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于洪烈逝世已经二十六年了,他那慈祥的笑容,洪亮的声音,时常闪在眼前,响在耳畔,每当我回村,乡亲们总少不了在我面前念叨我父亲生前的事,他们对父亲的去世,很是惋惜,不仅惋惜父亲的技术,更是惋惜父亲的为人。
我祖籍是文登市高村镇望海倪家村,这是黄海边的一个两面靠海,一面与全国劳动模范张富贵所在的望海隋家村相邻的一个小村。父亲少年时与张富贵同师学武术,张富贵的长枪、节鞭练得娴熟,父亲的长拳打得也很精彩,他们令人眼花缭乱的对练,围观的村民交口称赞,师傅也时常让他俩给徒弟们做示范。后来,祖父送父亲到镇上本族人处学机械修理,四十年代,农村的机械修理业清闲的很,为了不与同族兄弟于洪仁、于洪清等竞争市场,父亲毅然到侯家集创业,他谨记武术师傅关于武德的教导,从不在众人面前伸胳膊亮腿地炫耀自己的武艺。据说,那时村里开大会,村党支部书记田世民与武术师杨元芳,常常在开会前,打几路拳,博得村民一片喝彩声,而父亲总是挤在人群里观看,虽然正是年轻气盛时,却从不登台显露,大家不知道他也是一个练武人。
父亲的自行车骑术是很高明的,他不仅会撒手骑车,还能骑着自行车去挑氺,并且可以骑着自行车过门槛,这在杂技表演中是见不到的 。
刚解放时,乡镇没有车床之类的金属切削设备,速猛发展的生产却迫切急需机械加工,父亲就到烟台去参观学习,回来后,就在当时的条件下,自己动手做了一个简易车床,那时候,农村还没有通电,更没有电动机、柴油机,父亲就用木料做了一个直径两米的“大飞轮”,用人力摇动带动车床旋转,在同行里传为佳话。父亲一向对技术精益求精,一丝不苟地为乡亲们解决了许多生产工具上的问题,至今健在的人,还赞不绝口。
父亲有句口头禅:“什么都可以丢,就是不能丢了手艺。”意思是说在技术上,必须认真对待,可不能因为疏忽而丢脸面。
父亲为人豪爽,处事豁达,交友广泛,性情开朗,乐于助人。那时村里没有娱乐室,农闲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爱聚到父亲开的车铺里,父亲嘻嘻哈哈地边跟乡亲们说笑,边干着手里的活,南朝北国,聊得海阔天空,好开心。一些年轻人边聊边帮父亲编编车圈,补补车胎,搭个帮手。每逢赶集时,父亲的车铺更是热闹,四乡八疃的人都把自行车、手推车往车铺院里、门前一放,如果车有毛病,就搁下话:“老烈,我的车……”,然后,就甩手去赶集了。
“老烈”,是乡亲们对父亲的尊称,不分男女老少,辈份大小,都爱这样称呼他。
四十年代,不兴计划生育,家里孩子多,劳力少,生活困难的乡亲来修车修农具,父亲从不收他们的钱,父亲乐乐呵呵,忙忙活活的年复年,日复日,实际家里并没有积攒,乡亲来借钱救急,父亲总是尽力帮助解决。有时家里没有钱,父亲就说:“你等一小会,我去拿给你。”,他到哪里去拿呢?实际上是出去借钱回来给乡亲。母亲说:“咱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何苦出去借钱呢?”,父亲说:“人家张回口,也是不容易的,既然难为情地扑着门来了,咱怎能叫人家扫兴而回呢?”。
平日里,乡亲们到车铺找点铁器用,随意拿,父亲帮助选合适的。父亲修车时总是挑选一些换下来的轮胎、车链子……,保存起来,腊月里,村里吊“龙门秋千”,是父亲大显身手的时候,他用平日积攒的那些可利用的东西,和乡亲们一道吊“龙门秋千”,为欢度春节助兴。
五十年代初,村里有一对新婚夫妻,很是恩爱,可以说是如胶似漆了,一次灯下,妻子问丈夫:“你爱不爱我?”,回答当然是很干脆的“爱!”。妻子心里自然美滋滋的,竟然想出一招来试探丈夫,一次丈夫从外面回来,刚开院门,她就上吊在梁上了,可丈夫进院后先拾掇院子,等进屋,妻子已经无救了,丈夫悲痛如绝,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每天糊糊悠悠,到处乱走,如痴如呆,他父母很是不放心,无奈之下,就把儿子送到车铺,说:“老烈,让他在这里干点零活吧,你帮我看管一下。”这就是我父亲的第一个徒弟。
早年,侯家村东头有一口井,据说是一个老道士筹资修建的,把村外一口井里甘甜的水引到村头,为了多储水,满足村民饮用,井修得上口小,井腔大。六十年代,一个姓杨的小女孩不小心掉进井里,头在水里蹿动,渐渐无力了,大家急得团团转,直跺脚,因为这样的井几乎是无法下去的,正好父亲路过这里,闻讯便奋不顾身地下去,把小女孩救上来,父亲轻捷的动作,让大家看得有些口张目呆,他们不知道父亲是练过武术的人。
有一次,车铺里洗手用的铜盆不见了,大伙说:准是被小偷偷去卖铜了,异口同声地痛骂小偷,有人自报奋勇到废品收购站去查找,没有找到。第二天上午,有人突然发现铜盆又回来了,还擦得铮亮,偷了东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来,大家感到莫名其妙,后来有人说是外村一个青年偷去的,遭到家里人的百般责骂:“偷东西,也不看看是什么人的?”,小偷自觉惭愧,在车铺里人杂声噪时,趁人不备又偷偷放回来了。
一九五六年,县政府在侯家区成立“新生铁业社”,父亲便成了一名工人。由于精通焊接技术,被派到张家埠港用大油桶制造两个大土雷,那时候,每年秋天,有一群大鱼在鲸鱼的带领下,一对一对并排,一会跃出海面三米多高,一会又潜入海里不见踪影,动作协调一致,与后面的大鱼保持一定的距离,中间由大鱼组成,也是成对排列,齐头并进地游动,最后由小鱼组成。从荣成市沙窝子海口,浩浩荡荡而来,经过张家埠海口,游到前岛村南的里岛、厫子岛海域,逗留一会,又顺着原路回游,,气势宏大,翻浪倒海,极为壮观,人们 称之为“龙兵过”,这次爆炸行动没有成功,守候的民兵在暖烘烘的秋阳下,竟睡着了,大鱼群悄然通过雷区,而后掀起滔天大浪,土雷爆炸为时已晚。自此以后,这里失去了“龙兵过”的奇景,这期间,正好“前卫文工团”到张家埠港演出,父亲连夜把我接到张家埠港,那是一个文艺饥饿的年代,观众规模远远胜过当今的“心连心”演出,父亲让我坐在他肩上,我才得以大饱眼福,而挤在人群里的父亲肯定是看不见台上精彩的表演。
父亲很孝顺,这在当地是有口皆碑的,虽然不在爷爷奶奶身边,每月发了工资,总是先把钱给爷爷奶奶送去。每当鱼季,父亲总是买新鲜的海产品送给爷爷奶奶,让老人家尝尝鲜。文化大革命中,父亲被“莫须有”地赶出了工厂,回生产队劳动。荣成市黄山农机厂便找父亲去帮忙,黄山到侯家集,那时候还没有长会口的跨海大桥,需要绕过埠口湾,有六十多里路,父亲每天骑着自行车朝出暮归地去上班,并经常在回家的路上,绕道去探望爷爷奶奶,顺便送些生活品,望海倪家与嶅山村之间有一个海杈子,是青龙河的入海口,隆冬季节也会结冰。这天,父亲看望过爷爷、奶奶后,已是深夜,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父亲同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从海杈子的冰上过,突然车一滑,摔倒了,父亲掉进了冰窟窿,被冰下的青龙河水冲出去20多米。幸亏父亲头脑清醒,没有慌乱,逆水往上游,终于摸到冰窟窿。自行车还躺在冰窟窿上,父亲爬出冰窟窿,衣服表面马上就结了冰,回村换衣服,怕深更半夜惊吓了年迈的爷爷、奶奶,就赶着自行车到嶅山村找朋友家换了衣服,连夜回侯家村,回家后大病了一场。
读小学时,我们兄妹四人,分别在一至四年级,期终考试时,考出了三个第一名,一个第二名。街坊邻居啧啧称赞,不少望子成龙的乡亲登门求教:“老烈,你用什么方法把孩子教育得这样出色?”父亲对我们兄弟姊妹七个,从来不打骂,他甚至根本不会骂人。我自打记事起,就没有听见父亲骂过谁,跟谁吵过架。我们对父亲很是敬畏,父亲的尊严是由人品树立的,他的言教身传影响着儿女的一生。
父亲的一生只当过农具厂的民兵连长、车间主任,却带出了许多出色的徒弟,他们在生产岗位上都干得很出色。其中侯新用还被选拔为国家干部。这也足以使他引以自豪。
父亲的去世,我是万分悲痛的,我曾在《写在父亲弥留之际》一诗中对父亲的一生感叹:
……
你以忍耐
在期待着什么
你在此时此刻
回味着生活
有几分甘甜
也有几分苦涩
你走了 走得匆匆
没有来得及 最后对我说
却在我记忆的长河
留下不安的神色
把希望
无声地寄托
这首诗,后来收在山东文艺出版社为我出版的诗集《心弦》中。
父亲走了,给我们留下了不尽的思念,鞭策着我们怎样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