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阴历小年就完全是春节的气氛了。
往常年,娘早就开始为这个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做准备了。蒸馒头、做年糕、磨豆腐、杀鸡、炸肉……还要雷打不动地来一次大扫除,屋内屋外,院内院外的角角落落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打扫完还要在屋内燃放几个爆竹。随着震天介响的爆竹声,房梁上的灰尘便如落雪一样簌簌而下。预示着一年的晦气尽祛,好运将至。
但今年,娘什么也没做。一进入腊月,家里就门庭若市,门槛都要被踩断了。屋里屋外满满的都是人,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腊月二十四,镇上的大集。这也是一年之中最隆重的压轴大集。镇上的大集在这一天要比平时大出许多,年货也最齐全,当然,人也最多。从早上七八点钟直到太阳落山才曲终人撒。好多人家都会在这一天把年货全部办齐。
天阴沉得厉害,北风劲吹,眼看着要下雪的样子。
小君袖着两手站在村口,他的鼻子耳朵冻得通红,双脚不停地在地上跺着。他被娘打发到这里等爹。爹不是去镇上赶集了,他是到相邻的河头镇要账去了。爹一大早就骑车走了,说好了最迟中午头就回来,绝不耽搁大家下午去赶镇上的大集。可现在,眼看着天要黑了,依然不见爹的踪影。
小君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娘交代,仿佛爹没回来,是因为他没等到。
满满的一屋子人,这些人都是跟着爹干活的,今天是来领工资的。他们从早上就在小君家里等着,直到现在。看着小君进了屋子,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说一句话。
有人不满地站起来,说,不等了,走了!明天再来。也有人满脸失望地相随着一起走了。
晚上八点多了,爹仍然没有回来。家里还有五六个人坚持着。这几个人都是爹要好的朋友,他们已经不是等着拿钱了,而是担心爹为什么还没回来。
天雪路滑,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有人小声地问。
娘说,小君,拿着手电筒,向东走远点,去接接你爹。也不要走太远,更不要上省道。
小君拿着手电筒,二话没说就走了。
雪还在下,是那种米粒一样的饭不拉子。刺骨的寒风吹着饭不拉子打得脸生疼。小君缩缩脖子,把棉衣领使劲往上拉了拉,沿着村口的土公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面的省道摸去。小君十四五岁,身材发育得很好,比同龄人明显高出一头,有些帅气。他正上初二,已经到了知道要好的年龄,天再怎么冷,他也不带棉帽子,哪怕是在无人看见的黑夜里。和那些等着领工资的人一样,他对爹也有期盼。爹答应他,年底要给他买辆飞鸽牌的小轮自行车,还要给他买一身运动服。就像城里的中学生穿的那种运动服。小君得意地想,无论那辆崭新的小轮自行车还是那身运动服,都会在学校里引起侧目。这想想就让他激动。
陈伟城一大早就骑车一个多小时来到了相邻的河头镇。说好了今天河头镇要把欠他一年的工程款付清的。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外面承揽一些乡镇的修水渠、砌河坝之类的小工程。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作为一个头脑灵活的农民,他是村里少有的率先摆脱土地束缚的人。因此,陈伟城算得上是村里先富起来的人了。
财政所的办事员知道了他的来意,笑着向他摇了摇头,说,走吧!来晚了!
陈伟城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全身凉透。他慌急地问:来晚了?为什么?李镇长半月前就拍着胸脯说了,这笔钱一定会给的。半个村的人都在等着这个钱过年呢!
办事员笑笑说,钱已经被一个叫段志刚的人领走了。刚刚走,你俩前后脚。
段志刚?!陈伟城二话没说,扭头走了。自行车一阵风一样驶向镇子南边两公里的段家沟。
段志刚是他的侄女女婿。他这一年在河头镇的工程,段志刚算半个合伙人吧。妻子曾告诫过他,让他提防着这个段志刚,说他是个八面玲珑的玻璃猴子,不可靠。陈伟城笑话妻子说,好歹是你的侄女女婿,好歹叫你一声姑姑叫我一声姑父,自家人能好意思?况且他是河头镇的,我们在河头镇的工程需要这么一个坐地户去协调关系。就这样,段志刚进入了工程里面。他基本不干活,领着一份工资,平日里跑跑腿,帮忙联系下政府,有时候也在工地上吆吆喝喝,俨然是一个副总指挥。
现在,段志刚竟然私下里把两万多块钱的工程款全部提走,招呼都不打!你什么意思?陈伟城越想越气。
段志刚在家里拿了身份证,和妻子打了个招呼就要出门。他要去市里。他的妻子秀英一把拽住他说,你不能这样!姑姑姑父对你那么好,你不能对不起他们!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他们?!
没脸见就不见!娘们见识!再拦着看我不打死你!段志刚怒吼着。
这时候,陈伟城旋风一样进了院子。
段志刚呆立在门口。他没想到陈伟城来得这么快。他后悔刚才没直接从镇子上离开,要不是因为忘了带身份证。
看着面色不善的陈伟城,机灵的段志刚连忙笑着迎上前来,说,姑父,你来的好快啊!我这正要去你家呢。
是你把钱提出来的?陈伟城面色阴沉。
刚刚提出来,咱俩前后脚。我怕你大冷天的还要跑来,正想给你送去呢!这不,正要走,你这就来了。段志刚拍着手里的黑提包说。
陈伟城面色狐疑地看着段志刚。
秀英说,姑父,您来了?志刚正要给你送钱去呢。
进屋!进屋!今天咱爷俩好好喝一杯。段志刚热情地吧陈伟城让进屋子里。然后扯着嗓子嚷道,秀英,赶紧炒几个菜!我和姑父好好喝点!
陈伟城脸色终于缓和下来,看来,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略带歉意地说,不了志刚,我要赶紧回去呢!家里一大早就坐满了人,你也知道,都等着这个钱过年呢。
秀英也在一边说,就是,赶紧把钱给姑父,让姑父走吧!喝酒等到过年再喝!
段志刚眼珠子一瞪,说,这么冷的天你好意思让姑父走?!再说,我们爷俩也正好聊聊明年的项目。我这里还有个大工程,明年我们爷俩还要合作呢。姑父,你就是说破天,我也不会让你空着肚子走。这大过年的,又是个大冷天,喝两杯暖暖身子再走。都是现成的,秀英你赶紧的!
秀英无奈,只得去炒菜。
段志刚说,姑父,我是个混蛋!你在河头镇干了一年,这一年中你这个侄女和侄女女婿也没叫你来家里吃顿饭。我们不懂事,给你赔罪了。
段志刚说的真诚,陈伟城也有些感动。他想,喝一杯再走的确也耽搁不了什么,从河头镇回家也不过一个小时,他中午赶回去有足够的时间,正好和段志刚聊聊明年的项目。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段志刚使出浑身解数,使劲地劝陈伟城喝酒。陈伟城没想喝这么多,但段志刚太有心计了,也太会说了,他不知不觉就喝大了。这中间秀英几次过来劝说,都被段志刚连推带搡地轰走了。
当陈伟城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了。秀英带着哭腔说,姑父,你被段志刚骗了,他把钱提出来就没想给你。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他这才留下你喝酒。我拦不住他,他会杀了我的。他拿着钱去市里了。他要用那笔钱去买个面包车跑出租。这是他早就谋划好了的。他说他当够了农民了,他要成为城里人,去城里生活。
陈伟城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直做到天麻麻地黑了,这才离开段家沟。
雪横着在茫茫的大地上肆虐地飞着。陈伟城麻木地骑着自行车,往家里赶。下了省道,再走一公里多就回到村子了。他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动腿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期盼的眼睛。
小君在离省道大约五百米的地方看到了坐在雪地里的黑影。寒风中,一个人如雕塑般地坐在那里,他身上披了一层厚厚的雪,手指夹着一根早已熄灭的烟头。
小君的灯光打在爹身上的刹那,他就都明白了,心中还抱着的一线希望破灭了。看着坐在雪地里的爹,他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说,爹,回家吧!娘在家等你呢。
爹用沙哑的声音说,小君,爹没用,看来要食言了。自行车不能买了,运动服也不能买了。
小君搀起冻僵了的爹。小君说,爹,我不要!只要你好好的,我、娘还有妹妹都高兴。我不需要那些东西……
炉火明灭,铝壶里的水吱吱吱地叫着。
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在出神地看着一个茫无目标的方向。爹在炉子边坐着,缓过神来的他故作轻松地对屋子里的人说,都回去吧!互相传个话,就说明天不用再来等着拿钱了。要来就腊月二十九来吧!我向大家保证,就是倾家荡产,我也会把工资发下去,绝不会耽搁大家赶腊月二十九的大集。二十四没赶集就没赶吧,二十九不耽搁。
众人无言,陆续地离去了。
第二天,依然有不少人来到家里。他们有的出言不逊,甚至骂骂咧咧,有的神情沮丧,甚至要给父母下跪。小君在自己的小屋子里,透过窗玻璃看到,父母亲陪着笑脸,送走了一波又一波。小君觉得特别生气,当初父亲的工程队人手早就够了,这些人一个个低三下四地来到家里,哥长嫂短地央求进入工程队。现在倒好,完全变成了另一副讨债的嘴脸。小君真想跳到院子里,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
娘第二天就回娘家了,晚上她带回来了两千多块钱。钱是外公和舅舅凑的。接下来的几天里,爹就在家里张罗着把猪圈里那几头半大的猪、羊圈里的十几只羊全部卖了,它们都还正长着呢。还有上百只家禽、几千斤粮食、几百棵速生杨树……总之,家里能卖的全都卖了。
腊月二十九那天,爹兑现了他的诺言,他把欠的工资全部发下去了。拿到钱的人都高高兴兴地去赶集去了。
那一年,小君记得家里过了一个最穷的年。除了对联是新的,家里没有添置任何东西。唯一的二斤肉,还是爷爷奶奶送来的。大年夜,父亲用蜂蜜、白醋和白糖兑在一起,说这是他发明的蜂蜜酒。一家人喝着蜂蜜酒,看着赵本山的小品,笑得很响。院子里供着的“天地三界众神之位”前,爹娘领着小君和妹妹虔诚地跪倒磕头……
出了正月十五,爹没有像以前那样早早出去四处活动,去找朋友找同学找熟人揽工程。因为揽到工程需要自己垫一部分款才能开工。爹没有钱去垫资了,他现在破产了。闲着没事,爹就把猪圈羊圈里的粪一车一车地运到村南山岭上的春地里。小君记得,这是爹好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以前这个时候爹早就忙得不见踪影,这些活都是他和娘做的。
接连好多晚上,家里又不断地来人了。那些叔叔大爷哥哥们一波又一波地来到家里,在家里直到很晚。
后来,爹又穿上他那身半新的乌兰色中山装,骑着他那辆大金鹿,车把上挂一个人造革黑提包出门了。众人承诺,只要你老陈揽到了工程,大伙凑钱把工程接下。你还得领着大伙干!
晚上,爹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他躺在床上,又兴奋地坐起来,口齿不清地对小君和妹妹说,人这一辈子,总得有点追求不是?你们都记住,赢得别人信任,要比挣钱更重要!被人信任着,你就永远不会破产……
这话,小君和妹妹注定要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