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师走进办公室，见自己办公桌上躺着一张红帖子，他心里一动，默默道：是谁送的？！此时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老师们都上课去了，于是，陆老师赶忙拆开红帖子，这才明白是一张请柬，只见上面闪着两行潇洒的柳体毛笔字：

兹定于本月二十日上午12时在大夏宾馆举行婚礼，敬请陆德老师偕夫人光临。

右下角的落款是王成名和韩燕。

陆老师合上帖子，一时颇多感慨：自己刚刚回了一次老家，前后不到四天，成名就要结婚了。

成名虽然只有二十六岁，却是他们这个教研组的组长。小伙子大本毕业，参加工作三年，年年评先进，去年接替了老组长职务，很得领导重视。跟成名相比，自己真是枉长了十几岁。

陆老师这样想着，拉开抽屉，把请柬仔细地夹在课本里。

陆老师刚过不惑之年，调来这所学校已有八年，却从没评上个校级先进分子什么的，也不是陆老师工作不出色，他教的两个班成绩总在级部头三名。有一次，他曾暗自分析，也许是因假请的多？陆老师老家在外县农村，家里有七十多岁的父母，每年，他都要请假回家看望。从学校到老家，光在路上一个来回就得两天，他每次请三天假，实际在家里也就一天时间，看看双亲就赶紧往回返。一年两次就得六天，而学校进行量化考核，规定一年请假超过五天者，不得评为先进，所以，他每年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捧走先进的奖证。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也或许是因他嘴不好吧？这一点他深受其苦也深有感触却就是本性难移，譬如说有一次，为了一个文言句法，他跟老组长面红耳赤争了整整一上午，老组长最后都火了，临吃饭时，道：我说怎么讲就怎么讲！他立即迎头回击：怎么正确怎么讲！虽然老组长当天下午就找他说中午回家查资料发现自己错了，但是，叫谁想想，老组长能对他没意见？祸从口出，这才是他评不上先进的根本原因哩！

不管怎么说，成名结婚请他，他是要去的，同事一场嘛，人家看得起咱，咱就得去呀！他心里总是高兴的。

陆老师为帖子发了一会感想，忙收拾一下办公桌回了家。

妻子正在家里裁衣，脚踩得缝纫机咯噔咯噔地响，仿佛象踩着陆老师的心尖儿。妻子没有正式工作，为了补贴家用，只好为人裁缝衣服。陆老师把回家的经过大略跟妻子讲了讲，末了，道：“组上王成名老师二十日结婚叫咱俩去喝喜酒。”

“二十日？”妻子停下活计，愣望着他，“那就是后天了。”

“嗯”。陆老师应一声。

“你准备拿什么东西？贺喜总不能空手去吧？”妻子说。

“你说呢？”陆老师试探着问。

“把那床毛毯拿去吧。”妻子沉吟一会，道。

“那怎么行，那是特地为你买的。”陆老师知道，妻子说的什么。妻子腿有风湿性关节炎，经不住冷，一到冬天，就痛得整宿睡不好觉。上个月发工资，陆老师从工资里抽出八十元给妻子买了床毛毯，准备给她铺在炕上暖和，妻子一直没舍得用，“再说，现在贺喜都兴带钱，哪有拿东西的？”

“这个月还有钱吗?”妻子说。

陆老师摇摇头：“回家给爸妈二百，路费六十，我的工资差不多光了。”

“那就别去了。”妻子冷然道。

“一个组的，都怪不错的，哪能不去。”陆老师连忙说。

“那怎么办？”妻子愁然地反问道。

“要不”，陆老师停了一会，“我看，把咱的储蓄拿出来，银行里不还有一千块钱吗？”陆老师难为情地说。

“那是给儿子准备的学费，你不知道？儿子念书，哪一天不花钱？一开学就得千儿八百地拿，到时候，你到哪去弄钱？”妻子显然不同意。

陆老师做总结似的说：“就这么定了吧，反正离儿子下学期开学还有两三个月呢。”

妻子虽不再吱声，但脸色阴沉着。

第三天，陆老师怀揣一张百元钞票，和全组老师一起坐着小面包车到了大夏宾馆，痛快淋漓地搓了一顿。席间，新郎王成名和新娘韩燕给他们每人恭恭敬敬地敬了一杯酒，这且不说，作为一名穷教师，能到这大宾馆来大吃大喝，这本身就让陆老师觉得骄傲和满足，更何况宾馆里那气派、那格调、那服务，真是让他罕见。所以，当宴席散去，大家坐车往回走的时候，陆老师早没了什么忧愁，只在心里盘算：这一百元花的值。

此后半个月，也就是王成名夫妇度蜜月将要返校的头两天，陆老师正在办公室里批学生的作业，这时，柳主任笑嘻嘻地推门进来，一边给在屋里每位老师发一份红帖子，一边嘴里说着：“闺女出嫁明天回四，各位瞧得起的话明天一起到大夏宾馆热闹一番……”

此刻，大家一边热情地邀主任坐，一边客气地问，怎么闺女结婚了咱们都不知道。

柳主任就很抱歉似地说：“本来不想麻烦各位又觉同事一场，这样的事不说一声情理上过不去，人情难却嘛。”

陆老师看见柳主任说到最后，有意无意地瞟了自己一眼。

柳主任发完帖子，说了声：“都忙吧。”便招着手出了门。

柳主任一出门，屋里就议论开了：

“这不是明摆着要咱送礼吗？哪有闺女出门子请客的理？”

“现在的人真聪明，都把结婚当成赚钱的手段了。”

“人一当官，马上就有派头。他要还干个组长，你看他还请不请客，就是请了，能有谁去？”

“官大压人。”

“……”

陆老师装作在听大家的议论，脑子里急急地转悠着。

上次成名夫妻结婚，他从儿子的学费中抽出一百元，到现在这个窟窿还没填上，这次去，少说又得一百元。钱是拮据点，可不能不去，柳主任很那个，他是在这个组当组长被提拔为主任的，他的情况，老师们哪个不晓？他叫你了，你要不去，到时说不定给你个啥小鞋穿穿，别看大家嘴里都在表示不满，不信等明天，保证都去了，且一个个满脸堆笑。

陆老师想起柳主任那有意无意的一瞥，这一瞥，勾起他对那次为一个文言句跟柳主任——当时的组长吵起来的回忆，他便觉得有点后怕。该去，该去，虽说我陆某人不怕报复，但要长期在人家手下干，就算破财消灾吧。

当天，他就跟妻子细致地阐述了这种利害关系，征得了妻子的同意。第二天，揣上从儿子学费中又挪出的一百元参加了柳主任女儿婚后回四的“酒宴。”

不过，这次他却没有上回的惬意与满足，自始至终觉得被人牵着。当柳主任领着女儿女婿逐一敬酒时，他瞧着主任女儿一张大脸和一张大嘴，心里就象吞下了一只死苍蝇般腻味。

冬天天短，转眼进入十二月底，眼看学期将尽，寒假一步步逼近，陆老师心里便一阵阵发紧。

这天，陆老师正在办公室跟同事小周围着火炉谈论经商的事，校长秘书小宋推门进来，径直走向他，递给他一个红帖子，道：“陆老师，梁校长的儿子二十八日结婚，梁校长说学校里只请老字辈，请您赏光。”

陆老师一听又是“结婚”，浑身立即象被当头浇了一瓢凉水，脸上带着机械的笑从秘书小宋手里接过帖子，干笑着，道：“谢谢，谢谢。”

秘书走了以后，小周羡慕地说：“陆老师，还是你们行，连校长都请您。”

陆老师苦笑一声，道：“咱算老几？”

小周道：“不管老几，这是校长瞧得起你。”

陆老师说：“小周，你看我有多大年纪？”

小周道：“应该有五十吧。”

陆老师道：“刚过不惑。”

小周道：“校长不是说只请老字辈的吗？”

陆老师道：“我来咱校整整八年，该算老字辈吧？”

小周道：“八年不算长呀。”

陆老师道；“怎么不长，整整一个抗日战争。”

两人又谈了一阵子，放学铃响了。陆老师赶忙收拾收拾跟小周分手回了家。

这次，陆老师跟妻子整整嘀咕了一夜。校长的儿子结婚，校长请客时万万不能不去的，抛开别的因素不谈，至少校长还能想到他，他能不去？象他这样默默无闻的普通教工平日连接近校长的份都很少，这次拿几个钱去，名正言顺。

拿钱，拿多少？上次王成名结婚和柳主任的女儿结婚，他都拿了一百，这次，一百是不行了，校长不同于组长，也不同于主任，校长室正儿八经的处级干部，要去赴领导干部的宴席，起码不得个三百五百的？可是，拿这么多钱，眼下对他来说真好比撵鸭子上架——难哟！两口子一夜没睡，最后采取折中法案：拿二百。

到了十二月二十八日这天，陆老师漠然地揣着用红纸包着的两张百元钞票，跟学校一批“老字辈”、“小字辈”分乘两辆面包车直奔全市最高级的乐天宾馆。一路上，他的脑子一直在想那红纸包上他用毛笔写的“恭贺新喜”四个小楷。

乐天宾馆前面广场上已经停了各式各样参加婚礼的大小轿车、面包车，陆老师瞅空数了数，一共是四十七辆！还有车正往这开来，陆老师禁不住摇头咂舌。

婚宴丰盛而热闹，新郎新娘轮桌敬酒，看着春光满面的新郎，陆老师想起自己在职中念书的儿子，不知儿子下学期该怎么办。一想起儿子，心里便涌起酸楚，为了掩饰，他便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地喝酒，直喝得舌根发硬四肢发软头脑发胀。

宴席将散的时候，本来酒量有限的陆老师完全是烂醉如泥了。

陆老师被送回家，一病就是一个星期。

待陆老师病愈上班，学校已临近放假，老师们都忙各自的私活去了，办公室里没人，陆老师病恹恹地踱进办公室，刚走近办公桌，就见一张红帖子赫然躺在他的办公桌上，他的大脑轰然一响，随即，人就象一条面袋似的，一腚跌在椅子上，好长时间他才抖抖索索地捡起那红帖子，又抖抖索索地打开，映入他眼帘里的是一张盖着学校钢印的大红荣誉证书，在“荣誉证书”四个烫金大字下面，是两行工整的毛笔楷书：

陆德同志：

在本学年度工作积极，成绩突出，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特发此证，以资鼓励。

此刻，陆老师不知是为儿子的学费过分发愁还是因他在荣誉证书面前过于激动的缘故，他只觉眼前一黑，人便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