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是最严重的灾荒年。那时候,我在小学二年级读书,每天上午上课,下午回家挖野菜度荒。当时,干地瓜叶子在侯家集卖到每斤三元六角,比一九五九年每五角钱一斤的猪肉贵了七倍。我祖父所在的望海倪家村,情况略好些,每斤地瓜叶子只卖到三元钱。这样,每逢星期六,我就拿着小扁担,到祖父那里去挑他帮我们买的地瓜叶子、花生叶子。
一次,从牡丹江回来的小姨见我小小年纪,到二十里外去挑菜,就陪同我一块去,我们穿过国民党杂牌军曾弃尸的集后村,路过伴着李龙爷传说的柘阳山前,踏过于朗洒过热血的黄泥沟,经过散传着武术逸闻的顶子村,趟过青龙河的入海口,一路上,每走过一个地方,我就把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相关故事,说给小姨听,也怪,灾荒年演绎的故事,倒饿出了几分神奇色彩。小姨听得有滋有味,没完没了的故事带走了一路的疲劳。
我们到望海倪家村时,已近黄昏,奶奶见来了客人,很是高兴,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她想把晚饭做得丰盛些,在灶前烧火的我,见到奶奶做花生叶子球时,加了好几次地瓜面,虽然每次只是一点点,那可是她在用心掂量着。
做完晚饭,奶奶踮着旧社会给她留下的“三寸金莲”小脚到门口,扶着门框,朝海边喊着:“善哪!善哪!······”我大弟于书波的乳名叫书善,寄养在爷爷奶奶身边,他是幸运的,奶奶总是把仅有的一点地瓜根给他吃。奶奶的家就在海边,望海倪家村的“望海”是很形象的,正在海边捉鱼摸虾的善弟,听到奶奶的喊声,提着用海草穗穿的几条小鱼,带着满身的滩泥跑回来了。
“你看,善,去跟海夜叉打仗了。”奶奶指着善弟给小姨看,“也不怕你小姨笑话。”
晚饭,桌上的饭菜比我以往来时多了几道,有地瓜粥,花生叶子球,地瓜叶子汤,还有善弟的那几条小鱼。
奶奶用她那骨瘦如柴的手端起乌碗盛着的地瓜叶子汤,乌碗是 土窑烧制的泥碗,常年用来蒸饭,已经斑驳爆皮了。
小姨见奶奶端起乌碗,忙伸手去抢,碗里盛着清汤漂几片地瓜叶子,在晃动着,奶奶用另一只手把盛着菜球的碗推到小姨面前:“闺女,我爱喝这汤,你吃这个。”
小姨不肯松手,她望着奶奶含辛茹苦的脸,心酸的眼泪不禁满眼圈跑,她极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经久蒸饭的乌碗终于在两人着力扽持下,碎成两半了,地瓜叶子汤洒在桌子上,奶奶望着流淌的地瓜叶子汤,喃喃地说:“你这孩子。”
小姨终于没有控制住的眼泪,滴在饭桌上流淌的地瓜叶子汤里。
现在,小姨和奶奶都已经仙逝,但她们当年的音容,还有那扽成两半的乌碗,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