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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人生
作者:陈全伦

  1

 

  月光覆盖着威海卫城,覆盖着威海卫城中的十三门楼,覆盖着威海卫城中十三门楼内的十三枝,十三枝身上披着一层月光,厚厚的,绵绵的,却好冷,冷得十三枝身上打哆嗦。

  八月十五,狎客们都在月光下与家人团聚,娼妓歌伎们是本地的也都回家过节去了,十三门楼出现了少有的宁静,老鸨也不知道捣古什么去了,影儿也不见,十三门楼好象遭了劫,而十三枝是劫后余生的人。

  十三枝望了望院子,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望了望天空,只剩下一盘皓月,天上天下都呈现出一样的孤寂。十三枝就感到这样的孤寂其实并不孤寂,正好适合于演唱。她想,平常唱得再好,都是给别人听的,表演得再好,也都是给别人看的。今天要唱给自己听,表演给自己看,这是多么好的八月十五啊。

  于是,十三枝调整了一下情绪,简单地整了整衣袖,披着月光,轻移莲步,款款登场了。她自己用嘴打着锣鼓点儿,用嘴哼着过门儿,且演且唱。她唱得是《文姬归汉》一折。开始是大段的西皮原板,“荒原寒日嘶胡马,万里云山归路遐。蒙头霜霰冬和夏,满目牛羊风卷沙。伤心竟把胡人嫁,忍耻偷生计已差,月明孤影毡庐下,何处飞云是妾家!(西皮导板)整归鞭行不尽山万里,(慢板)见黄沙和边草一样低迷。又听得马啸啸悲风动地……悔当初生胡儿不忍抛弃,到如今行一步远足重难移,从此后隔生死(散板)永无消息,反教我对穹庐无限依依!”到接下来的哭拜昭君墓,(内二黄导板起)“见坟台哭一声明妃细听,(接唱回龙)我文姬未奠酒诉说衷情。(二黄慢板)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我也曾被娥眉苦累此身。(快三眼)你输我于生前得归乡井,我输你保骨肉幸免漂零。问苍天何使你我两人共命?听琵琶马上曲悲切笳声……

  正唱得兴致处,十三枝忽听到周围一片掌声和喝彩声。十三枝不得不停住演唱,放眼一望,并没有掌声和喝彩声,只有月光和风声以及远处威海卫城内家家户户的欢笑声。十三枝知道是自己的幻觉,她想,行啊,自己唱够了,也欣赏够了,该回屋歇一歇了。十三枝便迈着戏步,一步一趋地回到房间。今天过节,老鸨给了她一瓶红酒,十三枝打开酒瓶倒了一杯,一仰脖喝了进去。十三枝感到很好喝,又倒了一杯,又是一仰脖喝了进去。一连喝了三杯,十三枝感到有些头晕,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她又喝了一杯、两杯、三杯,一直把一瓶酒全部喝下去了。这时,十三枝已没了轻飘飘的感觉,她感到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与她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一个远去了十二年的人,那时她是一个孩子,才6岁……

  十三枝至今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自己是哪个地方的人,自己是怎么来到十三门楼的。印象里有一个恍惚的场景,“爷爷”在东家的磨坊里赶着骡子推磨,“爷爷”冷极了。每当骡子拉屎了,正在箩面的爷爷就赶紧撂下手里正干的活,把一双龟裂着血口子的脚迅速地插进骡屎里取暖。“爷爷”似乎也疼她,不过她总感觉自己不过是一只和“爷爷”作伴的小狗。

  十三枝记得比较清楚的是,一个雪比往年格外大,天气也格外冷的冬天,“爷爷”把她带到威海卫城里一个叫十三门楼的地方,进门前,“爷爷”对她说,孩子,记住你姓张,今年6岁,你的奶名叫小勉儿,我对不住你啊——

  十三枝和“爷爷”被人带进屋时,一个脸上涂了挺厚的脂粉,抹了猩红口红的女人,放下手里的水烟袋,把她招呼到近前,差不多捏遍了她身上的每一块骨头。后来,她差人取过一张写着字的纸,“爷爷”就颤颤巍巍地在那上面摁了一个血红的手印。再后来,那女人扬了扬手,就有人把“爷爷”带走。

  十三枝没命地哭着挣脱攥着她的人扑向“爷爷”,“爷爷”浑身筛糠一样颤抖着嘴唇打摆子一样说不出话,浑浊的泪水顺着胡髭滚下去掉在裂开了嘴的鞋帮子上——

  这时,抹了猩红口红的女人一努嘴,一个长了倒八字眉嘴上仿佛叼着颗金牙的男人甩着膀子走过来。一把攥住十三枝的一只胳膊,一股透骨钻心的痛楚立刻扼住了她的咽喉,那只手使她感到仿佛一辈子也休想挣脱它。

  从此以后,6岁的小勉儿就开始了娼门学艺生涯,“妈妈”(老鸨)为她取艺名十三枝。

  妓院里设的歌伎班实际就是教习娼妓的地方,凡入院的女子必请人教习腔、韵、琴、板。十三枝进了十三门楼后就入了歌伎班。

  十一、二岁时,十三枝已显现出清纯素雅的气质,而且嗓子宽、韵味足,简直就是天生的戏胎子,再加上她天资聪颖,悟性又好,除上述一应教习内容,独好皮黄,学戏肯下功夫。大冬天的自己泼了满院子水,结冰后,着一身单薄的练功裤褂,自顾自地在上面练跑圆场,练眼功,练身段,直练得满头蒸腾着热气,练功服被汗水贴在了前后心上。别人耗一根香码,她起码要耗上一根半。看十三枝那神态气色,一腔子为京剧而生为京剧而死的痴情劲儿,俨然浑沌在瑰丽的艺术梦幻之中,仿佛前面的路上铺满鲜花阳光,铺满金羊毛织就的地毯,全然不知大门外面是怎样的一个污浊的世界,更不曾想自己未来的命运。而这一切,老鸨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头,她知道她的财运来了。老鸨养着她,甚至宠着她。诸如为狎客端茶倒水,给姐妹们送琴递板的事,从来就用不着十三枝沾手,只让她入歌伎班在名师的调教下安心习学昆曲、皮黄。转眼又过了两三年光景,十三枝越发出落得婷婷玉立,超凡脱俗,小小年纪竟把梅派青衣演绎得字正腔圆,韵味十足。说不清与她的身世有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唱得杜十娘、霍小玉等悲剧唱段,凄楚中透着清丽委婉,仿佛掺着秋水的凉意,尤其动人心魄。渐渐地满卫城人都闻说十三门楼出了个绝色丽人,嫖客们以争睹芳容,以能听十三枝唱曲为美事一桩。有那些馋涎欲滴的嫖客就愿意出高价先占了这可人的娇娃,怎奈十三枝只卖唱不卖身,十三枝成了十三门楼的一颗明星,成了老鸨的一棵摇钱树,嫖客们腰包里的钱就那样滚滚地涌向十三门楼。

  恍忽中,十三枝觉得那些钱涌向她的床头,她枕着那些钱睡着了。

 

  2

 

  谷会长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的两只脚会迈进十三门楼,难道他的脚忽然间就不怕脏了吗?

  谷会长不会不知道威海卫有个十三门楼,他甚至知道十三门楼是谁家的房子,为什么叫十三门楼。

  威海卫是明洪武31年(1398年)为防倭寇袭扰而屯兵设卫的。明永乐元年(1403年),魏国公徐辉祖征调文登,牟平民工修筑威海卫城。卫城占地0.55平方公里,城墙高三丈,厚二丈,周围六里多,设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卫城把倭寇挡在了外面,却把自己关在了里面,从此卫城人就离外面的世界远了些。

  大概在设卫之前,谷会长的先祖就从云南迁徒到了这“东夷”荒蛮之地。筑卫城时,谷家幸运地被圈进卫城之内,但身处卫城之中的谷家并没有发达起来。大概是沿袭了云南的一些传统,祖上在卫城内开了一个小小的银匠铺,制作一些小银器、小头饰、小手饰,但本小利微,勉强支撑。自清光绪24年英国人强租威海卫之后,谷家时来运转了。

  那是宣统二年(1910年)的一天,一位英国海军统领的夫人,在中国翻译的陪同下,来到西北村露天戏院看大戏。那正是初秋时节,天气晴朗,湛蓝的天底下晃动着花红柳绿的一台戏子。锣鼓堂堂,五彩缤纷,可真是“异国风情”啊。英国太太被迷住了,她倒不是被戏中的帝王将相迷住了,她不懂京剧,而是被一个“娘娘”头上的“凤冠”给迷住了。珠光宝气,银光闪闪,真和神话中的描写如出一辙啊!她当场请翻译借来一看,并问在场的人能不能照样做一项?这时,戏迷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这位已将凤冠戴在头上的“老外”身上。有人在喊,谷掌柜,来买卖了,来买卖了。当时谷掌柜也在看戏,听人喊叫,他赶了过来。统领夫人知道他是个银匠,问他能不能照样做一项“凤冠”,谷掌柜答应了。

  三天以后,谷掌柜在英国海军的军舰上,向统领夫人递交了一顶更为精美华丽的凤冠。统领夫人乐了。统领夫人一乐,什么都有了。谷掌柜不但得到一大笔钱,更重要的是,英国人自此认识了中国的金银首饰艺术。此外,比这更重要的是他由此获得了一张“派司”——写有英文银铺名称,经销各类货物的特许通行证。当时在露天戏院交谈时,为了方便谷掌柜上舰送货,英国统领夫人当场开了一张“派司”给“密斯特谷”。据说,这是英国租借期间威海商人得到的第一张“派司”,是威海人直接在外国军舰上,在他们的驻地做洋生意的开始。

  就是这张“派司”帮了谷掌柜的大忙,银匠铺的生意红火起来。几年工夫,银匠铺就成了银匠楼,产品种类也多了起来,为国人打造簪、钗、锁(长命锁),为洋人打造餐具、玩具、奖杯、奖章等,生产规模不断扩大,十年之内发展成了威海最大的银匠生产企业,也刺激了整个威海金银首饰业的兴起,同时也带动了威海民族工业的发展。1930年,中国收回威海卫之后,银匠业也开始衰退,但已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的谷家又及时地把经营转向了其它产业。谷家成立了自己的船队,有自己的酒厂和酱园,卫城外有自己的地产,卫城内有自己的房产。1938年,日本人点领威海卫后,谷家仍然是威海卫数一数二的富户和大户。于是,在日本人占领的威海卫的第三年,也就是1941年,谷家现在的掌门人谷秀廷先生就被选为威海卫商会的副会长,会长是苏丰堂。

  谷会长身上保留的更多的是经商的基因,他不愿从政,也不爱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他正在一门心思扩张他的酒厂。然而,基于他的商业实力和他的为人,他还是被选上了商会副会长。而谷会长也非常明白,现在的商会已经完全被日本人控制了,日本人一手操纵成立了伪新民会威海特区总会,总会的次长是由日本人直接担任。这时的威海卫商会已变成了伪新民会威海卫特区总会的一个下属机构,成了日本侵略者的傀儡。日本人刚占领威海卫,威海卫商会曾在东大楼饭店设宴,为日军头目接风洗尘。新加坡陷落,香港陷落和太平洋战争爆发,商会都参加了日本人在东大广场组织的庆祝活动。在伪新民会威海卫总会煽起的为“盟军”献纳废钢铁运动中,商会一马当先,得到日军的赞赏。这一切都给威海卫商会带来了骂名。基于这样的情况,谷会长就更无心于商会的活动了,他只是挂了一个虚名,一切活动都推给了苗会长,大多情况下都由苗会长出头露面。谷会长更清楚地看到,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力量正在城外向日本人频频发动袭击,他相信日本人在威海卫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他还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1943年9月的那个晚上,谷会长的双脚踏上了十三门楼,谷会长仍不明白,自己的双脚怎么会踏进十三门楼的。

  谷会长不愿参加商会的活动,却喜欢听戏,这是谷会长的老娘传给他的爱好。谷会长的老娘不愿在凡世间活着,却喜欢戏剧里的生活,她梦想跟嫦娥奔月,又渴望同天女散花,她愿意跟昭君出塞,又喜欢随文姬归汉,她奢望与穆桂英一起大战洪洲,她更想亲历狸猫换太子的悲欢离合。但她最终还是成了威海卫城里的一个商人的妻子,并且为这个商人生儿育女,延续香火。现在谷会长的老娘已经八十多岁了,每年过生日,谷会长都要请戏班为老娘祝寿。当然谷会长自己也喜欢看戏,卫城里没有专门的戏院,只有小型的“莲花落子”,又称“落子园”,整个卫城里有五六个“落子园”,那是一些高等妓女唱小戏的地方。一般不化妆,唱得是平戏,现场收钱。“落子园”最兴旺的季节那是春天的渔汛期。渔民打了一船船的青鱼,上岸后卖掉,手里有了钱,就到“落子园”听戏。“落子园”密密地围了一层又一层浑身散发海腥味和鱼腥味的渔民,戏子们唱得起劲,渔民们听得起劲,戏演完后,渔民们就直往收钱人的萝筐里扔钱,戏子们分了很多的钱,兜里装不下,就扯起旗袍兜着走。戏子们拿着钱心满意足地走了,渔民们则攥着剩下的钱进了十三门楼。

  谷会长也和渔民们一起看戏,但却不随渔民们去十三门楼,谷会长知道十三门楼是什么地方,那不是他去的地方。

  十三门楼是卫城里一处规模较大的妓院。是北沟村一个毕姓生意人在二十年代置得房产,后租给一个老鸨做了妓院。它有十三个普通的院落,座北朝南,一字儿排开十三个门洞。十三个大门口一溜儿灯笼招牌,都写了“一等”的字样,每个院子都是一正一厢,正房东西两间,两个窑姐,中间是接待室,一面厢里有个房间,两个窑姐。十三门楼前还有家小戏院,歌伎们就在这里唱小曲,演折子戏。卫城里的男人有几个不知道十三门楼的,又有多少男人去享受过十三门楼的妙趣的,而谷会长却从来没去过十三门楼,他觉得那不是他去的地方。

  然而今天他却进了十三门楼,他是为了去看十三枝,去听十三枝的戏。

 

  3

 

  谷会长自从去了一趟十三门楼,他就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他还想去,他老想去,他感到那十三门楼仿佛是施了什么魔法,把他吸引住了,把他迷住了。他知道那不是什么魔法,那是窑姐儿十三枝,是十三枝那一身的韵致,是十三枝身上的戏。

  那天晚上,谷会长迈进十三门楼的时候,老鸨打老远就来迎接。大凡妓院的老鸨都是人的高级管理者,她通过管理女人从而达到管理男人,并籍此聚敛资财。对于社会人的尊贵卑贱三六九等最为敏感,也最知道怎么对付。对于谷会长这样的人物,她知道她应该亲自到门口迎接,不到门口迎接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不到门口迎接,这里也不会叫十三门楼,她也不配做十三门楼的老鸨。老鸨直接把谷会长引进房间,问要不要“开盘”,谷会长说,不要“开盘”,直接“开火”。谷会长虽然没进过十三门楼,但十三门楼的行话还是懂得的。老鸨知道谷会长不是来逛窑姐的,而是来听戏的。老鸨就直接把谷会长领进了小戏院,老鸨问,点谁的戏?谷会长说,十三枝。老鸨心里一阵高兴,她知道十三枝的牌子打出去了,十三门楼这棵摇钱树开始落钱了。有了谷会长这种人物的欣赏,有了谷会长这种人物的宣传,十三枝还能不火?老鸨屁颠屁颠地叫来了十三枝,经心在意地叮嘱了又叮嘱。十三枝当然乐意在这大人物面前登场亮相,在大人物面前一展风采。

  十三枝这次是化妆演出的。粉面玉颈鹅蛋脸,苗条的身段配上白腰包、白褶子,水袖里时隐时现葱管似的玉手,灵巧的双脚宛如踏着轻绵薄云飘然上场。未曾开口眉宇间神色中先就凝着凄楚缠绵的幽怨愁云。一亮相,谷会长就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这些年来,不知见过了多少曼妙的戏子,像这等绝色佳丽还是头一回。谷会长心底就隐隐地感到自己到十三门楼晚了,实在是晚了。

  十三枝唱得是《祭塔》一段。这是一出著名的青衣唱工戏,光唱词就有40多句,几乎包括了青衣反二黄的所有唱腔,难度极高。十三枝将一段段的唱词层层推进,高低有致,如行云般游刃有余,如流水般委婉凄丽,使谷会长听得如醉如痴,如狂如迷。十三枝唱完了《祭塔》后,谷会长迷醉了。老鸨察颜观色也心花怒放,在唤女儿们为谷会长添茶续水时,十三枝下场。换妆后,复出再唱《宇宙锋》的反二黄。十三枝出场时,头上的乌云散落,斜穿黑团花的帔,脸上的抓痕更显娇媚,与扮演赵高哑奴的演员配合默契,不仅大段反二黄唱得韵味十足,琴师的胡琴也托得严丝合缝。十三枝佯装扯住赵高长髯一声“奴的夫哇.....”在行腔的三个气口中“下腰”,紧接着有如临风玉树一般在长达20多拍过门中妙妙曼曼缠缠绵绵摇摇曳曳地复原了身段后接唱“随奴到红罗帐倒凤颠鸾……”低回委婉的行腔一连串复杂的眼神以及丰富的身段,将赵氏女清醒状态下的媚态、娇态、疯态,将舞台艺术的综合美感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出来。

  接下来唱得几段皆美仑美奂,精采绝妙。唱完后,谷会长几乎瘫在那里。他是被这美的人,美的戏所吸引,所打动,他是美得瘫在那里,一个美丽的瘫子。他掏了好多的钱给老鸨,老鸨心里恣得像鸡啄米一样不住地点头。老鸨送他到门口时,谷会长脚步有些飘有些乱。他回头望了望十三门楼,那个魔窟一般的地方。

  十三门楼像一个鬼魅迷惑着谷会长。谷会长开始了他人生的反思,他感到他以前白活了这么多年,看了那么多戏,十三枝那才叫真正的角儿,十三枝演得戏那才叫戏。有了这样的感慨,就有了这样的追求,谷会长三天两头地往十三门楼跑,三天两头地去听十三枝的戏,以至于整个威海卫城里都传出了话,说谷会长逛窑姐逛疯了。以至于谷会长的老婆打开了醋坛子,直把状告到了谷会长的老娘那里。谷会长俩眼瞪得一般大,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去逛窑姐,我只是去听戏。老婆又哪里肯相信?后来只得80多岁的老娘出面调停。谷会长把十三枝的事儿说了,谁知老娘也不相信,老娘不是不相信儿子的品行,她是不相信窑门里会有这么好的戏子。于是谷会长就把十三枝请到家里,让她亲自唱给老娘听,老娘听了十三枝的唱段,果然称绝。以后就常常请十三枝到家里唱戏,老娘听,谷会长也听。十三枝便更加出名,谷会长的名声也洗刷过来了。

 

  4

 

  大概是十三枝的戏滋润了谷会长老娘的生活,谷会长的老娘就格外能活些。在初冬的薄雪轻轻地落在威海卫城墙上的时候,谷会长的老娘又迎来了84岁生日。这对谷家来说是个盛大的节日,不能让十三门楼的十三枝唱这样的小戏段,要唱大戏,唱整台戏,年年请得都是天津卫的戏班子。这一次谷会长又照例差人往返京津预订了天津卫的戏班子,并向亲朋好友送去了请帖,一切筹备停当,只等寿辰之日开始唱戏。谷会长被十三枝的戏滋润着,再加上恰逢老娘的生日,谷会长心里高兴着,嘴里哼起了京戏,老娘也在炕上哼唱。谷会长哼的是“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领人马下江南扎在长江。”老娘哼得是“叫张义我的儿啊,听娘教训,待为娘对娇儿细说分明。”两人所唱戏文驴唇不对马嘴,谷会长就悄悄地笑了。然而,傍黑的时候,一封来信却再也没有让谷会长笑起来。信是天津卫戏班子寄来的,信中告知谷会长天津卫的戏班子由于参加了天津卫的抗日演出活动,被日本人砸了,戏班子的班主和几个名角也被抓进了日本宪兵队,故无法到威海卫演戏了。

  天还没黑,谷会长就感到眼前忽然黑暗下来,一片黑暗。老娘的大寿,这是一年一度家中的大事,何况老娘又那么酷爱听戏,而且喜欢听大戏班子的戏,喜欢听名角的戏。这天津卫戏班子的戏不能唱了,这家中的戏也同样没法唱了。谷会长就突然痛恨起日本人来了,是日本人砸了天津卫的戏班子,是日本人抓了戏班子的名角,是日本人搅乱了他老娘的生日。谷会长也想到了自己这个商会副会长,这个头衔当然也是日本人说服加威逼让他干上的,使他招来了汉奸会长的骂名,谷会长就在心里骂了一句操他娘的日本鬼子。

  管家感到事情并不像东家想得那么悲观,提出用威海卫的戏班子。谁知道却遭到了东家的喝斥。谷会长说,威海卫根本就没有什么大戏班子,更没有名角,只有十三枝——谷会长感到十三枝在事前已经考虑过了,没有必要再提起她。管家无奈地走了,临走时谷会长向他交待,千万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娘,容他再想想办法。

  然而谷会长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坐在太师椅子上,在一袋又一袋水烟的“咕噜”声和弥漫的烟雾中绞着脑汁……

  家里的挑水工悄悄地进来了,他是威海卫东南乡清水观人,在谷家挑水打杂已有十多年了,他从管家嘴里得知东家遇到了难处,他说他村有戏班子戏演得很棒,他想请村里的戏班子为老太太唱戏。谷会长就觉得这个平常老实的挑水工竟然会开起玩笑,而且开得实在不是时候,难道他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焦急吗?谷会长就说,一个偌大的威海卫城里都找不到一个满意的戏班子,难道一个穷乡僻壤里还能藏龙卧虎?真是笑话。挑水工并不计较东家对村里戏班子的轻蔑,反而向东家靠得更近,挑水工说,东家有所不知,我们村里的戏班子不但藏龙卧虎,而且与一段传说有关。有的演员搭班还到高丽去演出过呐。谷会长听说戏班子到高丽去演出,觉得挑水工大概不会是在编瞎话儿,不管怎么着,事情已到这份上,只得半信半疑地让他回村联系联系看。

  谷会长的老娘似乎比谁都急切地盼望着生日的到来,她盼望生日并不是盼望别的仪式,她只盼望听戏。因为每年的生日,儿子都给她请三天大戏,是天津卫的戏班子,都是名角,听着戏,她就忘记了自己,她就成了戏台上的角儿,她就在戏中生活了下来。谷会长的老娘觉得自己能活80多岁与听戏有关,只要让她听戏,再活80岁也是不成问题的。民间传说佘太君之所以高寿之年还率兵出征,是因为她每活到六十岁就要蜕一层皮——重生一回,她倒要与佘太君比比寿龄呢。眼看着离生日只有两天了,她过一会儿就把谷会长叫到跟前,问天津卫的戏班子来了没有?今年订得什么戏码?心情复杂的谷会长总是吱唔几句就赶快离开老娘的房间。

  太阳煌煌的,倒不像冬日里的太阳,但又分明是冬日里的太阳,温温的,把前几天落在卫城里的雪全部融化了。后来又吹来一阵风,是威海湾那边刮来的,带着一些湿气,一些腥气,从卫城的城墙上飘过来,好像也飘过了十三门楼,又飘过谷家大院。谷会长站在院门口,袖着手,等待着挑水工的消息。管家几次催他回去,说他在这里等就行了。谷会长却不听,他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他要亲自等挑水工的到来,他更怕回去受老娘的盘问。

  一辆马车在煌煌的日光下驶过来了,马车上摞着小山一样的物什,用石块铺就的石板街路使马车有些颠,但更使马车有些响,马蹄有些脆。挑水工老远就看到了谷会长和管家,挑水工就在车顶上喊,东家,成了,东家,成了。谷会长心里一阵释然,心想,好赖这出戏有人顶唱了。

  马车停在了门前,车上的戏箱子摞成了山。谷会长看了这成堆的戏箱子,知道这子弟班有点来头。挑水工说,东家,我们村子弟班的班主说了,为谷会长演出是荣幸,要演几天演几天,价钱随便给。下午打前站的就来。还要来一马车戏箱子。谷会长有点迷惘,多大一个戏班子,戏箱就有两马车?这么想着,就把有关戏班子吃饭住宿交给管家安排,自己先走了。

  谷会长认为这事有个差不多了,就到老娘那里去报喜,说天津卫的戏班子已经请到了,明天就来。老娘说,戏班子你请,戏要我点。谷会长说,当然要您这寿星佬点罗。老娘把眼睛一闭扳着指头,先点了文戏《麻姑献寿》、《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又点了武戏《安天会》、《定军山》等。谷会长听了这些戏名,心里就发了寒,一个东南乡山沟沟里的子弟班能演这些戏吗?如果演不了,花钱事小,扫了老娘的兴,在戏迷和卫城里失了面子事大.....想到这里,谷会长在离开老娘房间时,心里就有些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了。

  然而,第二天又有更坏的消息传来,清水观的子弟班也不来演了。是挑水工来通报这个消息的。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谷会长的肺几乎都要气炸了。他娘的,天津卫的戏班子欺负我,一个村里的戏班子也欺负我。一向脾气温和的谷会长就把水烟袋狠狠地摔在地上。谷会长问挑水工是怎么回事,挑水工说,昨天下午,打前站的人到伺候戏班子的厨房一看,全是萝卜白菜大葱头。打前站的人回去跟子弟班的班主一说,班主火了,班主说,谷会长是把我们子弟班当叫花子打发,这号主顾不伺候。

  谷会长一听,稍稍沉默了一会,然后便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对挑水工说,你马上回村,告诉班主,我谷某对他们拿对天津卫戏班子待,大鱼大肉美酒佳肴伺候。

  谷会长老娘的寿诞之日,是威海卫城里一个少见的好天气,无风无雨也无雪,只有充充足足温温和和的阳光。谷会长在街前的空地上搭了一个戏台,两边还设了包厢。谷会长家院里院外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谷家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了,谷会长的老娘身穿新衣,坐在戏台下中间,周围的人拱卫着她,只等好戏开台。

  戏按着谷会长老娘点得戏单演,首场演得是《麻姑献寿》、《探皇陵》、《二进宫》、《大保国》几场文戏。开场锣鼓一响,谷会长的心比那紧急风锣鼓点嘣嘣得还快。谷会长那里有心思看戏,光顾拿眼角儿余光扫瞄着观众的反应,不想这开场戏就唱得出手不凡。《大保国》一出戏,饰徐延昭的演员先声夺人,内唱二黄导板,“徐延昭在朝堂气冲牛斗——”就要了个“碰头彩”。接下来的回龙、二黄原板、二黄散板一路唱下来,谷会长的老娘带头叫好,戏台底下喊好声不断。台上唱得越来越来劲。台下听得是越听越滋润。谷会长原来担心的闹场、冷场、喝倒彩的情形完全是多余。首场戏顺顺当当地演了下来,谷会长的老娘兴奋得满脸放光,笑声不断。谷会长也终于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谷会长对清水观子弟班的文戏算是心中有了底,但武戏怎么样,他心中没数,要知道,文戏唱得好,只能算是成功了三分之一,武戏才是大头呐。武戏唱不好,老娘和戏迷们这一关是不好过的。

  第二天,武戏登场了。先唱了《安天会》,又唱了《定军山》、《铁弓缘》,最后根据谷会长老娘的圈点又破例唱了《铁公鸡》。舞台上翻江倒海龙腾虎跃。后台文武场上齐刷刷瞪圆了眼盯紧台上人物一招一式,一举一动,爆豆也似的锣鼓点儿揭起一台狂飙;前台演员更是使出浑身解数,不敢有丝毫懈怠,闪躲腾挪,刺劈砍挡,刀枪翻飞间搅起漫天杀气;酣战激处,钢铁相击之声凛冽冽寒气逼人,盔、铠、旗、靠锦绣衣装幻化成满眼烟霞……那真是人带戏戏托人浑然一体,酣畅淋漓,美不胜收。子弟班武戏的非凡功夫展示得淋漓尽致。台下观众看得眼花缭乱,惊心动魄,叫好声响成一片。戏整整唱了三天,文戏武戏场场精彩。谷会长的老娘看得如醉如痴,心旷神怡。最后问,是天津卫的哪一家戏班子?比以前的演得还好。谷会长不但给了重重的酬金,而且大宴了子弟班。

 

  5

 

  十三枝逐渐火了起来,她不但在十三门楼火起来,而且在整个威海卫都是灸手可热的人物。老鸨感到当年以低微的价格从那个瘦老头手中买下这个6岁的孩子是个多么英明的决策。十三枝也得到了比别的姐妹多几倍的报酬。有了名有了钱的十三枝就想,我怎么就爱上了唱戏?我身上怎么就有了唱戏的本事?这一切都是我的父母给我的吗?难道他们也是唱戏的吗?而我的父母又是怎样的人?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们是遗弃了我?还是为了生计卖了我?我是怎么进得十三门楼的?那个送我来的“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我的亲爷爷?还是一个外人?带着这样的联想,十三枝心里就有些不安,并偶尔生了寻找自己父母的念头。值得庆幸的是十三枝到现在还没有破身,还是一个完整的女儿身。不是没有想破她的身的,那些馋涎欲滴的眼睛她是早就看出来的,有的甚至愿出高价,是老鸨保护了她。老鸨明白,十三枝的价值就在于唱戏,就在于不破身,破了身的十三枝就不值钱了,十三门楼这棵摇钱树就倒了。所以她要千方百计地保护十三枝。但是,是不是十三枝就永远不破身,那将来要因时而定。这一点也与十三枝想到了一起,她也觉得无论如何不能破身,女儿身是一个女人的立身之本,更何况她也不能老在这娼门里混,这毕竟不是一辈子的生计,早早晚晚要找个人嫁出去,过一个正常女人的正常生活。因此,十三枝就更加注意保护自己,更加留意选择机会离开这娼门,但危险恰恰就发生在这些日子。

  这些日子,十三枝就发现了那样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日本人的眼睛,这双眼睛几乎每天都巡睃着十三门楼,巡睃着十三枝。十三枝就感到奇怪,十三门楼怎么就来了日本人呢?日本人在威海卫有自己的妓院,在鲸园那里,日本人叫它“名沽屋”。日本人都是在那里玩女人的,而自己进十三门楼以来就从来没见过日本人。老鸨也讲,日本人不会到这里来的,可是最近这个白白净净的日本人几乎每天晚上都来,他来不做别的,专门听戏。像谷会长一样,是个专门听戏的客,而且是专门听十三枝的戏,这个日本人好像很懂戏,看得聚精会神,脸上会随着十三枝的演唱变换着表情,唱完后会拼命地鼓掌叫好。赶到后来,那双眼睛就不看别处,专门盯着十三枝的脸,死死地盯住不放,十三枝就很恐惧,她知道危险来了。这种眼睛她看过不少,大都是痴迷、崇拜的眼神,包括谷会长,那都是一双很善良的眼神。而这位日本人的眼神里却隐藏着杀机。十三枝知道日本是来者不善的。终于有一天,这危险真正地来了。那天晚上,日本人喝了很多酒,满嘴喷着酒气。他进了十三门楼就点名要十三枝,要听十三枝的戏,但不要在小戏院里唱,要在房间里唱。老鸨当然不敢得罪这位日本人,就安排了一个屋,让十三枝去唱,自己找了个打手在门外暗中保护。

  十三枝知道今晚凶多吉少,就把那个日本人领到自己房间。那是一个特殊的房间,既不同于唱戏的小戏院,也不同于窑姐各自的小包房,那是老鸨特别留下的做特别用处的房间,是为特别客人准备的。老鸨安排人给房间里上了瓜子、水果、烟茶果点,然后问日本人唱什么。日本人是个中国通,会说中国话,也懂中国京剧。日本人先点了《牡丹亭》,又点了《昭君出塞》,又点了《苏三起解》,又点了《嫦娥奔月》。十三枝都一一唱下来了。屋外的老鸨和打手们见日本人老老实实地在听戏,没有什么别的不规矩的举动,才放下心来。就在老鸨刚要离开,险情发生了。

  十三枝又唱了好几段,十三枝已有些累了。但日本人却精神焕发,眼睛放着光。日本人说,不要再唱了,跟我到“名沽屋”去。十三枝微笑着摇了摇头,日本人又说,我出高价,跟我走。十三枝说,我们这里有规矩,不准到外面去。

  日本人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一阵酒劲上来,猛地站起来,吹灭灯,将十三枝紧紧地抱住。十三枝大喊一声,救命啊!老鸨即带着打手冲了进去。十三枝已被日本人死死地压在身底下,老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十三枝从日本人身底下拖出来。老鸨狠狠地掐了一下十三枝,示意她快走,然后重新点亮了灯,直向日本人道歉。老鸨说,先生,十三枝小姐这几天身上不好,不能伺候先生了。日本人气势汹汹地说,老子早晚要把十三枝弄到手。说完,迈着踉踉跄跄的步伐走出了十三门楼。

  日本人走了,老鸨的心却没有安下来。她知道,这个日本人恐怕是有些来头的,也不会善罢休的,十三枝也是难逃厄运的,她这棵摇钱树也摇到了时候。必须想个办法把十三枝保护下来。十三枝如果落到了日本人手里就惨了。老鸨把威海卫城里所有的人都想遍了,最后终于想到了谷会长,她觉得谷会长是保护十三枝的最佳人选,只有谷会长才能妥善地保护好十三枝。于是,第二天早上,老鸨就脚步匆匆地走向了谷家大院。

 

  6

 

  谷会长的水烟袋自身起不到多少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只不过是个道具。谷会长的爷和爹都抽水烟,他的爷和爹就是抽着水烟把生意做大了的。谷会长还很年轻,他那个爱听戏的妈就让他抽水烟,在谷会长的妈看来,威海卫靠着水,抽着水烟会发家的,水烟袋是个吉祥物,是个发家的标志。谷会长听了妈的话,好好地抽着水烟,果然生意比爹和爷做得还好,不但生意好,而且还当上了商会的副会长,谷会长手里就离不开那只水烟袋了。此时的水烟袋又在谷会长的手里咕噜咕噜地响起来。而那边,十三门楼的老鸨也在一旁咕噜咕噜地说着。十三门楼的老鸨这已是第二次迈进谷会长的大门的。

  老鸨说,那个日本人我已经打听好了,他叫岸本,是威海宪兵分遣队的副队长,你说巧不巧,光绪二十一年日本人占领威海时,他爹就在侵略军里。这个岸本可能受他爹的影响,不但是个中国通,而且爱好京剧。看样子白白净净,其实是个心狠手毒的家伙。他在鲸园的“名沽屋”里曾将三个中国女孩子玩够杀掉了,十三枝到了岸本手里非死不可。十三枝这姑娘只有你救救她了。我尽管干人肉生意这一行,但我也不是良心坏到底了,我不能把十三枝卖给他,我要把她给你,一分钱也不要,白送给你。你和你老娘都爱听戏,就让她天天给你们唱戏,权当你们家里雇得一个丫环了。你们养着,由你的名声顶着,岸本就不敢打她的主意了。这孩子从小就没有爹妈,怪可怜的,你就行行好吧。老鸨几乎是声泪俱下。

  谷会长的水烟袋依然在咕噜咕噜地响着,而他的人却没有吭声。这是个重大决策,他不好轻易吭声。谷会长干脆把这些想法吐到水烟袋里,放在水烟袋里煮着,煮熟了再吸出来斟酌。

  谷会长在想着这些事情。对十三枝,他是喜欢的,而且已经喜欢到着魔的程度,那是由戏引起的,由戏而到十三枝本人。不但他喜欢,他的老娘,他的老婆都是喜欢的。特别是老娘喜欢得已经到了离不开的程度。老娘生日过后,几乎三两天就得请十三枝来唱回戏。听完戏,老娘就满脸都是笑,仿佛是度满了春风似的。他知道老娘的生命是要靠十三枝维系了。但谷会长从来没有想到去占有十三枝,他觉得对十三枝这样的女人应该怜香惜玉,占有是没有道理的,更没想到放到自己家里养着,那不是自己所能养得了的一个人物。然而十三枝的危险已经来到了面前,连十三门楼的老鸨都保护不了她,好像只有自己才有能力保护她。可是如果真的把她养在家里,社会上会怎么说,日本人会怎么说,会怎么做。日本人现在在威海卫城里势力正强着,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引火烧身,会不会跟日本人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招来杀身之祸——-这些想法在水烟袋里并没有煮熟。谷会长就不明白当时的脚怎么就迈进了十三门楼,就觉得十三门楼是个鬼怪的地方。自己进十三门楼是错误的,认识十三枝也是错误的。

  那边房间里就传来了谷会长老娘的哼唱声,这些日子老娘天天都在哼唱,老娘唱得是《四郎探母》,听着老娘的哼唱,谷会长的水烟袋不咕噜了,他觉得这个球应该踢给老娘,让老娘帮助拿主意。当谷会长走进老娘房间的时候。谷会长惊呆了,老娘不但在唱戏,而且还在做戏,认认真真,十分投入。老娘在炕前,拄着拐棍,装做佘太君的样子唱道(西皮导板)宋王爷御驾征塞外,(流水)两国不和动兵灾。我的儿宋营挂了帅,老身押粮到此来。八姐九妹把路带,(转摇板)悬灯结彩为何来?(西皮导板)一见姣儿泪满腮!(西皮流水)点点泪珠洒下来。沙滩会一场败,只杀得杨家好不悲哀!儿大哥长枪来刺坏,儿二哥短剑下他命赴泉台,儿三哥马踏如泥块,我的儿失落蕃邦,一十五载未曾回来;唯有儿五弟把性情改,削发为僧出家在五台;儿六弟镇压守三关为元帅,最可叹儿七弟被潘洪就绑在芭蕉树上乱箭攒身无葬埋!娘只说我的儿难见,延辉我的儿啊——

  谷会长不知不觉也入了戏,扮起了杨延辉,唱道(西皮摇板)老娘亲请上受儿(回龙)拜,(转唱二六)千拜万拜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孩儿被擒在番邦外,隐姓埋名躲祸灾。萧后待儿恩似海,铁镜公主配和谐。儿在番邦一十五载,常把我的老娘挂在儿的心怀。胡地衣冠懒穿戴,每年间花开儿的心(转快板)不开。闻听得老娘到北塞,乔装改扮过营来。见母一面愁眉解,愿老娘福寿康宁永无灾——

  直到这一段戏唱完,谷会长才把这件挠头的事情说给了老娘,老娘听后,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老娘说,我的儿呀,这是天大的好事,有什么可为难的。这样既救了十三枝这孩子,你老娘又有了作伴的。你要是想叫你老娘多活几年,这事就这么定了。今天你就把她接过来,就和我住在一起,天天唱戏给我听,她要是想从良,你就纳她做了偏房。至于日本人,你也不用怕,金人入侵南宋都能被岳飞打败,英国人来了三十二年,还不是灰溜溜地跑了,邪不压正,贼不占主,戏台上唱这样的戏文唱了多少啊!眼前不是共产党和日本人干着么,他们也蹦达不了几天。那个小日本鬼敢于来找麻烦就由我顶着,我这八十多岁的老婆子还怕他们。说完又唱道,日本人,你这贼——

  谷会长听了老娘的话,就感到心里豁然开朗。他觉得老娘真像佘太君,是个英雄人物,敢作敢为,敢生敢死,自己倒显得窝囊,萎琐。当年杨家遇到困难的时候,是佘太君挺身而出,深谋远断,而今自己遇到难处的时候,老娘出谋划策,承担责任。由此可见,天下的戏都是事,天下的事又都是戏。亦不知人是戏中的角儿还是角儿是现实中的人。就在谷会长感叹不已的时候,老鸨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老鸨告诉谷会长,十三门楼昨天晚上出事了,一个八路军的武工队员向西面院子里的嫖客喊话,宣传抗日形势,竟把东院里一个伪军军官给活活吓死了。谷会长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就十分振奋,心想伪军这是作贼心虚啊!看来日本人的尾巴也不会太长了。

 

  7

 

  炮声一阵阵地在轰响。这是1945年8月的炮声,这是威海卫城外的炮声,共产党的抗日部队已经开始攻城了。

  谷会长就静静地坐在家里听炮声,他一边听炮声,一边吸着水烟袋,但水烟袋的咕噜声远没有城外的炮声猛烈。谷会长希望炮声越响越好,越猛烈越好。这样日本人就可以离去的早一点,谷会长已经受尽了日本人的气,谷会长觉得一天也不能再忍受下去了。

  谷会长想,可惜老娘听不到这样的炮声,如果老娘听到这样的炮声就好了。

  谷会长的老娘是去年过世的,谷会长的老娘不应该走得这么早。自从十三枝进了谷家大院后,谷会长的老娘始终都生活在幸福和欢乐之中。十三枝不但唱戏给她听,还教她演戏,有时两个人就把炕头当舞台,在炕头上依依呀呀地演唱起来。谷会长的老娘就天天生活在戏剧里,天天当角儿。十三枝还认真照料谷会长老娘的起居,全然没有大名角的派头,更看不到窑姐的影子。谷会长的老娘就喜欢上了十三枝,就动意给谷会长纳为偏房,因为那时谷会长的老婆已经病得不轻,谷会长的老娘知道这个老婆不能陪伴谷会长的终生。

  然而,那个宪兵派遣队的副队长岸本却并没有善罢甘休,他先是用快艇撞了刘公岛外谷会长的渔船,接着又在一天夜里向谷会长的院子里扔了一颗炸弹,当场炸死了谷会长的老婆,同时也把谷会长的老娘惊病了。谷会长欲与岸本拼命,是苗会长劝说了他。苗会长找到威海卫警察署署长反映了此事,岸本就被调回了青岛宪兵队本部,此事才算罢了。然后谷会长的老娘却从此一病不起,这期间她给谷会长和十三枝完了婚。她是在听着十三香的京剧唱段撒手而去的。

  十三枝就成了谷会长的夫人,谷会长也没忘记十三门楼的老鸨,他给老鸨送去了一笔钱,老鸨感激得直磕头。但谷会长不让十三枝再唱了,一听起京剧,谷会长就伤心,就想起他应该活到160岁而没有活到160岁的老娘。

  城外的炮声响得更猛烈了,炮声完全淹没了谷会长水烟袋的咕噜声。十三枝紧紧地依偎在谷会长的身边。十三枝说,我害怕,共产党进城后,我不知道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谷会长说,日本人走了,肯定是好日子,你就放心吧。

  十三枝就紧紧地抱住了谷会长。十三枝说,谷会长是你救了俺,你是俺的恩人,不管今后是什么日子,俺都好好地报答你。

  谷会长看了看十三枝,看她是不是在演戏。但他看到的是十三枝一张挂着泪珠的真诚的脸和一双无邪的眼睛。谷会长放心了。

  苗会长像影子一样飘进来。但苗会长长得却不像影子,苗会长是一副贵人的模样,一副福态人的模样,甚至肉有些多,那套长衫已无法裹住那已经隆起很高的腹部,脸上的肉已经向两边扩张,又留了一撮八字胡。整个神态就显得有些横。苗会长确实有些横。他是一个与谷会长完全不同的人物。苗会长敢做敢为,无所顾忌,而且奉行有奶便是娘的处世原则。这一点是受他父亲的影响的。英国人租占期间,苗会长的父亲曾担任过威海卫华埠商会的会长,并积极靠拢英国人。日本人来了苗会长又义无反顾地担任了日本人管理下的威海卫商会会长,并与日本人打得火热。由于有了掌权者的支持,苗会长不但政治上得到了好处,而且生意上也发了大财。这次跟日本人斗,他看到就全国而言,国民党的势力是大于共产党的,就威海地区而言,共产党的势力又是大于国民党的,共产党占领威海卫已成为不争的事实。苗会长有心等共产党进城后再投靠共产党,但后来心腹之人点化他说,你给日本人干了那么多的事,共产党进城后能饶了你?苗会长这才决定逃跑。苗会长临逃跑前想起了谷会长。他觉得谷会长是个很迂腐很古怪的人,特别他养了一个窑姐加戏子的十三枝,并且最后娶她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也是一件很冒险的事,因为这事得罪了日本人。如果不是自己出面调停,事情不知道要闹多大呢。同时,谷会长也是个好人,特别他作为副会长,不争权,不争利,很能配合自己的工作,这一点是很难得的。因此,日本人撤退之前苗会长就决定劝说谷会长跟着自己一起逃跑,在这方面日本人已经提供了足够的方便,从刘公岛乘船,直接逃往青岛,然后各自东西,或上海,或香港,这样做也算尽到了共事一场的情谊。

  然而苗会长的劝说却没有奏效,任凭他说了那么多,谷会长却一直在摇头。

  苗会长说,你跟我走,跟我到香港去,我们再谁他娘的也不为他办事了,我们俩个合伙,一心一意做我们的生意,把我们的生意做大。

  谷会长说,我没有你那么大本事,我只能在威海卫这里做生意。

  苗会长说,共产党来了,让不让你做生意还很难说。

  谷会长说,谁来了都得让老百姓吃饭。

  苗会长说,你给日本人做过事。

  谷会长说,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有些场面不过是应付。

  苗会长说,现在不是我们互相摆清的时候,现在要紧的是你赶快跟我一起逃走。

  谷会长说,要走你走吧,我不会走的。

  苗会长不但胡子气得发颤,连身上的肉也气得发颤。苗会长说,老弟,你会后悔的。苗会长扔下这句话就走了。苗会长重重的身子压得谷会长的院子有些下沉。

  城外又是一声炮响。谷会长向东边天空望了望,太阳正从一片乌云里露出脸来。

 

  8

 

  谷会长忽然想起了挑水工,想起了东南乡和子弟班。老娘生前几场生日戏是多亏了挑水工联系他村子子弟班来演的。戏演得很好,老娘看得很过瘾。老娘一再追问是哪里的戏班子,谷会长就告诉她是天津卫的戏班子。老娘说,果然是大台子上的戏,演得好,演得好哇。然而老娘哪里知道,这是威海城东南六十多里地外的一个村里子弟班演出的呀!

  谷会长也感到奇怪,一个农村的戏班子为什么能演出这么好的戏,这简直是一件神奇的事。忽然他想起了挑水工,挑水工曾经跟他说过,村里的子弟班与一段传说有关。是什么传说,怎么能与子弟班有关?于是,那天晚饭后,谷会长和十三枝就把挑水工叫进上屋,听他讲那段传说。

  位于威海卫城东南六十里处,有一座巍峨的山脉,叫伟德山。呈西北东南走向,绵延近百里,归于东海。

  伟德山素有“三头”之说,西起“第一头”——福禄山,兀自平地拔起,如巨龙昂首,一路腾跃,搅起东海万顷波涛。在其蓄势待发的龙颈状山脊上,是从西面入山的第一道山口——洛金口。经洛金口一路东下直抵成山头的山路,称之为“官道”。乃是古代朝廷文武官员、钦差使臣逡巡东海之隅的必经之路。民间传说,始皇帝当年东巡,即经此官道往荣成“天尽头”。

  仿佛是天工造化的神来之笔,在洛金口这里,藏峰落笔,运足腕力,继尔逶迤向北分出两道余脉,一为马鞍耩,一为笔架山。两山端庄齐整、圆润秀媚。此处有一处千年道观名曰清水观,清水观村就依山就势于清水观之下建村而得名。许氏家族为村中大姓。发源自福禄山之阴的两道山溪,盘川而下,双双环绕牛星山。在清水观村南,牛星山戛然收势处,两水合一,汇流成潭,之后环村北上,流入“十九河”,滚滚滔滔东注入海。

  相传,故事发生在明朝嘉靖年间。

  在我国民间,素有“生在苏杭,葬在洛阳”一说。一年,南方一拨往三秦大地“踩地气”的人经数月勘踏奔波,选吉穴将其先祖骨灰安葬妥当。返程途中,一路踏寻始皇当年东巡足迹而奔伟德山而来。

  这日,行至洛金口地界,一位年长者不禁脱口而出:“好一处贵穴!”及至攀上福禄山顶峰,山水形势尽收眼底,那长者感慨道:“难怪那位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始皇帝不远千里,两次驾幸成山头!但看此地之山水形势,主脉若真龙发迹,一跃出东海,迢迢百里,至此结为一穴。及至穴前,峰峦簇拥,众水环绕,叠嶂层层,献奇于后。堪舆高手尝言:未看山,先看水,有山无水休寻地。此地气脉,贵在每有余脉外延,皆有溪水相伴始终,且紧要之处回环有致,无滴水直泄而去。”说着,顺手指向洛金口西一条水量充沛的大河:“往西看,发源自山之阳的这道大水,如白龙出涧,自东向西,转而北上,正好环绕西麓主峰及其绵延余脉;往东看,发源自山之阴的另一条水系,若龙口涌泉,水缓沙白,流经数十里,曲屈回环一路往西北奔来,两水于笔架山北麓合流,可谓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也。”

  长者言至此,遂将众人目光引向福禄山东侧的摩天岭:“再看那方状若承露玉盘的云石。此地群峰耸秀,地脉绵长,云石之上紫气缭绕,乃主帝王气象也!”

  一位年轻后生早被那位长者一派高论惊得目瞪口呆:“既如此,何不将先祖骨殖移葬于此?”

  长者慨然叹曰:“此地虽为贵穴,却非我辈先祖可享之地……”

  数日后,“挑断洛金口”的密谋付诸实施了。

  破开山脊之后,一个意外现象令南人惊悚不已:当日被挑断的山口,每于翌日凌晨平复如初!连续几个晚上观察发现:每当夤夜时分,山脊断处,竟是自动聚土合拢!

  凭长者之经验,大凡吉穴要地,无不忌污秽之物。于是,南人每日捡来驴屎马粪倒进挑断的山口之中,然而,断口依旧合拢如常!

  此后数日,长者戒烟酒,忌荤腥,焚香沐浴,隐蔽于断口附近,彻夜观察。一晚夤夜时分,忽闻地层之下隐隐传来话语声。那长者屏气凝神,只听一个声音说道:“长此下去,此穴终恐难保。”另一个声音哂笑道:“自盘古开天,历沧海桑田,集天地之精华,汇山川之灵气,结穴于此,此等凡俗之辈,要破此穴,枉费心机。”不承想其随后低语却泄露了天机:“除非黑犬之血,否则……”

  闻听此言,南人窃喜不己。于是,被灌入黑狗血的山脊断口再也无法合拢。一日,正挖山不止间,忽闻地心之下仿佛传来振金击玉之声,正当南人欣喜若狂之际,只听地动山摇,訇然巨响,霹雳闪电,破地腾空,托起一匹光芒四射的金马驹,挟紫气祥云冲天而去……。

  刹时间,日色无光,山水呜咽,一方风水宝地气脉尽散。开山破土的南人,无一幸免被崩溅的土石掩埋了个了无踪影。笔架山北峰——白石山即刻爆裂,传说乃是上天为千岁娘娘储备的一山白银,瞬间化作一山白色石英石;村西一泓宛若玉女宝镜的“雅湾”,数日之内干涸殆尽,龟裂的湾底湿地上,遗下足有碾盘大小一只老龟印迹;摩天岭之阴那方云石,跌下巨崖,玉殒身粉;发源于伟德山之阴的龙口河,一夜之间全程流断,空留满河床沉寂白沙……唯有环绕牛星山的两条山溪尚自日夜环山流淌。只是那回环有情的舒缓潺缓,竟自变成一路呜咽。此后,伟德山方圆数百里,山山水水日渐贫瘠,原本物阜民丰的富庶之地,全然失却了早先的气象。

  一念之谬,为这一方绝佳山水,为一个庞大的许氏家族和这一方生民的远古之梦,留下了不尽的遗憾。从此,这里流传下“挑断洛金口,气爆白石山,惊断云石,干了雅湾”的千古兴叹。

  上面说到的许氏家族,就是伟德山中清水观村的许姓人家,清水观村全村人都姓许,是一脉相承的。南人挑断了洛金口,但伟德山的地气没有被挑尽,起码清水观的地气还没有挑尽。值得悲哀的是后来清水观的许氏家族自己挑尽了地气。

  不知是什么年代,清水观的老祖奶奶娘家大贞,其父无子嗣,娘家陪嫁一方山脉——老祖茔。有风水先生说,此地能出一石两斗芝麻(那么多)的官。

  新过门的老祖奶奶,孝敬公婆相夫教子恪守妇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公公婆婆和家族上下渐渐发现,新媳妇言行举止为人处事不只体现出良好教养,常常于不经意处显示出大家门风熏陶之下形成的精明干练与豁达。公婆自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数年后,年事己高的公婆当着四代同堂的几十口子人丁,把掌管偌大一份家业的大权交给了他们看重的儿媳。而这位新媳妇也着实没有辜负公婆的托付,在她的精心打理下,家业较之以往越发有了新的起色,年轻的老祖奶奶赢得了家族上下一应人丁的尊重。

  说话老祖奶奶年过八旬,弥留之际留下两句话,一是因山就势以黄土堆冢,勿造豪茔勿竖碑勒铭;二是世代子孙勿废祭祀,勿使茔冢荒芜倾圮。满门披麻戴孝的子孙齐刷刷地跪在平地正待聆听下文时,老祖奶奶安祥地阖上了双眼。

  老祖奶奶与早几年过世的夫君双双安葬在娘家陪嫁的老祖茔里。

  日月荏冉,眼看着几代子嗣出落得如同梧桐苗子一样,算来几十年光景一晃过去了,皇帝登基的事体也都来来回回地折腾过几回了,许氏满门子孙依然如故地打理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经营着六十里地开外卫城里和京城里的几个老字号店面。关于“一石两斗芝麻的官”却咋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一来二去的,子孙中不免有人渐渐对此产生了怀疑。不过,怀疑归怀疑,凡清明、月日(农历十月初一)或老祖公老祖奶奶的忌日、诞辰,子孙依旧祭祀不辍,自是不曾怠慢。

  转眼到了清朝末年。随着一代代老人一一殁去,仿佛缘于家族中那股无形的制约力也逐渐地减弱了。于是,有那在外面开了眼界又想把“风水宝地”这回事探个究竟的晚生后辈们,就渐渐生发出不可按捺的“揭密”冲动,不知怎么着一来二去地就做出了择日开圹的决定。

  开圹选择在早春四月的一天,开圹那天,惊动了山前山后方圆几十里的人。场地四周人头攒动,那场景那气氛比正月十五赶庙会都热闹。一时间,这个延续了多少代的民间传说把山民们的莫名期待全聚焦在那座不显山不露水的双冢上。

  开圹的仪式是隆重的。

  圹的四角用松柏树干打的桩,用苇箔扎了棚,苇棚上扎了红彩,红彩编结着八吉祥的龙凤如意结。圹的四周燃起九九八十一堆松柏枝,就有八十一股烟柱依依袅袅升腾缭绕,八十一股烟柱散着芬芳的松香弥漫四溢,那景致煞是壮观。松脂毕毕剥剥地叫,火舌一窜一窜地跳,仿佛一群精灵在舞蹈,松脂爆裂声里间或夹杂着“滋——儿——滋——儿”有如古琴在回滑音之后发出的颤声,细心人似乎从那音质中感觉着嫠妇的幽怨呜咽,于是,期待之外的猜测预感担忧等复杂情绪就拧结在蹙紧的眉头和疑惑的神情里:是福是祸还真说不准哩。

  开圹的后生们认真地沐浴过身子,一个个在额头正中点了朱砂痣,绕头一圈系了红绸巾,擦了高度老白干的上身赤裸着,肩膀上斜披红绸彩带,腰间扎了巴掌宽的红绸腰带,下身青一色著明黄丝绸灯笼裤,那阵仗气势派头以及所有环节的细微处无不显示出许氏家族的不同凡俗。正晌午时的日头,耀眼的光线似乎带着钢针一样的硬度,照射在那些肌肉隆起油光闪亮的开圹的汉子们身上,产生了一种雕塑般的质感。

  随着三炷檀香的最后一缕香烟飘散,开圹后生纷纷亮起手中锨镢,当第一记镢头落下去时,在场的人同时听到了一个异样的声响,那声响带着特殊音质——仿佛是夯在一堵肌肉丰腴的胸膛上。而此时那位刚刚得到消息在儿孙搀扶下赶来的老者又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了吗?是老祖奶奶胸腔上血肉飞溅?抑或老祖公公脑浆迸裂?还是……只见他颤巍巍扑嗵一声双膝跪在祖茔前,背对着开圹的后生:“如果你们现在肯听我一句话还不晚,放下你们手里的家什,不要异想天开了。一担两斗芝麻的官也罢飞黄腾达的梦想也罢,没有比祖先留下这一缕延绵不绝的血脉更重要的了,许氏家族世世代代的根扎在这儿,纵有那漂泊海外客死他乡的子孙心也牵着这儿,这树根动摇了,那树梢儿还能聚拢还能旺盛吗?改朝换代的事都发生过不知多少回了,许氏一大家子能有今天这般光景已经是先祖在天之灵的护佑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古语没说错……”说到这里老者的嗓子已被伤感噎满,两三个开圹的后生不知是敬畏还是被感动,撂下手里的锨镢跪在了老者身旁,人群中有人眼里滚出泪水……

  最终,那位难过的哭都哭不出来髦耋老人还是被人恭敬地小心翼翼地簇拥着“架”了起来,被人架起来的老人膝盖和天灵盖上沾满了还带着余温的檀香灰。

  就这样,一尊埋藏着一个远古秘密的老圹,随第一道闪着白光的镢头的呼哧声被打开了。坟头被铲平挖开之后,只见圹帮四周土色如金,再挖下去就有一阵一阵的氤氲地气蒸腾上升,在场的人一个个抻长脖子瞪大眼睛凝神屏息。此时人群中就有人说还是别挖了,趁“地气”还没破赶快填上还来得及。怎奈太久的期待和不达目的不罢休强烈欲望驱使着开圹的后生们,这种冲动已经不可以遏止。

  随着浓雾般的地气向四周氤氲开来,两口雍容华丽的棺椁放射着温润的金色光泽展露在众人面前,瞬时,空气、时空、风声、松柏燃烧的烟柱连同人的呼吸和心跳仿佛都凝固了,静止了,天地间一切仿佛全在此时归于肃穆寂静,在场的人一个个全被眼前的奇异景象惊得呆了。云蒸霞蔚之中,圹穴里土层中的黄泥脉线仿佛有新鲜的血流在汩汩涌动,两口棺椁被光闪闪的芦苇根如同回文织锦一般包裹得严严实实,其上的图案金山金岭、金翅金翎、栩栩如生。老爷子的棺椁仅剩下一个角没有被芦苇根编满,老祖奶奶的棺椁上部一袭凤冠只剩下一只翎翅尚未织完!就在众人六神出窍、身我两忘的当口,扑楞楞一声从圹穴之中飞起一双雌雄玉鸽,乘一缕瑞气往西北方向飞翔而去……

  片刻,就听人群中一声喊:还不快追?开圹的后生这才回过神儿来撒丫子追去。

  那一双玉鸽直飞到村西一处叫“大石硼”的地方,倏然地就不见了踪影。众人顿足捶胸、仰天长叹、痛哭流涕懊悔不迭之相毕现。然而,一切早已无济于事。正迎了那句古语:撂石头打天够不着。

  后来,许氏家族的老祖茔就移在了这个叫作大石硼的地方。

  挑水工痴痴地讲完。

  谷会长和十三枝痴痴地听完。

  挑水工讲完后说。南人所说的“帝王气象”因洛金口地气被破,后来就全部出了假了。本该出一位娘娘千岁的地儿,本该出一代治国安帮的文臣武将,却全成了戏曲舞台上唱戏的角儿。这就是俺村的子弟班。

  十三枝过了好久才从这段传说故事中走出来,她感叹了一声,天哪,竟有这样的事。那我的老家不知是不是你们村的,以后我可要跟你们村的子弟班学戏。

  谷会长瞅了十三枝一眼,说,又胡说八道啦。

 

  9

 

  秋天的绵绵小雨从北面古陌岭和南面的奈古山一齐向威海卫城里飘落。它们喜欢在野外飘洒,因为它们与野外的山、地、河、夼、树、草和庄稼有着无限的亲和力。它们先在城外飘洒够了,最后才想到了城里,才向城里飘洒。然而城里却不喜欢它们,也吸收不了它们。它们落在了瓦楼上,落在了石板路上,变成了黏糊糊的一片液汁。

  谷会长和十三枝正是披着这样的绵绵小雨随着人们去东大广场参加公审汉奸的大会。

  东大操场原来并不叫东大操场,是一片空旷的荒地,一潭一潭的水长满了芦苇,秋天时芦花如雪,白茫茫一片。没有任何建筑,卫城人叫它“一面子街。”英国人强租威海卫后,就在这片荒地上建起了高尔夫球场和足球场。国民政府收回威海卫后,专员公署就组织老百姓用沙土把东大操场垫平,垫高,形成一个广场,既搞体育活动,又搞群众集会。日本人侵占威海卫后,又做了一次较大的修整,安放了一些军训设备,变成了一个军事操练场。而今,东大操场又临时成了刑场,要在这里处决一批罪行累累的汉奸特务。

  谷会长和十三枝沿着古城的石板路走在去东大操场的路上。谷会长看到了路两边的墙上贴了不少花花绿绿的庆祝抗战胜利和庆祝新政权成立的标语,也有新政权发布的告示。这时就显得雨中的古城里有了许多新意,谷会长也有了许多感慨。

  威海卫是1945年8月解放的。8月16日下午,抗日部队开进了威海卫城。8月23日,盘踞在威海的最后一股日伪军从刘公岛乘四艘汽艇逃往了青岛。谷会长估计得不错,最终打败威海地区日伪军抵抗力量的是共产党领导的东海独立团和威海独立营,所以威威武武开进威海卫的当然是这支部队,而国民党的抗日部队只能在远处望洋兴叹。谷会长感到少有的畅快。英国人在威海卫霸占了32年走了,日本人在威海卫占领了7年也滚蛋了。可恨的是日本人这是二次占领。他们在清光绪21年曾侵占过威海卫,而且在刘公岛打了甲午海战。那次他们打了胜仗,把中国的北洋舰队给毁灭了。而今他们是打了败仗,灰溜溜地滚蛋了,值得高兴,值得庆贺。谷会长就命家人买了鞭炮,在院子里放。鞭炮响得欢快热烈,惊天动地。晚上,谷会长又大设家宴,让管家、挑水工都来喝酒。谷会长和十三枝也喝,都喝醉了。谷会长让十三枝唱戏,十三枝说,你不是不让我再唱戏了吗。谷会长说,那是因为日本人在,日本人在我就不让你唱,如今不是日本人走了吗?日本人走了你就唱,庆祝那狗日的日本人完蛋。

  十三枝亦好长时间没唱了,她不是不想唱,而是不敢唱。因为谷会长不让她唱,她怎么敢唱呢?但她心里是想唱的,特别上次听了挑水工讲了那段故事,十三枝越想越觉得自己与那个故事有关,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从清水观送出来的,如果不是前世的缘由,自己怎么会对戏这样喜欢,自己的戏又怎么能唱得这么好!如果不是挑断了洛金口,自己哪里会是个戏子,肯定是个千岁娘娘啊!但这些想法她不能跟谷会长说,她只能把它藏在心里。

  谷会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怒着脸,斥责十三枝说,你不赶快唱等着干什么?

  十三枝唱了,十三枝带着醉态唱了。她唱得是《红娘》:“我小姐红晕上粉面,红娘心中这才了然,只道他守礼无邪念,款款的(呀)深情地流露在眉间。脉脉含着在一旁立站,这样的娇态我见尤怜(哪),罢罢罢,哪顾得深受牵连,我成全他们的好姻缘。”

  没等十三枝唱完,谷会长一骨碌站起来说不过瘾,唱这段不过瘾,我来反串一段《盗御马》。谷会长简单地做了几个动作,且伴且奏自己唱起来。“将酒宴摆在聚义厅上,我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窦尔墩在绿林谁不尊仰,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黄三太老匹夫自夸自量,执金镖借银两压豪强。因此上我两家比较武量,不胜俺护手钩暗把人伤,他那里用甩头打某的左膀,也是某心大意未曾提防。大丈夫仇不报枉在世上,岂不被天下耻笑一场。饮罢了杯中酒换衣前往。这封书就是他要命阎王。众贤弟且免送在这山岗了望,闯龙潭入虎穴某走(呀)一场。”

  谷会长唱完后哈哈大笑,又狂饮几杯。家人都感到喝醉了的谷会长完全换成另外一个人啦。

  谷会长和十三枝随着人流来到了东大操,操扬上已是人山人海。威海卫解放后,这里成了群众聚会的中心,经常是人山人海,谷会长和十三枝也经常融入这人山人海之中。9月份,谷会长参加了在这里举行的庆祝威海卫解放的群众大会,会议期间,美军的飞机就在操场上空做挑衅性的低空飞行,不久有一架飞机突然坠入刘公岛与合庆之间的海湾。11月份,谷会长参加了在这里召开的庆祝俄国十月革命节28周年纪念大会。谷会长清楚地记得,主席台上搭了松门,悬挂了五星红旗及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朱德四位伟人的画像。松门两旁左边写着“忍让为国”,右面写着“争取和平”,东大操场已成为了威海卫政治的晴雨表。今天谷会长又来到了东大操场,又融入到这人山人海中来。不过今天的会场既不欢快热烈,又不庄严肃穆,而是充满着威严和肃杀。会标上写着“威海市公审汉奸群众大会”。威海市市长讲了话,市长讲了抗战胜利后的大好形势,也讲了国共合作的严竣局面,也讲了威海卫解放后出现了一些极左现象,如市民“赶风息海”抢商会和农民进城分浮财,新政府正在纠正这些现象。最后,市长又讲到了汉奸、特务,讲到了镇压汉奸、特务对巩固新政权是何等的重要。市长历数了汉奸特务的种种罪行,并宣读公判书。后来就有8个汉奸、特务被五花大绑地带了上来。其中有两个是死刑,有6个是徒刑。被判处死刑中的一个是谷会长熟悉的威海卫原伪军中队长梁凤岐。梁凤岐在日本人占领期间,忠心为日本人效劳,干尽了坏事,血债累累,恶贯满盈。但有两件事很特殊,一件是他领着日本人出城扫荡,从来不到自己的村;另一件是,梁风岐是个戏迷,有一次天津卫一个名角来演戏,在舞台上踢了一个沙粒,正好踢进台下的梁凤岐的嘴里。梁凤岐崇拜这位名角,竟不舍得把它吐出来,直含到看完戏回家才吐出来放在一个碟子里珍藏着。后被他的老婆扔掉。梁凤岐就开枪打死了自己的老婆。谷会长不明白的是梁凤岐这么罪大恶极的人怎么没逃走。市长讲完话之后,梁凤岐和另一个被判处死刑的汉奸特务就被执行了枪决。两声枪响结束了两个罪恶的生命。这枪声使谷会长有了一些害怕,有了一些惊厥。他不知道新政权下一步将有什么新政策,打击的目标将是什么,自己毕竟给日本人办过事啊!

  公判大会结束的时候,雨就显得大了些,东大操场上空的雨密密集集地落下来。天显得更加阴沉了,谷会长的心里也阴沉起来,腿也有些软,在往回走的时候,十三枝搀扶着他。

 

  10

 

  东大操的枪声时时在谷会长的耳畔响起。他虽然没有直接看到梁凤岐是怎么被打死的,但可以想像到子弹穿过脑瓜,人訇然倒地的惨状。以后他常常做恶梦,梁凤岐被枪毙的场面就常常进入到他的梦境,他常被恶梦吓醒。而十三枝却没有那样的感觉,她自从嫁了谷会长,生活无忧无虑,幸福美满,只是她老想唱戏,她的戏瘾已经不是仅仅表现在手眼身法步上,而是渗入到血液里去了,不让她唱戏怎么能行呢。但谷会长不让她再唱戏,谷会长不能再让人们说自己的老婆是个戏子。十三枝明里听着谷会长的话,可一旦谷会长离家出去忙生意了,十三枝就在家里悄悄地唱。

  一直到了冬天,谷会长那里并没有事。谷会长的心放下来了。那天,谷会长提出到宝泉汤烫烫澡,十三枝说,我也正想去,俩人就收拾收拾衣服向宝泉汤走去。

  威海卫有许多处温泉,但大都在城外。在卫城外东南方向二十里的地方有一处温泉最为有名。温泉就在路边一条河里,冬天,附近的老百姓就在河套里洗澡。这里的温泉水具有药用效力,有些名牌大医院治不了的皮肤病、风湿关节痛或一些疑难杂病,坚持来野外温泉泡一段时间澡,不打针不吃药地不知不觉症状就缓解了,有些病自消自灭地就好了。这地界不知啥年啥月留下个不成文的规矩,以阴历月份为准,逢单日为“男汤”,逢双日为“女汤”,男女老少泡澡泡得是舒坦自在,天经地义,而从无越轨之事发生。

  卫城里的人就非常羡慕城外有温泉,而城内没有温泉,但卫城里人不想与那些村夫野妇在河套子里洗澡,他们就只好在家里烧水洗澡。然而,威海卫城里并非没有温泉,日本人发现了它。光绪24年(1895年)甲午海战那年,日本人打胜了仗以后进了威海卫城,一个叫“小桥”的日本人在打井时打出了温泉。日本人就搭建浴池,供日本人使用。1901年,由华人扩建经营,称做“源泉汤”,后改为“宝泉汤”。英国人租借威海卫后又将宝泉汤进行扩建,形成了很大规模,为威海卫城里的人提供了一个泡澡休闲的场所。谷会长就经常来这里泡澡喝茶,他喜欢宝泉汤这个地方,他喜欢泡在温泉里那飘飘欲仙的滋味。谷会长觉得如果人生有两大乐趣的话,那就是听戏和泡澡。听戏,丰富着他的生命,泡澡,滋润着他的生命,于是谷会长的生命就有了许多的色彩和水份。

  当谷会长把肉体和精神全部浸泡在温泉里时,十三枝也在宝泉汤的女池里尽情地享受着这温水给肌肤带来的愉悦。当十三枝在温水中抚摸着自己凝脂般的肌肤时她想得更多的是这样精美绝伦的肌体是谁给予的,而给予这肌肤的人如今又哪里去了?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卖给娼门?于是十三枝就想到了那个出戏子的清水观村,她又一次怀疑自己与这个清水观村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甚至产生了要到这个清水观村探明身世的奇特想法…….

  谷会长和十三枝泡够了澡后,俩人的身体好,心情也好着。谷会长要回家,十三枝就提出要逛逛环翠楼。十三枝说,自己在卫城里长这么大,从来没逛过环翠楼。谷会长说,真是委屈了你,我今天就领你逛逛环翠楼,以后我再带你逛逛刘公岛。十三枝心里就美了起来,挽起谷会长的胳膊,脱口唱了一句,我的好夫君啊——唱完后又吓得伸了一下舌头,但抬头一看,谷会长并没有责怪她。

  环翠楼是卫城内一处风景名胜,座落于城西北角,在奈古山东麓,西负苍山,东眺碧海,南北分别与佛顶山、古陌岭群峰遥遥相望。环翠楼始建于明弘治二年(1489年),清顺治11年(1645年)重建,乾隆22年(1757年)再重建,1931年又一次重建。环翠楼其实是一座很小的楼台,但登上楼顶,眼界却很开阔。楼因兼沧海山川之胜水光山色之美遂以“环翠”名之。心情兴奋的十三枝几乎是迈着戏步登上楼顶的,而谷会长则是迈着稳重的步子后她几步登上楼顶的。展现在谷会长和十三枝眼下的就是这座古城,古城的城墙是整齐的方正的,但古城里的街道和房屋却是参差不齐,错落有致,像是一城随意捏出来的泥塑。谷会长就让十三枝辩认一下城里一些房屋和街道座落,十三枝辨不出。谷会长就指给她看,告诉他,那里是市政府,那里是东大操场、那里是宝泉汤,那里是十三门楼,那里是城隍庙,那里是鲸园,那里是石落河,那里是北大营,那里是吕家巷、青云里、芦石台、诸城巷、庆云巷、清华里、仙居里,那里是谷家大院……

  谷会长又引导十三枝把视线投向城外那片海域。谷会长告诉十三枝,谷家的船队就在那片海域,在海域那边的那座岛就是刘公岛。光绪20年,日本人的军舰就从那边开过来,甲午海战就是在那里打响的,北洋水师就是在那里全军覆没的。1898年,英国人的军舰也是从那里开过来的,英国人一来就是32年。1938年,日本人二次来侵略威海卫的时候倒没有从那里来,但1945年日本人逃走的时候却是从那里逃走的。

  谷会长讲着这些,脸上有些沉重,十三枝脸上也有些沉重。十三枝柔弱的手指又指向了大海的那边,谷会长就告诉她,向东北方向是旅大,向正东方向是高丽,向东南的方向是日本,海的右手边远处有座山叫伟德山,在这里看不到,给老娘唱戏的子弟班就是伟德山里的清水观村。

  十三枝又一次听到了清水观。她遥望海那边的陆地的迷蒙处,她似乎看到了那座巍峨高峻绵延百里的伟德山,看到了深藏在山里的那个清水观村——

  谷会长怎么也不会想逛完环翠楼回到家里时迎接他们是市公安局的同志。他们是什么时候到的,也许在这里等了一个上午了?谷会长都不得而知。

  公安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郑重地宣布,谷会长做为日伪时期为日本人做过事但又没有太大罪恶的人,要被遣送到乡下劳动改造,明天就走。

  十三枝问,去什么地方?

  干部说,清水观。伟德山里的清水观。

  天哪!十三枝感到一阵眩晕,是谷会长扶住了她。

 

  11

 

  雪在威海卫下不下去的时候,却跑到伟德山来下,下得绵绵密密,飘飘洒洒。清水观子弟班的班主许元奎就望着窗外的雪花发愣,他发愁的是今年冬天里的戏怎么演下去。

  清水观的子弟班早已是名闻遐迩了,许元奎的家里是子弟班世袭的掌门人,这不仅仅是“喜好”两个字所能解释的,关键是许元奎家里有这个经济势力,能养得起这个子弟班。掌门人传到许元奎手里已经说不清是多少代传人了。关于清水观村的子弟班也不都是一片叫好之声,有的村就讥讽说,清水观村是出不了真的帝王将相,才出了一帮戏子。许元奎许班主却不在乎,假了就假了吧,戏子就戏子吧,你们村里连帮戏子还没出呐。方圆几十里,许多村庄逢年过节都排戏,其中尤其以旧历年为重头戏。大多村庄从腊月二十八日就开始唱,过了正月初一,村与村之间就开始更换着“送戏”,从正月初二一直送到正月十五。再晚一晚,送到“二月初二龙抬头”。但清水观的子弟班不“送戏”,从来不“送戏”。清水观的子弟班那里也不去送戏,就在自己村里演,从腊月二十八日开始一直唱到正月十五,日场晚场地唱,方圆十几里二十几里地开外的戏迷就日场晚场地跟着听,也不论日场晚场,场场爆满。实在挤不动的时候,两棵老柏果树和家庙的界墙上就都趴满了顽皮的小子。不但方圆百里的村戏班子对清水观子弟班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天津卫济南府烟台市来的戏班子对清水观的子弟班也是刮目相看。他们凡是下乡来演出,必是要拜访清水观的子弟班啦,子弟班不捧场,谁的戏还能在这儿唱下去。许班主清楚地记得还是他爹当子弟班的班主时,一个自恃是闯过大地界的戏班子愣是没把这班子弟班和这乡村观众放在眼里,戏箱一放台一搭锣鼓点一响戏就跟着唱开了,不曾想首场演出《借东风》的头牌演员就栽了跟头。其实,无论是演出的扮相、身段、唱念做都见功夫,由二黄导板转回龙的大段二黄原板唱腔尤其是字正腔圆,声情并茂,不成想,最后两句的二黄散板的“耳听得风声(呐)起从东而降(呃),趁此时返夏口再做主张……”戏演到这时候台上演员那是铆足了劲儿要台底下的观众一个“下场彩”。结果,“下场彩”没要着不打紧,台底下的观众刹那间散去了大半。随着台底下“倒好”声起,饰演诸葛亮的演员心里就明白了,原来唱到临了,从七星坛下台时脚底下竟少走了一步,敢情自己意识到时,要补救已经来不及了,勉强将这出戏唱完。卸了妆后,一行人给人引了往子弟班拜师。看看话已说到尽处了,许班主的老爹招了招手叫过来一个头上扎“钻天锥”小辫的童子,童子就问,你说诸葛亮上坛台要走几步?演诸葛亮的演员说七步,童子又问,那么下坛台呢?饰演诸葛亮的演员说八步。童子说,那你走了几步呢?“诸葛亮”无言以对。童子说,你走了七步,还没有下坛台呢。童子说罢转身离去,继续玩他的陀螺去了。饰演诸葛亮的演员羞得无地自容,倒身便拜,向许班主磕头拜师,子弟班从此名声大震。以后外地来的戏班子再不敢小觑清水观村里的子弟班。清水观村为有这样的子弟班而自豪,许班主为有这样的子弟班而自豪。而今年望着窗外的雪,望着日益临近的年关,许班主却陷入了困惑,他发起愁来,今年的戏怎么演?

  许班主发愁的是子弟班的青衣名角许水云死了。许水云就是本村人,从孩提时起就在子弟班里唱戏。许水云也是天生一块唱戏的料,人长得漂亮,戏唱得又好,从姑娘开始就唱青衣,一直唱到出嫁,唱到当了孩子的妈妈。为了不离开子弟班,许水云就嫁了本村的男人,子弟班就把许水云培养成了一个青衣名角,青衣戏演得那才叫绝,特别与生角许伍子配戏配得炉火纯青,天衣无缝。然而就在一个月以前,许水云突然得病死了。许水云一死,就等于倒了一根台柱子,没有人能唱青衣了,今年的戏怎么演?而今年的戏一旦不能演乡亲们又会怎样看自己?清水观村人对戏剧的这种痴迷是谁都知道的,清水观村饭可以不吃,衣可以不穿,但戏不可以不演,不可以不看,这似乎是一条铁律。戏剧是清水观人生活的核心部分,戏剧是清水观人精神的支柱,没有了戏剧,清水观老少爷们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然而今年的戏却眼睁睁地演不成了。许班主这样的焦急心情是谁也无法理解的。

  偏偏在许班主心绪烦乱的时候许连芝又来了,许班主说不清是喜欢许连芝还是讨厌许莲芝,但起码此时许连芝的到来很不是时候。但许连芝来这里已经是第三次了。

  许班主对许连芝是清楚的,象清楚子弟班的每个人一样。许连芝自幼读过几天私塾,稍长便到村里的药铺“三生堂”的柜上“拉药斗子”。许莲芝生性宽厚、本分,不光人勤快、好学,而且知里知外,颇得“三生堂”掌柜三先生喜爱,闲来教他“汤头歌”、“脉诀”之类,加上天长日久,耳濡目染,几年下来,“趸”了不少中医看病号脉的知识,得了不少三先生的真传。三先生过世后,许连芝成了方圆一带小有名气的郎中。早年间有一身患“麻风”绝症的病人,为避被“活焚”的厄难,曾遁迹伟德山。其贤慧的妻子历尽艰辛,远道寻夫而来。自此,夫妇结庐伟德山的龙口河畔,樵猎耕织,相濡以沫,与山水结伴。孰知,数年后夫君的“麻风”痼疾竟然不治而愈!于是夫妇二人取人丁兴盛之意,将其所居之处称之为万家河,遂世代繁衍生息于此。也可能是处于巧合。抗战胜利后,党和政府在万家河建了一处麻风病院,许莲芝就被调往麻风病院干上了医生。麻风病院离清水观七、八里路,许莲芝白天在麻风院上班,晚上回到村里。许莲芝爱好京剧,也会凑和着拉个京胡和京二胡。子弟班里只要有演出他都来凑热闹。但子弟班的人都不喜欢他,甚至躲着他。因为他是麻风院的医生,怕他传染。然而许莲芝总是说,我是医生,不传染的,不传染的。眼里总是流露出一片企求的目光。遇到这种时候,许班主就扔给他一把破旧的京二胡,说,在后台搭个下手吧。许莲芝接过京二胡,万分感激地望一眼许班主,然后老老实实地坐在原有拉京二胡的人身后,琴弦和谐地随着戏文拉下来,而原有拉京二胡的人常常回过头来说不清是厌恶还是发狠地掠他几眼。

  然而,这几次许连芝得寸进尺,连续几次找许班主要求演个角儿,许班主就觉得可笑,心里说道,许连芝啊许连芝,让你混着拉个京二胡就不错了,你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还想演个角儿,你能演青衣啊还是能演老旦,你能演小生啊还是能演花脸?谁知许班主这种自言自语却说出了声,被许连芝听到了,许连芝说,我演小生,演红生,说着就摆出相公的扮相,摇着扇子走开了戏步。许班主说,你看你那身酸气,那个小姐见你不躲得远远的,你想药死谁呀!许连芝仍不舍弃,说,不让我演角儿,那么拉胡琴就得给我升上格儿。许班主问,怎么升上格儿。许连芝说,我不拉京二胡,我配着拉京胡。许班主火了,简直是胡闹,让你混混着拉京二胡就不错了,你还想配着拉京胡,京胡能是两个人拉得吗?许连芝说,我在后面拉着不出声,一旦拉京胡的弦断了我就接上。许班主说,放屁,还没演你就指望断弦,你走吧,京二胡我也不用你拉了,好好当你的麻风病院医生吧。许连芝就很狼狈地走出了许班主的家门。许班主想,大概许连芝不会再来了。谁知,昨天刚呲走了,今天又来了。许班主要把他关在门外,许连芝却象鬼影一样从门缝里闪了进来。许班主怒目以视地对着许连芝,心想,这个麻风病院的医生又会提出什么要求,难道这次来要抢夺自己这个子弟班班主的位置。

  许连芝这时却嘿嘿地笑。许连芝说,元奎叔,你别这样仇人似地看着我,你放心,我再不提别的要求了,还拉我的京二胡。我今天来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许班主问,什么好消息?许连芝说,咱们村前些日子不是从威海卫来了一批劳动改造的人吗?许班主说,废话,谁不知道。还有个威海卫商会的谷会长呢。他好戏,三年前咱们子弟班还到他家给他老娘做过庆寿演出呢。许连芝说,对呀,说得就是这个谷会长。你知道这次陪着谷会长一起来劳动改造的他老婆是个什么人?许班主问,什么人?许连芝说,她叫十三枝,是个戏子,以前是十三门楼的名伶,青衣戏演得可绝了。

  听到这里,许班主终于掂量出许连芝的来意和所带来信息的价值。他感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睁眼,走了一个许水云,又来了一个十三枝。

  这时,外面的雪就停下了,天地间充满一片阳光,阳光照射到屋里,阳光把许班主也淹没了。在阳光的角落里,许连芝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许班主一时竟忘记了他。待阳光开始淡薄的时候,许连芝说,元奎叔,我还拉京二胡吗?许班主说,还拉京二胡。

 

  12

 

  窗外的风声是带着呼啸刮着的,而屋内的热炕上却不显得怎么冷。谷会长已经在炕上睡着了,但十三枝却睡不着,她在想着她的心事。

  十三枝感到是冥冥之中安排她到清水观村来的。当公安局的人员宣布谷会长到清水观村劳动改造后,十三枝几乎是晕倒了,她感到怎么能有这么巧的事,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巧的事。她想像着自己与清水观村必定有着某种联系,结果命运就真的这么安排了。十三枝感到这可能是件好事,也可能是命中注定的事儿。

  本来劳动改造的只是谷会长一个人的事,公安局并没有安排十三枝来,但十三枝能不来吗?谷会长是十三枝的恩人,是谷会长救了十三枝,是谷会长让十三枝过上了平稳安逸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且谷会长对十三枝又非常好,谷会长不像有的男人那样,今日拈花,明日惹草;吃着碗里的又瞅着锅里的。自从十三枝正式嫁给了谷会长之后,谷会长是真心地待自己,真心地爱自己,特别难能可贵的是,谷会长从来不提起自己在十三门楼那段事,也从来不计较那段事,仿佛自己与十三门楼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关系。这就使得十三枝感到自己是真正遇到了一个好人,一个恩人。十三枝也发誓不但这世要好好地服侍谷会长,下一世当牛当马也要好好地服侍谷会长。如今谷会长落难了,自己怎么能袖手旁观,怎么能安心在卫城里过清闲的日子呢?不能,绝对不能。自己应该跟谷会长一起下来,一起接受劳动改造,同时照顾谷会长的生活。改造好了,跟谷会长一起回城过平平淡淡的平民生活。她把这些想法同公安局的同志说了,公安局的同志表示理解,经请示上级同意,第二天十三枝就与谷会长一起来到了伟德山中,来到了清水观。

  十三枝是准备陪着谷会长下来受苦难的,然而令十三枝惊奇的是清水观村里的人却并没有把他们当成罪人看待。大概是公安局的人向村里交待过这些人没有什么大的罪恶,村人给了他们住的,给了他们吃的,而且还对他们说这冬天里改什么造,村人们都没有活干,哪有他们的活干,只有唱戏。十三枝就感到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村庄,唱戏对他们怎么这么重要。难道真是与“挑断洛金口”的传奇有关。

  十三枝还发现,自来到村里后,谷会长也变了,变得非常悲观消极。奇怪,本来他发誓不再听戏了,也不让十三枝再唱戏了,可来到村里后,谷会长却经常哼唱戏文,十三枝哼唱他也不管。谷会长常说,人生就是戏,戏就是人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一个在社会上,一个在舞台上罢了。说这话时,谷会长那神情仿佛是顿悟了似的。到村里后不久的一天中午,外面下着大雪,谷会长喝了点酒,喝完酒就唱起了《四郎探母》:(西皮慢板)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唱到这里十三枝捂住了谷会长的嘴,十三枝说,我的天爷爷,此时此地你怎么敢唱这样的唱段,你这不是借机发泄冤愤吗?你怎么能与杨四郎相比,你毕竟是为日本人做过事的呀!谷会长也吓了一跳,忙探头望了望窗外看有没有人,然后对十三枝说,我不是借机发泄冤愤的,我是看到了窗外的雪花,触景生情,借一曲唱段抒发一下我心中的愁闷。我是当了日本人统治时期的副会长,可我没有真心实意地为日本人做事呀!谷会长说完就哭。

  十三枝就劝慰他,说,我给你唱个段子。十三枝望着窗外的雪花唱了起来。“怀六甲十四月未曾分娩,为此事夫妻们日夜不安,闷悠悠且坐在这画廊庭院,愿早日生贵子接续香烟。”

  谷会长忽然抬起头,惊喜地望着十三枝问,你怀孕了?十三枝凄然一笑,说,我怎么能怀孕,我13岁妈妈(老鸨)就给我喝了药,这辈子甭想怀孕了。这不是在唱戏吗。

  谷会长说,不能生也好,我的几个孩子已经都自食其力了,我也没什么心事,咱们俩个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十三枝听了谷会长的话,就走过去拂去了谷会长的眼泪,说,听共产党的话,好好改造,改造好了,早早回威海卫城里过咱的日子。

  十三枝再看外面的雪花就有了几许诗意。

  然而漫长的冬天里既没有劳动,又没有事做,谷会长和十三枝就感到生活很有些寂寞。十三枝觉得村人们虽然对他们好,但是却使他们的生活变得寂寞,空落。而就在这时,子弟班的许班主在村干部的引导下走进了谷会长的住所,他们是来打破他们生活寂寞的。

  许班主见了十三枝就拜老师,十三枝吓得忙扶起许班主,说,我们是戴罪改造之人,那能受拜当师。

  许班主说,在我们清水观村,没有罪与不罪之人,只有唱戏与不唱戏之人,谷太太就受我一拜吧。

  村里的干部就说明了来意,述说子弟班因一个青衣名角的去世,今年的戏没法排下去了,请求谷太太出山。

  十三枝说什么也不同意,她一再说自己是戴罪之人,不能随便参加村里的其它活动,再说自己也已经发誓不再演戏了,只在好好地接受村里的改造。

  许班主沉思了一会儿,对村干部说,这样好不好,谷会长和谷太太反正是下放到村里劳动改造,干脆就放到子弟班里改造好不好?演戏也是一种劳动,谷太太帮我们演演戏,谷会长帮我们打个杂。明年开春后,地里能干活了,村里再安排他们干别的活儿。

  村干部也随声附和,说,这样也好,反正公安局把你们交给我们村了,一切就由我们村里安排,到时候我们多帮你们说点好话,你们也好早点回到威海卫城。

  听到这里,十三枝不吭声了,转头望了望谷会长。

  谷会长无奈地点了点头。

 

  13

 

  清水观子弟班里的名角许伍子踏着细碎的步子向村中的许氏家庙里走去。雪在他的脚底下发生咯吱咯吱的响声。许伍子感到今年的冬天是最没景色的冬天,最为阴晦的冬天。因为冬天里是子弟班最辉煌的季节,也是许伍子最出风头的季节。平日里也演出,但平日里演出比较少。子弟班是农民,还得以农事为主。只有到冬天,农事已毕,子弟班才能全副精力投入演戏,天天演,天天唱,天天过瘾,许伍子就是在冬天里出名的。

  许伍子是怎么好上戏的,又是怎么出名的,连许伍子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大概同样与“挑断洛金口”的传说有关。伟德山中任何一个演戏的村庄都与南人“挑断洛金口”有关,清水观村子弟班里的任何一个戏子同样与“挑断洛金口”有关,不过清水观村的演戏又多了一个许氏家族老祖茔的故事,所以清水观的戏又演得比别的村更好更绝。而许伍子的唱戏来历就更具有传奇色彩了,据说许伍子是唱着戏腔从娘肚子里出来了的。这是许伍子出世的那天晚上,许伍子的父亲明明白白听到的。许伍子他爹听到这戏腔不一会工夫,随着许伍子母亲一阵痛苦呻吟,许伍子就顶着一身血衣出世了。许伍子的父亲便悲哀地叹了一声,他妈的,假了,假了,又是一个戏子。许伍子果然是个戏子,自小哭的时候,母亲唱一句京剧,许伍子便破涕为笑。后来许伍子好戏,从好戏到演戏,从演配角到演主角,从主角逐渐成了名角,成了子弟班的台柱子。许伍子青年时擅演小生戏,后来戏路宽了,既演关公那样的红净,又演包公那样的黑净。中年以后文武须生,红生戏愈益炉火纯青,远近闻名。在武戏中,《白水滩》、《长坂坡》、《挑滑车》、《拿高登》都是叫板的功夫戏,也没一出不是许伍子的拿手戏。许伍子出了名就有些傲气。梨园行祖师爷留下的规矩,演红生戏和演包公戏的演员扮好妆后不能同任何人随便说话,说是一开口常常就有那阴世间的屈死鬼魂前来告状。也不知是难耐候场时那枯燥劲还是自恃艺高,反正许伍子就有这个毛病,从不候场,专等就要出场了化好妆踩着锣鼓点就上场。子弟班里的其他人看不惯也不服气,但没有办法,因为许伍子就有这能耐。一次演出许伍子的《千里走单骑》一场戏,正巧后台管事的那天有事,许班主临时替代管事的管事,许班主就心想,好你个许伍子,这下子活该轮到你爷爷我治治你小子了----你不急不是,许班主也仗着这场戏是在自个村里演,即使出点什么疵漏老少爷们和戏迷们也会包涵。倘若是外出闯江湖班子,这样的歪歪点子那可是万万使不得。果不其然,等到许伍子赶来时,也只有几分钟时间就轮到关羽出场。许伍子还有一手绝活就是化妆快,此刻他就让许班主给前台传过去“马后”的暗示。说来这也是梨园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逢这时候,前台上的演员往往在台上多撑一会儿,就给后台演员腾出了化妆时间,这情形在子弟班也是常有的事。谁知今天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结果几次“马后”传过去,前台的锣鼓点反而越敲越紧。许伍子这下明白了,哦,伙计们今天是在变着歪歪趟子整治自己呀!只见他掏出随身带的酒壶,脖子一仰,二两老白干咕咚一声灌下肚,运一口丹田之气直贯百会,那脸色便顿时由白而红由红而紫转而宛如重枣一般,两道剑眉直入发际不画自威。只见他勒头巾穿水衣勒靠戴髯整冠蹬靴提刀随手涂抹三下五除二眨眼之间披挂停当,随着锣鼓点由上场门退身跺步登场,紧跟着一个漂亮的“单刀护刀式”亮相,立时赢了个“碰头彩”。许伍子的关公戏十分拿人,戏台下的掌声,喝彩声就如平地刮起飓风一般分不清个儿地爆响。一场戏唱下来,观众场上竟没有人看出许伍子原来没化妆。

  许班主服了,大伙也跟着服了,许伍子不愧是许伍子。但许伍子心里却暗想,多亏了伙计们这趟歪歪点子哩,要是在外搭班出了这等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此改掉了不候场的毛病。

  许伍子傲是有些傲了点,但还是个重艺德也重气节的人。为人处世的禀性大多时候有点像他在戏中扮演的角儿。青年时,许伍子不但在子弟班里演,也凭着一身绝活闯过大地方,在天津卫、济南府的地界搭过班。一次,一外地戏班班主找到许伍子,商量卖班子事(戏班班主花钱雇演员),殊不知已经有点动心的许伍子正要通过与戏班班主的交谈考虑合作上的把握到底有多大时,对方沉不住气了。看看码洋讲到每月500块大洋,许伍子依然不表态,戏班班主就急了,说,你不就是手里那点绝活,就算是南麒北马关外唐不过也就是这么个价码……许伍子说,不错,钱是你的,戏班是你的,可绝活是我的,戏是我的,人是我的,我许伍子不伺候你。说罢拂袖而去。

  许伍子在外面闯荡够了,还是回到了子弟班。后来许伍子又搭班到高丽演出了一场,对他来讲,那是一次生死经历,从此以后,许伍子再没有离开过子弟班。

  在子弟班里,与许伍子配戏的青衣角儿多年来一直是许水云。俩人的戏配得天衣无缝,相得益彰,双双成为子弟班里的名角、台柱子。可是,前不久,许水云突然患病去世,子弟班里再没有一个青衣角儿能够与许伍子配戏了。许伍子就感到子弟班的气数尽了,自己的舞台生涯也大致走到了头。自许水云去世以后,许伍子心里就一直怏怏不快,子弟班再也没有外出演出,眼看到了冬天,青衣主角的问题没有着落,而别的村的锣鼓已经开始响了,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排年戏了,并且有些村要找许伍子去搭班,许伍子心里就很着急。正在这时,子弟班的许班主告诉他,天上掉下来一名女主角,她叫十三枝,要他赶快去看看。

  许伍子就踏着这样的小雪,半信半疑地向位于村当央的许氏家庙走出。

  许伍子还没走到许氏家庙,就听到家庙的锣鼓声,紧随着琴声一段摄人心魂的(二六板)“春风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轿内的人儿弹别离,必有隐情在心潮.....”许伍子听出来了,这是程派代表剧目《锁麟囊》中薛湘灵的唱段,这是一段堪称经典的唱段,唱起来难度很大,在子弟班里演员中只有许水云能把这一唱段唱好,可许水云已经去世了,是谁在唱,唱得这么好。许伍子就不觉停住了脚步,在庙外静静地听着,一直听到“小小囊儿何足道,救她饥渴胜琼瑶。”三十多句全部唱完,唱得人入其情,情入其境,纯正地表现了程派唱腔刚柔相间,含蓄多变,韵味醇厚凝重,感情充实而强烈,刻画人物细腻感人的艺术特质。许伍子被这精彩的演唱吸引住了,他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唱得这样好呢?难道是刚来的那个威海卫商会会长的太太,那个叫做十三枝的人。如果是这样,清水观的子弟班就有救了,自己也有配戏的了。

  许伍子正是带着这样的一种亢奋的心情进到许氏家庙的。那时,十三枝一段《锁麟囊》刚刚唱完,子弟班的人们就将掌声鼓成了一片,掌声中十三枝的脸就有些发红,她矜持地对着人们说道,师傅们,我献丑了,献丑了。

  奇怪的是许连芝的京二胡并没停下,他的一双眼睛痴迷地望着十三枝,手中仍在不停地拉着。许班主便大喊声,许连芝,你是怎么了你——-许班主的一声断喝,许连芝才如梦初醒,停下胡琴,说,我还以为没完呐。人们就发出轰然一阵笑声,随着笑声。十三枝看到了一边角落里一张瘦长的可怜兮兮的脸。

  许伍子出现在门前,人们就喊道,伍子来了。许伍子就看到了人群中一个女人,漂亮而不妖冶,高雅而不傲狂的女人。

  许伍子问,你就是谷太太?

  十三枝说,不敢,本人是戴罪之人。

  许伍子说,刚才的一段《锁麟囊》是你唱的?

  十三枝说,正是卑人。

  许伍子说,这是程派的,梅派的能不能来一段。

   十三枝说,师傅不知要听哪一段?

  许伍子说,来一段《贵妃醉酒》怎么样?

  十三枝说,那卑人就试试吧。

  一直站在一边听他们俩对话的许班主似乎这时才得到了要令,忙说,鼓琴伺候。司鼓刚刚敲响鼓板,司琴的京胡还没拉弦,许连芝的京二胡就先响了。许班主便骂道,许连芝,你他妈的要抢孝帽子吗?许连芝就红了脸了。

  十三枝就唱起了《贵妃醉酒》(四平调):“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哇玉兔又早东升。哪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那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啊水面朝。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十三枝在唱段中把杨贵妃醉酒后的醉态、媚态、娇态演绎得无可挑剔。

  听着这样的唱段,许伍子的心早就飞走了,它飞到了大海东边,大海东边高丽国的那个城市,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许伍子感到眼前的这个女人与高丽的那个女人太像了,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难道是她,是她,她又怎么到了威海?到了威海又怎么到了自己村里?许伍子的心乱了,他想起了他在高丽演出时的那段不平凡的经历。

  那是1944年,许伍子搭一个日本人做班主的戏班到高丽去演出。在高丽演戏,由于观众不懂汉语,演员扮好妆后要在主要街道上走一圈,然后才开始演出。

  自唐代以来,高丽包括东南亚一带国家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半部论语治天下”---尤其是儒家文化思想,在这些国家已不仅仅渗透在上层领域,在民间的影响更为深远。作为同是东南亚汉文化圈里的日本国民,这位精明的戏班老板自然对这一文化现象和观众心理有切身感受和比较充分的把握。因此在首场演出中特意安排了《搜孤救孤》一场戏。果然,程婴以亲子代赵朔遗孤以死;公孙杵臼和程婴争相为伦理职责而选择死亡……等等,这一把儒家仁义道德阐释演绎到至高至纯境界的故事情节和演员的出色表演,一开场就引发了观众的共鸣,赢得了开场大吉的局面。

  两场戏演下来,观众剧增,戏园子里场场爆满。每一出戏有每一出戏的“看点”每一个演员有每一个演员的“绝活”不说,光是饰演关羽的演员一出场那一整套抬腿、云手、踢腿、跨腿、骑马蹲裆、整袖、紧甲等规范漂亮潇洒的大起霸身段就足够戏迷过瘾的了。几天戏唱下来,红生许伍子渐渐成了明星式“公众人物”。

  一天晚场散场后,不知为点啥事耽搁了,许伍子卸完妆最后一个走出戏园子。

  刚走到大门口,忽然从戏园子一侧的婆娑树影下走来一个年轻女子,举止文雅操一口流利汉语,自称颇喜欢许伍子的戏,今日特邀许伍子去府上做客。月光下,许伍子一抬眼就被那女子清丽卓绝的不凡气质所吸引震慑,那清澈如水的眸子里隐隐透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神情,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而令人心动……

  许伍子正自心旌摇曳不知身归何处时,倏然,一只不知名的小生灵,仿佛从翅翼下发出轻微而清泠的竹哨声,打头顶飞过,接着有一两滴露水似的液体滴进脖颈,许伍子一个激凌从遐思中清醒过来。在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江湖班子在一起尤其不易,况且这又是在国外,是断断不敢造次的。想到这一层,婉言谢过那女子,大步流星地往回赶,一路上仿佛身后有贼追着似地头也不敢回。回到驻地才发觉竟攥着满满的两手心冷汗。不承想两只眼珠子滴溜滑整整一宿死活睡不着。

  许伍子失眠了。

  如是者一连三日,每日散了晚场,许伍子总看到那女子准时出现在戏园子大门外不被人注意的地方。许伍子偷偷瞥一眼,那凝脂一般的面庞仿佛失去了光泽,瘦削的双肩在月色下愈发显得单薄,深深的忧伤仿佛要从那单薄的身体上流淌下来一样。许伍子的心不免就揪紧就生发出莫名的疼楚就被一种忐忑不安和内疚的情绪折磨着。第四日晚场前许伍子竟向班主请了假,编了个十足的理由:今晚有事不回去。请假的时候,甚至压根没想过那女子今晚会不会再来?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又是佳人月下,却是无言相对清泪泠泠……

  许伍子终于在那女子府上留宿一晚。翌日许伍子要离去,那女子自是百般挽留。实话说,那女子是迷人的,无论其天资才华情致韵味,都是一流的。然而,就她向他所吐露的身世处境许伍子知道自己是断不可再来此地。

  许伍子近来的一反常态连那精明的戏班老板都毫无觉察,却没有逃过生角刘六子那情种的一双眼。尤其是许伍子突然一夜未归,他心里更是约摸了个八九成。耐不住他缠,许伍子瞅了个没人的机会,一五一十地向他抖了底。敢情听许伍子如此这般地说完这档子事,刘六子顿时有如猫儿枕着鱼头睡觉似的,心里头立马被抓挠得躁动不已。

  后来,刘六子与那女子挂上钩,这个见了女人走不动的家伙,一夜销魂竟乐不思蜀干脆在那女子府上住了下来……

  美梦不长,不到一周时间,终于东窗事发。

  刘六子跑回来跟别人牙齿没敢透风,独独对许伍子说了实话。许伍子估摸着怕是要出乱子。当天晚场戏,是许伍子的《古城会》。正演出,一伙约摸二、三十号壮年汉子耀武扬威忽啦啦闯进戏园子,紧接着嘴巴里就呜呜哇哇不干不净地寻衅滋事。这晚刘六子压根就没敢露面,许伍子一看这阵式心里就明白了个八九分。不过戏该唱还得照唱,台上可不能乱了方寸。一旦自己压不住阵角可就给了这群虎狼之徒以可乘之机了。想到这儿,一应唱念做打照常有板有眼地进行着,许伍子却是边演戏边不露声色地留心着四下里的动静。却说这伙人自恃人多势众一边闹着场就打算往舞台上靠,目标就是台上的这个红脸关公。此时,那位日本班主虽不知道个中原因,却明显感觉到事态是冲着戏班来的。于是满脸堆笑亦步亦趋地紧跟在这伙人身前身后,一口一个“请多多关照”,一步一个九十度鞠躬大礼,但是这只能成为这帮打手嚣张气焰的滑稽陪衬。此时前台后台台上台下不约而同地感觉得出剧场里仿佛点火就着的一股紧张气氛,台上的许伍子心里自是比谁都更明白。于是,趁那伙人还没靠近台口的当儿,给了鼓师一个暗示,随即运足丹田之气下达涌泉上通百会,气色神韵中陡增异威,随着那骤急的锣鼓点把那一柄青龙偃月刀舞了个撒米不入、泼水不进!这时又只听侧幕后“呀——呀呀呀……” 饰演张飞的架子花脸许田兴带着“长坂坡前一声吼”的勇猛威武登了场。这一来,一红一黑一刀一矛宛如两团旋转的炭火翻飞腾挪,将一个偌大的舞台搅得个风雨不透光怪陆离杀气四起。台底下的观众一时也忘了刚才的不安,忘了身在何处似的一个个看的呆楞楞眼花缭乱。再说那一伙闹事的打手,不过一帮地痞无赖狗仗人势的家伙,凶横尽管凶横残暴尽管残暴,几时见过这等武功这等气派这等架式这等威风?看着看着,一个个竟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兀自愣怔着俩眼挪不动脚步了。再看台上一通厮杀正难分难解,关、张二将戛然收势,此时早有马童将一应真家伙递在两人手中。关羽接着使了个“单刀倒提式”:一个左弓箭步,左手提刀,刀把朝前,刀尖朝后刃朝下,圆膀卷腕子,右手扣拳在胸前,头向右侧,双眼微阖,一丝不易觉察的轻篾冷峻隐现在卧蚕眉下那双目光炯异的丹凤眼中——通常情况下的舞台形象美,此刻却应了民间一说“关羽一笑就要杀人”的威猛鸱张;舞台另一侧的张飞更是有如黑煞星再世一般无二。这一来,前台有关、张二人如同两尊门神把个舞台阵角压得是风雨难撼、雷霆难摧;上、下场门也早有赵允、魏延、关兴、张苞等一班武将齐刷刷各自操了兵器拉开架式,宛如蛟龙出海猛虎下山;下场门那儿的锣鼓点儿有如鼙鼓动地一般,震得那屋瓦仿佛都在打颤——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等剑拔弩张之势是明着告诉你:“好小子,有种就来吧,爷这儿候着你!”

  再说那帮打手,一看这阵仗,心里头先自怵了八、九分,再看看全场观众那如痴如醉的神态,此地也当真不是闹事的地场。于是,其中一个小头目模样的家伙色厉内荏地咆哮着:“老子改日再找你们算总账”,众喽罗则一个个自个儿给自个儿找台阶下地骂骂咧咧离开戏园子……

  这一来,戏班子的戏没法子唱下去了。那位日本戏班老板恨许伍子恨得是咬牙切齿又拿他没办法——好好的一个发财机会让他给搅和了。最后老板分别给每人发放了回家路费,唯独不发给许伍子。

  事情到此并没了结,对方纠缠着不依不饶,戏班子好歹在友人帮助下乘渔船冒险逃出高丽。

  许伍子在高丽的那段经历对他来说是刻骨铭心,他虽然和那个女人发生的只是一夜情,但他们的心早已在一起了,甚至说他的心早随她而去了。每次演出回来后,那女子站在门口月光地里那艾怨的目光,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从高丽回来后,这个印象一直抹不去,常常在暗夜里思念这一女子,而如今这个女子长得又与那个高丽女子是惊人的相似。

  但许伍子是断不会相信眼前这个女子就是那个高丽女子的,然而有些事还是令他困惑,自己在威海这块地盘上也闯过,没听说还有什么十分出色唱青衣的,怎么突然间生生地就冒出来一个谷太太,一个十三枝,而且青衣戏唱得这般好,难道真得是应验了村里的传说,老天爷真得不让这个戏班子散架,真得让清水观子弟班的假“帝王将相”一台一台地唱下去,走了一个许水云,又送来了一个十三枝,如果如此,那真是天意啊!

  许伍子就在做着种种痴想的时候,许班主的脸凑过来了。许班主说,伍子,怎么样,能跟你配戏吗?

  许伍子这才从沉思中走出来,说,排戏。

  有了主角的态度,许班主的腰杆就硬了,许班主说,把锣鼓敲得响一点。

  正在这时,村里一个青年闯进来,对许班主说,班主,刚才到上夼村看排戏,上夼村的班主让我捎信给你,说咱们村没有青衣名角了,今年他们村要给咱们村送戏。

  许班主听了大怒,说道,放他妈的屁,他这是欺负我们村今年演不成戏了,你告诉他们,清水观子弟班有老天相助,倒不了,他们要来送戏,请滚蛋。

  许班主说着把身上的老羊皮袄一甩,说,排戏——

 

  15

 

  当最后一堆残雪在伟德山的背阴坡悄然消失时,当第一丛迎春花在伟德山的阳面傲然开放时,清水观子弟班的冬戏也就演完了。这一年的冬戏演得很红、很火。特别是许伍子和十三枝的戏演得精美绝伦,场场喝彩。子弟班感到是十三枝救了子弟班,清水观村也感到是十三枝救了自己的子弟班。有的人甚至说,十三枝原本就是清水观村里的人,至于她的爹妈死后,怎么转来转去给卖到十三门楼的就没有人说得清了。十三枝听了这种说法,就感到很是震撼。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老天爷可是太会安排了。不管怎样在清水观村,十三枝成了人人看得上眼的红人、名人,十三枝就感到有些飘飘然。

  而这时的谷会长却愈来愈陷入忧郁当中。尽管村里对他们夫妻俩照顾得很好,尤其是十三枝为子弟班出了力后,村里对他们的关照格外周到细致,但他心里却依然忧郁着,空虚着。甚至村里人愈对他们好,他心里就愈难受。他感到自从下到清水观村后,十三枝成了主角,而自己则完全成了配角,甚至人们完全把他给遗忘了,村里人甚至不称谷会长是谷会长,而称他是谷太太的丈夫,自己完全成了十三枝的一个影子。更重要的是,这时的时局又动荡不定,这是1947年,国民党的部队重点进攻胶东解放区。这样以来,说不定将来是共产党胜还是国民党胜,谁胜谁败且不管,关键是这种劳动改造的日子不知还能持续到哪年哪月。自己一个堂堂的商会会长竟落到如此地步。谷会长心里不能不有所伤感。他对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和失望。而这时他再看到十三枝时,他就有些讨厌。他感到十三枝这种人真是狗改变不了吃屎的本性,当年她是那样的纯情、质朴,是那样强烈地吸引着他。而今她随着自己下到村里来参加劳动改造,又有些得意忘形,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呐。可这些又能怨她吗?那是村里求她的,那是自己同意的。想到这里,谷会长又感到十三枝有些可怜。

  月亮在云中穿行,一点银光从窗楞里泻进屋内。十三枝看到了谷会长没有睡,看到了谷会长那双闪亮的眼睛,十三枝便转过身来,拥着谷会长,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去演戏?如果不喜欢我就不演了。谷会长说,我不是不让你去演戏,咱如果不去演戏,村里人不可能对咱们这样好。问题是你千万别忘了,咱们是戴罪之人,别忘了咱们的身份。十三枝就撒娇地拥着谷会长说,放心吧,我不忘记的,快睡吧。

  谷会长心里就感到一阵温馨。

  这时,窗外有了一丝响动。谷会长警觉地问道:谁?

  窗外有人应道,我,许连芝,来给你们送烧柴来了。

  十三枝就想起那个拉京二胡的人,这个人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怜。十三枝就说,许师傅,进来歇歇吧。

  许连芝说,不了,你们睡吧,柴草就放在院子里,烧完了我再来送。

  许连芝说完,声音就消失了。

  十三枝心里就有了很多困惑,心想,许师傅为什么给我们送柴草?难道清水观的人都这么好吗?

 

  16

 

  许连芝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做出深更半夜给谷会长和十三枝送柴草这件荒唐事。然而许连芝一直在不停地做着荒唐的事。他本来该好好念书,他却偏偏跟着三先生学医。政府在伟德山建了麻风病院,找人去干医生,谁也没有去的,而偏偏许连芝就去了,而自从去了麻风病院竟连媳妇都说不上了。干了医生就安心地干医生吧,而偏偏又好上了京戏。谁都认为许连芝好戏是一件荒唐事,他既没长副好模样,又没长副唱戏的好嗓子,而偏偏往戏堆里扎。许连芝拼命想当个角儿,那怕是跑龙套也行。然而许班主看他那瘦弱的样子就连个戏渣子也不让他当。但他仍然往子弟班里跑,许班主摇摇头说,这也是跟“挑断洛金口”的故事有关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拉京二胡的许瞎子感到他实在可怜,就教他拉京二胡,这样许连芝总算在子弟班里有了个小小的位置,白天在麻风病院上班,晚上就到子弟班来拉弦,许连芝就觉得他的生活十分幸福而优越了。

  自从演青衣的许水云去世后,子弟班就陷入了一派衰落,许连芝多少次晚上到许氏家庙来都听不到锣鼓声和琴弦声,看到的只是大门上的一把冷冰冰的大锁。是秋末的一次,到威海卫去进药,许连芝得到了谷会长和十三枝要到清水观村劳动改造的消息,而且知道十三枝原是十三门楼一个有名的戏子。是他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子弟班的许班主的,是许班主听了他的话起用了十三枝,是因为起用了十三枝清水观的子弟班才重新兴隆起来,他在子弟班里的地位也重要了起来,由原来配着拉京二胡到偶尔单独拉京二胡。

  关于他好戏,许连芝也知道村里和麻风病院都在议论他,他不在乎,在清水观村,许连芝是最相信“挑断洛金口”那段传说的,他读过几年私塾,明了人间的一些道理,他认为这种说法体现了道家“天人合一”的学说。对天地自然人为的破坏,是会招来一些报应的。但清水观出戏子也没有什么不好,人生如戏剧,戏剧如人生,这里面从来就没有什么天然的界限,老天爷既然安排我们演戏我们就好好地把戏演下去,从这一角度上说,我还要感谢那些南蛮子呐。

  许连芝感到,对子弟班而言,他是有功之人,对他而言,十三枝是他最心仪的女人。是十三枝加重了许连芝在子弟班的法码,提高了他在子弟班的地位,说十三枝是他的救星都不为过,这么一想,他对十三枝就有点感恩戴德了。他恨不得十三枝得一场麻风病,他会拿出他的全部手艺为十三枝治疗,但他又骂起了自己,真是狗娘养的,有谁希望自己心仪的人得麻风病的,那一准是自己疯了的。

  许连芝感到十三枝改变了子弟班的命运,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把十三枝视为救星这是没有问题的,既然视为救星,就不能光想在心里,说在口头上,还要做点实际的事儿。于是在每天晚上排练结束以后,许连芝就悄悄地尾随在十三枝的身后,暗地里护送着她,直到十三枝关上屋门,和谷会长相拥而睡后,他才悄然离开。这事办得机密,子弟班的人不知道,十三枝自己也不知道。有时,许连芝并没有马上离开,就停在窗外,静静地听一会儿,甚至有时间听到了谷会长和十三枝做爱时发出的声音,许连芝心里就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倒不是想跟十三枝做爱,他想都不敢想,他想自己这般萎琐的人物无论如何与十三枝是般配不上的,子弟班里能够与十三枝相般配的只有许伍子。可许伍子这家伙又太傲太狂,许伍子是从来不拿正眼看他许连芝的,在许伍子眼里,他许连芝差不多就是一堆烂狗屎,于是许连芝就对许伍子有了些憎恨。他想,许伍子傲什么?狂什么?你不就是会唱个戏吗?不就是红生黑生文武老生唱得好吗?唱得好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么你拉段京二胡我听听,你不能拉,但我许连芝能拉,不但能拉京二胡,而且还能拉段京胡,而且我还会治麻风病呐。在子弟班有几个能治麻风病的?在清水观村有几个能治麻风病的?没听古人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么?我是文武双全的哩。你许伍子真是抻鸡子怪怪(自来美)。许连芝反过来又想,恨许伍子是没有道理的,骂许伍子也是不应该的。许伍子是子弟班的名角,是台柱子,没有许伍子,十三枝的青衣戏也是演不好的,他们俩演不好,子弟班不是完了吗?许连芝就想了这些想了那些。在他离开十三枝的房屋时,他发现门口的柴草不多,没有柴草怎么做饭?怎么烧炕?许连芝就想到了麻风病院里堆积如山的柴草,他就找到院长用自己的工资买了一车柴草送给了十三枝。他想,如果十三枝以后有什么需要自己做的事自己还是要做的,但愿她在清水观村多住些日子,一直住下去,一辈子都别回威海卫。

 

  17

 

  春光在清水观村里显得很强烈,强烈的不仅仅是阳光比往日里温热,而是树上的叶色花色,树下水声鸟声以及村头村尾村里村外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分明能感受到的气氛里都带了很强烈的春意。许伍子就在这强烈的春光里向外走着,温温的春光使他感到很惬意。当他走在村里那弯弯曲曲的街道上时,他感到被阳光照得有点怪,有点虚假,他想,怎么,难道村子也出假了吗?

  清水观村倒没有虚假,那是一个真实的清水观村。清水观村处于伟德山中,处于伟德山“三头”之说的西头。村后有相邻的三座山——南牛星山、北牛星山和白石山。因三座山连在一起远看近看都像座笔架,又统称笔架山。在笔架山的中峰建有一塔,称文峰塔。村的东北面有一处古道观,名曰清水观,清水观村因靠近清水观就起了这样一个村名。村中建有一座家庙,那是许氏宗族的家庙。家庙分正殿、偏殿,殿中分供家谱,东正殿里供的是玉皇老爷等诸神,两侧偏殿中供其他各路神仙。家庙外右侧坐西朝东一座老戏台。家庙前两棵树冠宛如华盖的公孙树(银杏树),树干须数人方能合围。相传早年间一书生进京赶考,行至此,狂风暴雨骤至,慌忙奔向一株银杏树下避雨。赶到银杏树下发现一仅可容身的古树洞,才要抬脚向里迈,发现有一少妇已先他在树洞中避雨,于是只得赶紧把脚步收了回来。书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银杏树,有心量一下树围有多粗,怎奈树洞中有一妇人避雨,不量一下又不甘心,于是就从树洞的一侧开始用庹丈量,量到妇人存身的树洞前自然是不可以将身子贴紧了树干围量的,于是就有了“三庹两扎零一个小媳”的笑谈。奇怪的是这两棵公孙树从未挂过果,村里人说这与两棵树位置栽倒了有关,本该是雄树在左,雌树在右,这两棵树却正好栽反了个个儿。但外村人却说,这照样与“挑断洛金口”有关,人出了假,树还能不出假?在清水观的村西,有一个西清水观村,东西清水观两村,原为许氏两兄弟分居,东为兄,西为弟,后繁衍成村,但许氏家庙却设在东清水观村。说也奇观,清水观东西两村一脉相承,同饮一井水,同顶一片天,房子连脊地连边,两村人在素质气象上却大相径庭。东村历代多书香门第,大户人家。出戏子、郎中更是远近闻名。相比之下,西村则未免显得粗俗土气,气象黯然。外人认为这同样是出了假。

  许伍子却觉得村子没有假,他也没有假,他真真实实地走出了真真实实的村子,他向山里走着,他要去看看洛金口,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急于去看洛金口,但他现在是必须要去的。

  演了一冬的戏,许伍子心情十分愉快。子弟班活了,他许伍子也活了。他原来是看不起十三枝的,甚至第一次见面他曾准备出她的洋相。实践证明,十三枝是有实力,演技是精湛的。在整个一个冬天的演出中,许伍子和她配的戏征服了戏迷、观众,也征服了许伍子。许伍子不明白----一个商会会长的太太,如何就把戏演得这般好。当他第一次与她见面时,他曾经把她与那个高丽女子联系到一起,但他很快就发现,这种联系是没有道理的。那个高丽女子喜欢戏,也能看懂戏,但不会演戏,她们俩只不过是长相气质有点相似罢了。后来,他进一步了解到这个商会会长的太太是窑门出身,在窑门里学过戏,并且有个名字叫十三枝。知道了这些情况,许伍子不但不吃惊,反而陷入了极度的困惑之中,他听村里的老人说,他的父母去世早,是一个远房爷爷收养了他们。再后来远房爷爷和妹妹就都没了音信。这个十三枝是不是自己的妹妹,如果不是清水观村的,她怎么能把戏唱得这么好,除了挑断了洛金口,除了那块能“出一担两斗芝麻的官”的风水宝地----老祖茔,哪个山沟旮旯能出这样的戏子。许伍子是这样想着的,但不好意思问那谷太太,问那十三枝,想必那十三枝也不肯说。就是肯说,她又怎么能说得清小时候的事呢。带着这样的疑问和困惑,许伍子就决定去洛金口,去看看洛金口,去问问洛金口,问问洛金口这来龙去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许伍子走出村子不远就看到了一条河,一条被称做龙口河的河,这是伟德山区的一条重要的河流,一条人人都敬畏的河流。许伍子不仅了解这条河流的来历,而且自小就从老人的口中知道这条河流的不凡与神奇。

  伟德山自西向东南逶迤绵延七十余华里,山多奇峰怪石,且无论其峰其石或崎岖、平常,或有名、无名者,竟青一色的青花岗岩,当地人习惯称之为“青石花”。发源自骆驼峰之阴,大石岭山脉的龙口河,即出自于一道山腹的青石花石线。自大石岭之巅蜿蜒而下,于曲曲环绕之中,渐呈巨龙之势。至于壑谷,陡成一状如龙首的巨磐,一股清冽的山泉自龙口中奔涌而出,吞球吐玉,细浪迸溅。龙首之前遂成一天然巨形水池,人称“龙池”。站在与大石岭相连的小石岭上远远望去,宛如一条自天而降的巨龙探身汲水。每当雾霭流岚为苍山披一层薄云轻纱之际,则愈加显现出其跃跃欲动,几欲腾驾云雨飞天而去的气象,煞是壮观。龙口之下那方甘洁清碧,蛙蛭不蓄的龙池,随朝霞夕阳,阴晴雾霭,映一池蓝天白云,峰峦倒影,山花野草,苍松虬柏,别有一番韵致。龙池之下亦有天造地设,鬼斧神工的“龙床”、“龙匣”以及被流水常年冲刷出的酷似锅、碗、勺等形状的天然石坑,人们则将其称之为“龙锅”、“龙勺”……龙口河水在经历过这段多姿多彩,绵延近两华里的花岗岩河床之后,形成一处宽约两丈、高约数丈的天然瀑布。水拍巨崖,白浪飞舞,宛如六月飞雪,清气扑面,沁人心肺。适逢朝霞夕照之际,远眺隐约可见七彩虹霓出现,顿时恍若置身仙境一般。龙口河在经过这样一番神彩飞扬,尽心尽性的自我展现之后,才渐次收敛了姿肆,于骤然收势的河床前沿,奔涌呼啸,奋不顾身跌下断崖,那情景如同去赶赴一次盛宴。断崖前一巨潭,当地人称之为“龙潭”。潭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一圈圈涟漪直荡漾得天光云影徘徊,群山峻岭摇曳多姿若痴若醉。一股清泉流溢出潭口,沿一道闪着釉质一样光泽了无些纤杂质的白沙河床,环山就势汩汩淌淌北向西流而去,曲折蜿蜒,回环往复,环绕过伟德山北麓郁郁勃勃绵延数十里的最后一道余脉——豆山,尔后,与源自伟德山之阳的石家河汇合,挟一股宏阔浩荡的流脉,北向东流注入黄海。

  龙口河水,夏天沁入肌骨般地清冽湛凉,而冬季里,则越是雪花哧哧的三九天,那水却越发地温温乎乎,河床之上罩一层飘渺的水蒸雾气,就是在“打春冻海”的隆冬时节,源头一带也鲜见薄冰。越千年百代,山里人传下一条规矩,凡龙口以下,瀑布以上河段,只准人畜饮饮而不准涮洗。瀑布以下龙潭以外的溪水则任童子嬉耍,村妇洗涮,沿河灌溉。一辈又一辈的山民,有如朝圣般的遵从着祖上传下的训诫,这巨龙是一桩宝物,这水乃是圣水,若糟蹋玷污了它,上天不容。

  许伍子不仅知道这龙口河之美,还知道这龙口河之奇。龙口河在石缝中渗出,汇流成河,滔滔几十里流程,是旱不减其势,涝不成其灾,这已是一奇了。更奇的是,龙口河还能神秘地向人们传达气象信息。每当雨季来临,凡有雨降,龙口河中的流水必于前几日发出“哗——哗——哗——”一叠三叹的巨响,其声震山谷的回声十数里之外都听得到。多少年来,龙口河两岸的多少辈人亲眼所历,这龙口河“报雨”还从未“谎报”过一次。时日久了,那些摸透了龙口河禀性的庄稼把式,仅凭着对河水那一叠三叹的感觉,便会判断出雨量的大小和降雨持续时间的长短。于是,该耕耘该播种,心里就有了路数。当春种夏播之际,只要听到龙口河那熟悉的报雨声,山里人就能估摸出雨量的大小,根据商情需要,恰到好处地把握着下种的时机。因此,一旦那些有经验的庄稼把式断言:“一出三日,准有一场好雨。”十里八村的庄户人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下种的消息。于是,人们便撒开脚丫子“春争日,夏争时”地适时将种子播下地——“等雨”。不出所料,三日之内,一场及时雨必定如期降临,又不过三日,被雨水浸润的泡胀了的种子,齐刷刷地顶起一层薄薄的土“盖头”。衬着漫山的葱茏苍翠,这“遥看草色近却无”的一层层嫩绿,刹那间为原本钟灵毓秀的大山,凭添了一山又一山楚楚动人的妩媚。

  许伍子就站在这龙口河边,静静地看着河水,想着自己与这河水的一些事。以前许伍子是经常“搭班”到外地演出的,每次走都经过这条河流,每次回来也都经过这条河流。许伍子在子弟班一位老者的点化下,每次外出演出前喝一口这龙口河的河水,每次演出回来了,都用龙口河的河水洗一洗一路风尘。这样许伍子的戏就越唱越精,越唱越响。许伍子就感到是龙口河的河水滋润了他的嗓子,滋润了他的人生,他的生命就离不开龙口河了。

  许伍子跨过龙口河桥,沿着一条古道,也称为“官道”,继续向洛金口走去。许伍子想,龙口河神奇,洛金口更神奇,在伟德山神奇的东西多着呢?如果说自己的命运与龙口河有着某种偶然联系的话,那么与洛金口则有着必然的联系。南人挑断了“洛金口”致使清水观村出了假、出了戏子,而自己现在是子弟班里最有名气的戏子,毫无疑问,自己就是最大的做假者。从这一点上说,自己就更有必要亲自去看一下洛金口了。

  伟德山素有“三头”之说,它的第一头就是山脉西起第一主峰——福禄山。有道是水有精神,山有魂。在这里天工造化的神来之笔,仿佛运足腕力,藏锋落笔,“按”笔运行至恰到好处之时,凝气笔端,运腕转峰,使中峰向内轻轻勾出——如此神随气贯地一气呵成,遂造就了伟德山西起“第一头”浑厚中透着灵秀的不凡气势。在这一宛若行草书法“带勾点”的运笔转折处,浑然天成了两组山脉。其一,乃是与伟德山脉平行逶迤东向的“虎头崖”山脉;其二是北向分支的两道山脉。一作马鞍耩,一作“笔架山”,两道山脉均呈南北走向,两山之间隔着一道吕家河,遥遥相向。远观,此两道山脉犹如笔断意连的行草“人字”,至笔架山北起第一峰处,缓缓向西北方向带出之后,遂顿笔收势,携伟德山西麓一路北来的山水灵气汇聚于白石山。就这样轻轻地一笔带过,凭添了笔架山圆巧端正,浑然天成的韵致。两道发自伟德山之阴的山溪,盘川而下,双双环绕马鞍耩,长流不断,在马鞍耩收势处,两水合一,汇流成潭,回环再三之后,掉头向北,归入发源自伟德山之阳的“十九河”,滚滚滔滔一路东下北上,环绕过伟德山西麓最后一道余脉——东西豆山,尔后再转北向东归入黄海。在伟德山西起第一峰顺势下行成曲肘状之转折处,在那蓄势待发的虎背状山脊上,有一道可通行的山口,当地人称之为洛金口。当年“南蛮子”就是在这里实施了“挑断洛金口”的方案的。

  许伍子对这洛金口是熟悉的,他每次“搭班子”外出演出都要经过洛金口这道山口,有如黄土高坡上的“走西口”,离了洛金口就有了一种离开乡土的依恋,而回了洛金口就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关于“挑断洛金口”的传说,他也是知道的,但他认为那不过是传说罢了。他从没有去走近洛金口,从没有去观察洛金口。而现在他却要做这件事了,他要走近洛金口来探究一些秘密,以解除心中的一些疑惑。

  太阳正将一簇一簇的光堆放在洛金口上,好象要用光来填平这道山口。这光使洛金口有些神秘,有些迷离,也使许伍子感到有些眩晕。更使许伍子眩晕的是他看到了日光下的山口上有三个人影,他影影绰绰地看到了这三个人好象是谷会长、十三枝和许连芝。许伍子心里一怔,他们来干什么?难道他们也都对“出假”的事产生了兴趣,他们也来探究洛金口的秘密?许伍子就望着他们三个人走去,走上了堆满了阳光的洛金口。

 

  18

 

  谷会长和十三枝就这样在清水观村平平静静地生活下来了。子弟班要演戏,十三枝就去演演戏。有时谷会长也会随着去看戏。子弟班不演戏,俩人就参加点简单的劳动,累也累不着。公家的人自把他们送来之后,只来过一次,再没有来过。城里的共产党都在忙于反击国民党对山东的重点进攻,他们仿佛把他俩给遗忘了。村里人也没有把他们当成改造对象,也没怎么改造他们,反而把他们当成朋友一样对待,许连芝和许伍子还分别带他们到洛金口到龙口河到清水观到伟德山中的一些风景名胜处去游览,散心。伟德山秀丽神奇的山水风光强烈地吸引着谷会长和十三枝。十三枝就想,这样的劳动改造其实是件很好的事,比住在威海卫那死猪圈里强得多。那天,十三枝就对谷会长说,难怪早年间“南蛮子”要来挖地气了,确实是片好地方啊!咱们以后死了就埋在这里。十三枝很轻松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却看到谷会长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一副轻松的状态,她想,她大概不该说死的字眼……

  后来,有一天的晚上,谷会长悄悄地告诉十三枝他想回威海卫一趟。十三枝说,那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跟村里的干部说一声。谷会长说,我想明天就回去。十三枝说,我也去。谷会长说,你别回去,两个人都回去,人家就容易怀疑了。两个儿子对你也没有什么感情,你不见他们也好。再说,子弟班还可能有演出哩。十三枝说,你这老东西可别扔下我不管了。谷会长说,怎么会呢?遂翻身压住了十三枝。

  第二天,谷会长向村干部请了假,就回威海卫去了。十三枝想,顶多也就是三、四天的时间,谷会长就会回来的。然而等了十三、四天,谷会长也没有回来,十三枝知道事情有些不好了,但没想到事情会不好到什么程度。直到二十天后,十三枝才得到了谷会长的确切消息,谷会长在威海卫东大操场被镇压了。

  事情发生得很奇妙,也很出人意料。谷会长回家看了看,家里没有受到什么损害,又去看望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也都挺好。谷会长觉得没有什么心事了,就准备回清水观去。就在他准备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儿子转给他一封信,是苗会长的。苗会长信上说,他现在在青岛,青岛现在还在国民党手里控制着。国民党已经对陕北和山东两个解放区发动重点进攻了,这次进攻是必胜无疑的了。苗会长说,等国民党占领了威海地区,像你这样受共产党改造的人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他劝谷会长马上想办法逃到青岛来,他在青岛接应他。谷会长读了这封信,就感到很害怕。他是除了按苗会长指的路走,再没有别的选择了。于是第二天天没亮,谷会长就出了威海卫城,但谷会长不是去伟德山,不是去清水观村,而是向青岛方向逃跑,结果被共产党公安人员发现,半路上抓回来,以叛逃罪进行了处决。

  是清水观村的干部把消息正式告诉了十三枝的。十三枝起初不相信,她觉得谷会长不会做那样的事,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当村干部将威海市公安局的判决书拿给她看时,她才相信了。村干部看到,十三枝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既没有哭,也没有闹,两眼放出一种很平和的光。眼前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好像是一幕戏过去了。对上一幕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也没有什么好惋惜的,接着往下演就是了。村干部很佩服十三枝这种大度,好心地劝说了一番之后就离开了。在门口,他们见到了一个人,是许伍子。

 

  19

 

  自从子弟班的青衣名角许水云去世之后,许伍子心里一直是怏怏不快的,他认为清水观村子弟班的气数尽了,快要倒台了。这对他来讲是件十分悲哀的事情,在清水观村的子弟班里,别人都可以不演戏,可以去种庄稼,包括班主许元奎都可以弃戏从农,他本身就是一个好庄稼把式。唯独许伍子不能,许伍子天生就是一个唱戏的料儿,唱戏是他的生命,是他的活法,他离了唱戏不行,他从来不沾手农活,田地里的活都是他老婆蒲子干的。子弟班里别的演员都是农闲时唱戏,农忙时下地干活。而许伍子不,许伍子是农闲时在本村的子弟班里唱戏,农忙时卖班子,到别的戏班子里唱戏,走南闯北,四海为家,这样许伍子就成了一个职业演员。许水云去世后,他预料清水观的子弟班从此会垮台,如果真是那样,他就彻底离开子弟班,常年在外面唱戏。引发许伍子不想放弃唱戏的另一个原因是与村里的那段传说有关,他是坚信村里的那个传说的,他觉得子弟班是个谜,自己是个谜。假帝王将相也好,假才子佳人也好,那毕竟是被叫做“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总比做一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里刨食的庄稼佬好。可是就在他准备离开子弟班的时候,从威海卫神话般地来了谷会长,来了十三枝。他开始是看不起十三枝的,他认为在威海地盘上除了许水云,再没有一个青衣能够与他配戏的。然而他小看了十三枝,十三枝不但能跟他配戏,而且配得十分到位和默契,可以说是十三枝救了清水观村的子弟班,是十三枝挽留住了许伍子的心。舞台上俩人配起戏来天衣无缝,相得益彰,眉来眼去之际,手抚身摩之间,许伍子对十三枝就生发出一些情感。他觉得十三枝这个人物来得很神秘,引发了许伍子许多的想象,他既把她想象成高丽的那个风尘女子,又把她想象成从小失散的妹妹。在极度的困惑下,他曾亲自到洛金口去探秘,企图在那道山口寻找答案,但那道山口对他是一副冰凉的面孔,能给他什么答案呢,他除了在山口处巧遇了十三枝他们三个人之外,再什么答案也没寻到。

  许伍子完全没有想到十三枝又遭此大难,她的丈夫谷会长被镇压了,他是昨天才听说的。他把这个情况跟他的老婆蒲子说了,蒲子说,你快去看看她,你们在舞台上是挺好的一对儿,台下你更得帮帮她。许伍子起初还以为蒲子是带着醋意说这番话的。因为她看到他们在台上演得很真切,而演戏的男女角儿假戏真做是常有的事儿,当他看到蒲子那真诚的目光时,许伍子才觉得蒲子说得是心里话,他就对蒲子充满了感激。

  许伍子推开十三枝的房门时,十三枝正在喝酒。一盏油灯在灯窝子里点着,屋里是一片昏暗的光,光线里弥漫着一股酒气。许伍子看了看,酒桌上十分地简单,只有一盘冷菜,一个酒瓶和一个酒杯。十三枝的目光冷冷的,像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冷冻一样,已没有半点柔和与温情,柔和与温情已被生活的大苦大难给挤压去了,留下的只有冰冷。对渐渐走进来的许伍子,十三枝全然不知或者全然不理,只管自斟自饮一口一口地喝她的酒,有时,一口酒进到她口里一半,又外流出一半,十三枝照样接着喝下一杯。

  许伍子上前夺下了十三枝的酒杯,许伍子说,谷太太,你不能这样喝。

  十三枝似乎在这时才发现了来人,她的目光开始还是冷冷的,当他看清了来人是许伍子时,十三枝的目光里出现了一丝凄然,一丝柔和,紧接着目光开始幻变,幻变出一些迷茫和痴情。许伍子就觉得这目光有些奇特和古怪。

  十三枝又向嘴里灌了一杯,喝完后,把杯子往桌子上轻轻一放。款款下到炕前,佯装水袖一甩,右手捏成兰花指,左手向后一背,脸向半空中一转,眉目顾盼有神,低婉地轻声唱道:(西皮导板)玉堂春含悲泪忙往前进,(西皮慢板)想起了当年事好不伤情。想当初在院中凌辱受尽,到如今又落得罪衣罪裙。(西皮原板)我心中只把爹娘恨,太不该将亲女图财卖入娼门。可恨那山西沈雁财,为什么与我来赎身。皮氏贱人心太狠,施毒计用药面害死夫君。可恨那春锦小短命,她不该私通了赵监生。主仆二人把计定,竟将我无罪人就送到衙门。可恨那贪赃王县令,众衙役三班等均分赃银。(西皮摇板)越思越想心头恨,洪洞县内就无好人(呐)……

  未及唱完,十三枝已是泪流满面。

  听十三枝唱完,许伍子心里也是百感交集,忍不住唱了起来:(西皮慢板)听他言吓得我心(呐)惊胆怕,背转身只埋怨我自(呃)已做差。我先前只望他宽宏量(呃)大,却原来贼是个无(哇)义(呀)的冤家!马行在夹道内我难(呐)以回马,这才是花随水水不(哇)能恋(哪)花。这时候我只得暂且忍耐在心下,既同乡共(呃)大事,必须要劝解他。(呀呃……)

  许伍子唱完,十三枝回头望了一眼,又要唱,许伍子说,谷太太,不要唱了,早点休息吧。

  十三枝又倒了一杯酒喝下,长呼一声,我的夫君啊——紧接着一头扑向了许伍子,许伍子也紧紧地搂住了十三枝。

  过了好长时间,许伍子才发现身旁立着一个人,是她的老婆蒲子,蒲子正撩起衣襟在擦着眼泪。

 

  20

 

  许连芝是早于许伍子更早于村干部知道谷会长已被镇压的消息的。他常到城里去进药,消息来得总是快些。许连芝不仅知道谷会长被镇压,而且知道谷会长为什么被镇压。他想,谷会长,你往国民党那里跑什么,难道共产党还对你怎么样了吗?清水观村还对你怎么样了吗?既便是你有委屈,你也不该扔下你的太太十三枝而一个人跑,你应该领着十三枝一起跑,你谷会长完全是一个自私的男人,一个不负责的男人,给了我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许连芝一想到这就把自己与十三枝联系在一起,而且是一种美好的联系。许连芝觉得自己与子弟班与十三枝都太重要了。自己是第一个得知十三枝要来清水观村劳动改造的,也是第一个把这消息传递给许班主的,也是第一个推荐十三枝到子弟班演戏的。正因为荐人有功,许班主才让自己正经八本地拉上了京二胡,偶尔也拉拉京胡,自己在子弟里的位置才有了上升的趋势。这些都得感谢十三枝,而十三枝也应该感谢自己了,是自己把十三枝推荐给了子弟班,十三枝也正是因为进了子弟班,作用才得到了发挥,人才得到了重视,才免去了改造的艰苦劳动,才获得了人的尊严。许连芝就觉得自己在清水观村不仅仅是个麻风病的医生,子弟班的拉京二胡的,还是个人物哩!

  许连芝对十三枝的感觉完全是一种对偶象的崇拜。他感到十三枝人长得那么好,戏演得那么好,又从卫城里来,真是子弟班的福份,也是他许连芝的福份。那时他不敢做别样的想法。自己是个麻风病院的医生,是个可有可无的拉京二胡的下三流琴手。而十三枝又是归谷会长所有的人,自己半夜里去送柴草完全是崇拜,是关照。然而谷会长被镇压了,许连芝觉得好像有了机会,好像是奇货可居,他就有些想入非非和跃跃欲试了。就在那天晚上,他悄悄来到了十三枝的住处,在门外,他发现许伍子和他的老婆蒲子,他看到许伍子与十三枝相拥而泣,开始他好像遭到了五雷轰顶般的打击,他想,好哇,你许伍子与十三枝早就在舞台上假戏真做了,你还一天到晚傲狂地了不得,你也不是个东西啊!你也是在乘人之危啊!可他再仔细看,屋里又多了一个人,是许伍子的老婆蒲子,蒲子还在哭呐。许连芝这就纳闷了,这是唱得哪出戏啊!那有丈夫偷情老婆还在一边陪着流泪的呢?许连芝就带着这样的疑问和遗憾离开了十三枝的家。

  第二天晚上,许连芝再来十三枝的屋里时,却是人去屋空了。许连芝划着火柴一照,屋里一片狼藉,许连芝脑子里就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预感到十三枝要出事。许连芝就走出了屋子四处去找十三枝。许连芝在十三枝居住屋子的四周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他尤其注意观察树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挂在上面,如果有的话,那必是十三枝无疑了,因为女人的死一般都选择上吊这种形式。然而树上没有,所有的树上都是一些由密密的叶子簇拥着的树枝。因为快到夏天了,树枝上已有了密密的叶子和淡淡的花香,没有见到那棵树上垂挂着一个人的。许连芝就排除了十三枝上吊的可能。那么十三枝能去哪里呢?她能逃回威海卫吗?许连芝是这样想过,她来自威海卫,她应该回威海卫。可是威海卫有她的什么呢?她是从十三门楼出来的,谷会长的家不完全是她的家,谷会长的两个儿子也不是她的儿子。更可况,她的丈夫谷会长因为逃跑而被镇压。她再私自逃回威海卫那不是自投罗网吗?不会的,十三枝不会做那样的傻事。那么她又到哪里去了呢?许连芝在疑问着这些的时候就离开了村口,实际十三枝的住处就在村口,离开了十三枝的住处就离开了村口。许连芝就停在村口,黑暗中他象一棵树,只是没有树枝,光有一棵矮矮的树干,象是得病虫害已经枯死了的一截树桩。

  站在村口的许连芝就更加感到自己可笑。村人都说自己一直在干荒唐的事,荒唐地学上了医,荒唐地迷上了戏,又荒唐地崇拜上了十三枝。包括今天晚上的事也是荒唐的。十三枝失踪了,谁也没有知道的,谁也没有管的,谁也没有挂心的,偏偏自己就在这黑夜里一个人荒唐地寻找着十三枝。然而许连芝又到自己并不荒唐,他认为这个世界上不荒唐的人才是荒唐的,谷会长扔下十三枝才是荒唐的,今晚上不去寻找十三枝才是荒唐的。在这个世界上,只因为有这些荒唐的人,才少出一些荒唐的事情。

  站在村口的许连芝真得不知再该向哪里去了,他想十三枝是能去了山里,还是能去了河边?如果是去了山里,那么是去了洛金口么?春天的时候,在谷会长和十三枝的要求下,许连芝领他们去了一趟洛金口,当着洛金口讲了“挑断洛金口”那段传说,听得他们俩痴痴迷迷的,他们还在洛金口巧遇了许伍子。难道十三枝又去了洛金口了吗?不能,那里很远,路又不好走,她不会去那里的。如果去了河边,那么是去龙口河边。春天的时候,许连芝也领谷会长和十三枝来到了龙口河边,但十三枝一不小心一只脚滑进了河水中,湿了鞋,十三枝好像对河边有些讨厌,估计她一般是不会到龙口河的。夏夜透出了足够的温馨和宁静,然而许连芝的心里却并不宁静,他心里愈来愈多了几分焦急,他知道时间每流逝一分钟,留住十三枝生命的时间就少了一分钟,他必须尽快地寻找到十三枝的下落。也就在这时,许连芝听到远处清水观里传来的打更声。这是深藏在伟德山里的一座千年道观,也是与清水观村和睦相处的一个好邻居。难道十三枝进了道观,出家做了道姑不成?这是有可能的,人在精神极度痛苦的时候,是容易遁入空门的。于是,许连芝的双脚就向着远处那闪烁着灯光的道观走去,然而在他叫开道观的门时,道长告诉他,今晚未见任何一个进来,更没有见到一个什么叫十三枝的女人。听了这样的消息,许连芝就僵在了清水观的门口。真得没有办法了,他再也无法去寻找十三枝的下落了。

  忽然,许连芝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前些日子,一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谷会长和十三枝心情正愉快着,许连芝又到谷会长那里去送柴草,谷会长和十三枝就十分感激,让他到屋里坐,在屋里他们谈论了很多,许连芝说,今天天气这样好,请他们到他的麻风病院去玩。十三枝听后吓了一跳,说,怎么敢到麻风病院去玩呢。许连芝又改口说,不是到麻风病院而是到伟德山东边的一个海边玩,那是我们院长的老家,那里有一个码头,叫皂埠滩,那里的风景很好。谷会长和十三枝同意了,就跟着许连芝去了皂埠滩。在皂埠滩码头,十三枝问许连芝,这个码头通向哪里?许连芝说,向西通向威海卫,向南通向青岛,向东北通向旅大。我们村的子弟班到旅大演出就是从这里坐船的。十三枝听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向大海远处望了望。许连芝想,十三枝能不能是去了皂埠滩码头,想办法在那里坐船远走他乡?许连芝忽然觉得前一阵对十三枝死的预料是太低估了十三枝了。一个人容易就去死吗?十三枝那么容易就死去?她还要活下去,她的戏还没有演完呐,她舞台的戏,人生的戏都没有演完呐。她怎么能轻易地死去呢?许连芝几乎是肯定了十三枝去了皂埠滩码头,他甚至隐隐约约看到了十三枝就在皂埠滩码头停立着,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和衣襟,她被海风雕塑在那里,她是一尊海神。许连芝不敢再做停留,旋即离开了清水观,向皂埠滩方向跑去。

 

  21

 

  日光有如一个性格多变的妇女,在春天里她是温和的,在秋天里她是冷峻的,在冬天里她是深沉的,唯有在夏天里她是泼辣的,像是谁得罪了她,谁骚扰了她,谁强奸了她,谁触怒了她,她便爆发了,撒泼了,将一桶桶毒辣辣的光,一古脑儿地泼下来,满世界里就被她泼得燥热、滚烫,于是就有了一个火辣辣的夏天,伟德山上就有了青翠翠的一片绿色,龙口河里就有了绿盈盈的一片青波。

  十三枝却没有感到这毒辣的阳光撒泼,她正在毒辣的阳光下乘凉,她头上是一棵杏子树,一棵粗壮的巨大的杏子树,树冠阔大如华盖,密密的枝条,浓浓的叶子,点点的黄杏,已经把毒辣的阳光死死地挡在树冠的上面,却把从伟德山飘来的风滤到树下,树上还有蝉鸣,大蝉、中蝉、小蝉一齐鸣叫,在十三枝听来,这如同舞台上的丝竹之声。

  十三枝是躺在许连芝屋前的杏树下乘凉的,她已经做了许连芝的新娘,也就是说,她已经成了清水观村那个麻风病医生和子弟班拉京二胡的人的新娘。

  其实一个女人做一个男人的新娘既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又不是一件复杂的事,就在于一个机缘。

  那天许连芝估计得不错,十三枝正是去了皂埠滩的码头。

  谷会长被镇压,已把十三枝逼向了绝境。那天晚上村干部走后,她喝了很多的酒,许伍子去看他,她又借着酒力和许伍子唱了一番。然而许伍子会走的,酒也会醒的,醒过来的十三枝就觉得她不能在清水观村再待下去了。尽管清水观村的干部群众对她很好,尽管子弟班对她很好,但她和谷会长都像飘来的两片叶子,在清水观村没有根,如今有一片叶子已飘走了,剩下的这片叶子还能留得住吗?她就想到了皂埠滩码头,想到了旅大。她想,从皂埠滩码头渡海到旅大,找个戏班子谋生,大概是自己下半生的一条出路吧。可是当她赶到皂埠滩码头的时候,船已经开走了。十三枝本准备再等明天的另一班船,可是她忽然发现自己这样不辞而别是犯了与谷会长同样的罪----叛逃,而叛逃的结局毫无疑问就是被镇压,就是说,一颗子弹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且在人山人海万众注目之下。想到这里,十三枝就感到极大的恐惧,先是谷会长把她逼向了绝境,然后又是自己把自己逼向了绝境,真得没有活路了,她甚至想到公安人员已经把她做为了叛逃犯,已经开始在村里搜查,已经在伟德山布下了天罗地网,公安人员已经向皂埠滩海边这边靠拢,她是插翅难逃了。她真是没有活路了,她就准备向海里纵身一跳。

  正在这时,许连芝救了她。许连芝告诉她,并没有人说她叛逃,也没有公安人员在抓她,村里都希望她在村子里好好地活着,子弟班还希望她再继续演戏。十三枝听了这样的话,回头望了望这个麻风病院的医生子弟班里的拉京二胡的,就感到这个人其实就是她的另一个救命恩人,这个救命恩人其实是很可爱的,她的命运是应该与他的命运连在一起的。于是她就跟着许连芝回到了村里。

  不几天, 十三枝就嫁给许连芝,就做了许连芝的新娘。

  然而做了许连芝新娘的十三枝就不是原来的十三枝了。十三枝完全改变了自己,也完全重塑了自己。十三枝尽管出自窑门,但窑门并没有改变十三枝的本性,在她的本性里还保留着纯真、质朴、善良、勤劳的成份。现在她不追求这些了,她认为这些东西也没有多大用处,你拥有了这些东西你的命运不一定好些,你不拥有这些东西你的命运也不一定差些,干脆就放纵自己混吃混喝吧。她想,你许连芝既然要娶我,就得养着我,就得依着我,我没有必要再去干什么大事了,我一心一意地当我的麻风病医生的太太。有了这些想法,十三枝的生活方式就跟以前大不一样了。结婚后,十三枝偶尔在子弟班演演戏,剩下去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什么活儿也不干,什么事儿也不做,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这些许连芝都依着她, 许连芝觉得,十三枝能够嫁给自己,自己追求的目标达到了,这就足够了。许连芝家里有了这么一个只会享受的老婆,许连芝的生活就紧张忙碌起来。他以前可以三天两天回家一趟,生活上悠闲自在,而现在他必须每天回家一趟,早晨急匆匆地到麻风院去上班,晚上又急匆匆地赶回家里,家里有一大堆的活儿等着他呐。更重要的是要回来伺侯好那尊女神。开始许连芝还感到新鲜一点,过了些日子,许连芝就不知道结婚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不好的事啦,特别是找了这样的老婆。更令许连芝想不到的是十三枝的烟瘾酒瘾越来越大,许连芝曾经试图劝阻她,但劝阻不了,许连芝只好任着她,定期地给她买烟买酒。于是我们就看到了此时在许连芝的杏树下乘凉的十三枝纤纤的手指上夹着一只香烟,这只香烟不时地送入十三枝的口中,然后从口中喷出一阵阵好看的烟圈儿。

 

  22

 

  许连芝与十三枝结了婚以后,许伍子很长时间心里有些难受,他时常做着舞台上与舞台下一致的梦,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有自己的老婆,她是蒲子,一个最善良最宽容不过的女人。那天晚上,十三枝投入他怀抱的时候,蒲子就在一旁,蒲子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同情地哭了。回家后,蒲子说,你和谷太太配戏配得那么好,舞台上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如果是你真看好了谷太太,我就把你让给她。蒲子这一说,倒把许伍子羞得脸通红。许伍子对十三枝的感情很复杂,他一会儿把她看作是高丽的那个风尘女子,一会儿把她看作是自己失散的妹妹,一会儿把她看作是舞台下的“娘子”,舞台上以及舞台下他的感情就经常出壳。那天晚上二人相拥而泣,这种感情达到了极致。现在经蒲子这么一说,他的脑子忽然冷静了,清醒了,他感到他对十三枝的那三种情绪都是恍惚的,不真实的,许伍子就是许伍子,十三枝就是十三枝,俩人除了在舞台上配戏扮作一对儿之外,再不应该有任何的瓜葛。特别是家里有这么好的老婆,怎么能再做非份之想,在高丽与那个风尘女子荒唐了一次就算是神不知鬼不觉吧,以后再也不能干这样的事了。再说,许连芝也确实可怜,三十多岁了仍是光棍一条,除了爱好京戏再一无所有,确实需要有个媳妇了,而且他还给了十三枝那么多的帮助,危急时刻他还去救了十三枝,十三枝应该嫁给许连芝,许连芝也应该娶十三枝。他们俩的事定下来之后,许伍子就让蒲子亲自为他们操办,婚礼仪式也是许伍子一手张罗的,搞得十分热闹。结婚后,看到他们生活得还蛮像那么回事的,许伍子心里也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

  然而过了不多日子,许伍子却听到了一些不好的舆论,说是十三枝跟许元信好上了。

  许伍子想,许元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能跟十三枝搞上呢?他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而十三枝已经过了四十岁了。许伍子不信,然而村人的议论却一天甚于一天,有人都亲眼看到许元信每当许连芝上班走了之后就进了许连芝家里,而这时十三枝就赶忙将门插死,两个人在屋里一待就是一天,不是干那种事又是干什么呢。

  许伍子就感到这又是很可能的事,许元信也是一个好戏的主儿,每天排戏他都到子弟班里去看,特别是自从十三枝来到村里以后,许元信来得格外勤,而且常把一双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十三枝,好像要看透十三枝身上的骨头是软的还是硬的,亦不知这样的目光 十三枝看到还是没有看到,反正他许伍子是看到了。当时,他对这样的目光并不以为然,他认为那是年轻人好奇的目光,并没有带有淫邪的成份。现在看来,许元信的目光早早就具有目的性了。许伍子还想起,许元信的爹在威海卫做生意,家里烟酒是有的,而这些正是十三枝所需要的,许元信是不是用烟酒敲开了十三枝的情欲之门呐。

  许伍子就觉得有必要与许连芝说一声了,说不定许连芝还蒙在鼓里呐。许连芝休假回来时,许伍子就找了个机会,把听到的风言风语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许连芝果然感到吃惊,亦不知是气得还是惊得,许连芝的手都打颤颤,许连芝觉得这真是遇到了难题,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许伍子说,这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常言说,抓贼凭赃,捉奸凭双嘛……

  许连芝惊诧得什么似地说,你是说咱们要抓奸?

  许伍子就对着许连芝的耳朵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这天早上吃过早饭后,许连芝对十三枝说,今天晚上医院里有点事,晚上就不回来了。

  十三枝的脸上很平淡,轻轻地点了点头。

  许连芝想,心里巴不得我晚上不回来呐。

  许连芝走后不久,许元信就溜进来了。

  十三枝说,等晚上来吧。

  许元信说,晚上让我来挨揍啊。

  十三枝说,让你晚上来,你就晚上来,他今晚上不回来的。

  许元信就期待着晚上的到来。

  晚上,许连芝就回来了,许连芝是带着复杂的心情回来的。他是个胆小的人,也是个怯懦而宽厚的人,他对即将发生的“捉奸”行动没有产生快感,他甚至有些忐忑,他怕面对这样的场面。他倒不是怕在这样的场面里许元信和十三枝羞恼成怒,狗急跳墙加害自己,他害怕的是许元信和十三枝出事,这两个人一个是出道不久的毛嫩小伙子,一个是饱经苦难的女人,他们一旦出了事,自己不成了罪魁祸首了吗?但是,不“捉奸”,难道还能任凭他们这样乱来下去吗?自己还能甘愿顶着绿帽子吗?许连芝的最大愿望就是今天晚上许元信不要在自己家里,或者听到敲门声迅速跑掉。许连芝就是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开始敲门的。

  门敲了好长时间没有开,许连芝听到屋内慌乱的声响,许连芝心里一沉。十三枝出来了,十三枝很平静,嘴里喷着酒气,手里夹着烟,头发散散乱乱,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

  十三枝问,不是说不回来么?

  许连芝说,医院里又没有事了。

  十三枝说,医院里没事你心里有事吧?

  许连芝假装懵懂地问,心里有事?

  十三枝眼瞅着屋芭,冷腔冷调地说,我已经做下了,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许连芝看看屋里并没有人,炕上的被褥却有些狼籍。许连芝从提包里掏出几包烟给十三枝,他是过几天就要给十三枝几包烟的。

  十三枝拆开烟,抽出一支,划火点着,默默地抽着。许连芝也不说话,默默地坐在十三枝的对面,两眼看着十三枝。他不知他的判断是否正确,但现时屋里却是没有人,更不用说许元信的影子,可是十三枝刚才说出的话却是不打自招,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那么人在哪里呢?这么想着,许连芝两眼下意识地扫瞄空中的地瓜阁子。

  十三枝仍在默默地抽着烟,十三枝的两眼无光,自从嫁了许连芝以后,十三枝的两眼就无光了,不但眼睛是无光的,生活也是无光的,后面的日子里也是无光的,她的两眼就有了几分痴呆和麻木。只有喝酒和抽烟,她才变得生动起来,还有做爱。做爱,她有时显得生动,有时显得不生动,比如刚才与许元信做爱,她就显得很生动,因为许元信有生动的活力。十三枝在生动地抽着烟。烟雾轻轻地吸进她的嘴里,又从她的嘴里轻轻地喷出,喷出后又缭缭绕绕地升上去,升到地瓜阁子上去。地瓜阁子上的人闻了这样的烟味,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好烟。

  声音是突然出现的,突然出现的声音并没有使十三枝和许连芝感到过分惊讶,相反他们都感到这种声音该出现了,这声音早出现比晚出现好。如果这种声音始终不出现,那就是一条人命憋死在上面。那是上面人和下面人共同的罪过。

  许连芝头向上一抬,说,下来吧,在上面受那罪干啥?

  随着连芝的话音儿许元信宛如一只长臂猿似地从地瓜阁子上轻盈地跳了下来。许元信没有感到有什么对不住许连芝,就像帮许连芝到地瓜阁子上整理一下物什一样,不但不应该得到许连芝的批评,还应该得到许连芝的赞扬。

  许连芝递给许元信一支烟,许元信接过来就抽。三个人中间就有两个人在抽烟,只有许连芝没有抽,但其实他也在抽,他们俩喷的烟雾也足够他抽的了。

  抽完了烟,许元信说,连芝哥,没有事,我走了。

  许连芝心里想,你小子,难道还不应该走吗?难道还要我们三个睡在一铺炕上吗?难道还要我把炕让给你吗?许元信就在许连芝的注视下离开了家门。门外传来几声狗叫。

  许连芝回头一望, 十三枝已侧身躺下了。

 

  23

 

  蒲子是离清水观村五里路远的一个叫上埠头村的,蒲子不好戏,却长了一个戏子一般的模样,村里人都说,蒲子即使不化妆,也是戏台上的一个好角。蒲子却不好戏,蒲子想,人呀,为什么要把自己描得颜颜色色,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在戏台上依依呀呀,打打闹闹的。蒲子觉得生活本来就是一台很好的戏嘛,有哭有笑,有悲有喜,有去有回,有生有死。有生活中的真戏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在戏台上搞一场假戏呐。因此,村里来了戏,蒲子从来不去看,她就坐在家里看门,做些家务活儿。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不好戏的蒲子却找了一个演戏的丈夫。

  这是因为蒲子的爹好戏。蒲子的爹的想法正好与女儿蒲子的想法相反。蒲子的爹认为现实的生活不如戏好。现实的生活太苦太累,太真实,太平淡,没有舞台上的戏浪漫和丰富多彩。蒲子的爹就常去看戏,他特别爱看清水观的戏,看清水观的戏最过瘾。清水观来自己村里演,他去看,不来村里演,他就到到清水观去看。看着看着他就喜欢上了许伍子,就迷上了许伍子。而那时,许伍子正是青年时期,在戏台上与本村演青衣的许水云配着演戏,许水云正把一颗热烈的心往许伍子身上靠。许伍子的养母已经从舞台上看出了他们两个过分的眼神,许伍子的养母就及时地制止他们,许伍子的养母说,你们在戏台上演一对可以,但你们过日子不能成一对,你们得过日子。许伍子的养母并不一定认为戏子不能成一对是天经地义的事,许伍子的养母是听到了许水云被班主睡了的风言风语。许伍子的养母认为自己这么出色的儿子不应该找个二手货。许伍子的养母就亲自出马为许水云说了媒,嫁得是本村青年许祥,这样就割断了许伍子与许水云的感情联系。她正在周围的村庄里为自己的儿子物色一个好媳妇。而蒲子的老爹就及时地掌握了这些信息,他认为自己的女儿蒲子完全可以做为一个人选。那一年春天,蒲子的老爹就领着蒲子去清水观求签,求完签后就打听着来到了许伍子的家里,说是讨口水喝。许伍子的养母一眼就看好了这个高大丰满,端庄秀丽的姑娘。心里感叹道,是一块好地,能长出好庄稼的,就感到这个姑娘应该变成自己的儿媳妇。当她向蒲子的爹提出这个意思时,蒲子的爹很痛快地答应了,许伍子的养母那里知道,这正是蒲子爹的一个小小的阴谋。

  蒲子嫁到了清水观村,嫁给了许伍子。蒲子虽然不喜欢唱戏,也不会唱戏,但蒲子非常理解也非常支持会唱戏的丈夫,为了让许伍子集中精力唱好戏,她默默地把一切家务甚至连庄稼地里的活儿也全部承揽下来了。许伍子的爹妈去世得早,是许伍子的一个远房爷爷收养了他和妹妹。后来远房爷爷和妹妹也不知去向,村里一个善良的女人就做了他的养母。养母拉着一大群孩子过日子,许伍子是老大,但许伍子承担的更多的是舞台上的责任,生活中的担子绝大部分压在了养母和蒲子的身上。好在蒲子有着一付宽厚的肩膀,帮助养母承受着生活的重压。让许伍子的养母感到欣慰的不仅是蒲子那种吃苦耐劳的本分,更重要的是蒲子有一颗善良的贤慧的心。蒲子对养母的孝顺对弟妹的照顾都是无可挑剔的。在整个清水观村,在整个伟德山里,都是名声在外。蒲子的另一个突出的优点就是对人的宽容,特别是对许伍子的宽容,那些年,许伍子经常搭班外出演出,一走就是数月甚至半年。天南地北,浪迹天涯,有许多人提醒蒲子,许伍子长得好,又是名角,担心他的心会随着他的人一起飞掉。蒲子对村人的这些好心的劝告却置之一笑。蒲子觉得,演戏是许伍子事业的支撑和生命的意义,如果阻止了许伍子的事业就是对许伍子的残害。许伍子天生就是天空中的一只雄鹰,而不是一只笼中的小鸟,不让他到天空中飞翔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他在飞翔中遇到了更好的同伴,那只能说明自己没有能力留住他的心,也是命中注定。因此,每次许伍子搭班外出,蒲子都积极支持,从来不扯后腿。回来后,对许伍子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从不过问半句。有一次,许伍子喝醉了酒在被窝里问蒲子,难道就不怕我在外面有了相好的?蒲子说,那你就凭良心吧。许伍子就把蒲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后来,许伍子在搭班出国到高丽演出那次果然感情上出了点轨,回来后,在子弟班和村里也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但蒲子宁肯信其无,也不信其有。她想,伍子只要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就行了,她从没有向许伍子问过一次。这令许伍子十分感动,从心里感到对不起蒲子,并决心不再做那种荒唐事了。

  谷会长和十三枝的到来,开始,村里人还没感到什么,后来发现十三枝竟如此漂亮,又与许伍子配戏配得那样好。有人又在蒲子面前吹起了风,提醒蒲子提高警惕,别让“狐狸精”把许伍子魅走了。蒲子就去看了十三枝,没觉得十三枝像什么“狐狸精”。在得知了十三枝的辛酸身世后,竟同情起十三枝来了,经常地关照十三枝。谷会长被镇压后,看到自己的丈夫与十三枝哭抱在一起,她不但没发作,也同情地哭了,她是同情十三枝那不幸的命运,也同情丈夫与十三枝那真挚的感情。村里人都说,蒲子是菩萨托生的人,长着一副菩萨心肠啊!

  十三枝嫁给了许连芝,解除了蒲子婚姻上的险情,村里人松了一口气,蒲子也感到是一件好事。然而不久,十三枝又闹出了与许元信的龌龊事,而且许伍子与许连芝又安排“抓奸”,蒲子阻止又阻止不了。蒲子就有些伤心,心想,十三枝这个多灾多难的女人如今又遇到灾难了。蒲子就在心里默默为十三枝祈祷。

 

  24

 

  许伍子一连几天一直都是心神不定,闷闷不乐。蒲子觉得他有些异常,就问他是不是没有戏演了,心里不畅快。蒲子知道,许伍子是为戏而活着的,他的生命里只有戏。唱着戏,他什么都忘了,也什么都有了,不唱戏,他会无端地烦闷、苦恼的。蒲子尽管不懂唱戏,但对他这个会唱戏的丈夫她是懂得的。她知道她的丈夫是生为戏而来死为戏而去的,而她这样一个不会唱戏的女人嫁予了一个会唱戏的男人,这婚姻是怎么搞的。她也常常感叹洛金口,感叹南蛮子,感叹清水观的前人们都是怎么弄得,把清水观村的一些人一些事情搞成了这种样子。蒲子说,实在闷得难受,就搭个班子出去唱吧。许伍子却很烦恼地摆了摆手,让她去干她的活。

  许伍子的闷闷不乐,不是因为没有戏唱,而是想许连芝和十三枝以及许元信的事。

  “捉奸”的主意是他出的,出了这个主意之后他又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出这样的馊主意,她知道这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从古到今,在“捉奸”现场出现鱼死网破命丧一条都是常有的事。如果在许连芝家里出现这样的事,那将如何收场,自己也该当何责。想到这些,许伍子就很有些害怕。因此,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他就悄悄的隐藏在许连芝家的附近,一旦出现大情况,他好出面帮助处理。许连芝回家敲门他也看到了,也听到了,那时,他的心已经吊到了嗓子眼上。他知道,如果要发生什么事情就是一瞬间的事。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在后来的时间里,不但没发生什么事情,连声音都没有。好像十三枝和许元信就等着许连芝回来睡觉,许连芝一回来,他们三人就吹灯睡觉。许伍子转而又想,这平静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这平静中很可能隐藏着杀机和死亡,很多大事就是在平静中发生了。许伍子就产生了要进去看一看的念头,可是,就在他准备进去的时候,许元信出来了,许元信大摇大摆地出来了,许连芝还把他送到了门口。这使许伍子感到极度的迷惘,他不知道这演得是一出什么戏。他刚想问一问许连芝,许连芝却将大门关死了。许伍子知道终没出现大事情,他起码看到了两个大活人,这两个大男人活着,那一个女人也一定死不了。这是一个好的结局,但这个结局是怎么来的呢,是十三枝和许元信什么事也没发生,许连芝什么也没有看到,还是十三枝和许元信发生了什么,许连芝也看到了,十三枝和许元信向许连芝认了错,许连芝宽容了他们,谅解了他们。如果是这样,那是最好的。这时,许伍子对自己出的主意就不后悔了,他觉得应该让许连芝回来“捉奸”,你十三枝既然嫁给了许连芝,就应该好好地与许连芝过日子,你嫁给了许连芝再和别的男人胡来,你是没有道理的,也是不应该的,你是对不起许连芝的,也是在欺负许连芝。何况许连芝还是个老实人,你是不该让他戴绿帽子的。

  许伍子当夜回到家里也没把这个情况告诉蒲子,蒲子当然也不会问,许伍子就在等待,等待第二天晚上许连芝来他家详细说明一下情况。然而,许连芝第二天晚上没来,第三天晚上也没来,直到第四天晚上才来了。许连芝见了许伍子有点垂头丧气,他就详细地把那天晚上的情况说了。许连芝说,我真没用,也下不得手,只能那样处理了。许伍子听后感到可笑,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捉奸”捉到这个份上。不过他也很同情许连芝,他感到许连芝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与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也有些暗暗合拍,他也不希望双方打得头破血流,争得鱼死网破。他心里也同情着十三枝和那个毛嫩的青年许元信。许伍子就说,这样处理也好,估计他们俩再也不敢继续往来了。许连芝说,但愿如此吧。

  夏天里,许伍子搭过另一个戏班子到威海卫演了几天戏,庆祝粉碎国民党对山东的重点进攻,演过几天就回来了,刚一回来,许连芝就找上门来了。许连芝进门就说,伍子哥,我的事没指望了,他们继续在搞。许伍子说,他们没有断绝往来?许连芝说,不但没有断绝,而且打得更热火了。许伍子说,还在你家里?许连芝说,不,在许元信家里。

  许连芝告诉许伍子说,最近许元信的母亲领着家里的其他人到威海卫他爹那里住了,家里只把许元信留下来看门。而许元信就利用这几天的时间把十三枝领到家里去鬼混。

  许伍子说,那你准备怎么办?

  许连芝说,你还是帮我去“捉奸”,我不能眼瞅着让许元信把我的老婆拐走了。

  许伍子听后就感到可笑,我堂堂一个许伍子怎么就专门成了“捉奸”的了呢。上次是我出主意让他“捉奸”,这一次又是他要我帮他“捉奸”,难道我真的是什么地方犯了忌了吗?但看许连芝那可怜的样子,又不得不去帮他。

  那一天,许连芝和许伍子在摸准了情报之后,开始了“捉奸”行动。

  许元信的房屋,三间正屋带串堂子门,后门通向北边的后院,后院的东侧一幢四面坡的草屋子,西侧茅房。后院靠北,两面墙排列着几条石凳,许元信的母亲侍弄的盆景花草好时候就错落有致地摆放在石凳上,原本逼仄的一小块地场被布置得别有情致。隔一堵院墙后面五间正房对口厢,屋主是一双年迈的老夫妇。这户人家走东角门,角门正好开在许元信家的四面坡草屋子后身。厢房的北山头与正房之间有一道宽约两米左右的夹道子,南山头与一组照壁相连,恰好在许元信的后墙形成东角门的通道。

  许连芝与许伍子的“捉奸”行动就在这样一个独特的地形地物上展开。

  两个人都同时敲了门,但两人为这敲门声后悔,这不明明白白为他们俩通风报信吗?两个都不知道这是在“捉奸”还是在干什么。

  两人听到屋里一阵慌乱的响动声,但没有人出来开门。两人开门,门竟然没闩,走进屋里看到炕上地上一片狼籍,后屋门大敞.....

  许连芝说,他们刚走,说不定就在后边。说着就往后院走。

  许伍子心里没有半点快感,反而有了一种莫名的担忧。他想,十三枝这次完了,这个漂亮的女人,这个风骚的女人,这个苦难的女人,这下可是彻底完了。她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或撞墙,或投井,或悬梁,总之,她将在这两个捉奸人的穷追猛打下死掉,死得凄凄楚楚,悲悲切切。这时的许伍子就感到十分的恐惧和后悔,他感自己此时扮演的正是一个杀人凶手的角色,他在追杀一个女人,一个柔弱无助的女人,一个在追求属于自己生活方式的女人,一个遭受了苦苦难难的女人,一个曾与自己同台演出的青衣名角。仿佛是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自己的脸上,他变得清醒起来,他急了,紧跟着赶在许连芝头里翻过后墙。过去之后,又拉着许连芝翻了过去。许伍子狡黠地对许连芝说,黑灯瞎火你的眼力不济,一旦碰翻了人家院里的东西,惊动了老俩口,弄得左邻右舍大惊小怪的就不好了。你就在角门这儿守着,我进去看看。老实的许连芝,听了许伍子的话,就老老实实地守着东角门原地不动了。

  许伍子走到东夹道子口,就听到柴草堆里有悉悉索索的动静,许伍子心里就有了个八九不离十,走近过去一看,十三枝倚在草垛后,许元信正脚蹬着窗台,一手攀着窗棂子准备翻墙出去。这一跳一跑肯定逃不过许连芝的眼睛。情急之中,许伍子用手往下压了压,示意许元信和十三枝别动,随即转身向外走,边走边故意自言自语地说,怪了,不在这儿又跑到哪儿呢?明明是脚前脚后的事嘛。说着,走到许连芝面前,故意沉下脸说,走,咱俩到别处找找,这一回找着可轻饶不了他们。

  许伍子没有快感,许连芝也同样没有快感。这次“捉奸”是他主动提出来的,而且请求许伍子帮忙,但他好像是应付公事,走走过场,他太不愿面对那令人尴尬的场面了。他希望仍像第一次“捉奸”一样,只是吓唬教育他们一下,不想动真格的,能是一个平和的结局。这从敲门时就体现出来了。他根本不知道他怎么跟着许伍子翻过了后墙,许伍子会武功,难道自己也会武功吗?可自己明明跟着翻过来了,很飘逸,很潇洒,像一个大侠,只在这时他才有了快感。但翻过之后,他又感到翻过来干什么?翻过来追杀那对狗男女吗?那其实是一对很可怜的人,说不定他们正蹲在一边的墙角下瑟瑟发抖呐。自己就是要在他们瑟瑟发抖的基础上再让他们无地自容吗?正在这时,许伍子下达了让他停止前行的命令,许连芝感到许伍子真是一个好首长,这命令下得太及时了,太有人情味了,他就坚决地执行了命令,在那里原地不动。许伍子在那连连发出的自言自语,他听到了,他理解了,他想,很可能此时的许伍子一边看着许元信和十三枝那哀怜的目光,一边就做着自言自语,许伍子在用语言欺骗着自己,也在欺骗着许连芝。许连芝心里就很感动,许伍子真是一个聪明的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了不起的大好人。

  许连芝听了刚才许伍子的话,心里就想,人家许伍子跟着我这都是为了啥,是自己找了这么个老婆,是自己无能管不住老婆,与人家许伍子何干?何必让人家一次次地帮自己“捉奸”。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说,伍子哥,算了吧,咱们回去吧,明天你还要到外村搭班子呐。

  许伍子说,不,今晚找不着他们不算完。

  听了这话,许连芝差不多用了斩钉截铁的口气说,伍子哥,算了吧,随他们去吧,不找了。说着就拉着许伍子向回走。

  奇怪的是,这天晚上,没有半声狗吠,天也很黑。

  ……

  这事虽然过去好几天了,但这事能了吗?许连芝和十三枝还有许元信他们都怎么样了?会不会再出事?出了事再怎么为他们去调处?这些正是许伍子要想的,也是许伍子担忧的。

 

  25

 

  在最炎热的夏天过去之后,许连芝与十三枝的婚姻也过去了。许连芝与十三枝离了婚。

  是许伍子帮他出的主意。那天,许伍子把许连芝叫到自己家里,蒲子炒了几个菜,让他们俩喝酒,喝着酒,许伍子说,连芝啊,你和十三枝本来就没有缘份,即使有,也很短暂,现在你们俩的缘分已尽,趁早儿离开吧。

  许连芝说,可她并没有提出跟我离婚。许伍子说,虽然十三枝没有提出和你离婚,可她的心早已离开了你,她的心已经飞向了许元信,已经跟着许元信跑了,你收也收不回。再说,十三枝又抽烟又喝酒,你养也养不起她。许元信能养得起她,许元信有钱。

  蒲子也过来说,离了吧,连芝,十三枝尽管可怜,但她毕竟是个风尘女子,她这样的女人,不是你能受用得了的,也不是你能玩得了的。离了以后,我再给你找一个,找一个老实本份的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是个麻风病院的医生,有自个儿的手艺,说个媳妇不难的。

  听了许伍子两口子后话,许连芝忽然感到脑子里开窍了很多,他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他就感到自己与十三枝这件事毫无疑问是一件荒唐的事。

  许连芝想,其实,自己与十三枝之间是没有爱的,也谈不上爱。自己追求十三枝,痴迷十三枝,其实那不叫爱,那叫崇拜,那叫追星,那叫单相思,爱是平等的、有共鸣、讲回应的。最初的时候,十三枝根本不爱你,根本就没有回应。别看后来十三枝与自己结婚,那也并不说明十三枝爱你,那只不过是十三枝生活走向绝境时寻找的一种精神上暂时的依托。十三枝也可以同自己做爱,但那只是生理上的一种需要,与爱情无关。甚至十三枝从来就没有爱过自己,自己有什么可爱的,一个子弟班里给人家打下手拉京二胡的,一个人人都唯恐躲之不及的麻风病院医生。如果十三枝真的爱自己,就不会跟那个小自己二十多岁的许元信鬼混在一起了。现在十三枝根本不爱自己,她爱的是烟酒,爱的是钱,爱的是火火爆爆的性生活----现在十三枝既然喜欢上许元信,许元信也能养得起她,就让她跟许元信一起过好了。

  想到这里,许连芝心里就如同一块石头落了下来,他感到轻松了许多,他听了许伍子两口子的话,决计要与十三枝离婚。

  许连芝回到家里,就跟十三枝摊了牌。十三枝躺在炕上抽烟,烟雾从她嘴里向地瓜阁子上飘,十三枝的两眼也顺着烟雾向地瓜阁子上望去,茫然地望去,好像许元信仍藏在地瓜阁子上。

  许连芝说,十三枝,不,谷太太,咱们离婚吧。

  十三枝不吭声,两眼仍茫然地望着地瓜阁子。

  许连芝继续说,咱们俩夫妻一场,现在想想,是缘,从我了解你的身世,接纳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想我这一辈子都要为你负责。每天回家都是一种精神企盼,你心情好时,你为我唱段曲子,我就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男人。站在戏台底下看你演戏,我这心里头都滋润。后来你冷落伤害了我,我气过恨过,我想过很多,但是,一想到你前半生遭受的磨难,一想到你舞台上那扮相那身段那唱腔那角色,我的心就软了,一切懊恼就随之化解了……许连芝说着就有些动情,遂停下话头,端两杯茶水,一杯放在十三枝面前,一杯自己慢慢地啜了几口。十三枝依然面无表情地瞅着地瓜阁子,不喝水,也不说话。许连芝继续说,我不是不理解你,阴差阳错到现在为止,你一生中所接触的男人,不管是伤害你的,还是存心保护你的男人,都没有一个在年龄上与你般配,说心里话,这也是我原谅你,宽容你的理由之一。说到这里,许连芝仿佛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转过身抓起茶壶给杯子里续水,一直冷着脸不言语的十三枝此时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眉头微微颤抖了一下,眼里似乎有了泪光。不过,瞬刻之间十三枝心理上发生的这些微妙的情感涟漪许连芝并没有觉察出来。

  许连芝继续说,不能说我对你是最好的,也不能说我是最能谅解和懂得尊重你的人,但是,至少到目前为止,再没有比我更适合你的人了。现在说这些,对你而言,也许根本没有必要也毫无意义,不过,慢慢地总有你明白的一天。许连芝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最后记住我一句话,只要我还在,不管啥时候,遇着啥难处,都告诉我一声——-

  十三枝没有喝许连芝倒给她的茶,也没有回许连芝的话,再点上一支烟,默默地抽着。她仿佛是一个失去知觉的人,对外界的事物没有一点反应,谁也不知十三枝在想着什么,在思考着什么。自从谷会长去世以后,这个女人好像忽然失去了大脑,失去了思维,存留在她身上的好像只有三件东西,烟、酒和性欲。

  见十三枝没有什么反应,许连芝心里很难受,眼前这个女人对他来说真好比一碗药水,喝,喝不下去,泼掉,又舍不得,他感到真是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许连芝说,谷太太,如果你确实不想离婚,我们还可以在一起,但你不能再和许元信来往了。

  许连芝说了这话,就静静地盯着十三枝的眼睛,十三枝的眼睛终于从地瓜阁子上移下来了,而且有了几分活色,像一具僵尸慢慢恢复了生命,但她仍不看许连芝一眼,慢慢地坐起来,眼仍不看许连芝,却将一只右手托起来,伸向许连芝,阴阴地叫了一声,拿酒来——-这声音尽管不高,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也带着极强的磁性,像从地底下渗透出来的声音,有些阴险有些恐怖,又有着执拗的不可拒绝的权威性。许连芝听了这样的声音就觉得很阴森很害怕,他隐隐地有一种预感,这种声音可能会把十三枝带入死亡,带入消失。而这种结局又是自己造成的。许连芝后悔不该提离婚的事。

  拿酒来——这种声音又出来了,右手缩回去又伸了过来,掌心向上托着,那是一个很好的平面,它等待着一只酒杯放上去。许连芝看了看十三枝的脸,脸呆呆的,没有半点表情,千般悲愁,万般苦难都融合在了里面,使得整个屋子都有点冷。

  像是一个兵士得到将领的号令,像是一个仆人得到了主子的吩咐,许连芝不敢有半点怠慢,赶快下炕倒一杯酒,颤颤抖抖地放到十三枝的手掌上。十三枝就那样用手掌平托着杯,非常飒爽地将酒倒进了肚里。喝完一杯,又将空杯用手托过来,许连芝就连忙倒了第二杯,然后是第三杯,第四杯,第五杯,第六杯……亦不知是多少杯了,十三枝的手不再伸过来了,酒杯从她的手掌上滑落下来了。紧接着那只平托着的手换成了一只好看的兰花指,在十三枝的胸前舞动起来,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那只兰花指纤长、细腻、白嫩、滑润、光鲜,像一只蝴蝶,在许连芝的屋子里,在充满酒气的炕头上飞舞,起落。随着兰花指的游动翻飞,十三枝那张小嘴终于开启了,她唱起了《生死恨》(二黄导板):耳边厢又听得初更鼓响,(散板)思想起当年事好不悲伤。想当年掳金邦身为厮养,与程郎成婚配苦命的鸳鸯。我也曾劝郎君高飞远扬……程郎啊——(碰板)有谁知一日间改变心肠。(慢板)到如今害得我异乡漂荡,只落得对孤灯独守空房。(原板)我虽是女儿家颇有才量……

  在十三枝唱起来之后,开始,许连芝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很快便明白了他该做什么。他从墙上拿下京二胡,随着十三枝的唱腔,进行着和谐的伴奏。

  拉着唱着,许连芝眼前就幻化出苍苍莽莽的伟德山,浩浩荡荡的龙口河,幻化出人生的空茫与世态的炎凉。他早已忘记了他在跟一个女人谈论离婚。

  一曲唱罢,十三枝已完全换了一付面孔,柔情似水,情意绵绵。她转过脸,双手捧起许连芝的脸,眼里闪烁着柔和的光,娇声娇气的对许连芝说,连芝,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我对不起你,你也是知道的,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既不是谷太太,也不是十三枝,我是另一个人,今天我是属于你的,明天就属于许元信的,后天,可能我又属于另一个人,大后天,我可能就谁也不属于了。属于天,属于地,属于我应该去的地方了。咱们俩夫妻一场,也不容易,我今天陪你睡最后一觉,你一定要睡好,睡好睡坏,以后你再想睡也睡不成了。

  十三枝就开始脱衣服,像剥葱皮一样,一层一层地剥,直到把自己剥了个精光,又帮助许连芝剥,剥完就死死地搂住了许连芝。许连芝完全地懵了,看着这个雪白的丰腴的肌肤,他本来是熟悉的,他已经搂着她睡了好多个夜晚,他能摸到她的滑,闻到她的香,感到她的热,也为她销魂动魄。可今天他竟然感到了陌生,感到了新奇,感到了一种不知所措的迷惘。

 

  26

 

  许元信完全没有想到,十三枝会堂而皇之地来到家里,要与他结婚,他完全没有这个思想准备。

  许元信的好戏是完全没有来由的。他既不会唱,也不会拉,甚至连许连芝那样的京二胡也不会,他好戏完全是为了瞧热闹。

  许元信的爹在威海卫做着一个不大的买卖。在许元信很小的时候,许元信的母亲就去世了,许元信的爹又娶了一个老婆,许元信对这第二个母亲却抱着极大的仇恨。他觉得这个母亲的到来正是他苦难的开始。然而情况不是这样的,许元信的母亲是很想好好待这个孩子的,可是,每当许元信仇恨的目光对准她的时候,她便胆怯了。父亲在外面,管不着他,母亲怯着不敢管他,许元信就在没人管的状态下长大了。许元信长大后,父亲要把他弄到威海卫学生意,许元信却不去,他嫌学生意太受拘束,但在村里也不好好种庄稼,整天就这样混混着。许元信的父亲就有一种预感,他的这个儿子将一事无成,也很有可能成为一个败家子。

  许元信一有空便往子弟班里跑,他感到那里红男绿女,锣鼓琴弦,是很有意思的,在子弟班里,他最佩服的就是许伍子,他感到许伍子人长得好,戏演得好,舞台上舞台下都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最不佩服的就是许连芝,他感到许连芝做为一个蹩脚的麻风病院医生,无论那一点都不配到子弟班来混 ,他演员不是演员的料,拉琴不是拉琴的料,最后却硬是死皮癞脸地为拉京二胡的打下手。在子弟班里时间长了,许元信也觉得不能老作为一个旁观者了,应该混点事儿干。他就找到许班主,要求当个跑龙套的演员,被许班主拒绝,他又要求到后台打锣鼓,许班主同样不同意,最后他提出个最简单的要求,为子弟班拉大幕,因为他看到拉大幕的许福章并不比自己聪明多少,许班主仍然是没有点头。直到这时,许元信才知道,许连芝混个拉京二胡的是多么不容易。他也学着许连芝要拉京二胡,他在村里找到了一把没有箍皮的京二胡,自己亲自上山捉蛇,用蛇皮箍京二胡,然而被蛇咬伤,差一点送了命,幸亏许连芝用药给他治好。从此,许元信对子弟班充满了仇恨,对许班主充满了仇恨。在有一天晚上,他捉了一条蛇扔进许班主的炕上,把许班主的老婆吓得病了好几天。

  许元信与十三枝鬼混纯粹是属于偶然。那是在十三枝与许连芝结婚不久的一天,是在那个炎热的夏天里。那天,被闷热而弄得烦燥不安的许元信到龙口河洗了一个澡,回来的时候,无意识地路过了许连芝的门口,许连芝的门口本来是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他很随意的路过这里,也准备很随意地离开这里。正在他要离开许连芝门口的时候,他的眼睛僵住了,他的腿移不动了。原来他看到了一道风景,看到了一束鲜花,看到了一朵彤云,那是十三枝。那是中午里,太阳正喷着热辣辣的光,杏树的叶子正在澎涨着绿,杏树上的蝉正在得意地鸣叫。十三枝就在杏树底下,铺着一个凉席在乘凉,她穿着一件有细碎花儿的短内衣,白白的嫩嫩的肉就露在外边,一头黑发散漫地卷曲在头的两边,像倾了一盆墨,一对乳房在细花内衣低低的领口处不安地挤出来。虽然有着内裤,但内裤很短,大腿的大部分就裸露在外面,大腿、胳膊、胸乳、脖颈和脸几点就连成了一线,十三枝是朝上而躺的,双腿叉开的,像在迎接着什么,等待着什么。而这种姿势是女人最忌讳的姿势,是正派女人最忌讳的姿势。而此时的十三枝就摆出了这样的资势。这是一种开放的姿势,一种妖冶的姿势,一种夸张的姿势。阳光照射着树叶,将斑驳的影子就投放在这白白的肉体之上,这种姿势之上,像为她罩上了一层丝帛。任何一个男人也抵挡不住这种白色,任何一个男人也抵挡不住这种姿势。

  许元信当然也抵挡不住这种诱惑,他停住了脚步,痴痴地望着杏树下这个肉体,这个姿势。

  躺在那里的十三枝还呆呆地望着天空悠悠地抽着烟。她的神态十分宁静、自若。那样子好像不是躺着乘凉,而是通过身上斑驳的疏影,看破天空的九重,看破天国的世界,看破未来的命运。

  许元信不是第一次才看到十三枝的,他是很早就认识十三枝的,准确地说,是十三枝进入子弟班许元信就认识了。许元信是天天往子弟班里跑的,对子弟班里的情况了如指掌。自从许水云去世以后,子弟班是少了一个漂亮的女主角,子弟班里显得黯淡了许多,沉寂了许多,孤独了许多。十三枝的到来,像惊鸿一瞥,像霞光一道,使子弟班满屋流彩,蓬壁生辉。许元信也被这城里来的美人惊呆了,但许元信不敢做任何非份之想,他感到这个城里来的少太太虽然落难,但仍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圣洁和尊贵,对这样一个尊贵的妇人,他只有高看的份了,而不能有任何亵渎的想法。但十三枝对他的吸引力却是巨大的,也是他自身所不能控制的。所以,以后许元信向子弟班跑得更勤,更频繁了。谷会长死后,十三枝嫁给了许连芝,许元信感到羡慕,感到惋惜,但也感到无奈。他知道自己这样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十三枝的。

  而今天许元信看到的十三枝却完全是另一个形态的十三枝,她身上已没有了圣洁与尊贵,而是浑身透露出放纵与淫荡,从这种躺姿就完全可以看出来,正派的女人是没有这种躺姿的。看了这个样子的十三枝,许元信就有了许多想法,身上就有些燥热。本来刚刚洗了澡,身休是很清凉的,这会儿却突突地冒着热汗,并有一种欲望,一种强烈的欲望在上升。他觉得对自己来说,这是个机会,但不知此时应该怎样做。

  正在这时,十三枝手中的香烟抽完了,而在准备抽下一支的时候,香烟盒空了,她的那只纤细的手从空烟盒里缩了回来,她的脸是一副失望的表情。这一细节,恰恰被许元信看到了。而此时许元信衣服的口袋里正好装了一盒刚刚抽了一支的香烟。许元信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掏出那盒烟,轻轻地向十三枝抛去,香烟盒在空中划了一个好看弧线,然后款款地落入十三枝的手中,因为十三枝提前听到了声音,提前看了弧线的形成,她也提前伸出了手。十三枝接过了香烟,就接过了希望,她原来失望的脸上出现了微笑。她抽出一支烟,正要划火点着,许元信跑过来了,他帮助十三枝点着了烟。十三枝吸了一口烟,随着淡淡的烟雾,他看到了一张还有些稚气的脸和一双流露出一些欲望的眼睛。许元信说,我经常到子弟班看戏,我喜欢你的戏。十三枝再次看他一眼的时候,就想起每天在排戏和演戏时,总是坐在前边的两眼睁得大大的像要把她吃掉的那个小伙子。许元信说,你喜欢抽烟,我家里有许多烟,都是我爹给我的,我回家拿给你抽。十三枝没有点头,她没有摇头,仍然抽着烟,两眼透过杏树的枝叶静静地望着蓝天,望着蓝天上的白云。

  许元信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拿出一条香烟,又跑回来,递给了十三枝。许元信说,你先拿着抽吧,我家里还有,有很多,还有酒。十三枝听了很高兴,她现在生活里缺得就是烟和酒,最需要的也是烟和酒,她向许元信说了一声谢谢,说完后又用眼色色地勾了许元信一下,许元信被这眼神一勾,脸就有些发热,心就有些跳,他就不想马上离开,他希望她能有一个真实谢他的表示。特别他看到那白白脖颈,肉肉的胳膊以及饱鼓的胸脯时,他的心越发跳得厉害了。他恨不得立即扑到这个杏树下凉席上的肉体之上。十三枝已完全了解了眼前这个青年人的心思,在又抽了一支烟之后,她牵着他的手走进了屋内。

  许元信起初对男女之事是完全不懂的,是十三枝诱导了他,教会了他,使他尝到了男女之间的乐趣。从此以后,许元信的性欲就如开了闸的洪水,再也关闭不住了。十三枝也觉得这个青年人经过她的调教,有着十分强健的力量,这种力量给她带来的冲击力和快感是许连芝的十倍八倍都不止。于是这个青年和这个已不年轻的妇人就天天在许连芝到麻风病院上班之后在一起鬼混。许元信在十三枝身上获得了肉体的乐趣,十三枝从许元信手中得到了烟酒的享受。许元信庆幸多亏有一个在威海卫城里做着买卖又有些钱的爹。两人开始在许连芝家里,后来又到许元信家里。两次“捉奸”,也没有阻上他们俩的来往,相反,他们的行为却愈来愈肆无忌惮了,直到许连芝最终决定与十三枝离婚,十三枝理所当然地找到许元信要与他正式结婚时,许元信才傻了眼,怎么,我要与十三枝结婚吗?

 

  27

 

  许元信是生生被他的父亲打死的。

  那天,十三枝离开了许连芝的家门,迈着懒散的步子来到许元信家。许元信的继母领着几个孩子去了威海卫还没有回来,家里仍旧是许元信一个人,对于十三枝的到来,许元信不以为奇,他上来就要把十三枝放倒,自从上次许伍子与许连芝到他家“捉奸”之后,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和十三枝厮混,他心里有些火烧火燎。十三枝却拒绝了他,十三枝说,我今天来和以前来不一样,我已经和许连芝离了婚,我要和你结婚。说完,不管许元信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就上了许元信的炕,实在的就像这家的主人一样。许元信感到有些惊讶,他尽管与十三枝已经如胶似漆了,并且死去活来,但他从没有想到与十三枝结婚,他觉得他与十三枝这样稀里糊涂地鬼混就很好了,他们的日子就应该这样过。他不但没想到结婚,而且鬼混到什么日子他也不知道,反正混一天是一天吧。许元信从来就没想到应该怎么长远地过下去,有了今天就不要管明天了,如果他知道考虑明天,他就不会不去威海卫学生意,就不会不去农田里干活。但他没有想到会和十三枝结婚,他和十三枝结婚,他怎么养活得了,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十三枝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两个游手好闲的凑在一起,怎么能过日子呢?真的,他只想与十三枝鬼混,没想到与十三枝结婚,真得没想。因此,当十三枝提出要与他结婚,他愣了,他不由自主地反问了一句:结婚——

  十三枝已经坐炕上抽起了烟。听到许元信那不痛快的表态,她有些不满意了。十三枝说,怎么,许元信,把老娘睡了这些日子,睡够了,又不想要了。告诉你许元信,老娘已是无所谓的人,你要是不同意跟老娘结婚,老娘今天就死在你家里。

  许元信转头望了望。许元信完全不敢相信,十三枝已经完全没有了美丽、温柔。十三枝的脸上已带有了横气,眼中出现了凶光,温柔的凶光,在十三枝身上已经完会没有了高傲华贵的谷太太的影子,完全没有了温柔多情的青衣名角的影子,她变成了一把冷酷的剑,尖厉的刀,直指许元信的心窝。

  许元信就有些害怕,他感到不跟十三枝结婚是不行了,不用迎娶,这个女人,不,这个媳妇已经来到了自己家里,已坐到了自己的炕上。

  许元信自己与十三枝鬼混可以不商量他的父亲,但与十三枝结婚是不能不商量父亲的。第二天,许元信就托去威海卫城里办事的人捎去口信,说他要与十三枝结婚。

  许元信的父亲早已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儿子将要成为一个不争气的东西,他早已对这个儿子失去了信心,他只想到时候给他准备点钱,让他找个媳妇结婚算了。没想到许元信竟然要跟十三枝这样一个女人结婚,而且据来威海卫捎口信的人讲,在许元信的继母离开村子到威海卫住的这段日子,许元信与十三枝已经公开鬼混多日了,许元信的父亲听了这个消息,他几乎被这个消息气晕了,他认为儿子真正是一个孽种,真的是不可救药了,他必须回家救他,他扔下城里的生意,急匆匆赶回到清水观,他看了儿子,也看了十三枝,两个人正坐在炕上津津有味地对饮,他看到的不像是一对夫妻,倒像是一对母子,母亲正在教儿子喝酒。许元信的父亲再仔细看,又那里像是一对母子,分明是一个妖魔在迷弄着一个无知的生灵,这个妖魔尽管有些老,但确实是有些姿色的,不愧为是十三门楼的名妓,别说是儿子,就是自己也难以抵挡这种女色的诱惑。十三枝也看到了一个突然闯进来的中年男人,但十三枝不知道来人是许元信的父亲,她只预感到这个人与许元信,与这个家有某种联系。她根本不在乎这个来人,她甚至有意地要挑逗一下这个来人,她先是呆呆地望了这个人一眼,接着又对着这个人微笑了一下,然后又端起一杯酒,与许元信勾起了胳膊,喝起了交杯酒。

  许元信的父亲无法看下去了,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孽种已完全被这个妖魔勾引去了,被这个妖魔毒害住了,他的这个儿子有与没有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许元信的父亲就从屋里操起一根棍,向儿子的后脑勺上狠狠地击去。

 

  28

 

  许伍子、蒲子和许连芝找到十三枝,已是天快亮的时候了。十三枝正徘徊在龙口河边,十三枝决意要死。

  自从谷会长被镇压以后,十三枝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原来的十三枝已经完全没有了,十三枝的心被更换了,脑被清洗了。原来的追求、向往、信仰一概不存在了,她已没了灵魂,没了心,她完全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什么都看透了,看破了,什么人生如戏剧,戏剧如人生,人生也不是戏剧,人生也不是人生,戏剧也不是人生,戏剧也不是戏剧,人生,戏剧,戏剧,人生,通通见鬼去吧。她只追求三样东西,烟、酒和性。许连芝救了她,她暂时不想死,她想用烟和酒延续她的生命,她不知道近日有多近,亦不知来日有多远,她只想这样昏昏噩噩地混下去,这样麻木地生活下去。她和许连芝麻木地结婚,和许元信麻木地偷情。许伍子和许连芝“捉奸”,她感到麻大,许连芝与她离婚,她感到麻木,直到许元信的父亲将许元信打死,并将她逐出家门,她才有些清醒,她意识到人生走到头了,戏剧演到头了,一切都该结束了。于是她走到了龙口河边,她看到了那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河面,看到了那河面上一簇一簇的浪花,也听到了波浪滚动的声音。她想到那应该是自己的归宿了,自己应该去投奔自己的归宿了。然而,她没有急于投入她的归宿,她也不是胆怯了,后悔了,而是感到人生似乎还没有完,戏剧还没有完。人生要继续走下去,戏剧要继续演下去,直到自己生命的油汁全部熬干为止,直到自己身上的气儿全部喘完为止,自己才能死去。而正在这时,许伍子、蒲子和许连芝来到了龙口河边,十三枝没加思索地就跟着他们回到了村里。

  蒲子直接把十三枝领到了自己家里,安置了下来。许连芝有些痛心疾首地说,我不该和你离婚,是我害了你,蒲子说,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已经过去事就让它过去吧,日子还得朝前走,你赶快回你的麻风病院上班吧,许连芝便恹恹地走了。

  许连芝走了之后,原本就十分呆板的十三枝就更加呆板了。美丽、韵味、魅力,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她现在只像一只风干的木偶。许伍子也似乎与她保持了距离上的分寸,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局面。蒲子却是不慌不忙的,有板有眼的,她为十三枝做了饭,烧了水,铺好了被褥,对十三枝说,从今以后你那里也不要去了,就住在我这里,你就是我家里的人。但有三条你要改正,不能抽烟,不准喝酒,不许再做那些污污浊浊的事了,就在这村子里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做一个本本分分的良家妇女,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姐妹,我陪伴你一辈子。

  十三枝听了这些话,好长时间没有反应,许伍子和蒲子就注意观察十三枝的表情。十三枝苍白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呆板的表情也慢慢有了一丝生动,特别是那双无神的眼睛,渐渐有了些许湿润。

  秋天的风很快刮到了伟德山,山上的翠绿没有了,却有了一些苍郁,偶尔下几场霜,山林中就有了几片白,像提早落下的薄雪。在霜的打击下,草木开始发昏,一些善于迎时的树木,叶片变成了红色,一片,一片,像一丛丛火焰。

  清水观的人们看到,处在山坳中的田地里,十三枝正跟着蒲子在山里秋收。十三枝又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她完全是一副农妇的打扮,农妇的作派,比先前胖了些,也黑了些,但美的底蕴还是存有的,但那是一种纯朴的美,自然的美,健康的美,一种清水观和伟德山能够接受的美,一种能随着岁月和历史一起流韵的美。这种美已经溶合到田野中,溶合到自然中,溶合到宽宽的长空和厚厚的土地中。十三枝也有了笑声,是一种朗朗的笑,开怀的笑,带有野味的笑,与蒲子的笑声,与山野中其他妇女劳动的笑声回荡在一起,显得非常和谐动听,在蒲子的建议下,十三枝也为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许青峦。她是决计要把自己幻化成伟德山青青的山峦。人们还看到,在这秋收的田野里,许伍子、蒲子和许青峦,三个人总是同进同出。收玉米时,蒲子和许青峦在前面搿着玉米穗子,许伍子在后面抡着小镢刨着玉米秸子,收地瓜和花生的时候,许伍子在前面用大镢刨着,蒲子和许青峦在后面拾掇着地瓜和花生。他们有说有笑,和谐自如,伟德山的朝阳和夕阳在他们的身上涂上了生动的色彩。清水观的人们就看到这里一幅很美丽的风景。

  1949年的秋天,这便是被威海人民称为“二次解放”的秋天,秋天饱饱满满的,许伍子的心情饱饱满满的。心情饱满的许伍子就想喝酒,就想唱戏。由于十三枝的诸多遭遇,清水观的子弟班已经一年多没唱戏了,许班主也摔耙子不干了,许伍子心里就有些痒痒。蒲子说,喝酒可以,唱戏不行。清水观人不唱戏照样能过好日子,你看今年山里那个丰收。蒲子就炒了好多菜,并上了好酒。许青峦说,你给我定下的条律,不能喝酒的。蒲子扑哧一笑,说,你的毛病已经完全改好了,今天可以喝,姐陪着你喝。

  三个人正要喝酒,一个村干部跑了进来,说,伍子,告诉你个好消息,上级刚来了通知,威海卫成立京剧团,要调你和许青峦到剧团去演戏。许伍子和许青峦听到这个消息都愣了,刚刚放在嘴边的酒杯又拿下了。

  沉默了一会,蒲子说,好事,好事,天大的好事,你们俩离了演戏怎么能行?如今国家要咱去,去,一定要去,我明天亲自送你们,从皂埠滩坐船去。

  三只酒杯就紧紧地碰在一起。

 

 

 

  2004年4月一稿于文登                  

  2004年8月二稿于文登                  

 

  (此小说与邹兰女士合作完成,在创作过程中同时得到了马少同、刘德煜、王波、梁月昌、夏元崇等同志的大力支持与帮助,在此一并表示感谢。——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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