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18岁离家外出读书时起，每年能守在母亲身边的日子寥寥可数。

　　记忆里的母亲,一头长发漆黑如瀑，素净的面庞总是泛着年轻的光泽。母亲非常勤劳，她似乎一刻也闲不住，每天都如一只轻快的燕子，家里家外不停地穿梭忙碌着。

　　母亲很喜欢唱歌,不管是在屋里忙着打扫卫生、洗衣服，还是在厨房为我们爷仨烹饪饭菜，她嘴里总喜欢哼唱着一首老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原本舒缓柔和的曲调，从母亲的喉咙里流淌出来就化作轻松明快的音符。我被深深感染了，常常情不自禁地应声而合。那时候，我总觉得母亲朝气蓬勃，活力四射，心里从来也没有担心过母亲某一天会变老。

　　第一次发现母亲变老，是在我做了母亲以后。那时我刚休完产假开始去单位上班了，母亲主动要求从乡下搬过来帮我照看孩子。

　　有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家，一开门就瞥见厨房的高压锅正在噗噗地喷着热气。母亲微眯着双眼，怀里抱着熟睡的嵛宝斜靠在沙发上，她的头歪向一边，松弛臃肿的眼袋和额头深刻的皱纹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我的心猛然一紧，从那时起我心里就特别害怕，怕我来不及好好陪伴母亲，母亲就突然不在了。

　　我开始尽可能抽时间多陪伴母亲，特别是母亲又回到乡下以后，我经常得空就给母亲打电话。可是我忙，母亲似乎比我更忙。每次给母亲打电话十有八九是无人接听的。哪怕是回家，我也常在田间、菜园、果园才能寻到母亲的身影。

　　母亲就像一台动力十足的马达，永不疲倦地劳作着。她日复一日精打细算，口省肚挪地规划着胸中宏伟的蓝图。田里的庄稼熟了，园里的蔬菜、水果又该采摘了。那些最新鲜、最饱满、颜值最高、没有虫眼儿的，经过母亲的精挑细选、修整搬运，最后走进了我的厨房，端上了我的餐桌。看到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她亲手种植的纯天然绿色蔬菜，母亲心里就满足欢喜了！

　　剩下的果蔬和粮食，母亲就会拿到集市上，或批发或零售。

　　她通常要在自己的丰收成果面前蹲守大半天的时间，才会换取或多或少一沓钞票。数着这些零零碎碎的票子，笑意悄然爬上母亲的眼角眉梢。母亲把这些钱悄悄积攒下来，自己一分也不舍得花，每逢我们回家，她总是借口给嵛宝买这买那，然后把钱卷成卷硬是塞到孩子的衣兜里。如果我们不收，母亲就会显出又焦急又生气的神情，每每这时我心里就会心疼得直想落泪。

　　有一次听同村的大姑说母亲下地又崴了脚，我便责怪母亲这么大年纪还种地。母亲就笑着说：“多活动活动筋骨可以预防衰老！”可现实是母亲无论怎样辛苦劳作，衰老还是如期而至。即使她没有患上可怕的阿尔滋海默症，但她满头成片增长的白发和更加佝偻的腰身也足以让我越发忧心。事实也证明母亲身体的零部件已经出现了问题，她会时不时地告诉我，她的眼睛不戴老花镜就看不清东西了；她的腰腿最近疼得厉害；胳膊酸胀得抬不起来……

　　有一次，我试探着商量母亲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搬到城里跟我们一起住。没想到经历过生活反复捶打和淬火的母亲竟然反应得相当激烈。她无比坚定地说，哪怕在家吃糠咽菜，她的心里是安稳的，因为她是守在自己的小窝里。而到了城里儿女的家里，她就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我一时愕然了！

　　有无数个夜晚，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心里常会翻来覆去地细细品味母亲说过的这句话。每一次想起来，我心里都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无奈和疼惜。

　　母亲就像一棵栽种在故乡的树，一辈子心甘情愿驻守在她嫁进的这个贫穷的小山村。她将白天交给了劳作，夜晚交给了一盏孤灯。无论生活条件有多艰苦，她都坚定地扎根在这片并不富饶的土地上，生儿育女，努力地枝繁叶茂。白天，她下田劳作，抡镢头、挥镰刀、推小车；回家后还要洗衣做饭，养猪喂鸡。到了晚上，她在灯下浆洗缝补、绣花编织，心里还要反复算计着明天的柴米油盐……

　　年复一年，故乡的母亲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子，周而复始地围着生活的磨盘打转转。她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一生熬磨在故乡萧条的光阴里。她竭尽自己的勤劳和贤惠，努力令那段艰涩晦暗的岁月透出一丝丝希望的曙光。

　　如今，生活条件好了，衣食丰足了，可我的母亲却已经老了！她的牙齿开始松动，咬不动硬的东西；她的耳朵越来越背；人也越来越能絮叨了。每次回家她总有说不完的话。她给我讲我小时候的趣事；讲我离家这些年村里的一些变化。谁谁故去、谁谁家的儿女婚嫁、谁谁家喜添人丁、谁谁家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听着母亲无休止的碎碎念，一种深深的愧疚自我心底油然而生。我知道，母亲之所以对我有说不完的话，都是因为我陪在母亲身边的时光太少了！

　　年复一年，故乡的庭院里花开花落，燕去燕归，晚年的母亲还是固执地驻守在这里，与故乡的清风草木、流水炊烟为伴。

　　很多年以来，故乡一直宛如我人生的一处驿站。在数不清的来来回回中，我一次又一次决绝地将离去的背影留给年迈的母亲，母亲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短暂的相守和长久的别离。

　　在每一个清晨和黄昏，她总喜欢乐此不疲地独自伫立在村口向远方眺望，任绵长的思念和牵挂浸润着余生短暂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