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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四上半年
作者:吕孟军

               一

烈日当空。

这是盛夏的一个晌午,硕大的太阳像只倒扣的火盆滋滋地烤着地面,四野是一片白花花刺眼的亮,空中没有一丝风,偶有三两声懒洋洋的蝉鸣从路边树梢上响起,不死不活的,勾起人的烦恼,整个世界仿佛就是一个无边的炼狱。

此刻,在县城通往乡下的一条乡间公路上,一个学生模样的男青年正骑着一辆半旧的大金鹿自行车独行在路上。远远近近的农田里,玉米、花生、芋头等农作物全被晒得耷拉着叶子,路两侧护坡的棉槐条子长得一人多高,密密匝匝的连成排,在烈日下,散发出一股浓浓的中草药的味道,周围热浪灼人,空荡荡的沙路上再没有任何行人和车辆,人们早已躲到荫凉地儿纳凉或者在家午休了。青年无精打采地骑行在蒸锅一样的大路中间,汗水顺着脸颊不停地淌下来,青年也不擦一下,好像跟他没有关系,偶尔瞟一眼蛇一般蜿蜒在山间的土路,继续低着头茫然前行。

越过一条半涸的河,翻过三道大梁,拐下大道,又走了七八里的山路,青年在一个小山坡上停了下来,眼前就是自己的村庄,挤挤挨挨地卧在山凹里,一色的黑瓦屋顶,远看就象一顶黑帽子扣在一个灰头土脸的老人头上,这就是养育了他十八年的家乡,这里有他多难的母亲,多病的父亲,终日辛苦劳作的哥哥姐姐。

青年的心象被蝎子蜇了一下猛一哆嗦,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向母亲讲。是讲自己考取了?还是讲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失落,自己的痛楚?

沿着街巷七弯八拐,青年来到了自己家门口,他停好自行车,从敞开的院门里一眼看见院子里母亲正在一小堆燃着的麦秸上烘烤一条蛇,那蛇已经烤成了黑色,像一截弯曲的干树枝,他想,父亲的胃病是不是又犯了?每当父亲的胃病犯的时候,母亲就用一张蛇皮炒一个鸡蛋给父亲吃下去,要是哪一天捉到一条活蛇,母亲就把它烤熟,挂在屋檐下,遇到父亲胃痛,母亲就掰下寸许,研成粉,和着鸡蛋炒好给父亲,父亲的胃痛就会好起来。

蛇已经烤得差不多了,麦秸也成了一堆灰烬,他看见母亲汗水涔涔的脸上粘了几处草灰。听见声响,母亲道:“林子,回来了?” 听到母亲叫自己的名字,乐晓林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唰一下就流了下来,他哽咽着道 :“妈。”刚一开口,他就被自己吓了一跳,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哑了!

见没有应答,母亲抬起头看看他,道:“林子,考上了?”乐晓林望着母亲,只一个劲地流泪,他想告诉母亲一切,可是他张着嘴就是说不出话。

母亲焦急地说:“儿子,怎么了?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半天就哑了?上火了?快进屋,没什么大不了的。”母亲说着,起身拉着晓林的手进了里屋,不一会,找出半袋冰糖,倒出几块丢进一个大瓷茶缸里,抓起桌上的暖瓶冲上水,用一双筷子快速地搅动一阵,然后用舌头舔了舔,端给晓林:“林子,先喝下去。”

乐晓林接过茶缸,缸中的水不凉不热温乎乎的正好,他一昂脖子,咕嘟咕嘟一大茶缸水全进了肚子,马上,他就感觉自己干巴巴的嗓子连同紧巴巴的身子一起舒展开来,放下茶缸,道 :“妈。”

母亲听到了儿子的声音,抬手擦眼泪:“儿子,你吓死我了。”

乐晓林从短袖衫的上衣口袋里夹出巴掌大一张折叠的硬纸片递给母亲:“妈,这是我的录取通知书。”

母亲赶紧把自己的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小心地接过去,仔细地看起来,那上面先是“录取通知书”五个黑体大字,下面的第一句就是“乐晓林同学,你被录取到临海师范学院政治系……”母亲顾不上看下面的文字,只一个劲地摇着晓林的胳膊“儿子,考上了,考上了……”眼泪同时就哗哗地流下来。

看着母亲激动地哭泣,晓林赶紧劝慰母亲,心中的委屈也同时嘣了出来“妈,我只取了个师范学院。”

“考上就好,考上就好,林子,你可给老乐家争了脸,给你姥爷争了脸。你姥爷要活着,不知怎么高兴呢!”

“妈,我真难受。”乐晓林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的命运从此就被这一张薄薄的通知决定了,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高兴才是,儿子,怎么能难受?考上就是端上了铁饭碗,就是公家人了,多少人才能考上一个,你不看书记家的闺女,这都考五年了还没考上,你这一考就考上了,多高兴!”

乐晓林明白母亲的感受,为了供他上学,父母一年到头连顿白面都舍不得吃,更主要的是,因为姥爷的成份问题,母亲在村里一直抬不起头来,每次运动,村里总要拿母亲游斗,自己的三个哥哥两个姐姐虽然念书很好,却也只能读到初中,初中一毕业就得回村务农。念高中靠推荐,你得根正苗红,对他这样的家庭是没有想的。他很清楚地记得,两年前,三哥去参加招兵体检,三哥的各项指标在全村五个去体检的青年中是最好的,就因为自己的姥爷是地主,政审的时候被刷了下来,最后参军的是大队副书记那个初中没毕业的儿子,虽说那时黑五类和四类分子都摘帽了。家庭在政治、经济上的困窘他是深有体会的。还有一层他没法跟母亲讲的原因,高考规定,他们必须服从分配,他不知道如果他不到师范念书,上面让不让他复读,让不让他参加明年的高考。

“好了,儿子,高兴起来,黑天后上你福山叔家去告诉你叔,他一直挂念着你,这两天见面就问你考学的事,早早告诉他,让你叔知道高兴高兴。”母亲提醒晓林。

母亲说的福山叔名叫王福山,是村小学的校长,也是晓林的小学老师,跟晓林家住在一条胡同,晓林家在胡同中间,福山的家在胡同北头,两家相隔不过五十米,按照村里的辈份和排行,晓林叫他二叔。小学五年,王福山一直担任晓林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王福山在村小学教了二十多年学,一批又一批学生经他的手进了联办初中,然后又一批一批回村务农,除了嫁到外村的女学生,没有一个离开村子。恢复高考三四年了,全村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他渐渐感觉自己这个校长当得有点窝囊,邻近的西村已经考上五个大学生了,他跟西村校长偶尔碰到一起,说话的口气都不硬,学生不如人家,他就是底气不足。他对晓林从小就格外看待,从晓林入学的第一年,他就看出晓林懂事、聪明,不管教什么,晓林是一学就会,这自然让他喜欢,再加上两家老辈关系就很好,王福山自然对晓林特别关心。恢复高考后,虽说晓林已经进了初中、进了高中,王福山到晓林家跟晓林的父母唠家常的时候,还是经常问及晓林的学习情况,他很希望晓林能考上大学。这一点,多年来,晓林从父母的片言只语中很清楚地感受得到。

夏天天长,天色还没大暗下来,父亲和三哥就从地里回来了,三哥一进门就问晓林:“小弟,考上没?”见晓林点头,三哥马上笑得咧开了嘴:“考哪了?给我看看通知。”

晓林从房间抽屉里拿出通知,三哥接过通知,暮色下,三哥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大的,仿佛要把那一纸通知吃进去,一字不落仔细地看起来。一会,三哥用哽咽的声音道:“爸,妈,小弟考上了,小弟考上了!”说着,自己禁不住掉下眼泪。在一边洗手的父亲闻声,平静地问了一句:“考哪?”长年艰辛生活的压抑使父亲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冲动。

这时,母亲正从屋里往外搬饭桌,看见三儿掉泪,赶紧道:“我刚哭,你别惹我了。”

三哥道:“妈,我是高兴的,小弟考上大学,我们再不用被别人瞧不起了。”

母亲道:“三儿,都是你姥爷成分不好,你们都跟着受罪,要不,现在你也是公家人了,都是现在政策好,让晓林赶上了,这是我们家的大喜事!我们好好庆贺庆贺。”母亲说着,从屋里端出一笊篱白面卷子和四样莱,一盘炒茭瓜,一碗炖土豆,一碗炖豆角,一小碟腌芥莱。

母亲回屋,晓林看见母亲蹲在正间地上,划着火柴点燃了几张黄裱纸,又把一碗清水祭洒在燃着的纸堆前。

三哥问“小弟,什么时间开学?”

晓林道:“九月七号。”

三哥说:“还有一个多月呢,你准备干什么?”

晓林道:“也没什么事,顶多就是看看以前的老师和同学,要不,我跟你上山干活吧。”

三哥说:“好啊,咱俩一块上山锄地。”

这时,母亲从屋里出来,母亲笑着嗔怪三哥:“你小弟刚考完,你就叫他干活,你这个哥是怎么当的?”

三哥道:“小弟愿意嘛,架不住愿意。”

母亲拿筷子去打三哥的头,三哥一侧身躲开了,一家四口人欢欢喜喜地吃起来。

饭后,晓林按照母亲的意思去王福山家。刚到门外,晓林就听到二婶的唠叨声:“让你悠着点你不听,你可别老了老了落下一身病。”晓林想,福山老师可能又累坏了,二婶是在关心他。今年,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福山老师放学后一样要下地干活,耕、种、锄、收一点不能比别人少,以前走集体的时候,每到放农忙假,老师们也要跟其他人一样到生产队劳动,不过,那只是暂时的,生产队长也不会派什么重活。现在不一样了,地是自家的,他一个男劳力不干,靠老婆和女儿两个人是绝对不行的,他必须顶下田里的大部分体力活。

晓林跨进院门,见福山老师光着膀子卧躺在一张草席上,二婶正跪在他的屁股上给他揉腰,便道:“王老师,您怎么了?”

二婶抬起头,见是晓林,赶忙停下,道:“小林来了,快坐。”

晓林自己拿过一个小板凳,坐在福山旁边,福山也翻身坐起来,穿上汗衫。二婶道:“这不,忙着锄地,今儿这么热的天也不歇歇,一气锄了一亩多苞米地,回来就说腰痛。”

福山说:“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晓林,结果怎么样?考上了没有?”

晓林说:“考上了,考了临海师范学院政治系。”

“好!咱村可是有了大学生了!我就知道你行!”福山老师猛一拍屁股下的草席子,仿佛出了一口恶气,脸上全是满足的笑。

“考哪了?”福山老师顿了顿又问。

“临海师范学院政治系。”晓林答。

“你怎么考个师范学院,怎么不考经济学院?”福山老师说。

“无商不奸,考经济学院以后就要经商,我不愿意。”晓林说。

“那你愿意当老师?”福山问。

“我也不愿意当老师,我也没报师范的志愿,就是把我录取到师范了。”晓林说。

“你报的什么志愿?”福山问。

“我就报了一个地质专业的志愿。”晓林说。

“你真个彪东西,你报什么地质,搞地质有什么出息?又出力又不挣钱,真是!”福山知道他说这些都没用,他就是不明白,晓林怎么能看上那样一个没前途的职业。

这个问题,晓林当然不好跟福山讲,晓林大了,有自己的爱好,有自己的志向,有自己的选择,特别是他对自己的性格很清楚,他特别喜欢大自然,他的地理也学得特棒。很多人说搞地质又累又不赚钱,他不这样想。他本来就是个农村小子,体格很棒,出多少力对他都无所谓,至于钱嘛,过惯了穷日子,不知道多少是多,多少是少,够用的就行。他向往的是,一个人能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的滚爬摸打,承山川之灵气,沐日月之精华,或大海的宽广、深沉,或高山的雄壮、俊拔,或古刹的幽静,或荒原的苍莽,对陶冶情操,增加学识不无裨益。再者,人生不过百岁,大好美景,耳闻目遇身受,那是人生奇妙的乐趣,在书斋里搞政治,晓林感觉对自己不适宜。

二人既是叔侄,又是长时间没见面的师生,说话自然无拘无束,一直到大半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晓林就跟着三哥扛着锄头出门了。今天他们要去锄的那块承包地在五里路外的一片丘陵上,兄弟二人趁着天早,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近半个小时才到了地边。此时,天已渐亮,晓林看到自家地里,地瓜长得郁郁葱葱,浓密的地瓜蔓像一张巨大的绿毯覆盖着地面,每隔一垄间种着半人高的糯玉米。三哥放下锄头,说:“糯玉米长得不错,再有一个月差不多就熟了,你上学前保准能吃上新鲜的。”晓林说:“糯玉米产量低,咱怎么还种?”三哥道:“妈说你爱吃,给你种的。”晓林道:“我成小孩子了。”三哥道:“妈说你最小。”说着,兄弟二人并行排开,一边说着话,一边开始锄地。晓林只能锄一垄,三哥一下就锄四垄。给地瓜地上锄,有三大作用,一是除草。地里的野草侵占土里的水分、养分,影响庄稼的生长,锄地首先是为了把野草除掉。二是为了松土。特别是干旱天,土壤经过烤晒,里面形成一个个的小气孔,土中的水分就顺着这些小气孔冒出来,锄地可以把这些小气孔截断,这样水分就保住了。锄地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就是把蔓延的地瓜蔓上那些扎在土里的根须切断,这样,地瓜蔓吸收的水、肥就都集中到根部了,这就有利于地瓜的成长。

太阳很快出来了,太阳一出来,地里的温度马上就升高,刚到半上午,地瓜叶子、玉米叶子就开始耷拉了。开始的时候,晓林还穿着短袖汗衫,这时,晓林干脆脱了汗衫光着膀子干起来,没有了汗衫的拘束,他感觉凉快得很,舒服得很,他也不计较太阳晒得他身上火辣辣的。不过,锄地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开始的时候自己锄一垄很快就赶到三哥前面,现在要经常停下来擦汗、歇息,早就落在锄四垄的三哥后面了。

看看太阳差不多已到头顶,三哥说:“小弟,饿了没有?回家吧?”

晓林早累了,早晨没吃饭,这时,肚子也早咕咕叫起来,听三哥叫,便道:“好,回去吧。”

二人便停下来,用脚板擦擦锄片,穿上汗衫往回走。

临近村口书记家门前,就见书记家大门洞里几个妇女正围在一张炕桌边打扑克,书记敞着怀扇着蒲扇,眼前一把茶壶,一只茶杯,一边乘凉一边观战,看见哥俩走过来,老远就热情地向他们招手:“小侄子,快过来坐坐,三儿,怎么能让林子跟你干活?林子可是大学生!”晓林礼貌地回道:“大叔,你歇着啊。”

书记站起来,道:“小侄子,什么时间上学,这大热的天,快过来坐坐呀!”

晓林道:“不了,大叔,俺还要回家吃饭,再说吧。”晓林和三哥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往回走。看着书记那张几乎能流出油来的胖脸,晓林打心眼里腻味,他知道,这种腻味缘于他对书记的恨,他永远忘不了书记是怎样对待他母亲的。他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书记发动全村人游斗母亲,就因为自己的姥爷是地主,那时,他不明白,妈妈跟邻居们都处得很好,怎么就要被批斗呢?看着在批斗台上声嘶力竭的书记,他心里恨得牙痒痒:凭什么批我母亲,你不就是个书记?他不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但从那以后,他就对书记种下了恨的种子。

离开学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母亲开始忙着为晓林准备入学的东西,两个姐姐也从婆家过来,给他送来被单、床单等用品,大姐把她结婚时压箱底的大红被面都给他拿来了,二姐则把二姐夫的草褥子给他带来,让他在学校里用,大嫂和二嫂每人给了他十元钱。

              二

带着得意与失意的矛盾心理,乐晓林在县城坐上了由上海通往临海的火车,这是一列普通列车,就是老百姓俗称的慢车,大站小站,逢站就停,还要为直快车和特快车让路,因此走得很慢,从县城到临海不过二百多里路,竟然从上午九点一直跑到下午三点多。终于到临海车站了,车停下来,晓林从车箱里出来,一手提着行李卷,一手提着一个纸箱子――他上学的全部铺盖和衣服,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挤出车站,刚出车站检票口,他就看到前面人头上方一块一尺见方的木牌,上书“临海师范学院”几个红色的大字,他明白是学校接站的,就径直走过去,走近才看清,木牌是由一个高个子的男同学举着,他的周围还有几个男女学生,都在向着出站口的方向张望。见他过去,几个人热情地询问,是临海师范学院的吗?在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后,两三个人马上过来接过他的行李,引着他走到一辆绿色的大解放车旁,晓林就见那车上已经站了二十多个像他一样的学生。晓林爬上车,见先前那几个学生把他的行李送到另一辆大卡车上,不一会,又上来五六个学生,车子就发动起来,他在车上一晃,就见眼前的树木、楼房慢慢地开始向后移动,他不知转了几个弯,只记得经过了一个大大的人行天桥,又经过了一个像是水泥厂一样的冒着浓烟的大工厂,然后是一片开阔的庄稼地,解放车转了一个弯拐进了一条村间的路,不到百米,他就看见前面一个穹形的大门,弧顶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匾额,上书“临海师范学院”六个黑色的隶书大字。

卡车沿着校园水泥路走了大约有二百米,在一幢四层小楼前停了下来,大家纷纷从车上跳下来,那辆拉行李的车也几乎同时赶到,楼前原来就聚集了不少人,这时更显拥挤了,几个人正七手八脚地从另外那辆车上往下卸行李,一个瘦高个子的男学生走过来询问他是哪个系的,然后就领着他去认领自己的东西。也不用晓林动手,自己一手一件提起来,带着他就进了楼口,直奔三楼宿舍。进了320房间,瘦高个同学放下行李,道:“你把床位铺好,我先走了,我叫胡新华,也是政治系的,以后我事找我。”晓林赶忙道谢,记住了这个叫胡新华的师兄。

“老乐!”晓林按照床腿上学生名字的提示刚把床铺好,就听有人叫他的名字,抬头看见万金山进来了。万金山是晓林在高二时的同学,老同学在这种场合见面自然格外高兴。“怎么,你也考了这个学校?”晓林惊讶地问金山。

“是啊,我上午就来了,看见有你的名字,我就过来找你了!咱俩还是一个班呢”万金山兴奋地说。“咱这是小鲤鱼跳龙门跳过来了!”

“是啊,你可能是跳出了龙门,我却觉得跳进了深渊,我从来就不喜欢教学,尤其是搞政治,我对没兴趣的事是不愿干也干不好的。”在老同学面前,晓林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

“你得满足了,你不想想,有多少考了四五年都考不上,咱班高淑英、刘菊今年又落选了,她们都考了五年。”万金山一直很兴奋,一脸的满足和得意。

万金山的父亲是个做石灰买卖的,就他一个儿子,老伴死后,当父亲的全副精力投到儿子身上,指望着儿子考上大学出人头地,万金山多花了老子三年学费总算有了回报。

两个人正说着,外面传来一片热闹的应答声。接着,一个大红皮箱顶开宿舍门撞进来,提皮箱的是一个矮个子大分头学生,满脸的粉刺似乎都在流着笑,他把皮箱往靠窗的下床一靠,道:“老钱,你在这儿。”

晓林和万金山停下谈话,只见小个子身后一个蛮帅气的小伙子,一米七左右的个头,身材苗条而挺拔,一套很得体的灰白西服,脚下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时令虽然只是九月初,手上却戴一副纯白手套。晓林在心里暗暗惊叹:好一个玉树临风的小侠,风流倜傥的雅士。帅小伙一边摘手套,一边道,好好。帅小伙的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人,手里都提着箱子书包之类的,一一安置好。帅小伙一直没动手,只指挥着众人忙活。晓林想,一定是哪位官爷的公子。这时,师小伙朝他们斜来一眼,就这一眼让晓林看出了他脸部的缺陷:眼睛呈三角形,眼光明显带着邪气——晓林的心里突然像吃了个苍蝇一样感到别扭,他朝师小伙的床位看了看,见床腿的红纸条上写着“钱兴贵”三个字。

不到两天,全宿舍十个人都来了。新生到校三天后,学校在大操场举行了新生入学典礼,此后,他们便胸临海师范学院的校徽,开始了大学生活。

开学以后,晓林的情绪愈加消极。整日里这个理论,那个学说,乏味得很。课余时间,他就一个人在校园内到处乱逛,他发现,整个校园只有五幢四层教学楼,成“品”字形排列在主甬路的两侧,全校十个系的学生就集中在这五幢楼内,一南一北两个餐厅,北边那个餐厅的四周到处都是没清理的建筑乱石和沙土,显然还没有完全竣工,南边的那个则有多处墙灰脱落,房顶上长着几处茅草,看样子不至三十年了,在两个餐厅之间,是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宿舍楼,住着全校近两千名大学生,晓林他们就住在紧靠北餐厅的男生宿舍楼内。校园内最多的是柳树和杨树,大多都是两人才能抱过来,一例浓密的叶子,几个泥筑的排球场、篮球场掩映在绿树的浓荫中,校园挺平坦,却不大,晓林估计最多也就有二百亩地。

这时,又有一种情绪在班里蔓延。临海师范学院是夏天刚由专科学校升格上来的,在远离市区的村子旁边,校舍还是原来的校舍,教师还是以前的教师,用的教材也是专科班用的教材,教师的教法就更不必说。吃饭的时候,学生都在一个餐厅领饭;住宿在一幢宿舍楼内;上合堂课的时候,本科学生也跟专科班学生在一起;出门,胸前挂着一样的白底红字的临海师范学院的校徽……这哪里是他们想像中的大学?在多数学生想来,大学就应该有漂亮的楼房,明亮的教室,宽敞的道路,有戴着眼镜不拘言笑满腹经伦的教授,有文质彬彬活泼浪漫的学生,学生是天之骄子,到哪里都受人关注,受人青睐,让人捧着、护着,可眼前的现实与他们的想像相差实在太远,好多本科生心里产生一种被愚弄、被欺骗、被出卖甚至被强奸的感觉。

“妈的,这什么大学?”中午进餐厅吃饭的时候,见不分大小不分性别所有的男男女女挤着抢着涌到卖饭的窗口去打饭,王立不禁脱口骂了一句。

“早知道是这么个学校,就不来了。”刘波随声应和。

“这哪是大学,这就是一个高四!”李洪成一边用汤匙敲着饭盒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据说李洪成在高中复习了两年,入学时间不久,就因见多识广且口才极佳被大家誉为铁嘴李。铁嘴李的这句话非常贴切、形象,把他们的处境说成是高中四年级。

唯一能把他们跟专科班区别开来的,能显示他们本科生身份的是宿舍里的新方桌。学校给每一个本科班学生宿舍配备了一张崭新的油漆大黄方桌,校方的意思是专科班晚上要在教室里上自习,本科班可以不去教室而在宿舍里自学,所以给每个宿舍配了一张大方桌,这张大方桌便成了区别本、专科生的唯一标志,不过,也只有在宿舍里,走出宿舍,谁还能背着张大桌子?

钱兴贵在靠窗的左下铺,大方桌就在他床边,近水楼台,他的书籍之类的物件便摆满了半个桌面,方桌俨然成了他个人的财产,宿舍其他成员大多不满,有一次,王立实在看不下去,就说了一句:你呀,最起码讲点风格嘛。

对这一些,晓林都不太在意。他本身对学政治就不感兴趣,甚至于反感。母亲曾经说过,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现在,他是被迫入了错误的行业了,反正将来要做他不愿意做的教师,至于周围环境好点坏点,包括学与不学有多大关系呢?入学第一天,万金山来找他玩,从万金山的口中,他得知柳晴也考进了这个学校,他就想着快点找到柳晴玩。柳晴是晓林高二时的同位,人长得漂亮不说,音乐、体育、学习都特棒,尤其那一口流利的英语,让多少像晓林这样从未见过世面的乡村小子咂舌。他曾经羡慕地问柳晴怎么英语学得这么好,从柳晴的回答中,他知道,原来柳晴母亲有病,父亲是个海员常年不在家,她从小由上海的姑妈养大,在上海有良好的英语环境,可惜她第一次高考没考上,于是回老家复习。柳晴和晓林同岁,比晓林多念一年高中,在中学时,她是男生绝对公认的校花,这次,她考上了临海师范学院英语系本科班。在高中时,因为是同位,在异性中,他们俩接触的算是最多的了,那时,晓林就对柳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时,他不知道这就是暗恋,常常在课堂上偷偷地嗅她身上散发着的幽香,也因此有几次听课时忘了做笔记,同窗大师兄们曾当面开晓林的玩笑:小林子,你俩是郎才女貌,天设一对,地造一双啊。晓林羞得无地自容,只是红着脸憨憨地笑,他哪里知道其实那是师兄们严重的酸葡萄心理。当然,晓林从来就没有公开向柳晴表白过什么,他是从高一插进复习班的,班里同学都比他大,都比他学得多,学得好,他得抓紧时间学习,还有一点就是家庭的成份始终在他心头笼罩着一个阴影,他的思想与行动之间老是存在不少的距离。他不知柳晴是否注意自己,对自己的态度又是怎样。现在,都考上了大学,不似高中时那般紧张,最主要的是因为自己心中不快,他便常到英语系去找她。在大学,远离家乡的一对异性老同学相互往来,是绝对正常,丝毫不足为怪的,经过高考的洗礼跃过龙门的天之骄子们都仿佛一夜之间从不谙世事的少年成长为得心应手的情场高手。

英语系在政治系西不足五十米,两幢四层教学楼几乎是并肩挨着。晚饭后,晓林走进英语教学楼,在本科班教室门前,晓林停下来犹豫了一下,他担心自己贸然进去让别人产生误会,在他犹豫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一转身,柳晴正亭亭玉立地站在他的身后,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仿佛已经知道晓林要来找她。晓林故作镇静地问:“嘿,没事吧?”

“没有啊。”柳晴还是微笑着说。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晓林提议。

“好啊。”柳晴很痛快地答应。

两人相随着下了楼,在楼前球场边的石阶上坐下,漫无边际地聊了半个多小时。

感情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从那以后,晓林便常随柳晴到她宿舍里去。第一次进她宿舍,晓林还有些局促,手足无措地不知该怎么办,柳晴大方地招呼晓林坐到她的床上,并把晓林一一介绍给她的舍友,然后,拿出苹果、梨子等水果招待他。一星期,晓林至少去她那儿一次,风雨无阻。晓林每次去,总能从柳晴那儿得到一种放松,一种解脱,一种享受,他渐渐地忘记了高考的失落,与柳晴的甜蜜接触让他一天天开心快乐起来。

“在班级里担任什么职务?”闲聊时,柳晴似乎不经意地问晓林。其时,晓林刚刚被辅导员指定为临时副班长兼军体委员。晓林如实告诉了她。柳晴听了,显得很高兴:“你还真行,就职演说你都讲了什么?”晓林道,这也值得提吗?柳晴狡黠地一笑:我想听听。

柳晴的自然与亲切无形中滋长了晓林男子汉的信心,让他在那段悲观的日子里暂时忘掉了自己的失意和不快。

“同学们,我们来自祖国各地,走到一起组成一个新集体,我希望我们每个人都树立起高度的集体荣誉感。” 晓林说。

“嗯。”晓林刚说完,柳晴就道:“凭这一句话,就知道你以前当过干部,是不是?”

“实不相瞒,从小学到高一,我一直是班长兼军体。”晓林为自己“光荣”的历史颇感自豪。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你得好好珍惜争取入党。”柳晴说:“别小看政治系,政治系学生走的路子就是当学生干部,入党,毕业分配到党政机关,以后就是当领导,也并不是都教学的,咱们省里于副省长就是你们系毕业的。”

这些话,如果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晓林会觉得是刻板的政治说教,可是从柳晴嘴里说出,他便觉得很有些道理,且字字温柔,沁人肺腑。柳晴就像一个大姐姐,一个真正的恋人般待晓林,使晓林每次都获得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

“不过,以后说话不能这么太直,”柳晴突然加了一句,“人家会说你个人主义的。”

晓林有点不明白,这是从何说起?难道是空穴来风?是柳晴多心?还是有什么依据?晓林没追问,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下课后,晓林便抱着篮球离开教室。“老林呀!”这时,从身后传来一个女生的尖叫,晓林一转身,看见是刘丽。刘丽是胶东某县城一个工人的女儿,那次临时班干部就职演说,晓林刚刚说完,就听见教室前排响起掌声,他一瞧,领头的是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女生,当时大家都不太熟悉,晓林觉得她鼓掌的动作有点过于夸张。他走下台后,辅导员上台说请团支部书记刘丽讲话。她就起身走向讲台,晓林记住了她叫刘丽,是他们班的临时团支部书记。

“有事吧,刘丽?”晓林问。

“没事就不能跟你说句话啦?”刘丽明显带着嗔怪。

“没事我要去打球了。”晓林说,他对刘丽没有好感。

“没事,去吧。”刘丽跟他挥一挥手,竟自去了。

晓林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后来,刘丽有事没事就爱走到晓林的桌旁,要本书看啦,借支笔用啦,请教个问题啦……她的声音又尖又细,不管发哪个字音,都像是气流从喉咙直接进入鼻端,没有经过口腔的共鸣,晓林就觉得她虚伪做作,酸溜溜的很腻味。因是同学,又都是辅导员指定的临时班干部,晓林不得不应付她。时间一长,晓林发现她是在向他做某种暗示,或者干脆点讲是在向他发起爱的攻击。晓林便注意躲着她。一下课,就抱着篮球去篮球场。

篮球场就在政治系教学楼的前面,打球很方便。刘丽似乎很有耐心,她保证能在晓林不经意时拦住他。有时,在教室前就朝晓林喊:老林呀——她不叫老乐,也不叫乐晓林或晓林,而是叫老林——有人找你。那个“呀”字拖得又尖又长,带着浓重的胶东口音,似乎有意向班里其他三十三人,特别是另外十一个女生宣布:我在跟乐晓林那个,你们别插手。

这种状况持续了有一个多月。为了摆脱她的纠缠,在一个星期六下午,晓林到柳晴那里,约她第二天到他们宿舍看看。柳晴自然很高兴,星期天果然来到他们宿舍,因为和万金山都曾是同班同学,柳晴来时,晓林把万金山也叫到宿舍玩了一上午,中午三人一起在宿舍里吃了午饭。下午柳晴走时,执意要晓林把集邮册借给她看,晓林高兴地答应了。走到门口,柳晴悄悄地对晓林说:晓林,你得留心,你们宿舍里的那个姓钱的,我看他歪眉斜眼,心术不正。晓林一边嘴上应着,一边俯在她耳边说,我就怕他跟我争你。柳晴脸一红,嗔怪地看了晓林一眼,旋即一低头,匆匆拐下了楼梯,晓林目送柳晴离去,心里像揣了个小兔怦怦直跳。

柳晴走后,班里几乎所有的男生都知道了乐晓林在英语系有个漂亮的女朋友,这正是晓林期望的效果。果然,星期一上午课间操时,刘丽就在操场拦住晓林,说,晓林,咱们该商量商量最近班里的工作了,辅导员带着三年级学生下去实习,我们不能不早早打算。她说这话时神情一本正经,绝没有平日里看起来那么随便。她的声音既不尖也不长,客客气气的外交辞令,很有点深藏不露的政治家面对谈判对手时的严肃味道。

晚上六点半,晓林准时到了学校游泳池西北角的更衣室。刘丽已等在那里,一个人在门口徘徊。晓林说,来了?刘丽嗯了一声。晓林问,张平没来?张平是班长,入学后,辅导员指定了三个临时班干部,张平是班长兼劳动委员。刘丽道,他不来了。晓林问,怎么不来了?刘丽道,他不知道。晓林微微有些愠怒,你怎么搞的,不是说……刘丽接口道,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你觉不出我的心吗?晓林说,我没有把精力用在揣摩一个人的心思上,刘丽听了,声音颤颤地说,好,乐晓林,算你狠。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露天游泳池的大围墙门。

在刘丽一转身的刹那,晓林突然有些后悔,为自己的一张臭嘴。想想以前当班长时,不依不饶地严厉批评不遵守纪律的同学,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大家背地里恨恨地骂他,自己不是不知道,慢慢长大了,知道应该改改这个臭毛病,可每每关键时刻刹不住车,以致做出后悔事。

晓林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已经刺痛了刘丽的心,这对一个女生是很不好的,毕竟,她是个大学生,是他们的团支部书记,而且,凭心而论,刘丽是个很漂亮也很活泼的女生,除了个子矮点。

一连几天,刘丽都不理晓林,倒是跟万金山和钱兴贵显得过从亲密。晓林想,她一定是在做样子给我看,报复我。这样想着,因为对她的言语唐突而产生的内疚便渐渐淡漠了,并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每到下课后,他还是抱着篮球去篮球场。这时,晓林已被系篮球队教练相中,成了篮球队一名主力前锋。政治系篮球队总共十人,能上场比赛的也就有五个人,主力阵容中,其余四人都是二三年级的学生,一年级中只本科班的乐晓林一人。晓林本性好动,在中学时一直打篮球,篮球自然成了他的一大爱好,一大特长。在他打篮球时,班的男生便也跟着活动,不过他们决不跟专科班学生一起玩,专科班的学生也不跟他们玩,一般都是他们在西半篮玩,专科生就在东半篮玩,一切似乎很自然,阵营分明,只有在运动员训练时,本科班学生才能跟专科班学生走在一起,而那走到一起的人便是乐晓林,这对晓林来说其实并无所谓,人嘛,不要自己在脸上贴个标签,到处宣扬,我就高人一等。其实,本科专科都一样,无论是人格还是地位,不就是考学时,多几分少几分的区别吗?谁能保证一定考好?谁又敢说自己的一家人都是大学本科生,包括你的父母,你的祖父母,你的曾祖父母……这不是天方夜谭吗?把考上大学与否当作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本身就是错误,而把考上学当作自己炫耀的资本则是傲慢与无知了。

但是,这种局面在他们入学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被很严格地维持着,就像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在他们与专科班之间裂开一条鸿沟。晓林觉得这太别扭,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

“我们跟专科班搞一场篮球赛吧?”晚饭后,在宿舍里,晓林向大家提议。钱兴贵鼻子一哧,很权威性的站在方桌旁边道:“老乐亏你想得出,叫咱跟他们比赛?两个档次!”说着伸出右手拇指和无名指逆时针方向一旋,其他人也随声附和,这事便只好作罢。

                  三

在乐晓林提这件事后一星期,学校通知把各宿舍里的方桌抬回餐厅,据说是某上级单位要来检查卫生情况,校方的意思是方桌摆在宿舍里破坏了宿舍整齐,也有碍观瞻。按说早该这样了,学生大都从餐厅把饭菜带回来吃,吃过后就把饭盒放在方桌里,有时,谁的饭菜吃不了,也一起放进去,有的,干脆摆在桌面上,时间一长,宿舍里便充溢着一股怪怪的饭菜的馊味道。

在班长张平宣布了学校通知后,钱兴贵第一个就站出来表示反对。钱兴贵是每餐都在宿舍里吃的。在中午回宿舍时,钱兴贵就对全宿舍人说,凭什么?难道我们本科班一点优惠也没有?把方桌搬回餐厅,我们在哪儿学习?便有人也附合着发牢骚。

待大家稍稍平静下来,晓林说话了:“说归说,既然是学校的规定,我们还是照办吧,我们总不能违反校规校纪吧。”

“校规校纪,什么狗屁校规校纪,什么学校,早知这样,谁希罕考这破学校?”钱兴贵愤愤地说。

不管怎样,作为临时班干部,又是舍长,乐晓林还是在下午上课前跟同舍的李军伍把方桌抬回了餐厅。

下了晚自习,晓林从教室回宿舍,已是八点半多,刚刚走到宿舍楼前,就听从楼上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叫骂声。晓林马上意识到出事了。他急冲冲跑上三楼。果然,在他们320宿舍门口挤了一球人,乱哄哄的像一窝蜂,有人爬上了敞着的宿舍门向里喊:打这个x养的!打这个x养的!

在门上叫喊的是大二的杜贵成,人很矮瘦却是个全系闻名的打架高手。晓林没多想,嘴里喊着“让开”,同时双手扒开拥挤的人堆冲进宿舍。

宿舍里已挤满了人,门旁边,钱兴贵被围在墙角,瑟瑟地侧在靠门的下床边,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面前的人们。他的身前全是大二一班的学生,领头的是班长胡新华、团支书苏成华和军体委员黄敏,胡新华手指着钱兴贵,浑厚的男中音从周围嘈杂的声音中如炸雷响开:“说!怎么办?!”

昏黄的白炽灯光下,钱兴贵浑身哆嗦着,脸色腊黄,像只受惊的兔子,他的身旁,那个一直跟随着他的满脸粉刺的小个子——数学系大二的以打螳螂拳出名的高正雄,点头哈腰,双手做拱状:嘿嘿,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他的声音空洞而苍白无力,他的身子也在一点点地向墙角缩。

这时,爬到门上的杜贵成又在喊:“别管他,打这个x养的!”

晓林肯定钱兴贵一定是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看着他那令人不齿的熊样,心里又可怜又可气,他天性同情弱者,何况钱兴贵是自己的同学,又何况他现在这个样子。晓林用手一指门上的杜贵成大喊一声:“杜贵成,你给我下来!”接着,隔着人墙,喊胡新华:“胡新华,你是班长,你把你班的同学全都带出去,不管什么事,不许在宿舍里打架,再解决不了的事,待明天跟系里汇报,谁要是不走,别怪我不客气!”他这一喊,没想到果然起作用,杜贵成从门上溜了下来,胡新华道:“好,老乐,我们给你面子,我们走,明天再说。”说完,招呼着自己的同学往外走。

外围充当看客的学生一见没有好戏上演,打着呼啸恋恋不舍地散去,宿舍里便如退潮的海滩一走而光。钱兴贵怒气冲冲起身一脚踹在开着的门扇上,门正好撞在最后边一个大二学生的脚上,他“呀”得痛叫一声,这一声,一下子把刚刚离开的大二学生唤了回来 ,他们喊叫着涌进宿舍,不容分说,纷纷揪住钱兴贵,拳打脚踢。钱兴贵抱着头弓着腰躲闪着,嘴里杀猪似地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救命啊。然而他的声音被围观者嗷嗷的起哄声和大二学生愤怒的打骂声吞没了。

乐晓林被突然涌进的人们挤到床边,跟钱兴贵有两步远,只能眼看着他被众人围在墙角拳打脚踢,他连呼住手,却再也没有一点反应,情急之下,他挤到胡新华跟前,两手抓住他的衣领,几乎把他提起来,晓林瞪大了眼睛吼道:叫他们快住手!胡新华连道好好。

晓林放开胡新华,胡新华向着他的同学喊:咱班的同学都出去!他只喊了这么一句,他的同学便立即停下手,慢慢向外退,一边嘴里咕哝着:便宜你这小子。

乐晓林很佩服胡新华在班级里的号召力,也很惊讶他们班的凝聚力,为刚才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想想自己来的时候是胡新华领进宿舍的,现在两个人又都在系篮球队里,平时,胡新华像自己的哥哥一样对自己,感觉自己太唐突了,便对胡新华说:“老胡,对不起。”胡新华道:“老乐,看在你的面上,我们饶了他。”说着他一指缩在墙角的钱兴贵说:“你知道吗,他把我班同学脸都打肿了,眼镜打碎了,手表也打丢了,简直不是东西!”胡新华说着,怒气又上来了,晓林急忙把他推出门外。

晓林返回宿舍,钱兴贵已经坐在自己床上,拿起方桌上的镜子照脸。同舍的舍友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他。晓林问,这是怎么回事?坐在钱兴贵上铺的小个子于辉道:这些家伙,打得真狠。晓林没理会于辉,直对钱兴贵,钱兴贵把镜子往方桌上一顿,道:“怎么回事?你不看见他们怎样打人?你口口声声集体荣誉,自己班的同学叫人欺负了,你说什么了?你的集体观念哪去了?你倒会说话!”

好心当作驴肝肺,没想到自己挺身而出竟换来如此回报。乐晓林一时被他呛住。他忍住性子问,到底怎么回事?钱兴贵道:“怎么回事?他们专科班嫉妒咱本科班,想法子找茬欺负咱,有什么想不通的?你看,”他指着自己的脸给晓林看,灯光下,他的左脸颊一块红紫,并已鼓了起来。“不行,我们本科班不能这样被欺负,我们得罢课!老乐,你是干部,你都看见了,他们怎样打人,你得作证,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这是我们整个政治系本科班的事,我们大家来这上学没个亲人,以后谁敢保证不挨打?我们得罢课,让学校狠狠处理他们!”他说这话的时候,其他舍友也都坐在床上抒发着自己的同感。

“是啊,咱刚来就这样,以后时间长着呢。”

“简直无法无天,太狠了。”

“就是土匪、流氓!”

“到底就是专科生,水平就是低。”

“这还怎么学习呀?”

……

大家议论的时候,钱兴贵起身走了出去,大家都以为他去了厕所,不大工夫,他领着班长张平进来了,张平住斜对门319宿舍。坐定后,张平直截了当地对晓林说:“老乐,我听老钱讲了,这怎么行,不管怎样,他们高年级专科班欺负咱们是不对的,咱们商量商量怎样解决这件事。”张平说这话时,脸色很凝重很威严。张平在班里以老练稳重著称,入学不几天,他就被辅导员指定为临时班长,晓林不知道他这性格是否跟他复习三年才考上大学有关。

晓林看着张平把话讲完,又看一眼钱兴贵,钱兴贵说:“明白说吧,老乐,班长已经同意罢课,来和你招呼招呼,你们三个干部,刘丽那里明天早晨通知。”

“我们还是等到明天在一起研究研究再说吧,辅导员领着下去实习,咱不能乱来。”晓林对张平说:“现在时间不早了,先睡觉吧,明天早晨还得跑操。”晓林说着,走到床边放被子,他的意思很明白,这件事整个过程还不清楚,他不同意仓促做决定。

张平抬腕看看手表,对钱兴贵道,那也好,先睡觉,明天再说。说完,起身向外走,钱兴贵赶紧随张平走了出去。

凌晨五点半,照例学生是要跑操的。晓林把队伍集合好,准备出操。班长张平跨出队列,面对全体同学,道:“今天早晨不跑操了,有件事跟大家商量。”

队伍里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匆匆地扣衣服,听了张平的话一下子都静下来,大家疑惑地看着张平。张平一示意,钱兴贵走出了队列。

“是这样的,同学们,昨天,二年级学生欺负咱们班同学,冲进咱班宿舍,见人就打,他们凭什么打人,为什么打人?因为他们是专科班,咱是本科班,他们嫉妒咱们,由嫉妒变欺负,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他们大,我们小,他们就这样欺负我们,看,把我打得这样,”他说着,用手一指自己的左脸颊,晨曦中,他的左脸颊红肿着如涂了油彩。他继续说:“我们从家里到学校求学,一个人在外不容易,现在,我们连基本的人身安全都保证不了,我们还用学习吗?人家爱欺负咱就欺负咱,连基本的人权都保证不了,大家说,我们本科班该怎么办?”

钱兴贵的嘴着实太厉害,几句话就把大家的命运系在一起,形成同仇敌忾的声势。晓林站在队伍前,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浑身不自在,钱兴贵的话,一字一句合着十一月底清晨的冷风灌进衣领,似针刺般难受。他想问钱兴贵,事情是这样的吗?可是面对渐渐激动的同学,他问不出口。

钱兴贵的话刚一落声,刘丽闪出队列,这样,他们三个临时班干部就全站在一起,刘丽很激愤地说:“欺人太甚,凭什么打人?我们刚来就这样,以后时间很长,不让人活吗?”她说这话的时候,手臂跟着挥动,像个阵前演说家,她的声音依然很尖很细,只是这次,那很长的尾音没有了,取而代之一种激动的颤音,一种极力遏制的感染人的哭的声音。

队伍里有女生哭了,嘤嘤的,接着,哭声大起来,似乎十二个女生全哭了。

晓林理解同学们,他们都是远离父母,第一次出门求学,无依无靠。他也很感动于她们的同情心,几句话就可以换取她们的一把眼泪。

“向系里告他们!”队伍中有人喊了一句,接着,声音大起来,好多人喊着:向系里告他们!向系里告他们!

冬日的晨曦映着每一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下操的其他系、班的同学,从他们队伍前经过时,都以异样的目光盯着他们看。

晓林突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看着一个个悲愤哭泣的女同学和激昂愤慨的男同学,他想起古文学老师讲的一则寓言故事:一群绵羊在一头项下挂着铃铛的头羊的带领下,不知不觉间顺从地迈进屠宰场……

早饭后,张平在教室门前喊住了晓林,张平道,老乐,今天班里的工作你先负起责任,我俩去系里反映情况。他说着,用嘴一努身边的钱兴贵,晓林略一沉吟,道,你们到系里反映情况,最多两节课,千万别给领导出难题,事情要解决也得时间。张平点点头道,行,最多两节课我们就回来。

晓林走进教室,教室里就像早晨百鸟初醒的小树林,人声嘈杂,大家都在议论着我们被欺负的事。那些年龄小、离家远的同学,特别是几个女生,情绪特别激愤,只有后排几个男生平静地低头交谈。

两节哲学史在平淡无味中渡过。课间操时,张平和钱兴贵还没回来,晓林的不安加重了。

第三节课间,两人仍没回来,系里也没有任何动静,晓林不知道怎么需要这么长时间,他猜想,一定又旁生了什么枝节。一下课,全班同学便展开议论,那阵势恰如山雨欲来,刘丽早不再找晓林商量,只是跟周围几个男女生交谈,晓林想找她谈谈,可潜意识里的矜持立即阻止了他的行动。

午饭后,张平终于出现在320宿舍。晓林正准备上床休息,下午是一下午的篮球队训练。

“老乐,”一进门,他就径直朝晓林说:“上午找系领导,领导都不在,无们又去联络了其它系的本科班,大家都一致赞同声援我们罢课。”

“什么?”晓林一屁股从床上坐起来,刚刚躺到床上的几个人也坐起来,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趿上拖鞋拉着张平走出宿舍。

“你们怎么搞的,我不是说你们给系里反映情况,不要添麻烦吗?”晓林问。

“系领导不在,咱也不能白白让人家欺负嘛。”张平道。

“可是你了解这件事的整个经过吗?这件事是怎样发生的?”

“不知道……”

“那你们是怎样去联络其它系的?”

“钱兴贵说,我们要闹个样看看,证明我们的能力,就必须大造声势,我们是学政治的,必须……”

“行了,我们是来学习的,不是闹事的,钱兴贵呢?”

“不知道,吃饭的时候不见了,一上午都和我在一起。”张平道。

晓林突然感觉,张平的所谓稳重其实不过装腔作势罢了,或者干脆就是一种无知,有时人就这样,没什么能力,便寡言少语,极少表现自己,别人反而会以为你很深沉,很稳重;相反,有能力的人,随时都想证明自己,却遭到周围人的诋毁,逞能啦,出风头啦,好表现啦,脱离群众啦,等等等等的大帽子保准压得你透不过气来,中国几千年的中庸之道不知害了多少优秀人才,造就了多少显赫的庸人。

晓林断定,钱兴贵是到处游说去了,他已经领教过钱兴贵的如簧巧舌,他相信,钱兴贵一定能鼓动一批人。

依靠张平是没指望了,当务之急,就是要详细了解事件发生的全过程,弄清谁是谁非,或许能拖一下时间,然后做出正确的分析和选择。晓林想起万金山,最近,他跟钱兴贵一直打得火热,吃饭都在一起。

他决定放弃午睡,回宿舍穿上鞋,到隔壁321宿舍叫出老同学万金山。

“该睡觉不睡觉,什么事,晓林?”万金山随乐晓林走出宿舍,一边扣衣服一边嘟哝,一副无奈的样子,晓林知道,他是装的。

“老万,我想问你件事。”走出宿舍楼,晓林道。

万金山没吱声,只是默默地跟着乐晓林走,好长一阵才说:“你讲吧,晓林。”

“这阵子,你和钱兴贵一直在一起,你了解昨天打架的内情,是不?”在学校田径场边那行大柳树下,乐晓林停住,直截了当地问。

“我当什么事,这有什么?”万金山道。

“你知道,咱班同学要罢课,根本原因就是这次打架事件,这件事不弄清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罢课?”乐晓林的声调高起来。

“罢就罢吧,人家要罢课,咱也跟着就是了。”万金山说着,随手摘下一片柳树叶捻弄着,表情很淡漠。

十一月底的北风把一树树绿柳叶子剥得所剩无几,若大的树冠恰似快要秃顶的老妇,乐晓林的心里泛起一丝悲凉,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可以这样冷漠?

“老万,做事总得有点原则性吧,你怎么能这样想?”晓林道。

“原则?晓林,你知道,最近人家都说你什么?假清高!”万金山半关心半恼怒地说。

乐晓林一怔,自己如何得了“人家”这么个评价?从入学到现在不足三个月,除了上课下课,吃饭睡觉外,他就是参加训练,自认为从没跟大家过不去,虽说当个临时副班长,却也并没故意抬高自己,贬低别人,恰恰相反,这正是他所不齿的行为,他是怎样假清高的呢?

乐晓林怀疑谁在背后捣鬼,要么是万金山别有用心。

“就算是吧,我只想了解这次打架的经过。”乐晓林淡淡一笑:他的态度很坚决。

“你怎么了,晓林?”万金山一会儿紧紧衣领,一会儿又抖擞一下衣袖:“你可别告诉别人,我是为你好。”万金山停了一会,吞吞吐吐地讲。

“昨天下午,兴贵约我去搬餐桌,说是把餐桌搬回宿舍,我和他搬回来了,晚饭时,二年一的于沙来找,说是他的饭盒放在这张餐桌里去了,其实当时我们把那里面的饭具都放在邻桌里了,话没说几句,动起了手,钱兴贵把于沙的眼镜打碎了,手表也打掉了,后来,于沙领人来找,就打了起来。”万金山轻描淡写地叙述,从他小心翼翼的叙述中,晓林清楚了谁是谁非。

“晓林,你班得罢课?” 下午刚走进篮球场,刘西威就迎着乐晓林问。

“哪有的事,听谁说的?”晓林反问。

刘西威看定了乐晓林,说:“你真不知道?”

晓林说:“可不许造谣。”

刘西威说:“你们班的同学联络别的系罢课,你也不知道?”

他这一说,晓林马上想起,中午没见着钱兴贵,看来,他确是在搞联络。刘西威是大三有名的新闻发布中心,他说的话,晓林不得不相信。

一下午的篮球训练,乐晓林都在琢磨是否把这件事给同学们公开和怎样公开的问题,不把事情真相讲出来,大家都要以专科班因嫉妒而欺负他们的理由罢课,若讲出来,以他一人之力,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大家能相信吗?况且,这样做,岂不是跟全班同学唱反调?那将把自己置于何种不利的位置?现在,全班同学都激愤起来,有的确实不明真相,有的绝对别有用心,无论如何,大家是一齐矛头对外了,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有能力力排众议力挽狂澜吗?三人成虎五人成龙,原来这是一种声势,一种策略,谎言多了可以掩盖真理,不良的居心尤其易误导善良人的视听。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主席说这话的时候经过了多少孤立的痛苦!

政治政治,难道这就是政治?

训练结束后,晓林没有跟队友一起去浴室冲澡,肩搭着运动服,独自一人慢慢走向宿舍。走到学生餐厅门前,就听到学校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响起来,声音一反往日的柔和,变得突然很急促很严厉:“各位同学请注意,各位同学请注意,现在播放重要消息,政治系本科班宣布罢课,各系本科声援支持……”接下来是他们班的罢课宣言,是另三个系本科班的声援信。吃饭的学生纷纷端着饭盒从餐厅走出来,一边吃一边听,走路的也放慢了脚步,朝着高音喇叭的方向侧耳倾听。

  一天的疑虑终于得到了证实。钱兴贵到底联络了其它各系本科班为自己罢课大造声势,推波助澜。怎么办?晓林无心再听下去,感到自己象被人扔到了冷漠的荒原,孤独无援,浑身无力。他茫然走向宿舍。

“晓林,”柳晴突然叫住晓林,不知是有意还是偶遇,“你们班要罢课?”她显得有些紧张,脸微微涨红。晓林默默地点点头。

“我不想罢课,我想制止罢课,可我不知道能不能行,大家的情绪都让钱兴贵煽动起来了。”晓林说。

“别唯唯诺诺的,要像个男子汉坚定你的立场,千万别让人瞧不起,看扁了。”柳晴急切的说。

“众口烁金,我担心……”

“前怕狼后怕虎,干事情左顾右盼,首鼠两端,这不像你。”柳晴没等他说完便接上来。

柳晴跟晓林讲话从来都是很柔和的,有时为提醒他,也只是暗示一下,从没像今天这样直截干脆,自从那次在宿舍门口晓林俯耳向她说了那句话后,他俩便确立了恋爱关系,没有旁人的时候,晓林敢拉着柳晴的手,搂着她的腰,就差没吻她了。柳晴对晓林的关心是理所当然的。柳晴是个热情而理智的人,一直对晓林期望很高,从入学后的第一次谈话到现在,她都在激励晓林做个坚强挺拔的男子汉,而这也许是她对晓林的刻意塑造。做人,做男人要有自己的主见决不能盲目随从,人云亦云,像一具没有意志的行尸走肉。其实,这也正是晓林所追求和神往的,只不过由于家庭的原因,他的骨子里的恐惧情绪,畏难心理会时时冒出来,遮住他的视听,干扰他的判断,以致于改变他的行动的方向。迎着柳晴辣辣的目光,晓林点了点头。这件事,有柳晴的支持,他决意要按自己的意志去办,他要让柳晴看出,他不是个怯懦怕事的人,在离开柳晴走向教室的时候,他已下定决心要阻止罢课了。听着广播里播音员激昂慷慨地念着罢课声援书,他淡淡一笑:扯淡!

走到教室门前,就听到里面一锅粥似的似乎是正在进行大辩论。晓林推门走进教室。讲台前,坐着弥勒佛似的系书记和一本正经的秃顶系主任。肯定是他们从广播里知道了他们班罢课的事,饭没吃就来了。晓林朝两位长者行了点头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听书记那特有的柔软的声音响起来:现在大家都到齐了,同学们对这件事都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书记方脸阔额大嘴,说话时永远带着笑,高年级的同学私下都叫他弥勒佛。

“高年级的同学打我们,我们要问问,系里管不管。”书记话音刚落,就有人站起来说,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刘丽。

“打人是违犯校纪的,系里怎么能坐视不管?”书记依旧笑着。

“我们要求系里马上做出答复!”后排有人喊。

“当然要答复,但是我们要了解事件的过程。”一脸严肃的主任说。

“事情很简单,是高年级的同学欺负我们小,系里不处分他们,就是对他们的包庇,我们坚决不答应。”说这话的是大嘴李洪成,他从座位上让起来,一边挥动着胳膊,态度坚定,很有政治家的果敢风范。

“对,马上处分,否则,我们就罢课!”大家一齐嚷起来。

晓林看看台上的书记和主任。原本严肃的主任没什么,一向笑着的书记,脸上的笑早已不自然,有些僵。“好好好,”书记强笑着摆摆手,示意大家平静下来,“我们今天来是了解情况,征询意见的,大家有什么意见和要求尽管提,但别过激。”

“我们要求系里立即做出答复,严肃处理肇事者!”有人喊。

“我们是来学习的,不是受欺负的!”

“系里要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

“还我们的尊严!”

……

教室里就像一个乱哄哄的乡间集市,男生的声音、女生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吵吵嚷嚷杂乱无序,简直要把房顶冲开。

晓林看着台上的两位长者,秃顶主任依旧一脸的严肃,书记的脸上挂着僵笑。侧头再看当事人钱兴贵,正低着头一言不发。他曾说过,搞政治就要广泛发动群众,大造声势。现在他做到了这一点,他把大家都调动了起来,他成了众人关注的中心,而他把大家推到了前台,自己躲到后台坐等收成。晓林不禁对这个从城郊来的假公子哥产生了鄙视。他缓缓站起来,注视一眼两位领导,然后面对大伙:“我的看法是,高年级的同学打人,这是错误的,我们坚决要求系里处理,但是,系里要处分得先了解情况,我建议给系里五天时间调查情况,五天后,我们等结果。”他有他的想法,其一,五天后,不明真相的同学应该了解事情的经过,是非曲直该有个明白,就不会跟着瞎起哄。他不想把事情的真相说穿,那会直接得罪钱兴贵,会得罪为此事呐喊的许多人,俗话说,多一个敌人多一堵墙,何必跟自己过不去?能不得罪人且解决问题是最好的结局,何况,宁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这是古训。其二,五天后,辅导员就该回来了,届时,由辅导员主持工作,大家自然会听他的。其三,也是最迫切最要紧的,是给两位在台上尴尬的领导搭个梯子下台,看着一向受人敬重的长者此时的处境,他真为他们难受。

 他想用这种方式阻止事态的扩大。

“不行,必须立即处理,否则我们就罢课!”李洪成又站起来:“这是我们的自由和权力,《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明确规定,公民有罢工罢课游行示威的权力,我们要运用自己的权力!”

晓林记得,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宪法》里是有这种规定的,那是写在当时的《社会主义常识》一书中的,后来,好象是六届人大修改了《宪法》中的这一条款,不再允许罢工罢课,可他记不准,因为那些都是作为时事政治出现的,他们高考,是只注意书本知识,不重视时事的。李洪成的话,他不敢肯定对否,无法反驳。此时,他感到自己懂得的东西太少了,同学们也都与他一样的无知。本来是学政治的,可是,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是与不是的政治问题,他竟无法选择。没有了法律的支持,他突然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抽了脊梁。他愣在了那里,从柳晴身上得到的信心一丝丝消失,看似简单的事情处理起来却是这样不简单。

“《宪法》里没有这种规定,我可以告诉大家,《宪法》不准罢工罢课。”系书记还是笑着,他的笑明显地是硬挤出来的。

“河海大学学生罢课,香港《大公报》做了全面报道,称为内地自由的第一线曙光,这是人类文明与进步的象征,我们为什么要在别人的欺压下忍气吞声?”李洪成接过书记的话,慷慨激昂,振振有词。

“罢课!”“罢课!”一群男女乱哄哄地叫喊着。

教室里就像是一口盛满了沸水的锅,锅里的水在哗哗地翻滚着,锅下的木柴正噼噼啪啪的燃着,热浪熊熊地炙烤着我,本来决心阻止罢课,此时面对同仇敌忾的全班同学,晓林的内心在一步步退却,退却,慌乱中不知如何应对,他看一眼钱兴贵,钱兴贵仍低头一言不发,这家伙,把大家的火气煽起来,他倒没事一样,让别人当枪,他躲在一边看热闹,乐晓林真不明白他的同学竟何以如此容易听信别人,也许本身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个人想法?

乐晓林想做最后的努力,他强作镇定地说:“同学们,我们是来念书的,不是来罢课的,罢课是罢共产党的课,我不同意罢课。”话刚说完,便引起了大家的公愤,他的不高的声音立即被淹没在一片声讨声中。

“你说过要维护集体荣誉,现在为什么不维护了?”

“把自己同学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你算什么干部?”

“少数服从多数!”

“不允许出卖同学的利益!”

……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坐到座位上的,心里只有一个感觉:自己成了个心口不一的小人,成了全班同学的敌人,大家把矛头一齐指向了他,在这件事情中,他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他不会搞政治,也不愿搞政治,原本想按着自己的意愿生活,考学失利让他只想平平淡淡地活着,他也是这么做的,现在,他犯不着跟大家作对,他不愿搞政治,年来自己确实没这个能力,如今身陷政治的漩涡,大不了撒手不问,自己算是哪根葱哪头蒜?还有四年的时间呢,以后自己将怎样渡过?出头的椽子先烂,罢罢罢,羊随大群不挨打,人随大流不挨批,就随了大家吧。晓林已顾不上柳晴,顾不上对她的承诺,先保住自己要紧。

晓林不知讨论是怎样结束的,也不知两位领导是何时离开教室的,他的脑子一片茫然。

翌日早饭后,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天气清冷得很。全班同学聚集到320宿舍,四张双层床和两张单层床上,满满当当地挤坐了全班三十五个人,张平宣布:今天都不去上课。

罢课正式开始了。

晓林躺在床里边一言不发,床沿上坐着四五个同学,有人在说话,声音不大,大家表情都很严肃,很有一些悲壮的味道。

上课铃响过后大约一刻钟,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宿舍门被推开,系书记和系主任一身湿淋淋地跨进门,始终笑着的系书记一脸严峻,进门就道:“你们到底罢课了,张平,昨天是怎样讲的?”

“大家都不同意,就罢课了。” 张平道。

“罢课是违法的事,你们入学还不到三个月,连学籍都没有,你们都准备退学吗?”系主任是个搞学问的人,讲话历来有板有眼,不急不躁,此时,声音中明显带着愤怒。

……

没有人应声,宿舍里静得可怕,能清清楚楚地听见窗外淅淅沥沥恼人的秋雨声。有人小声道,不能包庇打人凶手。

书记笑了:“不就这点事吗?值得你们罢课?打人,系里一定要处分,但,罢课不允许,这是政治性的错误,系里要处分领头罢课的,大家赶快去上课。”

没有人再提意见,大家站起身,陆陆续续走出宿舍,表现得很平静,似乎昨天以前那些激昂慷慨的言辞、强烈的要求、强势的表白都不是自己的,都像换了个人似的。就因为主任说的“退学”两个字便完全放弃自己的立场,由此他看出 “天之骄子”的自私和软弱,也让他领略到原来政治的力量这么大!

晓林走在众人后边。书记问他:乐晓林,你怎么不出声?晓林懒懒地答:我说什么呢?

他在想柳晴。他不知柳晴为此事会如何看待他,他肯定自己让柳晴失望了,一个男人令爱他的女人失望,绝对不会是好事。

午饭的时候,在餐厅门口柳晴迎上晓林,她的眼里闪着疑惑:晓林,你们罢课了?她问。

不到一节课。晓林轻轻回答。他不敢跟她多讲。

噢。柳晴应了一声,旋即无事似的走向售饭窗口,把晓林扔在那里独自一人怔怔地立着。

                 四

两天后,事件的处理结果出来了,系书记到教室里宣读了处理结果,大二的胡新华、苏成华、黄敏身为班干部,带头参与打架,给予严重警告处分,钱兴贵作为主要肇事者,给予警告处分。另,张平领导了罢课事件,虽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影响极坏,给予记大过处分。政治系本科班无视国法,擅自罢课,要集体反省、检查。

在系书记宣读处理结果时,大家都出奇地平静,没有谁再作声,包括受处分的钱兴贵、张平和大嘴李洪成。

事情与晓林无关,他本可以放心,可他心里老觉得有种不安,他说不清为什么。

晚饭后,天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这里的秋雨下得特别勤,不大不小,不紧不慢,三天两头地下,特别烦人。万金山走进320宿舍,把一个扁扁的纸包裹交给晓林:“晓林,柳晴让我把这个给你。”

晓林接过纸包裹,明白是用纸糊的他的集邮册。他急忙撕掉封纸,打开集邮册,一张纸片从里面滑出来,他捡起纸片,上面写着:跟一个左右摇摆的人在一起我有一种不安全感。

完了,乐晓林知道完了,他的初恋,他的为之付出真心的初恋就这样在恼人的秋风秋雨中宣告结束。

半个月后,实习归来的辅导员主持了班级干部的民主选举,结果,李洪成以过半数的二十票当选为新班长,钱兴贵以十八票当选为副班长,原来的临时班干部只有乐晓林以不过半数的十五票当选为体育委员。投票结束,大家对这个结果似乎感到很正常,没有人说什么。有人向李洪成祝贺。钱兴贵走到乐晓林座位边,摆弄着手里的白手套,一副得意的样子——自罢课事件后,因他极强的活动能力,在同学中很有些威信——道:“晓林,祝贺你重新当选。”

乐晓林抬头看看黑板,微微一笑,说:“你的行为突然让我产生了一种联想。”

“什么联想?”钱兴贵追问一句。

“政治与恋爱。”晓林一字一顿说得很慢。

“怎么讲?”钱兴贵问。

乐晓林瞥一眼钱兴贵,带着一种蔑视的神色,像对待一个跳梁小丑。他冷冷地说:“谈恋爱,可以不要脸,但要动真情;搞政治,不要脸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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