提起宋官屯的刘少奶奶,有谁不伸“大拇指”?大人“夸”,小孩“赞”,摆出她的事哟,可也真可以把个人的肚皮笑破。她,简直成了小庄农家论坛上的永不枯竭的论料,扮演着生活中的丑角明星。
她就是四十三岁的大队长刘纯清的娇妻,官名陶凤,乳名娇娇,年方三十有八,身材苗条,腰转婀娜,白皙的瓜子脸上,撇两道传情眉,下注两潭秋水,颧骨略凸,鼻梁耸起,薄薄的嘴唇总是涂着脂红,衬着有意识外露的浩齿,可谓之“齿白唇红”,再有特地到县城烫起的堆云卷发相配,真可谓“羞花闭月、倾国倾城”。当然啰,在这穷乡僻壤,更显得“沉鱼落雁”。虽居茅舍,早驰名他乡。
据传说,就因娇娇,还招惹县委一位什么委员专程屈尊来访。顿时,轰动了整个山乡。原民办小学教员刘纯清,多年来就嫌教员地位低下,不受人尊重。这一来,也趁此机会,托他婆娘之口,搞了张党员登记表,填上没两天,纳为正式党员,三个月后当上了大队长,从此掌握了宋官屯的生死大权。这虽不太属实,大有夸张之辞,但有一点却是确凿的,自从委员拜访了陶娇娇,刘纯清担任了大队长,县委对这小屯特别重视,一时间,化肥、良种、建设款……接踵而至,参观的、访问的络绎不绝。这个仅有百余户人家的山乡小屯,在朝阳县的版图上,顿时大放光彩。
山乡野民,几辈子只会和泥土打交道,什么人情世故、礼尚往来的,一点也不懂。但是,自从县委对小屯重视后,迫于形势的需要,他们也只得捧着饥肠,学着贴标语,打小旗,呼口号……应酬来自远方的“达官显贵”。虽然庄户人家有些看不大惯,但有谁敢说呢?况且山乡也的确比前增辉。
走运的驽马也值钱。娇娇和纯清,随着山乡的显赫,地位也日日见贵。自然,溜沟子的,舔屁股的,走门子的,也就塞破了门。一会儿,七大姑拎着礼物来了, “他舅妈,栓儿招工的事全靠你啦!”“大妹子,放心吧!”一会儿,八大姨把提着的海米虾仁往土炕上一放,“大妹子,现在万事俱备,只欠砖瓦啦。”“老姐姐,缺不了你的,到时候你只管搬去。”……是啊!在那时刘少奶奶说话还真灵呢,也给穷亲贫邻办了些小事。当然,“为人谋嫁”,人总要报答的,至于多少, 我也不详。反正有些沾不上边的人,暗地里编了段顺口溜,也足可见其权势和富贵之重。歌曰:
不捡柴,草成垛;
不养鸡,蛋成箩;
不买肉,肉成林;
不沽酒,酒成河;
古今贵人多又多,
哪个抵得上少奶奶乐?!
人有权而受尊,受尊然后贵。有些善于拍马流须的,常常送礼讨好,托事求情,刘少奶奶也就一天比一天娇贵。虽说娇娇已是两个娃的母亲,可总是弄娇卖羞,修饰打扮,队里的活一天也不干,常坐在街头,撑着两个箩面挂挂,指手划脚,评东论西,什么七大姑八大姨,陈芝麻烂谷子,扯个没完,家中的活儿也别打算她去干丁点儿。倒亏了,大队长纱帽在头,还可以找些借口,忙一忙家里的活。否则,这一家四口,虽说有钱有米有面,也会饿个半昏不死的。
有一次,刘纯清出差,一连几天没回来,差点没把个婆娘整死。几年来,刘纯清深知其婆娘的为人,懒而馋,尖而辣,几次要教训一下,然而都忍下了。他明白,若无其妻,专凭自己这三巴掌两脚,决不会发迹这般快,甚至根本就不会发迹,恐怕此时还在臭虾缸里受人践踏呢?为此,他深有晋文公“微夫人之力不及此。 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的恩典报应思想,所以,临走时,劈柴,挑水,浇园,填圈……就差点没把锅底下的柴灰掏尽。
恰巧,问题就偏偏出在这里。没有两天,锅灶里的灰满满的,填上一把草,根本燃不起火苗,只见浓烟一个劲往外冒,呛得她鼻涕眼泪一齐抹。火舌伸出,燃着了灶间地上的草,少奶奶急得在院中抓耳挠腮,呼天喊地。多亏胖二嫂闻声赶来,才免除了一场灾难。
胖二嫂往锅底一看,惊讶地道:“哎哟,我的二奶奶,我说呀——,怪不得——”这一喊不要紧,倒惹出满身的麻烦。“他二嫂,你帮俺——俺嫌——”少奶奶白皙的脸上,略红了红。
胖二嫂又好气又好笑,真想刮她一顿,可又深怕得罪了这位阔邻居,只好忍气吞声,甘认倒霉。“好吧,做好人就做到底吧!”胖二嫂在心中嘀咕着。她用小手巾把头一蒙,操着捣灰钯,足足干了两个时辰,才算捣弄干净了。掏出的灰,填满了大半个猪圈。
灶灰倒是清好了,可第三天刚要做午饭,水缸空了,少奶奶敲着缸沿,委屈地骂纯清:“龟儿子,不知跑哪胡乐呢?把老娘撇下,活遭殃。”按理说,骂完总该摸担杖了吧,可她才不呢。跑到院子里,望望天,见遥远的天边浮着几朵淡云,就像渴汉子遇到了西瓜田,好个狂欢。
“明,把梢和盆摆在房檐下,”她向着十岁的小儿子发号施令,“接下水,就做饭你吃。”
她,却躲进屋,点燃三根高香,叩头做揖,求神恩典,乞龙王降雨。
老天当然没有长颗怜悯懒人的心,直到下午三点,也没有求下半个雨星。饿得无奈,只得让小明用罐头盒去打了一盒水,合了两碗荞麦面,娘仨个勉强地就了午餐。
更笑人的是,那一年冬天,一连三天,大雪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地下个没完没了。庄稼人院里的雪都是随下随扫,惟独少奶奶家却不去理会。俩口子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懒懒的,谁也舍不得起来。
“好做饭啦!”大队长推推伸着懒腰的娇娇。
“你起——”少奶奶催着大队长,“做饭给——”
“娇娇,你别撒——”刘纯清失去在外面的威风,有点讨情地说,“你快,起——”
“嗯——”她撒着娇,挑战地道,“谁吃谁做!”
“好,我怕?!”刘纯清把脚一蹬,赌起气来了。
就这样,俩个背对背,屁股对屁股,饿着肚子,一躺就是两天三夜。第三天早晨,还是刘纯清甘认失败,披衣起床,一推门,嗬,被大雪封住啦!
亏遇上小刘来找大队长有事,为他们清除了积雪,不然,这对富贵虫也早就进了长乐府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生辰八字主贵贱”,历来人们都是用这来自慰和自幸的。刘少奶奶俩口,可能是天生的贵种,应该享受这人间的富贵?山乡小屯的人,经常这样怀疑,并颇有羡慕之感。少奶奶也常以此炫耀人前。
可那知,此种富贵好景不长。自从“大乎隆”改成“小包工”,刘少奶奶这种优越性,也就循序减弱,小屯里,竟有人敢与她攀比。
“别说是大队长的老婆,就是县长的老婆又怎么样?”牛二媳妇气愤地说。
“小声点,让她知道了,你吃不了得兜着走。”就怕树叶砸破头的寡妇婶胆怯地说。
“听见怕啥,现在讲理,不兴讲权。”牛二媳妇爆着红筋、气粗地说。
“还要大伙白养活她,做梦——”胖二嫂也搭上了腔。
……
晚上,妇女队长刘秀娟来到少奶奶家,“嫂,馒头岭分给你的花生可要早锄啊,要不会减产的。”
“减产,该我屁事?”少奶奶傲气凌人地道。
“按队委会规定的,可要罚工扣粮。”秀娟不卑不亢地说。
“哼,罚?!想得倒美,也不瞧瞧俺是谁?”少奶奶瞥秀娟一眼,有意拉长声调。
“不管是谁,都得按队规办事!”秀娟也有点气粗。
“哼,驴背上看唱本,咱们还是走着瞧吧!”少奶奶有意要气气这刚上任半年多的妇女队长。
“那就走着瞧。”刘秀娟也不示弱,回敬了一句,气愤地走了。
“这还了得,这不明明是欺负老娘吗?”少奶奶在心里嘀咕着:“让你个黄毛丫头治住,老娘也枉闯世数年。咳,这些庄稼佬,太——,没有我,这穷山窝窝会有今天?——哎,为人谋嫁,倒落得自家寒怆……”
此时,肚里窜蹦的小兔,把少奶奶的心搅得好乱。她恨,但不知恨从何起;她怨,但不知到底怨谁;她想骂,但在这山乡小屯又会引起何种反响呢?是的,只有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最后还是把这恨、怨、骂一咕脑地向大队长泼去,只有他才是她惟一的稻草,“龟儿子,你可得替老娘做主。”
俗话说,众怒难犯。尽管娇娇要强,不去侍弄分包给她的地,让生产队集体派人锄了。可终究不是当年了——没有人敢在少奶奶头上动土。如今政策变了,人心也变了,谁还管什么官啊长啊,没了理,天王老子也不行。年底分配,真的罚了她一百个工,并从油料里扣了二十斤花生。少奶奶免不了要大闹,可有谁去理会她呢?
局势越来对她越不利。小段包工,虽说是吃些苦头,但靠男人手中的权势,还可以诈唬几个人。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刘少奶奶深感不妙:这不是成心要拆俺的台嘛?联产计酬,我好做什么呢?庄稼活路,纯清也是外行。前几年,一起瞎乎隆,倒还可混点,这如今可混不得啦!哎,把地、肥、种子发给你,要打粮,不侍弄可怎么行呢?不流点汗可又怎么能办到呢?哎,汗水,汗……啊,可怕……我、我能吃得消吗?她简直要骂人啦,“——吃饱撑的,尽想歪点子……”
“人随王法草随风”,这话是半点也不假。尽管陶娇娇是百里闻名的泼妇,可也深知这次与前几年大不一样,政策变啦,那种坐吃坐喝的日子,早已“付诸东海”,成了虚无缥缈的梦景。“唉”,她长叹一声,“下田去吧……”
任性的少奶奶,失去了从前的娇娇气,终于结束了街头生涯,走向田野。至于能否脱胎换骨,那还有待于实践去检验……不过,后来有人倒是真的看到,她抉着粪篓,扯着牲口缰绳,跟在肩着犁具的丈夫腚后,顶着大清早的浓雾,匆匆下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