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奶九十多岁了，双眼几乎失明，家务事她插不上手，闲得烦闷，常常坐在西厢房里织柞丝布。白天织，晚上也织，不过，从来不用开灯，隐隐约约的身影在晃动，那只梭在淡淡的月光下，闪烁着油亮油亮的光泽，像只小耗子，在老奶奶的手中跑来跑去。
老奶奶不再沉默，兴致勃勃地说个谜语让我猜：一只小黑鸡，走路溜墙根，磨破小肚皮，露出细肠子。我不是三岁的小孩，这么简单的谜语我不猜，请老奶奶讲个故事听听。
老奶奶若有所思地说，丫头，我的老家祖祖辈辈都养柞蚕，也织柞丝布，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窝藏在我心里许多年，我……不愿意讲……
（一）
老奶奶的家，在昆嵛山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严格地说算不上一个村子，只有几户人家，并没有靠一块儿，东一户，西一家的，房前屋后，到处生长着茂盛的柞树丛子，绿茵茵的叶子，又宽又大，特别适宜养柞蚕。
五月，在温暖的阳光下，柞树丛子青翠碧绿，在温暖的阳光下，生机盎然。老奶奶的爹妈，开始把蚂蚁般的蚕苗儿，放到柞树叶子上，接着脚根磕后脑勺儿忙活开了。
老奶奶那时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乳名叫红豆，粉突突的圆圆脸，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似镶嵌着两颗黑亮的琉璃球儿，秀气直挺的高鼻梁，噘噘的小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老虎牙，显得既天真又活泼。
红豆帮不上爹妈的忙，领着五六岁的弟弟黑豆，在门前山坡的草地上捉蚂蚱，什么大肚蝈蝈，“蹬倒山”，“野草驴”，还有说不上名的蚂蚱捉了一大串，红豆准备回家烧烧给弟弟解解馋。
姐，你看小狗！黑豆突兀地呼喊，从一个圆圆的石洞里，爬出三只毛茸茸的小崽子，浑身淡黄色的细毛，尖尖的小嘴，细溜溜的身子，短短的四条小腿，看长相不像小狗，也不是小猫，它们可能刚刚出生不久，身子骨还不硬朗，爬起来趔趔趄趄的。
红豆心想，一定是它们的妈妈，出门觅食还没有回来，它们饿的受不了爬出洞来了。
黑豆喜欢小动物，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逮住了三只小崽子，用衣襟兜着，笑嘻嘻地对红豆说，姐，我喜欢，带回家养着吧！红豆皱皱眉头说，弟，它们的妈妈回来找不到孩子，不知有多着急和伤心呢，快放了它们吧！黑豆不高兴了说，我要带回家，用不着你管！他的小脸儿晴转阴要下雨了，红豆无奈地狠狠心说，好吧，随你，真是的……
红豆领着弟弟回家了。
三只小崽子在院子里爬来爬去，红豆摸了摸，它们伸出红红的舌头，舔舔红豆的手指，痒酥酥的。红豆说，你们一定饿了吧？刚才捉的蚂蚱，黑豆连忙扔了过去，它们立刻精神抖擞，互不相让地争抢起来。
吱——，门外冷不丁传来凄怆的哀号，瘆的人身上起鸡皮疙瘩。红豆的心里陡然紧张起来，仔细听了听，不像是狼嚎，心里稍微泰然了，是什么怪物来了？黑豆生来胆小，吓得小脸煞白煞白的，躲在红豆的身后，小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衣角说，姐，我怕……红豆手里攥着一条枣木棍，安慰弟弟，别怕，有姐呢！
红豆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逼近门口，骇异地怔住了，门口来的不速之客，它的样子同弟弟捉的那三只小崽子，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它的个头大，背部的毛色深。它蹲在地上，直起身子，露出胸腹灰白的绒毛，几个小乳房鼓突突的，奶汁似乎要淌出来了，格外惹眼，原来是一只正在哺育期的雌性黄鼬啊！
红豆心里明镜似的，黄鼬她亲自找上门来，是讨要三个心爱的孩子，红豆紧张的心弦当即松驰下来，扔了手中的枣木棍，依着门框，瞟着心急如焚的黄鼬说，你是它们的妈妈，来找它们回家吗？
黄鼬向院子里探了探小脑袋，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她瞧见了院子里正是自己的三个孩子，又哀哀地呼唤，三只小崽子登时有了反应，一齐慌乱地向着门口，蹒跚地爬去，一边吱吱地叫个不停……
门口的黄鼬，焦灼的似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欲进院子接出孩子，瞄瞄红豆把着门，她又疑惧不敢越雷池半步，急的抓耳挠腮。红豆瞧着瞧着，觉得她有点滑稽，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黄鼬实在没有招数，可怜巴巴地瞅着红豆，忽然唔唔地哭了，一只小爪连连抹眼泪，潜台词是乞求红豆大发慈悲放了她的孩子吧！
红豆收敛了笑容，黄鼬爱子的一片真情，她深深地感动了，又笑滋滋地说，老黄呀，你别洒毛毛尿了，你的孩子没有事儿，我没有伤害它们，还给它们喂了蚂蚱呢，你过来领孩子们走吧！
黄鼬仍然心有余悸，试探着走过来。红豆说，你别怕，快过来呀！黄鼬见红豆丝毫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嗖，闪电一般飞跃过来，一只一只的小崽子，敏捷地叼出了高高的门槛外边，率领着它们向门前的山坡而去。
黄鼬又频频回过头，向着红豆连连作辑，表示衷心的感谢。红豆望着它们消失在莽莽的树林深处，又吃吃地笑了，老黄它们怪有趣的……
黑豆望望空荡荡的院子，哇地一声哭了，姐，我要小狗！红豆给他擦擦泪蛋蛋说，它们的妈妈找上门来，我不忍心留下它们，应该让它们母子团圆，你想啊，如果你出门给人领走了，咱爹妈也要找你回来，你说是不是？好啦，别淌水了，怪烦人的……
（二）
红豆哄逗着弟弟来到房后的蚕场。
爹劳累了老半天，正坐在一棵大柞树下歇息。他看着一只鸟刚要落下要吃蚕苗儿，红豆挥手喊着叫着，小鸟吓得飞走了。红豆跑到爹面前，她心里藏不住事儿，直言快语，把刚才她捉黄鼬孩子的经过，添油加醋，一古脑儿全说了。
爹听了，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啪地给了她一个锅贴说，我的傻姑娘，你闯大祸啦……红豆如跌进九天云雾里，找不着北，委屈地潸然泪下说，爹，我怎么啦？爹战战兢兢地压低声音说，老黄是昆嵛山的小精灵，没有人敢惹，稍有不慎，便会大祸临头……
前几年，村里唐二爷的蚕场，几只老黄溜进去，偷吃了蚕宝宝。唐二爷咕噜咕噜骂了几句，不料，一夜间，蚕场的蚕宝宝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令人骇怪。唐二爷不相信，那么多的蚕宝宝，小小的老黄怎么能一夜之间给拾掇了？
唐二爷漫山遍野地寻找，河滩上一团团蚕宝宝在蠕动……唐二爷恍然大悟，一定是老黄搞的鬼把戏，他扑通跪在沙滩上，捣蒜般地叩首，涕泪滂沱地说，黄大仙，你大慈大悲，饶了我吧，养的蚕宝宝是我全家的命根子，你这么做……我全家只好喝西北风了……
后来，沙滩的那些蚕宝宝，又神奇地回到了蚕场，都爬在绿油油的叶子上吃食。唐二爷悲喜交集，心里念叨，谢谢黄大仙！从此，唐二爷不敢再说老黄半个不字了。
爹说的神乎其神，红豆将信将疑说，能是真的吗？爹说，你那个时候还小，知道也忘了。爹又说，村里谁不想巴结大山的小精灵，听说有人养了一只小刺猬，放在粮囤里，粮食一年到头吃也吃不完。
红豆忽闪着大眼睛说，我知道，咱家每到过年，妈妈都用白面蒸几个小刺猬放在粮囤上，也是这个意思吧！爹喝斥她说，你小声点，不能向外打锣，要不便不灵验了……红豆慌忙捂住了嘴，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爹忧心忡忡，不知老黄会不会来报复，唐二爷的不幸遭遇，让他不寒而栗。红豆仿佛看透了爹的心思，心安理得地说，爹你别怕，我想不会有事的。爹说，那就好，你以后遇见老黄多敬着点，吃不了亏，懂吗？
门前的小溪，波光粼粼，跌宕起伏地流淌，哗哗啦啦的声响，似弹琴像唱歌。红豆和弟弟在小溪里都挽着裤腿儿。一会儿，扑唧扑唧踏水追逐；一会儿，搏击着水花打水仗；一会儿，弯腰捉鱼摸蟹，姐弟俩浑身水淋淋的，似落汤的小鸡，相视着欢快地笑起来。
老黄和孩子没声没响地来了，到小溪边滋啦滋啦地饮水，又一齐抬起头，注视着红豆姐弟俩，没有回避的意思。黑豆高兴地招招手，小狗！快过来呀！红豆纠正他说，不是小狗，叫它们老黄……红豆转瞬心想，该给老黄起个名字，我叫红豆，弟弟叫黑豆，干脆她叫黄豆吧，她的孩子叫小豆豆，太好啦！红豆为自己的奇思妙想，兴奋地拍起手来。
黄豆在草地上跳跃着扑蚂蚱，三只小豆豆也学着妈妈的姿态，扑来扑去，十有九空，蚂蚱展翅飞走了。红豆看着看着格格地笑了，拍着手喊，小豆豆过来，我们一块玩儿！它们对姐弟俩仍然有着记忆，不感到陌生，也不感到恐惧，听到红豆亲切的呼唤，竟然奔跑过来了，黄豆也没有阻拦，卧在那里静静地瞧着呢。
三只小豆豆不敢涉水，在河岸上徘徊。
红豆捉了一条鳞光闪闪的鲤鱼，刷地扔上了岸，鲤鱼在碧绿的草地上，活蹦乱跳。三只小豆豆畏首畏尾地退了退，黄豆赫然冲过来，灵巧凶猛地逮住了鲤鱼，又令人意外地放开了。三个小豆豆模仿着妈妈的英姿，争先恐后勇敢地扑上去，七手八脚地将鲤鱼死死地摁在草地上，风卷残云般地吃起来。
红豆拉着弟弟上了岸，黄豆它们蹦蹦跳跳围上来，像是见了很熟的朋友，红豆亲热地对黄豆说，你们跟我到蚕场玩玩吧，我爹早想同你们交朋友呢！不知是否听懂了，黄豆点点头，又摇摇尾巴，红豆笑盈盈地说，太好了，走吧！
爹两手握着长长锋利的大剪刀，咔嚓咔嚓，剪断了光秃秃的柞树枝，上面的叶子，已经让蚕宝宝吃光了，要把它们移到旺盛的柞树叶子上去。
一般春蚕可以多移动，秋蚕少移动。蚕在眠眠当中，眠眠醒来；或者，烈日，雨天，露重和风大时不宜移动。别以为养蚕是粗拉的活很简单，这里面的学问技术复杂着呢。
红豆和弟弟来了，爹冷冰冰地说，你又到哪儿疯玩了，到处看看有没有蛤蟆、蛇的赶赶，别让它们吃了蚕！红豆说，刚才飞来一只鸟，让我打飞了，真是的……红豆上前咬着爹的耳朵说，我领黄豆它们来了……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了怔说，什么黄豆绿豆的……红豆吃吃笑了说，是黄大仙，我刚刚给她起的名字叫黄豆！你瞧……红豆指了指躲藏在弟弟身后的黄豆说，它们真的来了！
黄豆怯生生地盯着爹，不知所措。爹兴奋地眉开眼笑，连忙神色凝重地作辑，虔敬地说，黄豆，我知道你们同我女儿是朋友，扯着骨头连着筋，你们当然也是我的朋友，今后欢迎你们常到我的蚕场玩儿……爹又爽快地对红豆说，你领着黄豆它们转转，让它们熟悉熟悉咱的蚕场……
（三）
爹回到家，忍俊不禁，嘿嘿地傻笑。
妈讥讽他说，你是运气好，绊倒拾元宝了？爹摇摇手，让妈炒了两个菜，他一连喝了几小盅酒，黝黑的脸孔发紫，有了几分醉意，对妈说，我今天真高兴，咱们同老黄交上朋友啦！他亲妮地抚摸着红豆的脑袋说，你呀人小鬼大，老子扒破眼盼着的事，你顺顺当当地给办成了，将来瞧好吧……
爹喜形于色的神态，没有引起红豆的共鸣，她琢磨来琢磨去，爹的脑袋里是不是进水了？值得那么高兴？过去，红豆对黄鼬并没有好感，人们常说，黄鼬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黄鼬迷惑人……黄鼬偷吃唐二爷的蚕宝宝……负面的东西太多了。然而，黄鼬在爹的心目中成了受尊宠的小精灵，一些美好的愿望，寄托在它们的身上，是不是有点荒唐可笑？红豆的这些想法不敢吐露出来，但愿黄豆能给家里带来好运气。
黄豆它们悄没声的又到蚕场来了。
它们在柞树丛中窜来窜去的，同红豆和弟弟玩起了捉迷藏。它们幽灵一般，闪了闪，不见了踪影。红豆和弟弟分头四处寻找，连耗子洞也看看，不知它们藏匿在哪儿，实在没咒念了，红豆低声呼喊，黄豆你们出来吧！
霍地，黄豆它们从旁边的柞树丛中钻出来，翘首弄尾地出现在红豆面前，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红豆钦佩地说，我算服你们了！
红豆和弟弟认真藏好了，黄豆它们不费吹灰之力，很快就找到了，咬着他俩的裤脚儿，从柞树丛中拖出来，它们神奇的令人难以置信。
黄豆它们的嗅觉像狗一样特别的灵敏，如果发现一个耗子洞，凭嗅觉就能准确判断，洞里有几只耗子，是大是小，是雌是雄。那么它们凭嗅觉，很快找到红豆和弟弟是举手之劳了。
说也怪，黄豆它们常常到蚕场溜达，蚕宝宝的天敌——耗子、蛤蟆、蛇等其它小动物几乎消声匿迹，连空中的燕子、灰喜鹊、雀鹰等许多飞鸟也退避三舍，蚕宝宝也安然无恙，它们贪婪地咀嚼着柞树的叶子，一片沙沙声。爹百听不厌，感到那么优美动听，像是喝了一杯香纯如幽兰、回味悠长的佳酿，飘飘然然地沉醉了。
养好蚕宝宝，除了防治蚕脓病、空胴病、柞蚕寄蝇病、线虫等疾病外，还要预防蚕宝宝的天敌。当蚕宝宝长到有筷子粗，耗子、蛤蟆、蛇没有接到请贴，都不约而同地赶来了。蛤蟆是最残酷的冷面杀手，张开簸箕般的大嘴，疯狂地吞筮着蚕宝宝，一眨眼，它的大肚皮像鼓足了气儿，胀的几乎要破了。蛇比蛤蟆也毫不逊色，棋高一筹，它缠绕着爬上柞树枝，专挑肥壮的蚕宝宝吞食，像喝面条一样痛快淋漓……天空的飞鸟也来凑热闹，享受免费的快餐。
爹遇上它们，是烈火添油，怒上加怒，挥起大剪刀，咔嚓，几尺长的蛇，拦腰斩成两截儿。对蛤蟆也不留情，照样咔嚓一剪，蛤蟆的大肚皮破开了，淌出一团摇头晃脑的蚕宝宝，爹心疼的唏嘘不及……
每年的蚕宝宝，因为病虫害而死，或者是受到天敌的侵害，不知损失了多少啊！
今天蚕场的各类天敌，扑朔迷离地减少了，爹揣摩着是黄豆它们帮了大忙。红豆心存疑虑，黄豆它们真的有那么大的威力吗？
天黑咕隆咚的，爹牵挂着蚕场，打着手电筒出门了，他前脚走，后脚红豆悄然地跟上了。一团团、一簇簇的柞树丛子，笼罩在黑漆漆的夜幕里，微风轻拂，柞树叶子沙啦啦地响。
骤然，黑暗中有几对像莹火虫样的眼睛，又似舞动的香火点儿，在柞树丛中飞来闪去的。爹浑身一激灵，看来是黄豆它们，在守护着蚕场啊！它们可能在追逐什么东西，接着又听到呼哧呼哧的嘶咬声……
几双绿莹莹的小亮点儿，有时团团旋转，有时上下跳跃，令人眼花缭乱……爹浑身紧张的透不过气来，悄悄关闭了手电筒，不想惊动它们……
爹，是黄豆它们吧……红豆躲在爹的身后，冷孤丁地冒出一句话。爹吓了一跳说，你怎么来了？红豆目睹了眼前神秘莫测的场面说，爹，我看，黄豆它们是蚕场的守护神啊！
爹心里感到非常惬意，他拉着红豆的手回家，可以高枕无忧、安安稳稳地睡觉了。
六月下旬，蚕茧收获的季节到了。
柞蚕一个世代经过卵、幼虫、蛹、蛾四个发育的过程，又经过四次眠和蜕皮，每蜕一次皮，递增一龄，一条蚕从孵化到五龄才能成熟结茧，大概需要五十多天。
爹妈眼一睁，忙到点灯，差不多两个月，养的蚕茧个头硕大饱满，表面灰白，一串一串累累地压弯了枝头，估计比往年能增产三成。爹妈喜上眉梢，手忙脚乱地采摘茧子。
采摘茧子也不能随心所欲，一般雨天、露重、高温时不能采摘，不然要影响茧子质量，卖不上好价钱。
红豆和弟弟也来添手，全家人热火朝天，采摘了一筐又一筐的茧子。红豆的小脸儿红扑扑的，汗浸浸的，越干越有劲儿，情不自禁地唱起来，清明抓蛾子谷雨出蚕，出的那个苗儿全心中喜欢，正午晒的俺浑身是汗，抓虫子看雀子不敢偷闲，看的那布谷鸟满山叫，急得耗子蛤蟆乱转转，一眠二眠三眠那个四眠好，柞树枝上的茧子多的数不完……
这首《养茧调》的民歌，流传很广，曲调欢快、活泼、优美，许多蚕农都喜欢唱两句。红豆唱的更是清脆、悦耳、婉转，像小白灵一样。弟弟拍着小手说，姐姐你唱的真好听！红豆自得其乐地说，那是，不是吹，天下第一！爹瞥了她一眼说，夸你胖还喘起来了，快摘茧子吧。
唐二爷背剪着手，看着一筐筐满满的茧子，羡慕得咂咂嘴，对爹说，老成，你的蚕茧丰收啦！我的蚕茧减产啰。他问爹今年养蚕用了什么窍门绝招儿？爹不显山，不露水，淡然地说，我能有啥窍门，汗珠子落地砸脚背，尽心尽力地干呗！
唐二爷沮丧地说，老成，我的蚕场，蛇、蛤蟆、耗子比往年多了，养的蚕像老黄数鸡，越数越稀，你的蚕场这些可恶的东西多不多？红豆吃吃地笑了说，唐二爷你想知道……爹急忙瞪视了她一眼低声说，你不说话能当哑巴卖了？他揽过话说，一样的天，一样的地，那些可恶的东西，我的蚕场也有，不分白天黑夜地驱赶呗……
唐二爷悻悻地走了。
爹耷拉下脸来对红豆说，你别满嘴乱跑舌头，天机不可泄露明白吗？红豆扮个鬼脸，吐了吐舌头说，我知道！
八月底，爹养的第二茬秋蚕也获丰收了。
妈妈留下了一些残蚕在大锅里煮了煮，接着缫丝、捏线、织布。红豆心灵手巧，成了妈妈的好帮手，缫丝又快又好，捏线又细又匀，还学着上机织布、甩梭、挡板，手脚麻利，织出的布光亮平展，满像回事儿。
黄豆它们也不用守护蚕场了，闲的悠哉悠哉，来到红豆家串门儿。爹满腔热情地欢迎，连忙端出上尖一大碗蚕蛹，放在院子东南的墙角，他搓搓手，嘿嘿地笑。黄豆它们也不矜持，蜂拥而上，吃的津津有味。
爹坐在门槛上，巴哒巴哒地吸着烟说，黄豆啊，今年我的蚕茧收成好，也有你们的一份功劳，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们常来串门儿，好吃好喝有你们的……
黄豆它们吃饱喝足，又哧溜哧溜顺着门槛下的小洞，钻进了西厢房。红豆正忙着织丝布，笑咪咪地说，黄豆你们来了，自己玩吧，我忙着呢！黄豆它们围着红豆和织布机转来转去。红豆说，你们别转了，我的头都晕了。它们还真听吆喝，钻进织布机下，瞪着绿豆似的小眼睛，看着红豆织布，它们的眼睛随着红豆手中甩出的梭，像流星样的来回转动，逗的红豆吃吃笑了说，黄豆等我织好了布，给你们缝绸褂儿穿，可漂亮啦！黄豆它们似乎听懂了，高兴的哼哼唧唧地唱起来。
黄豆它们蜷缩一块儿，闭着眼睛打盹儿，其实没有睡着，只是聚精会神，聆听红豆织布，叽嚓叽嚓有节奏的声响，仿佛是在欣赏红豆演奏的一支流畅、悠扬、美妙的乐曲……
（四）
红豆十八岁，她自己也感到朦朦胧胧的这么快长成了大姑娘。
女大不中留，留下是个愁。爹妈托亲拉友给她找了个婆家，她泣涕涟涟，舍不得离开家还有黄豆它们。妈开导她，你婆家的路不算远，可以常回家看看，哭啥，留着泪洗洗脚后根吧。
她来到门外山坡的石洞前，凄恻地说，黄豆我要出嫁了，向你们告个别吧，我走了，咱们的情还在，希望你们继续能保佑我的一家平安……
沙沙，黄豆它们闻声从洞里钻出来。
黄豆早已儿孙成群结队，它们成年都远离妈妈而去，有了自己生活的新天地。现时跟在黄豆身边的几只小豆豆是她今年生的。它们觉得红豆今天穿着红艳艳的新嫁衣，比平常更俏丽，像一朵盛开的迎春红，有说不出的魅力，几乎不敢相认。再见红豆哀哀戚戚的，顿生疑团，一向活泼欢快的红豆今天怎么了？红豆蹲下来，挨个摸摸它们光滑的毛针说，我走了，一定常回来看望你们……
红豆恋恋不舍地上轿车走了。
黄豆它们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儿，在后边跳跃着追赶，渐渐远去的轿子。红豆掀开轿帘儿，抹了抹潸然而下的泪水，向着它们挥动着红手帕，宛如一团红红的火苗在燃烧……
过了三天，红豆“回门儿”，没进家，首先径直跑到山坡的石洞前，亲切地呼唤，黄豆我回来啦！
黄豆它们听到了这熟悉似乎久违的声音，从洞里钻出来，纷纷热烈地扑上去，用脑袋蹭蹭红豆的小腿，欢快地摇着尾巴。三日没见，如隔三秋，红豆激动的泪光闪闪，蹲下来摩挲着它们说，你们想念我了吧？说着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腿棒塞给它们说，吃吧！它们的肚子已经咕噜咕噜的响，兴高采烈地狼吞虎咽起来。
黑豆跑来，嘟嘟囔囔，姐你不进家门先跑到这儿来了，红豆亲切地拍了他一巴掌说，我要是先进家门很难拔出腿来，还是先看看黄豆它们吧！
爹妈养蚕富了，小日子过得有板有眼儿。很快在老屋的西边，拔地而起了，四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在村里算是头一份儿。
很快，门窗贴上了大红喜字儿，吹吹打打，黑豆娶了个媳妇。她的名字叫小美儿，名不虚传，她妩媚清纯，楚楚动人，白皙的鸭蛋脸儿，又明又亮的大眼睛，丰腴苗条的身姿，真是深山出俊鸟，谁看着也顺眼。
黑豆带着小美儿，到蚕场干了几天活，她娇嗔地嚷嚷，腰也酸呀，背也痛呀，还说见了柞树叶上的蚕宝宝像大毛毛虫，浑身麻沙沙的不舒坦。说白了，她是不想在蚕场受苦受累，事事不管，一日三碗，好吃懒做的毛病，暴露无遗了。
爹妈长吁短叹，南挑北拣，挑瞎了眼，怎么给儿子娶了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媳妇。黑豆对小美儿也是恨铁不成钢，管也管不好，顺水推舟，让她自由自在地混日子吧。
有一天，爹察觉柞树叶子上的蚕宝宝日趋见少，爹感到匪夷所思，自从红豆出嫁以来，黄豆它们照常不分白天黑夜潜伏在蚕场，很少见到耗子、蛇、蛤蟆、飞鸟伤害蚕宝宝的情景。爹在暗中细心地察看，也许能发现其中的蹊跷……
一丛柞树叶子上十几条蚕宝宝，长得又肥又壮，别看是一块儿放的蚕苗儿，有的贪吃长得快，长得大，超出了同类。一连几天，柞树上的蚕宝宝一条也没有少，爹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稍稍有点放心了。
不久，柞树叶上的蚕宝宝竟然又不翼而飞了，爹排除了那些天敌作案的可能，最后推断十有八九是黄豆它们监守自盗，这些鬼东西，不知哪柱香没有烧到，翻脸不认人了。再看看黄豆它们在面前晃来晃去的，不那么逗人喜爱，变得面目可憎。爹的眼睛是揉不进半粒沙子的，他对黄豆说，你们这几年确实帮了我的大忙，可我也没有亏待你们，瞧瞧最近我的蚕宝宝丢了不少，是不是你们当下碟的菜啦？
黄豆它们一字摆开，注视着勃然大怒的爹，一齐摇的脑袋像小货郎鼓，委屈地唔哩哇啦地叫，它们知道是谁对蚕宝宝下了笤篱，但是，它们无法跟爹交流说明事情的真相，急得小眼睛盈满了屈辱的泪水……
爹的态度没有缓和，仍然铁青着脸，像是谁欠他二百元钱，向着黄豆它们挥挥手说，你们走吧，这几年你们也够累的，应该清闲清闲了，别再来这儿…… 爹冷峻地扫视了它们一眼，扭头怒气冲冲地走了。
吱——爹的身后陡然响起了一声长啸，仿佛撕裂了空气那么刺耳，接着又传来一阵呜呜悲哀的哭声，妈妈鄙夷地说，哭去吧，不要脸的东西！
（五）
一连数日，蚕场不见黄豆它们的踪影，将要成熟结茧的蚕宝宝也没有再少，爹的心里宽慰了一些，看来，没有冤屈黄豆它们…… 然而，爹的心里又感到空落落的，担忧失去了黄豆它们对蚕宝宝天敌的震慑力，蚕场会不会遭殃？驱逐黄豆它们离开蚕场，是不是太草率了点？爹的心里充满了矛盾，陷入了阴郁苦闷之中。
黑豆见爹心事重重的样子，诧异地问，爹你怎么啦？爹心烦意乱地说，你别问了！
夜里，黑豆在枕头旁，透露了爹怀疑黄豆它们，偷吃蚕宝宝的事儿，小美儿冷笑着说，我早看着它们不顺眼，爹还拿它们当菩萨敬着，早该让它们滚蛋了！黑豆说，爹那样做，我觉得太绝情了，再说也没有真凭实据，证明它们是监守自盗…… 小美儿翻着白眼说，不是它们还能是谁？
救命啊！救命啊！
这天上午，黑豆同爹在门前的小溪边的玉米地里锄草，猛丁，从蚕场那边传来小美儿的呼救声，父子俩扛起锄头，哗啦啦钻出了玉米地，撒开腿循声奔跑过去。
小美儿躺在柞树丛子旁边，浑身沾着泥土和柞树叶子，黄豆它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去疯狂撕咬。她双手捂着脸，生怕毁了容，两条腿乱蹬，抵挡着黄豆它们的进攻，她的裤角已被撕开，露出雪白的小腿，伤口淌着鲜血，一只小豆豆咬着她的一只手不松口。她披头散发，惊恐的一张秀丽的脸，扭曲得变了形。
绝望地狂喊乱叫，黄豆饶命，我再也不敢啦……
眼前的情景，父子俩胆战心惊，仿佛天也塌了下来。黑豆冲上前大喊，黄豆你们别咬了，她是我媳妇！爹这才回过神来，咆哮着举起了锄头，狠狠地砸了过去，黄豆灵活地闪开了，爹暴跳如雷说，黄豆你们太可恶了，偷吃了我的蚕宝宝，我没有难为你们，可是，你们胆大包天来咬小美儿，今天我非打死你们不可！爹又高高举起了锄头，黑豆慌忙拦住了爹说，别打了，你看……
小美儿的身旁，有一个圆圆的小柳条筐，里边盛着几条蚕宝宝，地上还有一团蚕宝宝向周围乱爬。爹住了手，愣了愣神儿，惊诧地问，小美儿，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纸是包不住火的，小美儿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坦白交待……
有一次，小美儿走亲戚，桌上有一盘油炒蚕宝宝，金黄黄的，香酥酥的。小美儿不敢下筷，有人鼓励她说，你尝尝这才是山珍美味，保你吃了拿不下嘴！小美儿豁出去了，夹起一条吃了，果然，是她从来没有吃过的佳肴，她一连吃了几条，高兴地说，太好吃啦！
小美儿回来后，回味无穷，肚子里的馋虫，爬出了嗓子眼儿，她屁股下如火烧，怎么也坐不住了，趁爹和黑豆不在蚕场，她偷偷溜进去，采了十几条蚕宝宝。回到家，自作贼，紧关门，急三火四炒熟了蚕宝宝，细嚼慢咽，一扫而光，咂咂嘴说，真是妙不可言啊！
黑豆回来，她早把锅洗刷的铮铮亮，不留一点儿蛛丝马迹。黑豆闻了闻满屋的香味儿，问她做了什么好吃的，她说，炒了个鸡蛋吃！粗心大意的黑豆深信不疑，她就这样瞒天过海了 ……
小美儿像一只小馋猫，枕着鱼头睡不着觉，偷了一次腥，还想下一次。不知吃了多少条蚕宝宝，过后，她做贼心虚，忐忑不安，如果被爹发现，下场不堪设想啊！
小美儿从丈夫口中，知道爹已经发现蚕场的蚕宝宝少了，怀疑是黄豆它们作的祟，她还没有暴露，心里暗暗地偷着乐……
孰料，今天小美儿又溜到蚕场，刚刚弄了十几条蚕宝宝，端起柳条筐要回家，蓦地，黄豆它们仿佛从天而降，一齐凶猛地向她扑来，又撕又咬……
小美儿的丑行，其实黄豆以前已经意外地发觉，纳罕地怔住了，小美儿怎么能这样……
以前，她和孩子面对肥壮的蚕宝宝，也曾垂涎欲滴，孩子背着她偷偷吃了一条，她还是知道了，大发雷霆，警告孩子以后不许动蚕宝宝一根毫毛，别辜负了红豆一家对咱们的期望和信任。孩子羞的无地自容，表示一定听妈妈的话，绝对不再馋嘴了。
小美儿在家火烧火燎地炒蚕宝宝，黄豆和孩子闻着诱人的香味儿，鬼使神差地靠近了门口，黄豆透过门缝向屋里窥视，小美儿正在美滋滋地大饱口福。黄豆咽了咽口水，也有了强烈的食欲，恨不得闯进去也分一杯羹……然而，她还是领着孩子默默地离开了。
谁知，爹发现蚕宝宝不胫而走，竟然怀疑到黄豆头上，她有口难辩，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委屈，愤懑，为自己鸣不平……想来想去，全怪小美儿这个令人厌恶的女人……不能再为小美儿背黑锅，她要为自己洗冤昭雪……她和孩子监视着小美儿的一切行动……
今天，终于发现小美儿，又到蚕场行窃蚕宝宝，她不能再沉默不语，不能再熟视无睹，她和孩子呼啸着扑上去。尽管小美儿不是东西，她毕竟是黑豆的媳妇，本来不想伤害她的，只想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然而，由于一时的冲动，情绪也失控，她同孩子咬伤了小美儿，要不是爹和黑豆及时赶到，说不上能咬死小美儿，那样可闯大祸了，还好，今日让小美儿长长记性，以后别胡作非为了……
揭开了庐山真面目，爹气得七窍生烟，五脏里冒火，指着小美儿说，闹了半天是你这个馋嘴猫，偷吃了我的蚕宝宝，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冤枉了黄豆它们啊！唉，黄豆我对不住你们……黄豆！黄豆！爹搜寻着，黄豆它们早不知哪儿去了。
爹对黑豆说，你的媳妇做孽呀，你自己看着办吧！爹抽身寻找黄豆它们去了。
小美儿挣扎着爬起来，捋了捋散乱的头发，拍拍身上的尘土草屑，饮泣吞声，真是泪水难洗满面羞啊！
黑豆对小美儿说，我和爹妈起五更爬半夜，小蚂蚁那么大的蚕苗，养到成熟结茧多不容易呀，平日损失一条蚕宝宝，我们都心疼不及，谁不知蚕宝宝炒着好吃，再馋也舍不得，不是为了多产茧多卖钱，养家糊口吗？你自从过门，没到蚕场像模像样的干点活，反而偷蚕宝宝炒着吃，你是披人皮，做鬼事……
黑豆说着赫然而怒，刷地脱下鞋，一手将小美儿摁倒在地，在她圆圆滚滚的屁股上，啪啪地打开了。刚才，黄豆它们咬得小美儿伤痕累累，鲜血淋淋，疼痛的直嘘冷气。此刻黑豆又这般毒打，好比雪上加霜，小美儿难以承受疼痛和羞辱，杀猪般地哭喊，你让我去死吧！
妈闻声赶来，喝斥黑豆住了手。
唐二爷和邻居也来了，似家雀包饺子一片嘴，问发生了什么事儿。家丑不可外扬，黑豆极力掩饰着说，小美儿懒塌塌地不到蚕场干活，我教训了她一顿儿……
唐二爷同情怜悯地望着小美儿，对黑豆说，你小子混啊，一夜夫妻百日恩，小美儿做的再离谱，你也不该这样狠心往死里打呀，还不快找医生给她治治伤！
黑豆上前扶起小美回家去了。
（六）
红豆回家了。
蚕场最近发生的事，摊开在红豆的面前，她一下子全懵了，家里乱成一锅粥，她才迟迟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她想骂黑豆和小美儿，当然不能骂爹，说一说总是可以的吧。
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爹你扪心问一问，这几年，黄豆它们是不是忠心耿耿地守护蚕场呢？你察觉蚕宝宝少了，不问青红皂白，怀疑到黄豆它们的头上……假如，黄豆它们真的吃了几条蚕宝宝，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它们毕竟不是人，也有刀走偏锋的时候。想想它们为蚕场立下的汗马功劳，爹你睁个眼闭个眼也就过去了，也算是对它们的奖赏。
爹你那样有枣一杆子，没枣一棍子乱来，说到根是私心太重了，你要是雇个人看蚕场，也得天天发工钱吧，黄豆它们得到了你什么？而我出嫁了，并没有忘记冷落它们，每次回家都捎点好吃的东西慰劳它们，加深同它们的情感联络，希望它们能始终如一地守护蚕场，它们也确实做到了，蚕茧几年连续取得好收成，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可是这一切一切，都被爹你简单粗暴地给毁了……
红豆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你别说了，我真混呀！爹又说，我这几天到处找，黄豆它们避而不见，我连向它们悔过的机会也没有了，红豆你能找找它们吗？我希望它们能继续回到蚕场来……
红豆沉思了一会儿说，爹，我想黄豆它们一定伤透了心，找到它们说一说，也未必能让它们回心转意，好吧，我铺下脸皮当鞋底儿走，试试看吧！
红豆回婆家的第二天，黄豆它们又在蚕场摇头摆尾地出现了国。红豆是在哪儿找到它们的？又是如何说服它们的？红豆是滴水不漏，只是叮嘱爹，今后要善待它们，遇事要三思而行……
爹妈和黑豆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不过小美儿不高兴，脸色沉甸甸的，身上的伤痕还没有痊愈，疼痛还没有消失，心里恨死了黄豆它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定要让黄豆它们知道姑奶奶是不好惹的。
黄豆也不呆，遇见小美儿敬而远之，已经觉察到小美儿对它们充满了敌意，眼睛里流露出杀机，它们躲避也是防范。后来，黄豆仍然没有躲开小美儿阴险毒辣的暗算……
立冬，天空飘洒着零星的雪花，天气刚冷，人们还不习惯，冻得缩手缩脚的，站在门口晒太阳。
一张张羊皮、狗皮、狼皮挂在唐二爷的西山墙上，村里来了一个张皮匠，招呼着收皮子。爹拿来一张山兔皮子，张皮匠不感兴趣，诡秘地问爹有没有老黄皮子，如果有他高价收购。爹摇了摇头，张皮匠又追问村里山里的老黄多不多，爹又摇了摇头，张皮匠戏谑地说爹老摇头，是患了摇头疯，该看医生了，爹哈哈大笑起来。
吆喝了老半天，张皮匠也没有收到老黄皮，垂头丧气地要收摊，小美儿像风摆柳，嗑着瓜子，扭着屁股过来，好奇地问，收的什么皮子最值钱呀？张皮匠嘻嘻哈哈地说，像你这么俊的脸皮最值钱，你肯卖吗?小美儿的脸色腾地绯红说，你像个生意人吗？说不正经的。
张皮匠连声说，对不起，说实话，我收一张成年完好无损的老黄皮两块大洋！
黄鼬的毛色鲜艳，一般呈棕黄、杏黄，或金黄，身上针毛细密，底绒丰厚，用其尾毛制作毛笔称为狼毫，特别是尾尖的毛，细长光亮，耐磨富有弹性，无论是书写和绘画都不会散锋，更奇的是，饱含浓墨也不垂滴，制这样的狼毫笔需要十几条黄鼬尾尖的毛，生产成本很高，价值几十块大洋，甚至上百块大洋。
黄鼬一年脱两次毛，夏季天气炎热，黄鼬褪去长毛和绒毛。立秋之后，天气逐渐变凉，黄鼬身上残存的旧毛全脱光了，开始长出新的毛。立冬下雪了，黄鼬浑身的毛长得已经齐整丰厚，这个时候它的皮子最值钱，人们也从这个节骨眼上大开杀戒了。
小美儿吐着瓜子皮说，现成的老黄皮我没有，但是，我知道哪儿有老黄，有好几只呢。张皮匠正没窟窿下蛆，来了个卖藕的，立刻眼睛一亮，兴奋地说，小妹你能领我去看看吗？小美儿瞪着眼说，我傻呀，领着你去逮走老黄，我不是给人抬轿娶媳妇白忙活吗？张皮匠嘿嘿冷笑说，小妹，咱俩我吹笛，你捏眼，联起手来，要是逮住了老黄，我给你钱，亏不了你！
小美儿心想，他倘若能逮住黄豆，替我报仇雪恨，又得了钱，真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儿。她高兴的心花怒放，对张皮匠说，你的嘴要贴上封条儿……村里人都护着老黄，咱俩得偷偷摸摸地行动，要是让我公公和丈夫知道全完了……张皮匠说，我们来个神不知鬼不觉……
谋杀黄豆的罪恶企图，就这样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翌日清晨，意外地下起了细雪，灰蒙蒙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筛子，摇来晃去的，雪如白面纷纷扬扬落下来，迷迷茫茫的笼罩着山岭、田野、村庄……小美儿一改常态，早早地从被窝里钻出来，黑豆忙拦住她说，再躺一会儿……小美儿挣脱了他的怀抱说，我去茅房。她吱溜下了炕，轻轻开了院门，屁颠屁颠地向南山坡跑去。
半路上，张皮匠披着一身雪面子，猫着腰匆匆忙忙过来，他的腋下挟着一个长长的木匣子，手里提着一个半大子粗布口袋，里边不知装的啥，拱拱攘攘的看样子是个活物。
昨天，张皮匠没有走，天傍黑，他借宿在唐二爷的门屋里。晚上，他鬼头鬼脑地溜出来，同小美儿一块来到南山坡的石洞前，偷偷放下了小木匣子。这是一个专门为逮黄鼬设计制做的工具，里边挂着黄豆最爱吃的鸡肉为诱饵，果然，黄豆上当了……
黄豆一向狡黠、机警、谨慎，不该犯这小儿科的错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是黄豆呢。她在泂里灵敏地闻到了鸡肉的香味儿，满以为是红豆回来了，别提有多高兴啦。她迫不及待地钻出来，发现美味是从一个小匣子里飘出来的，她想也没想，毫不犹豫地钻进去，刚刚咬到鸡肉，身后的门闩刹那落下来，断绝了后路，她倏忽吓得魂飘魄散，意识到遭人暗算，落入陷阱，一切全完了。她在狭窄的空间中左冲右突，怎么也出不去，急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无利不起早，张皮匠抢先一步，逮住了黄豆，想在小美儿到来之前，独享其成，偷偷离开。孰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小美儿拦住了去路，他尴尬地说，你也来了。
小美儿说，你逮住黄豆啦！他点点头，又阴沉着脸说，老黄是我下闩逮住的，同你没有关系，滚一边去！小美儿也不是省油的灯说，你小子真不是个东西，昨天咱对手拔葱讲妥了，咱俩联手逮住了黄豆你给我钱，现在你想被窝里放屁独吞，没门儿！小美儿扑上去夺那口袋。张皮匠勃然大怒，朝她的胸口重重击了一拳，见四下无人，又杀气腾腾地说，你滚开，不然我做了你……
小美儿捂捂胸口，忍住疼痛，毫不怯气，仍然上前撕扯说，你敢？姑奶奶不怕你……两人扭打成一团了……
过了一会儿，也不见小美儿回来，黑豆在被窝里朝院子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他躺不住了，脚蹬手刨地穿上衣服出来，见院子里有一串脚印通向门外，他感到纳闷儿，小美儿往常爱睡懒觉，今天起早出门干什么去了？
黑豆顺着小美儿的脚印追了上去，老远见小美儿正同一个人撕打。他像一阵疾风刮过去，小美儿见丈夫来了，精神百倍地说，你来的正好，他逮住了黄豆想独霸不给我钱，还打我……
小木匣早扔在地上了，张皮匠一手乱抡着口袋像舞风车，小美儿躲闪不及，给碰击了一下，哎哟！她尖叫了一声，踉跄了几步。口袋里的黄豆，听到了黑豆熟悉的声音，以为救星来了，拼命地挣扎和哀鸣，黑豆疾言厉色地说，张皮匠你快放了黄豆！
猥琐的张皮匠冷笑着说，老黄是野生野长的，又不是你家养的，你凭什么吃盐不多，来管咸（闲）事儿？黑豆大义凛然地说，黄豆是我们家的朋友，你必须把她放了！
爹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怒不可遏，对张皮匠说，你今天不把黄豆放了，别想离开村子半步！识实务者为俊杰，张皮匠马上像弹簧软缩了下来说，大哥，请你高抬贵手，当个屁把我放了吧……小美儿嘎地一声笑了。张皮匠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大洋说，你们不怕钱咬手吧！爹说，你想收买我，瞎眼了，快把黄豆放了！
小美儿忙说，爹，饭到口，钱到手，不吃不要是傻瓜呀！爹轻蔑地瞪了她一眼说，你不烧香，引不来暗鬼，滚一边去！
张皮匠又掏出三块大洋加在一块儿说，大哥，五块大洋，能顶你卖几筐蚕茧？黑豆怦然心动，扯了扯爹的衣角说，爹我看……算了吧！爹说，不能……声音比刚才弱了许多……
小美儿趁势从张皮匠手中抢过五块大洋说，你还不快滚！张皮匠似接到特赦令，急忙提着口袋，挟着小木匣子跑开了。
爹在后边追赶了几步，招手喊，你不能带走黄豆……他的喊声显的苍白无力，淹没在呼啸的风雪中……
从石洞里钻出几只小豆豆，沿着张皮匠的足迹，一溜烟似地向北追去，路上吱吱呼喊着妈妈……
小美儿自鸣得意，心里说，黄豆你去死吧，张皮匠很快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用不了多久，你便变成了书画家手中珍贵的毛笔……
（七）
叽嚓叽嚓，天刚蒙蒙亮，西厢房里的织布机响了。
红豆头上罩着蓝底白花的布巾，腰里扎着丝绸围裙儿，开始一天的忙碌。婆家没有山峦，谈不上有柞树丛子，红豆家传的养蚕技术，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农闲了，红豆从娘家拿来一些茧子缫丝织布，穿衣不用愁，多余的上集卖了补贴家用。
红豆一边织布，一边瞄着屋外一瓢风、一瓢雪的。她心神不定，如坐针毡，右眼皮也跳开了，左眼跳福，右眼跳灾。她不由得惴惴不安，手甩梭也不顺当，连续断了几次线，这是以往很少有的，她自言自语，今天可能要出什么事吧……
吱吱，随着几声叫唤，猛孤丁，从门槛洞钻进来几只小家伙，进入了红豆的视线，非常惊讶，小豆豆它们怎么来了？虽然红豆同它们是亲如手足的朋友，这几年，它们从来没有找上门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红豆心里七上八下的，它们的妈妈黄豆怎么没有来呢？
三只小豆豆一路奔波，又冷又饿，又累又乏，身上的毛针凝结着冰雪珠儿，像是披着银色的铠甲，它们踉踉跄跄地爬到红豆面前，一只是老大，它舞动着前肢，比比划划，嘴里咕噜咕噜的像是向红豆报告什么，另外两只小豆豆唔唔啕啕的哭，看样子很悲哀……
红豆心里喀嚓一跳，可能是它们的妈妈黄豆出事了，它们求救来了。她正犹豫着，一只小豆豆扑上前，咬着她的裤角往外拉，红豆完全明白了，果断地说，我同你们一块回家去！
风紧了，雪大了，路上断绝了行人。
红豆归心似箭，恨不得爹娘给多生出两条腿来，一眨眼便到家了。小豆豆它们早已累得疲惫不堪，跑了一会儿，四肢似生锈的剪子迈不开步，它们想带红豆快去救妈妈，孰知又跑不快，心急如焚，连滚带爬，不甘落后。红豆心里一阵酸楚，多么可爱的小精灵。她解下头上的布巾，裹起小豆豆，布巾紧系在腰间，三颗小脑袋并排地贴在她的后背上，她转头说，别乱动！说着大步流星地走去……
张皮匠披风带雪，慌慌张张地回到唐二爷的门屋里，嚓地关上了门。唐二爷对他早注意上了，昨天夜里，他贼头贼脑地挟着小木匣出门，唐二爷影影绰绰见门外有一个女人接应，像是小美儿，唐二爷心里一惊，莫非是小美儿领张皮匠去逮老黄？
有事难瞒四邻，红豆一家结交老黄的秘密，唐二爷早知道，只是碍于情面没有点破，心里是又羡慕又嫉妒，没法子，谁让自己结交不上那些小精灵呢！当下，看来红豆家出了内贼，引来了外鬼……他的好日子快到头了，唐二爷想到这里，幸灾乐祸地暗暗笑了。
张皮匠立马要处理黄豆，他怕夜长梦多，顾不得歇息，从背包找出油腻腻的铁丝勾儿，挂在门挡上，又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刀，放在一块小磨石上，上下翻飞当了当，刀锋变得锐利无比，接着他要活剥黄豆的皮了。
活剥皮，老黄的血液会充到表皮，毛针会更亮更有弹性，制出的笔会更好。张皮匠以前尝试过，今天这只老黄个头很大，又正值壮年，如果死剥皮怪可惜的。现在人们滥捕滥杀，老黄的数量急剧下降，逮住一只老黄多不容易。他希望这张活剥的老黄皮能多卖几块大洋。
黄豆感到末日的来临，她在口袋里，嗅到张皮匠身上，沾有同类的血腥味儿。他是一个多次残杀同类的刽子手，黄豆恐惧万分，她不想死，身边三个未成年的孩子，需要她的照料扶养；还有那么多的儿孙牵扯着她的心；还有她日夜守护的蚕场，她要是死了，那些耗子、蛤蟆、蛇、飞鸟会趁虚而入，蚕宝宝非遭难不可，红豆一家不知有多伤心啊！她又满腹狐疑，黑豆他们为什么不救她？眼睁睁地让张皮匠带她走了？此时，她心里只有一线希望，红豆能救她性命，可是，红豆在婆家，远水救不了近火，她这回是死定了……她不再挣扎，不再悲鸣，静静地蜷缩着闭上眼睛，外边传来张皮匠霍霍的磨刀声，不免心惊肉跳……
开门！开门！小美儿狠狠地擂着门，张皮匠在屋里气极败坏地说，你有完没完，咱已经两清了！小美儿说，你再给我五块大洋！张皮匠说，你是棺材里伸出手死要钱……他从门缝向外弹出五块大洋，落在地上飞滚，小美儿和黑豆像两只狗，爬在地上抢来抢去……
要不是亲眼所见，唐二爷怎么也不肯相信，黑豆一家竟然出卖了黄豆……悲哀啊……
张皮匠戴上了厚厚的皮手套，小心翼翼地伸进了口袋里，摸索着一下子掐住了黄豆细长的脖子。黄豆几乎窒息，无力地蹬着腿，想叫也出不了声，两只眼睛憋胀得老大，差点儿滚出了眼眶，两行泪水滚滚而下……心里在呐喊，红豆快来救我！
黄豆只能自救。她用肛门附近的臭腺，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喷出了一股琥珀色的液体，由于尽量使劲喷射，便形成了一团细雾，冲入了张皮匠的眼睛里，又辣又痛，泪流不止。张皮匠本能地揉了揉，眼前模模糊糊的……还有一股奇臭味直钻进张皮匠的鼻孔，恶心得五脏六腑翻腾起来……
黄鼬遇到敌手，用前肢倒立，眼睛瞄准，肛门冲着对方，将臭气喷射出去，可以喷到四米多远，可见力量之大。正因为如此，昆嵛山的狼、狐狸、獾等食肉动物，迫于它的这种武器的威力，从来不敢袭击黄鼬。可是它也有天敌，如鹰、鹘等猛禽，能从空中突然袭击，它一时也无法招架，卸敌护身的法宝也失灵了。
大自然就是这样奥妙，让它们互相制约，维护生态的平衡。
一会儿，张皮匠的眼睛恢复正常了，屋里的臭气也淡薄了，他冷笑着说，小样儿还有什么招全使出来吧！老虎钳子似的大手，又狠狠地捏紧了黄豆的脖子，把她的下颚挂在门挡的铁丝钩上，她痛得撕心裂肺，喉咙也闷吼了几声，绝望地盯着张皮匠凶神恶煞的面孔……
张皮匠手握小刀哆哆嗦嗦，咬着牙稳住了神，熟练地用小刀剥开了黄豆的两片嘴唇，小刀又紧贴着黄豆的头顶剥了下去，很快呈现出白离离的头盖骨，像一个剃光头的小和尚，剧烈的疼痛，黄豆一下子晕了过去……
红豆背着小豆豆到了村头，小豆豆嗖地从头巾里跳出来，歇息了一路，它们已经恢复了体力，撒开腿跑在前边引路，红豆紧跟着很快来到唐二爷家。
小豆豆扑向门屋子吱吱尖叫，红豆明白黄豆一定在里边，她上前拍的门板山响说，开门！开门！快放了黄豆，否则我同你没完！
张皮匠在屋里不屑一顾，紧绷着嘴唇，屏住气息，扯着黄豆的头皮缓缓地往下撸。正在这时，黄豆从昏迷中苏醒了，她听到门外红豆的喊声，心里一阵狂喜，她将要获救了。然而，她的皮毛已经撸下来，虽然没有开膛破肚，失去了护身的皮毛还能活下去吗？她悲愤填膺，张皮匠你穷凶极恶，灭绝人性，有你这么活剥皮的吗？你不如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让我死个痛快！她拼命挣扎着四肢，挂在门挡上的铁丝钩随着弹跳。嗖地铁丝钩的尖儿，突然扎进了张皮匠的右眼，痛得嗷嗷惨叫，他急忙拔出铁丝钩，眨巴眨巴右眼，面前一团黑乎乎的、迷蒙蒙的，这么说是瞎了？成了独眼鬼？他闭上了右眼，瞪大了左眼，骂道，操你老黄八辈祖宗！我叫你不老实 ……他狠三狠四地把黄豆的皮毛嗤地撸到尾巴梢，也就是说，黄豆的皮毛囫囫囵囵给活剥了下来，黄豆吱——哀叫一声又昏死过去……
嘭嘭，红豆和唐二爷几个邻居一齐奋力撞开了门，红豆忽啦闯进去了。黄豆挂在门挡的铁丝钩上，直条条的，光滑滑的，淋漓的鲜血顺着尾巴梢滴达在地上，红红的一摊，满屋弥漫着血腥骚气味儿。
三只小豆豆愣愣地呆住了，妈妈身上的皮毛怎么不见了？又惊又怕，连连后退，吱吱地哀叫。黄豆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想说孩子别怕，我是你妈妈 ……然而她的上下颚已经冻的不能动了，身上也感到特别的寒冷，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肌肉也已经僵硬，只有心脏还再微微地跳动，她看到了张皮匠刚刚剥下自己的皮毛，此时，她感觉不到疼痛，全身麻木的失去了知觉……
她听到了张皮匠痛苦的哀嚎，也看到了张皮匠瞎了一只眼睛，她欣喜若狂，为自己刚才的那一跳而喝彩，令她遗憾的是没能毁掉张皮匠的另一只眼睛，她好想再来一跳，可是没有机会了……
三只小豆豆认出来了，挂在铁丝钩上的是心爱的妈妈，它们七上八下地窜跳，声声哀叫，它们怎么也不明白，妈妈惹谁了？招谁了？为什么被人残忍地脱下了美丽的皮毛。妈妈没有了皮毛，在这么寒冷的冬天，不是很快会冻死的吗？它们瞧见了。张皮匠手中拿着的正是妈妈的皮毛，他是残害妈妈十恶不赦的凶手，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三只小豆豆疯狂地扑过去，又撕又咬，张皮匠腿肚子给咬去了一块肉，流淌着鲜血。他吓得屁滚尿流，连连躲闪说，滚开，不然老子也活剥了你们的皮……
红豆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哭喊着，黄豆，我来晚了一步啊！她拿起桌上沾着血迹的小刀说，张皮匠你杀了黄豆，我要杀了你为黄豆报仇！她像猛虎下山，挥刀向着张皮匠的心窝狠狠刺去。张皮匠身子慌忙一闪，小刀嚓的一声，深深地插进了门板，张皮匠吓得亡魂丧胆，扔了黄豆的皮毛，窜出门屋，怆惶逃命去了。
红豆抚摸着黄豆的皮毛，泣涕如雨说，黄豆你死的太冤屈了……她从铁丝钩上拿下黄豆的身体，把刚刚脱下的皮毛，像穿衣服一样轻轻地给她套上去，希望她能继续活下去。
黄豆全身一阵痉挛，睁开了眼睛，似乎是一场恶梦，它感激地望着红豆，又看了看皮毛回到自己身上，感到不那么寒冷，血液又开始涌动，浑身也暖融融的，她渴望获得新生……望着门外的飞雪，仿佛冬天已经过去，春天来临，柞树枝吐出新芽……
三只小豆豆见妈妈又恢复了原样儿，高兴的手舞足蹈。黄豆暗淡的眼睛又炯炯有神了，示意孩子们凑到了身边，依偎在她的怀里。她伸出舌头，艰难地舐舐孩子们的脑袋，眼眶里滚出一串泪珠儿，又瞟瞟红豆，要表示什么。红豆明白她的心思说，你放心，我绝不让人再伤害你的孩子！
黄豆望着望着瞳孔放大了，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八）
红豆在蚕场的一个角落埋葬了黄豆，没有进家门，在门口跺着脚发誓，我走了，再也不回来，再也不愿见到你们！爹妈、黑豆、小美儿全都呆若木鸡，眼瞅着红豆迎着风雪头也不回地走了。
阳春，昆嵛山的迎春红争艳开放，红似一片绚丽的彩霞。房前屋后的柞树丛，又长出了嫩绿的叶子，全家人又忙碌着放蚕苗儿。往年这个时候，黄豆它们脚前脚后跟来，那矫健的身姿，像金黄的流云，在柞树丛中飘来飘去的，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然而，今天却冷冷清清的，爹的心里隐隐作痛，不愿意回味那难以启齿、无可挽回的悲剧……
柞树叶上的蚕宝宝，蜕了几次皮，很快长大了，成熟了，爹的心里又悬了起来，七上八下的，不知会不会遭到厄运……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蚕场的蛤蟆和蛇渐渐多了，爹和黑豆带着长长的剪刀，穿梭于柞树丛中，只要发现它们，咔嚓一剪刀，血肉横飞，腥臭扑鼻，一会儿，遍地是它们的残肢断体，惨不忍睹。爹和黑豆像两台开足马力的绞杀机，不停地剪杀，孰料，它们越来越多，眼看剪杀不及了，怎么办？
人总不能让尿憋死，爹让全家人一齐动手，用箩筐把蛤蟆背出去。妈妈和小美儿往深深的箩筐里扔蛤蟆，小美儿厌恶地缩手缩脚的，黑豆吼道，你快点儿，要不我把你背出去扔了！小美儿说，你蛤蟆吃到了天鹅肉知足吧！她们拾满一筐，爹背走了，再拾满一筐，黑豆背走了。
爹和黑豆背着满筐的蛤蟆，翻山越岭，到了一条幽深的山沟，一筐一筐的蛤蟆倾泄而下，数丈陡峭的石壁，它们是别想爬上来。
爹和黑豆数不清背了多少筐，蚕场的蛤蟆才见得稀少了，爹和黑豆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累得躺在地上，伸展着四肢，仰望着蓝蓝的天空，惟恐有鸟飞来。妈和小美儿也累得两条胳膊抬不起来，手指也合不拢了。小美儿哼哼叽叽哭了，她忽然瞧见，三只小豆豆出现了，它们并排站在蚕场南边的山崖上，向这边眺望。小美儿向它们招手喊，小豆豆来呀！爹黯然感伤说，你别喊了，它们不会来，我早看见它们了，它们是在瞧咱家的笑话呢！妈妈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千金难买后悔药呀……唉……唉……爹狠狠捶打自己的脑袋……
清早，蚕场又是满地的蛤蟆，爬来爬去的，爹疑惑起来，难道说它们一夜之间又爬回来了，太可怕了！
为了能证明自己的猜测，爹给一些蛤蟆的脊背抹上了锅底灰，又照旧给背了出去。果然，第二天它们又出现在蚕场，仿佛向爹示威，你有千条线，我有一根针，谁怕谁呀！
爹对它们束手无策，后悔的百爪挠心，如果黄豆它们还在蚕场，那该多好呀！可是他的一念之差……爹不能怨谁，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吧……
天黑了，爹不放心，同黑豆一块儿到蚕场巡查，周围阴森森的，他们打开手电筒，雪亮的光带，在柞树丛子的地上扫来扫去，眼前的情景令人毛骨悚然，满地的蛤蟆、耗子、蛇，大大小小，黑压压的一大片，比白天多的多，潮水般地涌来。
霎时，整个蚕场成了一个露天的大餐厅，不，应该说是大屠杀场，它们张开大嘴，贪婪地吞噬一条条蚕宝宝，吧哒吧哒又夹杂着呼噜呼噜的响声，此起彼伏，惨烈的场面令人惊悸惶恐……
爹和黑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耗子、蛤蟆、蛇，都汇集到蚕场来了，一家人辛辛苦苦忙活了五十多天，眼看蚕宝宝要成熟结茧了，收获了，而在这一夜的功夫，也是一瞬之间，化为乌有。
爹捶胸顿足，仰天哭喊……报应啊！
黑豆急的六神无主，说，爹怎么办啊？爹也不答话，咔嚓，折断了一根柞树枝，发疯地扑打地上的蛤蟆，黑豆也随着拼命扑打柞树枝上的耗子和蛇，展开了一场保护蚕宝宝的殊死搏斗……
大事不妙，一团团蛤蟆包围了爹，纷纷爬上了他的脚背，有的顺着他的小腿向上爬……一只耗子窜上了爹的肩膀，向上一跳，咬了爹的耳朵一口，鲜血顺着脸腮往下流，爹慌忙一巴掌把耗子打掉了。
一条条花花绿绿的蛇吐着信子，呼呼地向黑豆进攻，要是被毒蛇咬一口，小命可就呜呼哀哉了。黑豆吓得连连后退，爹扔了柞树枝子，拉着黑豆的手说，快跑，逃命吧！
父子俩三魂吓掉两个半，顾不得蚕场的危险，一口气跑回家，扑倒在炕，语无伦次，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妈妈和小美儿惶惶不安，一齐问，怎么啦？父子俩吓成这个熊样？黑豆绝望地说，妈，咱的蚕场完了……妈妈和小美儿要到蚕场看看，黑豆说，你们千万别去，太恐怖了……
第二天，全家人胆虚虚地到了蚕场，昨天晚上鬼哭神泣的情景不见了，一切风平浪静，柞树叶子光秃秃的，地上残留着伤蚕、死蚕、活蚕，一片狼籍，仍然那么触目惊心，浓烈的腥臭味儿，弥漫着，弥漫着……偶尔有几只鸟飞来，翩翩落下，像乞丐捡点残羹剩汤……
妈妈和小美儿见此情景，号啕大哭，老天爷呀，我们的日子没法过了……
唐二爷和邻居都来了，他们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事儿，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爹和黑豆一言不发，呆了，傻了。唐二爷说，怪事，我们的蚕场好好的，怎么单单你们的蚕场遭到灭顶之灾呢？
爹不敢再继续养蚕，守着巴掌大的几块山峦薄地，日子迅速败落下去。
小美儿不知为什么变得痴痴呆呆，疯疯癫癫，常常跑到唐二爷的蚕场，生吞活吃蚕宝宝，吃得满嘴淌白汁，还咂巴嘴说，好吃，真鲜，妙不可言！
唐二爷心疼的像是她向自己的心窝插了一把刀子，挥着长剪刀扑过去，小美儿吓得丢魂弃魄，狼狈逃窜了，大喊，救命啊！听声音好像黄豆临死时的惨叫哀嚎，黑豆视而不见，让她疯去吧……
老奶奶讲的陈年往事，并不顺畅，断断续续，颠三倒四，重重复复，像一团乱丝，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理出个头绪来。
我问，老奶奶你以后真的再也没有回过老家？老奶奶点点头说，我不愿回去……我说，你在有生之年，想不想回老家看看？老奶奶说，老家没有人了，爹妈、黑豆、小美儿都先后过世了……
我又问，那三只小豆豆后来怎么样了？老奶奶说，它们长大了，连我也不信任，离我而去，再也没有见过它们……老奶奶又细声细气地唱起了当年的民歌，清明抓蛾子谷雨出蚕……抓虫子看雀子不敢偷闲……柞树枝上的茧子多的数不完……
我紧紧攥住了老奶奶枯瘦的大手，轻轻揩去她眼眶里滚出的混浊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