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无法聆听那绝传已久的古典音乐了,即使是那些流传至今并为大家所耳熟能详的古代名曲,也由于被过多地改编和演绎而无法探得它千百年前的本来面目,由此心底里常常神追古人,想象他们将瑶琴古瑟拨弄出宫商角徽,将胡笳羌笛吹奏出百般腔调的悠然之乐。
不过我也知道,即使是在古代,能够常常聆听鼓乐之音的,也只是人群的一小部分,他们要么是王公贵族,要么是富贾豪绅,只有他们才能够终日宴饮不断,丝竹不绝。其中气派最大的,当然还数帝王之家。齐宣王便爱组织三百人的“御用乐团”表演合奏,尽管其中不乏滥竽充数之辈;唐明皇常蓄俳优数百,亲自教习于梨园之中,自己竟也成了百代梨园弟子之祖;最迷音乐的当数五代时的后唐庄宗李存勖,他当年南征北讨,平燕灭梁,也算是一代英雄,后来却耽于声律,常与俳优杂戏于庭,以致伶人用事,杀身而亡国。音乐之魅力,一至于斯。
舞榭歌台,多少弦歌高手饮誉豪滑权贵之口,穿梭于公卿将相之门,“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只求攀龙附凤,全然无视于民间之疾苦、国政之废驰;又有几个飚发凌厉的豪杰之士,能象乐师高渐离之“易水送荆柯,毁目击秦王”,凛然义举化成一曲悲歌千古传唱。
而身处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则极少能有机会欣赏到大规模的器乐演奏或歌舞表演。当年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想来不仅是因为音乐迷人,也是因为听的机会太少吧,所以听一次印象便格外深刻,以至于余音绕梁,久而不忘。一代儒学宗师尚且如此,无名百姓就更不用说了。因此才有那么多人以卖唱为业,老父弱女相依为命,一袭青衫一把胡琴,流浪于茶楼酒肆之中,混迹于市井勾栏之内,为平民百姓送去原汁原味的“都市民谣”,听客们一边品茶饮酒,聊天神侃,一边侧耳听着卖唱少女用温婉的嗓音诠释出的种种悲欢,兴起时抚掌大笑,伤心时扼腕长叹,一柄老漆斑驳的胡琴吟过多少尘世风雨,拉来拉去,直把历史剧成一堆透明的碎片。
然而还有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他们既没有王公贵族的豪华奢糜,又高于下里巴人的低浅媚俗;既无法培植一个相当规模的“家用乐队”,又不屑混同于市声尘嚣里听四季歌声,所以他们欣赏音乐的主要渠道便是自弹自娱、自吟自唱——他们就是构成了中国文化主流的文人阶层。王摩诘“独坐幽簧里,弹琴复长啸”,诸葛亮“躬耕于陇亩,寄傲于琴书”,瑶琴的古朴高洁使文人们在众多的乐器中对之情有独钟——琴声清扬而悠远,正合乎君子“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修养目标,而琴韵的含蓄深邈,也使文人们有了抒发情怀的得力工具。所谓“琴声如心声”,真正相知的人正是能闻弦歌而知雅意。俞伯牙与钟子期之高山流水,已成知音相交之经典。而琴则与竹一起,既成全了中国传统文人的清高和飘逸,又成为传统文人人格魅力的主要象征。嵇叔夜当临刑之际,顾日影而弹琴,一曲《广陵散》从此而绝,美妙的琴声和弹琴的行为一起完成了嵇康艺术化的人生,达到了古往今来文人孤傲人格的顶峰,令后人至今追慕不已。
文人们聆听的音响,其实更多的是来于自然的天籁或来自民间的人声。在讲究天人合一的传统文人心中,蝉泣雁唳、鹊噪蛙鸣、轻风细雨、林涛水声,便是大自然用之不尽的天然音响;而车辚马啸、鸡鸣犬吠、小巷朝卖、夜半闻钟,则是文人们割舍不去的俗世尘缘。正所谓“鸟来鸟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这也许才是最令人神往的古典音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