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2月17日，对我们家是一个昏暗的日子。被胃癌折磨了近四个月的公公，撒手西去了。站在病床前，眼睁睁地看着瘦骨如柴的老人渐渐地没了呼吸，第一次体会到生死离别是如此深刻与痛楚。
也许，死亡对于公公来说，是一种彻底的解脱。癌细胞的吞噬，曾让一向坚强的老人，不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刚开始时，公公排斥吗啡、杜冷丁等麻醉品，对生活充满希望的老人相信了儿女们的谎言，认为关节疼痛是因为久卧病床造成的，他不知道癌细胞已扩散至骨髓，已没有任何药物能够排解了。每次注射杜冷丁，我们都告诉他是普通的消炎药。老人的求生欲极强，一些对胃有刺激性的生冷食品，坚决不吃。最后的一些日子，公公已完全没有了食欲，几乎吃什么吐什么，那次我到医院，对老人说：“您不要总想着忌口，现在关键是补充营养，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老人摇了摇头，半天说，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了。儿女们听了，心如刀绞，大家都后悔，对老人隐瞒病情。如果一开始告诉他真相，老人也许不会在食物上有诸多禁忌，不会到临终前都喝半流质食品。
得知公公患了绝症后，全家人就一直陷在悲痛中不能自拔。公公去世后，回想和老人在一起的日子，突然意识到，这十多年的点点滴滴，老人潜移默化了我许多做人的道理。那些永远都不会过时的真善美精神将会是我一生的财富。公公从十六岁就开始教书，培育的学生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老人一生勤勤恳恳，光明磊落，从开始工作到走向领导岗位，一直严格要求自己，不谋私利，不搞打击报复，曾经有一个中学校长，春节时上门拜访公公，在水果袋里装了几百块钱，公公发现后，连夜骑着自行车，走了几十里山路退了回去，并将送礼的人狠批了一顿。二姐高考落榜后，适逢镇里招收几个民办教师，以二姐的人品和成绩，满可以胜任。公公那时已是镇上主管教育的负责人，只要他不干涉，手下人也会将二姐安排得很好，但二姐一直未能如愿，而几个和她学习成绩不相上下的同学却纷纷做了教师，有的现在已转为国家干部，用现代人的观点来看待公公，显然老人过于自律，许多人都不相信会有这样真正的清廉之人。连儿女们有时都笑他迂腐，老人总是那句话：“我行时端，坐时正，无论刮几级台风，心里也坦然。”
公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让人对他敬而远之。老人博学多才，但话语极少，平日很少听他论人长短，但和他谈起学问上的问题，老人又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和平日沉默寡言的性格简直有天壤之别。虽然他从不打骂孩子，但孩子们都怕他，从心里怕。没结婚前，就听说过公公是一位很严厉的人，第一次见面，见到的却是个温和随意的长辈，绵绵数语，就让我紧张的心放松了，家人都欣慰一向不苟言笑的“老阴天”也会如此开心，我也感到公公并非像传闻中的那样厉害。和丈夫结婚前夕，公公专程到我家去和我父母见了一面。从不谈论家长里短的老人诚恳地对我父母说，我虽然已有了三个女儿，但我会拿着你们的孩子和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进了我的家门，不会让孩子受委屈的……
本来对我的婚事持反对态度的父母被感动了，母亲说，这个知书达理、为人正直的好父亲，调教的孩子也不会差到哪去。公公用的他诚挚为两家搭了一条很好的纽带。
婚后，公婆一直对我视如己出，让我时刻感受到家庭的温暖。我曾经工作过的单位，经常有胆大的职工偷拿产品，胆小的未免有些心理不平衡。回家去和公婆说了，公公说，千万别去沾那个便宜，靠歪门邪道发家是不会长久的。那些犯错误的人有几个不是惊弓之鸟，整天在惶惶不安中生活呢？
初婚时，偶尔因为生活琐事和丈夫争吵，赌气回去找两位老人评理，公公总是批评儿子，并耐心宽宏地和我讲道理，直到我心悦诚服，气也九消云散，老人才放心地去休息。记得有一次，我负气地说了很多绝情的话，公公气得脸色发青，直打哆嗦，好几天都闷闷不乐。现在想来，当年不懂事的我，给已经年迈的老人凭添了多少麻烦与烦恼啊！老人含辛茹苦，一直默默地为社会付出，为儿女付出，儿女们都成家了，却还要不时地给他添乱。
后来的几年里我意识到公公的良苦用心，也意识到自己的自私，曾经几次想向老人道歉，但因为所谓的面子问题，一直未能开口，总认为来日方长，总认为有太多太多的时日可供我们回报老人，却不料病来如山倒，一向健康的公公，竟一病不起，如此匆匆地就离我们远去了，这将成为我永远的愧疚。
公公最后的时日是在医院里度过的。那时他瘦骨嶙峋，走路都需要别人搀扶。老人一生刚强，自己能做的事，绝不麻烦别人，但在病魔的摧残下，他却那么安静地躺在床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和犀厉，像个无助的孩子，什么事情都得别人照顾。病危中的老人也总是替别人想得多，媳妇或女儿护理时，他尽量憋着不上厕所，怕孩子们难为情。那天丈夫单位有事到医院晚了一些时间，老人辗转反侧，脸上的表情很痛苦，表现得很烦燥，我问了几次，他都说没什么，后来我意识到老人可能要上厕所，但他坚持说可以等一会，十几分钟后，丈夫来了，老人迫不及待地让儿子搀扶着进了厕所，一次小解，竟用了十多分钟，这对于七十多岁的老人需要多大的忍耐力啊！
久卧病床的老人很向往外面的生活，常常孤独地望着外面未峻工的楼房。老人入院时，那幢楼房动工不久，眼看着楼房拔地而起，每天都有新的进展，而自己的身体却每况愈下，那天我看着老人孤独茫然的神态，便提议扶着他到走廊里透透风。当我搀着老人细瘦的胳膊，陪着他一步一挪缓缓地走着，心里的悲哀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谁会想到这个瘦弱无力、满脸无奈的老人曾经让周围人不敢轻易接近？我相信儿女们宁愿他严厉得不近人情，也不愿见到他此刻那软弱无助的样子。到了走廊尽头，老人久久地注视着楼下来往的车辆和人群，茫然失措的神态让人心酸。其时，天地间已被灰蒙蒙的水汽所笼罩，不久便下起了大雨，公公看着外面急急奔走的人流，告诉我中午不要回去给他拿饭了，把早晨的玉米粥用开水冲一下就可以了。见我坚持要回去拿，老人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外面的雨这么大，会淋感冒的，没必要为我一顿饭去遭罪。
老人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可他想的，还是不愿别人跟着受罪。
本来以为，通过手术，可以让老人的寿命延长，但那个失败的手术，却让我们想起来就痛彻心扉。老人因为患有前列腺炎，手术前插导尿管竟用了整整一个上午，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这对常人也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何况瘦骨嶙峋、病入膏肓的老人。打开腹腔，却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在那一刻，我想起了那句话：“从此以后，我不想信任何神灵，诸天神灵都闭了眼。”也是在那一刻，我忽然厌恶起那些衣帽整洁、救死扶伤的白衣人。有那么多先进的仪器设备，做了无数次的常规检测，却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让老人临终前还要白白地挨上一刀。他们凭什么在我们的万分悲痛中，还能做到神情自若。虽然知道这种意外也是正常的，虽然知道他们已经尽职尽责，每天面对那么多的生老病死，他们不可能总沉浸其中。但我就是无法排除对他们的看法，这种偏见也许会伴随我的一生。
谁说过，在历史的长河里，人的存亡只是一瞬间。公公走完了他坎坷的七十年历程，他对世间有着无限的眷恋，老人热爱生命，一直很注重养生，临终前，终于得知自己是不治之症，喃喃地自语：“那怎么办？”儿女们听了泪飞顿作倾盆雨，唯一的孙女在日记中写道：“如果有一位神医能医好我爷爷的病，我们全家终生都会对他感激不尽；如果我有七色花，我第一个愿望就是让她还我一个健康的爷爷……”老人对世间有着太多的留恋，后人又何尝不是对他有着无限的热爱，只要有一线治疗的希望，即使倾家荡产，我们也不愿放弃。可叹可悲可气，医学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竟没有一种药物能彻底治愈癌症。
公公一生为人正直，嫉恶如仇，在周围口碑极好。他用自己的言传身教影响着儿女们，孩子们对他一直都很敬畏。近几年，老人对社会上一些阴暗负面的事情看不惯，但也无力改变，老人的苦恼，儿女们看在眼里，都纷纷劝慰他，既然无能力扭转，不如顺其自然，得过且过吧！老人总是唉声叹气，痛心疾首的神态让人不忍目睹。病危时，有一次和我谈起他的无奈，老人痛苦地说，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学生，我愧为人师。可怜的老人一生行的端做的正，没有做出半点危害别人利益的事情，年迈时，却为了自己的学生而背上沉重的枷锁。尊敬的公公，无论世人如何评价您，无论命运如何不公平地对待您，您在我们心目中，始终是一位堂堂正正、德高望重的好人。
老人带着遗恨永远地走了，临终前怎么也不肯闭上双眼，他分明还有未竟的遗愿想对儿女说，老人默默地承受了太多的屈辱与辛酸，至死都对别人没有丝毫怨言。他的挚友老泪纵横地说：“苍天无眼，夺去这么一个德才兼备的好人！他一辈子替别人想的多，为自己做的少，是个问心无愧的共产党员！”这句话是公公一生英明的写照。
公公我们永远怀念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