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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的山谷
作者:陈全伦


四周是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丘陵中间是一块盆地,有小河从盆地中间穿过。村庄就在盆地的边缘,油坊就在村庄的边缘,小河就在油坊的边缘,柳树就在小河的边缘。这是一种典型的边缘美。而这时潘文军就坐在油坊门前高台子的边缘上,双手托着下巴,痴痴地望着门前波光斑驳的河面,望着河对面宽宽的公路。此时的公路上正有马车急急地行驶着,马蹄踏起的烟尘向马车后散出很远。在煌煌的秋日里,这烟尘就很有些意境。是向油坊里送花生米子的吗?潘文军想。

潘家上口处在一个很好的位置,它处在丘陵中的一块盆地里。这且不说,它还处在三县的交界处,通往三县的公路就在这里交汇,又算是个三县通衢。这且不说,由于村大人多,这里就形成了一个集,三县的人都来这里赶集,于是这里又成了一个物资商品集散地,一个人流的中心。这且不说,由于位置重要,历来被兵家看好,一有战事,这里必是被争夺的焦点。漫漫历史长河中,这里不知飘散过多少战争的硝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于德水领导的胶东昆嵛山红军游击队与国民党杂牌军郑维屏的部队曾在这里发生了一场血战。油坊门前的沁水河上染成了一片红色,与夕阳中的天地浑然一体。

关键的问题是这里有个油坊,一个很大的油坊。油坊就盖在沁水河边上,高高的四合院,青石、黑砖、黑瓦,气派着呐。这是当年潘家上口大地主潘二驴的家产。潘二驴是从他爹手里接下这个油坊的,而潘二驴他爹又是从他爷手里接下的,再往上是怎么回事,就很难说了。解放后,这个油坊就归了集体。这油坊规模大,信誉好,在当地很有名气,方圆50里以内的油,都是这里加工的。河南岸的公路上,天天都有马车拉着花生米子送来,然后装着花生油和花生饼离去。那得得的敲打在公路上的马蹄声,就是为油坊做出的广告。一年四季油坊里总是忙碌的,粉碎机永远不停地轰响着。潘家上口的大街小巷都飘着香香的油味,连那门前的沁水河也都泛着油花,在阳光下闪着五光十色的颜色。

潘文军不爱在油坊里干活。

潘文军一直念到了高中,在这个县城的二中念书,但没能考上大学,连个中专也没有考上。潘文军就回来了,回到了他的潘家上口,那正是一九六三年。问题是回来后他爹让他到油坊。他爹在油坊干了一辈子。潘文军没有到过油坊,但知道爹一年到头衣服上都是油浸浸的。衣服上的陈油已经不是花生油的本味儿,是一种掺了杂质,过了时日,改了味儿的味儿。一闻就感到恶心。然而爹还穿着这一身油衣服去赶集,在人多的地方,人们都远远地躲着爹,生怕油蹭到了自己的身上。所以在集上无论怎样拥挤也没有敢挤爹的。有人还叫爹是油猴子,潘文军就骂他们,你们才是油猴子呐,你爹是油狗子,油老鼠,油猫子,油臊水狼子!更有甚者,冬天,爹穿得那身棉袄里外都浸着油,爹一回家,他不敢把油棉袄脱到别的房间里,而是扔在堂屋的北窗根底下,只听得扑哧一声,象扔下了一头死猪子,声音很滑稽的。上工时,爹又穿上那件油棉袄走了。时间长了,北窗根底下那块地方就有了一片清晰的油渍印痕。夏天的时候,那里总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蚂蚁。后来爹患了气管炎,老是不停地咳嗽,而有气管炎的人是不能干油坊的,油坊有规定。爹就想让潘文军进油坊,潘文军就不爱去,说闻不得油味,也不爱听人家叫油猴子。爹就说,叫油猴子又有什么不好的,干庄稼活人家还叫你庄稼把子呐。唱戏的人家还叫你戏子呐,叫个外号有什么大不了的。油坊总是个大队工,比在生产队干活好多了呐。

潘文军仍是不去。潘文军不单单是不想进油坊,更不想待在村里。他在二中与一个女同学谈上了恋爱,那个女同学叫曲翠儿。她爸是这个公社的粮管所所长,官儿不大,但有着一点小权力。潘文军告诉曲翠儿,说爹让他去油坊干活。曲翠儿说,那怎么行?以后你一身的油,我拥抱你一下,还不把我也沾成个油猴儿。潘文军就说,那请你爸帮我找一份工作。曲翠儿说,我试试。然而过了好些日子,曲翠儿的爸也没有给潘文军联系上工作。潘文军又东一头西一头地托了不少人,终究没找到工作。潘文军是碰得头破血流后回到村里的。爹就说,咱庄稼人就是那么个命,安稳实脚地在家里干吧。

潘文军带着老大的委屈,终于迈进了油坊的门。

潘文军,粉碎机修好了,进来干活吧。油坊的会计潘喜秀出来招呼了一声,潘文军跟着进去了。潘文军怏怏地走进了油坊,立时就感到油坊有一种与外面完全不同的气氛,那是只有油坊里才有的气氛。那个昏暗的温和的大屋子里整个被水汽和油汽浸润着,笼罩着,还有那样一种强烈的油香贯穿其间。这种气氛与外面的世界是隔绝的,断离的,使人沉醉,使人迷离,使人产生一种幻觉,那似乎是另一种境地,另一个世界,不是人间------

潘文军清楚地记得第一天跟着爹进来时的情景。那里边也是这般的温热,水汽油汽也是这般的浓重,香气也是这般的浓烈。他看到粉碎机在轰轰地粉着米子,他看到蒸锅在蒸,炒锅在炒,他看到人在踩坯,坯在上桩,人在油桩上旋着丝杠,他看到油在汩汩地流出......他看到人们都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小裤衩儿干活,有的人甚至一丝不挂,光着身子干活,任凭那玩艺儿在那里晃来荡去。潘文军就感到无比的耻辱。他想,那样光腚扯胯的,进来女人怎么办?他哪里知道油坊是不准女人进来的。看着眼前的景象,潘文军就想,这就是我今后的职业,也就是说,我这个高中毕业生今后也要同这些没念书的人一样,穿着花裤衩儿,如果愿意,甚至也可以光着腚在这潮湿、温和、暗淡的油坊里晃来晃去,象古代手工作坊里的奴隶,一辈子成为一个油猴子。

潘文军,开始干活了,你还傻站着。

发出这声吆喝的是潘庶增,他是舵把,也就是油坊里的头,油工们都叫他潘舵把。潘舵把长着一副高大硕壮的身躯,长长的脊梁杆儿,像一匹草原上的狼。他的皮肉正处在好时候,光板板亮堂堂的,汗油都浸在上面,就更有了鲜活的感觉。潘舵把也穿着一条裤衩儿,那是一条宽腰的白裤衩儿,在前面扭了一个大褶儿,然后用一根布条儿扎起来,裤腰的上半部又耷拉下来,形成一个伞状。潘舵把虽然也穿着裤衩儿,但潘舵把却不用干活,他只管指挥人们干活,这与生产队长要领着干活是不一样的。潘舵把永远在地上晃来晃去,从工序的这头走到工序的那头。油工们都很害怕潘舵把,尤其害怕潘舵把呲人,油工们把潘舵把呲人叫做“喝汤”。潘舵把让你喝起汤来那时很够一壶的。他在呲人的时候要骂人,会骂得很出色。别人骂你妈那个×,他不这样骂,他会加上许多的辅助词,他会骂你妈那个血×,你妈那个老血×,你妈妈那个紫洼洼×,骂得血淋淋,恶,骂得人们不敢吭一声。因为凡是潘舵把骂人必是你做错了事或你干得不好。而你既然做错了事,骂你就是有理由的,那就由不得你去计较骂得轻与重了。但潘文军刚来,他是不好意思骂的,他只让潘文军抓紧时间干活。

潘文军干着蒸坯的活儿,因为他爹原来就干这道工序。粉碎机把花生米子粉碎后就堆到潘文军的跟前,这时的花生米子就叫坯,堆成了小山一样,透着一种生腥的味儿。有一个叫潘小武的瘦小的人儿便用称称了一张花生饼份量的坯,倒进一个小蓖篱。潘文军便把坯在小蓖篱里摊匀,然后端到旁边那口大锅上去蒸。那边早有人用硬火把大锅烧得翻着水泡。蒸坯只是一道很简单的工序,只是一个很短暂的过程,实际上是为坯增加一点水份,以便提高出油率。那只锅也不盖盖,任凭那蒸汽浓烟似地蒸腾。大锅上当然架着大蓖篱,潘文军将盛坯的小蓖篱放到上面的大蓖篱后,在蒸汽的高温作用下,坯渐渐进去了水份,颜色由白变紫。这就行了。潘文军便双手伸进冒着蒸汽的锅里把小蓖篱端出来,迅速地送到炒锅那里,“和尚头”他们还等着坯下锅呐。

就是这样,端上蓖篱,蒸上蓖篱,端起蓖篱。潘文军周而复始地做着这种机械的运动。由于有了他的机械运动才有了后面炒坯的,踩坯的,上坯的,压坯的一道道工序的机械运动。潘文军也不知道这一上午端了多少次蓖篱了,他只知道他的手指已被烫得木胀胀的,他的头已被蒸得晕乎乎的。而他还要继续端,不但上午端,还要下午端,不但今天端,明天还要端,要端一辈子的。爹不就是端了一辈子吗?这种机械的运动并没有给他带来快感,带来欢愉,他感到他将会死在这机械的运动上的。他忽然想起了曲翠儿,他想曲翠儿的工作一定是找好了,她一定是到县里的面粉厂上班去了。当她知道我穿着花裤衩儿在这里端蓖篱,她会做何种想法啊!

不知不觉这蓖篱蒸时间长了,坯已由紫色慢慢变深,而恰在这时潘舵把过来看见了。潘舵把就骂开了。妈那个老×的,妈那个血×的,妈妈那个紫洼洼×的,你以为念了几天书就有什么鸡巴了不起的呀,把我的花生坯弄成这个熊样------

潘文军就静静地听着潘舵把骂,心里的火气在那里积蓄着,等待着。他想爆发,他容不得舵把象骂任何一个人一样来骂他,因为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有着自己的尊严。他牙根儿咬得格格响,他手里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他想等潘舵把再骂几句他就上去揍那个狗娘养的,揍他个鼻口溅血,揍他个不吃菜!

不知什么时候,油坊会计潘喜秀过来适时地劝阻了潘舵把,潘喜秀说,潘文军是个刚毕业的学生呐,他是个有文化的人,你怎么能这么骂他?

潘舵把听了潘喜秀的话果然就不骂,气咻咻地转到一边去了。

潘喜秀就走过来亲切地拍了拍潘文军的肩膀说,文军,别生气,潘舵把就这么个骂人的脾气,以后注意着点就是了。

潘文军又端起一蓖篱坯送上了大锅。

潘喜秀总听得那马蹄声象音乐,声声入耳。他爱听马蹄的声音,他知道那马蹄声是奔他而来的,尤其是秋天里,那马蹄声就在油坊前的公路上不停地响起。

又一阵马蹄声,又一辆马车拉着高高的一车花生米子来到了油坊。马身上湿漉漉的,鼻子里喷着响,赶车人把一麻袋花生米子扛了进来,往潘喜秀的跟前一放,说,二十里堡的,请潘掌柜的验米子吧。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潘喜秀慢腾腾地转过身来,解开麻袋口,把手深深地插进米子里,象寻宝似的在里面摸了很久,最后抓了一把米子上来,很权威地把几个数字扔给了赶车人,三十五个半。他指的是每百斤的出油率。

赶车人便涎着脸说,给三十六个吧,这么好的米子。

潘喜秀说,米子潮(湿)点。他脸上仍没有表情。

赶车人稍稍停顿了一下,看看四周没人,忙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包,以极快的速度塞给了潘喜秀,那里面装了五十块钱。

潘喜秀脸上稍微有了点表情,又把手伸进麻袋里,掏了半天,又抓了把米子上来,说,好吧,三十六,只能三十六。

赶车人说,好,卸车吧。潘喜秀便安排专门的扛袋工把花生米子一袋一袋地扛过来过称,然后倒进油坊的米子库里,那里的花生米子已堆得山一般高,那是一个彩色的山。

赶车人付了加工费 ,装上花生油和花生饼,赶着马车走了。

走回去的马蹄声依然激动着潘喜秀的心。

潘喜秀认为在六十年代初期的潘家上口村,他真是一个最实惠的人。他的叔干着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他就谋到了油坊会计这个差事。这是怎样的一个会计?他拥有多大的权力?这是一般人所想像不到的。花生米子是何种等级?出油率定多少?都凭他的手摸,他的嘴量,而这里面并没有一个象运动员跳高那样一个明确的尺度。潘喜秀的手就是尺度,潘喜秀的嘴就是尺度,他说多少就多少,他是绝对的权威。你去找潘舵把也没有用,他管不着这件事,他也不懂这件事,这是一门学问,一门专业,只有潘喜秀懂,只有潘喜秀掌握了这门学问,这门专业,满潘家上口村再找不到第二个人。你要对潘喜秀的尺度不服,你就把你的花生米子拉回去,而你已经拉来了,你怎么能再拉回去,而且你在方圆50里内你再找不到比潘家上口这个油坊更好的油坊,你只能在这里加工。于是你就得对潘喜秀点头哈腰,你就得给潘喜秀小恩小惠,让他把尺度定高一点,你才能多拉一点油回去。当你的马车离开油坊时,你还必须笑着脸说一声,谢谢啦,潘掌柜。这时,潘喜秀也会很有风度地挥一挥手,再来,再来。他的目光会直把你的马车送到沁水河的桥上,看着你挥动鞭子上了公路才收回。潘喜秀干着油坊的会计,又兼着油坊的保管,集财物于一身。一年油坊里加工了多少米子,收了多少加工费,榨出了多少油,压出了多少饼,走了多少油和饼,剩下多少油和饼,是涨了库,还是亏了库,最清楚的莫过于潘喜秀。而油坊里是没有亏库的道理的,这是一个年加工花生米子三十多万斤的大油坊,潘喜秀就干着这样一个大油坊的会计,就掌管着这样一个大油坊的财物的。潘喜秀从中到底得了多少实惠,谁也说不清,但村人们每每从潘喜秀屋后走过,他的后窗里总是飘出比别人家香几倍的煎炒味。有人就说,潘喜秀是油坊里一只最大的油耗子。

这些闲言碎语潘喜秀不是没听到,他家与邻里邻居的生活差别他也不是不知道,他有时也害着怕,他知道自己有些出眼,而出眼的人是要招惹毛病的。他识得字,也读过一些古书,多少懂得一些做人的谋略,他知道“皎皎者易污,夭夭者易折”。何况上面又时不时地来一场运动,而运动一来,首先运动着的就是出眼的人,潘喜秀就考虑着激流勇退的问题。但他不能以退为退,要以进为退,要退得不显山不露水,让人根本看不透。于是潘喜秀就看上了舵把的位置。舵把是一个容易使人产生误会的职务,表面看起来舵把是油坊的头儿,是油坊的行政长官。实际舵把什么也不是,他不是个法人代表,不是个集人财物权为一身的油坊坊长。油坊是属大队的,人财物权都集中在大队书记那里,油坊的会计虽然有权,但油坊的会计也要每月到大队会计那里报账。油坊只是大队的一个车间,舵把就是一个车间主任,一个带着油工干活的领班,用潘舵把的话说,我是个鸡巴。尽管如此,舵把毕竟是个官儿,在油坊里也算是一个人上之人,而且多多少少也有些说话好使的地方。但这个位置被潘舵把弄得很糟。潘喜秀早看出来了,潘舵把是个粗人,是个二百五,是个没有城府,没有心计的人。他张口就骂人,骂得很凶,很野,他除了那张臭嘴,再没有别的本事,油坊的人都叫他骂遍了,油工们对他恨之入骨。潘舵把在油坊已经失掉人心了,古书上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潘舵把的舟眼看就要覆了,而潘舵把的舟覆了,下一条舟是谁呢?潘喜秀就觉得下一条舟是自己,自己是取而代之的最佳人选。他潘喜秀从没骂过人,不但没骂过人,也没批评过人,显然也就没得罪过人。他还常给油工们点小恩小惠,谁家病了,谁家有了什么难事,他都会打发老婆送过去三小瓢两小碗的,事后油工们都会把感激的目光投向潘会计,并对潘会计吩咐的事言听计从,潘喜秀就感到当舵把是以进为退的上策之上策。

但潘喜秀也不会让油坊会计的大权旁落的,所谓的以进为退只是一个障眼法,最终还是不要退的,油坊会计这个大权必须实际性地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样就必须物色一个人,物色一个可靠的人,物色一个自己的人,一个与自己一脉相承的人。他把目光盯上了潘文军。潘文军是潘家上口村唯一一个念完高中的人,尽管没有考上大学,但文化水平在那里摆着。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也发现这青年不但长得出挑,而且品德不错,平常话儿不多,但办事儿很有数,就是有点儿情绪低落,但他也理解,一个堂堂的高中毕业生,生生地下到油坊里干活,谁心里一时儿能想得通?潘喜透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考虑,那就是他想让潘文军做他的女婿,潘喜秀养了四个闺女,没有儿子。大女儿已经到了年龄了,需要为她物色一个人,如果这个人既是油坊的会计,又是他的女婿,那不就两全其美了吗。思来想去,潘喜秀就觉得潘文军是个最理想的人选。潘喜秀既然相中了潘文军,他就把潘文军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样亲近,他就不能让潘舵把这样粗鲁地骂他,伤害他。在这个油坊里,他要呵护着潘文军成长。

那天油坊收工后,潘喜秀就把潘文军叫到家里,潘喜秀一家人都热情地对待着他。潘喜秀那张瘦脸上忽然就有了表情,那表情是热烈的,也是做作的,在脸上生硬地堆积着,并有一种随时都能跌落下来的危险。

潘喜秀对潘文军说,文军啊,你是个高中毕业生,你总不能和那些没有文化的人蒸坯、炒坯、踩坯、上桩、压杠。你是有文化的人啊,文军。

潘文军淡淡地说,咱不干这活又干什么呢?

潘喜秀说,我教你学会计,学验米子,这些可都是油坊里最技术的活儿。

------,这怎么能行呢?潘文军说完,迷惑地望着潘喜秀。

潘喜秀说,这怎么不行呢,油坊里只有你念书最多,只有你有资格学这技术活儿。从明天开始,每天晚上你到我家里来,我教你------

潘文军呆坐在那里,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虚假得很,离奇得很,缥缈的很。潘文军不敢相信这些。谁不知道潘喜秀肚里肚外都是心眼儿,他绝不会把好事拱手送给别人的。谁不知道潘喜秀的日子过得富足着呐,多少人巴结都巴结不上,多少人求也求不动他,而自己又是典型的一个穷小子。自己有文化怎么啦,你有文化用不上,那文化还有屁用。

而眼前又分明是真实的,潘喜秀的脸上先前堆积着热情,现在又堆积着笑,拥拥簇簇的,累累实实的。

接下来就是丰盛的菜肴,就是一杯杯浓烈醇香的酒。在酒精的熏染下,本来就感到不真实的潘文军就更感到不真实了。而更不真实的是发生在吃完饭临走的时候。潘喜秀的大女儿潘参参,一个长得很俊气的姑娘递过来一叠鞋垫,大红的鞋垫,它红得有点扎眼,有点矫作,使人容易联想到人的某个部位破碎流出来的血。

潘文军怔怔地望着鞋垫,望着潘喜秀的大女儿潘参参。

潘文军从来认为音乐就是音乐,算盘珠的响声永远不是音乐。而现在潘文军就认为音乐包括了算盘珠的响声,算盘珠的响声就是音乐。他每天晚上就坐在潘喜秀的炕上,在潘喜秀的指导下打着算盘。噼里叭啦,叭啦噼里,象流水进溪,又象玉珠落盘。潘参参就在一旁扭着腰肢学演戏,潘喜秀的老婆就在灶间炒着小菜,灯芯就在窗窝里跳动,雪花就在屋外面飘落,一切都是静的,又都是动的,一切都是无声的,一切又都是有声的,一切都虚幻的,又都是真实的,一切都是遥远的,又都是近前的。潘文军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拨拉着算盘,他的算盘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发出了音乐,他的音乐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向外流散。

潘文军调制的这种音乐,没有陶醉别人,却把他自己陶醉了。

潘文军已彻底明白了,潘喜秀让自己学会计是次要的,而让自己当他的女婿是主要的,或者说这两者是统一的,只有当上了女婿的会计才是能拿在他手上的会计。而且潘文军还看出了潘喜秀问鼎舵把的野心。如果潘喜秀当上了舵把,而潘文军当上了会计,那油坊的牌子就完全可以写上潘喜秀三个字,潘喜秀真不愧为是一个小政治家。问题是潘喜秀的大女儿也并不是一个劣质产品,在农村算得上一个十分出众的姑娘了,尽管她缺少曲翠儿身上那样一种气质,这有什么办法呢?与曲翠儿已经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也没来一封信。也许她早到了县城面粉厂上班了。她好,她有气质又怎么样?她钟情,她爱自己又怎么样?她和自己隔着一个户口,她是城市户口,自己是农村户口。不要小看这样一个户口,这可是一条鸿沟,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啊!就是这样一条鸿沟使多少爱情的鸟儿一只站在沟的这边,一只站在沟的那边,发出奈的鸣叫------而他与潘喜秀的大女儿就比较现实了,他们之间没有鸿沟,只有一片绿茵茵的草地,特别有那么一个晚上,潘参参瞅人不见就在潘文军的脸上大胆地亲了一下,这比那杯酒更厉害,潘文军不醉也得醉。潘文军忽然就觉得潘喜秀家很可爱,油坊很可爱。潘文军进了油坊再也没有往昔那种慵懒的心情了。

那个冬天的中午,油工潘三贵娶媳妇,油坊里的汉子全都去喝了酒,喝了烈烈的地瓜干老烧。油坊里除了蒸锅炒锅,又支起了几盘炉子,炉子里的煤火旺旺的,汉子们就感到无比的烦闷,无比的燥热,裹在身上的那条裤衩儿就显得很多余。炒锅上的“和尚头”就喊,弟兄们,脱了光腚干吧。有人就说,好啊,谁不脱是龟孙子。人们将那裤衩儿当做一块旧布似地向远处一扔,光溜溜地干着。水汽在蒸腾,油汽在蒸腾,酒汽在蒸腾,汉子们就混着这水汽、油汽、酒气在奔跑着,跳跃着,舞动着。蒸锅上光看到蓖篱在起落,炒锅上光看到铁铲在飞舞、笼圈上光看到双脚在跳跃,油桩上光看到脊梁在旋转,在旋转的过程中,有人就喊起了号子,嗨哟-----嗨哟------这场面,这气氛就感染了潘文军,他感到这是最美的一幅油画,最动听的一曲音乐-------

油坊前的沁水河始终是流动不停的,雪来了,雪企图覆盖它,但雪一落到河里就被水融化了。雪没有覆盖住河面,雪只覆盖了河坝和河坝上的草。只有三九天,铺天盖地的一场大冻,也叫死冻,河面才会被覆盖,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着,但在冰的下面,水还在哗哗地流着。但眼前的雪没有覆盖住河面,却把山、田野覆盖住了。也把河边的那 条公路覆盖住了,封锁住了。当然再也见不到运送花生米子的马车了,再也听不到得得的马蹄声了。冬给山野划了一个停顿号。

这个停顿号却没有给了油坊,油坊里没有忙季和闲季,它一年四季都是忙季。道路封死了有什么大紧的,马车不跑碍着什么事了,油坊里的花生米子堆得山一样高呐。油坊永远是油坊。

“和尚头”在油坊里是个人物。“和尚头”不仅仅是把个光头展示给人们,他以他那炒坯的绝活儿奠定了他油坊里的地位。对“和尚头”来说,榨油不是一个简单的生产劳动,而是一种魔术表演,油坊是一个舞台,炒锅和炒铲是手中的一个道具,而坯只是变幻出来的一种东西。同蒸锅一样,那炒锅的火是烧得旺旺的,那是别人的事,真正属于“和尚头”的艺术在炒。那蒸好的坯倒进炒锅后,就会发出一种滋滋的响声。就在这响声刚刚发出之际,也就是说,在坯刚刚接触到锅底的时候,“和尚头”的铲子已经下来了,他以一种令人不可觉察的轻微和力破千钧的底力,将坯铲起上扬,铲起上扬,铲子就这样不停地舞动,坯就这样不停地铲起又落下,落下又铲起,与锅始终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神奇地游动于铲锅与空气之间,象一个悬浮物。“和尚头”的眼前就始终扬洒着一道坯雨,好看极了,绝妙极了。经过这样不停的翻炒,持续的扬落,一种油香味出来了,一种油质出来了。在坯达到了恰到好处的状态之后,坯就被转移到了踩坯的工序。坯炒得好与差直接关系到出油率的高低,“和尚头”炒得坯总是达到了最高的出油率。油坊里任何人炒坯的功夫也没有“和尚头”高,“和尚头”是当然的炒坯第一人,于是“和尚头”就洋洋得意,他那和尚头就大放光芒。

“和尚头”不仅是坯炒得绝,他还练就了许多别人达不到的功夫。油坊里有规定,生花生米可以随便吃,但不准带回家,“和尚头”可以一口气吃一斤花生米而不喝水。潘文军不服气,吃了半斤就受不了啦,便去喝凉水,喝完了拉了一宿肚子。“和尚头”便拍着巴掌笑。“和尚头”还可以喝一大水舀子油而没事,而老实的潘保京也喝了一水舀子油,那肛门竟永远地向外流着油,无论穿多厚的裤子,那腚总是透出油来,由此赚了个“油腚子”的外号。“和尚头”是英雄,“和尚头”是神。

“和尚头”似乎没有他怕着的事情,常常做出一些大胆的举动来。这一天,粉碎机又坏了,“和尚头”趁潘舵把不在,便把油工们吆喝过来炒花生米吃,正炒着,潘舵把来了。“和尚头”连忙用坯布盖住炒锅,心想潘舵把一会便会走的。偏偏潘舵把就没走,锅里的花生米糊了,坯布也燃着了,锅上冒出了黑烟。潘舵把发现了,他看到了一锅黑黑的花生米子。潘舵把对着油工开骂了。你们妈那个血×,妈那个老血×,妈妈那个紫洼洼×呀,我操你们这些熊鸡巴玩艺八辈子啦------

油工们“喝了汤”,便一声也不敢吭,唯有“和尚头”站起来说,潘舵把你不要骂他们,米子是我炒的,要罚要扣冲我来,以后他娘的少骂人。

潘舵把知道“和尚头”是个不怕死的人,也不敢把他怎样,骂了几句就去修粉碎机去了。

潘文军怎么也没有想到曲翠儿会来找他,她会到油坊来找他。曲翠儿是踏着雪从家里走来的。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象音乐。曲翠儿很爱听这样的音乐。这是冬天的音乐,是冬的吟唱,是雪的鸣叫。曲翠儿在这样的雪上行走就感到自己很轻飘,很浪漫,有如在诗境中漫游,她就希望永远在这雪路上走,没有尽头。她已到了县面粉厂工作,但她还想来看看潘文军,她知道潘文军最终进了油坊,但油坊是个什么样的呢?她不知道,她要来看一看。她是踏着积雪来的,是在积雪那咯吱咯吱的伴奏下来到油坊的,而正遇那天中午油坊的汉子们又喝了酒,又在“和尚头”的带领下光着屁股干活的。汉子们经常这样,因为油坊里没有女性干活,外面的女人也不让到油坊里来的,汉子们便肆无忌惮,无拘无束。而这次偏偏被曲翠儿看见了,曲翠儿是从门缝里看到的,曲翠儿看到的是一幅图,一幅群丑图。她只是猜想油坊里干活很原始,但没有想到原始到这种程度,光着屁股干活,那是怎样一副情景,一个个醉熏熏,晕糊糊,泛着油光,泛着汗水的身子在朦朦胧胧的雾气中疯狂地扭动着,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潘文军这样的高中毕业生也如此不顾廉耻。曲翠儿羞得脸通红,想回去,但既然来了一趟,就需要有个话说,她让潘喜秀把潘文军叫了出来,跟着潘文军来到了潘文军的家。

房檐上的冰凌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溶化,发出了滴滴答答的响声,曲翠儿又看到了另一种风景,又听到了另一种音乐。

潘文军却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他感到他现在与曲翠儿已经隔得很远了,正象两只可怜的鸟儿,一只在鸿沟的这一边,一只在鸿沟的另一边,而曲翠儿并不可怜,真正可怜的是他潘文军。

潘文军问她,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曲翠儿心里却是一种委屈,不找你有事就不能来看你啦。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说,厂里放了几天假,没什么事,我想来看看你。

潘文军说,我现在有什么好看的,一个榨油工,一个油猴子。

曲翠儿那双眼睛在环视了一下这简陋的家室之后,又落在了房檐上的冰凌上,她似乎是为那冰凌而来的。

曲翠儿说,想不到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仍然有人以原始的形态从事着劳动。

潘文军说,油坊就这样,我就这样,有什么办法?油工嘛。

曲翠儿说,劳动再怎么原始,廉耻总得讲吧,难道连块遮羞布也没有了吗?

潘文军说,遮什么羞,有些人连良心都不讲了,还讲什么羞。

曲翠儿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讲良心,我踏着大雪来的,难道没有良心。

潘文军说,你来不就是要看一看我是怎样光着屁股在油坊里干活的吗?

一根冰凌从屋檐上掉下来,落进雪地里,朴的一声,象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随着这冰凌的下落,曲翠儿的心也沉了下去。

没有什么可谈的,只有冰凌化着水,它经不住暖阳的烘晒,如同爱情经不住时间的考验一样。

而这时院子里就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踏雪声,是潘喜秀的大女儿潘参参来了。她尽管踏雪的声音也很好听,她尽管在雪在里行走的姿势也很好看,但她总给人一种矫情的感觉,有点象舞台上演戏。她送来了一块猪肉,她的眼神却是紧紧地盯住曲翠儿,对她来说,这个突然造访的城里女人是有着很大的危险性的。是潘喜秀让她来的,她必须来送一块肉,以探一探险情。

曲翠儿她对这个很会浪摆的俊人儿也有着一种警觉。曲翠儿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儿,自己前脚走来,她后脚就跟来,送那块肉是她的真正目的吗?于是曲翠儿警惕的目光也警惕地盯向了潘参参。偏偏在这个时候,潘文军就一句解释的话也没说,局面就这样尴尬着。

还是潘参参先下手为强,她说,文军哥,俺妈说,叫你今天晚上到俺家去吃饭,顺便商量商量咱俩的事儿。她对潘文军说着,眼却向曲翠儿看,那意思分明是在说,这是俺的人,你来干什么?

曲翠儿的眼不再看屋檐上的冰凌了,她看了看潘参参,她感到潘参参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但又是漂亮女人的另类,这种漂亮其实是隐藏着危险的。曲翠儿就觉得她的同学潘文军不应该为这种漂亮所迷惑。尽管他是个油工,是个油猴子。曲翠儿心里就很难受,她感到一种纯洁的东西在被玷污,一种高尚的东西在被俗化。

潘参参开始扭动起她那好看的腰肢,像一个孩童在撒着娇气。文军哥,俺妈叫你早点过去。

曲翠儿感到自己应该走了,而她本来是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的。潘文军也不挽留,他将曲翠儿送过油坊前面的河,河边的柳树上正朴朴地落着雪,曲翠儿的脚底下又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然而她现在听起来却不象音乐。

“油腚子”潘保京其实是个老实人,只因为贪喝了那一铁舀子花生油才赚了个“油腚子”的外号。在油坊里,有绝活的不仅仅是“和尚头”,还有“油腚子”。“油腚子”本来就很少话的,有了“油腚子”那么一个外号,他的话就更少了。但“油腚子”的活儿还是很绝。“油腚子”是干着踩坯那道工序的,当坯从“和尚头”的锅里炒出来之后,就装进一个笼圈里。笼圈的底下和四周铺着麻袋皮儿,当坯装进去之后,就用麻袋皮盖死,然后用赤着的双脚去踩。那刚刚出锅的坯有着很高的温度,象火炭一般烫,并丝丝地散发着蒸汽。而这时“油腚子”的两只脚就在笼圈上跳起舞蹈,手背着,头低着,双脚交替地在笼圈上踩动。那脚刚落下就要抬起,刚抬起又要落下,均匀地在笼圈上旋转着。这时那脚下就不是坯,而是万把钢刀,你要踩下去,但还不能狠狠地踩下去,如果狠狠地踩下去,那么你的脚就会被钢刀割破,你要处于一种半悬空的状态,既要顺应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又得有悖于它,基本上接近于在太空行走的失重状态。潘文军每天都在观看那踩坯人的表演,他也试图上去踩几下,然而他做不到,他的脚无法接触那滚烫的坯和丝丝的蒸汽。直到把那坯踩得渗出了油,基本上黏成了一个整体,然后被端上油桩,这时,在丝杠的压迫下,油便汩汩地流出来了。

一班活干下来,“油腚子”的汗已出尽了,他会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青青的烟雾会在他墩厚的脸上绕缠。他就在那里思考,如何将“油腚子”的外号从他身上除掉。“油腚子”除了贪喝了一铁舀子油,再没做过值得人们指责的事,他至今后悔不该听“和尚头”的话,贪喝了那么一铁舀子油,以至使腚得了那么一个毛病,赚了那么一个太不雅听的外号,“油腚子”潘保京就觉得这是自己这一辈子难以洗刷掉的耻辱。除此之外,“油腚子”再没有干过自己感到耻辱的事。这一点,潘文军也看出来了,他觉得“油腚子”确实是个好人,老实人。在那一天,潘文军就走到了“油腚子”的身边,说要跟“油腚子”踩坯。“油腚子”说,小伙子,这可不是一日之功啊,就教他踩坯,把自己最绝纱的技巧都教给他了,潘文军的双脚便在丝丝冒着蒸汽的热坯上轻狂地舞蹈起来,心中充满着刺激和快感。他觉得其实踩坯这活儿要比蒸坯好,它有着一种韵律和美感,是一个男子汉展示力的舞台,他就想有朝一日也干踩坯的活儿。当他从笼圈上下来的时候,“油腚子”关爱地给他擦着汗。当看到左右没有人的时候,“油腚子”说,文军啊,潘喜秀的大女儿你不能要,她被工作组睡过。

潘文军就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长得矮小瘦弱的潘小武除了负责称坯以外,还负责拌坯。潘文军常常看到潘小武用铁锨向坯里撒着一种白色的东西。潘文军原来还以为是向坯里拌着一种什么发酵的原料呢,后来便走过去一看,竟是细细的沙子。潘文军吃了一惊,向坯里拌沙子干什么?为什么要向坯里拌沙子?它对榨油起到什么作用?潘文军脸上就写满了问号,又带着这些问号去讨教潘小武。

潘小武就感到潘文军很可笑,人念那么多书到底有什么用?人念多书是不是都成了书呆子?潘文军问这样的事就是十足的书呆子气,潘小武就只有吃吃地笑。潘文军被潘小武笑得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笑过后的潘小武就只好向潘文军说了实话,潘小武指着坯堆旁的一堆沙子说,这是从油坊前面的河套里拉来的沙,经过筛。去年秋天去拉的,拉了好几马车呐,你瞧,院子里还有一堆呐。今年冬天是够了,春天还得去拉,除了冬天都得去拉。这坯掺了沙子,饼就涨称了,饼涨称了,咱们油坊不就赚了吗?你还没听说,没有不挣的油坊吗?靠什么挣,靠掺假,你这书呆子。潘小武说完,又去铲了一锨沙子,撒进了坯中。

潘文军恍然大悟,他忽然想起,以前在家里啃一块花生饼,会有砂粒硌着了牙。妈用水泡的花生饼做猪食,盆底下总有一层细细的沙粒。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潘文军就觉得这件事很费解。坯里加沙固然能够挣钱,但这样做人的良心不是就没有了吗?而人一旦没了良心,那么做人还会有什么标准?紧接着他又做了另一种思考:这个油坊年加工三十多万斤花生米子,这三十多万斤花生米子要掺多少沙子?而涨出来的饼到哪里去了呢?那么做假而形成的超额利润也都哪里去了呢?是都用于公共事业了吗?是都分给社员了吗?他猛地想起大队支部书记家那巍峨的瓦房,那崭新的大金鹿自行车,那走路都很困难的大肚子。当然也想起油坊会计潘喜秀家中那殷实的生活,那每天晚上炒菜中的油香。潘文军就觉得这其中可能有着一道道深深的黑幕。

潘文军看到了潘喜秀的身影,潘喜秀永远是油坊里最忙碌的一个人,验完米子便去打算盘,打完算盘便去称油,称完油称饼,如果仅从这一点上看,潘喜秀是难得的一个敬业勤勉的人。

喜秀叔,怎么能向坯里掺沙子呢?潘文军是悄悄地去问潘喜秀的。

潘喜秀又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潘喜秀觉得潘文军不该提这样的问题,油坊里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提这样的问题,除了舵把和他。但潘文军是他未来的女婿,他不能责怪他。他就对潘文军说,文军啊,在油坊里干活,不该问的事不要问,只管干活,不过这些事都是舵把安排的,人家是舵把。过去干活吧,啊,今晚还到我家里去学算盘。

大概是潘小武告诉潘舵把潘文军在打听掺沙子这件事,在潘文军刚刚回到自己的岗位时,潘舵把又骂开了,妈那个血×,妈那个老血×,妈妈那个紫洼洼×,管事还不少啦,我向坯里掺沙子怎么啦,老子还向坯里尿尿呐,榨出来的油照样喷喷香。说着,真掏出家什来,把尿呲向刚刚粉碎的花生坯上,坯上顿时冒了一股热汽。

潘文军就觉得潘舵把那尿尿的样子很丑陋。

油坊前面的沁水河不知什么时候就化开了。先是河面上的冰拥簇着顺流而下,后来就有鹅鸭下去探一下水的凉热,当它们觉得温度适宜时,就悠然地停留在水面上。紧接着就有妇女在岸边挥舞着捧槌,开始是一个两个,慢慢就来多了,于是河岸上就有了一片夺目的彩色,就有一些嘈杂的人声,沁水河就显得比冬天生气多了。

潘喜秀的大女儿潘参参是第几个来到河边的女人,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反正自从她来到河边后,这河边的风景就更明媚了,因为潘参参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潘参参长着一幅很好看的腰身和脸蛋,这样的腰身和脸蛋是非常适合于放在舞台上的,而放在庄稼地里实在有些糟践,所以潘参参就时常摆出一些在舞台上的姿势,所以村里人就觉得潘参参是在演戏。潘参参有着这么一副好看的腰身和脸蛋,也有着一个很浪漫的心境,她总想在这个多彩的世界里让自己更光彩一点,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展示一下自己的美,她更希望带着这种美冲出村子,象鸟儿一样向远处的天空飞去。夏夜来了瞎子唱,她会坐在最前面,村里排戏,她喜欢演个角儿,外面来了人儿,她希望去看一看,总之她不想让自己这朵鲜花掩没在草丛里,她要在一个高坡上,一个没有别的花的地方,灿然开放,迎着丽日和春风,让整个山野里都充满着她的花光,让所有花和草都为她鼓掌和歌唱。那一年,村里住上了一个工作组,其中一个长得很帅的姓矫的工作组,派饭派在了潘喜秀家里,当那个姓矫的工作组看到潘喜秀的大女儿潘参参时,就感到灵魂象是受到了一次震动,当他再仔细看了一会儿之后,那眼睛就怎么也拿不下来了,以至于嘴在吃饭眼却看着别处。而这一切都被潘喜秀看在眼里,他从“矫工作组”的眼里发现了许多许多的东西。以后,这位“矫工作组”就经常来潘喜秀家里,有事没事找潘参参说话,他说他还没有结婚,他愿意把她带走。潘参参就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鸟儿,要飞出这个有着一个油坊的潘家上口。终于,在那个春日融融的晚上,那位“矫工作组”就和潘参参睡在了一个被窝里。在被窝里,潘参参施展了与生俱来的那种本领,像蛇一样紧紧地箍在“矫工作组”的身上。箍得“矫工作组”魂灵都出了窍壳。“矫工作组”便不明白这样一个小女子如何有这般手段,“矫工作组”就问箍在身上的那条蛇,你长得如此漂亮,难道不准备再找个比我还好的人,比如一个军官什么的。蛇就说,俺妈说,俺是专门给你留下了的,说完吃吃地笑。紧接着,蛇把“矫工作组”箍得更紧了,“矫工作组”感到气都喘不大过来。这样的温柔之夜,“矫工作组”被蛇这样紧紧地箍着,谁也说不清有多少次。一个深秋的早晨,天蒙蒙亮,“油腚子”起早搂草,朦胧中他看到一个腰身很好看的女人走进村东的双猴子沟里,一会儿又从双猴子沟里出来了。“油腚子”认出那是潘喜秀的大女儿潘参参。待潘参参走后,“油腚子”下到沟里察看,他看到了一个早产的死胎,便知道这是“矫工作组”和潘参参的产物。“油腚子”感到晦气,恶心,便迅速离开了双猴子沟,到另一山头去搂草。

一年后,“矫工作组”离开了潘家上口,他答应好要来娶潘参参的,然而月复一月,“矫工作组”始终没来娶潘参参。潘喜秀领着潘参参曾到“矫工作组”的老家去找过,然而“矫工作组”早领着他的老婆进了省城。

回到村里,潘参参几乎要投水自尽,但潘参参最终还是从水库边回来了。她本来想关了自己的爱情之门,永远不再理会那些狗男人,然而偏偏又遇上了潘文军,而且是父亲潘喜秀的主张。潘参参想,潘文军是一个村的,有根绳拴着他呐,跑他也跑不到那里去,而且她看到潘文军是很老实的一个人,于是潘参参的爱情之门就向潘文军敞开了。但是潘参参接受了与“矫工作组”的教训,便不急于将她那火热的身子给他潘文军,而潘文军在男女之事方面又是极呆傻的一个人,从来没有要过她的身子,好象他是一个永远不需要女人的人。

可不知怎么这一段时间潘文军到家来的次数就少了,而且态度也比较冷淡,常常拿一种审度的目光看人,好象是不认识自己的似的,又好像是要从自己身上看出点什么东西来。难道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自己跟“矫工作组”的事,村里是有些风传,但谁也不知道我跟“矫工作组”睡过。那个早晨,把那个死胎扔在双猴子沟时,可是谁也没有看见的。事后,我仍是如花似玉大闺女一个,有谁知道我曾有过那种龉龊事,我潘参参仍旧是油坊会计潘喜秀的大女儿,仍旧是独领潘家上口村女性风骚的一枝花。谁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谁也没有对我议论过什么。那段事对我来说象风一样刮走了,对村人来说,连阵风也不曾有过,怎么潘文军忽然就对我冷淡了呢?难道是谁跟他说过这件事吗?难他知道了我的那些个底细吗?潘参参一次次地肯定着自己,又一次次地否定着自己,但无论如何这一次要把潘文军把住,不能让他再从身边溜走,不能让自己的爱情再次酿成悲剧。而且她惊奇地发现,一个十分有气质的城里女子来找过潘文军,尽管她及时把她挤走了,但那个城里女人难道不会再来找第二次,第三次吗?这事还真是危险着呐。

潘参参就是被这些想法所折磨着,压迫着,所以脸上就没有多少光彩,嘴上亦无多少话语,那只举捧槌的胳膊也显得没有多少力气。

于是就有女人问,你和潘文军的婚事什么时候办?你跟潘文军登记了没有?你要潘文军家给你盖栋房子吗?你难道不嫌潘文军家里穷吗?诸如此类的问话缕缕不绝。潘参参就很不喜欢这些女人,她就觉得这些女人不该向她问起这些问题。你们老打听我的这些事做什么,难道我的这些事成了你们洗衣服笑谈的主题?于是她就很敷衍很冷淡地回答了她们。女人们听着觉得没劲,又把话题转到另一个女人身上,比如她的儿子过生日抓锔锔(饽饽),是抓了一个算盘,还是抓了一枝钢笔,还是抓了一个泥垃块。

正在这时,河边的路上一个女子骑了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匆匆而过,象一道彩虹在女人们眼前闪耀,女人们便停下了手中的棒槌,痴痴地望着这个女子。有人便说,那是城里的姑娘,长得这么漂亮呐。

潘参参也不由得抬眼去望,天呐,又是那个女子,心里担心着她来,她果然又来了。

那女子便是曲翠儿,她好象没有看到河边洗衣服的女人,更没有注意到女人中的潘参参。她骑着车,直奔油坊而去。

潘参参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来到了油坊的曲翠儿不敢再目睹那粗野的劳动场面,她害怕见到那赤身裸体的汉子,门缝儿也不敢朝里看的。她又是通过潘喜秀把潘文军叫出来,而潘喜秀偏偏就不爱干这样的差事。

潘文军对曲翠儿的到来一百个不理解,冬天里来的那一趟,已经给了她以足够的冷淡,她想她不会再来了,她怎么又来了呢?好好地在你的面粉厂上班不行吗?这么高贵的身份老往油坊里跑,拿我们乡熊开心是怎么的。就用那眼淡淡地望着曲翠儿。

然而曲翠儿这次却不是为情份上的事来的。

你们的油坊太不像话,榨出的黑油人能吃吗?曲翠儿一边用一个娇娇的花手绢擦着额头上沁出的汗,一边数落着潘文军。

潘文军却不能理解曲翠儿的意思。

曲翠儿脸上怒怒的,她不管潘文军感觉如何,她总是要把话说完。曲翠儿说,你们给粮管所加工的油,不知是加了什么鬼东西,全都是黑的,人根本没法吃,我爸爸已经说了,明天就把油退回来,还要你们包赔所有损失。我是先给你们透个风,你们看着办吧。曲翠儿说完,骑着车走了,油坊前面的路上闪过曲翠儿的倩影。

潘文军呆呆地望着曲翠儿远去的背影,他心里却有些不安起来。油坊出了黑油,油坊怎么能出黑油,这黑油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使潘文军感到很困感。潘文军就去问潘喜秀,并把曲翠儿说的话都告诉了他。想不到潘喜秀却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那阴沉的脸上还闪过一丝冷笑。潘喜秀说,知道了,你回去干活吧,说完又用戒备的目光扫了一下潘文军。

潘喜秀便完全知道这事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知道事情会有这么一个结果,他也希望事情有这么一个结果。那是前些日子,潘舵把找到潘喜秀,说没麻袋布了,潘喜秀因着急去县城办事,就让潘舵把自己到大队物资保管那里去领。大队保管说大队的库里没有货了,公社供销社那里也没有货了,潘舵把看到大队保管那里有些装过水泥的编织袋子,便拿了一些回来,准备用它代替麻袋皮。潘喜秀初时是不同意的,他明白用装过水泥的编织袋子做坯布的结果。后来一想,也好,用了这样的编织袋出了事正好叫潘舵把承担责任,这样,你潘庶增不下去也得下去,那时,何愁油坊的舵把不由我来干。处于这样一种心态的支配,潘喜秀就说,你是舵把,你看着办吧。

偏偏这潘舵把也太马虎了,那些编织袋竟然连简单的清刷都没有进行就用上了。残留在编织袋子上的水泥渗透到坯里,又随着油流了出来,那油便成了混合着水泥的黑色,而那批油正好是给公社粮管所加工的那批油。那些油是专门供应公社干部和企事业职工生活用的,家家户户的菜盘里便都有了水泥的味道,这些干部职工大骂粮管所黑了心,公社书记的老婆直把一个油瓶子扔到了粮管所曲所长的办公桌上。

潘喜秀静心地等待着一场大火的燃起,但在这场大火燃起之前,他必须为这场大火助一助燃。他想起了那个向潘文军报告的女人,而他并不知道那个女人就是粮管所曲所长的女儿,他只知道这个女人是他潘喜秀和他大女儿潘参参值得戒备的女人。当后来他从潘文军口中知道那是曲所长的女儿时,他就觉得这个女人不但不应当戒备,而且还可以利用。他想他的这个女婿是谁也争不去了,象一只狗,他已经把它喂饱了。他知道潘文军和他的大女儿潘参参的关系已经发展到很深的程度了,现在只差了那么一小步,他想过几天就要把他推进女儿的被窝里,男人在适当的时候就得把他推进女人的被窝里,当年他不就是把“矫工作组”推进女儿的被窝里吗?后来那个家伙变了心是另一回事儿。潘喜秀就让潘文军去找曲翠儿,让他说明事情的真相,把潘舵把的所作所为来一个上纲上线。当然他去了支部书记家里一趟,把责任全部推到潘舵把的身上。

潘喜秀所期待的大火终于燃起来了,但火不是燃烧在油坊,而是燃烧在大队部。那天傍午时分,粮管所的拖拉机开来了,后斗里装着满满几桶几天前从油坊拉出的黑色油,曲所长陪着公社分管财贸的副主任也来了。副主任带来了公社书记的指示:这是一起政治事件,这是一个政治阴谋,要追究政治责任,要处理人,要赔偿经济损失,要查封油坊,大队书记要在全公社大会上做检查。大队办公室 是充满着一种肃杀的气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往日威风八面的大队书记不得不摆出一副小学生的样子蔫蔫地挨着上司的批评。大队书记就把潘舵把叫来,潘舵把只好如实招来。大队书记便大骂潘舵把混帐王八蛋,而往日习惯骂人的潘舵把却在书记的谩骂下一声不响,他象一根死木头桩子一样竖在那里,任凭大队部里箭簇一样的目光向他身上射来。

这时只听得公社副主任一声令下:把油桶卸下,明天工商所来查封油坊。拖拉机卸下油桶,嘣嘣地开走了,大队书记一班人呆呆地望着冒着黑烟的拖拉机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山里的南风来得晚些,而晚些的南风毕竟是南风。油坊前面沁水河边上的柳树经不起这南风的触摸,只轻轻的几下柳丝条上便冒出了嫩黄嫩黄的小叶芽。顺着河边或者向上,或者向下,就可以看到两岸的山上无论什么树,也都在枝条上悄悄地萌发着什么,因为有一种声音微微弱弱地从树枝上跌落下来,跌落下来的声音又唤醒了草丛中的绿色,于是那声音又沿着沟筒子向另一个方向滚去。河面的拱桥上已有牛车拉着粪向山上送,因为山上的土地开始疏松起来,它希望在适当的时候或者有种子或者有芽儿撒播和插进来,因为它经过一冬的沉睡已有了一种空虚的感觉,而土地空虚着怎么能行呢?

潘文军自行车的两个轮子就在通往公社的那条公路上滚动。那是潘喜秀借给他的一辆大“国防”自行车。路上骑自行车的人很多,在这通往公社的路上走着行行色色的人,滚动着各种新旧不同自行车的轮子,而潘文军没有自己的自行车,他的老爹的哮喘病很重,每年吃药都要花去很多的钱,他不敢奢望买自行车的。他就只好骑上潘喜秀的自行车,他应该骑潘喜秀的自行车,因为他要给潘喜秀办事。(他的自行车后面带着两桶花生油),尽管他不是那么情愿。

潘喜秀总是隐藏着一副心机,他凭着那副心机轻易地扳倒了潘舵把,潘舵把被调到第五生产队任副队长,而那是潘家上口村最穷的一个生产队。临离开油坊时,潘舵把痛痛快快地大骂了一通,妈那个血×,妈那个老血×,妈妈那个紫洼洼×。也不知他是骂粮管所的曲所长,是骂大队的书记,还是骂着自己,反正潘喜秀认为着他不是在骂他潘喜秀。晚上潘喜秀把潘舵把请到家里,准备了一桌很好的酒菜。这好象是潘喜秀的杀手锏,关键时候总是他的酒菜在发生作用,好多事情都在酒菜中摆平,好多人都在他的酒菜中上钩。他的酒菜再一次把潘舵把灌得神魂颠倒。临走时,潘喜秀说,老哥,你以后为什么难处找我。潘舵把醉眼朦胧地用手拍了拍潘喜秀的肩膀说,老弟,够意思。说完这话,潘舵把有点想哭,但潘舵把不哭,他想骂人。潘喜秀当上了油坊的舵把,潘文军当上了油坊的会计,一切皆遂潘喜秀的心意安排,潘喜秀踌躇满志。

由于大队书记的出面协调,油坊赔偿了粮管所的损失,油坊没有被查封,但油坊从此却不敢在粮管所的眼皮子底下耍眼前花了。油坊每年给粮管所加工十多万斤花生米子呐。而要和粮管所搞好关系潘文军是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因此,在那件事处理完之后,潘喜秀便派潘文军去公社粮管所疏通关系了。但潘喜秀的大女儿潘参参却极力反对潘文军过多地到粮管所的曲所长家里去,她总觉得那个叫曲翠儿的城里女人对她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但潘喜秀还是很政治地驳斥了女儿的观点,他想早早把潘文军推进潘参参的被窝就是了。

长期关闭在油坊里的潘文军并不知道油坊外的世界更精彩。油坊那种迷离的气氛很醉人,但春天田野的风光更迷人。山野间完全是一种明朗的光线,一种清新的空气,它使人感到自己的存在是真实的,与大自然的相处是和谐的。从山谷里吹来的风完全有别于油坊的水气、雾气和香气,它带着天上落下来的清爽,地下冒上去的湿润,又混合着树根、草芽、野兔、山鸡这些植物、动物的生命本味,充满着张力和穿透力。在你深深地吸上一口这样的风之后,你就不得不站在高处放眼望一望这四周的山野。这样带有明显丘陵地貌特征的山是在更广阔更恢宏的背景下展示出来的。天似乎永远无止无境,在这样无止无境的天底下,山便有了充分的舒展空间,高的矮的,陡的坡的,散乱的又有机的,随意的又规则地摆布开来。山上是树,山坡是田地,山底下或是田地,或是河流,或是道路,或是村庄,你就觉得这样的画面一点也不呆板,一点也不虚幻。如果再往远处看就会发现山越来越小,越来越矮,山上的树,田地完全看不清楚的,泛着青乌乌的颜色,看起来有些空蒙,山底下的小河流在阳光下反着光亮,象随意扔下的几块玻璃,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

潘文军蹬着那辆大“国防”自行车却没有多少劲,那辆大国防自行车的后座上绑着两桶花生油,就象毛驴驮着的两个垛篓子,要多土有多土,要多脏有多脏。潘文军就想起了曲翠儿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那真是一只凤凰,一只火凤凰。只有城里姑娘才能买得起那样的车,只有城里的姑娘才能骑那样的车,只有漂亮的城里姑娘才能骑那样的车。自己这辆车跟人家那辆车相比是何等的委琐,何等的丑陋,何等的卑贱。更令他难堪的是他至今捉摸不透曲翠儿的心思。说曲翠儿爱自己吧,曲翠儿又明显地保持着距离,说曲翠儿不爱自己吧,又隔三套二地往油坊里跑,而且明显地对自己与潘参参的亲近表示着敌意。

潘文军自行车的两个轮子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滚动,才来到了公社驻地。那是一个与潘家上口村很相似的地方,是丘陵中的一块盆地,有一条河流在盆地中转来转去,盆地中都有这样转来转去的河流。公社驻地已有很多的房子,很稠密的人烟,它的集市比潘家上口的大着呐,就有很多的马车和推小车的从集市中出出进进。粮管所在公社驻地的北面,那是一片单独的领地,高大的粮仓是谁都看出来的,除了粮管所谁也不会盖这样的房子的,在粮仓的后面是一排排家属宿舍,尽管是和农村一样的平房,但一看就知道那不是农村的平房,它有一种农村的平房不具备的气质,家家平房前面都有一棵香椿树,此时的香椿树正悄悄地冒着小芽。

潘文军是很轻易地找到了曲所长的家的,因为他以前找曲翠儿时曾来过这个家。曲翠儿不在家,曲所长对潘文军的态度已经不太冷淡,他知道潘文军现在已是油坊的会计,他也知道他的女儿曲翠儿已经没有嫁给这个油工的危险,他正在县城里给她物色对象呢。曲所长对捎来的两桶花生油并没有感多少兴趣。曲所长说,我当粮管所所长难道还没有油吃?潘文军就说,你有你的,这是我们油坊给你的,又不是黑油,说着就从自行车上把两桶花生油卸下来。曲所长觉得不留潘文军吃顿饭似乎是不道德的事,潘文军是油坊的会计,以后有些事也用得着, 何况还是曲翠儿的同学,他便让老婆做饭,然而潘文军死活也不在这里吃,曲所长无法,只好让他走,临走时,曲所长拿出一些白细布来,说,你回去告诉潘喜秀,以后压坯就用这种白细布,不要用麻袋布了,用完了再上这里来买。潘文军说好。拿上白细布,骑上车走了。

当上了舵把的潘喜秀就感到自己是这个油坊的真正主人啦,说话的口气就与以前大不一样,开口便是我的油坊,我的什么,好象那油坊是他花钱买下的,而以前当会计时他一直是说我们的油坊。少了这一个们字,说明潘喜秀心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呀!油坊里的人们对潘喜秀的这个“我的”都很反感,老舵把潘庶增张口闭口骂人,他们很反感,现在听到新舵把一口一个我的油坊,他们更反感了,反而觉得不如听老舵把臭骂几声痛快咧。“和尚头”就说,潘喜秀老说我的油坊,我的油坊,既然是他的油坊,我们不成了他的长工了吗?去鸡巴蛋,不用给他干。油坊里的油工都是这样一种感觉,干活便懒散了许多,拖沓了许多。他们尤其对干上了油坊会计的潘文军更有了许多新的看法,他们知道潘文军永远不再是原来那个淳朴正直的青年了,他已经被绑上了潘喜秀的战车,已经是潘家的人啦,是他们高高在上的管理者了。无意之中便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看潘文军的眼光也是一种戒备的眼光,每每看到这样的眼光潘文军便感到很难受。

潘喜秀已经发现了人们干活的这种懒散,也明白这是人们不服气的表现,也是一种心理上的逆反。他心中就产生了一种不平衡,怎么,我上台你们就不服气,我当会计接舵把不是顺理成章的吗?有什么不服气的。何况平日里对你们也是小恩小惠的,没少关照,难道好东西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这些没良心的东西!但无论如何潘喜秀不能让人们这样懒散下去,松驰下去,他必须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必须让这座油坊在自己的指挥下正常运转,高速运转。他一改往日老好人式的面孔,开始喝斥人们,甚至于谩骂,便更希望抓住某个人的一点把柄,狠狠地整治一下,以便杀鸡给猴看,达到杀一儆百的目的,于是潘喜秀便加大了对油坊的管理,对人的看管,无论白天黑夜,他都牢牢地守在油坊里,象一只忠实的看家狗,每天上班时,他都瞪着鹰隼一般的眼睛望着油工。

春天的黄昏在西山那边挨持很久才向这边漫来,丝丝的小雨也象雾一样随着黄昏的到来而落下。眼前很快就黑暗下来,湿润起来。油坊的粉碎机停止了轰鸣,干了一天活的油工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油坊。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他们象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他们刚从油雾中出来,立时又走进雨雾里。

潘喜秀一双鹰隼般的眼在盯着他们。

潘保京,你等一下。潘喜秀发现“油腚子”潘保京的腚过于肥大。

“油腚子”停下来,油工们也都停下来。

潘喜秀慢慢走过去,胸有成竹地拍了拍“油腚子”那圆鼓鼓的腚,他感到里面有些异样。

你把裤子脱下来。潘喜秀说。

-----别脱裤子。“油腚子”怯怯地说。

潘喜秀便大声吼着说,脱------

“油腚子”只好把裤子脱下。

馅全部露出来了。“油腚子”在裤子的后裆上缝了一个内袋,里面装满了花生米子。

潘喜秀的脸可怕地一笑,问,潘保京,你说说你这是第几次了?

潘保京脸白白的,说,只-----,只这一次。

潘喜秀说,决不止------

潘保京说,真的只这一次。

啪。潘喜秀的面孔狰狞着,他狠狠地给了“油腚子”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他自己感到很吃惊,油工们也都感到很吃惊。更吃惊的是潘文军,他象不认识似的望着潘喜秀,望着这个以往温顺的油坊会计。

打了耳光的潘喜秀并没有悔恨的意思,已经等了多少日子,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啊!这一耳光他不是打“油腚子”,而是打给其他油工看的哟。

打完了耳光的潘喜秀对“油腚子”说,走吧,跟我到大队去。

挨了耳光的“油腚子”尚能站着,当听到去大队这句话后,他是无论如何也站不住了。他知道去了大队,大队书记会怎样处理他,民兵们会怎样整治他,他不敢面对样的场面。此时的“油腚子”双腿已经跪下了,声泪俱下地向潘喜秀哭诉道,潘会计,不,潘舵把,你听我说,我家里孩子多,粮食不够吃的,我一时糊涂,就做了这样的错事,我总共偷了两次,就偷了两次,再多偷一次天打五雷轰,你就饶了我吧。千万别叫我去大队,你就是罚我半年的工分,我也不去大队,我求求你了,潘舵把。

潘喜秀对着油工们说,你们听听,他说要罚他半年的工分,他说要罚他半年工分。又对“油腚子”说,你先回家吧,以后再慢慢处理。

“油腚子”立马爬起来,把裤子里的花生米倒出来,穿上裤子走了。

这时,夜就彻底的黑下来了。

“油腚子”原以为潘喜秀会轻轻地罚一下他的工分就了事啦。如果真是那样,他潘喜秀就不是潘喜秀,潘喜秀老辣着呐。他在“油腚子”身上做足了文章,他终于将“油腚子”交上了大队,大队对“油腚子”这种损公利已的行为进行了批斗,又被民兵打了一顿,大队还准备给“油腚子”的脖子上挂一块牌子游街,是“油腚子”的老婆跪着向大队书记求情,这事才免了。但“油腚子”为此事大病了一场,差一点丢了小命,直到夏天的时候才好了。油工们终于知道了潘喜秀的厉害了,不敢再怠慢他了。油坊的节奏又加快了,油坊里又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潘文军从粮管所曲所长那里拿来的白细布已经替代了麻袋皮,但这却是不中用的东西,它的布纹太细密了,坯上了油桩后就是出不了油,油被这种白布堵在里面。油桩上的大老潘就骂,谁出得这鸡巴臊主意,死活挤不出油来。潘喜秀来到油桩上一看,确实不好用,只好让潘文军去找曲所长,曲所长虽然同意还使用麻袋皮,但脸上却是明显的不高兴,潘文军也心情怏怏地从粮管所回到了油坊。坯皮又换上了麻袋皮,那油桩上的油又汩汨地流出来。

油流出来了,潘文军的心却忧郁着。

初进油坊的潘文军是被油工们同情着,关爱着,呵护着的。但自从潘文军当上了油坊的会计之后,特别是当了潘喜秀未来的女婿之后,人们便冷淡了他,疏远了他。看他的目光常常是一种冷漠的,戒备,完全是一种敬而远之的心态,还常听到油工们背地里嘁嘁喳喳地议论他。潘文军就感到十分的难受,他觉得他被推上了一种尴尬的无奈的别人无法理解的境地。

潘文军发现,这些日子,潘喜秀的行踪越来越诡秘了,他常常在晚上收工以后催着潘文军快走,而自己却在后面磨磨蹭蹭地拖着不走,以前他都是和潘文军一起下工的。潘文军认为这是一个很值得怀疑的事情,他便产生了要研究一番的心理。

那个夜晚是一个真正的夜晚,黑暗象一个筛子,把所有的光亮都过滤掉了,只剩下纯净的黑暗。那黑暗张狂着,鼓胀着,既包围了油坊,又塞满了大街小巷,并肆意地在村里村外流布着。潘文军想,这样的黑暗真是奇妙,它使你既看不到别人,也看不到自己,甚至连那世界躲到哪里去了,都不得而知,如果是去杀人,却放火,那才再适宜不过了,潘文军忽然就产生了一种罪恶的幻觉。然而潘文军并没有去从事罪恶的事,而是在监督罪恶的事。收工后,潘喜秀又让他早点回家,潘文军顺从地离开了油坊,然而潘文军走了不远又踅回来了,他象贼一样躲藏在油坊旁边的一个草垛下,草垛旁边是一棵豆槐子树。白天站在油坊的台阶上能看到这棵豆槐子树结出的一串串小槐豆,而现在一切都被这黑暗淹没了,吞噬了。但黑暗还没有吞噬掉所有的一切,比如这味道,这声音,还是被黑暗遗漏在那里,那草垛的味道,那豆槐子树的味道,那鸡屎鸭酱的味道,那风的声音,那水的声音,那道边上有青草的拔节声,潘文军都能够闻得着,听得到的。

那草垛是陈年的草垛,散发着一种霉朽味,这霉朽的味道里,蕴含着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霜,冬天的雪,正是它们使这草垛变霉朽啦,潘文军是很不喜欢闻这种味道,常年在油坊里,他的嗅觉只熟悉一种味道,那就是香味,其它的味道一律排斥。而现在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不得不闻这陈草的霉朽味。别说是草的霉朽味,就是粪便的臭味,他也得闻,而这时他是多么想闻一闻青草的味道啊!好在这时他听到了声音,他听到了油坊前面的沁水河流水的声音。这沁水河的流水声他是听惯了的,春夏秋冬各不相同,但夜晚的声音他是第一次听,那声音好听着呐。沁水河是一条平坦的河流,河床没有形成落差,因此就没有河水从高处向低处跌落冲溅的声音。沁水河的水也不浅,河里的石头也不多,水流起来也很顺畅,因此就没有河水被石头阻挡碰撞所发出的声音。河水就那么平静地流着,在初夏漆黑的夜晚里,就象油坊里的油流,发出了汩汩的声音。

这时,油坊里就有了一闪的亮光,象一片幽幽的鬼火。潘文军便离开了草垛,蹑手蹑脚地向油坊那边靠去。他看见了,那是两个人在油坊里活动,一个是潘喜秀,这是没有问题的。另一个是谁呢?潘文军仔细看才看清了,那是潘参参。潘参参显得很紧张,脚步杂乱着,那好看的身段在此时象一个丑陋的鬼影在油坊里晃来晃去。她吃力地提着一筲油放在门前,门前停着一辆小推车。

爹,不会被别人看到吧?潘参参提完了一筲油后胆怯地对潘喜秀说。

潘喜秀这时就显得很狰狞,声音也很阴狠。傻闺女,你多的什么嘴,快干就是了,这么黑的天,谁能看得见?

潘参参再没敢做声,又脚步零乱地提油去了。

潘文军离油坊门前的台阶很近,因此他看得是很清楚的。潘家父女一共提了六筲油,然后他们将油筲绑在了小推车上,然后他们推走了。潘文军象鬼影一样随在他们的后面。为了怕出声,他脱掉鞋子,赤了脚。黑暗掩护着潘家父女,也压迫着潘家父女。黑暗也同样掩护和压迫着潘文军。此时的潘文军多么想大喝一声,抓贼呀!如果那声音喊起来,会是一道闪电,会是一声惊雷,对潘家父女的惊吓和打击会是毁灭性的。那必定是车倒油洒,潘家父女落荒而逃。偏偏潘文军的心被黑暗压迫着,嗓子被黑暗压迫着,嘴被黑暗压迫着,想喊,但喊不出来。他只是这样悄悄地尾随在潘家父女的后面。终于到了潘家门楼,潘家父女把车子推进了门楼,只听得潘参参大大地喘了一口粗气,说,妈呀,可吓死俺了,然后街门就被轻轻地关死了。

潘文军望着黑暗的门楼,呆呆地站了很久。

潘文军直到躺在自家的炕上,依然感到这黑暗在压迫着他,现在压迫他的已不是他的心脏,他的嗓子和他的嘴巴,而是压迫着他的大脑,他的思维------。他觉得这个夜晚太黑了,而比夜晚更黑的是潘家父女,是潘喜秀。潘喜秀这是生了一副什么心肠。他想起了“油腚子”,“油腚子”就因为从裤裆里装了点花生米,就被潘喜秀当场羞辱,还交到大队,被民兵打了一顿,差一点丢了性命。自那件事儿以后,“油腚子”在油坊里就象一只灰老鼠,连走路都直不起腰杆儿。他已没有半点做人的尊严了。而你潘喜秀又做了些什么事?你如果是堂堂正正,大公无私,也有情可原。你竟用小车往家里推油啊!难怪你家的锅永远是油光光的,难怪你家的菜永远是香喷喷的,原来你家有吃不完的油啊!而这次偷油是被我发现了,而没有被发现的又有多少次呢?怪不得你潘喜秀多年来牢牢地占据着油坊会计的位子,又争上了舵把,原来油水大着呐。你是想让油坊养着你的全家,养着你的子孙万代呐!

想着这些,潘文军就感到自己很耻辱,很可悲。潘喜秀是这样一个丑恶的人,自己竟然跟他学会计,竟然接替他当上了油坊的会计,竟与他的女儿有了这样一种不明亦明的关系。而那个潘参参又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长得漂亮,也风流,她被“矫工作组”睡过,她为“矫工作组”生了一个死胎,她又帮助她的爹到油坊里偷油,难道这应该是一个大姑娘干得事吗?

他潘喜秀家整个儿一个贼船,一个染缸,而偏偏我就被陷进去了。

潘文军忽然感到潘家父女很阴险,很卑鄙。

我是不是应该去告发他?潘文军为自己忽然产生这样一个想法而感到可怕。

但不告发他,也太便宜他了。潘文军又一次想起了“油腚子”那痛苦的样子-------

潘文军就在这样矛盾的想象中睡着了。

外面的黑暗依旧在黑暗着。

夏天的沁水河就有了许多水。那是因为连下了几场暴雨,山洪下来,都汇集到沁水河里,沁水河就变得浑黄浑黄。浑黄的河水就溢出了河床,淹没了河边的公路,一直淹到了油坊的台阶上。浑黄的河水还发出了隆隆的轰响声,象一种万马奔腾的声音,很有底气,很可怕的一种声音,远远的都能听得见。潘喜秀怕洪水淹没了油坊,便组织油工用草包装了沙子堵在油坊的门口。然而洪水只涨到了油坊门前的台阶上,再没有向上涨。过几天,山洪过后,河水就退下去了,慢慢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清清的河水平静地向下流淌着,油坊门前留下了一层草木棍和泥沙,油坊的油香随着夏天潮湿的风飘过河面,刮到对面的公路上,好香。

下午收工的时候,潘喜秀就很亲切地对潘文军说,今晚到家里去吃饭,参参有事和你商量。

潘文军本来想说不去的,但潘喜秀说完这句话就先走了,就象一个开会的通知,带有指令性的。而且潘文军还听出潘喜秀的话中少了一个“我”字。以前一般都是说,今晚到我家里去吃晚饭,而今天却说,今晚到家里去吃饭,去掉了一个“我”字性质就大不一样了,那就是说,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咱们是一家人了。潘文军捉摸着这句话,感觉出潘喜秀要加快速度把他和潘参参办了。

果然潘喜秀家里今天就做了有好多菜,甚至不知从什么地方弄了一条鱼,煎成一种诱人的酱黄色。潘文军就想,难道沁水河里的鱼也这么势利眼,它会随着洪水的上涨蹦到潘喜秀家里?不管怎么样,这可是一条很大的鱼。

夏日里的农家小院是一片乐土,小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院中的一棵海棠树撑着一树鲜绿的叶子,树上的海棠果已经开始发白了。桌子就放在海棠树下,那么多的好菜,包括那条鱼,就满满地摆在桌子上。尽管旁边是猪圈,猪圈旁边是厕所,但这并不影响农家人在院里吃饭的兴致。

潘参参那袅娜的身段就在院子里飘动。潘文军是极认真地看了潘参参的。女人最诱人的季节是在夏季,女人最危险的季节也在夏季。夏季的女人比任何一个季节都过多地裸露出她生命的原本,因为包装她的只有一件薄薄的衣衫,这就使得原来那隐藏很深的一些部分也都探出来了。尤其潘参参那样丰满袅娜的身体,更是夏季里的一道风景。穿着一条淡灰色裤子和一件绿花褂子的她显出了足够的风韵,她的有些部位已经有些夸张地突出着。同时,潘参参也自我感觉极好地不时给着潘文军一个媚笑。如果,如果,如果不是那些事,潘参参实在是一个极美的女子,他潘文军是挡不住她的诱惑的,偏偏潘参参却是那样的一个人,她被“矫工作组”睡了,她和她爹到油坊里偷油。这样的潘参参还美吗?这样的潘参参还有诱惑力吗?

尤其是看到满桌的菜肴,潘文军就有了一种很深沉的联想。此时自己的家里是不会有这样一桌饭菜的,此时的“油腚子”更肯定是不会有这么一桌饭菜的,连其中的一盘子菜也没有,也许他们家里正煮着一锅蚂蚱菜,连油也不舍得使呢。想到这里,潘文军心里就觉得很沉,很酸,那桌酒菜就显得很扎眼,那味道就如同猪圈里的味道差不多------

潘喜秀在喝酒中将他的想法和安排打算说了。他说今年秋天要给他们俩盖一栋新房子。他知道潘文军家里穷,他要帮这个忙。他要明年潘文军和潘参参结婚,他说,他没有儿子,他要潘文军当他的养老女婿。他要潘文军好好干着会计,翁婿合力,把油坊治理好。他说,只要油坊掌握在咱们手里,咱们就永远吃香的喝辣的......

已经功成名就的潘喜秀将他的得意,将他的自信,全部写在他的脸上。他觉得未来的油坊那是一片灿烂的宫殿,他就是坐在金殿上的皇上,听着臣子们山呼万岁,朝夕朝拜。既使有一天他从金殿上下来,他会让潘文军坐上金殿,有一天,潘文军下来,再让潘文军与潘参参的儿子坐上去。总之,那油坊永远是他的天下,就象那油坊前的沁水河,永远从西边朝东流。潘喜秀真的醉了,他牙邦有些硬硬地说,来吧,文军,干一杯------他没看清潘文军干是没干,他就把那杯酒匆匆地倒进了肚里。

直到很晚的时候,海棠树底下的饭桌才开始收拾了。潘文军要走,却被潘参参拖进了自己的房间,蚊帐都已放好了。潘参参温存地说,你今晚就在我这里睡吧,潘参参在潘文军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又要展开双臂去搂他。

潘文军立时就觉得潘参参那是一副十分丑恶的嘴脸。他想象着当年她与“矫工作组”睡时的浪气,想象着扔在双猴子沟里的那是怎样的一个死胎,想象着她在油坊偷油是怎样的一种神态。潘文军心里便厌恶着,憎恨着,真想骂一句,不要脸的破鞋!然而他终没有骂出来,只说,今晚我要回家有事。说完走出院外,他听到另一间屋里潘喜秀发出的呼噜声。

难熬的溽暑刚一过去,“油腚子”就感到自己不行了。那一天他一笼圈坯还没有踩完就昏倒在油坊里,正好被潘文军碰到了,潘文军就把“油腚子”背回了家。可怜“油腚子”已经骨瘦如柴,潘文军背在身上,就感到背了一床没有多少棉花的被子,轻飘飘的没有了重量的概念。当他把这床“被子”轻轻地放到炕上时,他就看到了那张蜡黄的脸和那双深凹下去的眼睛。同样是一张蜡黄脸的“油腚子”的老婆,正围着一床破被坐在炕上,这同样是一个被病魔缠身日久的女人,她漠然地看着潘文军把“油腚子”背来,又漠然地看到他把“油腚子”放在炕上,那呆滞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他背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铺盖卷儿,而这个铺盖儿对他来说,有也可,无也可。

潘文军举目巡视了一下这个家庭,他看到写在每个角落里的贫穷。潘文军走到厨房间,一种职业的习惯使他首先打量一下油套子()里的情况,结果令他吃惊,油套子已是底儿朝天,里面不但没有油,而连点油底巴也没有,那油套子是用水刷过的,可见“油腚子”家里是多少日子吃菜不见一点儿油了。而“油腚子”是在油坊里干活,油坊里有流不尽的油!而“油腚子”又赚了个“油腚子”的名啊!想起潘喜秀家里大勺子舀油,再看看“油腚子”家里光光的油套子,潘文军心里酸楚得不能再酸楚了。潘文军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拿起自家半套子油就走,妈就追到院子里,说,文军啊文军,你做了潘喜秀的女婿就不让俺过了吗?潘文军就说,妈呀,你听着,我没有做潘喜秀的女婿,我也不想做潘喜秀的女婿,是保京叔家里没有油吃了,他都快死的人了。妈就不再和他争,眼瞅着潘文军端着油套子走了。潘文军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了,他从自己的抽屉里翻出二十块钱,那是曲翠儿给他的。曲翠儿前些日子又来了一趟。曲翠儿好象对潘文军很执着,原来她知道潘文军要做油坊舵把潘喜秀的女婿,现在又知道潘文军不想做油坊舵把潘喜秀的女婿。不管做与不做,曲翠儿都要来,曲翠儿就觉得潘文军是他心中挥却不掉的一个人儿,而这中间无论是隔着城市还是隔着农村,都是挥却不掉的。在县城面粉厂上班的曲翠儿追求她的人已经有一个班了,正在向一个排的建制壮大呐。而曲翠儿全然不管,曲翠儿觉得虱子多了不咬人,即便是壮大成了一个连也不管。曲翠儿那辆崭新的瓦亮的凤凰车就是爱通过那条崎岖的山路向油坊这边跑。夏天来的这次,她听说了潘喜秀以及潘参参的事,也知道潘文军要下那条贼船,曲翠儿脸上就有了表情。曲翠儿就说,下了油坊舵把的贼船,要准备登粮管所所长的贼船。潘文军就不好意思地笑。曲翠儿告诉他,她正在想办法给他在县城面粉厂找一份工作,因为她有个工友的爸爸是县劳动局的局长。她要他不要着急,慢慢地等着,临走时塞给了潘文军二十块钱。此时潘文军就拿着这二十块钱,端着半套子油回到了“油腚子”家。“油腚子”就有些激动,就有点爱宠若惊。“油腚子”就气力虚虚地说,文军啊,你是个好孩子,可我对不起你。潘舵把(潘喜秀)对你那样好,那样器重你,你应该知足,我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算我老了,胡说八道吧,我没有几天活头了,我不该那样说。你跟潘舵把说一说,我死后,就让我的儿子到油坊去干活吧,象我一样,学踩坯。潘文军没有制止“油腚子”说下去,他觉得那些事对他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是在思索,眼前这两个人是怎么变成这样一副样子。他亲眼看到的,原来这对夫妻是多么的健康,就是因为“油腚子”那次偷了油坊的花生米子,被潘喜秀整治了一下,他们当时就差一点死了的,他们没死,却双双落下了一场大病。然而现在他们离死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现在应该想办法给他们治病,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们治病,不能眼看着他们死去------

油坊中午收工,“和尚头”领着油工们来到了“油腚子”家里,他们都拿来了粮食和油,他们觉得“油腚子”太可怜了。“和尚头”见到潘文军在这里时却是一脸的讽嘲。哎哟,潘舵把的女婿也在这里,不是走错门了吧。那光头在昏暗的屋子里依然有光。

“油腚子”说,文军可是个好人,今天就是他把我背回来了。

“和尚头”说,好人也会被人带坏。

潘文军就觉得有一股怒火在胸口堵着,他凑向“和尚头”的跟前,毫不示弱地说,“和尚头”,不要以为坯炒得好就抻鸡子怪怪(自来美),保京叔那坯踩得也是一绝啊!说完扭头便走。

“和尚头”一下子就愣在那里,他不明白,这个一向很温顺的白面书生怎么忽然就敢顶撞自己?

潘喜秀明显地感到潘文军在渐渐地疏离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在那个夏夜里,潘喜秀本来想轻而易举地把潘文军和潘参参办了,可是第二天早晨,潘参参竟眼哭得眼红红的,说潘文军没有良心。潘喜秀才知道昨天晚上潘参参的床白铺了,潘文军并没有办成。以后潘参参几次约潘文军,想再办一次,潘文军却以种种理由推脱了。潘喜秀就觉得要办潘文军是件很难的事。在油坊里,潘喜秀也敏锐地感觉到潘文军身上长了点刺,他说一,潘文军竟然敢说二,而以前他是从来不敢说二的。那一天,牟莱县一个村的马车来送花生米子,那是潘喜秀的老客户。潘文军验了米子,觉得米子很潮(湿),决定给百分之三十六的出油率,车把式嫌出油率低,就找到潘喜秀,因为他早把礼送到潘喜秀家里,潘喜秀就让潘文军给百分之三十八的出油率,潘文军不同意,他的理由很充分,米子潮,潮的米子就不能给高的出油率。任潘喜秀怎样说也不听。潘喜秀竟然火了,竟然望着潘文军吼道,我是舵把,得听我的。潘文军也不吃他那一套,说,我是会计,验米子是我的权力,要我干会计就得我说算。潘喜秀亦无办法,最后车把式还是拉着按百分之三十六的出油率给得油和饼,骂骂咧咧地走了。

潘喜秀在生气之余便是满脑子的想不通,他真是看不透这个潘文军了。难道是谁向他告诉了潘参参的底了吗?潘参参当年扔那个死胎时是谁也没有看见的。如果不是这件事,那就是潘文军变良心啦,这个潘文军可是不该变良心的呀!这个穷小子这几年是谁好酒好菜做给他吃着,是谁手把手教他打算盘的,是谁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往他怀里贴的,是谁让他干上了权力显赫,受人尊重的油坊会计的,是我,是我潘喜秀。我潘喜秀就是喂狗也该给我咬人啦。而现在这条狗不但不咬人,反而调过头来咬他的主子。潘喜秀就感到极大的困惑。

后来,他似乎找到了答案,他看到公社粮管所曲所长的女儿经常到油坊来,而潘文军也经常到粮管所去。他知道他的潘参参再怎么漂亮也漂亮不过曲所长的女儿,人家毕竟在城里上班,又和潘文军是同学。想到这里,潘喜秀心里就很恼着,他觉得是曲所长在与他争着潘文军,是曲所长与他过不去。既然这样,他就不能让曲所长顺当地过下去。于是,在一个晚上,潘喜秀就领着几个女儿到公社驻地贴曲所长的大字报,贴得铺天盖地。大字报列举了曲所长的许多罪状,有曲所长搞官僚主义,用白细布当麻袋皮发给油坊,造成了巨大经济损失;有曲所长到油坊来要油要饼,多吃多占,还有曲所长作风糜烂,乱搞妇女的。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就把曲所长给赶走了,曲所长调到了一个很远的粮管所去干副所长,调走的那天,曲翠儿哭着来向潘文军道别。曲翠儿恨恨地说,你们油坊的人真不是东西。

潘喜秀用大字报撵走了曲所长,却没有召回潘文军的心。相反,潘喜秀肆无忌惮地侵吞油坊的财物却令潘文军忍无可忍了。那一天,潘文军第一次走进了“和尚头”的家门。一顿小酒已经使“和尚头”醉眼迷离。潘文军知道“和尚头”是个豪勇之士,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尚头”的光头立时就放了光芒,他说,他娘的,早该办这个家伙了。你小子先盯住他,那一天动手,你通知我,我吆喝人抓。他娘的。

大概是暮秋的一天,又是那样一个漆黑的夜晚。潘喜秀总是选择那样的夜晚。潘喜秀今天不是向自己家里搬,他家里已经不需要了,他家里已经满了,光搬回家里那油,五年也吃不完。他要向他丈人家里搬,他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他潘喜秀正势力着,正辉煌着。他是故意选择这样一个漆黑的天气,他又是让潘文军提前离开油坊的。他让他的舅子来,他舅子赶来了一个小小的牛车,这样的牛车既装得多,又声响小。

夜不但来得早,也来得沉,黑暗中还伴着细细的雪花,这样的天气谁还愿出门呢。直到村里一点声响都没有了,潘喜秀才开始装车,车装好了就开始走。潘喜秀关上油坊的大门时并没有回家,他要护送一段,起码护送到河对岸。而事情就在牛车过沁水桥时发生了。“和尚头”他们已经候在那里多时了。当他们拦住牛车时,潘喜秀还以为是遇上了断道的(盗贼)。可是他看到了“和尚头”,看到了潘小武,看到了潘文军,看到了油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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