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农村物质还不算丰裕，家长很少掏钱给孩子买玩具。好在那时供孩子玩乐的方式很多，跳皮筋、玩石子、扔沙包，……常常玩得一身大汗，上课铃响了，还意犹未尽。因为都没有玩具，大家也觉不出什么，以为天下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三年级时，我们班从新疆转来一个城市小姑娘，长得清秀白净，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大家都很喜欢她，常常放学后结伴到她姥姥家写作业。在那里，我们见到了许多以前没见过的小玩具，会眨眼睛的转笔刀，可爱的绒布狗，捏一下就会打鸣的充气小公鸡，五颜六色的彩球……，孩子们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啧啧称奇，对每样玩具都爱不释手。后来，许多孩子放学后都涌去玩玩具，她姥姥怕耽误学习，把玩具都藏了起来，对那些孩子们也没有好脸色，渐渐地大家不到她家去玩了。
有一天放学后，那个小姑娘颇神秘地让我放学到她姥姥家。我看见了她父母从新疆给她捎来的生日礼物：一个美妙绝伦的洋娃娃。至今都无法形容那个布娃娃给我的震撼，我不知道这世上除了真娃娃以外，还能生产出这么漂亮可爱的布娃娃。那天晚上，梦里到处都是布娃娃，醒来后，我忍不住对母亲说了那些梦，母亲是个勤俭的人，她不以为然地说：“布娃娃有什么用？学生学习好才最重要，你用心念书，将来出息了，什么高级的布娃娃都有。”母亲说的也许是真理，但一个孩子哪能理解这些，随后的日子，有空我就缠着父母要布娃娃。
大人被缠烦了，有一次母亲居然破天荒地说：“等哪天捧回一个奖状，就去给你买一个！”我把这句承诺记得很清楚，只是到年底评三好生还有漫长的半年，我几乎天天都在盼望中生活，也空前地知道学习了。
不久后，小学生读物《红蕾》杂志上的一篇征文，让我没到年底就拿回了奖状。那次征文虽然只得了个优秀奖，却在那个山村小学校有了很大轰动。因为从建校以来，学生自发向外投稿的还没有先例，任课老师、班主任和校领导都给予了我很大的肯定，这对于十岁的我简直是最高的荣誉了。父母知道了一向胆怯怕羞的女儿，竟然敢偷偷向杂志社投稿，也显得非常高兴。我趁机提出让母亲兑现诺言，母亲答应得倒爽快：“后天就是文城集，我去给你买一个。”
母亲赶集的这天，我根本就静不下心思学习，到中午放学时，我箭一样地飞奔回家。母亲还没有回来，我便到马路上去数车等。一辆辆车过去了，直数到上课，母亲也没有回来。度过了一个最漫长的下午，终于放学回家，却没有我预料的布娃娃，方桌上摆了一些油条麻花，还有我和妹妹最爱吃的文登包子。以前看到这些好吃的，我会高兴地眉飞色舞，但今天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我关心的是那梦寐以求的布娃娃。然而妈妈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布娃娃太贵了，要四元多钱，“能割五斤多肉呢，这么多钱，我给你们吃了还实惠。”从喜悦的巅峰一下子跌下来，我气急败坏，简直想在地上打滚。
这天晚上，我赌气住在奶奶家。奶奶是个心灵手巧的老人，因为体弱多病，平日很少出门。她听完我的哭诉，当即答应要手工给我做一个布娃娃。以后的几天里，很少串门的奶奶却迈着小脚到处去搜集花布，每天放学，我都会去看看布娃娃的进展。鲜艳的碎布，奶奶戴着花镜专注的神情，令我多年以后想起来还倍觉温馨。那个布娃娃做起来后，让我在小伙伴们面前着实风光了好一阵子。我的布娃娃成了样品，许多家长都借去效仿，村里一下子掀起了布娃娃热。转年冬天，奶奶哮喘病发作，永远地走了，那个布娃娃成了老人留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很长时间，我一看到她，泪水便夺眶而出，她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进入高年级后，功课慢慢地繁琐紧张起来，整天被老师像赶鸭子上架一样地学习学习再学习，根本顾不上玩乐。高二时的美术老师是个热情奔放的青年，很能与学生打成一片，被学生们公认为没有师生代沟的师长。圣诞节前夕的一堂美术课，他别出以裁地让我们把最希望得到的圣诞礼物画出来。心底的布娃娃情结又复苏了，我想起了新疆小姑娘那个精致的布娃娃，想起了逝去的奶奶，不知不觉中，眼睛潮湿了。那个被我凝聚了无数情感的布娃娃画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惊呆了：她简直有着超凡脱俗的美――相信每一个爱美的人都会为之一震。
圣诞节的那天，我收到了个包裹，里面竟是个美妙绝伦的洋娃娃！雪白的肌肤，艳红的纱裙，几乎和我画出的一模一样！我惊喜地快要窒息了。更出人意料的是贺卡上的那句留言：“今后每年的圣诞节，圣诞老人都会送你一个漂亮的布娃娃。”我当然不相信圣诞老人，因为谁都知道，那是人扮的，但这个布娃娃，就像上天送给我一个寂寞小女孩的梦。此后，她就象一个密友般，分担着我成长时代的懵懵情怀，注视着我青春岁月里的美丽哀愁。当青春岁月里的欢乐与挣扎都随风飘逝后，想起那个圣诞节给过我惊喜的布娃娃，似乎觉得一切都充满了讽刺意味。
参加工作后，终于有了自己可以支配的零用钱，因为这些布娃娃经历，我多了一个收藏布娃娃的习惯，每每在商场橱柜里看到精致漂亮的布娃娃，就忍不住停下来，细细地观赏着，选择着，最后买上一两个，宿舍都快被我装饰成了玩具店……
新婚时，经济一度很紧张，支出的总要超过收入的，每天奋斗在“柴米油盐”中，我的布娃娃情结只好告一段落。但有一次，和朋友逛商场，又被一个布娃娃迷住了。那个布娃娃蜷曲的头发，两只大眼睛，睫毛浓密，微微上翘的嘴唇，显得娇憨又顽皮。服务员见我痴迷的样子，更是极力推荐，说这种名叫芭比的娃娃，功能齐全，不但能哭会笑，叫爸爸妈妈，而且会生病，和人类一样吃药，还要像婴儿一样给她换尿布。服务员边说边装好电池，让我感受一下，刚抱到怀里，“小娃娃”便“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逗得我合不拢嘴。可一问价钱，却倒吸一口凉气：三百八十五元！虽然爱不释手，但我还没傻到拿几个月的生活费去换一个布娃娃的地步。晚上回家，忍不住对夫君说起了那个价格不菲的布娃娃，夫君眼睛瞪得鸡蛋大，急得话都说不连贯了：“我们要花钱的地方多的是，你，你，你，……你还有心思玩这么贵的布娃娃！……”
夫君说的是实话，但我却禁不住委曲大发，这几句话像引子一样触发了我许多感慨，忍不住大哭起来，夫君吓坏了，不住地道歉与安抚，第二天便去借钱买下了那个芭比娃娃，气得我又大哭了一场。浪漫是需要成本的，为了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玩具，使生活更加窘迫，这更让人痛心不已。夫君被搞得左右为难，愤愤地说：“真不知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哪里会知道我的心情，我只是想让泪水将这十几年的委曲冲掉，虽然自己也觉得有点无理取闹。
生活慢慢地步入了正轨后，我对布娃娃的热爱却开始降温，特别是有了女儿后，几乎所有漂亮可爱的布娃娃都显得逊色多了，和天下所有的俗妈妈一样，总认为自己的孩子是最可爱的，看着怀里粉白娇嫩，呀呀学语的孩子，什么玩具也吸引不住了。夫君庆幸“浪漫有余，实际不足”的小妻子终于开始走向成熟，走向成熟的小妇人也高兴地发现，原来女儿才是上天送给自己的最好礼物。但每次给女儿挑选玩具，总忍不住要买一些神态各异的布娃娃，女儿对布娃娃也是情有独钟，对每一个小娃娃都爱不释手。
去年岁尾，和女儿一起去挑选生日礼物，却意外地看到橱窗里摆着一款几乎和我中学时画出的一样的布娃娃，女儿高兴地大呼小叫，抱在怀里便不肯撒手，狂热的神情不禁让我想起幼时的自己。同样的布娃娃，带给女儿的，是童年的温暖和快乐，留给我的，却多了一份淡淡的感伤。相同的物质带给人不同的感受，也许这就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