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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的记忆
作者:于书淦

(一)

又到了休渔期,尚海洋终于从咆哮着蹿高的浪尖上回到了陆地,他听到身后浪涛暴躁地拍击着海岸,在追撵着他,好像不甘心让他上岸。

尚海洋嘴一瘪,不予理睬,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在一步一个脚窝的海滩上,每抬起一步,都拔得颤哆哆的海滩“呱唧呱唧”响,好像要把他粘在海滩上。他眉头拧成了疙瘩,后悔当初什么不可以干?偏偏钱迷心窍,仅仅每天多挣十元八元的,就把自己栓在了茫无边际,说发作就发作的汪洋大海上。自己本来是不晕船的,可是这次风浪太大了,浪掀起七八米高,八十吨的渔船被浪玩得如同一个顽童手中的蜡丸,抛来抛去,爱怎么揉就怎么揉,他把肚子里的最后一滴黄水都吐出来了,死死地把住船舱的门框,心想:完了,自己吃了那么多的鱼虾,这次可要葬身鱼腹了。他望见远方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龙卷风旋起一个粗大的水柱,腾空而起,令人惊心动魄。可是后来刹风了,波浪偃旗息鼓地安静下来,尚海洋无力地瘫坐在船舱门口,不敢回忆方才那吓人的一幕,他下决心要离开这凶多吉少的渔船,再也不能把自己交给大海去折腾了,俗话说“有陆不登舟”,这次尚海洋算是有了深刻的体会。

可是上岸又干什么呢?尚海洋掂了掂提在手中的一条三斤多重的“牛舌鱼”,这是此次渔船出海捕到的唯一一条上讲究的鱼,他多次在船舱里望着这条“牛舌鱼”发愣,以为自己只有看看的份儿,不敢奢想拥有。这种鱼市面上稀罕着呢,每斤卖到一百多元钱,往往还是有价没有鱼。下船时,船老板破例地给每个船工分了两条一斤左右的大刀鱼,站在船头上亮着嗓子喊:“给大伙两条鱼回家去腥腥锅,三个月后,咱们回来会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咱们还是一条船上的。”这是以往没有的事,现在陆地上各种企业如同雨后春笋般,“噌噌”地冒出来,船老板精得很,他怕船工上岸后,找到好的活儿就不回来漂泊在海上了,上了船,在海上,谁也跑不了,可是三个月的休渔期,大伙各奔东西,就难说了,谁会在家里闲呆着?抠门的船老板不得不舍痛分鱼,用带倒钩刺的鱼钩着船工们的心。

尚海洋也凑上前去领刀鱼,船老板一摆手:“你等会吧,待会帮我拾掇一会儿船。”他只好退后,看着船工们提着刀鱼离船而去。

船上只剩下船老板和尚海洋了,“老板,你歇会儿,拾掇什么你吩咐,我先干着。”尚海洋在挽着袖子。

“拾掇什么?我能用你这大副干杂勤?急着回家看老婆了吧?”船老板诡秘地朝着尚海洋眨眨眼,去船舱里提出了那条闪着鲜亮杏红色光泽的“牛舌鱼”,说:“拿着,回去跟老婆孩子尝尝鲜。”

尚海洋望着“牛舌鱼”一愣,受宠若惊,不知所措:“老板,你还是留着自己回家吃吧,我不能拿这么贵重的鱼。”

“拿着吧,我有这个口福?留在这里,也不知道会被那个穿亮皮鞋的王八犊子抢去打牙祭了。”船老板的声音由温婉变得忿忿了,“拿着!”船老板把“牛舌鱼”硬是塞在尚海洋手里。他感觉到心跳得加速了,接鱼的手也有些发抖。他从渔船上跳到泥泞的海滩上,虽然行走艰难,却没有了在船上那种晃晃荡荡的感觉,心里踏实多了。身后,海浪“扑哧!扑哧”地扑打着船帮,他回家心切,顾不得回望海浪的猖狂,他知道靠岸的渔船已经由不得海浪的肆扰,一定将海浪撞的粉碎,叫它有来无回,溅成飞扬的白色水花,四散而逝。

尚海洋又掂了掂提在手中的“牛舌鱼”,剑眉一挑:今天晚上请请老同学刘茂昌。他拿定了主意就往家里奔去。

刘茂昌是尚海洋自小在一起打夹棍、捉迷藏,形影不离的小伙伴,又是同班同学,现在在隆达电机厂当分管生产的副厂长,前几次同学聚会,他一个劲的抱怨自己太忙了,忙得昏头涨脑,工厂的机件干不了,只好外协给很多私营的加工厂干,这些私营工厂的老板都发了。听到别人发了,尚海洋心里就痒痒,他多么想发上一回财啊!

刘茂昌的话此时闪跃在尚海洋的脑际,变成了巨大的动力加快了他回家的脚步。

妻子郭秀芝见丈夫回家了,高兴得喜出望外,满脸都是笑儿:“可回来了,一听到刮风,俺的心都跳到口里了,跑到村头望大海,一个劲儿地念叨你,不知道你的耳朵是不是发过热?”

“别叨叨了,赶快把鱼给煎煎。拿出手艺来,煎好点。”尚海洋把“牛舌鱼”递给了妻子,就去给刘茂昌打电话。

“老昌吗?我是尚海洋,今天晚上我请你吃大‘牛舌鱼’,什么?没工夫?打小儿你是我光着腚的好朋友,你好意思不来?有事?当然有事!这事关系到我的今后,我等着你。”尚海洋“啪”地把电话扣下了,不容刘茂昌再说什么了。

鱼刚煎好了,刘茂昌就进门了。

“还是当厂长好啊,有自驾车,说来就来了,多恣呀!”尚海洋拍着刘茂昌的肩膀说。

“什么厂长?副的!副的就是给人家做嫁衣的,懂吗?”刘茂昌一本正经地说:“好了,这么急三火四地把我找来,有什么事?”

“吃鱼。这么大的‘牛舌鱼’你吃过吗?”尚海洋边说边伸手比划着鱼的大小,两只手渐渐伸展开来,好像这是条无限大的“牛舌鱼”。

“什么鱼咱没吃过?想吃爱喝我天天可以去宾馆,不过我还想多活几年,不和那些酒囊饭袋去瞎掺和,我们厂六个车间,每年至少得吃一个车间的净产值,你信吗?我算过。”刘茂昌有板有眼地说:“我们那可是国营大厂啊!”

“贪吃公家的东西肿嘴,咱吃咱自己的,尝尝嫂子的手艺。”郭秀芝把香气四溢的“牛舌鱼”端上了桌。

“嫂子说的对,吃公家的东西肿嘴。”刘茂昌向来敬重郭秀芝的勤快,贤惠,“嫂子,叫着孩子来一块吃吧。”

“你们吃吧,我们还有事。”郭秀芝笑着回厨房去了。

“来,咱们喝,小玲还在写作业。”尚海洋说着打开了一瓶四星“文登学”酒,小玲是他正在读初中的女儿。

你敬一杯,我劝一盅,一瓶57°的酒很快就二一添做五了,郭秀芝又送来一瓶。他们说话的声音随着酒精度在升高,刘茂昌没完没了地叙说着车间里的趣事,夹杂着生产压力大的牢骚。尚海洋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远洋捕捞的奇遇,讲他见到的海牛、海马、海猪、海狮、海豹······,他说陆地上有什么,海里就有什么,它们都有着独特的习性。当然少不了说那些惊心动魄的危险事,慢慢把话题转到了他厌恶海上捕捞,想回陆地干一番事业,要刘茂昌帮助出出主意。

“你想当老板?只要有胆量就成。这年头,谁想当老板谁就当,当好了,吃香的喝辣的,四面威风,八面风光。当崩了,跳楼上吊,气跑了老婆,孩子管别人把‘爹’叫······”刘茂昌打着饱嗝,喷着酒气,眼睛直盯盯地瞅着桌上杯盘狼藉,拍着胸脯说“你干!我支持你。我们厂的外协活儿,尽着你干,我说了算。”

“你干脆到这边来吧,咱俩一起干,你还干你的生产副厂长,咱俩创一番伟业出来。”尚海洋乘着酒兴,信心十足。

“那不成。你知道吗?他厂长是派来的,我这个管生产的副厂长是干出来的,干出来的!你懂吗?容易吗?我们那可是国营大厂。”刘茂昌梗着脖子,滔滔不绝地叙说着他的艰辛奋斗史。

“我师傅娄三江已经退休,听说不少厂家在聘请他,我给你做做工作,让他到你厂里来,那可是个机械通,有着四十多年的磨练呢,先帮你购置设备,要因陋就简,把有限的钱花在刀刃上,以后工厂发展了,再进行设备更新换代,你出过这么多年的海,一定挣了不少的钱吧?这不,被钱烧得要当老板了!”刘茂昌瞪着醉眼,直愣愣地瞅着尚海洋那在灯光下泛着红扑扑油光的脸。

“嗯,不瞒你说,俺现在有二十多万元呢。”乘着酒兴,尚海洋把自家的积储和盘托出,在酒精的刺激下,他格外感到知足,有些沾沾自喜。

“呀!就这么点钱啊!还不够买一台设备的辅机呢。”刘茂昌的眉头扭成了一个疙瘩:“这样吧,先找我师傅帮忙买些闲置的二手机床,将就着干起来,以后工厂有钱了,再将设备更新换代,把鸟枪换成导弹炮。”

“俺听你的,工厂办起来,俺不会忘记你的。”尚海洋醉眼朦胧地望着刘茂昌,拍着胸脯表示。

“别的不用说,先把设备买来,活儿我给你安排。”刘茂昌甩着手,梗着脖子 :“只要好好干,保你发大财!我对那些吃喝嫖赌不务正业,翅膀没硬就不知道姓什么了的小老板嗤之以鼻。”

尚海洋摇摇晃晃地把前走走,后退退的刘茂昌送到门口,刘茂昌用摆动不定的手,指着停在门口的奥迪牌轿车说:“你知道这车多少钱吗?八十多万呢!”

“酒喝成这样了,今天晚上就别开车了。”郭秀芝望着走不稳的刘茂昌说。

“好。听嫂子的,还是嫂子关心我,喝酒开车是要挨罚的。”刘茂昌向尚海洋一指说:“你,今晚上别睡了,看好车,要是丢了,你那点钱?就是再加上······”他望了一眼郭秀芝,说:“也赔不起这车!”

刘茂昌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夜幕中。


(二)

尚海洋在娄三江的帮助下,经过三个月紧张的租赁厂房,购买设备,招收工人,借款贷款,总投资一百二十万元,注册“兴隆机械厂”的机械加工厂终于鸣炮放鞭,挂牌开张了。这天,正是他原先所在的渔船在鞭炮声中起锚出海的日子,他送给船老板的开业请柬,被船老板扬手抛向了大海,在起伏的波涛上漂动着。

开业的当天,刘茂昌就拉着满满一卡车委托兴隆机械厂加工的电机壳体毛坯和金光闪闪的宋体大字:“财源似海洋,生意达三江。”的贺匾前来祝贺。

六十多名工人来自四面八方,有下岗职工,也有从别的厂家挖来的技工,更有奔靠尚海洋而来的远亲近邻,连两三代未有走动的亲戚也投奔来了。尚海洋似乎找到了当老板的感觉,心里美滋滋的,听着老亲戚们叙说着几十年前的往事,他眼睛眯缝着,坐在巨型办公桌后面的转椅上,那似睡非睡的样子,让说话的人看不透他在洗耳恭听,还是脑子在想别的事情。

四个车间的主任全由他的亲属担任:妹夫颜松峰当机加工车间主任,姐夫谭仁昌当钳工车间主任,堂弟尚海涛当铸造车间主任,姑表弟李山奎当锻造车间主任。娄三江当总工程师,负责计件定额,生产调度,技术指导,这样,工厂就不设副厂长了,由尚海洋一人说了算,他说:船上只有一个船长,大家各就各位,不是干的挺好的吗?设了副厂长,凡事就要有个商量,商量不到,就要闹意见,何苦呢?不如我一个人当厂长,老母猪割耳朵——干净利索。有什么不好呢?

车间的机床转动起来了,高兴得尚海洋这个车床前站站,那个刨床旁看看,常年漂泊在大海上,整天跟渔网、鱼筐、缆绳打交道的尚海洋,感到车间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他忙不迭地这个车间走走,那个车间逛逛,机床的轰鸣声,把他办厂过程中的劳累和烦恼都冲到九霄云外去了。

娄三江忙得满头大汗,这边喊他说是机床转速不对,那边找他说是机床发出的声音破碎,这边向他要千分尺,那边向他要塞规,可怜六旬老人,忙得不可开交,擎着一双油乎乎的手这里颠颠,那里跑跑,看着满手的油污,不能用来揩脸上的汗,眉头一皱,只好晃头甩掉汗珠,叹道:“怪不得古人说‘宁驻三黄,不驻一开。’这开业的高兴劲全是忙出来的。”

“娄总工!不好了!王彩霞被皮带带上了梁!”一个女工尖着嗓子喊着,拼命朝娄三江跑来。正急三火四跟着李山奎去锻造车间调试夹板锤的娄三江,闻声打了个冷战,撇下李山奎,掉头急忙朝机加工车间跑去,李山奎望着跑走了的娄三江,急得直跺脚。

原来,机加工车间的直径一米大头车床是娄三江帮尚海洋花三万元从废旧回收站买来的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中的革新产品,如果购进一台新的大头车床,至少也需要二十六万元,尚海洋拿出自有的全部资金也不够。这台历史文物经过娄三江绞尽脑汁地改造,床头落地安装,床身安装在用水泥打的底座上,成了分体落地车床,用皮带传动,用塔轮变速,车间梁上安装着变速翻杠,操作者用竹竿拨动着翻杠上的皮带给机床变速,以往在国营大厂干车工的王彩霞,连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落地车床,她打趣说:“在机床博物馆里也找不到这样稀罕的老古董。”但是这样大的落地车床转速慢,加工的工件大,每装夹一件,四个小时不用再动手了,她也就乐此为之了。王彩霞未戴套袖,仰脸擎着竹竿拨动翻杠上的皮带,敞着的袖口不知怎么挂在了皮带钉上,王彩霞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皮带拖着往梁上的翻杠升去,惊慌失措的王彩霞没命地嚎叫着。

说时迟,那时快。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旁边眼明手快的车工李继虎,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抱住正挂在皮带钉上向梁上翻杠升着的王彩霞的双腿,拼命往下一拉,王彩霞的上衣撕开了,脱离了上升着的皮带,她的裤子也被褪了下来,人抱在李继虎怀里,王彩霞赶快双手抱着前胸,遮住暴露在外的双乳,可褪下的裤子将她下身暴露无遗,惊恐中的她却全然不知,女工李如娟连忙脱下自己的工作服遮挡着她的下身,扶她跑向女工宿舍。

“娄师傅,这是怎么搞的?你是怎么搞的?”闻讯赶来的尚海洋追问着娄三江,娄三江张大了嘴,却没说出话来,汗珠滚滚而下。

“她人哪?”尚海洋四下望着问道。

“被李如娟送回宿舍了。”一个女工怯生生地说。

“罚款!今后谁出现工伤事故就罚谁!”尚海洋提高嗓门喊着,希望自己的声音能产生巨大的震慑力。

“厂长,受了工伤还要挨罚啊?”不知那个女工在问。

“没听说过谁愿意受工伤的。”又有人在说。

“吵什么!这是铁的纪律,没有铁的纪律,能带出铁军吗?”尚海洋虎着脸说。

没人再言语了,大家都不希望开业的第一天就跟厂长吵起来。

下班的时候,李如娟把李继虎叫到僻静处,说:“王彩霞说,谢谢你救了她,要不是你动作快,她今天就被搅成肉浆了,如果你没有结婚,她就只好跟着你了。”

“这是什么话?”李继虎不解地问道。

“因为你救了她,也看见了······”李如娟羞红了脸,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哎呀,救人要紧,谁顾得了那些?”李继虎拍着自己的脑门说。

“我看王彩霞人不错,她也愿意,这是缘分吧,你就······”

“可我已经有对象了。”李继虎说。

沉默了一会,李如娟说:“王彩霞说,是你救了她,要不是你反应快,她就被皮带带到翻杠上绞死了。你说,那多么可怕啊!如果那样,今后谁还敢在这个车间干活?王彩霞说,如果你有对象了,她不难为你,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永远忘不了你,但她希望你忘了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再说出去,她是一个没有结婚的姑娘啊。”

“可以。当时我的脸是转向一旁的,慌忙中什么也没看见。”李继虎很认真地说。

李如娟回想起当时人们见到赤身裸体的王彩霞,都把头转向了一旁。

此后,大家谁也没有见到过王彩霞,据说她远走高飞了,去了青海。

第二天上班时,工人们看见兴隆机械厂大门口贴出了厂长亲自签署的《十罚十不准》告示,工人们咂舌咧嘴地看着,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看来这一纸告示还是有威力的,工人们心里都沉甸甸的。

娄三江见机加工车间的女工多,经常嘻嘻哈哈,就像青蛙吵湾一样,建议车间主任颜松峰:“你们车间女工多,选一个女组长,便于管理。”

“是我建议厂长多招女工的,女工工资可以低点,她们胆小怕事好管,不用女组长,俺也轻易而举地管了。”颜松峰觉得很得意。

“你没听说过‘三个女人一台戏’?还是选一位女组长吧。”娄三江不以为然地说。

“选什么选?指定一个得了。”颜松峰满不在乎地说。

“那你看谁合适?”娄三江问。

“欣欣,李欣欣。”颜松峰挤眉弄眼地说。

“她太文弱了,恐怕······”

“怕什么?有我给她撑着。”颜松峰本来就高高鼓起的肚子一腆,脸一虎说道:“管人这事,我懂。就像对付弹簧一样,你软它就硬,你硬它就软。人家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看重罚之下,也必有怯夫,奖,是要花钱的,罚,是扣下她的钱······”

娄三江见颜松峰要没完没了地卖弄他那些歪理儿,便打断他的话:“你的帐算反了,因小失大!好了,不谈这个了,我看还是李如娟合适,论技术她数得着,有一定的威信,女工们都爱围着她转。”娄三江显然不同意李欣欣当组长。

“转什么转?我把她给开了,看她们还围着谁转!”颜松峰声高声硬地说。

“我看这事还是先放一放吧,以后再说。”娄三江看出来颜松峰执意让李欣欣当女组长,他怕适得其反,惹出是非来,只好把选女组长一事暂时作罢。摇头叹气地离开了机加工车间,他看不惯颜松峰的做派,担心他会给尚海洋帮倒忙。

在娄三江亲自操作和指导下,第一批产品终于送给了隆达电机厂,经检验,全部合格,尚海洋那紧绷着显示厂长威严的脸露出了笑容。

娄三江的脸却少有笑容,他深知第一批产品的艰难,这只是样品,可是以后批量生产呢?机床陈旧老化,吃猴脑子不置家器怎么行呢?刚刚凑在一起的工人,良莠不齐,虽然有几个好手,可以带一带面上的工人,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机械加工不是“手打鼻子——眼就见”的事。既要学习机械常识,又要理论指导实践,娴熟操作,没有三年四载的功夫,是成不了一名熟练机床操作者的。

娄三江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昏花的老眼也显得凹下去了许多。

正在机加工车间检查工件质量的娄三江,一眼瞥见蓝文乾蹲在砂轮机正面在磨车刀,眉头皱了皱,喘了口粗气,放下手中的千分尺,朝蓝文乾走过去。

“蓝师傅,不知道是那位师傅教给你这样磨车刀?”娄三江面有愠色地说道。

“嘿嘿嘿”,蓝文乾见娄三江到了跟前,连忙站起来,傻笑着。

“老工人的每一个动作,对新工人都将产生深刻的影响,我们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青年工人负责,工厂是讲究传帮带的,你不按安全规则磨刀,将会给你和青年工人带来危险的。”娄三江拿起蓝文乾磨过的车刀端详,说:“你磨的角度不对呀,你可以做一个磨刀角度样板,磨常了,手熟为能,就不用样板了。磨刀的角度关系到车刀的使用寿命、车出工件的光洁度、加工速度,开槽弧形决定卷屑或断屑······”

蓝文乾掐捏着手指甲,洗耳恭听,频频点头,额头泌出了汗,其实娄三江所说的,早年他的师傅也曾对他说过,娄三江的提示,使他又想起当年师傅的教导,只是在忙碌中,他把师傅的话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娄三江拿起蓝文乾磨的车刀,弯腰站在砂轮机的侧面:“要注意站立的位置,弯腰的姿势,拿车刀的握法。”娄三江一一给蓝文乾做着示范:“虽然俗话说‘磨镰割草不费功夫。’可是别人在忙活着车工件,你由于车刀没磨好,一会掉尖,一会钝了,把功夫都费在磨刀上,你干的计件数量怎么能比得了人家呢?”

“啾!”,突然砂轮飞出碎块,掠过娄三江的鼻尖,射向窗口,“呯!呯!”窗上的玻璃被射穿了两个小圆孔,却没有破碎散落下来,蓝文乾随着响声向窗口望去,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嘴都吓得咧歪了,两眼直盯盯地瞅着那两个小圆孔,豆粒大的汗珠从惊神未定的脸上滚落下来,他想,如果不是娄三江给他做示范动作,他蹲在砂轮机正面磨刀,砂轮碎块就不是将窗上的玻璃射出两个小圆孔了,而是自己正迎着砂轮片的脑袋被射穿了,他不敢想象下去了。偷眼看看娄三江,娄三江正愠怒地瞅着他,他看出那目光里‘恨铁不成钢’的埋怨,连忙将目光移向一旁,不敢正视那慈祥而愠怒的目光。

车间里一片令人寒慄的嘘吁声,不知是谁在说:“人的时气,蓝文乾的福气。算他命大,逃过了一劫,好险啊!”

“好了,事情过去了,大家都看到了,今后要引以为戒,安全规则时刻要遵守,切不可大意!世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治后悔的药,如果出了事故,说什么也晚了。”娄三江看了看破碎的砂轮片,说:“这种豆腐渣砂轮片不合格,旋转中稍微受到压力就破碎了,是非常危险的,“三无”食品是慢性致病,而这种砂轮片是一击夺命!必须退货!”他对颜松峰说:“今后,你要拒绝领用‘三无牌’的砂轮片,堵绝业务员盲目采购,避免砂轮片破碎造成危险。抽点空,挤点时间,把安全生产规则给工人们念念,要记住:苍蝇专叮有缝蛋,事故专找蛮干汉。”

颜松峰连声应允着,刚才那可怕的一幕还在他脑海里晃幻着。


(三)

李欣欣与王成虎是市职专的毕业生,王成虎一直在紧追李欣欣不舍,可是无论如何表示真心欲娶,李欣欣却始终没有明确的态度,对王成虎总是爱理不理的,她报名来了兴隆机械厂,王成虎也跳槽尾随而来,都在机加工车间干车工。

李欣欣无意中瞥见王成虎那紧绷着的脸显露出来的沮丧相,她想一定是昨晚下班以后,他在手机里甜言蜜语地约她到小河岸边柳林里相会,她答应他了,却捉弄了他——没到。她想他一定还在生闷气呢,她不禁得意地笑了,心想,下次还要捉弄他一下,她知道得了苦恋症的小伙子,是最容易被捉弄得哭笑不得。

近来李欣欣车的多极水泵体,多次受到娄三江的批评,说她车的内孔光洁度不符合要求,她有些不服气,觉得自己车的很光滑。刚停车,她就把手伸进水泵体孔内摩挲,嘴里自言自语:这不是很光滑吗?

“哎呀!不好了!我的手被抽进去啦!”李欣欣惊瞪着眼睛,尖叫起来。

原来车床还没有停稳,水泵体在随着车床的惯性旋转而缓慢转动,水泵体内壁上的毛刺钩住了李欣欣的衣袖,越转缠得越紧,惊慌的手臂失控,被缠着的衣袖旋转着抽进水泵体内。

“刹车!刹车!”李继虎边喊着边跑过去扳下刹车手柄,车床不转了,可李欣欣的手被牢牢地卡在水泵体内抽不出来,还滴着鲜红的血,李欣欣见到流血了,叫声更尖了。有的女工见到滴血了,吓得连忙把头转向一旁,不敢看。一贯叫呱呱的李如娟见到殷红的血竟晕倒在地,原来她患有恐血症。

王成虎拿起卡盘扳手麻利地松开卡盘爪,水泵体失去夹持,重量压在了李欣欣的胳膊上,痛得她狂嚎起来,王成虎忙丢下卡盘扳手,用肩膀扛着六十多斤的水泵体。

“快!上医院。”王成虎喊着,扛上水泵体就往车间外跑,李欣欣的胳膊被卡在水泵体内,不得不跟着王成虎跑,鲜红的血滴在王成虎的胸前,李欣欣声声呻吟着,听到李欣欣的呻吟王成虎跑得更快了,拖得李欣欣一个踉跄一个踉跄的。王成虎抓住这个上苍给他的表现机会,表现出为了恋人,勇往直前的英雄气概,他高仰着头,挺起胸脯,大踏步地往前跑,踏得地“咚咚”响。

刚跑到厂门口,被去隆达电机厂送验产品,半路上被手机叫回来的娄三江拦住了:“慌什么慌!嫌在厂内丢人不够啊?跑到厂外大街上来招摇,丢人现眼的,回去!快回去!”娄三江见人们蜂拥而来,围观这罕见的英雄救美的壮举场面,气得脸发青了,跺着脚,催王成虎赶快退回厂里。

“闪开!我们要去医院,耽误治疗,你能担当得起?”王成虎圆瞪着大眼冲着娄三江吼着。

娄三江盯着套在李欣欣胳膊上的水泵体,没好气地说:“去医院?去截肢呀?”说着从衣兜里掏出水果刀子,打开了。

“啊!你要干什么?”王成虎见怒目双瞪的娄三江拿出来刀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但扛着水泵体的他转不过身来。

娄三江不理睬王成虎,持着刀子走到王成虎背后,“哧哧”地割下了李欣欣的衣袖,扳着水泵体在王成虎肩上向相反的方向转动了四五圈,说李欣欣:“把胳膊抽出来。”

“抽不出来呀!”李欣欣哭丧着脸说。

娄三江把着李欣欣的胳膊一拖,轻易而举地将胳膊抽出来了,原来吓懵了的李欣欣根本就支配不了胳膊。

扛着水泵体转过身来的王成虎,望着李欣欣傻笑。

“哼!”李欣欣没好气地瞅了王成虎一眼,跑向了女工宿舍。

机加工车间接二连三的出事故,虽然有惊无险,却把尚海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得不经常到机加工车间走动,希望自己的到来能唬住工人,让他们格外小心谨慎,不要再闹出事故来,他本以为海上风险大,随时都可能发生难以预料的灾难,在陆地上脚踏实地,自然就安全了,没想到刚办起的工厂,竟是危险四伏,并且是令人惊心动魄的事故。

他刚迈进机加工车间,就听见李继虎声高声硬地在冲着车间主任颜松峰吼:“我没有在车间里抽烟,你罚不着我!就是厂长来了,也得讲理。”

尚海洋本来忌讳介于职工的争吵中,怕弄不好,有损厂长的形象,可是一脚迈进了车间,怎么能听到吵声,就退回去呢?他不得不虎着脸走上前去:“怎么回事?”

“他在车间里抽烟,我要按规定罚他的款五十元,他不服,还顶我。”颜松峰见厂长来了,觉得有了靠山,便硬了起来:“你看,烟卷头还捏在他手里。”

“厂规是罚在车间里抽烟的,可我没有在车间里抽烟。”说着他把身子探出了窗外,吸了一口捏在手里的烟卷头,仰头向空中吐着烟圈,捏着烟卷头的手在窗外画着弧,红红的烟卷头画的圆弧闪在窗外,吸引着工人们的目光,随后,他又把捏灭了的烟卷头抛向了远处。

“这么说你是到车间外面吸的烟?”尚海洋不急不慢地说,他没有发火的意思。

“对呀,这大家都看到了。”李继虎看了一眼车间里朝他和厂长望着的工人,理直气壮地说。

工人们都在朝这边望着,等着看事态的发展,看厂长如何发落。

尚海洋点着头扫视了一下车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冲着颜松峰说:“人家李师傅是在厂外抽的烟,你怎么能罚他在车间里抽烟的款呢?”

颜松峰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无奈地把头低垂下来。

李继虎听了尚海洋的话,得意地冲着颜松峰冷笑:“听到了吧?厂长是讲理的,哪象你!”

尚海洋又笑着看了看工人们的表情,把脸转向李继虎,望着李继虎笑笑,李继虎也礼貌地点头笑笑,尚海洋温和地说:“李师傅,按厂规上班时间擅自外出是要罚款一百元的,这大家是知道的,我不处理你,恐怕就难以服众了。”李继虎的脸刷地一下冷了下来,篶篶了的颜松峰的脸一下子又油光起来。幸灾乐祸地耸耸肩。

尚海洋停顿了一会,扫视着各个岗位上在侧耳静听的工人们的面部反映,接着说:“李师傅是我们厂的技术骨干,只探出了半截身子,可以破例地罚款一半,只罚五十元,大家听好了,下不为例!”尚海洋把目光收回来,和善地对李继虎说:“李师傅,实在是对不起,军中无戏言啊,请你谅解。”

“厂长,我——没意见,说理上了,我无话可说,该罚,我如果不是跟颜主任斗气,也不会干出这事。”李继虎说着回到岗位上去了。

尚海洋很得意自己临场的发落,却扳着面孔,不漏声色地在车间里走动着,他停在了王成虎车床旁,看着王成虎麻利地操作,发紫的铁屑冒着热气飞溅,心想还是技校出来的工人素质高,以后就招用技校毕业生。

“厂长,你的裤子!”李如娟的喊声打断了尚海洋的思绪,一块飞溅着的滚烫紫色铁屑扎在了尚海洋挽起的裤脚里,立刻烫焦了毛料裤子,冒起一缕紫烟,一股毛料燃烧的焦香味弥漫开来,李如娟循着焦香味望去,发现厂长的裤子在燃烧,连忙停车去抖动尚海洋的裤脚。

尚海洋痛惜地发现妻子郭秀芝花一千八百元为自己买的毛料裤子被烫了一个大窟窿,蜷曲的铁屑还钩在裤脚上燃烧着窟窿。

“不用,我自己来。”尚海洋刚要弯下腰,猛地伸手捂住了左眼,原来,一块滚烫的铁屑飞射在尚海洋左眼,他敏感地上下眼皮一夹,恰好夹住了滚烫的铁屑,“滋——”的一声,上下眼皮烫出了一股焦肉味,幸亏上下眼皮的勇敢,才没有伤到眼珠子,却给尚海洋的眼上留下了永远褪不去的烫疤。

车床的卷屑和断屑,全在操作者对车刀的技术处理,与磨刀的角度和垫刀的高度是直接相关的。尚海洋捂着一只眼睛,疑惑不解为什么有的车床是断屑飞溅,有的车床却是卷屑翻腾着乱甩,他感到车间的奥秘一点儿也不比大海少。


  (四)

颜松峰下班后,被邻居牟远相拖到蛤蟆胡同的“满天香酒馆”喝酒,敬三杯,罚三杯,哥俩好又是三杯,他感到当上车间主任就是不一样了,曾几时,“人穷朋友少,衣破虱子多。”请他喝酒的没有,找他麻烦的却大有人在。连这个过去见了自己总是仰头而过,连个招呼都懒得打的邻居,这不都请自己喝酒了,他喝得晕晕糊糊,喷着吐沫星子吹唬着车间主任的威风:“我们机加工车间,机加工,懂吗?车间里美女成堆,她们都朝着我笑,那些当师傅的都给我敬烟,我跺一脚,地都颤三颤,我喊一声,他们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谁敢说个不字,罚!”

牟运相应声奉承着,离开酒馆时,从衣兜里掏出个断成两截的门手把,递给摇摇晃晃的颜松峰,颜松峰眯缝着眼睛说:“你怎么给我一只手枪?”

“嘿——嘿——,我的门手把断了,你现在当官了,帮老邻居车一个,就照这个样子。”牟运相喷着酒气说。

“没问题,小菜一碟,以后有什么要干的活儿,尽管找我!”颜松峰把胸脯拍打的“啪啪”响。

颜松峰揣着那个断了的门手把,一上午在车间里走了好几个来回,他犯难了,这是私活儿,安排谁干呢?尚海洋再三揪着耳朵叮嘱:“给盯紧点,谁敢在车间干私活儿,罚!狠狠地罚!罚他个不能过!”这事要是被尚海洋知道了,这个车间主任就别想再当了,说不准他还会把他妹妹接回家去呢!他后悔自己没有那个金刚钻,何苦揽这个瓷器活儿。可这是自己拍着胸脯应承下来的,退回去,还不被邻居笑掉大牙!以后就别想在邻居们面前抬着头走路了。

他不敢找李继虎那样的人干,给扬出去,麻烦可就大了,他选定了蓝文乾,蓝文乾生性懦弱,虽然长的三大五粗,一米八的大个子,可总是见人陪着笑脸,说话声音底气不足,与他那身躯极不相符,动作迟缓,与大脑协调不起来,干了十几年的车工,挣得定额工资还不及一个刚出徒的青年工人。

“呐,照这个样子悄悄干一个,好处我以后会给你的。”颜松峰虎着脸把断门手把递给了蓝文乾,蓝文乾傻笑着点了点头,停下手中的活儿,开始按照车间主任的交待,照葫芦画瓢地干起来,他偷偷地看了看周围的工友,生怕别人注意到自己在干私活儿,还好,大家都在埋头抢着干自己的定额活儿,没有闲心思注意他在干什么。

说来也巧,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厂长来了,而且就站在蓝文乾的c616-1A车床旁边,在看着他满头大汗地车着活儿,蓝文乾像是怀里揣着小兔一样,忐忑不安地在干着,丝毫没有发现尚海洋就站在自己身旁,他要换车刀时,才看见厂长站在身旁,只觉得脸上的汗刷地往下直淌,工作服也粘在了后背,他傻眼了,不知道如何是好,是硬着头皮干下去呢?还是停车向厂长坦白交待?慌乱中,“啪!”的一声脆响,刚换上的车刀扎尖撞碎了,他不得不停车,望着尚海洋傻笑 ,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汗水把眼睛都给模糊了。他分辨不出厂长的面部表情,也不敢正视厂长,把头深深地低下,搓绞着两只油乎乎的手。

尚海洋轻轻地拍了拍蓝文乾的肩膀,蓝文乾的心嗖地跳到了嗓子眼,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随着厂长的手起伏,浑身一阵痉挛,脑子里一片空白,嘴巴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痴呆呆地等着厂长的发落。

“干的很好。”尚海洋的话使蓝文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厂长是正说的,还是反说的,“秋冷乍寒,累得直流汗,工人都能像你这样干就好了。”显然尚海洋没有看出蓝文乾在干什么,只见到他很卖力气地在操作,很满意地离开了c616-1A车床,迎着一直朝这边张望的颜松峰走去,颜松峰顿时紧张起来,因为他隔得远,听不到尚海洋和蓝文乾说的什么,还以为向来胆小如鼠,树叶掉下来怕打碎头的蓝文乾已经把他给供出来卖了呢。

“你们车间的蓝——蓝什么,真肯卖力,大冷天的,累得满头大汗,你应该多表扬他,让大家向他学习。”尚海洋对颜松峰说,颜松峰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先前脑子里准备的一些搪塞尚海洋的话,派不上用场了,心里说:哼,在技术上你比我也强不了多少,竟然看不出他在干的什么,我表扬他,漏了馅儿,我那不是自找没趣吗?平日里出汗不出活儿的手儿,还能表扬吗?不过嘴里却说:“对,对,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尚海洋在颜松峰的陪同下,在车间里走动着,他一边走着,一边打着腹稿,准备召开一次全厂大会,以蓝文乾流大汗埋头干为先进事例,号召全厂向他学习。

颜松峰送走了舅子哥尚海洋,挤眉弄眼地对蓝文乾笑笑,用事先准备好的牛皮纸信封装了已经加工好了的门把手,他感到很侥幸,心里美滋滋的,差点儿在车间里哼起了小曲儿。

颜松峰走到李如娟的车床前,看见正在弓腰操作的李如娟胸前的两个大乳房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的,环视了一下周围,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活儿,便轻步走上前去,想趁其不备摸一把,刚伸过手去,被李如娟“啪”的一巴掌打了回来,李如娟闪到一旁,挑动着柳眉,双目射着怒光:“瞎了眼了!你看看姑奶奶是谁!”

“嚷?嚷什么?没你的好处!”颜松峰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威胁,他见到工人们闻声都朝这边望着。

“怎么?怕嚷嚷?怕嚷嚷就别干见不得人的熊事!”李如娟亮着嗓子喊着:“怎么?不想干主任了?俺去替你跟厂长说去,保证一说一个准,你连这个妹夫也别想当了,滚你娘的蛋!”

颜松峰见工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把惊奇的目光集中而来,李如娟一声高于一声地没完没了发泄着愤懑,便赶紧灰溜溜地溜走,嘴里嘟噜着:“哼!没尿泊尿照照自己,什么玩意儿,你等着!”

“发什么穷狠!你狠?俺比你更狠!俺不怵怯你,想给小鞋穿?没门儿!给你撑破帮踩破底,叫你囫囵不了!你有厂长做后台,俺也找厂长当后盾。看看他要这个工厂,还是要你这个无赖!”败下阵来的颜松峰急溜溜走了,李如娟的泼声在身后紧撵着他不放。

颜松峰正走着,“嗖——”的一声,一个飞碟般的东西从头顶呼啸而过,要不是他快捷地弯腰躲过,恐怕脑袋早就被削去了,他认为,一定是车间里被得罪过的人在背地里向他抛暗器报复,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惊恐中的颜松峰听到车间里一片女工的尖叫声,伴着男工的嘘呼声,他循着“呼呼”声望去,只见那个飞碟在车间横飞直撞,撞到墙上,反射回来,飞行的速度更快了,吓得人们有的躲在工具箱后面,有的夺门而逃,有的抱着头乱跑,有的竟尿湿了裤子。

原来王成虎正在往卡盘上装夹电机端盖,突然听到颜松峰与李如娟吵起来,想看个究竟,放下了正在装夹的卡盘扳手,侧耳细听,翘脚张望,他们吵完了,他按下启动按钮,机床就飞转起来,但薄薄的电机端盖本来就难装夹,这次却在没有夹紧的情况下,就启动了车床,电机端盖在飞旋的离心力的驱动下飞了起来,在车间横冲直闯,电机端盖中间有一个孔,飞旋中在气流的作用下,发出“啾!啾!啾!”的呼啸声。它的疯狂,把工人们三个魂吓掉两个,飞旋的电机端盖撞在墙上折射向另一个方向,竟切断了车间的吊灯的吊线,对这可怕的飞碟,大家束手无策,任凭它发狂,它撞在了玻璃窗上,“啪!”整个窗上的玻璃顿时粉碎,它冲出了窗口,失去了撞墙的放肆,没有了反射的动力,疲惫地扎在花丛中。

“谁搞的!怎么回事?”颜松峰窝了一肚子的无名火儿,找到了发泄的机会,方才工人们望着李如娟向他发泼,嗤嗤窃笑,他心里就好不是滋味,可又不能发作,只能在心里发狠,这会儿他有了发作的题目,便恶狠狠地说:“罚!这次我要狠狠地罚!看他再敢不敢了!”

大家吐着舌头,闹着鬼脸,面面相观地各自忙去了。

(五)

打夜班的王成虎嫌机床工作灯灯光暗淡,看不清楚内径量表的刻度,自己找来电线扯了一盏220V200W的白炽灯,挂在开着的窗扇上,给机床照明。

早晨上班的时候,李如娟走进车间,见到200W的白炽灯还在亮着,便说:“小王,大白天的,怎么还亮着大灯泡,不怕被颜松峰看见了,罚你!”

王成虎这才想起天亮后忘记关灯了,这临时扯上的电灯,没安装开关,他想把灯泡旋下几扣,让它脱离灯口的触点,灯就自然会熄了,他笑着走到窗前,伸手去旋灯泡,手刚握上灯泡,他“啊!”的一声怪叫,猛力一抖,白炽灯的玻璃泡被抖下来,破碎了,王成虎甩着被电的发麻的手臂。  

“咋了?”李如娟瞪着惊慌的眼睛问道。                    

“漏电!”王成虎一脸痛楚地甩着手臂说。

原来车间的窗开着,挂在窗扇上的白炽灯的玻璃泡上浮了一层薄薄的晨露,这样玻璃泡上也就带了电,脚踩湿润之地的王成虎握上玻璃泡,自然就会有了触电的感觉,因为白炽灯不是安全电压36v内的机床工作灯。王成虎虽然被电过了一下,但他不敢声张,在车间里私自扯灯是要挨罚的,他只好“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自认倒霉了。

李如娟走上前去,用食指点了点王成虎的额头:“发什么楞?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赶快洗手回家休息去吧。”

懵懂中的王成虎这才醒过神来,收藏起白炽灯的电线,洗手下班了。

刚一上班,刘茂昌风风火火找到尚海洋:“你发财的机会来了。”说着把一张加工图纸递给了尚海洋,尚海洋把图纸擎在眼前端详,刘茂昌说:“这批青岛外贸出口的吊钩,难度大,工期短,没有专用设备是干不了的。可是利润高啊!你看可以吧?”他一看,尚海洋倒拿着图纸在皱着眉头端详,这才想起尚海洋只认识茫无边际的大海,不认识一张小小的图纸,忍笑不俊:“你把图纸拿倒了,赶快找娄师傅合计合计,他有办法用旧设备上工装,干好这批发财的活儿,快去找他吧,我还有急事,走了。”说着话,他已经身子进了轿车,头探在外面,叮嘱尚海洋。

娄三江就是娄三江,不愧为在机床堆里滚爬跌打了四五十年,很快在荣黄山操作的c620__1车床溜板上安装了旋风铣工装,荣黄山把吊钩加工的很漂亮,由于工期短,尚海洋动员荣黄山每天工作十二小时,超定额工资加上加班补贴,荣黄山很是满足。

偏偏天公不作美,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上,荣黄山的妻子的子宫肌瘤病发作了,大出血,不得不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娄三江只好请示尚海洋把荣黄山的工作时间缩短两个小时,让他找个亲戚帮忙护理妻子,这样荣黄山白天在车间紧张地工作,追撵着工期,晚上回家为妻子煎药,忙碌家务,有时听着妻子痛苦的呻吟,他一宿也睡不着觉,几天下来,眼睛就凹下去了,涂上了灰暗的眼圈儿,瞌睡虫趁极度疲劳之机,一再袭击站立在车床前操作的荣黄山,尽管他强打精神,使劲儿睁大眼睛,甩着头,却怎么也甩不走瞌睡虫,一个愣闪,手扑在车床的溜板上,飞旋的旋风铣刀铣掉了他三个手指头,工友们赶快撕了一块工作服包扎着他那滴血的手,送往医院。工友在铁屑堆里找到了两个铣下来的手指头,赶快送往医院去做接指手术,另一个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娄三江擦了好几次老花镜,领着几个女工在翻来覆去地搜寻着,象梳篦子一样梳了几遍,可是没有找到那个手指头,李如娟猛然想起王成虎那只浑身一棵杂毛也没有,雪白的小哈巴狗在车间转悠过,如梦初醒,瞪大了眼睛,跳了个高,惊呼:“哎呀!不好了!准是被刚才那只小哈巴狗给叼跑了!”

尚海洋闻到这一惊一乍的呼声,暴跳如雷:“今后谁再敢把宠物带进车间,罚款一千元!王成虎!赶快找你那宝贝狗子要手指头去!”他扫视了一圈,没看见刚才还在场的王成虎。原来王成虎听到李如娟的惊呼,脸刷地煞白了,转身就跑着去找他那雪白的小哈巴狗了。

小哈巴狗听到主人的呼唤声,摇头摆尾地跑到王成虎跟前,亲昵地舔着王成虎的裤脚,王成虎一眼看见它嘴角雪白的毛上还沾着殷红的血,心里马上明白了,飞起一脚向小哈巴狗头部踢去,小哈巴狗还没叫出声来就懵懵懂懂地滚在地上了,王成虎上前又狠狠地踩在狗头上,可怜的小哈巴狗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鼻子、嘴窜血,呜呼哎哉了。等到王成虎把剖出来的零碎手指头送到医院,医生说:“这被污染了的残缺不全的手指头是不能够再植的。”王成虎倚在病房门框上,只有喘粗气的份儿了。

尚海洋眉头紧锁着沮丧地回到办公室,这是他办厂以来遇到的第一起伤残事故,使他不得不想到这不仅仅是大额医疗费开销的问题,对致残工人的处理使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还没有在老板桌后面的转椅上坐下,又传来了不幸的消息——

钳工车间新招来的青工姜振湖,是农业银行马副行长送来的外甥的儿子,分配干钻工,钻工工艺简单,娄三江手把手地教给了他操作规程,并做了示范,他就开始在划线工画好了的位置,并打上了样冲子孔的不锈钢板上钻孔,他自言自语:这活儿太简单了,比拉锄把子锄地,轻松容易多了。他看见别人都在站立着,前腿弓,后腿蹬,手锯呀板锉呀的忙活,觉得自己坐在马扎上,操作着庞大的摇臂钻床,在薄薄的,闪着耀眼光泽的不锈钢板上钻孔,挺有趣的。他见到别人都戴着统一发放的白线劳保手套,觉得准是自己初来乍到,领导忘发给自己了,就去找车间主任谭仁昌要劳保手套,刚从田埂走进车间的谭仁昌,憨厚地陪着笑脸说:“对不起,是我给忽视了。”说着就开好一张领料单交给姜振湖,姜振湖拿着领料单到仓库找保管员领劳保手套,保管员刚要把劳保手套发给姜振湖,娄三江一脚迈进了仓库:“小伙子,你怎么来领劳保手套?”

“是车间主任批的,”姜振湖回过头对娄三江说。

“钻工不发线手套,只有工作服。”娄三江向上推了推老花镜,从保管员手里接过领料单看着。

“他们为什么有?”姜振湖见娄三江作梗阻止领劳保手套,有些不服气:“难道钻床操作工还比那些玩弄手锤和扳子的低一等?”

“小伙子,你理解错了。别生气,这是安全生产的规定,钻工、车工、铣工都不发劳保线手套,因为带着线手套操作会有危险的。”

“娄工,娄工!你来看看这图纸。”有人在喊娄三江。

娄三江应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姜振湖说:“小伙子,干钻工千万不能戴线手套,那样太危险了,回头我给你说说。”他边走边把手中的领料单揉成一团塞进了工作服口袋。

姜振湖望着走远了的娄三江,没好气地说:“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气哼哼地离开了仓库。

第二天,姜振湖从家里带来了一副自己以前用过的线手套,戴在手上,感觉挺好的,心里说:哼,你不给俺,俺自己也有。

时近中午,姜振湖的一声尖叫,震停了车间的锤声,锉声,锯声,金属碰撞声。

大家向大摇臂钻床望去,姜振湖正抱着胳膊滚在地上,没命地喊:“妈呀!我的胳膊,我的妈呀!”

幸亏一个工友在他尖叫的第一声,一个箭步窜过去迅速拉下了闸刀开关,切断了电源,摇臂钻床停止了转动,要不然,后果就更惨了。

工友们扶起姜振湖时,发现他耷拉着的手臂少了四个手指头,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连同四个断指头送往医院。

姜振湖戴着线手套钻了一上午的孔,安然无恙,他想:娄三江为了不发劳保手套给我,编造了一大套骇人听闻的谎话,太可笑了,拿我当三岁的小孩子,我有那么好欺负吗?正在胡思乱想的他,被翻卷着的钻屑钩住了线手套,当他感觉到不妙时,已经晚了,他那里犟得过z3080摇臂钻床?被摇臂钻床过分残酷地教训了一顿,胳膊被钻床主轴别断了,失去控制的不锈钢薄板割掉了他四个手指头,

当娄三江赶到钳工车间时,姜振湖已经被谭仁昌送往了医院,娄三江摘下老花镜,用手背擦掉眼角的老泪,说:“小青年呀小青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可惜才只有十八岁,嫩着呀!”

闻讯赶来的尚海洋气得直跺脚,震得车间的玻璃窗发出“咔咔”声,扔下一句:“真他妈的火烧蚂蝗咬。”气急败坏地奔向医院。



(六)

杨春来三十六岁了,看看般大同期的人的孩子都上学了,自己还是光棍一条,他能不急吗?可是干急不出汗,倒急出了几根白头发,可就是没有女人肯嫁给他。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奔城进镇了,剩下的人,他是最年轻的一个,想恋爱,却找不到对象,急得他托三叔的二舅的侄子介绍进了兴隆机械厂,娄三江见他年纪大,文化程度低,学徒太晚了,干不了技术活儿,就安排他在机加工车间干周转工。

杨春来边一手握着扁铲,一手抡着手锤,铲除毛坯上的飞刺,边偷偷看着李如娟,那柳眉凤眼,一颦一笑,都令他惊艳,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对杨春来有着强磁场般的吸引力。突然他“哎呀!”一声尖叫,扔掉了手锤,用右手捂着左手,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李如娟连忙撕了一块布给他包扎,颜松峰走过来瞅了他一眼:“你长眼睛是用来喘气的?明摆着的扁铲不打,偏偏打自己的手。”

“怎么回事?”尚海洋听到颜松峰的吼声走过来,看着杨春来滴血的手问颜松峰。

“他眼望着天干活儿,锤打在自己手上了。”颜松峰冷冷地说。

“罚!罚他的工资,让他长长记性!”尚海洋生气地说,转身气哼哼地走了。

第二天,杨春来擎着改用纱布包扎了的手,在车间搬料,他眼睛感激地瞟向李如娟娴熟的动作,脑子里想的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本来被打伤的手就不得劲,却又心不在焉,他没有把住搬起的毛坯,掉下来砸在脚上,五个脚指盖立刻有四个淤血发了紫,没砸掉脚指头算是万幸了。杨春来一腚蹾在地上,一边摩挲着脚指头,一边哼唧。

“干活儿不专心,自讨苦吃!”李如娟知道他在偷看自己,嗔怒地挖苦他。

“人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是搬起铁疙瘩砸自己的脚,嫌不过瘾呀?”李欣欣在看着杨春来的窘相发笑。

“不磕不碰,骨头不硬。”女工们在打趣着。

“啧啧啧,被苍蝇蹬一脚,没有道儿,用得着这么大呼小叫地哼哼嘛?”颜松峰凑上前去,看了看杨春来那被砸的发了紫的脚指甲,嘴一瘪,不肖一顾地说。

有人不爱听这种打俏的话,觉得杨春来挺可怜的,说:“咬着谁的肉,谁痛,谁叫唤。”

“别拿人家的痛苦开心了,看他痛成那个熊样子。”还是有人同情他的。

“啧啧啧,臊水狼子专咬病鸭子,工伤专打没人照顾的光棍汉。”

“脚砸了,也没有个媳妇照顾,怪可怜人的。”下班的铃声响了,女工们甩着油漉漉的手围拢过来。

“平日里杨春来没少帮助你们美女搬运机件,现在轮到你们表示一下了。”颜松峰诡秘地眨着那对小眼睛对杨春来说:“杨春来,别只顾哼唧了,看准了,那个姑娘肯背你回家,你就把她留下做老婆。”

“听听,听听,他主任不帮忙,还变着话儿不让别人帮忙,那个心未免太黑了吧。”李如娟嘴一癟。

颜松峰听到李如娟接去了话茬,知趣地离开了人堆,他知道针尖对着麦芒,没有他的好果子吃,别让自己在工人面前丢丑了,走为上策,他心里说:哼,惹不起你这个泼妇,还躲不起?

“别在这儿咂嘴乱磨牙了,还是帮杨师傅介绍个对象吧。”铣工赵燕妮说。

“那——你就跟着杨师傅吧。”谁冒出了一句。

“我的老公,孩子咋办?”赵燕妮嘻嘻笑着。

“好办,好办,办法多着哪。”李欣欣嚷着,俗话说:三个女人凑在一起就是一台戏,这么多女工凑在坐在地上的杨春来跟前起哄了。杨春来听着她们打着四句说笑,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倒是忘了哼哼,平日里,临近下班的时候,这帮女工竞着嗓子喊:“杨师傅!”,粗声,细声,甜声,唬声,把车间的天棚板都顶破了。她们争着找杨春来帮自己早点把加工完了的活儿搬到半成品库送检,好早点回家。杨春来听到女工们喊自己是师傅,心里美滋滋的。

“杨师傅,俺对你好不好?”李如娟望着傻做在地上的杨春来笑着说。

“好,当然好了。”杨春来来了精神。

“那还不快起来帮俺搬活儿。”李如娟的话象命令一样,杨春来“嗖”地站立起来,刚要迈步,痛得他牙呲眼瞪嘴咧,脸上七个窟窿都搬到一起了,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人家杨师傅都痛成这样了,你还狠心让人家帮你干活?”赵燕妮一本正经地埋怨李如娟。

“我不这样说,他能站了起来吗?”李如娟说:“让他等着你去搀着起来呀?那你不早点去搀?”赵燕妮被李如娟呛得没言语了。

“杨师傅,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李如娟望着扶着车床站立着的杨春来说。

“那当然好了。”李欣欣抢着替杨春来做了回答,杨春来嘿嘿地笑着。

“就是岁数大了点。”李如娟搔着头发,不紧不慢地说。

“没关系,只要人好就行。”杨春来眼巴巴地看着李如娟,等着听下文,呱呱吵湾般的车间静了下来。

李如娟望着悠荡在车间天棚上的吊灯,在鸦雀无声中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二舅的二伯母的侄女的二姑婆,前年对象去看山了······”

“哟,人家男人还在着呢,这不是让杨师傅趁着人家男人不在家去拉帮套呀!”赵燕妮大惊小怪起来。

“别打岔,俺还没介绍完呢。”李如娟说:“看山,你懂不懂?就是骨灰盒埋在山上啦。”

“那她人怎么样?”有人在替杨春来着急。

“人嘛,人长得可漂亮了,总是抿着嘴笑,一笑一对深深的酒窝,一笑一脸菊花开,总是侧着耳朵听别人说话,显得很是温柔,走起路来,一步挪一丝的,很有女人味儿······”李如娟绘声绘色的介绍被人打断了:“那她多大岁数?”

“岁数嘛——,不大——”李如娟故意拖腔拉调地吊着人们的胃口:“今年才刚刚八十八。”李如娟笑了,笑得抱着肚子蹲下了。

杨春来知道她们又在拿自己开涮,生气地扶着机床一瘸一跛地走着。

“哈哈哈——”后面那帮女工望着杨春来那难堪的瘸跛样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想媳妇想疯了。”有人叹道。

“杨春来,谈恋爱,他老师,是猪八戒。不找大姑娘,专选老太太······”谁在油嘴滑舌地高声喊着。

“六月的兔子——装瘸。”不知谁在打趣。

“怎么可以这样骂人呢?太没有良心了吧!”李如娟说:“杨春来养伤了,看看谁帮你们周转活儿?”

“都是你惹的,你脸皮真厚。”赵燕妮冲着李如娟说。

“你脸皮薄?”李如娟嗔怒地顶了赵燕妮一句。

“当然。”赵燕妮挺直了腰。

“你脸皮薄?怎么长不出胡子来?够厚了吧。”李如娟的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看着杨春来走了,女工们你拥我挤地涌向车间的洗手盆前洗手。

“平时,杨春来白帮这个帮那个了,看他那遭罪的样子,你们没有一个人背着或是搀着回家住一晚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颜松峰又回到了车间,站在打闹着洗手的女工旁边油腔滑调地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李如娟捧起一捧水,猛地一转身朝颜松峰泼去。

“呯!”的一声爆炸,颜松峰身后火星四溅,响声震得车间窗户玻璃打颤,吓得颜松峰连滚带爬狼狈逃到车间门口,女工们吓得惊慌失措,眼呆腿打颤,有几个抱在一起尖叫。

一会儿,电工跑来了,问道:“怎么回事?”因为一声巨响,造成全厂短路跳闸停电了。

惊魂未定的颜松峰吓得脸煞白,用颤抖的手指着李如娟说:“她——她是女妖!会掌手雷,她手一扬,又是雷又是闪,要不是我逃得快,就被她的掌手雷劈死了。”

“你敢骂我?你才是妖怪呢!造谣惑众的妖怪!”刚从惊恐中醒过来的李如娟,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指着颜松峰,吓得颜松峰赶快躲到门后。

“什么掌手雷?电气箱的盖敞开了,李如娟把水甩到了电器上,水是导电的,造成了短路跳闸,全厂都停电了,铸造车间正在化火,搞不好铁水凝固在炉里麻烦就大啦。幸亏厂长外出了,要不然有你们好看的。”正在修理电气箱的电工说。

颜松峰这才从门后走出来,直盯盯地瞅着电工正在修着的电气箱,大家的视线都集中投向了电气箱。

李如娟的目光与颜松峰的相碰了,颜松峰像是触电一样,赶快躲开那犀利的目光,浑身打了个冷战,溜走了。从此他像是得了“恐李症”,见了李如娟总是远远就绕开了。甚至他怵得进车间了,一进车间,脑袋嗡地大起来,涨得他不知所措了,他觉得工人的目光是对他的嘲弄,那动着的嘴唇是在对他讥讽,他感到连李欣欣也不听他的嚷嚷了。

“啧啧啧,真有你的,李如娟,能唬住油头滑脑的车间主任。”赵燕妮伸出了大拇指头。

“哼!对付这号无赖,不能怵怯他,他算个什么玩意儿?蝌蝌蚪掐去尾巴——混充大粒黑豆。总是不懂装懂——实际是饭桶。就看着女人是软杏子,好欺负,没门儿,我叫他见了姑奶奶绕着道儿走。”李如娟牙一咬,丹凤眼更亮了。

“你不怕他给你小鞋穿?”李欣欣说。

“哼,他敢往俺身上扣屎盆子,俺就把他那些丑事连底抖落出来,叫他厂里,家里臭个遍,想钻地窟窿也找不着缝儿。”李如娟说:“‘人熊有人欺,马熊有人骑。’他颜松峰早就领教他姑奶奶我是谁了,那象你一样,就个软杏子似的,任由着他揉捏。”

“你才是呢。你看见了?”李欣欣不愿听这话,脸色都变了。

大家哄地笑成一片。


 (七)

机加工车间的顶梁柱荣黄山疲劳作业伤残后,工艺复杂的加工件就积压在车间了,车间主任颜松峰本来就是“麻袋皮做呢子服——不是那块料。”再一分心杂念,不肯深入实际,办事飘飘在上,把麻将桌上的伎俩搬到了车间,小小的车间主任,却摆出当官做老爷的架子,对工人一味地喝唬,尚海洋把他当把牌出,工人却不理会他那一套,他没有摸透工人,工人却慢慢摸透了他那二尺屎肠子,知道他在车间表面上咋咋呼呼的,实际上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便隔三岔五地向他发难,这个找他说是图纸看不明白,要他帮助解析一下。那个拿着千分尺找他确定一下工件的尺寸,反正是那壶不开专提那壶。他连游标卡尺都不识,那里还识千分尺,至于机械图纸,他就更是两眼抹黒了,闹得笑话百出,大家拿着他的窘迫不堪逗乐寻开心,他简直成了车间里的笑柄,每每远远见到工人在说话,明明是在探讨工艺,他却以为是在戏说关于他的笑话,气得干瞪眼,发不出火。刚开业时那股狐假虎威地对工人喝唬的淫威,荡然无存了。见了车间的工人就象老鼠见了猫子一样——躲着走。这就苦了娄三江,他深知车间的具体情况,不敢丝毫忽视技术管理,还要应付颜松峰的滑稽纠缠,谁叫他是厂长的妹夫呢。颜松峰一会找他:“娄工,你说这图纸······”颜松峰把工人问他的图纸送到娄三江面前,所说的话却没有下文。

“倒了,你把图纸拿倒了。”娄三江那老花眼镜后面的眼睛眯缝着,没好气地说。

“我是拿着给你看的。”颜松峰丝毫不想失掉面子,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就拿话圆上了,在这点上面他的脑子还是乖巧的。

“给我看?”娄三江眯缝着眼睛笑着把图纸转了180度,整了整老花镜,给颜松峰解析图纸的示意。

一会儿,颜松峰又拿着工件和千分尺找娄三江:“娄工,你说这工件的尺寸······”又没有了下句了,娄三江向上推了推老花眼镜,接过工件和千分尺量了量,说:“38点26”

“对呀。你量的尺寸和我量的一样,可他们却偏偏说······”颜松峰毫无愧色地说着,其实他根本不识千分尺,尽管娄三江手把手地教过他几次,可他的心不在这上面,教过他也白搭。他还是一问三不知,但他会滥竽充数的技巧。

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的娄三江向尚海洋提出:应该招聘几个技术较好的技工,带一带刚办起来的工厂的工人,机械行业的技术来不得半点马虎,是隔丝不下扣的,搞不好,就会捅出大漏子,造成批量废品,损失就大了。娄三江深知尚海洋办厂起步的艰难,七拼八凑来 的资金,尚海洋总是一个铜钱掰成两半来花,刚开业,工厂是有出无进,天天要花钱,伤残工人住院的钱,还是他厚着脸皮找三叔二大爷磕头搞蒜地借来的,想到尚海洋的难处,娄三江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只能任劳任怨地帮他闯过起步这道艰难的门槛了。

脾气越来越暴躁的尚海洋,已经没有了开业时锣鼓声中的风度,他对娄三江还是言听计从的,敬之有加,他看到了娄三江在工厂举足轻重的作用,他依赖娄三江在技术上把工厂带上快车道,突破盈亏线,冲向高额利润,他按娄三江的建议,托人从别的厂家挖来一名熟练车工毕过海,毕过海一进厂,娄三江就叫颜松峰把蓝文乾安排到另外一台旧的车床上去,腾出好点的c616-1A车床给毕过海用,蓝文乾嘟着嘴,摔打卡盘扳手,敲击工具箱,搞的劈里啪啦的响,大伙看着,都没有言语,有的在咧嘴,有的在咂舌,有的在闹鬼脸,大家心里都明白娄三江嫌他技术不争气,才叫他让出好车床,去用破旧的车床,蓝文乾心里当然不是滋味。想不到平日里焉焉的,一百脚也踩不出个屁来的蓝文乾也会发脾气,而且生起气来还挺倔的,并且有他自己的表示方式。只见他提拉着工作服忿忿地走出车间,头也没回,不看任何人,大家都以为他这时这样离开了车间,就再也不会回车间了,可是,他去了一趟茅厕,又昂首挺胸地趋跶着步走向那台旧车床,大家面面相观,口张目呆,但觉得蓝文乾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时候跳槽,那里会有好的去处?

毕过海拾掇完刚接手的c616-1A车床,彻头彻尾地擦拭了一遍,便拉闸试车,他手刚要握变速操作手柄,“啊!”的一声惊叫,蹦了个高,逃离车床,喊叫:“这车床漏电!”颜松峰闻声跑过来,远远地围着车床转了一圈,没有敢近前,大家把目光投向了蓝文乾,那疑异的目光把蓝文乾瞅得不知所以,大家在无声地说:蓝文乾真有你的,笨脑子也能想出怪招来。

颜松峰望着蓝文乾“哼!”了一声,去找电工了,蓝文乾看着大伙,感到莫名其妙,眼睛射出倔强的目光。

电工随着颜松峰跑来了,小心翼翼地把万用表、揺表都用上了,冲着虎着脸的颜松峰说:“没什么问题呀。”说着就合上了闸刀开关,用手摸着车床手柄说:“不漏电。”

颜松峰这才松了口气,小心地踏上脚踏板,慢慢伸手触向车床操作手柄,他的表情没有漏电的反映,毕过海也轻轻踩上脚踏板,伸手去触握在颜松峰手中的操作手柄,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一样,“嗖”地缩回了手,不过没有叫喊出声来。

“怎么了?”电工问毕过海。

“漏电。”毕过海望着握在颜松峰手中的操作手柄说。

“怎么人家都说不漏电,你却喊着漏电,是不是······”颜松峰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望着蓝文乾嘴一撅,说:“他一直在这台车床上操作,从来就没有发现过漏电。”

电工把万用表拨在电阻档,用表针测量颜松峰两手间的人体电阻,又让毕过海捏着两个表针,电工笑了:“这位师傅的人体电阻值低于常人阻值,所以会有触电的感觉,人体电阻值一般在1000——2000欧姆左右,另外,我们厂的设备只做了接地处理,为了节省资金,省掉了防漏电的电器装置,一般人是没有什么感觉的,但这位师傅就不同了,我去请示一下厂长,给你安装上防漏电的电器装置,问题就解决了,保证手到病除,你放心好了。”

“哼!”

声音发自蓝文乾,他是“哼!”给车间所有人听的,大家闻声一楞:原来蓝文乾也有发起火来的时候,这自当刮目相看了。


(八)

赵燕妮本来是润丰曲轴有限公司机修厂的铣工,丈夫在石岛造船厂工作,家里有常年病瘫在床,不能自理的婆婆,女儿在初中上学,这上有老的下有小的,她不得不辞掉原来的工作,到离家近的兴隆机械厂来了,她的到来,深得娄三江的器重,因为她毕竟是从大厂磨练出来的十几年的铣工,经多见广,没有能难住她的铣工活儿,还能帮助娄三江参谋一下工艺设计,给新工人指点一下图纸。

兴隆机械厂与润丰曲轴有限公司虽然同属机械行业,但是不可同言而语,不能称兄道弟,润丰曲轴有限公司是解放初期从大山里搬出来的兵工厂,经过六十年工人们剩余劳动价值的积累,加上国家的投资,发展成为雄踞国内曲轴行业榜首的大型企业,而兴隆机械厂却是刚刚艰难破壳而出的幼雏,初见天日,嫩得站不稳,尚在姗姗学步。刚来兴隆机械厂时,赵燕妮处处不习惯,过了一阶段时间,她想明白了,这里虽然简陋,但比起她师傅所说的润丰曲轴有限公司刚走出大山时强多了,但愿有一天,兴隆机械厂能后来者居上,与润丰曲轴有限公司比翼双飞。兴隆机械厂毕竟离家近在咫尺,可以更多地照顾病床上的婆婆和上学的女儿,为在外地工作的丈夫分忧,她觉得她的选择是值得的,毕竟鱼翅熊掌不能兼得。想开了,她的心情好多了。

赵燕妮最为难的是车间里没有行车,一百多斤的机用平口钳、分度头的装卸,她力不从心,找别人帮忙,可又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何况人家都在忙着干定额工时,她怕影响别人的工资收入,在润丰曲轴有限公司就不必犯难了,那里车间有行车,一挥手,行车就开过来把机用平口钳或是分度头吊起来,轻易而举就解决了,可现在用尽吃奶的劲,她也难以上下搬弄动笨重的机用平口钳,临近的工友总是过来帮她抬上抬下,加工的活儿太繁杂了,频繁的改换工装,往往加工工件的时间还没有搬弄工装的时间多,她不得不找尚海洋提出要求帮助解决,尚海洋只是笑笑,没有正面回答。

娄三江跟尚海洋提出:责成跟赵燕妮的铣床较近的王成虎帮助抬机用平口钳和分度头。

尚海洋眉头一皱,说:“不成。厂里安排人帮忙,是要付给工时的,自己的工作让她自己解决,你要相信她会自己解决的,女人嘛。”

对于尚海洋的答复,娄三江不满意,但他体谅陷入困境中的尚海洋的心情不好,也就没有说什么,叹着气离开了厂长办公室。

车间里,赵燕妮在王成虎的帮助下,正吃力地从铣床上往下抬机用平口钳,王成虎抬大头,把轻一点的钳尾让给赵燕妮,眼看机用平口钳快要着地了,赵燕妮渐渐力不从心,抓着钳扳手丝杠头的手被压开了,一百多斤重的机用平口钳砸在赵燕妮的脚面子上,血立刻渗出了袜子,脚面子马上肿了起来,痛得赵燕妮汗珠滚滚而下,但她没有哼出声来,紧咬着嘴唇,李如娟搀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扶起来,但尽管赵燕妮努力配合,却站立不起来,看来是被砸成了严重的骨折,工人们赶紧把她送往了医院,嘘呼着颜松峰去找尚海洋要医疗费送给医院。

又一个伤号住进了医院,犹如又一块大石头压在尚海洋的心上,他后悔没有听娄三江的话,指派个人给赵燕妮装卸机用平口钳和分度头,或者尽早在铣床旁安装一台回转起重小吊,兴许这次事故就不会发生了,娄三江把回转起重小吊的草图已经设计出来了,他考虑到目前的资金紧张,没批准。这医疗费却大大超过了回转起重小吊的价值,而且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得立马筹凑齐给送去,否则医院会消极对待,谁也担当不起耽误治疗的责任。

赵燕妮七天没能上班了。

娄三江找到尚海洋说:“青岛外贸出口的产品催得紧,一天三个电话催,很强硬地说,误了工期,要罚款······”

“罚!罚!罚!他们就知道罚!”尚海洋控制不住情绪了:“去!去把赵燕妮找回来!”他完全不在乎自己在娄三江面前的失态了。

“我刚才去过医院了,医生今天才给伤口拆线,可以住院治疗,也可以回家疗养,她考虑到咱厂困难,决定回家疗养,可以省点住院费。”娄三江的眼睛湿润了,他摘下老花镜擦了擦,尚海洋背着老板桌站在办公室窗前,双手抱胸,望着天空远处的浮云,娄三江深深同情他此时的心情,试探着问道:“咱们是不是派个女工去她家照顾她一下?”

“照顾?照顾什么?派人去照顾赵燕妮,还是照顾她那卧床不起的婆妈?谁照顾谁?”娄三江觉得尚海洋语无伦次了,有些不近人情,但他能说什么呢?

“娄师傅,你再帮助找一个铣工来,这少了猪八戒还不能上西天取经了!”尚海洋转过身来,望着娄三江。

娄三江说:“难啊,在机械行业,车工仗着干,铣工仗着算。铣工本来就少,能拿的起来,放的下去的铣工就更少了,看来赵燕妮一会半会是上不了班的,这批外贸活儿······”

“罚!叫他们罚吧!大不了我不干了!”尚海洋把地板趽得颤了起来。

娄三江一楞,兴隆机械厂开业在多事之秋,工伤事故接二连三,已经有四人住在医院里,巨额的医疗费与日俱增,压得尚海洋喘不过气来,难怪他情绪失常,动不动就发火,娄三江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来安慰尚海洋,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颜松峰风风火火地跑进办公室,“大哥,王成虎又送去医院了!”

“你属鸡的?记吃不记打!告诉你多少遍了,在工厂有工厂的称呼,在家有在家的称呼,这里是你的家呀?”站在窗前的尚海洋一转身,朝着颜松峰就是没头没脑的一番臭骂,颜松峰从尚海洋那怒气冲天的脸色上知道他正在火头上,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报的又不是好消息,这不是找呲挨吗?送给他当发火的靶子,还是走为上策,他没等尚海洋问话,就说:“我先去医院,厂长随后赶过去吧。”说着转身就跑出了办公室。

尚海洋望着跑走了的颜松峰,一肚子的火没处发,他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颜松峰就溜之大吉了,冲着颜松峰的背影骂道:“什么玩意?不能帮忙,倒来送忙的东西!”骂归骂,还是身不由己地同娄三江奔向医院。

原来,正在车机轴的王成虎,量出自己车的机轴超差3丝,就用手抻着砂布,按在旋转的机轴上抛光,不知怎么搞的,衣袖挂在了轴头的飞刺上,胳膊被旋转的机轴别在车床溜板上,“咯喳”一声别断了,在此同时,他猛力一抖,衣袖被撕了下来,避免了整个人被卷在车床机轴上的危险。

这惊险的一幕,把车间所有的人都吓呆了。蹲在地上发愣,顾不得喊疼的王成虎,脸色煞白,好像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回过神来的人们赶快把他送往医院。

气急败坏的尚海洋随同娄三江赶到医院时,正好碰上给赵燕妮治伤的大夫,他还以为尚海洋是来给正准备出院回家疗养的赵燕妮送医疗费的呢,迎上去说:“可是把你等来了,快去给赵燕妮交上医疗费,我这就去开出院证明。”

“等会回头再说,我们刚刚又送来一位断胳膊的伤号。”娄三江说着拉了一把发愣的尚海洋,奔骨科病房而去。

那位大夫望着他们匆忙的背影,摇头叹气。


(九)

正在牛头刨床上装夹工件的黄文波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通了电话,可是车间里各种机床的轰鸣声交汇在一起,形成足以干扰他接听电话的噪音,他听出来是妻子那熟悉的声音,可是听不清楚她说的什么,便快步走到车间外去接听,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商量她要去买一件衬衣的事,黄文波听的不耐烦了:“我正在上班,忙着哪,以后不要随便给我打电话。”黄文波不高兴地将电话扣死了。

他返回车间,在工友们的忙碌声中按下了启动按钮开关,牛头刨床的牛头“哧哧”地哼着伸了出来,黄文波正站在刨床前端详着工件的进刀,“噌”!工件被牛头刨床的刨刀向前推掉了,他来不及躲闪,工件掉在了他的腿上,裤子划破了,腿上划了一道血口子,脚指头砸扁了三个。

原来,他离开牛头刨床时,工件尚未刹紧装夹好,他带着对妻子无聊电话的火气回来后,未做加工前检查,就匆匆忙忙地按下了启动按钮,牛头刨床启动起来,刨刀顶掉了工件,给了他一次深刻的教训。

尚海洋赶到车间时,工人们正在为黄文波做简单的包扎,准备送往医院。昨晚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到处白皑皑的罩在半尺厚的雪里,第一场雪就这样大,这是多年来罕见的,西北风卷着揉碎了的雪花,从窗缝,门缝挤进车间,透骨的寒气肆虐地在车间横冲直闯,工人缩着脖子,搓着手,跺着脚地在为黄文波痛惜,着急。

一场大雪把兴隆机械厂卷进了少见的寒冬。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惊愣了一筹莫展的尚海洋,他随工人们跑到车间外循声望去,铸造车间那边白色雾气蒸腾,笼罩着那里的上空,令人感到阴森可怕,不知道阴悠悠的雾气下发生了什么,尚海洋吩咐工人赶快把黄文波送到医院,自己怀着忐忑不安的沉重心情,迈着象灌了铅坨子似的腿,跑向铸造车间。心里骂道:真是人到倒霉了,咸盐也生蛆,喝口凉水也塞牙。这工伤事故算是咬着我不松口了!

人还未到铸造车间,凄惨的哭叫声已经冲击着有些麻木了的尚海洋的耳膜,他意识到铸造车间一定出了重大事故,可是没有机床设备,只是靠手工做砂型的铸造车间,会发生怎样的恐怖事故呢?车间外面的白色雾气仍在翻滚着升腾,地面上六七米的见方像是被谁打扫过了一样,一片雪花也没有了,连往日乱七八糟放在那里的杂物也被一扫而光,不知道那里去了,车间窗上的玻璃,及对面钳工车间窗上的玻璃,荡然无存,破碎的玻璃碴子散落满地,狼狈不堪,惨不忍睹。

尚海洋听到车间里叫哭连天,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叫:“海涛,海涛,海涛!”尚海洋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进车间的,只见车间里六七个工人瘫躺在沙地上,横三竖四的。被沙灰、石墨、汗水抹黒的脸在痛苦地抽搐,呻吟凄惨。沙地上血迹斑斑,场面如同电影里残酷的战争后,尚未打扫的战场。尚海洋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他的堂弟尚海涛,工人正在扶着他,他浑身瘫软,尚有一丝气息。尚海洋来到跟前,尚海涛条件反射似的身子一挺,好像要坐起来,却又瘫软地向后倒下了。尚海洋发疯似地吼道:“赶快送医院!全部送医院!”

闻讯赶来的其他车间的工人,忙着往车上抬受伤的工人。喊声,叫声,哭声,汽车马达声混成一片。充斥着铸造车间。

铸造车间为了躲过白天用电高峰,在夜间开炉化火铸造,这样可以用低峰时的优惠电价,他们整整干了一个通宵,外面风嚎雪飘,车间内炉火通红,铁水映着汗水,汗水粘着石墨灰,他们用满是灰诟的手甩汗,撩起灰糊糊印着汗渍的工作服擦汗,经过一晚上劳累的汗脸,被涂抹的只剩下疲惫的眼珠子了,他们终于将所有的砂型浇铸完成,灰蒙蒙的脸上透出了劳动过后的喜悦。车间主任尚海涛同情工人们的劳累,主动收拾扫尾工作,他按照以往的习惯做法,把剩余在铁水包里的铁水,泼在平地上,让它凝固成铁饼,下次开炉时再投入炉中熔化浇铸,车间外面雪花还在飘着,呼啸着的西北风弹得空中的电线发出令人倍感寒冷的琴声,出着一身汗的尚海涛感到寒气逼人,他双手端着铁水包里的铁水,走到车间门口就止步了,身子在车间内,双手把铁水包一挥,朝着雪地泼出了包里的铁水。

“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惊动了大地,泼在雪地上的铁水在巨大温差的作用下,澎溅成钢砂四射开来,雪地在铁水高温下生成强大的气流,把车间门口的尚海涛抛向冲天炉,又反弹回来摔到地上,他当时就没有了反应,连一声都没有吭过,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不动了。强大的气流驱动着钢砂,摧碎了两边车间窗上所有的玻璃,车间里的工人,有的被钢砂射伤,有的被强大的气流掀倒在地,一位工人被气流向后推倒在刚浇铸过的砂型的水口和冒口上,两个屁股立刻散发出了焦肉味,痛得他尖嚎着在沙地上滚动,整个车间只有两位在冲天炉背面拾掇场地的司炉工得以幸免,余者全都受伤。

尚海涛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告别了人生。

尚海洋欲哭无泪,欲喊无声,默默地看过了躺在病床上的受伤工人,他没有回到工厂,直接去委托行把自己坐的那辆旧桑塔纳轿车低价卖出去后,把钱送给了医院,他又绞尽脑汁地在脑海里搜索着自己认识的所有人,亲戚,同学,朋友,他认为有一线希望借到钱的人,他都去过,自然其中的甘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把筹措到的六万元送到了医院。离欠下医院的医疗费整整还差十八万元。

手机响了,尚海洋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抓起手机,他多么希望那位好心的朋友、亲戚伸出援助之手,借给他一笔钱,哪怕是很少也可以。

手机里传来的是妻子郭秀芝的哭声:“海洋啊,咱们没法过了,海涛兄弟媳妇领着女儿小花在咱家呼天嚎地地哭闹着跟我要人,你说我咋办?我把好话说尽了,把泪哭干了,给她娘俩跪下了······,无济于事······她说到厂里找不到你了,你跑了······她说要赖在咱家不走了······海洋啊,你就躲几天吧,我先替你扛过这一关······你是知道海涛兄弟媳妇的泼辣劲儿的,我怕她见到你······”

“不,我马上回去。”尚海洋听不下去了,转身向家里走去。

尚海涛的媳妇还在尚海洋家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着,她见到尚海洋进家了,发疯似的扑上前去,揪着尚海洋,又是撕又是打,又是呿又是吐,鼻涕、吐沫抹了尚海洋一身,尚海洋就象是一个木头人儿一样,任凭她抓挠,郭秀芝要上前去遮挡,被尚海洋制止了,海涛媳妇嘶哑地喊着女儿小花上去撕打,小花只是扯着尚海洋的胳膊晃动着:“大伯,大伯······”

尚海洋抚摸着小花蓬乱的头发,眼泪刷刷地流在小花童稚的脸上。他想起了小时候与尚海涛一起到海边挖小蟹,下海捉鱼虾,上树捕知了的往事,想起了几次到铸造车间,尚海涛都满脸灰沙,满手石墨地忙着同工人一起做砂型。突然,眼前闪出了妹夫颜松峰背着手,踱着方步在车间里晃悠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晃了一下脑袋,想甩掉那个不愿见到的身影,耳边却又响起了娄三江的声音:人家海涛泥水下得去,工人们再苦再累也愿意跟着他干,哪像颜松峰跟工人搞的离心离德,是否把他俩调换一下?自己没有表态,那是自己的亲妹的丈夫啊!现在海涛走了,没有留下半句怨言,尚海洋极力在脑海里搜索着海涛的身影,搜索着海涛的话语,他眼睛模糊了。

海涛媳妇累了,瘫坐在地上,她已经哭不出声音了,也哭不出泪了。

一直抽泣着的郭秀芝和小花上前搀起海涛媳妇,扶到沙发上坐下。


  (十)

尚海洋恍恍惚惚地来到兴隆机械厂,走近门口,一幅用紫红色防锈油漆写在墙上的对联跃入眼帘,他用手背抹去糊在眼角的眼眵,见到已经被风吹日晒得有些斑黄模糊的《十罚十不准》告示的两旁竖着写着:事故猛于虎游戏人生,安全胜似金振兴企业。横批:防患未然。对联用绿色粉笔加着边框,显得格外醒目,尚海洋只看过一遍,这幅对联便烙印脑中。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工人见面跟他打招呼,却使他的心发颤。娄三江迎面走来,没有言语,转过身来陪同他向厂长办公室走去,几天不见,他觉得娄三江苍老了许多,眼镜后面的老花眼睛深深地凹下去了,脸上黒深的皱纹又爬出了许多,走路脚步蹒跚,点地声声,声声似乎都踏在尚海洋颤抖的心上,他俩默默走到办公室门口,尚海洋抬头望见办公室的右边写着:麻痹酿出悔恨泪水,左边写着:谨慎筑起安全长城。门楣上是:防微杜渐。字是用舒同体写的,尚海洋看了看一脸肃然的娄三江,知道对联不是出自娄三江之手,他认得娄三江那弯弯曲曲的字体,他不想问这对联是谁写的,对联已搅起了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幕幕血染的记忆。

走进办公室,尚海洋没有像往常一样直奔老板桌后面的转椅,而是站在窗前,仰望着远方天空的游云。

娄三江坐在沙发上,沉默着,他回忆起那一桩桩血泪斑斑的安全事故,却找不出不可抗拒的客观因素,而主观上的麻痹大意却是造成这些悲惨事故的直接原因,他那饱经风霜,皱纹纵横的脸上,笼罩着阴沉的色彩。他不知道自己该对尚海洋说什么,从那儿说起,办公室里静得让人感到压抑,心跳声是这里唯一的声响,过了一会,娄三江拿起抹布,拂去老板桌上的浮尘,也想拂去办公室里的沉闷,他轻声说道:“你没回来的这几天,工人照常上班,除了住院的没能来,就只少颜松峰一人了,有人看见他在飞霞宾馆的麻将桌上······,大家知道你到处奔波着求哥哥拜姐姐筹措医疗费,难啊,有人提议,工人捐款帮你一下······”

“不!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尚海洋转过身来,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对不住工人了,那样,我还是人吗?”他紧攥着的拳头,重重地打在老板桌上,多日未用的茶杯和笔筒窜了起来,又重重落下,在老板桌上身不由己地跳动着。

市政府的企业办公室主任来了,生产安全办公室主任来了,工商银行的信贷科长来了,兴隆机械厂最大的债主,华盛水貂养殖场塲长,尚海洋的姨表弟耿孟田来了,刘茂昌来了,几个年轻工人的家长来了,看样子他们好像是在谁的组织下来的,其实是不约而同来的。兴隆机械厂本来是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厂,名字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遍方圆百里,先前那些大大小小的安全事故也随着这一声爆炸,而演绎着传播开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这不,招引来了方方面面的人物?不过,他们进厂后,都不是直奔厂长办公室,而是各自信步到各个车间走走看看,然后又相继来到了厂长办公室。

尚海洋心情很沉重,每走进办公室一个人,他都感到给他沉重的心上加了一块石头,他虽然没有听到他们说明来的目的,但他估计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是来讨要说法的。几天来他翻来覆去地考虑自己应该如何面对现实,他有了自己的想法,但没有对如何人说过,他想先找刘茂昌和娄三江说说,可今天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把他的想法堵在了心里。

“尚厂长,闻知兴隆机械厂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故,我们都很痛心。”企业办公室主任的话打破了办公室里的沉寂:“市长把我和生产安全办公室主任找去,狠狠批评了一顿,要我们做深刻的检查,我们今天是来向你检讨的,兴隆机械厂的安全问题是与我们工作做的不到位,有直接的关系的,我们有不容推卸的责任,今天是想看看是否可以帮你制定善后处理的方案。工人们虽然心情沉重,但生产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尚厂长,如果把这次事故作为教育其他厂的教材,你不会介意吧?”生产安全办公室主任问道。

“事情都这样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但愿其他厂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故。”尚海洋背靠在窗台上,说道“算是敲响了安全生产的警钟吧。”

“我到车间看过了,工人已经把压力变成动力了,只要领导振作起来,兴隆机械厂是会很快走出阴影的。”工商银行的信贷科长说得很平和。

“海洋啊,振作起来吧,不要老是被沉痛的阴影罩着。”刘茂昌说:“也怪我没能抽出时间,多到兴隆机械厂来看看,总以为你们有活儿干就可以了。”

“我也看到了现在兴隆机械厂不是生产任务的问题,而是如何干的问题。”生产办公室主任说。

“我现在考虑的不是生产问题,而是如何解决躺在病床上的工人的医疗费问题。”尚海洋皱着眉头说:“我已经快崩溃了,医院在等着要医疗费,而我又无处借钱,我已经是无路可走了。”尚海洋抓挠着头发说:“现在只好申请破产来解脱了。”

“破产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再说兴隆机械厂也不具备破产的条件,工厂破产了,工人怎么办?债主怎么办?”企业办公室主任说:“今天不谈工厂何去何从,只希望尚厂长振作起来。”

“我已经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要不,就把工厂卖了吧,只要能够付上工人的医疗费和还上债务就可以了。”尚海洋说:“我自己投入的钱,权当打水泡了。只要不再背上饥荒,我晚上就能睡个安稳觉了,只要能脱身离开这个令我头胀的厂子,我就烧着高香了。希望大家放了我吧。”

“工人的医疗费和伤亡抚恤金,我会找劳动局派人按国家政策裁决······”生产安全办公室主任正说着,被生产办公室主任打断了说话:“我们今天不谈具体的解决方法。”

“我······”尚海洋还要说什么,被刘茂昌制止了。

几天以后,由于尚海洋坚决要离开兴隆机械厂,经过多方面协商,把兴隆机械厂转让给了最大的债主,具有接收经济实力的华盛水貂养殖塲塲长耿孟田,由他派出一位主持工作的厂长,工商银行委托一名驻厂监督员,机加工车间主任由工人推选李如娟担任,尚海洋的亲属有的自动离厂了,愿意留下的,仍在原岗位上工作,娄三江本来打算回家养老,在工人们和新厂长的再三挽留下,暂时走不了了,他选择了李继虎做他的助手和接替者。

华盛水貂养殖场接管了兴隆机械厂的所有债权债务,承担伤残工人的抚恤金支付,并一次性付给尚海洋十万元,双方从经济上做此了结。

尚海洋离开兴隆机械厂时,在娄三江的陪同下,到医院逐一探望了住院工人。他看看躺在病床上的工人,心里像是掀翻了五味瓶,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他们面面相观,都在沉默和唉叹中回忆着过去。过去的岁月,给尚海洋和工人们留下了血淋淋的记忆,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那一声声令人胆战心惊的响声,那一张张痛楚无奈的脸,那一双双似是怨恨,又似悔恨的眼睛,将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里。

离开医院的路上,娄三江心情沉重地问尚海洋:“厂长,你今后打算干什么?”

“以后不要这样称呼我,我会把这称呼误解成对我的挖苦。我还能干什么呢?把拿到的十万元钱如数交给老婆吧,我瞎折腾了一回,对不起老婆孩子,我还是去找以前的船老板,求他开恩收留我,出海打渔去吧。”尚海洋低头瞅着自己迈的每一步,他不愿抬头看到此时此刻人们看他的目光。

刘茂昌当天晚上把尚海洋请到一品香酒楼雅间,只有他们同学二人,刘茂昌只字未提及兴隆机械厂,只是回忆学生时代的点点滴滴,过去每每同学聚会,尚海洋那种兴奋地回忆,滔滔不绝地叙说,不见了,他今天只是默默听着刘茂昌的述说,频频点头,很少插话。

“你明天到我们厂上班吧,先在生产计划科干统计员,以后有机会我再给你安排。”刘茂昌趁着酒酣对尚海洋说。

“算了吧,我听不得机床的轰鸣声了。”尚海洋一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我还是出海去打渔吧。”

“你不是厌恶海上捕捞吗?”刘茂昌说。

“此一时,彼一时嘛。我权衡了一下,还是去船上吧。”尚海洋略有思忖,说:“我先在原先船老板的渔船上干着,日后,你帮我买两条渔船,俺再自己干。”

看来尚海洋没有被压趴下,还想着东山再起,本来刘茂昌是想借着喝酒开导开导他,怕他钻进牛角尖,想不开,尚海洋的一句心愿表白,使他放心了。

在刘茂昌看来,一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将决定他一生事业的成败,能在逆境中,蓄精养锐,勇于进取的人,才会冲破失败阴影的笼罩,走向光明,有所发展。他希望尚海洋是这样的人。

刘茂昌的良苦用心在酒精的辅助下,激活了尚海洋的脑细胞,他一幕一幕地回忆着创办兴隆机械厂以来的件件桩桩,他想以罚为手段,用制度框住人。以定额为杠杆,撬起工人的干劲。以亲戚为骨干,组成严密的劳动组织结构。都落空了,那缺的是什么呢?工伤事故频繁发生,有人说是工人素质问题,工人素质是技术?思想?文化?有人说是领导水平问题,领导水平是······,尚海洋在苦苦思索中离开了一品香酒楼。

听人捎话说尚海洋又要回到渔船上,船老板亲自提着一条从别的渔船上借来的“牛舌鱼”,到尚海洋家给予满口答应。并且应允还由尚海洋干船上的大副。

郭秀芝悄声问尚海洋,是否留船老板在家吃饭?尚海洋目光暗淡地摇摇头。

尚海洋本来打算把这条“牛舌鱼”给刘茂昌家送去,可是又自己摇着头改变了主意,他要郭秀芝趁新鲜把“牛舌鱼”给娄三江家送去。

东方刚刚吐出鱼肚白,尚海洋就走出了村子,在村头三岔口路上徘徊着,不知他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在想象将来,太阳跃出地平线,仰着红彤彤的笑脸看着尚海洋,尚海洋揉了揉眼睛,他觉得被太阳看的发晕了,他回头看了看村子,看了看去兴隆机械厂那条路,迎着朝阳踏上了去海边渔港的路。

“老爸呀老爸,你给我起个什么名字不好?偏偏让我叫尚海洋,上海洋,上海洋,如今你老人家安息了,却把你儿子送到了波峰浪尖上。”尚海洋在渐听渐大的涛声中,埋怨已经仙逝的父亲,却觉得这久违了的涛声挺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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