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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山村
作者:陈全伦

(一)

又是一个金色的秋天。

沙柳村的果园里,果实累累,缀满枝头,一片苹果丰收的景象。

果业队长冯传文正在组织人们采摘苹果。果业队的人手不够,就从各个生产队借调来了一部分青壮年妇女。那些个快乐的妇女们边采摘,边说笑嬉闹,果园里一片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冯传文把采摘的任务交给了娟姑,自己则负责包装、运输。

冯传文在果园已呆了整整三个年头。他干得太出色了,不但不摆退伍兵的臭架子,而且对人谦和礼貌,干活泥水下得去,从不耍埋汰,深受果业队老少的喜爱。第二年担任了果业队副队长。今年春天队长周仁宝调到村里担任分管副业的副书记去了,大家又一致推选冯传文当了果业队长,并担任了村支部委员。冯传文不负重望,带领大伙苦干巧干,多施粪,勤打药,起早带晚,精心管理,再加上今年雨水匀调,终于迎来了这个历史上罕见的苹果丰收年。今年苹果个头大、成色好、无风扫口、无虫咬,再加上下了几场霜后,苹果的颜色上得好,苹果是产量高质量好,估计今年总产量突破二十五万斤是不成问题的,这将为这个贫穷的山村带来一线希望。当然大家把这些都记录在传文的功劳薄上。而传文经过这几年的锻炼也去掉了书生义气,也忘掉了刚复员回乡时的忧烦与苦恼,他已经是一个老练成熟的农村汉子了。

这时,听得那边果树丛中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大声喧哗:“我去看看虎串儿(冯传文的乳名)听说长成了个俊青年。”说话者是吕大淑子,她长得人高马大,力壮如牛,却嫁给了沙柳村矮小懦弱的天增。她是沙柳村的一桩宝,乐观、泼辣、耿直、爽快,从不知道发愁,也从不上火生气。在生产队里干活,她能说笑话,能讲怪话(下流话),走到那里就给那里带去一片欢乐。她还善于恶作剧,有一次在山里干活,她们几个女的竟把生产队长仁丰盖了“兔子庙”,注:盖兔子庙是胶东农村的一种恶作剧游戏,即把男人的裤带解开,把头弯进裤档里。这且不算,还撩起那硕大无比的奶子,直把那奶汤子呲进仁丰的嘴里,把干活的人乐得肚子痛。在那漫长、艰苦、乏味的农村劳动生活中,像吕大淑子这样的乐天派无疑给人们的精神生活起到了很好的调剂作用,使生活有了笑声、有了乐趣。她家住在远离村子的山庵子上那半个生产队上,平常很少到村里来,所以传文复员回村她还没有看到,光听人说很不错,便来凑个热闹。

传文听到她的吆喝便说:“淑子婶,你不用过来,我送给你看。”说着朝那边走去,娟姑也在那里。

吕大淑子乐了:“嗨哟,几年不见,这虎串儿确是长成了个好青年,听说还没有说媳妇。哪个闺女能摊上这么个好女婿才算有福呢,风娟妹,你还等着弄么,不赶快号下来。”

“淑子嫂,你——”娟姑有些不好意思。

吕大淑子根本不在乎:“你们都不知道哇,虎串儿小的时候可当意了,我还捏过他的鸭儿呐。”周围的妇女们轰的一声望着传文笑了。传文知道吕大淑子越说越没有好听的,说不准还盖他个“兔子庙”呢,吓得他赶紧抽身走了。

傍中午的时候,冯传文与副队长丑子哥一起往拖拉机上装苹果,干了一上午,他们都累得满头大汗。这时,邻居寿根急匆匆地跑来了。

寿根是传文的隔壁邻居,也是他的堂弟,他们的老爷是亲兄弟。寿根家的日子过得很凄苦,弟兄三个全是光棍汉。他爹有肺病,长年不能干活,在家里养着,他妈则一天到晚到山里干活。他大哥已经48岁,由于人生得老相,又过于老实,早过了娶妻的年令;他的二哥虽然念完了高中,而且在生产队当了会计,但由于性格过于孤傲,35岁了仍未婚配,眼见得没有戏了,而寿根呢,虽然今年才25岁,但智商太差,说话还结巴,看来说媳妇也是有困难。他还有个叔叫万成,已经50多岁了,也一直没有找老婆,与他70多岁的老妈生活在一起。说到底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家里穷啊!每每想起寿根家的境况,传文便生出一种凄楚和同情的感情来。

“串儿哥,就俺——俺大妈病了,就——就叫你——赶快家去一趟。”寿根结结巴巴的说。

传文一听母亲病了,便紧张起来,忙对副队长丑子哥说:“你看着点儿,我家去看看。”

传文急急忙忙赶回家一看,母亲正躺在炕上,脸色煞白,身体非常虚弱,忙问:“妈,你怎么了?”

“不怎么了,头有些发昏。”妈说。

“那我送你上医院。”

“不用上医院,我是老毛病又犯了,你把抽屉里的那几片药拿给我吃就好了。”

传文知道,妈有个头痛的病,是在生二姐的时候下炕早了点,受了风,一累大了就痛。这几天母亲又收花生,又收晒地瓜干,大概是连风吹带累,所以病又犯了。

想到此,传文心里很难过。母亲生养了他们兄弟姊妹5个,父亲在外面工作不回,家里的大事小事、里里外外都是母亲一个人操持的,还要抚养孩子,供其上学,真是辛苦极了。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要是国家的人早就退休了,而她老人家现在还一副一正地干着繁重的体力劳动,还要为我自己的事情操心费力。想到这里,传文心里有很深的愧疚。

母亲吃了药,歇息了一会觉得好些了,叹了口气对他说:“串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已经二十八岁,不小了,好找个人了。别看你有文化,模样长得也俊,可咱村穷,有多少光棍汉啊! 一过过这个年岁,可就不好办了。再说我也老了,手脚不太灵,真用着个媳妇当个帮手。”母亲说完,两眼紧紧地望着传文,那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渴求。

传文望了母亲一眼,再没敢正视一下,把脸转向了一边。

关于婚姻大事,传文这几年不是没有想过,自从他和柳河村慧敏的恋爱酿成悲剧以后,他再也不敢对爱情有所奢望了,只好把爱深深地埋在心底。在果园的这几年里,他和娟姑虽然有些感情上的纠纠葛葛,他知道娟姑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娟姑,但三年来俩人从未坦诚布公地表露过心迹。母亲好像也风言风语地听说过那么点,就问传文是不是有那码子事,传文就说多少有那么点意思。母亲就说:“那可不行,辈份不等呀!再说她家里根底不好。”这事也就撂下了。以后传文白天忙于生产、晚上忙于写作,就一直这样焖着。今天听母亲这样一讲,心里也有了一点儿紧迫感:是啊,二十八岁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年令,一晃儿就过三十啦,一过三十就加入了光棍队伍的行列。他当然不想听凭自己也和村里的其他男士一样成为一个孤苦伶仃的光棍汉,但他也绝不会像其他农村青年一样为了逃避光棍汉的命运根本不考虑爱情,稀里糊涂找个女人过日子。他需要一个相对不错,自己能看得上,有点感情的女人,比如娟姑。

见他没吭声,母亲知道儿子动心了,便说:“你山婆给你在北乡山马柳树底挂拉了一个闺女,叫柳水儿,小你四岁,会绣花。明儿正好是个集,你跟你山婆去看看人,我要是身子好了,我也去。”

“嗯”。传文为了让妈放心,答应下来,但眼前老是晃动着娟姑的身影。

〖BT1〗(二)

集,有的地方叫墟、圩、场,这个农村用来进行劳动产品交换的场所,从原始社会就有了。历经千万年,这个古老的形式一直延续下来。尽管其规模和交换产品的档次有差别,但其功能和性质始终是一致的,大约只有农村的消失它才会消失吧。

沙柳村要赶的这个集可是个大集,是在县城里的。每逢农历的一、四、七便是。集市就设在县城中心的一条大街上,除了牲口和猪子市由于卫生的原因设在城南河的河套里,其余交易都在这里,只不过是按大体门类划分地段。对于沙柳村人来说,赶集不纯粹都是进行商品交换,有些人是为了借赶集的机会到县城吃一顿馆子里的饭,那饭就是比家里饭格路的味儿。比如一些老头,就是每集日用木棍撅着个小篓儿,什么也不卖,什么也不买,利用儿孙孝敬的几个钱下顿馆子,说白了,无非是花三块两块吃一顿水饺,喝一碗大卤面,因为家里吃得太差了。还有一些人就是要借赶集的机会去看人(相亲)。因为农村受封建习惯势力的影响,男女青年自由恋爱的甚少,主要还是靠职业媒婆从中撮合,做媒介绍,根据男女双方的条件,先双方进行说合做工作,有个八九差不离了,再约个时间到集上亮亮相,如果双方看好了,便在县城一家有名的饭店“三合馆”请一顿客,这就算初步订下来了,以后再送日子、登记、娶亲。这当然比封建社会男女双方从未见过面就按照父母的旨意结婚过日子进步了许多。做成一媒,作为职业媒婆所得到报酬就是一副猪头下货,几斤粉丝之类。所以农村有时称做媒也叫“挣猪头吃”。在那永无消尽的集日上,在媒婆的撮合下,不知成全了多少婚姻,但这些婚姻 是否有爱情就不得而知了,光见一个个家庭组成了,一双双儿女出世了,这个庞大的农村社会延续下来了。

冯传文吃过早饭,按照母亲的吩咐,修饰打扮了一番,到云浦大叔那里借了一辆自行车,带上山婆赶集看人去了。

骑在车上的传文觉得好笑。大概从懂得婚姻爱情这件事起,传文就一直把自己的婚姻憧憬得很浪漫、很理想。他权衡自己各方面的条件,更根据自己的志向,他坚信自己不会象家里的前辈那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会有一个比较理想的职业的,或军人、或工人、或国家干部,而关于爱情呢,也肯定会是花前月下,江边湖畔,经过一段象电影和小说中那样的一个浪漫美好的自由恋爱过程,当然,对象呢也一定会是一位温情脉脉的倩倩淑女了。而现实无情地粉碎了他的这一美梦,服役五年之后,他回到了那他本不愿意面对着的贫瘠落后的山村,从事了他没有思想准备的农民职业,这且不说,他的婚姻也依然循着媒婆撮合,集上看人这原始古老的形式。他感到很有些滑稽,好像命运同他开了一个玩笑。但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只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了。

他的自行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把个后座上的山婆颠得直乐:“哎呀我的好孙子,你要把你婆的腚颠成两瓣吗?”

“山婆,你当是那个猪头那么好挣吗。”传文在前头依然把车子蹬得疯快。车子颠得更凶了,山婆在后面吓得哇哇乱叫。

说起山婆,这在沙柳村也是一绝,在十里八村都是闻名的。她长了一副巧嘴,凭这三寸不烂之

舌做了一辈子媒。她一年到头基本上是什么活儿也不干,专事做媒。为此,儿女们曾给了她不少埋怨,但山婆不管,依然乐儿颠地从事着她那自认为至高无上的伟大事业。仗着她那副巧嘴,任凭怎样难做的媒她能说成。村西头子有个老青年叫四牛,已经快三十岁了,还一直没讨上老婆,把他的老娘都快急疯了,不惜一切代价搬动山婆做媒。山婆给介绍了一个,女方一看人长得矮,不想干,山婆就说矮有矮的好处,省衣服,省饭量,后来女方又嫌弟兄多,山婆就说弟兄多养活老的负担轻,就这样凭着一张铁嘴终于把这门亲事说成了,全村人没有不宾服的。为此,四牛他妈也给了不少的谢礼。

这次为传文的事也受传文母亲之托,她坚信会手拿把取,出征先捷,因为传文的优势太多了,人长得好,品德好,还是果业队长,家里穷点但不是大毛病。

只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就到了县城。由于农村忙于秋收,集市上的人明显少了些,但仍然是熙熙攘攘的。他们无心观看集市的热闹,骑着车直奔三合馆。三合馆紧处在县城的中心,对面就是清朝和民国期间的老县衙门,其建筑并不雄伟,只是个两层楼,但因是个老字号饭店,所以很有名气,能在三合馆吃顿饭都引以为荣,看人大部分都在这里,因为这个地方好找。

当冯传文和山婆来到三合馆的时候,门口已站着不少看人的人。山婆对传文说:“小子,见到那闺女,腰杆要挺直,嘴要甜,懂吗?”按照约定,在三合馆的楼东头,山婆很快找到要看的人。

那里站着三个人,一个60多岁的罗锅子老头,苍老、清瘦,一副老诚相。另一个是长得浑圆的妇女,身体胖得出奇,象患了一种什么病,头上抹了油,满脸的横气,中间站着一个女子,瘦不拉几的,一对小黄辫儿。见山婆走来,老娘们迎上前去说:“哎呀,大宽子姨,你们怎么才来?熊俺三口等半头晌,你可得管俺下馆子呀。”

山婆不爱听,便说:“妈个×,张口就管饭。早上就要走,肚子坏了,才要走,拉一坡,才要走,拉一坡,不叫这小子骑得快,还早了呢。把我的腚片都颠炸裂了。”说着拍了拍腚:“你们看,我可不熊你们,这小伙子又白又俊,又有文化,那里去找呢。”

这时,那罗锅子老汉看了几眼冯传文,便蹲下抽他的烟了。大概这事是需要夫人做主了。那姑娘也看了几眼传文,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只有那婆娘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传文,好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看透,看得冯传文很不好意思。

山婆又说:“闺女也不错,人虽瘦点,但没有大毛病,手儿也很巧,绣一手好花,远近都有名。瘦不当害,生了孩子就发胖了。”

冯传文看了那女子,果然十分消瘦,胸脯平扁扁,前后衣服都贴在了一起。特别是看那眼圈儿,在楼的阴影里还有些发乌。那面倒也善,眼也有神,但没有对传文形成什么吸引力,他更担心她有病。

双方端详了一气没有发话。山婆问道:“怎么样,看好了没有?”那婆娘问问闺女,闺女点了点头。她妈就说:“俺愿意。”山婆又问传文:“串子,你呢?”

传文说:“我得回去商量商量俺妈。”

山婆一听话不痛快,便火了:“屁,你妈说了,这事就全包给了我,你只要愿意就行。妈个×,这么好的媳妇还不赶快应声,你真是太没有数了,要是同意,咱这就下馆子。”

传文说:“山婆,要不这样吧,我先到果品站去办点事,傍晌再来带你回家。”说完骑上车就跑。只听得山婆在后面骂道:“这小子没有数,长得俊能当饭呢?打一辈子光棍可别埋怨我。”

〖BT1〗(三)

娟姑这几天一直被一件事苦恼着。

自从五年前西古场那个没良心的军官把她甩了之后,她曾发誓不再嫁人了。而传文复员来到果园后,又燃起了她的爱情火花。三年来,她越来越看清楚了,传文是个好人,是个有文化、有才能、正直、善良、忠厚的青年。她喜欢他,主动接触他,她也看出传文对自己没有反感,有时还主动接近自己。日来月往,眉目传情,各自心里好像都有那么点意思,但两人谁也没有表露真心,俩人的关系始终隔着一层窗户纸。

这些事情也并非密不透风,风言风语也传到爹妈的耳朵里,她爹曾对她说:“传文那孩子倒是不错,就是辈份不等啊!”娟姑一听这话,心里凉了半截。她知道,在农村辈份是阻挡爱情婚姻的一趟巨大鸿沟,一般人是不敢逾越的。在沙柳村曾经有过这样的先例:南头子素娥爱上了比她小一辈的合章,素娥的父亲是个老东山式的老顽固,他坚决不同意闺女嫁给下一辈的,他认为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明令告诉女儿,你要是跟了合章,我就打断你的腿。然而俩人爱得太深了,拆是拆不开的。素娥便向父亲下跪,也未获批准,没办法一对恋人只好私奔。一年以后,当两人抱着孩子从外地回到村里时,素娥真被父亲打断了腿。素娥治好腿以后,夫妻俩含泪离村而去,从此杳无音信。至今村里人提起这件事还都不寒而栗。从那以后,十几年时间里,沙柳村再没有一个乱辈的婚姻。

然而娟姑的心地太高,爱传文爱得太深了,除了传文之外她再没有看上任何人。即使西古场那个军官反悔重来她也会选择传文的。她后悔与传文在果园接触的这几年里,自己尽管在行动上有所表示,但一直没有明表心声,这个傻乎乎的传文心里也有点数,但也不主动提出来,俩人的关系就这样闷乎着。

昨天,她的好朋友枝子告诉她,冯传文到城里看人了,还是山婆做的大媒,并且告诉她女人是山马柳树底的。听了这个消息,娟姑哭了一宿。她恨传文无情无义,不跟自己商量就去看人,她恨自己胆小,由于害怕乱辈而不敢同传文吐露心声,她感到自己是那样渺小,她怎么就不能同前辈那样,像素娥合章那样,为了爱情,不怕打断腿,宁肯私奔而去呢。……

由于一宿没睡,第二天早晨起来,她的眼肿了,母亲见了,心痛得很,知道女儿是为自己的婚姻担忧呢。便说:“娟子,你也不小了,连你兄弟的孩子都三、四岁了,不要老想西古场那个人啦,你还尽等吗?你若是想找的话,妈就托你山大妈给你说一个。

东河埠庄有个青年不错,在曲轴厂干亦工亦农,也是挑媳妇挑岁数大了。

娟姑心烦,听不得母亲这些话,便说:“妈,人家的事不用你管啦。”说完就走了。

“娟子,你等老家里噢。”妈在后面说。

下完苹果的果园,显得异常萧条。不但那热热闹闹、缀满枝头的苹果不见了,连那叶子也一片片地往下落,只剩下那稀疏的枝条在萧瑟的秋风中抖动,给人一种没落凉楚的感觉。

娟姑来到果园,而果园却空无一人。苹果出园后,果园暂时没有什么活,传文便宣布大家放几天假,各自回家搞搞秋收。关于这些,娟姑好像忘记了,跟妈赌完气后便习惯性地来到了果园。园子里没有人,她自然踅到了饲养室,疤拉奎爷像对亲闺女一样地问她:“娟子,不是放假了吗,你怎么回来了?”

“哦——,我没有事,回来转转。”娟姑茫然地回答道。

“你是找传文吧?”疤拉奎爷心明如镜。

“哦——,不——我不找他。”娟姑吞吞吐吐地说。

疤拉奎爷知道她在搪塞,便单刀直入地说:“传文今天到县果品公司结账去了,过晌回来,我还让他捎件皮背心呐,你过晌来吧。”

娟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只是感激地望了一眼这位乐观、风趣、心地善良的老者,便走了。

她中午没回家,在枝子家吃的饭,和枝子说了一中午悄悄话。

枝子比娟姑小一辈,年令也比娟姑小四岁,但俩人却是好得如同亲姐妹。枝子也是个苦命的姑娘,她十岁的时候父亲就因病故去了。母亲拉扯着哥哥和她艰难地生活着。由于家里穷,哥直到三十岁还没说上媳妇,无奈之中母亲给他们换了亲。换的是大五里头的杨家。杨家的境况和枝子家差不多,也是有妈没爹,兄妹两个。不过枝子哥的媳妇小,只有二十岁,而枝子的丈夫却是四十岁,比枝子整整大十八岁。对这门亲事枝子显然是不满意的,但为了哥哥,她还是忍气吞声地默认了,而且两家都登了记,秋后哥先结婚,入了冬枝子就出嫁。对这桩畸形婚姻的过程娟姑是十分清楚的,并为枝子洒下了同情的泪水。为此,她对农村艰辛的生活有了更为深切的体验。

中午,娟姑对枝子吐出了自己心中的全部秘密。枝子对她说:“你就去找他,把你的心里话都说了,我要是看上一个人,我可不管,就得舍上命地去追他,可惜为了我这个哥。”

娟姑沉默不语。

枝子又说:“我好像听我妈说,虎串儿没看好那个人。”

娟姑眼里一亮。

下午,娟姑来到了果园,来到了饲养室,传文果然在那里,疤拉奎爷却不在,他知道娟姑下午要来,他知方便地提前走了。

俩人默默相对,谁也没有开口。

过了好长时间,还是娟姑先说了:“不是在三合馆看了个人,长得俊吧?”

“不俊!”

“怎么不俊?不是山马柳树底出美人吗?”娟姑揶揄地说。

“比起你,谁也不俊,谁也不美!”传文大胆地说着自己的心里话。说完,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娟姑。他今天中午在果品公司喝了点酒,感情有些充沛。

娟姑的脸红了,但心里却很幸福,“真的吗?”

“都三年了,我还想说假话?”

“那你怎么不早说?”娟姑的心跳得很厉害。

“你还不是一样。”传文的血也在沸腾。

“传文——”

“娟姑——”

俩个人终于抱在了一起。

屋外,秋风吹动着落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BT1〗(四)

秋收已毕,地了场光。

西北风一天比一天地尖厉起来,村里村外的树叶都基本落尽了,那乌鸦已开始选择高大的树木筑巢垒窝。天上的云常常展现出一种混沌沌的颜色,有一种黑云压城的感觉。那迹象再鲜明不过地告诉人们,冬天快要来了。

就在这寒冬将至的时候,沙柳村传出了一条消息,使人们的心里比冬天的来临还要感到寒冷。老支书王德生去世了。老支书今年五十八岁,已经干了二十多年支部书记。他没有多少本事,村里也没有搞好,但是他为人正直,处事公道,廉洁奉公,不到群众家里喝酒,不串老婆门子,在村中很有威信。尽管村里很穷,但老百姓没有过多地埋怨他,都知道这是村子条件太差了。就是老支书自己家里也是穷得叮当响,他是积劳成疾,患肝癌病亡的。他的去世给沙柳村带来了巨大的悲哀,大家都自觉地为这位老支书送别。

老支书去世后,村长秋囤儿踌躇满志,他以为自己接任支部书记是顺理成章的事。尽管这样一个穷村支部书记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但那毕竟是一个村的统治者,总是拥有一定的权力。然而这个人德性不太好,他和老支书的优点恰恰相反,所以群众威信不高。镇党委派人来考察,党员、群众一致推选冯传文担任党支部书记,很快,镇党委下达了一纸公布令,任命冯传文为沙柳村党支部书记。村长秋囤儿当支书的梦想破灭后,气得病了好几天。

然而这个消息并没给冯传文带来什么惊喜。镇党委公布的当天晚上,母亲突然难过得掉泪了,她说:“孩子,咱这个村,自古以来就是个穷根,山穷水穷人心也不齐,就是神仙也搞不好哇,可别栽在这上头哩。还不如你在果园子里干,活不累,又是大队工,快去镇上把那官辞去吧。”

传文的心乱了,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这个沙柳村,他是有数的。这个村始建于明朝,原来是一户周姓的人在这里为财主看守山岚,并逐渐安家繁衍下来,以后又相继来了一些冯姓、李姓、张姓、王姓等户,是一个典型的移民村,现在该村已有150户,400多口人。这个村地处丘陵山区,土地瘠薄,干旱缺水,自然条件极差,再加上姓杂,人心不齐,宗族派别势力强,难以领导。所以历来贫穷落后。有两件事很能说明问题。一件事是村里劳动日价值低。在公社化、挣工分的那些年里,好多村的劳动日价值都达到了好几块钱,而沙柳村的劳动日价值却低的可怜,一九七七年是最低的一年,日工分只值三毛钱,在全公社倒数第一,一个整劳力辛辛苦苦干一年活,不但不能开到支,还要向生产队找钱。另一件事是光棍汉多,全村400多口人,35岁以上还没有说上媳妇的就有40多人,占了人口的十分之一,而一家三条以上光棍的就有五家。也创造了全公社之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由于改变了政策,村民的日子好了一些,但依然没有甩掉落后的帽子。像这样一个村子有谁能搞好呢?特别是自己生性懦弱,性格内向,更难以担此重任。

早饭后,他向南大街走去,他想去征求一下娟姑的意见,刚走到街口,忽听得前面一阵嚷嚷声,放眼一看,街筒子里好多人,都是在看热闹的。原来是枝子出嫁。前些日子,枝子的哥哥锁子已经把媳妇娶来家了,按照原定的“换亲协议”,枝子今天要嫁给嫂子的哥哥。不一会儿,枝子出门了,她的男人是个看样儿有40多岁的黑大个儿,穿着一身乌蓝中山服,戴一顶蓝色长舌帽,显得倒也威武,而枝子则穿一身紫红色外衣,黑黑的辫子上扎着红头绳,头顶上还插着一朵花,衬得那脸更加白净娇嫩,与那黑大汉相比,她显得有点儿娇小。枝子的脸上看不出半点高兴的意思,木然、冰冷。她抬起头,扫了一眼为她送行的街坊邻居们,那眼神中明显地带有一种哀怨,流露出心中对自己婚姻的无奈,当她的目光与传文的目光相接时,忽然闪过一点光彩,而很快又消失了。传文心里涌出一股凄恻的情愫。从枝子的眼神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40多条光棍的眼神,看到了那400多口人的眼神。他们在期盼着自己,在信任着自己,自己没有理由逃避他们、拒绝他们,村里也不能老这样穷下去了。自己应该把这副担子挑起来,尽管这副担子重了点,他不想再去找娟姑征求意见了,他脚步稳稳地找秋囤儿商量工作去了。

〖BT1〗(五)

初冬的一场大雪,早早地降临了山乡。这场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宿,平地二尺厚,把个沙柳村捂得严严实实,整个儿一个银白色的世界。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村里的房子尚能见出一点轮廓,就像一个个圆不溜秋的大蘑菇。沙柳村的雪历来比别的村大,因为它处在昆嵛山区的一个风口上。老百姓说,这个穷疃儿就这一点儿沾老天爷的光。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冯传文不但接下了支部书记这副担子,而且经过广泛征求意见,已经拟定出改变村里落后面貌的治村方略。这方略不但得到了支部、村委的赞同,而且也得到了老百姓的认可。原来曾闹过情绪的村长秋囤儿经传文做工作也想开了,他知道自己没那个肚囊,只不过是瞎咤咤。他表示一定很好地配合工作,现在传文已雄心勃勃地准备大干一场了。

清晨,当大伙还在大雪封门中贪睡的时候,冯传文已经早早地起来了。他向村外一看,有着艺术细胞的他立即被这冰清玉洁的银白世界惊呆了,他以一个作家的眼光欣赏着这大自然的杰作,心里推敲着用怎样的语词来描绘这眼前的绮丽景色。稍即,他又考虑到自己现在不能当一个作家,而是党在农村基层组织的一个负责人,一个400多口子百姓的父母官,责任在身啊!下这么大的雪,群众家里冷暖如何,会不会出现意外情况。他首先想到是老烈属冯老太。这可以说是沙柳村最困难的户了。冯老太今年七十六岁,打淮海战役丈夫冯老三支前抬担架牺牲了,留下她和一儿一女。儿子是个痴呆,女儿十年前不幸病亡,最后只剩下苦命的冯老太和痴儿相依为命。这两个人都已没有了劳动能力,除了国家每年给点抚恤金外,再就是村里补助点粮草;日子过得十分凄苦。如此大的雪,她家的破房会不会倒塌,人会不会冻死,这是传文所惦记的。于是他拿起一把木锨,铲着道向村西头走去。

走出不远,看见一个人穿着一身黑棉袄,腰间扎着一根草绳,头戴一顶破棉帽,那帽耳朵向两边耷拉着,脚蹬一双猪皮绑,注:胶东农村用生猪皮缝制的一种鞋。扛着一根木棍。他是二栓子,在沙柳村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儿。他父母早亡,是个孤儿,常年自己过日子,饥一顿,饱一顿的,但他生性乐观,从来不知发愁。在乡村那艰苦的日子里,早已锻炼出他那抗热抗冷的钢铁般身体来,至于说媳妇,那是他一辈子都不敢想像的事儿。

传文一看这副装扮,就知道他是去撵兔子。在这山乡里,每到冬天,大雪封山,山里的兔子就躲在某个凹穴里,这凹穴有个特征,就是兔子在里面喘出的气把雪温化成一个黄黄的小窟窿眼儿,只要拿起木棍向里面狠狠一敲,一准儿能敲死一只野兔。这既是山区农民猎取野味的一种方式,也是生活中的一种乐趣。传文当兵以前就曾跟人上山撵过兔子,他现在看到二栓子去干这营生,心中却产生了一种怜悯。

“二栓叔,弄么去?”传文故意问他。

“撵兔子,嘿嘿。”二栓说完像一个行者,踩着雪向北逶迤而去,走不远,又转回头吆喝了一声:“虎串子,听说你当书记了,等我撵上兔子送个给你,算是祝贺!”说完大步流星地走去,身后留下一溜雪雾。

传文铲着雪来到了冯老太家里。这个家处在村西头一个高台子上,门朝北,一个破败的小门楼,迎着北风,可怜地颤抖着。门没有闩,传文轻轻地把摇把一扭就开门进去了,走进正房,屋里一股尿臊气,正间里一堆草,一个破尿罐子,臊气冲天,传文一阵恶心。再到里屋一看,冯老太和那个四十多岁的呆儿子,蜷曲在一床破棉被下,身上擞擞发抖。北窗上还透着窟窿,那风啾儿啾儿地向里钻,更增加了屋里的寒冷。传文喊了几声:“老太,老太。”冯老太皆无回答,传文掀开被子见老太太已冻得脸色发紫,他马上抱来草,塞进炕洞,烧起炕来。随着炕上温度的升高,冯老太醒过来,她什么也不说,两眼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青年,她那个呆儿子却仍在寒冷中昏睡。

见冯老太醒来,传文忙跑下街,找到妇女主任大脚转子,让她安排几名妇女轮流照顾冯老太,又立即召开了支部会,研究了扫雪和看望困难户的事宜,并在村里的高音喇叭上动员村民扫雪。很快男女老少都到街上扫雪,这时太阳也出来了,暖洋洋的,一派热闹的景象。直到把这些事安排停当,他才赶回家吃饭,可前脚刚进门,后脚东场上的新虎叔就找上门来了。一进门就两眼泪汪汪地说:“虎串大侄,俺妈昨晚喝药死了,俺爹也闹腾着不想活了,俺弟兄五个都没有章程了,你去帮帮忙吧。

这又是可怜的一家。这家的主人叫树堂。他性格古怪,脾气暴躁,在村里很没有威信,尤其是邻里相处得很差,再加上穷,一门五个儿子都没有说上媳妇,树堂的老婆硬是为这五个儿子愁瞎了眼,昨天晚上一家人吃饭吵了起来,树堂拿拐棍打了大儿子,树堂婆劝说不听,再加上发愁,夜深人静时服毒自尽了。今早上树堂见老婆死了也嚷着不想活了,整个家庭乱成了一锅粥。

传文饭也没顾得吃,叫上调解主任来到了树堂爷家,劝住了树堂爷,对树堂婆的后事进行了安排,等赶回家时,已是临近中午了。冬日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南天,传文进一步感到这个农村支部书记担子的份量。

〖BT1〗(六)

又一个春节来到了。春节期间,沙柳村又有不少姑娘出嫁,却很少有男人娶媳妇。除了村当中云浦大叔的儿子新壮娶了媳妇外(因为他爸在外面工作)再没有娶回一份媳妇。不用说那些老光棍,就是刚进入二十大几年龄的青年,当爹妈的也焦急起来。

传文的母亲亦不例外,传文到年已经二十九岁,在年龄上显然已经过岗了,但好在儿子有一表人材,又有才华,最近又当上了支部书记,倒还不至于像其他青年那样打光棍,但不抓紧时间给他论讲,很难说的。上次山婆给介绍了一个没看成,硬是把山婆给得罪了,母亲也生了一肚子气,多亏到山婆那里去赔了几次不是,山婆才不计较了,答应再给介绍一个。

这天传文开会回来,母亲又开始唠叨了,然而传文当头给了母亲一瓢冷水:“妈,再不看了。”

母亲一愣,怎么不看了?孩子,你都二十九岁了,转过年就登三十岁的门,已经过岗了。再说,当书记也不能不说媳妇啊!”

“妈,不是不说媳妇,我已经有了。”传文如实说来。

“有了?谁?”母亲有些惊喜。

“咱村的,俺凤娟姑。”

“凤娟——”

母亲听后,惊得头发昏,张倒在炕上。

传文慌了手脚,忙去扶:“妈,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传文知道与娟姑的事,因为辈份不等,是很难通过这一关的。可没想到母亲还能气到如此程度。他真不理解,老人们怎么把辈份看得这么重。

过了一会儿母亲才醒过来,传文给母亲喝了点水,母亲才平静了下来。

“妈,你是嫌辈不等吗?”传文问。

“咳——”母亲长叹了一声“孩子,辈不等是一会事,可就是辈等,这个闺女咱也不能要哇!” “怎么啦,妈?”传文有些不解。

“孩子,咱们两家前辈有深仇大恨哪!”

……

原来娟姑的前辈并不是本份之家。她的老老爷九槐是个兵痞,外号叫“草上飞”。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常干些绑票谋财的罪恶勾当。

那时,传文的老老爷却是个老实人家,靠着世世代代的勤劳,再加上在外面做点小买卖,日子过得也算殷实,这自然引起“草上飞”的眼红。一个天黑风高的夜晚,传文的老老爷冯保田被几个蒙面人绑了票,人被带进了沙柳村北面的庙花山松树林里,然后又派人向冯家捎信,限期在天亮之前向庙花山送去二百块现大洋,否则就要“撕票”(杀人)。冯保田的家人连夜凑集了二百块现大洋送到庙花山,人才被放了回来。胆小的冯保田受了这次惊吓,落下了一场大病,不久便死去了,家业也从此中落了。

当时的沙柳村人都清楚这伤天害理的事是“草上飞”干的,但由于都是蒙面人,也无法细查,就不了了之。但冯家人从此却与李家人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解放前夕,李家举家迁到了大连,冯家后代把这件事也就淡忘了。六一年,一批城市人口下放到农村,“草上飞”的重孙李顺召带着全家回到了沙柳村,也跟回了一个聪颖敏慧的凤娟姑。对这一切,冯传文和兄弟姊妹们当然是不知道的,但对家史了如指掌的母亲却是心如明镜。她怎么能让这两个前世结下切齿仇恨的男女结为夫妻呢,便何况辈份还不等。

冯传文听了母亲的讲述,头脑顿时炸裂了一般,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是这么一种情况。自从柳河村的慧敏与他绝情之后,在他极度空虚痛苦的时候,娟姑走进了他的生活。三年多来,他们志趣相投,两好无猜,爱情已发展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特别是秋天果园饲养室里那历史性的一抱,俩人已订下了终身。万没想到两家的前世竟有这么一段非凡的历史。他的脑海中一会儿是娟姑甜蜜的笑脸,一会儿又是老老爷冯保田那痛苦的面容。这两个形象鲜明地叠印在一起,弄得他心情矛盾、方寸已乱。

母亲见儿子怔怔地呆在那里,知道她的这段故事起作用了,就说:“孩子,事情我已经跟你讲了,主意你自己拿吧,反正咱冯李两家人是永世不能结亲的。你如果要凤娟,我就不活了,你若要你这个妈,就跟凤娟拉倒。不当害,她那边的工作我托人去说,知道了上辈子这档子事,她也会死了这份心的。”

母亲说完就走。

“妈,你先别着急。”传文想拦住母亲,而母亲已打开了门。

天上又落雪了。母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幕中。

〖BT1〗(七)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沙柳村,这个远离县城的偏僻的小山村,照样平等地迎来了明媚的春光。村头的杨树上生出了嫩黄的叶片,河边的柳墩儿已是烟蒙蒙一片,死老婆沟浓密的槐林里也是千树万树绿叶初上了。不知谁家门前的桃树,绽开了粉红色的桃花,像凉晒着一簇斑斓的彩绸。

村里村外一改往日的沉寂,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整地、送粪,一派忙碌景象。

前几年村里实行的是小段包工、联产计酬,社员比以前集体干大帮活时是有了点积极性,但总是劲头还不太足。前几天县里、镇里都开了大会,要求进一步落实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加快农村改革步伐,对土地实行一竿子捅到底式的家庭承包。冯传文与支部一班人毫不含乎地贯彻了县委、镇委的指示精神,把土地全部承包到了农户,并且同农户签订了承包合同,规定15年不变,而且就承包后的服务问题对农民进行了承诺。这样一来,群众的积极性大增,家家户户都在精心盘算,加大投入,备耕备种,这使冯传文心里感到了很大的欣慰。

这天上午,他和村长秋囤儿、村会计小更子一起在村四周转悠开了。

这几天,这个年轻的党支部书记心里一直想着一件事。他明白,农村的事并不是一分了之,一包了之。田地虽然都分到了户,但面上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做,种子问题、农药问题、机器问题、水利问题、科技问题等,都需要村组织给予解决、提供服务。还有一些公益事业需要做,如对困难户、病灾户、五保户的照顾,对烈军属的优抚,对教育集资、公路集资的缴纳等,都需要做好。这都需要一定的集体经济实力做保障,总不能大事小事向户上伸手要钱,而目前村里的集体经济却微乎其微。于是他想到了果园,便领着秋囤儿和小更子来到了村南头的果园。

这片果园共有一百多亩,一万棵果树,是村里的一个小聚宝盆、摇钱树,每年都可以给村里创造十万八万的价值,如果不叫这片果园,村里的集体经济早就垮了,什么事儿也办不成。然而现在这些树大部分都是大、小国光、青、红香蕉、祝光、花皮子等老品种,经济价值低,并且树已开始老化,潜力越来越小,亟需更新换代。这时,果树枝上已长出了嫩嫩的绿叶,再仔细看有些小苹果骨朵也已开始显露出来,金壳亮从地上爬起来,围着树枝胡乱地飞动着。这使传文触景生情,又勾起了他对复员刚来到果园时的回忆,勾起了他对娟姑的回忆。

“传文,这片果园可为咱村做贡献了。”秋囤儿知道传文对果园有着很深的感情。

“不过它已经老了,好增加新品种了。”传文说。

秋囤儿知道传文在想什么,便说:“我看就在果园下面再开它50亩怎么样?”

传文向下一望,果然还有一大片瘠薄的山地,估计50亩也站不住。

会计小更子说:“反正这片地种庄稼也不行,干脆都栽上苹果。不过,要全部栽上红富士、红星、乔纳金什么的。“×养的,小日本鬼儿就是行,连那苹果也好。人家柳河村栽得红富士,一斤卖两块多钱。”

传文很赞同他们俩的意见,也觉得同自己想到了一块,就说:“咱这个穷村,没有人才,没有技术,没有资金,眼前是不敢上工业项目的。咱就在果业上做点文章,这五十亩都栽上新品种苹果,等长起来了,一年收入个二三十万不成问题,另外老果园也慢慢嫁接改造,换上新品种,那咱村的集体经济就硬邦很的啦。”

他们离开了村南的果园,又转到了村西头的山坡顶上。这是村子的制高点,能有海拔100多米高,是一条相对独立的小山脊。向北向南,山脊绵延不绝,向西是陡一点的坡,坡下面是一条很深很长的山沟,不知怎么叫做“死老婆沟”。沟里没有别的,全是一沟筒子刺槐树。这条沟又叫“香沟”,因为到了槐花盛开的季节,满沟飘香。沟西是一片草夼,再向西又是一些起伏的山脉,直接那巍峨的昆嵛山。向东一面的山坡稍微平缓些,村子就建在这个山坡上,一层一层很是好看。坡底是一条小河名叫沙柳河,村名由此而得。这条河是条季节河,平常水流很少,干旱时水便断流,而雨季却河床涨满,因此这条河对沙柳村人来说没做出多大贡献。河东是一片小小的盆地,叫“三十八亩地”。这块盆地也只有38亩地,是沙柳村的“地眼”。以前为东场上财主周大巴子所有,人民公社后,全村四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9亩,剩下2亩给了西庵上那半个生产队。再其余的地就都是兔子不拉屎的山井薄地,盆地东面,又变成了东西走向的两道山脉,山脉之间的一条小路通向遥远的县城。

沙柳村缺水,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事。全村吃水只有两眼井。村西头山坡顶上一眼,村东头山坡底下一眼。天旱时,村西头的井干了,便都到村东头挑水,常常为吃水发生争执。有趣的是为挑水还出了一句歇后语:“井台驴挑水——火星子一哧拉的。”说的是西头子有个外号叫“井台驴”的汉子,为什么叫这个外号,因为他妈把他生在井台上,起名叫井台,脾气又驴。他每天晚上半夜起来从东头子往西头子挑水。街上的火拉嘴石很多,他挑水走得快,赤着脚踢蹬着石头互相碰撞成火星闪亮一路。可见沙柳村人生活之艰辛。吃水都这么金贵,庄稼用水根本就不用提了。

太阳明晃晃的,地面上晒起氲氤,给人以昏睡疲惫的感觉。草堰上的草已开始返绿,一种叫做 “筲梁”的鸟儿在空中吱嘎吱嘎地鸣叫着,就像挑得水筲在吱吱作响。三个人从山顶向坡西转,忽然发现坡下一湾清水,周围绿草茵茵,像沙漠里的一片绿洲,三个人脚步疾疾地走了过去。这湾清水,便是村里人人皆知的“西井湾子”。这是一股天然泉水,水眼不旺,但四季长流,后来人们将水湾扩大就形成了这样一湾子水。人们干活的时候就喝这井湾子里的水。这水是白浆水,蜜蜜甜;谁也不舍得用它来浇地,即使浇地,也用不了几担水就舀干了。

关于这个井湾子还有一段传说。据说当年一个财主霸占了这个井湾子,想扩大水眼用来浇地,就用镢掏泉眼,当他揭开一块石板时,忽然冒出水桶般粗的水柱,财主吓得赶紧用石板把水眼堵住了,以后谁也没有再敢扩水眼的了。

传文望着这个井湾子对秋囤儿和小更子说:“我们能不能把这个井湾子扩展一下,积蓄点水浇地。”

秋囤儿说:“这个井湾子水眼太小了,出不了多少水。”

小更子说:“不是说水眼让一块石板扣上了,×养的,咱们把它抠开不就行了。”

秋囤儿说:“那是传说怎么能信?”

传文却认真地说:“知道是传说,但有句话,山多高,水多高,说不定真是一条山脉水线呢。我看可以请县水利局的技术员来勘探一下,如果是条水线,今年秋天就以这个井湾子为中心,开挖一个平塘,平常把井湾子里的水堵起来,到雨季再把天上的雨水积起来,总可以用来浇一部分地吧,别的山头再慢慢想办法。”

经传文这么一点拔,秋囤儿和小更子心里都亮堂了。他们仿佛见到了山顶上一座平塘碧波荡漾,倒映着蓝天白云,像一颗蓝色的宝石镶嵌在西山顶上。

他们从西山转到了村东的沙柳河边,他们又规划在河的上游修一条拦河坝,解决“三十八亩地”的浇水问题。他们就这样指指点点,规划着山村的美好未来,不觉天已中午,他们开始向村里走去。这时村口站满了许多人,传文就问大家看什么,大伙说,看大廷买来的媳妇。原来这几年村里的光棍实在熬草鸡了,就有人贩子串通村里人到贵州、云南一带贫困山区买媳妇,因为那里的生活更苦,村里已经有双山、润朋买了媳妇,不过润朋的媳妇不久又跑了。买媳妇多者一万,少者五千,树堂爷的小儿子大廷这次是花了八千元到云南买了个媳妇。

果然不一会儿,大廷领着媳妇回来了,他由于长途奔波,旅途劳累,衣服都脏了,脸上都长起了脸皮胡子。但他仍然精神饱满地出现在村口,那样子像远征凯旋归来的英雄。后面跟着一个小巧的女人,个子不高,很瘦,一副雷公脸,高颧骨,面目黧黑,典型的东南亚人种特点。她两眼警惕地看着村人,跟着大廷匆匆向村里走去。

传文看着这个小女人,看着瞧热闹的村里人,心里又感到沉甸甸的。

〖BT1〗(八)

娟姑走了。

那天母亲把前辈子的那段冤仇讲给传文听了之后,便托山婆把这档子事直接了当地告诉了娟姑。娟姑彻底地绝望了,第二天就离开了沙柳村,谁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半年多以后,一封来自新疆的信送到了传文手中,信是娟姑写的。她告诉他,她跑到新疆中苏边界的一个小屯子里,那是她表姐的家,她将从此在那隐居起来,永不回来。但她依然爱着传文,希望传文好好干,把村子改造好。同时积累生活,为创作出反映新时代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做准备。并希望他尊重母亲的意见,找个如意的对象,要把她忘掉。

接到这封信,传文差一点疯了。他哭了一宿,但他想到自己现在已是村的支部书记,一个几百口子的领头人时,又把这种痛苦压在了心底,振作精神,带领群众开始了改造山村的战斗。经过两个冬春的艰苦奋斗,果园下面那50亩地全部栽上了新品种苹果,成活率达到百分之百,而且对老果园开始了嫁接改造。西井湾子的大平塘也修起来了,并神奇地开扩出了一个泉眼,这个大平塘十天就蓄满了水,而且还形成了涓涓细流。整个西山坡的土地全部浇上了水。沙柳河的拦水坝也修好了,在沙柳河的上游形成了一个人造小平湖,解决了“三十八亩地”的浇水问题。还在镇水利站的帮助指导下,为百分之八十的户装上了手压机井,村民吃水难的历史宣告结束。他还筹集了部分钱,设立婚姻介绍奖励基金,规定每做成一个媒,奖励500元钱,结果山婆、吕大淑子、大脚转子等专兼职媒婆一齐上阵,她们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硬是给十五个光棍说上了媳妇。同时对困难户、病灾户、五保户、烈军属的照顾更是细心周到。传文的威信如日中天,深得民心。而他呢,便每每想起娟姑,那心里也总是空落落的。

这是一九八三年仲夏。

中国的农村改革已进入了第三个年头,农民已从中得到极大的实惠,连沙柳村这样历来穷困的小村也都变了大样。

一场夏雨过后,山乡格外清新。水湾子里青蛙不停地欢叫着,湾边的蚂蚱菜开着一朵朵娇小晶莹的小紫花儿,一阵山风吹过,在湿润中夹着田野泥土的腥膻和庄稼的清香。

晚饭后,村里人都坐在街头风凉,说古道今。传文自己躲在村的办公室里,他先看了看镇党委的一些文件,又看了一会儿报纸,他要从这些文件和报纸中理解中央及各级党委的指示精神,从而掌握下一步农村工作的发展方向。看完文件和报纸后,他又展开了稿纸,开始了创作。

传文这几年虽然担任了村领导,工作繁忙,但依然坚持创作,他有时觉得自己是生活中的一个主角,真真实实地要在社会上有所作为;有时又感到自己是一个作家,是为了创作而参与生活,是为了积累生活素材而投身生活的。在遇到一些忧愁烦恼的时候,当他以生活的主体进行考虑时,他会感到苦闷、彷徨,甚至感到不能自拔,而当他以生活的客体特别是一个作家进行

考虑时,他又感到这是生活的必然,是创作的需要,反而又完完全全地超脱了,没有任何烦恼。如果有时从时间上划分,可以说他白天是生活的主体,晚上又是生活的客体,因为白天他要身体力行,事必躬亲地去干,去实践,去带领,去调处,而到了晚上,特别是更深夜静,处理完公务后,又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他就完全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记录、描绘和提炼这些生活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题材,正在构思创作一部反映农村改革的中篇小说。整个沙柳村的山山水水,石头草木,春风秋雨,老老少少,母亲、秋囤儿、山婆、枝子、娟姑、丑子哥、吕大淑子、大脚转子都进入了他的视野,跃现在他的稿纸上,尤其是娟姑,那形象最深、最活。当然自己在小说中也扮演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脚色。他已经写完了两章,今天他铺开稿纸,开始了第三章的写作。

这一章写什么呢?他凝目沉思着。

正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响了,像风一样飘进来一个女人。传文转头一看,是个姑娘,仔细一看,是吕大淑子的三闺女葱儿。

吕大淑子共养了六个闺女,直到最后也没生出一个小子来。这六个闺女大部分长相与性格都像她妈,唯有这个老三长得很秀气,有人曾经开玩笑说这不是吕大淑子她男人的种,吕大淑子也不在乎。葱儿今年二十三岁,不但长得秀气,而且很聪慧,她是全家唯一一个念过高中的人。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就回村跟着姑娘们学绣花。

吕大淑子早就看出传文是个有出息的好青年,原来以为他有心上的人,就没打他的主意,后来得知传文与娟姑恋爱并拉倒后,便开始打起了小算盘。她的其他几个闺女长得不是丑就是岁数不合适,唯一能拿得出门的就是这个葱儿了。她的想法有两条:一是看着传文这样的好青年没说上媳妇,心里着急,从正义感的角度应该帮他解决点实际问题;二是,她家里一窝闺女,老头子又是一个一脚踹不出三个屁的熊包儿,如果能攀上传文这样的女婿,她在村里也就有了靠山啦。于是她先商量了三女儿葱儿,尽管岁数差得大,但传文在她眼里是个偶像,没怎么费事就同意了。又商量传文的母亲和山婆,二人更是乐得一蹦三高,于是她们三人联手导演了今晚这场别具一格的戏,让葱儿直接找传文表露心迹。

传文心里一怔,忙问:“葱儿妹,你来干什么?”

葱儿用手捂弄着衣角:“俺妈让俺来和你谈。”说完脸已羞得通红。

传文觉得好笑,便问:“谈?谈什么?”

葱儿猛了猛胆子说:“传文哥,你年令不小了,整天为村里操劳,该成个家啦。”说完两眼正正地望着传文,那眼里盈着泪花,也盈着真诚,没有半点轻浮的成份。

这话,这眼神确实令传文感动。没有想到在这个村里还有这么俊美这么真诚的姑娘,在他经历这么多的坎坷曲折之后,这一番话语,这一片真心,确实难得,确实珍贵,也确实应该接受。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这姑娘才二十出头,长得漂亮,又有文化,应该找一个更为理想的伴侣,而不应该是自己,更重要的是这肯定是人为导演的一出戏,背后说不定还有一个什么“阴谋”呢。想到这里,传文便站起来正色地说:“葱儿妹,谢谢你的好意,你岁数还小,好多事还不明白,这么晚了,没有什么好谈的,你回去吧。”

“传文哥——”葱儿姑娘不知如何是好。

“你回去吧,我这里还有事。”传文下了最后的逐客令。

葱儿无奈,只好不思不悠地走了。走到门外,她呜呜地哭了。

葱儿走了之后,传文走出门外,好在门口附近没有人风凉,否则被人看见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

外面的蚊子密集得一头碰不开,嗡嗡乱叫。湿润的空气中充溢着青草的味道。近处一棵高大的柏果树张着如同华盖一般巨大的树冠,在暗夜中威然挺立着,远处的山野、庄稼地则完全是黑乎乎的一片。天上的星倒也亮,月儿倒也媚,那无垠的穹宇在夜色中显得更为苍渺而神秘。地面上一点儿风也没有,沙柳河边的菜园子和庄稼地里,似有一种响声,那大概是菜蔬、庄稼的拔节声吧。

夏夜中,寂静的山村。

传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空气,又返回屋里,重新展开稿纸,开始了第三章的写作。

一九八四年三月于文登文城文化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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