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陆刚一出门就觉得不顺气。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的右眼一直跳个不停，他使劲闭住右眼想止住跳，那眼球反倒越跳越有劲就像一匹被套子套住的小兔子简直要从眼眶里窜出来，妻子鸦雀般的聒噪本已令他心乱如麻，这阴沉沉的天和零星的雨点更加重了他的烦恼和忧虑，看样子今天要出事儿了。事儿真就发生了。

当酒酣耳热谁都头脑发胀四肢发软舌根发硬的时候，表姐夫端起酒杯道以后咱们都要相互照应着点，在这个社会上没有关系没有人帮忙是混不好的，建伟你考上了大学要学会这一套社会关系学不然的话像你小舅一样当个穷教师窝囊一辈子，来，为了我们的前程干这最后一杯。也该是陆刚不会说话，人家为侄子祝贺你来作陪还说什么格外的话?一个穷教师就改不了牛鼻子犟脾气，人家请你来就已经不错了，你是个什么身份人家是什么身份?就看看人家这一身大富豪西装人家住的这百十平米的干部楼，头顶上你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发着诱人光泽的彩灯墙角的空调脚下的地毯四周的一切电器设备，哪一处不透着富丽堂皇高贵尊严?要不是看在你是人家夫人表妹的对象的份上，人家能请你个穷老九?你个大学生怎么了那是以前的老皇历了再有本事还不是个教书匠吗?就是人家说起你这个当老九的小舅也不过是为侄子作参照来勉励侄子，你又发什么无名火?不纯是一个神经病？

其实细想起来也不能全怪陆刚，你在晚辈面前公然打人家的脸，人活着，谁不珍惜自己的面子?这是个人格尊严的问题，他陆刚又不是个没脸没皮的下三滥，再者，他那儿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喜主请客最后一杯酒是女当家敬的这是当家的权利和荣誉，所以陆刚没端杯子却说这最后一杯不该是你而应是女当家的，话刚出口便见表姐夫一墩酒

杯两眼血红吼起来，谁是当家的在这个家我是当家的你要是不承认你给我滚!那颜色之厉声响之大要不是在三楼而是在五楼陆刚真担心是否会把楼顶冲开，他始而不明就里继而回过味来，这位表姐夫和表姐不是原配而是中途丧偶才凑在一起的，同样一句话可能对别的丈夫讲人家会以为你尊重人家的妻子，而对他讲却犯了大忌如同揭了一个人

的旧疮疤。但刚才的那声“滚”也确实让他下不了台，人是可以滚的吗什么人才滚?他陆刚从小到现在还没有惹得谁对他这样说，他从来把一个人的尊严视为生命一样维护，什么亏他都肯吃什么气他都肯受唯独当谁污辱了他的人格的时候他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记得在大学读书期间有一次他被五六个地痞围住，那些地痞一个个手舞足蹈耍猴一

般嘻嘻哈哈在他头上身下戏弄他他终于忍无可忍转身回拳两下把其中为首的两个大个子打趴在地，其余的都被他这身材单薄的白面书生吓懵了。他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但谁若污辱了他他便会加倍偿还。今天，更何况是在一个刚刚由他培养上大学的晚辈面前，他陆刚一米八的块头怎能咽下这口鸟气?

人说酒壮英雄胆只可惜陆刚不是个英雄，凡事总是思左想右，在气氛凝固了足有三秒钟的时间里他的脑子转得比车轮还快：他骂我我丢人要是我再反过来骂他他更丢人，也罢，我小你大我卖你一个面子让你在你侄儿面前保住尊严最要紧的是我一回言势必造成你们本来不睦的夫妻关系更紧张，罢罢罢，就算仗酒遮脸我陆刚今日认了。虽说这亲戚八竿子才勾着，可对陆刚这样一个重义气重情份的外地人已足够了。在他湿漉漉地赶回家时，他的主意已打定了。

第二天陆刚就跟学校签了停薪留职两年的合同，校长起初舍不得他这个教学骨干，经不起他反复申明政治教师多中等专业学校不以升学为主两年以后还回来等等等等，也就在合同书上签了字盖了章，陆刚回家取出和妻子几年攒的五千块钱，体检填表领执照后南下进货开始营业。

中学时陆刚的地理学得特棒，据地理老师讲他的成绩在全省应届毕业生中是数一数二的，当时全国各地大中城市在他心中了如指掌，虽说过了这么多年可几个发达城市在他心中还是一目了然的，他不像其他买卖人要结伴而行而是孤身一人去温州去深圳跟货主讨价还价购进当地市场紧俏的小商品，凭着他的才智和对人们审美心理变化的

掌握，不到三个月，五千元的本钱赚回来不说还盈余三千多元。

三个月后陆刚转作成衣买卖，此时他再去南方已是熟路驾轻车。货源滚滚财源滚滚生意如火如荼一年后陆刚已净赚四万多。当然为此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白净的面庞变得黝黑清晰的嗓音变得混浊粗重，一次遭抢劫被刮了一刀差点客死他乡以后脸上就留下了永远的刀疤。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曾受的那口气。

拿着这些钱，他买了一套楼房，他特别选择表姐夫家后面那一排的四楼，居高临下像一双眼睛盯着表姐夫的脊背且让他需仰视才见。

那天是个大好天。他率人乔迁新居的时候似乎看到从对面三楼里射出来两道恶狠狠的目光，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痛快和满足。

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事情发生在他搬家后不到一个月。那天他正在摊位上招呼一位中学教师远远看见表姐夫向这儿走来，他看清了，对方身着显小的灰西服没打领带脸上黯淡无光走过来问他师傅这件中山装多少钱。

九百八。他故意把价格提高了十倍那眼神就像一只老猫戏弄一只被捉住的小老鼠，惊得刚才想买这件衣服的中学教师扭头盯

着他。

这不是九十八吗?表姐夫指着衣襟上的标价牌道。

知道还问什么?他把一道厌恶的目光抛给他。

师傅能不能便宜点我跑了好几个地方就你这儿有中山装。

穷酸相没有钱就滚!他早已耐不住那张讨厌的嘴脸狠狠地痛快淋漓地骂了一句惹得旁边的人一齐转过头来看着他。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我陆刚这一年多不就是为了这口气吗今天这口气终于发泄出来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才一年工夫就把这口鸟气原原本本地还给了他。天地真是太小了，风水轮流转一点不假，痛快痛快!骂完他即转

身对那位中学教师道王老师这件衣裳送给您我敬佩当老师的当老师的伟大。

事情发生在瞬息之间，表姐夫一下子懵了立在那里如同一条被扔上沟岸的鱼只有张大嘴巴喘气的份儿，他早认不出这位昔日

的小兄弟了，他想发作可看到摊主扭曲的脸上一道几乎斜到耳根的长刀疤和长刀疤上腾腾的杀气只好忍气吞声无可奈何在众目睽睽下可怜巴巴地走了。

表姐夫的表现令陆刚不齿也不解，没想到以前那样的气壮如牛威风凛凛唯我独尊而今日却竟如此草包软蛋。晚上他才从妻子的口中得知这位表姐夫因为贪污受贿被人揭发赃物退还撤职查办降为小职员已从干部楼搬出住进原来住的两间小平房了，跟着倒霉的当然少不了表姐。

陆刚没有了报复后的快感，假如对方一直是一个强大的敌手他会感到亢奋然而对手只是一个可怜虫一个靠借别人的力量兴风作浪的可怜虫，他感到比前次受辱更大的烦躁和无绪。似乎是自己污辱了自己，比吃一只死苍蝇更腻味，他处心积虑的报复计划却原来这样不值得。躺在床上他想起高考时的情景，那年他超出本科分数线整整50分，

当一位中学老师得知他报考了师范大学而没报商学院经济学院气愤地骂他蠢东西不识时务时，他却说当老师多好我就爱当老师，当个商人有啥好自古不是说无商不奸吗?现在自己竟自食其言作了个“奸商"，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他忽然想起韩信，想当年韩信在长安受尽胯下之辱，杀几个纨绔当时在他非不能也而不为也，就是这个韩信后来将兵统帅多多益善，在激烈的楚汉之争中迫使一代豪杰西楚霸王项羽乌江自刎，韩信的英名并未因几个纨绔的戏弄而黯淡这叫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暑假后学校开学，陆刚便回到学校重操旧业了。贸易市场的业主再也没见那位大个子刀疤男人来过，他的摊位换了一个漂亮的温州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