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登之窗首页 - 资讯 - 供求 - 招聘 - 房产 - 婚庆 - 家居 - 汽车 - 法律 - 健康 - 企业 - 摄影 - 书画 - 文学 - 收藏 - 周易 - 美食- 社区 - 优惠券
首 页 文登作协
作协简介 组织机构
作协章程 作协成员
文坛动态 文登作家专栏
小说 诗歌 报告文学
随笔 戏剧曲艺 文学评论
文学爱好者
小说 诗歌 随笔
散文 杂文 游记
  当前位置:首页 >> 文登作家专栏 >> 吕孟军 >> 小说
摇篮之歌
作者:吕孟军

第一章

一、

在美丽的胶东半岛东端,有一个伸入大海的长条形小岛,从陆地上看,小岛就像一头面向东南方向卧在水面的大象,当地人就叫它象岛。一条浅浅的沙堤仿佛大象的尾巴连着陆地,大海涨潮的时候,象尾巴就淹没在海水中,落潮的时候,它就露出水面,成为岛上的人外出和陆上人进岛的通道。岛子大约有四五平方公里,散居着五个村庄,约千把户人家。这些人家,平时多以下海捕鱼为生,偶尔也在岛上开点荒地,种点蔬菜和粮食,这点蔬菜和粮食对他们的生活而言,绝对不够,所以,他们的粮食和蔬菜多是用鱼虾与陆上的人们换取。因为民风淳朴,岛上的生活可谓殷实,民国二年,这里竟然建起一所高等小学,不仅岛上的孩子,就连陆上的孩子也到这里来读书。

当地民间相传,岛上本无居民,现在岛上的居民都是内地移民的后裔。大约在明朝时期,朝廷为了防御倭寇的侵扰,在此地建起了卫所,从关中派来军队驻守,此后,军士们在这里垦荒种植、捕鱼网虾、娶妻生子,慢慢地,这里便形成了四五个村落。这个传说虽在地方志书里找不到太多确凿的记载,可在现实中却能发现很有说服力的证据,譬如,岛上有一个卵石垒成的高台,虽荒草湮没已成废墟,却很有过去烽火台的模样,在这个高台前后的村庄,就叫台前村、台后村,还有两个村子叫所右村、所东村,这个“所”就很像明代海军基层部队的驻地,说明这里曾经很可能是明代的一个海防所。再譬如,除了熟悉水性外,岛上的居民世代尚武,习武之风浓烈,男孩子从小就跟着大人舞枪弄棒,岛上一直流行着螳螂拳、梅花拳、通臂拳等几个拳种,大人小孩几乎每个人都能眼花缭乱地打出一套拳路,这与跟小岛只相隔不到一里路却无人习武的陆上居民截然不同。他们的语言也与陆上的居民有明显的区别,他们的口语有很长的尾音,这一切都似乎证明他们应该不是当地原居民。

是不是原居民已经不重要,现实是,他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繁衍,早已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

春末夏初,老老少少几百人浩浩荡荡地向着海边的龙王庙行进。走在队伍前面的是手捧一对香炉的老村长,老村长后面是八个头戴纱巾、身穿戏服的汉子,手里拿着各种乐器,或敲锣,或打鼓,或吹唢呐,演奏着铿铿锵锵、伊伊哇哇的乐曲,紧跟乐队的是八个粗犷的汉子,两两一对,抬着各式祭品,一对抬着一只牛头,一对抬着一只猪头,一对抬着一只羊头,一对抬着一只盛满白面大饽饽和鞭炮香烛的木箱。那牛头、猪头、羊头和木箱上、抬杠上一例系着红布条。后面的人们则朝圣一样怀着虔诚的心情缓缓地行进着。

到了半山腰的龙王庙前,老村长一挥手,乐声嘎然而止,一行人停了下来。老村长恭敬地跨进龙王庙,端端正正地把一对香炉摆在供桌上,然后步出庙来,指挥众人把各色祭品抬进庙,摆放在供桌上。等这一切做好,老村长拖着长腔面向众人朗声高喊一句“祭龙王爷——”立时,早已准备好的鞭炮被点着,一阵劈里啪啦的声响过后,地上洒满了五颜六色的纸屑,空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接着,老村长与村里四五个德高望重的尊长再次跨进庙里,一起焚香作揖,磕头跪拜,口中念叨:祈求龙王爷保佑风调雨顺!

礼毕,众老起身,走出庙来,在村人的夹道路中走向海边。身后,八个壮汉已经把庙里的祭品抬了出来。此时,村人静静地盯着几位尊长,人们心里清楚,今天最隆重、最庄严、最神圣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众老面向大海,抱拳作揖,一齐高声祈祷:祈求龙王爷保佑鱼虾满舱、风平浪静、出海人平安归来!

话音刚落,八个壮汉抬起祭品,用力投向大海,嘴里喊着:龙王爷享用——!祭品在海中溅起一朵朵巨大的浪花,很快随海浪卷进海里。几百人沿着海边跑起来,一边噢噢叫着:龙王爷享用——!

伴着祭品被龙王爷“接收”,几百人立刻在海边兴奋地跳起古朴的“娱龙舞”,龙王庙前的空地上刹那间成了一个露天的大舞台。

这是岛上一年一度的龙王节。岛上居民常年与海打交道,最崇拜、最敬畏的就是龙王。每年的二月二、三月二十、七月十五和腊八节,都要组织祭龙王活动,祈求龙王保佑。最隆重的就是三月二十这一次,因为过了三月二十,他们就要出海打鱼了。在这一天,岛上所有人家的男人,都会自动地到海边来“祭龙”,他们相信,出海后能否有好收成,能否平安回来,全靠龙王的意思,龙王高兴了,就能让他们鱼虾满舱,平安无事,而一旦惹龙王生气了,他们轻则一无所获,重则要葬身鱼腹,死无全尸。所以,他们对龙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无以复加的敬畏,他们宁肯自己不吃不用也要在这一天把最好的祭品贡献给龙王,每家每户都虔诚地拿出自己的积蓄凑份子,家里实在困难的,就是借也要借到几吊钱“孝敬龙王”,对龙王的态度关系着他们的身家性命呀。

几百年来,岛上一直有个不成文的严格规定,龙王节这天,祭龙活动只有男人,妇女一率不许参入,据说是因为女人身带晦气,怕冲了龙王。女人要拜祭龙王的话必须在其它时间。岛上的男人多出海,男人一出海,家中的女人就揪心地挂念着,她们就会在男人出海前后到龙王庙里烧香祷告,祈求龙王保佑男人平安无事。龙王庙的香火常年不断。

祭祀活动结束了,汉子们纷纷划着各自的小舢板出海,现时,东南季风刚刚刮起来,大量鱼儿随季风向北方涌来,正是捕鱼的好时节。龙王祭过了,他们就等着一家的平安和一年的好收成了。

当天下午,一股龙卷风从东南方向的海面上刮起,这股龙风像一条仰着身子的大蛇,剧烈扭动着,急速旋转着,直向西北而去,经过台前村的时候,把村口两棵歪脖柳树“咔嚓”一声拦腰截断,又把四五户人家房子上苫的海草掀走一片。

“龙吸水啦!龙吸水啦!”

台前村的人们惊恐地喊叫着,此时,青壮年都出海了,村里只有老人、孩子和妇女,龙卷风过后,人们赶紧向龙王庙跑去,跪倒在龙王塑像前,焚香祷告,祈求龙王保佑家人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平安归来。庙里庙外黑压压一片人,强烈的死亡的恐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下半晌,海面恢复风平浪静,一切像是没发生过,早有妇女怀着忐忑的心情在海边等着丈夫回家。傍晚,出海的船只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最早回来的邢宣义跳上岸什么话也不说,哭丧着脸咧咧趄趄地向村里跑,人们猜测:坏了,肯定出事了!

陆续回来的渔民很快证实了人们的猜测。邢宣义的哥哥和大侄子驾的小船被龙卷风卷进了海里,尸身全无!

邢宣仁的家里哭成了一锅粥。邢宣义的大嫂跌坐在院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呼天抢地地哭喊着:娘哎,塌了天啦,这可怎么活呀!

邢宣仁的两个小儿子和一个小女儿听说爸爸和大哥死了,也跟着妈妈嚎啕大哭!

邢家小院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人,几个邻居婶子婆婆在抽泣着劝说邢家大嫂,男人们则在一边摇头叹气,邢宣仁父子死无尸身,他们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只能手足无措地待在原地,随时听候吩咐。

“谷家语,是不是邢文正家没祭龙?”在围观的人群中,一个少年悄悄地问另一个少年。

“不对,你没看见邢大叔当时抬着猪头?”叫谷家语的少年在另一少年耳边说。

“哪怎么……?”另一少年一时不知说什么。

“汤海平,你来。”谷家语拉着汤海平的手走到无人的街上。

“谷家语,你要干什么?”两人站住,汤海平问。

“汤海平,你家祭不祭龙王?”谷家语问。

“祭呀,哪能不祭?俺家里还供着龙王的牌位呢。”

“哪你二叔为什么还要死在海里?”

汤海平说不出话来。是啊,他家对龙王可是敬畏至极,从他记事起,他家里就供着龙王的牌位,他的爷爷每天都要给龙王上香,那态度可真叫一个虔诚。可是,他的二叔,一个才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去年下海还是被海风掀翻在海里,留下了他的寡婶和两个弟弟。

“你信不信龙王?”谷家语再问。

汤海平不说话。

“大家供着龙王,刚刚还祭了,龙王还要来要大家的命,这样的龙王还供着他干什么?”谷家语说。

汤海平惊讶地看着谷家语。

“我早就看不惯龙王了,现在它又把邢文正的爸爸和哥哥害了,咱去把它砸了吧。”谷家语说。

“我怕遭报应。”汤海平说。

“还能有什么报应?大不了也是个死,这样死反而不用花钱去供着它让它来害人。”

“哪让大人知道了怎么办?”汤海平胆怯的问。

“咱不让大人知道啊。”谷家语说。

“好,我听你的。”

趁着无人注意,二人跑向龙王庙,进了庙里,谷家语指着龙王的塑像斥责道:“这里的人养着你,你却尸位素餐,祸害人命,留你有什么用?!”

说完,二人上前,把龙王塑像推倒在地。那龙王的塑像本来是泥做的,被推倒地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地上随即腾起一团尘雾。再看龙王塑像,早已身首异处,四肢摔得粉碎,一只头颅滚在供桌前。谷家语捡起头颅,说声:去死吧你个祸害!顺势一脚踢出庙外,那龙王的头颅顺着山坡咕噜噜一直滚到海边。

二人一起走出庙来,准备回家。谷家语突然停下,对汤海平说声:等等,咱还得干点事。

“还做什么?”汤海平不解地问。

谷家语拉着汤海平的手二次进了龙王庙。

谷家语用手抹着砻龛里的香灰在供桌上写下四句话:龙王害人,天理难容,今斩其首,从此不供!

写完,谷家语拍拍手上的灰尘,与汤海平相视而笑,二人一起走下山来,各自回家。


二、

安县。这个紧靠沈阳的东北小县,隶属东北特区,一九三一年的秋天,这个一向平静的小县注定要发生一些不平静的事情。 “九、一八”事变后,亡国的气氛笼罩在人们的心头,反日的情绪日益高涨,不甘做亡国奴的各族华人自觉走到一起,开展各种活动,反对日本侵略,县政府陷于惊慌之中。

秋末,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活动在县城举行,县立一中的师生联合全县几百名师生手举标语,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沈阳”的口号,由校门出发沿县城中心大道一路行进到县府门前,沿途不少市民加入到游行队伍,大街两边站满围观的群众。游行队伍在县府门前停下,游行者围在县府前,继续高呼口号,呼声震天动地。几十名荷枪实弹的警察堵在县府门前,阻止游行队伍进入县府大院。

“叫县长出来,我们要见县长!”一个带头的青年振臂高呼。

“叫县长出来!叫县长出来!”人群发出震耳的呼声。

群情激愤,人群开始向县府院里涌,警察则持枪推搡,双方发生身体冲撞,场面渐渐失控,继而混乱起来,游行的队伍眼见要冲破警察的人墙,警察开始用枪托击打游行者,立即有学生捂着脑袋倒下去。

人群愤怒了,像是被点燃的柴火直向警察扑去!

“砰!砰!”随着两声枪响,前面的两个学生倒在血泊中。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走狗!卖国贼!打呀!”当人群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肉捕瞬间上演,警察与学生混战在了一起!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混战的双方停了下来,县长一手握枪,冲着人群喊:“反了!反了!冲击县政府该当何罪?!”

“爱国无罪!抗日无罪!”

“爱国无罪!抗日无罪!”

人群高呼。

“抗日?抗日是你们的事吗?”县长冷冷地说。

“抗日救国,匹夫有责!”带头青年领着喊。

“抗日救国,匹夫有责!”人群喊。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抗日是政府的事情,不是学生的事情,政府自有安排的,你们不要受他人蛊惑!你们的事情就是读书,都回去吧!”县长厉声呵斥。

“不行,学生要求抗日是爱国行为,警察打人,要给我们个说法!”带头青年说。

县长看了看青年,又看了看被搀扶起来的受伤者:“这事,县政府会给大家一个答复,都回去吧。”县长向众人扬扬手。

当天夜里,一辆警车开进县立一中的校园,带头青年和几个师生被戴上手铐押上警车,投进监狱。


初夏的季节,一个身穿灰长衫的中年男子顺着连接陆地的浅堤走进象岛。中年男子身材魁梧,体格健硕,一张国字型的黝黑脸膛,两目炯炯有神。男子径直走进高等小学。快走到校长办公室时,忽然看到墙上贴着几排字纸,他好奇地停下来,发现是学生的墙报,便仔细地阅读起来,读到精彩处,不禁连声叫好,以至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季周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正在认真看着的男子突然听到有人在后面喊他的名字,他转头看到小学校长王殿臣正笑呵呵地向他走过来。

“殿臣兄,多日不见,一向可好?”来人向王校长抱拳施礼。

“托刘队长的福,一切还都过得去。”王校长一边回礼,一边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刘队长,到屋里坐吧。”

“不忙,殿臣兄,我刚刚看了一篇好文章,你看,这个叫谷家语的学生作文,”刘季周手指着一篇文章读道“奉天是我华夏土地,关外是我华夏土地,白山黑水,一草一木,皆是我先人披荆斩棘开疆拓土而来!五千年文明岂容夷人践踏,八万里河山怎允倭寇染指!华夏男儿当效祖逖鹏举,精忠报国,同仇敌忾,北面击贼……”刘季周读得自己热血沸腾,就好象文章是他写的。

“季周兄,好眼力!”王殿臣在他旁边竖起拇指“这个谷家语可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文章当然做得好啦。”

“殿臣兄,能不能让我见识见识这个学生?”刘季周急切又真诚地说。

“没问题,先到我屋里坐,我去把他找来。”王殿臣说着,引着刘季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王殿臣给刘季周倒了一杯水,道:“季周兄,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刘季周笑笑:“想兄长了,正好今天休班,就过来看看。”

“你可是大忙人,还有这闲情?”王殿臣调侃道。

“千真万确。只是来了以后又觉得还要看一个人。”刘季周不假思索地回道。

“你是说这个谷家语吧?”

“正是。”

“为何?”

“不瞒兄长,我感觉这是个热血青年,现在这样的青年太少了。”

“呵呵,季周兄,若说热血青年,还真让你说对了。论起来,这个谷家语还是我的一个远房外甥呢,对他,我还是有所了解的。”

“噢,有这层关系?”刘季周惊奇地问。

王殿臣在刘季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捋一捋思路,缓缓道来:“要说这谷家语,还得从我堂兄说起。我有个堂兄叫王殿堂,是个秀才,学问很是了得,无论是写诗作对还是做文章,在我们这里没人能及得上。大清光绪二十八年到省城参加乡试,从我们这里到省城,步行要半个月,等我堂兄到了省城,考试就开始了,我堂兄平生第一次到省城,气还没喘匀,又见到那么大的阵势,心里不免紧张,这一紧张,手就发颤,字也写不好,文卷没写好,失去了中举的机会。回家后,继续苦读想再考,等了两年,科举废除了,他就再也没能考取功名。从此,他就在村里办了个私塾教些个小孩子读书。因为堂兄学问好,很多人家喜欢把孩子送给他教。堂兄膝下两儿一女,女儿嫁到了岛外的孙家庄谷家。谷家原也是殷实人家,几代单传。到了谷家语曾祖父,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四个儿子一分家,家境开始萧条,家道渐渐没落。我的堂侄女嫁给谷家语的爸爸,日子过得很是艰难。我堂兄又是思念又是可怜女儿,就在谷家语七岁那年,把他接到了岛上,跟在他身边念书。这小家伙很是聪明,不管什么文章,学两遍就能记住,我堂兄很喜欢,经常带他到别处游学访友。堂兄对他也很严格,每天上学必先向孔子牌位作揖,再向先生也就是我堂兄行礼,然后才能坐下来读书,把这孩子训练得彬彬有礼。七年的时间,我堂兄从《三字经》、《百家姓》开始,依次把四书、五经、唐诗能教的都教给了他,还教给了他一些白话文和算术,我堂兄感觉再也没有能教给他的了,就让他报考县里的初级中学。”王殿臣说到这里,呷了一口水。

“那他怎么到了这里?”刘季周静静地听着。

“这就叫命啊。”王殿臣接着说:“按他的水平,报考初中手到擒来。报名时,人家要查他的小学毕业文凭,他跟自己的姥爷学了七年私塾,从哪弄文凭?小家伙也是有血性,当时就说,你们可以考我,我一定考得上。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听,没办法,堂兄又把他送到我这里,从五年级开始读起。”

“兄长对弟子了解得真是详细啊。”刘季周不由得称赞。

“其实,这都是堂兄告诉我的,”说到这,王殿臣突然想起什么,忙说“你看,咱俩光顾说话了,你坐,我这就去把他叫来。”说完起身出去。

不大工夫,王殿臣领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进屋来。刘季周细看那少年,只见少年单薄的身子,穿一件土布蓝衣,小短平头,面容清秀,两眼闪着清澈刚毅的光。见了刘季周,赶忙躬身施礼“先生好。”

“来来,我给你们介绍。”王殿臣拉着少年的手“这位是县公安局刘季周刘大队长,我的好朋友,你就叫刘叔叔吧。”转身对刘季周说“这就是谷家语。”

谷家语再次躬身道:“刘叔叔好。”

刘季周站起身,高兴地拉着谷家语的手“家语,坐下说话。”

谷家语不知何事,有些拘谨地在刘季周旁边坐下,就听校长说“家语,刘叔叔可是个大人物,听说过刘勇吧,我们县里的大英雄,随孙文先生参加护法战争,战功赫赫,刘叔叔就是刘勇的胞弟,县公安局大队长,国民党员。”

刘季周说“说这些干啥。”

谷家语怀着崇敬的心情看着眼前这位浓眉大眼的汉子。

“你的名字很有意思,怎么起这个名字?”刘季周和蔼地问道。

“我这一代是ˋ家ˊ字辈,好名字都让族兄们占了,我爷爷就引用《孔子家语》这部书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谷家语如实地回答。

“你爷爷也是个读书人?”刘季周好奇地问,待见到谷家语平静地点头后,接着说“我刚才看了你的《讨倭檄文》,很有激情,很有骨气,有真男儿本色。你说出了国人的心声,你对目前国家的形势怎样看呢?”

“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日本人占了我们的土地,我们就要把他赶出去,不能让他们在我们国家胡作非为。”谷家语稚嫩的脸上略显激愤。

“你是怎么知道日本人占了我们的土地?”刘季周再问。

“校长告诉我们的。”谷家语道。

刘季周转头看看王殿臣,王殿臣正在一边批改学生的作业。

这时,就听到外面“铛、铛、铛”响起连续的敲钟声,刘季周向窗外看去,日头已挂在正南方,是中午放学时间了。

刘季周站起来,亲切地拍拍谷家语的肩膀“今天很高兴与你见面,你的名字叫家语,希望你能成为关心国家命运的人,多发表于国家有利的言语,让它们成为国语。以后,你有什么事可以到县城来找我,也可以到我家来,我家在所右村,一般周末我在家。”

说完,又与王殿臣聊了一会,便告辞出来。谷家语看着刘季周,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那样的亲和,那样的真切,就象一道光亮照进他原本昏沉沉、黑洞洞的世界,让他无端生出许多信心、勇气和力量。听了刘季周的嘱咐,他用力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和王殿臣一起跟刘季周挥手道别。


四、

一连三天,于凤阁被关在狱中,没有人提审他,只有每天早、晚两次狱警将一碗米饭给他送来,然后不声不响地走开。起初,他还大喊大叫:放我出去!凭什么抓我?!可是,没有人理他,任他喊得嗓子冒烟。他不再喊叫,他知道喊也没有用。他反而坦然地住了下来。狱中没有床,只有地上堆着一堆稻草,他就躺在那堆稻草上,秋末的夜北风呼啸寒气砭骨,冻得他直打哆嗦睡不着觉,他心里的火却在呼呼直冒。

第四天早上,两个警察过来打开狱门,引他进了一间审讯室。审讯室里有一张长桌,两个警察坐在桌子后面。

“你们凭什么抓我?”于凤阁对着两个警察问。

后面的两个警察一把把他按在一把凳子上,他的双手戴着手铐,无法挣脱。

“姓名。”其中一个当官模样的警察问他。

他不回答,冷冷地盯着前方。

“告诉你,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犯罪事实,你老老实实地回答,免得皮肉受苦。”警察说。

“既然知道了,还问什么?那你说,我犯了什么罪?”他说。

“嘿,你小子嘴还挺硬的,看来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警察说着,顺手抓起一根鞭子站起来。

就在鞭子上身的一刹那,于凤阁嚯地站起来,两手正好抓住鞭头,瞪大眼睛盯着警察:“告诉你,我是国民党党员,有什么事情也是县党部负责,还轮不到你个警察来管!”

那个警察突然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是国民党员?党员你还组织学生游行?你还组织什么反日大同盟?”警察说,声调明显低了下来。

“日本人占了我们的领土,在我们的国家杀人放火,胡作非为,是个中国人就要抗日!”于凤阁斩钉截铁地说。

“听你的口气,倒像是共党的言论,总裁早已说过,攘外必先安内。现在赤匪为患,动摇政府根基,共党不除,何以抗日?”审讯的警察在他身前来回踱步。

“我不管什么共党,什么赤匪,国难当头,就是要抗日,总裁也不会坐视国土沦丧而不顾!你是个中国人,你愿意当亡国奴吗?”于凤阁反问道。

那警察无话可说。他背着手,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走动。做笔录的警察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一阵,他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完,他向门口的两位警察摆摆手,那两个警察就上前拉着于凤阁的胳膊,重新把他送回监舍。

八天后,两个警察把他带到警察局,给他打开手铐。几天前审讯他的那个警察手里拿着一张纸向他宣读:“现已查明,于凤阁,男,现年二十七岁,系山东省山阳县人,民国十三年就读北平大学国文系,民国十七年加入国民党,系山东省省党部乡村指导委员会委员,民国十九年至安县县立第一中学任国文教员,因煽动民众滋事,犯扰乱社会治安罪,勒令离开安县,永不许再回。”


  五、

海边的天热得慢,半个月后,也还是要穿短背心了。

周末,谷家语决定去拜访刘季周。上个周,刘季周又到学校来见了他一面,两人说了很多话,当时,他正在阅读郭沫若的《女神》,郭沫若的诗歌热情洋溢,让他感觉心潮澎湃。而刘季周的一番话更是说出了他心里一直想说却不出来的,那些话在他心里原本像有层窗户纸隔着,他跟刘季周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刘季周知道的事情真多,跟刘季周在一起,他觉得心里很亮堂,身上也仿佛增添了许多力气。

他打听着到了刘季周的家,刚到刘家门口,就听里面传出“嘿、哈”的声音,谷家语站在刘家门外,只见院子里一人正在打拳。那人上身一件灰布短打,下身一条扎腿裤,胳膊粗壮,肌肉暴突,打起拳来刚猛有力,虎虎生风,嘴里不时地伴着“嘿、哈”的声音,正是刘季周。谷家语看得呆了,静静地站在那里。刘季周一套拳打完,收势吐气,脸不出汗,气不长喘,谷家语禁不住拍手叫好。

“来来,家语。”刘季周见到谷家语,热情地招呼他。

“刘叔叔,你打的是什么拳,这么好?”谷家语问。

“我打的是罗汉拳,怎么,你也懂拳?”刘季周反问他。

“我大舅教了我一套通背拳,跟你打的没法比。”谷家语说。

“好吗,那你打来我看看。”刘季周让到一边。

谷家语也没客气,放下书包,就在刘家的院子里提气、起势,打起了舅舅教给他的通背拳,刘季周则在一边仔细观看。只见谷家语甩膀抖腕、双臂摔劈,单晃掌、撩阴掌、双盖掌掌法虚实分明,头顶、项领、虚胸、凹肚、拔背、立腰,身体闪展灵活,可谓软灵绵巧。

打完套路,谷家语请刘季周给他指点。刘季周也不推辞,说:“通背拳强调‘缩小软绵巧,冷弹脆快硬’,我看你的拳绵巧有余,而快硬不足。是力量不够,要加强腕、腿和腰腹力量的练习。”

谷家语点点头,说:“刘叔叔,练拳到底有什么用呢?”

刘季周道:“拳是击技,以制敌为要,只知套路远远不够,只讲灵巧,力量不足也是枉然。”

谷家语道:“我们那么多好拳手,怎么还让日本人占了我们的东北?是我们的拳手不够好吗?”

刘季周拍拍谷家语的肩膀:“这不是拳手的事,是我们政府的问题啊。”

“刘叔叔,你讲来我听听。”

“来,进屋说。”刘季周拉起谷家语走进屋里。

二人在正间小凳上坐下,刘季周说“政府正忙着围剿共产党呢,哪有心思跟日本人打?”

“共产党?共产党是干什么的?”谷家语问。

“共产党是为天下穷人办事的,他们打土豪,分田地,让穷人有饭吃,有田种。”

“共产党好啊,政府怎么还要围剿他们?”

“共产党的主张跟国民党不一样啊,国民党掌权,当然不能让共产党跟自己作对。”

“再怎么说都是中国人啊,外人都打到自己家里来了,两兄弟还在自己打自己,这算什么事呢?古语不是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吗?”

“问题是国民党不顾民族利益,一心只想着消灭异己。”

“刘叔叔,你是国民党员,你不能跟政府说说,别打共产党了,赶紧把日本人打出去,我家一个堂叔就是在东北过不下去了,又回来了。”谷家语说。

刘季周摇摇头:“不是这么简单的。国民党有几十万党员,其中不乏有识之士,有谁能说动政府?”

“那就这样眼看着日本人打我们?”

“那倒不是,不是还有共产党吗?”

“共产党在哪里?”

“在南方。共产党里有一个叫毛泽东的,和一个叫朱德的领导着一支红军在为劳苦大众战斗。”

“刘叔叔,你知道得真多。”谷家语敬佩地说。

“慢慢地你也就知道了。”刘季周意味深长地说“我给你看几份东西。”说完起身走进旁边房间,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包裹“记着,你自己看,别记别人看到,看完了,好好保存,别丢了。”

看着刘季周严肃的样子,谷家语知道那里面的东西一定很重要,他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这时,就听外边有人喊:刘队长在家吗?

二人不约而同地向外面看去,就见一个穿警察服的黑瘦青年从院门走进来。刘季周赶忙站起来,热情地向来人招呼:是培烈啊,快请进。

来人看了看也已站起身的谷家语,稍做迟疑。刘季周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高级小学的谷家语。又对谷家语说:这位是县警察大队培训班的丛培烈。

二人握了握手,随着刘季周的招呼一起坐下来。

丛培烈说:“刘队长,警察培训班快要结束了,你看我干什么好?”

刘季周说:“不是还有两个月才结束吗,这么快?”

丛培烈说:“教官把我们一个学员殴打成重伤,引起大家的不满,大家集体到警察局上告,最后警察局答复,说是辞退那个教官,不过,因为我们不服从管教,培训班也要提前解散。”

刘季周说:“你别急,先等等,我回去了解了解情况,再跟你说。”

谷家语听二人谈论事情,不好意思在一边听,就起身说:“刘叔叔,我姥爷还在家等我,我先回去了,你俩忙着。”

刘季周没挽留他,把他送出门外,再次嘱咐他:“东西别丢了。”

谷家语拍拍书包:“放心啊刘叔叔,我不是小孩子。”


济南的冬天异常干冷,嗖嗖的西北风直往行人的脖领里窜,再也看不到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影子。于凤阁走在街上,满目是一幅破败的景象,河水结着厚厚的冰层,柳树脱光了叶子,只剩光秃秃的枝丫在风中摇摆,像一个疯婆子狂乱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街上廖廖的行人急匆匆地赶路,街边的商铺都半掩着店门,在这个冬日的傍晚,一切都显得了无生气。

“凤阁兄!”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停下来循声望去,见是自己大学同学袁素柯,正快步向他走来。

“真的是你吗,凤阁兄?”袁素柯走上来拍着他的肩膀。

“素柯兄,久违,久违。”他说。

“我刚才看着像你,你不是去东北了吗,怎么这会儿在这里呢?”袁素柯问道。

“一言难尽,素柯兄,你怎么也在这儿?”于凤阁问。

“我就在教育局办事,这不下班回去路过这里,我老远就看着像你,试着叫你,还真的是你,你现在到哪了?”袁素柯说。

“想在省城找点事做。”于凤阁说。

“找到了?”

“还没有。”

说着,两人已经开始并肩向前走。

“凤阁兄,我们可是一年多没见了,不介意到我的寓所叙叙吧?”袁素柯热情地邀请他。

“好啊,我刚从东北回来,没想到见到了同门,真乃天意。” 于凤阁道。

两个人说着,向袁素柯住所的方向走去。

拐角处,一队警察押着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模样的人从他们的对面迎面过来,他们站住,看着一队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寒风中,袁素柯紧了紧围脖,没有言语,与于凤阁径直回去。

回到屋内,袁素柯捅开煤炉,两人围炉而谈,于凤阁把他大学毕业、到东北任教、组织反日大同盟、组织游行、被当局逮捕、遭驱逐出境的经过跟袁素柯和盘托出。

“要不是因为我是党员,还不知道会怎样。”于凤阁说。

“凤阁兄,你是老党员了,你的行为完全是爱国行为,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在这个时候都会这么做,他们对你是不公的。”袁素柯说。

“我不知道国民党会变得这样。当年,我追随孙文先生的三民主义,自以为找到了救中国的路,真想不到,现在的国民党已经不再是我原来拥护的党了。在回济南的路上,我就在想这个问题,现在的国民党表面上还在讲三民主义,实质已经变成‘军阀、财阀、族阀’的三阀主义了。如今国难当头,日人占领了我东三省,当局不以民族安危为要务,及早驱敌出境,却要镇压一切爱国行为,到处打、杀、抓,这算什么国民政府?长此下去,怎能不亡国?”于凤阁叹息着说。

“凤阁兄,你是国民党员,当年是我们崇拜的热血青年,现在怎么可以这样颓废,国家危难之际,正需要像你这样的人赴国难、挽狂澜,你可不能消沉啊。”袁素柯道。

“不消沉又能怎样,我真后悔入了国民党,像我这样一个普通党员,连糊口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能做什么呢?”

袁素柯良认真地听着于凤阁的话,同时,认真地观察着他的神态。

“凤阁兄,没找到工作?”他问。

于凤阁摇摇头,“本以为回来后,凭乡村指导委员的身份,省党部能给安排一下,谁知他们以违背蒋总裁命令为由拒绝了,现正四处奔波。”

“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帮助你找一份工作,我在教育厅,知道一些情况,现在省里正在大办乡村教育,正缺人,凭你的能力,绝对没问题。”袁素柯说。

“那太好了,有劳素柯兄了。”于凤阁抱抱拳。

“可能还需一些时日,你要耐心等一等。”袁素柯说。

“没事,反正现在工作不好找。”

袁素柯捅了捅炉中的煤炭,炉中的火更旺了。外面,北风呼啸着,于凤阁的心里却感到很温暖。


七、

从所右村到台前村不过三里路,一路上,谷家语紧紧地用手护着书包,那里面就像是装着宝贝,装着他的命,他生怕他的宝贝跑了,他的命丢了。

回到姥爷家,已快晌午。姥爷躺在一把藤椅上读一本新书,姥爷虽是个老秀才,却对新事物很关心,思想一点也不保守。大舅妈正在灶前忙着做饭,他跟两位长辈打过招呼就直接进了自己的小屋。

谷家语从书包里拿出纸包裹,打开,原来是两本薄薄的小册子,一本是《斗争》,一本是《少年先锋》,还有几张报纸。他先拿起《少年先锋》,那醒目的书名立即吸引了他,他就站在那儿,双手捧书,如饥似渴地读起来,书中关于苏区打土豪分田地的事让他热血沸腾,他感到痛快淋漓。

“家语,家语”有人在外面喊他。

他从激动中回过神来,走出自己的房间,见到茂传叔喊着他的名字从外面进来。茂传叔的左胳膊上系着一根白布带,谷家语一见白布带,一下子怔在了那里。

“殿堂叔,家语他名传叔死了,我来打丧,让他回去。”茂传叔对姥爷说。

“名传死了?怎么死的?”姥爷从藤椅上站起来,问茂传叔。

“上吊死了。”茂传叔说。

“年纪轻轻的,怎么上吊了?”姥爷又问。

“我也不知道,今早上我大嫂去叫我跟我说名传上吊死了,让我跟亲戚打丧,我去了两家了,现在走到这里,告诉家语。”茂传叔说。

“家语,快吃饭,吃了饭跟你叔回去,”姥爷对家语说。转身又对大儿媳道:“你去准备点香、纸给家语带着。”

“我不吃了,姥爷,我这就和俺叔回去。”谷家语说。

当地的习俗,人死后,五服以内的亲属要为死者送殡,从人死当天到第三天入殓三天的时间内,小辈人还要陪着死者,叫“守灵”。谷家语的祖爷爷、太爷爷两代单传,爷爷兄弟二人,到了他爸爸和他这一代又是单传,大爷爷身下两个儿子,一个是他功传大爷,一个就是他名传叔,所以,谷家本姓五服以内人丁很是稀少,算起来,他应该是名传叔四服内的侄子。自从爸爸在他九岁那年去世后,他爸爸辈上的大人就只有功传大爷和名传叔了,在王家、李家占大多数的村子里,他们这几户“本家”最亲密。

灵堂设在名传叔三间小破海草房里。名传叔的遗体已经被人安放在北窗底下一张旧门板上,一条白布单盖着身子。地上铺着干海草,所有谷家的人——谷家语的爷爷、妈妈、大伯、大妈、堂哥都在,堂哥身披重孝跪在名传叔的灵前,妈妈跟大妈在收拾碗筷,几个邻居来来回回地在帮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悲哀。

“叔,叔!”谷家语哭着扑倒在叔叔的灵前,“你怎么想不开呀!”

大爷过来,给他穿上孝衣,眼含着泪说:“在这陪你叔吧。”

谷家语跪在叔叔灵前嚎啕大哭,堂哥跟着又哭起来,妈妈、大妈也抹起眼泪。

“听说老二死了?”门外传来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一个满脸肥肉的矮胖子踱进院门,身后跟着四五个壮汉。

“他大爷,犬侄命薄福浅啊。”爷爷赶忙上前迎着来人。因为家里地方小,一时不知该不该让来人进屋。

“哧,哧,”矮胖子擤了擤鼻子:“我来是提个醒,人死了,账不能赖。”

“他大爷,你看,这”爷爷一脸无助。

“这我管不着,” 矮胖子不看爷爷,只顾自说:“俗话说借钱还债,天经地义,又道是父债子还,既然你侄子不在了,那就你孙子还喽。”

“他大爷,你看家里哪有钱啊。”爷爷用手比量一下屋子。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矮胖子说:“我可说好了,你侄子去年给老婆治病借了我两块银元,连本带利,如今整整五块,你得赶紧给我还了。”

“他大爷,人都死了,哪有钱呢?”爷爷说。

“我可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要是不还钱的话,” 矮胖子环顾一下房子:“那我就要来收房子了。”说着,转向爷爷:“我看这房子也不值五块银元,就算便宜你了。”

说完,转过身去,对着身后四五个壮汉挥挥手:走了。

谷家语起身欲跟矮胖子讲理,妈妈一把拖住他:“可不敢惹李善人哪,你叔就是给他逼死的呀。”

一听来人是李善人,谷家语更是气冲脑门。虽说他从七岁起长住舅舅家,可他也知道,村里有个恶霸叫李修斋,人送外号李善人,家有良田千亩,雇着四五十长工,在村里欺压乡民,鱼肉百姓,给穷人放驴打滚的高利贷,逼得人家破人亡,他就去收人家的田产房屋。因为他家大势大,跟县里还有关系,一般人家根本惹不起,明知吃亏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村里不知有多少人家遭他欺负。一提李善人,吃饭的小孩子都打哆嗦,村人暗里相传:宁遇山中豺,不见李善人,腊八一升米,七七去卖身。

谷家语挣脱妈妈,扑向李善人,怒目圆睁,高声喊着“凭什么?还我叔叔!”

爷爷和大伯过来紧紧抓住他,李善人转头看看他,鄙夷地哼了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八、

济南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二月一过,河里的冰就融化了,河边上、院子里的柳树在不知不觉间披上了鹅黄的嫩叶,一片一片、一簇一簇地在阳光下吸引着行人的眼球。

自第一次相遇后,于凤阁就在袁素柯的劝说下搬进了他在纬二路租住的房屋内,袁素柯说,这样可以省下他在外面租房的费用,两人相互照应,还可以多聊聊。他清楚,其实,袁素柯只是想帮他,让他少花费而已。他心里对袁素柯充满感激,不过,他从未表示过。他们是好同学,好同学之间,像这样的事情是不需要用语言来体现的,一说,就显得庸俗而肤浅了。

两个多月来,他就跟袁素柯挤住在这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内。袁素柯每天上班早出晚归,每到晚上,总有年青人到袁素柯的住处,有时,袁素柯也出去很晚才回来,对于袁素柯的行踪,他从来不过问,只是,当有年青人来的时候,他也跟他们一起,或交流一些见闻,或谈论一些时事。他发现,到这里来的每个人都情绪高昂,对当下的时事有自己独立的见解,特别对当局的政策抱着深深的不满。他对此深有同感,他因此愿意加入他们的谈话之中,跟他们在一起,他能一吐心中的块垒,年轻人的一腔热血慢慢在他心中沸腾,他仿佛找到了刚参加国民党时的感觉。时日一长,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袁素柯不是个一般的教育厅工作人员,他是这群年青人的中心。

春节过后,城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满城到处都是搜捕共产党的布告,经常有警察从某个地方带走一二个人,警车刺耳的尖叫声不时地在城中回荡着,刺激着人们的神经。市民在一起不敢谈论国事,对共产党、抗日这样的事情更是讳莫如深,谁也不敢保证你身边的人不会出卖你,谁也不敢保证在你谈话的时候没有人在盯着你。城里人个个提心吊胆,户户小心翼翼,人们在这种恐怖的气氛中战战兢兢地生活着。

工作还没着落,没事的时候,于凤阁就会到街上走走,熟悉一下周围的情况。对于抓捕共产党的事,他很是看不过去: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搞这些名堂!

这天,他漫无目的地走到了纬八路上。忽听旁边有人在交谈,一个中年男子说:听说是南方人,组织过罢工。另一个老一点的说:那么瘦弱的人,竟敢越狱,还是两次,胆子够大的。中年男子说:他让别人先跑了,他自己没跑。老者说:这就要死了,为的什么呀。

人们神情紧张,行色匆匆地向一个方向聚集,他便随着人流向前走。

在菜市场附近,人群乱哄哄地停了下来,他抬头向前看,只见前面不远处一群黑衣警察荷枪实弹地列队而立,还有一些警察在吆喝着维持秩序,这些警察围成一个近似方形的大圈, 他挤进去,发现这是一个处决犯人的刑场。二十几个衣衫褴褛、面色憔悴的人被警察押解着。这些犯人个个被反剪着双手,背上插着木牌,上面写着名字,名字又用圆圈圈起来,打上黑叉,他们中的多数人遍体鳞伤,基本看不清他们的本来面目。

“镗镗镗”三声锣响过,人群安静了下来。就见三四个官模样的人站出来,其中一个警察手里拿着一卷纸,展开,向众人宣读:兹有共匪邓名成共二十二人聚众滋事,扰乱治安,攻击党国,图谋颠覆政府,被缉后,不思悔改,屡次越狱,罪大恶极,判处死刑,以儆效尤!

众警察“咔咔”推弹上膛。

围观的人群屏住呼吸,在这个初春的上午,空气中充斥着寒冷的味道。这时,一个黑瘦的犯人强抬起头,于凤阁看清了犯人的样子,那人矮小黑瘦,脸上一道道的伤痕,身上的衣服破烂得像一张渔网,身子踉跄,怒目圆睁,一副大义凛然的刚毅神情。

犯人对着围观的人群,慷慨激昂地说:“市民们,我们拼死拼活地干活,养不活一家老少,却养着工厂主、资本家花天酒地,对这不公平的现象,政府不管不问!日本占了我东三省,政府不但不管,还要屠杀主张抗日的共产党人,这样的卖国政府、买办政府,绝不是人民的政府!”

“行刑!行刑!”手拿纸卷的警察声嘶力竭地喊。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黑瘦犯人高呼,一行犯人随着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枪响了,一行犯人像棉布口袋一样倒下,鲜血从犯人的身体四处飞溅而出,旋即染红一片土地。

黑瘦犯人没有立即死去,他艰难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在他刚刚双膝撑地要跪起的时候,一个警察在他身后朝着他的脑袋补了一枪,他一下子扑倒在地。

于凤阁感觉自己手脚冰凉,他被眼前的残忍景象,被这个黑瘦的共产党人震撼了!想起自己在东北组织反日大同盟被当局驱逐一事,他对眼前的政府彻底地绝望了。

“素柯兄,我不能在这等了,我决定要干点事。”见到袁素柯的时候,于凤阁直截了当地说。

“凤阁兄,别急,你的事已经有眉目了。”袁素柯说,“厅长答应见你了。”

“我不是说这事,素柯兄,我今天见到枪决共产党人了,二十二个人哪,都是硬汉子,真让人揪心啊,政府连这样的人都杀,这样与民众为敌的政府还有什么指望?!”于凤阁义愤填膺地说。

“这事我也知道了,这是政府犯下的一大罪恶,是国民党欠共产党的一笔血债,历史是不会忘记的。”袁素柯沉痛地说。

“我是国民党员,我为国民党的行为感到耻辱。”于凤阁说。

“你以为共产党怎么样?”袁素柯问道。

“我今天见了那么多共产党人,他们真是了不起,死都不怕,我认为,只有共产党才能挽救眼前的中华民族。”于凤阁说。

袁素柯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所以,我要为国家、为民族做点事,像共产党人那样。”于凤阁说。

“这可是犯杀头罪的。”袁素柯说。

“人生自古谁无死,与其窝窝囊囊地活,不如轰轰烈烈地死。”于凤阁说。

“凤阁兄,实话跟你说,从大学时候,我就在观察你,你虽然是国民党员,可是你是个正直的人,是个有信仰的人,你要参加共产党,我给你做介绍人,”袁素柯向他亮出了自己的身份:“我就是中共济南地下党的负责人。”


九、

与海岛相比,陆地的夏天显得异常湿热。

“刘叔叔,我要参加共产党,你能不能给我引见?”安葬名传叔后,谷家语径直到所右村找到刘季周,直接向他提出要求。

“你要参加共产党?”刘季周很惊讶。

谷家语严肃地点点头。

“听说你叔叔去了?”

谷家语点点头。

“是叫李善人逼死的?”

谷家语点点头。

“参加共产党为了报仇?”

“打倒土豪劣绅,不让穷人受欺负。”谷家语坚定地说。

刘季周让谷家语坐下,话锋一转:“我给你的东西看了没有?”

“看完了。苏区打土豪分田地的事真痛快,要是都这样,穷人就不用受欺负了。”

“是啊,要是全中国都这样,天下的穷人就不会受穷挨饿,共产党就是为了让全中国的穷苦百姓过上好日子。可是,你现在,”刘季周语气变得严肃:“共产党是不会接受你的。”

“为什么?”谷家语问。

“共产党不是说进就能进的,必须经过考验,像你这样,只是为了给自己报仇,给家人报仇,你的觉悟是不行的。”

“哪要我怎样做才行?”谷家语急切地问。

“家语,你是个好青年,我可以介绍你加入共青团。”刘季周肯定地说。

“共青团?共青团是做什么的?”谷家语问。

“共青团是共产党的年青后备力量,是共产党的外围组织。”

“就是说我以后可以参加共产党?”

刘季周点点头。

“进了共青团,需要我做什么?”

“记住,加入共青团要对党忠诚,保守机密。以后,有关共青团的事只跟我一个人联系,千万别让外人知道。”刘季周神情严肃。

“刘叔叔,我保证按你说的做。”

谷家语感觉心里充实多了,多日以来积压在心里的悲愤和郁闷被一扫而光,他的眼前仿佛摆着一条光明的大道,走在路上,他的脚步格外坚实而有力。

转眼间,已到了八月,谷家语高小毕业了。何去何从,他要跟爷爷、妈妈商量。

“到初小当个先生吧。”爷爷说,“古柳村初小缺个国文先生,我跟校长说了,他知道你,说你可以去试试。”

“爷爷,我还想读书。”谷家语不想就这样去当个小学教员。

“唉,为了供你读书,咱家五亩地已经卖了二亩了,再也供不起了,你大了,你爷爷也干不动了,还是不念了吧。”妈妈在一边叹着气。昏暗的月光下,一家三口谁也没再说话,空气中透着凝重而沉闷的味道。

“家语在家吧?”院外传进问话的声音。农家夏天大都不关院门,此时正是晚饭之后,是人们纳凉的时间。谷家语听声赶忙要起来,刘季周已经进了院子。

“爷爷,妈,这是我刘叔叔,是我好朋友,县公安局大队长。”谷家语向二老介绍说。

刘季周像在自己家中一样,很随和地在地上坐下来:“大叔,大嫂,知道家语毕业了,我想看看以后打算怎么办。”

“正商量着呢,刘队长,难啊。”听说是孙子的好朋友,爷爷没顾忌,只叹了一口气。

“他爷爷想叫他到小学当先生,他自己还想念,家里哪能供得起。”妈妈接着说。

“要是这样,我倒有个主意。”刘季周开门见山地说。

三人一时都不作声。刘季周继续说:“驻辇县刚建了所师范学校,今年要招生。这所学校属于省里直管,不收学费,每个月还给学生发五块钱伙食费,五块钱吃饭是用不了的,还能剩些零用钱,你们看,到那念书行不行?”

爷爷和妈妈都不答。他们在怀疑,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看这样很好,家里不用出钱,家语也可以继续上学,这孩子很聪明,不上学太可惜了。”刘季周说。

“这样当然好,这是真的吗,刘队长?”爷爷追问一句。

“师范的校长是我的朋友,这还能有假?”刘季周肯定地说。

“要是这样,我同意,他妈,你看呢?”爷爷不忘问问儿媳妇。

“爹,你做主。”儿媳说。

“你呢,家语?”刘季周问谷家语。

“我愿意,刘叔叔。”谷家语回答。

“那就这样说定了,八月初十学校招生考试,到时你去考,考上就去念。”刘季周对谷家语说,然后,对两位老人说“我跟家语出去走一走吧。”

二老当然没意见。谷家语随着刘季周走出院门。

外面的月光比院子里明亮多了,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村口的小河坝上,四周没有人,只有远处小树林里传来知了“吱吱”的鸣唱。

“家语,最近这段时间你的表现很好,结交进步同学,写标语,发传单,鼓动大伙改变陋习,同落后思想做斗争,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知道,这正是共产党员需要做的。”

“刘叔叔,我做的还很不够。”谷家语谦虚地说。

“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刘季周说,“我今天找你,一是要你到师范去读书,二是通知你,组织上已经同意你入党的请求。”

“真的?组织同意我入党?”谷家语惊得张大了嘴巴。

“实话跟你讲,我名义上是国民党员,实际是共产党地下党员,是中共望海县地下党负责人。因为情况紧急,所以连夜找你。驻辇师范招生的事我是刚刚得知,师范的校长于凤阁是省教育厅派来的,他的公开身份是国民党员,实际也是我党地下党员,中共胶东特委决定,趁驻辇师范刚成立,要把师范办成我党在胶东地区的秘密堡垒,这需要党员参与开展艰巨的工作。经组织决定,吸收你为中国共产党员,并考入驻辇师范从事党的工作,你有信心吗?”

谷家语一直处在惊异之中,他惊异,自己相处多日的刘季周明明是国民党员,怎么会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共产党,而且还是他们县的负责人?他不相信,自己就这样加入了共产党,这太突然了吧?

可是听刘季周说话的语气,看他说话的样子,又是那样的严肃而坚定,绝没有半点玩笑和唬弄他的意思,由不得他不相信。

“保证没问题,刘叔叔!”他强压着自己嘭嘭的心跳。

“记着,后天就要去考试,你必须考上,进了学校后,你直接找于校长,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自然知道,以后你听他的安排,这是党给你的任务,你就接受党的考验吧。”刘季周吩咐道。

谷家语的心里激动得无以言表。他成了共产党了,从此,他可以跟着共产党,为了心中美好的理想勇敢地冲锋陷阵了!

月光如水,静静地映在小河面上,天地是那么的清静,那么的高远。知了的鸣叫那么的清脆,那么的欢快,仿佛在为他唱着悠扬的赞歌。走在回家的路上,谷家语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浩浩荡荡地在全身澎湃、冲荡!他的背后有强大的依靠,上刀山,下火海,他不皱眉头!


 十

驻辇县是一个历史名县。

据县志记载,三千年前,此地属于莱国,有不夜之称。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巡行天下,遍访仙药,曾三次临幸此地。城中有山,平地突兀而起,高约百米,上有平台。始皇到此,驻辇步行,登顶东望,但见烟波浩渺,天地一体,想起天下一统,功盖千秋,不禁龙心大悦,随命天下学子登临此山,歌功颂德,共享太平。因始皇在此驻跸,故设驻辇县。

驻辇县地处半岛东端,偏安一隅,自古风调雨顺,少有兵灾,故民风淳朴。又因境内山幽林秀,多有贤儒高士来此设坛讲学、授经布道,故崇文尚教之风浓厚,自明清科举取士以来,进士及第者几欲百人,更有父子同榜、兄弟连镳之盛事,北宋大诗人苏东坡有诗赞曰:至今东鲁遗风在,十万人家读书声。由此可见一斑。清代县东另设望海县,实则驻辇之一部。

因为重教,境内学堂极多,以县城内尤为完备。小学、初级中学、高级中学层次分明,且校园宽大,校舍齐整。

这一天,一大早,县立第一小学院内就聚集了上千人,还有人在陆陆续续涌进来。校园内的操场上早已安放了近两千条凳子,这些凳子横成行,竖成排,相互间隔一步之遥。四周以麻绳圈起,十几名警察荷枪而立。操场主席台上摆方桌两张,凡考试者皆须先到台上报名,报名后领取一张写着号码的纸片,经检查后进入绳圈围起的考场,对号入座等待考试。

日上三竿,考场内的凳子旁差不多坐满了考试的学生,也几乎不再有人报名。这时,一位身着浅蓝色中山装的瘦高青年走上主席台,对着底下焦急等待的考生讲起话来。青年人有二十七八岁,虽身材稍显瘦长,却双目炯炯有神,声音响亮清脆,底下的人个个屏息静气,仔细侧耳聆听。

“各位同学,今天是驻辇乡村师范学校第一次招生考试,欢迎大家前来报考!驻辇乡村师范学校是省里批准建立的学校,目标是为乡村培养教育力量,建设乡村,建设我们的国家。大家都是有志青年,我知道为了参加今天的考试,有的同学昨天就从几百里地外的地方赶过来,我希望你们发挥自己的水平,考出成绩,将来进入学校,学习本领,为建设我们的乡村,为建设我们的国家服务!下面,请县教育督学孙玉轩先生讲话!”

众人这才注意旁边一个穿长褂的老者。那老者五十多岁,比青年人矮半个头,微胖,戴一副玳瑁眼镜,下巴的胡须有半尺长。

老者向台下抱一抱拳,声音从胡须间发出来“名位学友,刚才于校长向各位讲明了,我就不再多说,只说明一点,驻辇师范已经建了两年,省里很重视,今年第一次招生,你们中的部分学友将成为学校的第一批学员,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所以,各位要珍惜这次机会,遵守考试纪律,争取考出好成绩!现在,我宣布,考试开始!”

立时,便有人开始发卷子。考场上鸦雀无声,只有笔落纸上发出的蚕吃桑叶般的沙沙声。

日近晌午,考场上已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了。先行考完的人都离开了考场,本县的基本都回家了,外县当天回不去的就在附近找个小旅馆住下,等待明天公布考试结果。

“家语,家语!”谷家语走出考场不远,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头望去,却见汤海平在街边向他招手,他赶紧走过去。

“我早就看见你了,你是什么时间来的?”汤海平高兴地问他。

在这里遇见老同学,谷家语格外开心。

“昨天半夜往这走,今早过来的,你呢?你也来考试?”他问。

“我昨天下午来的,在悦来旅馆住着,你还没找到旅馆吧?”

“没有。”

“正好,你到我那,咱俩一屋。”汤海平说。

两人说着走进旁边一个小旅馆,老同学乍见,自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一早,两人吃过早饭,结伴去学校看成绩。学校公告栏前已经挤了一堆人,指指点点地从录取名单中寻找自己的名字,录取单上有自己名字的便兴奋地挤出来,赶紧跑回家报喜,没见自己名字的便认真地从头到尾再细看一遍,生怕漏了,待确定落选后,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大部分人兴冲冲地来,却失落落地离去。

汤海平好凑热闹,这种场合正合适他,本来两人是一起来的,这时,他早挤到前面去了。不大工夫,他从里面挤出来,满脸绯红,喘着粗气,扬着手,朝着远远地站在人群外边的谷家语兴奋地喊“考上了!考上了!”

“谁考上了?”谷家语问。

“你呀,第一!”汤海平说着,向谷家语伸出右手大拇指。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那你呢?”谷家语问。他知道汤海平是不会骗他的,他更相信自己的能力。

“我也考上了,二十七!”汤海平依然沉浸在幸福中:“咱俩又做同学啦!”

汤海平说着,张开右手掌,跟谷家语互相击掌。

谷家语瞅了瞅公告栏方向,他没去看公告,他知道,自己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十一

立秋后的第五天,是驻辇师范新生入学报到的日子,一大早,就有学生背着行李陆陆续续地走进校园。这一年,驻辇师范从望海、山阳、驻辇三县共招收八十名学生。因为是新创办的学校,省教育厅非常重视,特地派教育科长袁素柯代表省厅参加学校的启动和新生开学典礼。

早饭后,在驻辇县教育局长王丰的陪同下,袁素柯径直来到位于县城东南郊区的师范学校。于凤阁早已跟几名教师在校门口等候,见了袁素柯和王丰,立即热情地上前招呼、握手,三人一边寒暄一边向校内走去。袁素柯留心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发现学校校园不大,距城区有一箭之遥,四周砌以一人高的围墙,园内一眼便可见一幢二层小楼。

几个人进了大门,于凤阁先引众人参观教学楼。在教学楼前,袁素柯停下来,只见大门两侧是一副隶书的对联,上联是:和马牛羊鸡犬豕为朋友。下联是:对稻粱菽麦黍稷下功夫。上额题:到农村去。袁素柯说:“于校长,这是陶行知先生的对联,很有针对性,适合乡村师范教育。”于凤阁说:“袁科长,王局长,请进楼内看看。”几人说着,进了过堂的仪门,又见仪门上画着东北三省的地图,地图上标着重要城市、铁路交通、矿产资源,顶端写着“还我河山”四个遒劲的大字,两边分别写着“你看见了吗?”“你记得了吗?”的警示语。袁素柯说:“就是要提醒学生勿忘国耻。”

一行人转出教学楼,沿校园内一条硬土路向北,右手是三进平房,于凤阁介绍说,第一排是男生宿舍,第二排是女生宿舍,第三排是教师宿舍和图书馆。路左边,正对着男女宿舍的位置是学生盥洗室和学校工厂房。众人一一看过。又向北,是一幢二十年代的小型别墅楼。房间门上挂着“教务处”、“总务处”、“训育处”、“餐厅”的木牌。于凤阁引众人参观楼道右边的学生食堂。学生食堂在一楼的一个大厅内,走进大厅,一条悬幅醒目地呈现在面前,上面用魏碑体书写着唐代诗人李绅的《悯农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再向里,又是两条字幅,一条上书“各尽所能,各取所值。”一条上书“不劳动者不得食。”袁素柯对众人说:“于校长的做法很好。梁漱溟先生说过,中国的落后,就在于农村,中国要富强,首先要加强乡村的建设,要培养为乡村建设服务的人才。这也是省里办乡村师范的初衷,我辈当谨记。”众人连连点头称是。袁素柯又对王丰说:“王局长,师范设在贵县,首先受益的是贵县,贵局可要多支持啊。”王丰道:“那是自然。”说着,训育主任孙平吾从外面走进来,告诉众人学生已经集合完毕,可以开始开学典礼了,一行人便在于凤阁的带领下向操场走去。

操场在别墅与教师宿舍之间。两张方桌搭成临时主席台,台前,八十名男女学生早已在教师的指挥下整整齐齐地坐在凳子上,等待开学典礼的开始。于凤阁跟袁素柯、王丰依次走到主席台旁边坐下,孙平吾对着学生说:开学典礼现在开始,请校长训话。

于凤阁站起来,扫视一眼台前的学生,说:“同学们,今天是我们驻辇师范开学的第一天,也是我们学校历史的开篇,作为学校的第一批学员,我为大家感到高兴,训话算不上,我只想对大家说一个问题,就是,大家为什么要来读书,为谁读书,读书以后要做什么。这个问题弄清楚了,你们的学习就有劲头了,我希望同学们好好思索这个问题,在今后的日子里,刻苦学习,成为社会的有用人才。”

太阳很暖和的照着,校园周围,柳树上的知了在清脆地鸣叫着。台前,学生们静静地听着,很多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于校长讲完话,侧身请袁素柯,对学生说:请教育厅袁科长给大家讲话。

袁素柯站起来,对着台前鼓掌的学生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说:“我代表省教育厅向驻辇师范的创建表示热烈祝贺,向学校第一批学员表示热烈欢迎。别的我不讲,重复一遍刚才于校长的话,刚才于校长讲的话我感觉很有道理,那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来读书,为谁读书,读书以后做什么。这个问题看似空洞,实则很现实,古语讲‘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如今,日寇入侵,国难当头,我们读书就是要学好本领,将来为国家服务,为民族服务。把国家建设得强大起来。我们读书不是个人的事,而是跟国家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强大了,帝国主义就不敢蹂躏我们的民众,就不敢在我们的地面上胡作非为!”

台前响起几处掌声,接着掌声响成一片。

典礼结束后,王丰回县教育局去了,于凤阁借口距省城路途遥远,邀请袁素柯在学校小住几日。袁素柯也不推辞,就在于校长给他安排的一间别墅房间里住了下来。

晚饭后,二人进了于校长的办公室,屋内只有他们二人。袁素柯说:“凤阁同志,上级指示,要求你尽快在乡师建立起党的组织,把乡师办成我胶东地下党的一个秘密地点。”于凤阁说:“我在着手这项工作,在招聘教师的时候,已经安插了四名党员进校任教,学生方面,现有五名党员,不过,大家现在相互还不熟悉。”袁素柯说:“这里离大城市远,多是乡村,国民党的势力比较薄弱,当局不太重视,这是我们开展工作的一个好条件,你们一定要抓住学校刚刚创建的有利时机。另外,”袁素柯说“一定要注意孙平吾,他是国民党CC派分子,此人是南京直接派来负责学生训育的,可以直接向南京汇报请示,这人很有背景,而且是个强硬的顽固派,以后工作的时候务必多加小心,千万别让他抓住什么把柄。”于凤阁说“我们会防着他。”

二人说着,有报告声,于凤阁朝门外喊了一声“请进”,就见一个戴眼镜的男学生走进来,于凤阁迎上去问:这位同学有事吗?

来人看了看二人,又环视了一下屋内,说“于校长,我是谷家语,刘季周先生让我来找你,可以单独跟你谈谈吗?”

于凤阁哈哈大笑:“你就是谷家语啊,你来得正好,来,我给你介绍,袁科长不是外人,是我们省委的领导同志,”转身对袁素柯说:“这位是谷家语,是望海县地下党派来的学生党员。”

三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十二、

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而清亮的哨声在校园响起,尚在睡梦中的学员们迅速从床上爬起来,匆匆穿上衣裳,顾不得整理床铺,睡眼朦胧地跑向操场集合。按学校规定,入学的第二天,首先要开始新生的军事训练。

八十名新生按班级站成两个方阵。微羲中,一个身着军服的小个子走到方阵前,扫视一眼静静等待着的学员,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兄弟啦,傅青萍,黄埔军校九期毕业的啦,从南京来的。按照蒋委员长的指示,做童子军教员,给大家军事训练啦。”一番自我介绍后,便指挥学员们开始训练。

学员们大都是从农村来的青少年,没有几个人见过这阵势,大多数人不会这种叫作行进间的步伐,有的甚至连听到“稍息”、“立正”的口令都茫茫然不知所措。傅青萍只好自己先做示范。傅青萍个子矮小,可是做起动作来,却是雄纠纠,气昂昂,姿势标致,有板有眼。他的这些个跟生活中很不一样的动作让部分初见的学员禁不住哧哧地笑起来,队伍便出现一些骚动。

“不许笑!”傅青萍停下动作,转向队伍:“照我的做!”

队伍立即安静下来,学员们重新在傅的指挥下投入训练,不大工夫,新建的操场上便泛起一层尘土。

“停!”傅青萍手一挥,喊了一声,队伍马上停了下来。

“你,”傅青萍用手一指队伍中的一个学员:“出列!”

一个黑瘦青年从队伍中站出来,走到队列前。

“你叫什么名字?”傅青萍问。

“报告教官,我叫丛培烈!”青年回答。

“以前做什么?” 傅青萍问。

“报告教官,我以前在望海县警察培训班。”青年回答。

“哦,很好!”傅青萍定定地看着一会丛培烈,对着众人讲:“丛培烈同学做得很好,大家要跟着他学,以后,就要丛培烈同学教大家。”众人一齐鼓掌。

期间休息的时候,谷家语拉上汤海平去找丛培烈,丛培烈正跟二男一女三个同学在一起谈训练心得。

“丛培烈,你也考了师范了?我是谷家语,你记不得了?”谷家语说。

“怎么不记得,我们在刘先生家见过的,再说,你是全校第一名,谁能忘了?”丛培烈说“我想找你,时间太紧没来得及,你在一班吧?”

“我在一班,你在二班?”在得到丛培烈的肯定后,谷家语说:“他是汤海平,是我高小的同学,我们老乡。”谷家语把汤海平介绍给丛培烈。丛、汤二人开心地握手,丛培烈又把几个跟他在一起的同学介绍给他们二人:“新认识的同学,这是王国贤,这是张英华,这是姜芙蓉,我们一个班的,大家以后多关照。”谷、汤二人热情地与三人一一握手,谷家语这才看清,王国贤是一个红脸的青年,姜芙蓉是个女生,一头齐耳的短发,白净的圆脸蛋,一双眼睛清如秋水,真是人如其名,虽然穿着灰军装,却透着一股脱俗的清气。相比之下,张英华显得更白一些,也更胖一点。当听说他们三人都是驻辇县人时,谷家语对丛培烈不禁生出一份敬意,想不到丛培烈刚进学校,就能联络人,真不愧是老大哥!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哨声响起来,他们停下谈话,赶紧参加集合。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亮亮地照着操场,校园内的一切建筑:别墅楼、教学楼、工厂、男女宿舍都在阳光的照射下清晰可见。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阳光,严肃而紧张,青春而快乐。小个子教官傅青萍指挥大家又开始新一轮的军训。


 十三、

夜色将校园全部笼罩后,谷家语走出教室,径直走向校长办公室。按照于校长的指示,今天晚上,他们要召开一个党员会议,研究成立党支部的问题。

于校长的办公室在别墅二楼的东头,推开于校长办公室的门,谷家语看到屋内有四个人,除了于校长,另外三人他都不认识。四人围坐在校长的办公桌周围讲着什么,此时,都停下来一起看着他。办公桌中央放着一盏煤油灯,从相貌上,谷家语分析那三人应该是学校的老师。他向四人点头微笑,并随手掩上门。于凤阁向他招招手,他走到于校长旁边。于凤阁说,再等等,还有几位同志没到,先认识一下。说着,先把谷家语介绍给三位,又向谷家语介绍另外三人,三人分别是教务主任兼国文教员李凤梧、总务处科员于耕夫、附属小学老师杨学秀。谷家语热情地与每个人握手。很快,门外陆续进来几个人,这几人,谷家语都认识,前面三个是他刚刚与之交谈过的二班同学丛培烈、王国贤、张英华,另一个竟然是他多年的同学汤海平!

众人到后,于凤阁起身把房门从里面插上,回来,把煤油灯旋亮,庄重地坐下,说:同志们,今天是我们驻辇师范全体党员第一次开会,以前,我们都是单线联系,相互不认识,现在,我们走到了一起,工作环境也改变了,我们这次会议首先是让同志们互相认识,便于以后开展工作。现在,我先给同志们做介绍。说完,于凤阁再次将相互不认识的众人做了介绍,大家激动地一一握手。

介绍过后,于凤阁说:“现在,会议正式开始。同志们,根据上级指示,我们必须尽快建立党支部,展开工作,这在我们学校是个有利时机。目前,学校刚刚建成,又地处偏僻,远离中央政府,国民党的势力相对薄弱,我们九个人就是九颗火种,要成为一个坚强的集体,大胆开展党的工作,把学校办成我党在胶东的根据地和堡垒。我们九个人就是学校的党支部成员了,按照党的组织原则,下面选举支部书记、组织委员和宣传委员。”

于凤阁刚说完,杨学秀马上说:“于凤阁同志是学校校长,便于开展工作,我建议,于凤阁同志担任党支部书记。”他的话音一落,四五个学生党员立即表示赞同。

于凤阁说“不行,我不能担任书记。同志们想一想,我当校长,本身目标就很大,我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盯着,随时都会引起怀疑,一旦出事,党的损失可就大了。”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是啊,这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担任书记就意味着责任、意味着风险、意味着压力甚至死亡,这种责任、风险、压力与死亡,不仅仅是个人的,更是组织的,是党的,这是不能轻率决定的,必须经过深思熟虑的考量才行。

“我提议,”见众人不语,于凤阁说“由谷家语同志担任书记。”于凤阁接着说“原因很简单,谷家语同志的入学考试第一名,在学校里知名度很高,全体师生都知道,谷家语同志担任书记,不论是在教师中做工作,还是在学生中做工作,都应该很方便。也容易树立威信,同志们看怎么样?”

“我同意。”李凤梧说“于凤阁同志的分析很有道理,革命不是排座次,我们讲策略,更要讲原则,必须要预见到将来可能出现的危险,并把这种危险降到最低限度。谷家语同志任书记是个最佳选择。”

“如果没有异议,那我们就举手表决。”于凤阁说完举起右手,灯光下,九只手臂齐刷刷地举了起来。

待众人放下手,于凤阁说“家语同志就是我们的书记了,我会向上级汇报。下面就请家语同志讲话。”

谷家语从凳子上站起来,环视一下大家,说:“同志们,刚才听凤阁和凤梧同志的讲话,我感觉身上的担子很重,也越发激起我的革命斗志,我参加革命很晚,斗争经验也很少,但我相信党,相信同志,只要我们保持旺盛的斗志,按照上级党的指示,我们就一定能完成党交给我们的任务。”说完,他话题一转,说“下面,我想举荐两位同志,举荐丛培烈同志担任组织委员,举荐汤海平同志担任宣传委员。丛培烈同志在警察培训班学习过,组织能力很强,汤海平同志的文章写得很好,适合宣传工作。请同志们表决。”

大家议论一会,没有异议,便一致通过。

谷家语说:“于凤阁同志是校长,好多事不方便出面,工作由我来牵头。凤阁同志直接受上级领导,斗争经验丰富,阅历也深,所以我们的工作要由凤阁同志指导,我们一起来做。”

大家都点头称是。

于凤阁说:“好多情况下,不方便我们一起行动,因此,我提议,在党支部下面再成立一个教职工支部,由我们四名教职工党员组成,我任书记,便于我们独立行动,同志们看怎么样?”

“凤阁同志想得周到,我完全赞成!”于耕夫马上表示支持。

“这样最好,不然我们这么多人在一起目标太大。”张英华也表示赞同。

见没有异议,谷家语说:“那就这么决定。现在我宣布,中共山东省驻辇乡村师范学校党支部及教职工支部成立。党支部书记谷家语,组织委员丛培烈,宣传委员汤海平,教职工支部书记于凤阁。”大家一齐低声鼓掌,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着兴奋的光。

谷家语说:“同志们,支部成立了,以后我们就要在支部领导下有组织地开展革命工作了,下面,我们来研究今后的工作。”

“按照上级的指示做就是了。上级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张英华说。

“这不行,上级离我们很远,也不可能什么事都给指示,很多事情必须由我们自己决定。”于凤阁说。

“我建议,组织农民暴动,夺取县政府。我看过中央的机关刊物《斗争》,那上面就要求我们武装斗争。”张英华说。

众人一时无语,相互对视。

“我感觉不合适。至少现在我们不具备武装暴动的力量。”停了一会,李凤梧说,“我们就这么几个人,没有枪,没有群众基础,怎么暴动?就凭我们九个人赤手空拳能抵过四五十个带枪的警察?”

“怕什么?中央苏区就是这么做的,干革命总会有牺牲,怕牺牲就不革命。”张英华说。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一个策略问题,一个方法问题,不看具体情况,拿鸡蛋撞石头,只会害了自己,这是蛮干,对革命不仅没好处,反而会害了革命。”于耕夫说。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王国贤问。

“我认为,我们现在首要的是分析清楚现在的形势,然后再确定我们的斗争任务。”李凤梧说。

“现在是一种什么形势?”张英华问。

“这个问题于凤阁同志比我们了解,请凤阁同志给我们讲一讲吧。”谷家语说。

“同志们,”于凤阁说:“刚才听了大家的讨论,我很受启发,我比较同意凤梧、耕夫等同志的意见,不能盲目行动。我们现在面临的形势是,一方面,我们地处一隅,国民政府的力量比较薄弱,但同时,我们也远离党中央,得不到中央苏区的支持。另一方面,学校刚刚创建,当局不会太注意我们的活动,但同时,我们党支部刚刚创建,力量单薄,也不熟悉当地民众,不利于我们开展大范围的活动。我认为,我们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周围的民众团结起来,包括我们的学生,把他们引向自觉的革命道路,扩大党在民众中的影响,等我们的基础打好了,积蓄了力量,再进行暴动夺取政权。眼下,我们应该按照胶东特委的要求,把学校建成一个秘密基地,具体应该怎么做,我们再慢慢商量。”

“我同意于凤阁同志的意见,大家有什么不同看法?”谷家语问。

“这样比较稳妥。”汤海平说。

对基本问题没有异议,众人又开始研究具体工作。即将开始新的战斗,每个人都激动着,都兴奋着,都有许多话要说,大家的眼前仿佛现出无限光明,只是因为环境限制,他们明白要时刻克制着自己的激动和兴奋。


十四、


一场秋雨后,天气骤然凉了下来。

“谷家语怎么没来上课?”上午的国文课上,李凤梧问副班长汤海平。

“报告,谷家语关节炎犯了,让我请个假。”汤海平起身回答。全班同学都惊讶地看着汤海平,他们从来没听说班长谷家语有关节炎的毛病。

“这么厉害?”李凤梧问。

“他痛得不能动。”汤海平说。

“那得想法子治啊。”李凤梧很关心地说。

“主要是宿舍太潮,他受不了。”汤海平说。

“噢,这样啊,”李凤梧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那好,等我跟校长汇报,看看能不能给他调一调。”李凤梧说完,扫视一眼全班学生,又看一眼汤海平“你请坐,现在开始上课。”

晚上自修的时候,谷家语进了教室,跟平常一样和大家一起学习,这时,李凤梧走进教室,走到谷家语身边,用一种全班都能听得见的声音说“听说你有关节炎?”

谷家语点点头:“是,先生。”

“我跟校长汇报了你的情况,校长很关心,说你这种情况不能住在新建的宿舍里,特地给你找了一个干爽的房间,你到那里住吧。”李凤梧说。

“去哪儿?”谷家语问。

“跟我来。”李凤梧说。

谷家语在大家的注视下跟着李凤梧出了教室。

转过教学楼,进了男生宿舍,谷家语动手拾掇自己的床铺和随身物品,他的东西不多,一会工夫,就收拾完毕。然后,他背起行李,李凤梧帮他提着洗涮用品,二人朝着别墅楼走去。

在别墅楼一楼的最东边的一个房间前,李凤梧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二人走进去,李凤梧点亮了早已准备好的一盏马灯,借着灯光,谷家语看清了,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南北长有两丈,东西宽有八尺,靠南窗下,放着一张八仙桌,那盏马灯就放在八仙桌上,八仙桌旁是一张单人木床,北面,挨着房间东西两道墙边,分别支着两张双层床。床上空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谷家语把行李向单人床上一丢,与李凤梧会心地相视一笑。

“这间房子早准备好了,凤阁同志特地留下这间房子,就为了组织活动的时候用,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有关节炎,不能住新宿舍,你进来住正好可以掩人耳目,我就在你的西边隔壁,我的西边是总务处,耕夫同志在那,上面是凤阁同志的办公室,在这里工作相对安全。楼道西边是训育处和餐厅,训育处的孙平吾和傅青萍,这两人是国民党员,需要注意。”李凤梧说。

“凤阁同志确实有斗争经验,事情都能提前安排好。”谷家语钦佩地说。

“也不完全这样。”二人吃了一惊,就见于凤阁从外面进来,随手关上房门,很严肃地说:“今天下午,孙平吾就找我了,说是教师擅自改动课程,把三民主义课改成了辩证唯物法,是对党国的不忠,对领袖的不敬。让我先安抚回去了,他人虽说回去了,不过很生气,说我不应该纵容教师。看来,我们还是没有做好,还是忽视了他们的力量。这里虽然离中央政府远,可是他们还是无孔不入,以后,我们的工作一定要注意保密。”

“这几天,孙平吾经常到我们教室周围转悠,有时候大家课间讨论的时候,他就走进去,还翻学生的书桌。”谷家语说。

“这就对了,这说明他在关注我们,他是国民党员,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前一阶段的工作看来还是有些过急,特别是在发展党员的问题上,一旦弄不好,很可能出大事。国共已经翻脸,不像以前了,我建议,在发展新党员的问题上一定要隐秘,要稳妥。最好以学生的名义建立各种学生自治组织,由党员负责领导,这样,把学生团结在我们的周围。”于凤阁说。

“这个工作我们已经开始做了,我组织个新科学研究会,有七个人,汤海平组织个新文艺研究会,丛培烈和王国贤他们组织个史地研究会,都差不多十人左右,这些加入的同学都是思想进步的,有事一招呼马上就响应。另外,我们还成立了一个反帝大同盟,我和丛培烈同志负责,有三十多人参加,我们不讲别的,就讲抗日,宣传抗日,这点政府是不会禁止的。”谷家语说。

“要是孙平吾再找你,你就告诉他,课程是我安排的,让他来找我,我跟他解释。”李凤梧说。

“大家都注意点,别引起县党部的注意,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要让他们抓不到把柄才好。”于凤阁说:“以后,家语同志这里,我们没事都不要来,需要来的时候也尽量保证不让人产生怀疑。”

谷家语和李凤梧点点头。

“张英华的姑夫在县保安大队当大队长,我们想请他来给我们教军事课,主要是枪支的操作,党支部里只有丛培烈同志接受过训练,其他同志没有懂这个的,我们可以借着上军事课的名义,让同志们掌握实用的军事技术,这对以后的革命工作是有益的。”谷家语对于、李二人说。

“是个好主意,我完全同意。”于凤阁说。

“让英华同志去跟他姑夫联系,一旦他答应了,课程、时间我来安排。”李凤梧说。


十五、

霜降后,地里的苞米、大豆、花生已收拾得差不多了,冬小麦刚窜出寸把高,地瓜、白菜、萝卜等耐寒作物也一天比一天稀少,山草在几天的工夫变得枯黄,大地从一年的繁华中渐渐谢幕。

在一块临近河边的洼地里,乡师的学生们正在忙着收拾白菜。这块地有二亩大小,是乡师的实验田,种的全是大白菜,现在,白菜已经成熟了,一棵棵圆滚滚、硬棒棒的,像一个个胖乎乎的大冬瓜站在那里,就等着人们来收割了。几个月来,乡师的学生们给这片白菜浇水、施肥、除草、打药,白菜小的时候,他们来捉虫子,白菜长心的时候,他们来捆扎。虽然他们没有播种,可他们几乎参与了管理的全过程。在他们的精心呵护照料下,白菜丰收了,面对丰硕的劳动果实,他们无不开心,这是他们自己的劳动成果,也是他们今年冬天和明年春天饭桌上的主要菜肴,也是他们佐餐的佳肴。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朗日子,太阳高高地挂着,四处没有一丝风,天气不冷不热让人格外舒服,学生们一字排开,先把白菜从地里扳倒,然后运到地头,地头有马车等着往学校里运。运到学校后,就地挖出一排排地窑埋进去,白菜经过霜打和土埋后,再挖出来食用,又鲜又嫩,那味道好极了。

年轻人是活泼的,干活也不能阻止他们的快乐,开始有人哼着曲子,慢慢地有人合着曲子唱起歌词,很快,歌声便响成了一片,那悠扬的旋律和欢乐的歌声伴着小河流水哗哗地向前流淌:

吾民不受秦皇愚,

吾乡夙近康成居。

念吾侪早识人间苦,

学成了还向农村去。

更换那衰落情形变羡馀,

土无荒废,人民欢愉。

礼仪兴,崇齐鲁,

富强具,效夷吾。

吾侪任重莫踌躇,

应知道,禹甸光明启海隅。

人多力量大,不到一上午,二亩多地的白菜就全部扳倒并送到了地头,在马车向后运的间隙里,他们又帮旁边的一位老乡去收拾白菜。那老乡的白菜地跟他们的实验田靠在一起,老乡瘸着一条腿,干活不利索。没有人号召,大伙自动地过去,一阵风的工夫就帮老乡收拾好了。老乡感动地不知说什么,嘴里直道谢谢。没事做了,他们就在那等着,等学校的马车再来拉。这时,就见远远地从小河旁的土路上走来一个人,那人走到他们地头,稍作犹豫,停下来,朝着他们过来了,等他走近了,大伙看清了,是一个高高大大的中年男人,来人的长相很有特点,身材高大不说,嘴巴、眼睛、鼻子都比一般人要大得多,那眼睛看人就像一把锥子一样犀利,他的身上穿着短打夹衣,肩上搭着一个搭裢。既不像作工的,也不像卖货的,更不像庄稼地里务农的,大伙像研究稀奇一样看着他,他却不慌不忙地开口道:请问,到乡师怎么走?

听说是到乡师的,学生们便七嘴八舌很热情地给他指点,来人明白后,很客气地说声谢谢就走上了学生们给他指的路。

看着来人大步流星地走远,学生们回过神来,纷纷议论:“这人长得真怪呀!”

“这人是哪的?口音真好听。”

“他到我们学校干什么?”

“许是找人吧?”

在大伙猜测不休的时候,瘸老乡说话了。老乡刚才也在看来人,只是他不便说话,听了学生们的议论,道:他是从西府来的。

“西府?西府在哪儿?”有学生问。

“咱这都把山阳县以西的叫西府来的,也叫西部莱子,他们的口音跟我们这的不一样。”老乡说。

“断定他是来找人的。学校里有几个先生是西边县里来的,我们的训育主任孙平吾、训育员傅青萍就是从西边来的,于凤阁校长和李凤梧主任也都是山阳县人,跟西府靠得很近。一定是从那边过来的。”大个子张翰之说。张翰之是二班的体育委员,在这一届学生中是个大年龄,小时候随父亲闯过关东,算个见多识广的人。

从实验田回来的时候,学生们又看到了这个大个子男人,这时,已卸去了搭裢,正跟于校长一起到餐厅里吃饭,两人说说笑笑,看样子关系不一般。

在餐厅里,两人遇着孙平吾,孙平吾脸上挂着笑:“于校长,来客了?”

于凤阁礼貌地笑着说:“老家表兄来了,听说我在这,想来找个工作。”

“亲戚呀,那得好好安排。”孙平吾说。

“安排什么呀,现时有啥好做的。”于凤阁叹口气。

“既然来了,总不能什么都办不成就空手走了吧?”孙平吾说。

“我也不是本地人,对这不太熟悉,要不,拜托孙主任帮忙看看?”于凤阁问。

“校长笑话了不是?你不是本地人,我比你更远,你校长办不成的事,我还能办成?要不干脆让表亲在我们学校干得了。”孙平吾说,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仔细观察校长的表哥。

“嘿,我哥是走街串巷的货郎,没什么文化,能在学校做什么呢?”见孙平吾不住地看着表哥,于凤阁装作无奈地说。

“这是难办。”孙平吾也作无奈地说。

“所以我跟表哥商量还是先回去,以后有机会再说。”于凤阁说。

“表哥大老远地来了,就是办不成,也在这多住几天,这样,让表哥在我那儿住着。”孙平吾热情地邀请。

“不用,不用,你那儿就你一张床,到你那儿还要再加床,多麻烦,我哥在学生宿舍住一宿就行了,明天就走,家里的活还多呢。”于凤阁道。

“表哥,眼下时局不太平,听说西边在闹土匪,来的路上没遇上什么麻烦吧?”孙平吾关心地问大个子。

“咱一个庄稼人,谁跟咱过不去?”大个子轻描淡写地说。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孙平吾随声附和着。

说着,好多学生已经吃完饭陆续向餐厅外面走。于凤阁转身看看,正好看见谷家语,他连忙向谷家语招手:“谷家语同学,请过来一下。”

谷家语早已看见校长跟大个子在一起,见校长招呼他,立即走到于凤阁身边:“校长,您叫我?”

于凤阁点点头,指指大个子说:“这是我表哥,从老家来,你宿舍不是有空床吗,你收拾一张床出来,我拿床被子过来,今晚我哥就睡你那吧。”

“没问题,校长,我这就回去收拾。”谷家语回答,“到时你领过来还是我去你那儿接?”谷家语问了一句。

“晚饭后我把表哥送你宿舍吧。”于凤阁说,说这话的时候,他稍背转了一下身子,对谷家语眨了下眼。

“行,校长,今天礼拜六不自修,我等着。”谷家语看着于凤阁说。


十六、

掌灯时分,于凤阁腋下夹一床被子,领着大个子进了谷家语的宿舍,丛培烈、汤海平也在谷家语的宿舍内。于凤阁中午在餐厅里看似不经意地一眨眼,谷家语马上心领神会,他意识到大个子不是什么“表哥”,上午在白菜地里遇见的时候他就感觉大个子身上有种东西吸引着他,只是当时没有太在意,中午于凤阁对他一眨眼,他立即想到刘季周,对,大个子的神情与刘季周何其相似!他相信大个子一定肩负着重要的使命。于是,他通知丛、汤二位党支部成员饭后到他宿舍。如果大个子仅仅是校长的亲戚,那他们就是几个同学在一起谈心而已,如果大个子真的如他判断的有重要使命,那他们几个党支部成员应该首先知道。

于凤阁看看正在围桌而谈的三人,转身把房门关上,三人也起身迎接校长。于凤阁把被子放在一张床上,压低声音向三人介绍大个子说:“同志们,这是胶东特委书记姜正远同志,今天来巡查我们的工作。”三人听说是特委书记,激动地赶紧与大个子握手,于凤阁也一一向姜书记介绍每个成员。

谷家语拖一把凳子请姜书记坐下。姜书记坐下后,环视一下房间环境,招呼众人都坐下,然后说:“同志们,我听凤阁同志介绍过了,乡师党的工作做得很好,虽然乡师刚建立时间不长,大家却能在这长短的时间内成立党支部,建立进步学生组织,开展各种活动,可以说站稳了脚跟,这是同志们的功劳。”

听到特委书记的表扬,大家都非常兴奋。谷家语问:“姜书记,请指示,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姜正远说:“乡师党支部是驻辇县第一个党支部,党员人数多又集中,以后就直属胶东特委负责,工作要保密,要隐蔽进行,别引起国民党县党部的注意。下一步有三个主要任务,一个是继续发动群众,打好群众基础,一个是多发展学生党员,加强组织力量,一个是抓好学生的军事训练,最好是建立一支进步学生的军事化武装,必要的时候拉起队伍,武装暴动,呼应中央苏区。”

“我们联系县保安团来教大家枪支使用,现在大多同学都会用了,现在缺的就是枪。”谷家语说。

“现在暴动还为时过早,眼下的主要任务是积蓄力量。”姜正远说。

“我有个事情要汇报一下,”于凤阁说,“最近,孙平吾找过我两次,说是要在学生中吸收党员,我没有拒绝,只说学生的任务是学习,年龄还小。暂时他没有什么动静,不过我想,他和傅青萍都是南京派来的,做训育工作,表面上尊重我这个校长,真要在学生中吸收党员,我也拿他没办法,那时候,学生中国民党的力量强大了,对我们的工作将极为不利。这是两个阵营的争夺,我们是不是应该警惕,阻止他的行动?”于凤阁说。

“凤阁同志提的这个问题很重要,同志们,现在胶东地区的斗争形势非常严峻,我们的组织多次受到敌人的破坏,乡师是个新校,敌人还不是很注意,我们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有利的条件,多争取学生,凤阁同志可以利用国民党员的身份做掩护跟南京来的人做周旋,其他同志就要多做学生的工作,大家的身份是学生,在学生中做工作更方便。”姜正远说。

“我们成立了好几个学生组织,参加的都是思想进步的同学,大家对孙平吾他们都没好印象,是不会听他的话的。”丛培烈说。

“这样很好,”姜正远说,“乡师眼下有九名同志,这是个不少的数字,凤阁同志又是校长,一定要把乡师掌握在我们手里,把它办成我们的一个根据地。”

“放心吧姜书记,只要我们在,乡师就一定在我们的手里。”于凤阁说。

外面,一轮弯月冷冷地挂在天边,月光透过门隙照进来,从前面学生宿舍的后窗上可以看到,几个宿舍的灯都亮着,学生们差不多快要入睡了,偶有脚步声传来,不知是谁还在校园里走动。

“姜书记,你先休息吧,我们不方便在这多呆。”于凤阁说,“防止隔墙有耳。”

“好,你先回去,我跟家语同志说一会。”姜正远说。

于凤阁站起身,跟姜书记握手告别,然后走到门旁推开房门,向外看了看,径直回到自己的住处。

待了一会,见外面没有动静,丛培烈和汤海平也起身告别回到学生宿舍。

送走三人,谷家语关上房门,回身把灯灭掉,借着外面微弱的月光跟姜书记交谈起来,姜书记从当前全国革命形势的发展到胶东地方革命的现状,从国民党对中央苏区的围剿到各地地方武装的建立,从日本的入侵到国共两党的主张一一道来。

谷家语仔细地听着姜书记的话,用心地记着姜书记讲的每一个字,他的眼前呈现出一个广阔的世界,他的心一直在激动地跳动,他为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感到无比自豪,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意志也更加坚定。

月亮隐了,房间内完全黑下来,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距离天明只有短短的一点时间,二人和衣上床小憩片刻。


十七

村鸡叫头遍的时候,谷家语和姜正远从睡梦中醒来,姜正远洗过脸,对谷家语说:“我先走了,你告诉同志们,我就不打招呼了。”谷家语说:“姜书记,吃了早饭再走吧。”姜正远说:“不吃了,我还得赶快到望海县去,望海的党组织被破坏得很严重。”谷家语一听姜书记要到他老家去,就说:“姜书记,刘季周同志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你可以去找他。”姜正远说:“刘季周同志已经暴露,组织上安排他去天津了,现在要赶紧恢复地下组织。”听到刘季周已经暴露并离开望海,谷家语感觉又震惊,又为他担心。

姜正远把搭裢向肩上一搭,伸手与谷家语告别,谷家语双手握着姜正远的手,恋恋不舍地说:“姜书记,你保重。”姜正远笑笑:“同志们都保重。”说完,转身走出房门,消失在茫茫的晨雾中。

姜正远走后,谷家语把姜书记的指示逐一传达给支部的每个成员。

此时,中央政府正在大力倡导“新生活运动”,各地“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元旦将近,孙平吾请示于凤阁:“总裁提倡新生活,眼下新年元旦将近,我们是不是有所表示?”

于凤阁说:“孙主任有何想法?”

孙平吾说:“我想借这个机会,搞一个元旦晚会,把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过来,一来跟学生宣传党国的主张,二来也与地方增进联络,你看如何?”

于凤阁说:“这是个好主意,只是这些事情都由谁去做呢?”

孙平吾说:“组织演出的事,让教务处李主任负责,邀请地方名人的事情还得由你出面,你是校长,说话有分量。”

于凤阁说:“凤梧主任可以组织学生排练演出节目,至于邀请名人,我跟地方不熟悉,还是你去比较合适。”

孙平吾说:“我跟地方也不是很熟。”

于凤阁说:“你是南京直接派过来的,就是不熟悉,地方也要给你面子不是?”

孙平吾说:“要这样说,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于凤阁说:“有劳孙主任了。”

元旦当晚,乡师学生早早在餐厅里布置了一个演出舞台,舞台前的前两排分别是一溜六张课桌,课桌上蒙着黄台布,作为贵宾座,贵宾座后面是学生的小凳。大约七点钟,学生们都坐好了等着演出开始,这时,于凤阁和孙平吾引着十几个当官模样的人进入会场,直接走向贵宾座。等众人落座后,孙平吾走上舞台,对台下的观众说:“各位,为迎接新年元旦的到来,学校特准备了一台晚会,我们很荣幸地请到了驻辇县的刘县长、教育局的王局长等众多嘉宾观看,下面请刘县长给大家训话。”

就见贵宾座上拱起一座小塔,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站起来,转过身来面向后面的学生双手抱拳:“各位兄弟,敝人刘怀德,站在三点一四一五九的圆周率上给你讲话,新生活是个好东西……”

“哈哈……”

“嘻嘻……”

刘怀德刚刚讲了一句,学生们就已经笑开了,私下里议论着:从哪来个大老粗?下面的话也就没有人听进去了。看刘怀德在那尴尬地立着,孙平吾在台上赶忙宣布晚会开始。

就见五个身着白色斜领上衣蓝色长裙的女生走上舞台,面向观众一字站开,又一个同样装束的短发女生走到五人前面,六人一起面对观众深鞠一躬,接着,琴声响起,六人同时起唱:吾乡夙近康成居,吾民不受秦皇愚…… 清纯的模样,淡雅的着装,婉转的歌喉,让场下观众看得入迷听得入迷。场下静悄悄的,只有优美的歌声在四周回荡。待一曲《乡师之歌》唱完,场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刘怀德转头问坐在身边的孙平吾:那领唱的小姑娘是谁?孙平吾说:叫姜芙蓉,听说是驻辇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刘怀德啧啧称道:想不到乡师有这等漂亮女子!孙平吾看一眼刘怀德,浅笑着说:这可是个烈性女子,其父都让她三分,一般人是驯服不了的。刘怀德问:其父是谁?孙平吾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二人正说着,台上已经开演下一个节目,只见一个打扮成渔民模样的女学生手里摇着一支橹,边摇边唱:

轻撒网,紧拉绳,

  烟雾里辛苦等鱼踪!

  鱼儿难捕租税重,

  捕鱼人儿世世穷。

天已明,力已尽,

眼望着渔村路万重;

  腰已酸,手已肿,

捕得了鱼儿腹内空!

场下静静的,不一会就听到有人哭泣的声音,刘怀德问:这是什么节目,怎么这么悲,多不好!孙平吾说:我也说不上来,好象是叫什么曲,学生们自己编排的。刘怀德说:大过节的,唱这个,扫兴!孙平吾赶紧说:那是那是。

演出继续进行,五六个演员穿着各色服装,扮成不同人物,在台上比比划划,其中一个老汉一个女孩最为突出,就听老汉说:而且我现在还发了疯,打你骂你,想从你身上榨出咱们的饭来!天哪,怎么的,谁使我疯的呢?那女孩说:爸爸,这是因为我们没有了家乡,没有饭吃呀!饿着肚子不光是摧残了我们的身体,连我们的心也给染黑了。又一个青年模样的人说:我告诉你们,使你们挨冷受苦,无家可归的是日本帝国主义,是不抵抗的卖国汉奸!老汉说:先生的话固然不错,可是叫我们怎么办呢!青年说:向压迫我们、剥削我们的人算账去——这才有我们的生路!我们是有我们的武器的。就是空着两只手,拳头也是我们的武器呀!大家联合起来,一齐去打倒我们的仇人!

刘怀德皱着眉头,刚要说什么,就听身后有人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很快,呼声响成一片,学生们一齐响应: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致抗日!学生们的呼声带着满腔的仇恨,声震屋宇。刘怀德气急败坏地对着身边的从人道:反了反了,乡师赤化了!说完,起身离开座位,拔腿就走,跟他一起来的官员也只好起身,随他而去。


十八

第二天在平静中过去,一切好象都没有发生过,乡师的学生像往常一样上课下课用餐休息,思想单纯的学生们不会想到他们的举动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只有于凤阁和李凤梧等几个教工党员心生警惕,想起刘怀德怒气冲冲拂袖而去的样子,于凤阁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这几天,街面上关于“赤匪”、“共党”进了驻辇的传言很让一些人惶恐,学校里,孙平吾已经几次找过他让他注意部分学生,他知道,孙平吾、傅青萍早就密切关注学校的动态了,他不会让孙平吾们得逞。他是国民党员,表面上,他答应孙平吾的提议,同时,他也委婉地告诉孙平吾,学校要以稳定为大局,以此拒绝孙平吾的其它要求,他是校长,他不同意的事情,孙平吾也没办法。不过,他明白,作为南京直接派过来的人,孙平吾是个坚定的国民党员,在个人的意见不能被他这个校长采纳的时候,他是可以到县党部直接找县长的,这一次元旦晚会,孙平吾就是直接到县党部请的刘怀德,而从刘怀德能来学校看演出,本身就说明孙平吾在县党部、在县长心中的份量。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以前的行为,他发现在这以前,他的确没有很好地重视孙平吾这个人,不能让他坏了大事,他要好好地跟孙平吾周旋,也要告诉同志们警惕孙平吾他们,凡事小心谨慎,以防万一。

果然,第三天,当乡师的师生们忘记了晚会的不快,进入常规学习的时候,刘怀德亲自带领十几个警察进了乡师。

 正是上午课间操的时间,学生们都在操场上做操,刘怀德指挥着警察径直进入教室,挨个课桌搜查,只要是带有红颜色的,或者书名激进的,不管是什么书,警察们一律没收。

在操场上做操的学生们早已看到警察进校,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以为然,等到看警察们进了教室后,便停下做操,一路小跑回去看个究竟。此时警察们正在二班搜查,当看到警察们在搜查他们的课桌时,二班的学生一齐围住警察,纷纷怒声斥问:凭什么翻我们的东西?!谁给你们的权力?!个子高大的体育委员张瀚之站在众人前面,他中气充沛声音洪亮,对着县长刘怀德道:这是学校,不是警察局,你没权翻我们的东西!刘怀德盯着张瀚之看了好长时间,突然用手一指张瀚之的胸口:你是共产党!

张瀚之冷冷一笑:什么共产党国民党,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翻我们的东西不对!这时,就见一个女学生冲到自己的课桌旁,捡起丢在地上的书本,向课桌上一拍,朝着还在翻捡的警察,涨红着脸愤怒地吼叫:土匪!强盗!

刘怀德转过身,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怒气冲冲的女学生,只见女学生柳叶眉,银杏眼,齐耳短发,鹅蛋脸,高挑的身材着一袭棉旗袍,因为生气的缘故,胸脯急剧起伏,虽然脸色涨红却也掩不住青春的妩媚与漂亮。刘怀德看得呆了,就听女学生冲他喊:看什么看,翻人东西还有理了?!

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刘怀德一下子想起来了,他嘿嘿一笑,说:脾气还不少,你叫姜芙蓉,是瑞祺商号姜掌柜的闺女,是不是?

姜芙蓉道:你管我是谁,你凭什么翻我们的东西?!

刘怀德背剪双手绕着姜芙蓉踱了一圈,不阴不阳地说:凭什么?就凭本人是县长!

这时,二班的学生都在教室里与警察对峙,一班的学生也大多在二班的教室外堵住门口,守着窗子,给二班学生声援、打气,大家挥着胳膊向二班的教室喊:

“霸道!”

“没有王法!”

“军阀作风!”

……

刘怀德不再理会学生们的反应,指挥着警察抱着搜查的书向外走,正碰上赶过来的校长于凤阁一行人。

“刘县长,这是?”于凤阁佯作不知。

“于校长,近来共匪猖獗,据报学校里有人看禁书,本县特来搜查。”刘怀德指指身后抱着书的一个警察。

于凤阁走近抱书的警察,随手翻了翻被查收的书本,很不经意地说:“嘿,刘县长,这哪是什么禁书,这不都是学生的课本嘛。”

“你说这是课本?你的学生学的就是这些书?”刘怀德诧异地问。

“是啊,你看,这是《新帝国主义论》,这是《社会科学概论》,还有这个《唯物辩证法》,这都是学生课本嘛,怎么成了禁书?”于凤阁不轻不重地说。

“学校不讲三民主义,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刘怀德反问,他显然被于凤阁的话噎住了。

“嘿,刘县长,学校也不能只讲一种课程不是?再说,这也是省里安排的,您这样定为禁书是不是不太妥当啊。”于凤阁话不重,却步步紧逼。

刘怀德一时语塞,还在强辩:“那这些红色是怎么回事?”他指着书上的红色插图问。

“唉,不能因为有个红色插图就把书列为禁书呀。”于凤阁说着,向刘怀德靠近过去,在他的耳边低声道:“刘县长,您对党国的忠心我们早已引为楷模,可别为了这点误会伤了您的形象啊,学生的书本还是还回学生吧。您看,学生们都在看着呢。”

刘怀德向于凤阁身后看看,几十个满脸怒气的男女学生站在他的身后,像一道屏障把他保护起来,并且随时可能向他这个县长扑过来,虽说他有十几个警察护驾,他也不敢轻易得罪眼前的这帮师生,怔了一会,他向身后的警察挥一挥手:送回去。

就在警察愣着的时候,姜芙蓉从人群中跨出来,双手从警察怀中抢过书本,转身“噔噔噔”几步进了教室。

“本县此次来,要训话,于校长把学生集合起来吧。”刘怀德说。

“好。”于凤阁附和着说,随后,把张翰之叫到跟前吩咐道:“组织大家到操场去。”

队伍很快在操场上集合起来。刘怀德站在学生队伍前面,孙平吾就把学生的花名册递给他。刘怀德接过学生的花名册挨个点名,他每点一个名字,就抬头看一眼答到的学生,前面四个都很顺利,到了第五个学生的时候,他连喊三遍没人答应,他生气地用手指点着面前的学生问:“王延深去哪了?是不是参加了共党?” 没有学生回答他,大家都很漫不经心地盯着他。他扬着手中的花名册,对着众学生喊:“人不在,就是参加了共党,你们的同窗参加了共党,你们都有罪,对于共党分子,本县将严惩不贷!”

谷家语从队伍中跨出一步,道:“我们没有叫王延深的同学。”

“哪这是谁?”刘怀德把花名册向谷家语眼前一伸。谷家语连看也没看,道:“那是王廷琛。”

“哈哈哈”,学生们爆发出一片大笑声,他们都知道,县长念白字了,他们不回答,就是要看着他出洋相。

刘怀德气得脸上红一会紫一会,不待学生笑声落下,厉声喝道:“王廷琛,哪个是王廷琛?”

王廷琛挺直了身子,拖着长腔高声应道:到!

刘怀德问:“刚才叫你三遍,为何不答应?”

王廷琛道:“报告县长,你叫的是王延深,不是我!”

学生队伍又是一阵哄笑。

“妈的,谁给你起这么个怪名字。”刘怀德嘟呶着,掩饰着自己的窘态。

刘怀德继续点名,每当有人不答应的时候,他就问:这人是不是共党?学生们就笑,因为他又念错了,这样共有七八回,好不容易把名字点完,天已经快晌了。

刘怀德掏出手帕擦擦脸上的汗水,开始威严地训话:“弟兄们,你们都是党国的栋梁,要听蒋总统的话,现在,共匪猖獗,你们不要受蛊惑,据说有人在跟着共党分子瞎起哄,这是很可怕的,是不行的。”

放学的钟声恰在这时响了起来,打断了刘怀德的话。于凤阁走上前,说:“刘县长,天也晌了,我看你也累了,今天就到这吧,下次再欢迎你来给学生训话。今晌午我请客。”说完,不容刘怀德反驳,招呼着刘怀德和众警察向餐厅走去。

“新生活是个好东西!”

“在3。1416的圆周率上!”

……

他的身后传来学生们阵阵戏谑的嘻笑声。


 十九

傍晚时分,一场大雪不期而至。

那雪下得一点征兆也没有。学生们去餐厅吃饭的时候,天上还是晴朗朗的,转眼间,鹅毛般的雪片就纷纷扬扬地铺满了地面,等大多学生吃过饭,校园里落雪已经有寸把厚。

驻辇县是个雪窝,这在胶东是出了名的。驻辇县北临黄海,境内北部有一座名叫昆山的大山,昆山方圆三百多里,平均海拔超过五百米,最高近千米,每年冬天,当西北风刮起的时候,北风带来黄海的水气,这些水气在经过昆山的时候,遇冷变成雪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驻辇境内,因此,每年冬天这里都要下几场过膝的大雪,那雪下得大,也消得快,尺半厚的雪不过十天半月就化得无影无踪,雪水融化滋润土地,使得这里雨水充沛,土壤墒情良好,极利农作物生长,这种风调雨顺的气候让驻辇县物阜民丰,也让它赢得了“天府之国”的美誉。与其相邻的几个县虽然距离不远,却极少这种情况,像是天佑此地。

晚饭后,谷家语叫上汤海平一起到二班去找丛培烈,三人踏着没脚的积雪出去看雪景。三人都是望海县人,见到驻辇县的第一场雪,一起出去看雪景是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天地成一团混沌,分不清东西南北,对面认不清人影。他们在校园转了一圈,待校园里没人走动了,便进了谷家语的宿舍。

“对于今天的事,你俩怎么看?”进门后,谷家语径直问丛、汤二人。

“大家伙的心都挺齐的,没让那家伙得逞。特别是凤阁同志,说的话软中带硬,让他无话可答,只好收场。”丛培烈说。

“他想来我们这儿逞威风,没想到,丢丑丢大了,要不是凤阁同志给他个台阶,他真不知道怎么收场。”汤海平说。

“从这件事上,看出咱同学心齐,只要大家心齐,什么县长,什么警察,都没有什么好怕的。”丛培烈说。

“这也可以看出来,我们平常的工作做得还不错,这次事件中,几个研究会的同学都冲在前面,觉悟比一般同学要高。”汤海平说。

“你们两个看到了同学这一面。我在想,他为什么突然带人来搜查我们的教室,虽说外面对共产党的传言很厉害,可他没理由来查我们呀,我们没让他抓住什么把柄吧?”谷家语问。

他这一问,丛、汤二位一时没作回答。是啊,他为什么要来搜查?他们有什么把柄让他抓住了?他们都陷入沉思。

“他是个军阀,就好虚张声势,借以吓人,我看没什么。”过了一会,丛培烈说。

“不对,是不是元旦那天我们演出的时候让他看出问题了?那天演出还没结束,我看他气呼呼地走了。我们演出的可是抗日的节目,是不是这个让他怀疑了?”汤海平说。

“演个节目能怀疑什么?”丛培烈反问。

“我觉得海平分析的有道理。”谷家语说,“我们宁可信其有,也不能信其无。他是第一次到我们学校,看了一场演出,接着就来搜查我们,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确实怀疑我们了,他绝不是虚张声势。”见丛、汤二人静静地听着他的分析,谷家语继续说:“还有一点,单凭一场演出,确实没必要带警察来搜查,可他来了,而且谁也不打招呼直接进了教室,像是目标很明确,这就很有问题。”

“我想起来了,这事一定出在孙平吾的身上。上午就是他把我们的花名册给他的。怎么那么巧,他今天正好带着我们的花名册,还有,他一直跟在刘怀德的旁边。”汤海平说。

“他是国民党,这样做很正常,凤阁同志不是说了嘛,他还向凤阁同志提出过课程安排和吸收学生党员的事,都让凤阁同志拒绝了。”丛培烈说。

“关键就在这。”谷家语说,“他是国民党,就在我们身边,还有那个傅青萍,都是顽固分子,两个人随时都能发现我们的活动,所以,我建议,我们从今天这件事上,好好总结一下我们前期的工作,研究一下今后工作的方法,保证不出问题。”

“是不是把支部其他同志都叫过来我们一起研究?”汤海平问。

“不,我今天特意把你们两个叫来,就是考虑到这个问题,人多目标大,容易暴露,今后我们的一切活动,必须注意隐蔽自己,不然,我们会吃大亏。”谷家语说。

“家语说得对,我们前面的工作做得确实有些过激,就像我们印发传单的事,大白天的也不顾忌,就很容易出事。”汤海平说。

“那我建议,以后有关活动的事情,我们三个人先一起研究决定,决定以后,我们再单独告诉其他同志。”丛培烈说。

“我看可以。”谷家语说,“凤阁同志那里,由我来请示汇报,大家平时尽量少接触。”

“我想起一件事。”汤海平对谷家语说,“你们新文艺研究会编的那个《火线下》,现在看来目标太大,一旦遇上搜查,一查一个准,是不是别在校内编排。我看在学秀同志那最安全,他那儿位置比较偏,也没有国民党,不会引起注意。”

“这事,我得跟凤阁同志再商量商量,看看学秀同志那儿行不行。”谷家语说。

“包括能够引起怀疑的东西,我们都得做好妥善处理,以免将来出现问题。”丛培烈说。

“要注意隐蔽自己,但不能忘记我们的任务。”谷家语说,“姜书记走的时候指示我们,要做好三件事,一是发动民众,一是发展党员,一是加强军事训练,准备武装暴动。这些事,我们都得抓紧进行。”

“军事训练的事没有问题,英华同志的姑夫很热心,县保安大队每个星期都派人过来指导,枪支的使用大家基本都会了。至于发展党员的事,我觉得现时应该谨慎对待,不宜大规模进行。倒是发动民众的事,我认为应该尽早进行。”丛培烈说。

“你有什么想法?”谷家语问。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帮着收白菜的那个瘸老乡?”丛培烈反问二人。

“我们实验田旁边的那个老乡?”谷家语问。

“是的,就是他。”丛培烈说,“前几天,我到城里,正好看见他推着一车柴火去卖,我就帮他拉了一路,熟了,老乡跟我说,真眼馋我们这些读书人,识字,不受人欺负。他们村里全是不识字的穷人,要是能识字就好了。我当时就想,我们可以教他们识字啊,教他们识字的时候不就有了联络了吗?你们看怎么样?”丛培烈问。

“这是个好主意。”谷家语说,“走到农友家中,跟他们交朋友,这主意太好了。”

“这事叫培烈牵头,我们就成立个农友会,现在正是农闲季节,参加的农友一定不会少,到时,我们都去讲课。”汤海平说。

“就这么定了,回头跟其他同志讲一讲,大家都参与,也让其他人多参与。”谷家语说。


  二十

过了正月十五,学校开学了。虽然冷风还是异常料峭,很多学生还是早早脱去了厚重的冬装,毕竟节气已是雨水,天气是渐渐暖和起来了,田野上,已经有老农开始向地里运粪,俗话说“立春天渐暖,雨水送肥忙”,农时耽误不得。再过几日,校园里的柳树便吐出了鹅黄的嫩叶,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了,每当饭后,学生们就多在操场上活动,打打篮球,或玩玩网球,还有的三三两两地在校园里散步,美好的季节总是让人快乐。

晚饭后,张英华来约丛培烈,看着张英华颇为严肃的脸色,丛培烈猜想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放下正在阅读的书本,没说什么,跟着张英华走出了教室。

二人在校园里随便走着,谁也不说什么。丛培烈以为张英华找他一定有事跟他讲,他在等着,张英华又好象心事重重不知怎么说。正在活动的同学见了他俩邀请他们加入,丛培烈笑着拒绝,他们从教室里出来,顺着操场走了一周,最后在别墅东边的一棵柳树旁停了下来。

“英华,到底有什么事?”丛培烈终于忍不住问话了。

“培烈,我说个事,你要帮我。”张英华犹豫着说。

“么事这么不痛快?”丛培烈说。

“你先保证。”张英华说。

“看你神神秘秘的,能帮的我还能不帮你吗?”丛培烈说。

“你是老大哥,在咱班威信最高,我只跟你说,请你帮忙。” 张英华说,“我喜欢上一个人,想让你去说一说。”

“你喜欢上一个人?”丛培烈问,“谁?”

“姜芙蓉。”张英华答。

“凤阁同志强调过,学生是不许谈恋爱的。我们都是党员,更应该明白。”丛培烈说。

“我知道,可我就是喜欢她,所以请你去帮我跟她说一说。”张英华道。

“你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丛培烈说。

“我们不是一般的学生,不会有问题的。”张英华说。

“你要喜欢她,干嘛不自己对她说?你们两个经常在一起,说话多方便。”丛培烈说。

“就因为经常在一起,太熟悉了。你知道,她的性子很烈。”张英华说。

“那好,我去跟她说你喜欢她,其它就看你的了,你可要注意。”丛培烈说。

“这事办成了,不会忘记你的。”张英华道。

“我也不用你感谢,只要你不拖累我就行了,我在帮你犯错误。”丛培烈道。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张英华说。

“我试试看吧。”丛培烈没有肯定。

夜幕降下来,操场上活动的学生陆续回到教室,校园显得格外宁静,二人的心里却都不平静。

上午三四节课是常规的军事训练课,四十个学生分成四个小组,每十人一组轮流进行跪射训练,县保安大队的队员在现场指导。党支部决定后,张英华出面联系他在县保安大队当队长的姑夫安排人手为学生讲课,因为是自己的妻侄,张英华的姑夫很热心,每周都安排十几个保安队员给学生讲解枪弹的使用,很多时候需要他们手把手地教给学生,经过一个冬天的训练,虽然不是实弹射击,可是多数学生对于枪弹的使用却已经烂熟于心。

趁着轮休的空儿,丛培烈把姜芙蓉叫到一边。

“么事不能当面说?”姜芙蓉不解地问。

“这事只能跟你说。”丛培烈说。

“么事?”姜芙蓉问。

“有人托我给你说个事,说是喜欢你,想跟你交朋友。”丛培烈说。

“谁?”姜芙蓉警惕地问。

“张英华。”丛培烈说。

“我已经拒绝他了,他怎么又找你来?”姜芙蓉生气地说。

“你拒绝了他?”丛培烈惊诧地问。

“他好多天了跟我说,我不愿意。”姜芙蓉说。

“张英华多有本事,你看,我们的训练都是他找人来教的。”丛培烈指指正在训练的学生说。

“他这人太虚浮,做同学可以,可不能做朋友。”姜芙蓉说。说话的时候,她有意瞥了一眼离他们不远的张英华,张英华好象也正在看着他们俩。

“你怎么有这种想法?”丛培烈问。

“我们初中就是同学,我了解他,他是个不敢担当的人。”姜芙蓉说。

“人是可以变的嘛。”丛培烈说。

姜芙蓉摇摇头,不再说话。

见姜芙蓉不再说话,丛培烈感觉再说下去也是徒劳,于是,轻声说:“那我把你的意思告诉他。”

丛培烈本以为只是受张英华之托去传个话,没想到张英华这此前已经有了行动,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在他跟张英华讲明了姜芙蓉的态度后,接着发生了一件全校轰动的事情。

第二天下午,马上就要上课了,丛培烈还是没看到张英华,他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有见到,想起他跟张英华说到姜芙蓉的态度时他那沮丧的表情,他真担心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便叫上王国贤满校园里寻找。

这时,就见一辆小驴车进了学校,赶车的是一个瘸腿的老人,走近他,老人停下车,指着车斗问:“这位同学,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们的人?”

丛培烈感觉老人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此时也没有工夫多想,赶紧向车斗里看,只见张英华斜躺在里面呼呼大睡,一身学生服被吐出来的秽物弄得肮脏不堪。丛培烈忙说:“是,是。大叔,这是怎么回事?”

“我到城里去卖菜,回家的时候经过悦来酒店,看到一群人围在门口在那指指点点,我过去一看,是这位同学躺在那里,喝醉了不能走,他以前给我们农友会讲过几次课,我认识他,就把他拉过来了。”老人说。

“谢谢大叔,”丛培烈说,“一就帮着送到宿舍吧。”

“好嘞。”老人说着,扬扬鞭子,那驴子便拉起车子随着丛培烈向他们宿舍的方向走去。

看到一辆驴车进校,正要去教室的和还没去教室的学生都好奇地过来观看,见是张英华喝醉了酒,大家顾不得别的,几个人七手八脚赶忙帮着把他从车上抬下来,脱掉他的衣服,放躺到床上,有人拿了脸盆打来清水给他擦脸,有人给他脱鞋子。

一切安顿好了,丛培烈想起赶车的老人,走出宿舍看的时候,老人和车子早已经不知去向。他也没去追赶。

张英华喝醉酒的事很快在全校传开,因为学校里没有学生喝酒,更不要说喝醉,更何况是喝醉后被人用驴车送回学校,这事就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大家纷纷猜测,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有丛培烈心里隐隐约约感觉与姜芙蓉有关。他不能说什么,静等着张英华在宿舍里睡了一个下午。

临近晚饭的时候,张英华醒了,从床上起来,换上衣服准备去餐厅吃饭。这时,于凤阁走进宿舍。

“身体没事吧?”于凤阁一脸严肃地问。

“没……”张英华低着头,手足无措地站着。校长到他们宿舍来,他马上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一时不知说什么。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于凤阁说着,自己在一张床边坐下。

张英华知道无法隐瞒,只好如实将自己追求姜芙蓉被拒、去酒店喝酒消愁的事和盘托出。

“学校有纪律,学生不许谈恋爱,作为一个学生,你首先违反了学校纪律,这是一错。出去喝酒出洋相给学校脸上抹黑,这是二错。喝酒不上课这是三错。仅这三错就可以给你处分了。”于凤阁稍作停顿,扫视一眼周围,继续说,“更严重的是,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不把精力用在革命工作上,却去追求女同学,这样的行为与革命的要求是格格不入的。”

张英华不再说话,此时,他的脑袋还是乱哄哄的,酒精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消除。

吃饭的铃声响起,丛培烈走进宿舍。他是想看看张英华是否还在睡觉,然后帮他到餐厅领回饭菜。

一见这情景,丛培烈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礼节性地朝于凤阁点点头:“校长来了?”

于凤阁看看丛培烈,算作回礼,然后看着张英华说:“先去吃饭吧,吃完饭到我办公室。”


二一

天气越来越热。随着天气的转热,一种躁动的气氛不断升温并笼罩着驻辇县城的上空。冯玉祥将军通告全国的文电在县城里传播开来,街头巷尾,人们在议论冯将军的主张,有人在讲着冯将军的军队如何英勇,已经收复那个那个县城,抗日的情绪在小县城里高涨。

在乡师的校园里,学子们更是群情激愤,大家谈论的话题首先就是抗日。

午后,谷家语走进于凤阁办公室。

“凤阁同志,我们是不是借着冯玉祥将军的通电做点什么?”谷家语问。

“你心里有谱了?”于凤阁反问,他知道,谷家语没有把握的事一般不会轻易说出来。

“国民党政府几次围剿中央红军,红军战斗艰难。现在,华北形势严峻,冯玉祥将军发出联合抗日收复失地的主张,我们这时要能借助冯将军的通电做宣传,呼吁共同抗日,一致对外,必定能唤醒民众支持我们,也能缓解中央红军的压力。”谷家语说。

“你想怎么做?”于凤阁问。

“我想分两块,一块,组织大家演出抗日剧目。一块,印发传单,宣传抗日,鼓动民众。”谷家语说。

“我以为可以,”于凤阁说:“这是一个好时机,但要仔细研究行动步骤。”

“行,具体方案我跟培烈、海平他们研究好了再告诉你。”谷家语说。

“有件事正好说一下。”于凤阁说,“刚刚县里派人来通知,环海公路修好了,要我们后天到城东去栽树,这事你负责组织。”

谷家语点点头。二人对面而坐,仔细地研究起接下来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谷家语带领乡师学生打着旗子,喊着“联合抗日,收复失地”的口号到城里游行。他们从学校出发,经过拴马街、丛家祠堂,一直到县党部、县政府门前的大路,沿途引来不少人的围观,游行一直持续一个上午。

游行回来,学生们先回各自宿舍。谷家语远远就见杨学秀在那等他,他打开门,两人一起进去。谷家语问:“准备好了?”杨学秀道:“准备好了,放在我那,什么时间走?”谷家语说:“天黑后走,不能让外人看见。”杨学秀道:“行,我等着。”谷家语说:“就在我这吧。”杨学秀说:“不行,我下午还有课,我们晚上一起走就是。”谷家语说:“也好,我就不留你了。”

天黑以后,谷家语与丛培烈、汤海平一起去了附属小学。附属小学在乡师东南二里路的庙前村,学校有三个年级五十多个学生,连校长在内共有三名老师,其他两人都是本村人,放学后都回各自的家里,杨学秀是外地人,就住在学校。自从刘怀德到校搜查以后,于凤阁与谷家语商议把原来在乡师校园内刻印的《火线下》及其它一些材料带到这里来刻印。这些材料一般都是由支部几个成员组好或写好稿子,然后由杨学秀刻版、油印。这个秘密点,除了于凤阁与支部三个成员知道外,其他无人知晓。

杨学秀早就把油印好的材料准备好在屋里等着他们,地上放着一盆已经熬好了的浆糊。四个人分成两组,每组带上一百份材料,商议好以乡师为中心点,沿着环海公路,向东、向西各二十里,沿路张贴。临行前,谷家语说:“明天要参加植树,一定要在天亮前赶回学校。”

“没问题,贴完了,还能回来睡一觉。”杨学秀说。

他们没再说什么,四个人带上传单、浆糊,离开小学校,很快便上了环海公路。初夏的夜空气凉爽,四野有虫儿鸣叫。在公路分手后,他们迅速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第二天,按照县里要求,乡师所有师生与县城附近周围的几处学校师生一起到环海路城东段植树。

环海路是省政府为方便交通修建的一条贯穿驻辇、望海、山阳三县的公路,经过两年多的时间修建成功,为了加强公路保护,省政府要求途经各县在路边广植树木。环海公路的修建成功在三县都是一件大事,保护公路也就在情理之中。

吃过早饭,孙平吾来叫谷家语,吩咐植树事宜,谷家语早知此事,他和丛培烈把两个班级的学生集合起来,大家扛着锨、镢、锹等工具,唱着校歌,一起向城东集结地点开发。

集结地点已经聚集有二百多人,大家都在等待着,有人在一起谈论着什么,很神秘又很兴奋的样子。据说,县长安排在植树前与全体师生合影。他们确实看到有一个脸上长着大黑痣的男子在摆弄一个带三角架的相机。因为路程远,乡师的学生到得晚,他们就自然地在最前面等着。

远远地看见十几个人骑着自行车朝他们驶来,等近了,丛培烈看清其中一人正是县长刘怀德,他用胳膊拐了拐谷家语,谷家语朝他点点头,几个学生党员便在学生中分散开来。

一行人在众人面前下了车。一个下凸鸡眼的瘦高个支好车,对众人讲:鄙人乃县教育科长毕崇航,奉命陪刘县长参加植树活动,下面有请刘县长讲话!

学生们散乱地站在刚修好的公路上、路基旁,有的站在公路旁的一个土坡上。

刘怀德跨前两步,向众人抱一抱拳,清清嗓子,道:“公路修好了,兄弟很高兴,以后出门方便多了,人人都要爱护公路。谁要破坏公路谁就是跟本县作对,今天一块植树很有纪念意义……”说到这里,就见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从远处飞驰而来,车到近前,一个职员模样的中年人跳下车来,在刘怀德耳边嘀咕一阵,接着从身上的背包里取出一张纸交给刘怀德,刘怀德展开纸,略略看了一眼,立即沉下脸来,面向众人,扬扬手中的纸张,厉声呵斥道:“有人贴了传单,玷污总裁,辱骂党国,拥护共匪,鼓动闹事,非常可恶。前几天,共匪在段家、曲湾一带组织暴动,展师长大军一到,全部剿灭。你们不要听共匪的蛊惑,更不要跟着共匪跑。至于这传单,本县要严加查办!”说着,又扬一扬手中的传单。与其相距甚近的谷家语很清楚地看到,那就是他们昨夜张贴的《告胶东工农群众书》。人群中,他与丛培烈、汤海平交换一下眼神。

刘怀德讲话一结束,凸鸡眼的教育科长毕崇航赶紧招呼众人说:大家站好,县长和大家照相留念。

人群向一起拢了拢,黑痣男人忙架相机,调焦、取景。一会,把头从厚厚的遮光布里探出来“不行,乡师同学个子大,把后面全遮住了。”

刘怀德转身道:“乡师学生到后面去!”

队伍一动不动,大家都在原地站好。

见没有人动,刘怀德气急败坏地吼道:“乡师学生不照,滚开!”吼完,挥舞着双手驱赶乡师的学生。

乡师学生们被赶离人群。刘怀德接着指挥余众继续拍照。谷家语与丛培烈交换一下眼色,趁着他们不注意,高喊一声:欺人太甚,揍那狗养的!

学生们的火气一下子被点燃起来,几十个学生形成一个长蛇阵,他们手握各种农具,喊叫着,从两头向中间移动,并迅速变成一个钳形,眼见要把刘怀德包围起来。

刘怀德的两个警卫兵此时慌得不知所措,毕崇航一见阵势不妙,赶紧拉了他一把,道:众怒难犯,快走!

刘怀德一句话不说,立即和两个警卫兵从钳口跑出,骑上自行车,顺着刚刚修好的公路一溜烟跑掉了,把其余随从人员丢在原地。

刘怀德一跑,学生们更加群情激愤,有人喊:追到县政府,打那狗养的!

打到县政府!

打到县政府!

学生喊成一片,簇拥着向县城方向行进。

“站住!站住!”孙平吾急急地喊起来。队伍稍稍停下来,孙平吾赶到队伍前面,说:“大家不要到县政府,可以先回学校,有什么要求,回校后各班同学提出来,我们派代表到县里去交涉。”

两个班级的学生便望着他们各自的班长。谷家语和丛培烈走到孙平吾跟前,说:“孙主任,我们可以不去县政府,但是,县长必须给我们道歉,保证以后不再粗鲁对待学生。”

孙平吾道:“行,只要大家不去,这事我处理。”


  二二、

第二天一早,四五十个武装警察在刘怀德带领下开进乡师校园。这么多警察气势汹汹地进校,师生们还是第一次遇到,人们猜测到可能与昨天的事情有关。警察们在校甬路两边列队站好,刘怀德径直走进于凤阁办公室。

“刘县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于凤阁亲热地起来迎接刘怀德。

“于校长,本县领人前来搜查,你把学校里所有人员集合起来。”刘怀德说。

“刘县长,这是怎么回事?”于凤阁问。

“昨天发现共匪传单,我怀疑是乡师人所为,今天,本县要彻底搜查。”刘怀德说。

“不会吧刘县长,我们学校可是没问题,你要真想搜查,我就安排人给你领路。”于凤阁说。

“那好,人员先集合起来,我要训话。”刘怀德说。

于凤阁从窗里向外看看,谷家语正在下面散步。于凤阁朝外喊道:“家语同学,你来一下。”

谷家语听到于凤阁的招呼,转身走上二楼于的办公室。

“家语同学,刘县长来搜查,你马上组织学生到操场集合。”于凤阁说。

“嗯。”谷家语答应着退出来。

很快,学校里所有人员齐聚到操场上。刘怀德开始训话:“最近共匪活动猖獗,本县今天前来搜查,凡是教室、宿舍等所有场所,一律检查,一个不漏,都回到各自位置,不准乱动,要全力配合,不配合者以共党论处。”

说完,指挥众警察由北向南先从学生宿舍开始查起。警察们进了学生宿舍,翻箱倒柜,枪挑脚踢,折腾了半天,竟然什么也没查到。

接着,警察又开始搜查教师宿舍。“搜仔细点!”刘怀德指挥着众警察,在他看来,乡师的学生没有什么,教师一定有问题,教师宿舍是重点搜查场所。让他没想到的是,当警察们一个个从教师宿舍出来的时候,竟然也都是两手空空。

警察们又涌向教学楼。谷家语坐在座位上,看似不经意地翻看着自己课桌里的东西,当他看到那本昨天晚上刚刚印好的《火线下》不在课桌里,他的心放下了一半。

警察在两个班级教室里依然一无所获。几个警察在经过盥洗室的时候,见盥洗室里全是水,那水能淹没脚脖子,一个水龙头里的水还在急速地向外喷溅,一个校工正穿着雨衣水鞋在里面排水。一个警察问校工:“在干什么?”排水的于耕夫道:“下水道堵了,清理清理下水道。”警察问:“里面有没有东西?”于耕夫道:“你看这些水。”问话的警察看看自己脚下的布鞋,想进去又有点犹豫,另一警察对先前的警察说:“别的地方都没有,走吧。”警察们一个个鱼贯出了教学楼。

见啥也没有搜到,刘怀德悻悻地对于凤阁说:“于校长,兄弟是例行公事,别介意,党国利益为重。”于凤阁道:“当然,当然。”

刘怀德向于凤阁一拱手:“告辞了。”然后一招手:“走。”领着众警察出了学校。

看着警察离去,于耕夫从盥洗室里间把一叠《火线下》拿出来,揣进雨衣里,走向谷家语的宿舍。

午饭后,谷家语把丛培烈和汤海平叫到自己宿舍,开一个临时支部会。

谷家语说:“刘怀德今天突然来搜查,虽然没搜出什么,说明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了,今天多亏耕夫同志,不然我们很可能暴露。我们以后有工作应该更加隐蔽,更加注意保密才行。”

丛培烈说:“是啊,今天要不是耕夫同志,可能要出大事。”

汤海平说:“还是凤阁同志和耕夫同志他们有经验,要不是前面决定把油印机转到附小,这次也悬乎。”

谷家语说:“现在不是表扬谁的时候,是我们要提高警惕,保证安全。”

汤海平说:“我们的斗争经验本身不多,现在又发展了三名新党员,他们很有热情,也更缺乏经验,需要重点提醒和帮助。”

丛培烈说:“大家对保密确实重视不够,刊物大都带进教室,很容易出事。”

谷家语说:“这事我也疏忽大意了,以为凤阁同志当校长会没事,现在看来,以后绝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就会吃亏。”

丛培烈说:“还有一个情况,最近党员队伍情绪不稳,有人提出,乡师在驻辇县,为何支部成员全是望海县的,没有一个驻辇的,我觉得这种情绪很可怕。”

谷家语问:“是谁提出这个问题的?”

丛培烈说:“我们班的党员差不多都是这样说的,我是从新党员张瀚之同志那里最早听到的。”

汤海平说:“张瀚之刚入党,对我们组织的情况知道很少,怎么能提出这个问题?”

丛培烈说:“是啊,我想这里面有问题,在我们班,除了我,其他同志都是驻辇县的。”

谷家语沉思片刻,说:“我怀疑这事与张英华有关,他了解我们的组织情况,不过,前次因为与姜芙蓉的事受到凤阁同志的批评,是不是为这事心生不满?”

汤海平说:“我感觉可能,对于这些破坏团结的言论必须制止。”

谷家语说:“我们是来革命的,要是谁把入党当作升官的渠道,那他的动机就有问题,也绝不会成为真正的共产党员。别看我们现在的工作做得挺好,发展了新党员,队伍扩大了,可我们毕竟还在地下,不能盲目自满。”

外面,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午睡的铃声响起来,室外零零星星散步的学生陆续走回宿舍。

“孙平吾可能会到你们宿舍检查,你俩早早回去吧,今天的情况我跟凤阁同志商量商量,你俩跟其他同志传达一下。”

“好的。”二人答应着,起身离开,回到各自的宿舍。


  二三、

丛培烈回到宿舍,没有看见张英华,就问王国贤。王国贤说:中午吃饭就没见他,可能出去了。丛培烈问:他能去哪儿?王国贤说:是不是去找姜芙蓉了?丛培烈说:不会吧,于校长已经批评他不许谈女朋友,何况人姜芙蓉也不答应他。王国贤说:你不知道,他虽答应了于校长,可暗里一直在追姜芙蓉。丛培烈说:怎么可以这样呢?说着,就见孙平吾从窗外向宿舍内探望,他们不再说话,想着事情,躺下休息。

下午是李凤梧的国文课,张英华依然没露面,丛培烈感觉事情不对。最近,姜芙蓉因病请假回家了,他担心张英华去了姜芙蓉家。

他正胡乱想着,就听到外面吓人的吆喝声,他的座位正靠窗口,不由得向外张望。这一看,他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张英华被反绑着双手,耷拉着脑袋,像囚犯一样被一老一青两人押着向办公楼方向而去。教室里炸开了锅,李凤梧放下课本,匆匆走出去迎上来人,学生们也跟着冲出教室。

“老乡,这怎么回事?”李凤梧截住来人问。

“你问这畜生,他干得好事!”老者指着张英华对李凤梧说。

“都回去!”李凤梧命令跟出来的学生回教室,学生们只好慢腾腾地往在走。

“我是他老师,有什么事跟我说吧。”李凤梧对老者说。

“不行,我要见校长!”老者坚定地说。

“那好,我领你去。”李凤梧看一眼低着头的张英华,张英华像个丧家犬一样一声不发。

于凤阁正坐在椅子上写着什么,突见进来几个人,他放下毛笔站起来。

“这是……”于凤阁惊愕地问。

“你是校长?”老者开口问。

“我是,您老是……”于凤阁问。

“我闺女是姜芙蓉!”老者说。

“是姜老先生,先请坐吧。”于凤阁赶忙招呼姜父。

“我不坐,你说吧,这事怎么办?”姜父说。

“这怎么回事?”于凤阁看着被反绑双手的张英华问姜父。

“我闺女病了,回家养病,这小子到我家去说是看我闺女,我听说是我闺女的同学,就没留意,在店里忙活,想不到这畜生趁我不在,要强暴我闺女,要不是叫店里伙计碰上了,我闺女就让这畜生糟蹋了!”姜父气呼呼地说。

于凤阁看一眼张英华,“您老想怎么处理?”他问姜父。

“要不是我闺女的同学,我真想砸断他的腿!”姜父说。

“这样,您老要是相信我,就交给我处理,行不行?”于凤阁商量着问,听姜父的话,他觉得是可以商量的。

“今天就是把人交给你,你看着办吧,是你们乡师的学生,你得给我个交代!”姜父说。

“既然您老相信我,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于凤阁说。

“人交给你了,我等着。”姜父朝伙计道“走!”说完,也不理睬于凤阁的答话,转身就向外走,青年店伙计踹了一脚张英华,跟上姜父离去。

送走姜父,于凤阁示意一眼李凤梧,李凤梧赶紧把门关上,转身给张英华解开绳子。

于凤阁在椅子上坐下,冷冷地盯着张英华,张英华的头几乎埋进裤腰里。

“说吧,怎么回事?”于凤阁冷冷地问。

“校长,我错了。”张英华喃喃地说。

“一句错了就行了?你看你还有没有个党员的样,有没有个学生的样?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许谈女朋友,你不仅不听,反而变本加厉,现在,事情闹大了,怎么办?”于凤阁呵斥道。

“于校长,给我一次机会。”张英华哀求。

“我已经给你机会了,你自己不珍惜。你不仅在学校中造成恶劣影响,严重的是你是违犯了组织纪律,不处分你,如何向人家交代?如何向组织交代?”于凤阁说。

“要怎么处分我?”张英华预感到处分是免不了的。

“按目前情况,你只能离开学校。”于凤阁说。

“你是说开除我?”张英华问。

“就是不开除你,你想想,你在学校里还能呆下去吗?”于凤阁反问。

张英华不再作声,过了好一阵子,又说:“于校长,看在我做了那么多工作的份上,放过我[这一次吧。”

“这不是工作的事,”于凤阁说“这样吧,趁现在知道这事的人还不多,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我联系一下你去北平读书吧。”于凤阁说。

“我不去!”张英华扭头说。

“你已经够上组织处分了。”于凤阁坚定地说。

“你既然这样无情,”张英华突然变了脸色“也别怪我不客气!”说完,转身冲出于凤阁的办公室,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对于凤阁说“你等着!”

李凤梧忙去拦张英华,哪里拦得住?张英华怒气冲冲地出了办公楼,直奔宿舍,胡乱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打一个背包背上,急速离开学校。


二四、

张英华没有回家,他现在没脸回家,毕竟是因为被开除了,是因为他要强暴女同学被开除的,这样的事,真的说不出口。

张英华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他的心里很空。他恨姜芙蓉,他们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从那时起,他就在暗恋她,他千方百计地讨好她,可她对他却像一枝玫瑰,美丽而碰不得。他密切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为她的一颦一笑而心动。为了她,他甚至不惜被校长骂。可她对他却永远不理不睬。今天中午他去看她,她正躺在床上,他询问了她的病情,知道并无大碍。他跟她说着闲话,姜芙蓉在病中还是那么漂亮,让他的心怦怦直跳,周围没人,他忍不住伏下身去搂抱她,一边要去吻她,不成想,她拼命挣扎,大声嘶叫,要不是她那样,他就不会叫店伙计撞见,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他又恨于凤阁。无论如何,是于凤阁让他栽了,要是于凤阁能通融点,他至于如此狼狈?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的肚子开始叫起来。从上午离开学校到现在,他一点食物没进,肚子早已饿了。住户家中飘出的饭菜香味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机械地走回姑妈家。

“这是怎么了?”姑妈出来开门,见他背着铺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惊讶地问他。

“我不念了。”张英华说,一边向屋里走,一边卸下背包。

“念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念了?”姑妈追着问,一边伸手去接他的背包。

“我不想念了,姑,想做点事。”他说。

“谁让你现在去做事了?”姑夫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一脸威严地问他。

张英华的姑夫是县保安大队的队长。张英华六岁的时候,父母双双病逝,他的姑姑就把侄子接到自己家中。姑姑成家后,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夫妻二人把这个娘家的唯一后人当作了自己的孩子,供他吃,供他住,供他上学,精心照顾,视如已出。十多年了,张英华也把姑妈家真的当成了自己的家,他对姑妈和姑夫也一直毕恭毕敬,难得的是姑夫对他好,姑夫当上保安队长后,也介绍他加入了国民党,那年,他才十七岁时。

张英华不能说原因。他找个理由道:“姑夫,我不想读乡师了,没意思,到明得去当教书先生。”

“现在后悔了?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去。”姑夫说。

“早饿了吧,快进屋吃饭,不念就不念了。”姑姑是个小脚女人,听明白以后忙拉着侄子进屋吃饭。

三人便进屋吃饭,谁也没再提上学的事,一家人开心地在一起吃了夜饭。饭后,姑姑一人在灶间收拾碗筷,姑夫看看张英华,小声问:“你小子没说实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张英华望着姑夫,姑夫也在看着他,姑夫的眼神仿佛把他的内心看透,多少年了,他几乎不敢在姑夫面前说谎。

他点点头。

“怎么回事?”姑夫问。

“我跟校长吵架了。”张英华说。

“跟校长吵架了?为什么?”姑夫问。

“他看不惯我做事。”张英华说。

“他怎么对你了?”姑夫又问。

“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态度强硬,做事像共产党,不像国民党,我就不干了。”张英华看似轻描淡写地说。

“你说于校长是共产党?”姑夫吃了一惊。

张英华没点头,也没摇头,他顺着眼坐在姑夫对面。

“要真是共产党,我就去把他抓起来,共党到处闹暴动,当局正找不到领头的,眼下局势这么乱,就是共党分子闹的。”姑夫说。

“我也不敢肯定是不是,就是感觉像。”张英华说。

“不管是不是,你等着,我给你出这口气。”姑夫说。

“姑夫,你别让人知道是我跟你说的。”张英华说。

“你怕什么?你姑夫是保安队长。”姑夫说。

“我那些同学都跟我挺好的,叫他们知道了,我以后没脸混了。”张英华说。

“你今后打算干什么?”姑夫问。

“我也不知道,我没想。”张英华说。

“这样吧,你三叔在上海做药材生意,正好前两天写信来,说是人手不够,你就去帮你三叔做事吧。你走得远远的,什么事也跟你没关系。”姑夫说。

“嗯。”张英华答应着。

  二五、

于凤阁一时愣在那儿,他怎么也想不到张英华会恼羞成怒,更想不到他会拂袖而去。他的大脑陷入困惑,作为校长,他有权处理违犯纪律的学生,特别是造成恶劣影响的学生,作为共产党地下党员,对于自己的同志,这种开除的处分是不是太重了,他却不敢肯定。他记得很清楚,上次张英华跟他保证过再也不会纠缠姜芙蓉了,想不到他却口是心非,阳奉阴违,这让他非常气愤,何况刚才是当着姜芙蓉父亲的面,更何况,他必须要为此事向人家作一个满意的交代。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要想想办法。”李凤梧说。

“他怎么能这个样子!”于凤阁气得用手拍着桌子。

“他很年轻,很冲动,犯错误是难免的,不过,从他刚才的话语,我担心他会出问题。”李凤梧说。

“还出什么问题?”于凤阁问。

“你没听到吗,他让你等着。”李凤梧说。

“我见过的大场面多了,还怕他的威胁?”于凤阁说。

“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我担心他真的报复你。张英华这人有些不靠谱,前阶段还在说为什么支部里全是望海县人,没有驻辇人,有这种思想本身就很可怕,说明他不够一个真正的党员。”李凤梧说。

于凤阁不再说话,他低着头,苦苦想着自己刚才的态度。好长时间,他抬起头,问李凤梧:“你说应该怎么办?”


 
  精品推荐
  活跃会员
  征文启示
    尊敬的广大文学爱好者,文登之窗原《文学读书》栏目现经过改版,已更新为《文登文学》,广大新老文学爱好者可在本栏目下方的"文学爱好者专栏"中根据作品分类发布文学作品。具体方法如下:
    1、点击"会员注册",填写用户名,设置账号密码(此账号可在新区论坛中通用)
    2、以前曾经在原《文学读书》中发布过文章的老用户,可使用原来的用户名,但需要重新注册密码。
    3、点击"登陆发布"选择主题分类,发布作品。
    欢迎广大新老文学爱好者积极发稿。如果想加入文登作家协会,可与陈秘书长联系。
    联系电话:13563141866



copyright© 2014 文登之窗 all rights reserved 增值电信业务许可编号鲁B2-20100020号
 电话:0631-8985020  鲁icp备0907492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