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田野里，一座坟茔，一棵椿树如巨伞翠莹莹地撑在无垠的大地上。父亲躺在树荫下，上身赤裸，高挽着裤腿，健硕的躯体散发着幽幽的悍气。他头枕着锄头和草帽，脖子上搭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手巾，手里捧着一本书，正看得如醉如痴。父亲一大早就来到这里，他在地里干了三个多小时，太阳就升高了，毒辣辣的。但庄稼人锄地就是趁着这个毒日头，锄禾日当午嘛！父亲却扛起锄头来到地头的坟头树下，斜靠在坟头上，看起了书来。中午的田野那么宁静，阒无声息的茫茫的绿色天地间，只有父亲孤独一人。这个不怎么靠谱的庄稼人，他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沉浸在自己短暂而快乐的读书世界里。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家里有很多书。我喜欢这东西，那上面有古怪的图案，有的看上去让人新奇，有的看上去让人害怕。更重要的是，这东西撕起来让人充满了乐趣。小时候没什么玩具，母亲就在家里随便找本书扔给我。我捧着一本书执着地撕咬，一玩就是一天，母亲则放心地去干她的活。至于家里为什么有那么多书，后来我知道，那都是父亲从学校的图书馆里偷回来的。父亲是“老三届”，读中学时正赶上运动。他是学校图书馆的兼职管理员，有图书馆的钥匙。图书馆里好多书都要被当做“糟粕”、“毒草”烧掉，父亲利用职务之便，从学校偷偷地背回了好多“有毒”的书。父亲对自己偷书的历史毫不隐瞒，还曾多次自豪地向我炫耀。可惜的是，这些书虽然逃脱了被烧掉的命运，却成为妈妈用来哄我的玩具，没能逃过被我撕咬的结局。直到我懂得书是好东西、不能糟蹋的时候，那些书已被我毁掉大半了。
在村里，父亲是个人物。海阔天空，古往今来……说什么都是一套一套的；象棋下得连十几里外的人都骑车上门来找他对弈，全村的青年高手差不多都跟他学过棋；一进入腊月，找父亲写对联的人就排起了长队，他写的对联贴满全村人家的门上；乒乓球、篮球也打得特别棒……但父亲算不上个好庄稼人。我家的地总会比别人家的草多，苗也稀疏，这个一打上眼就能看出来。人们走到这里，都会笑着说，这是廷功（父亲的名讳）家的地。不过，我们家的收成，从来没有比那些寸草不见的人家少过。说不清是老天爷照顾，还是父亲读书多的原因，反正常常如此。父亲为此很是得意。但母亲不喜欢父亲看书，在她眼里，父亲应该先把地种好。作为一个农民，天天捧着一本书，那就是不务正业。所以，父亲去田里干活的时候总是鼓鼓囊囊地在兜里揣一本书。他干活劲头很猛，活虽然干得粗糙点，但半天能赶上别人一天。他在地里一通猛干，然后就找个树荫坐下来看书。在田野里看书，没有母亲的管束，也没有外人打扰，他难得的清静。并不是所有的地头都有一座坟茔，也不是所有的坟茔上都有一棵椿树，父亲的树荫也不都是那么舒服。但父亲的境界很高，哪怕是一棵庄稼或者一片叶子，也足以撑起父亲心中的那片绿荫，只要他兜里有本书。
为了躲避母亲的追剿，父亲想尽了一切办法藏书。那可是真正的藏书，床铺底下、粮食缸里、大衣柜里……凡是能想到的地方，都能找出书来，有时候甚至会把书藏到别人家里。父亲这种狼狈的局面，到我长大点后才慢慢改变。我也喜欢读书，没办法，有那么一个父亲，你就不可能不喜欢读书；况且，从小糟蹋了那么多书，不读点书对得起谁呢？父亲终于找到了他的铁杆盟友。在家里，我是唯一一个可以专注地读书而不被干扰的人，母亲就喜欢我读书的样子。父亲终于不再到处藏书了，我就是他的书架。我也像个书虫似的不停地往家里倒腾书，这倒省了他很多事。很多时候，我们父子都是一本书他看完了我看，我看完了他看，有时候还因观点不同争得面红耳赤。因为书，我与父亲便有了更多心灵上的默契，我们是父子，也是哥们和朋友。
父亲曾是一个很有理想的人。他上学时的聪颖在我们那一带很出名，如果不是那场政治运动，他一准会成为大学生，成为真正的知识分子。中学毕业回到村里后，他曾发誓要写一部《水浒新传》，就从金圣叹腰斩《水浒》的七十回往后写……可是，造化弄人，父亲一辈子就是一个不怎么出色的庄稼人。这个农民站在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里，却抬头看到了蓝天白云。他为自己繁重而平凡的生活找到了一点寄托和乐子。如果没有这点趣味，生活将是多么黯淡！因为读书，父亲的世界就不再显得像牛马般沉重，他在繁重的劳动中保持着一份洒脱和飘逸。读书也让他枯燥烦闷的生活多了一丝梦想的清新和活力。无论多么繁重的劳动，无论多么困窘的生活，父亲总能保持内心深处的一份超脱和淡定。可这些，在农村人眼里，那就是一个另类，一朵奇葩。父亲就是一朵盛开在家乡西山脚下的奇葩。很多人尊重他，也有少数人鄙视他。尊重他的人尊重他的善良真诚、慷慨仗义和见识不凡；鄙视他的人鄙视他不务正业、异想天开；甚至于我，都有曾有过“这是不是个完美的父亲”的困惑。但无论是谁都承认，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有见识的人。也许他不是个出色的庄稼人，但他是一个快乐的、有追求的农民。
2018年元旦，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他的离去就像他洒脱不羁的性格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让人猝不及防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父亲曾和我约定，等他七十岁时再来文登和我一起生活。父亲的身体一直都很棒，吃饭顶个棒小伙子，一年到头连个感冒都不曾有过；而且心广体胖，乐天知命。每次给他打电话，手机那边总是传来啪啪的落棋子的声音。我总是会心地笑着，我丝毫不怀疑这个老头会活到一百岁。谁想到这个不靠谱的农民，就那么倏忽间消失了。我失去了他，我失去的是所有的语言和文字都无法描述的爱，留给我的同样是所有语言和文字都无法描述的苦涩与悲伤。我站在这个没有他的世界里，才明白，他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骄傲和依靠。现在，他像山一样崩塌了。我环顾四周，只觉得孤独无依，惶恐无助。而生活，却要我也如山一样挺立。
父亲没留给我什么财富，他留给我的只有那在寂静无垠的田野里读书的身影，这已如雕塑般雕刻在我脑海里了。烈日下他在现实中，树荫下他在理想中；现实中他是一个农民，理想中他是个读书人；他是农民中的读书人，是读书人中的农民。但无论是哪个他，都是真实的、热爱生活的他。也许他一生就是这么充满了矛盾，可人生去哪里寻找理想中的完美？！我那并不完美的父亲才是最好的父亲，他的不完美正是他人生独有的精彩的一部分。他是一棵树，温和沉静善良阳光，在我的世界里为我撑起一片永远的绿荫；他是一座山，巍峨雄壮粗犷豪迈，是我的精神依托和信仰；他是一尊佛，宽厚仁慈随性豁达素位随缘，启悟我关于生活的哲理和人生的真谛。
那些曾让我无比热衷的华丽表象都枯萎碎裂在时间的审判中了，而亲情，才是照亮人生之路的唯一灯塔。父亲坐在树荫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微笑着看着我。他说，嗨！孩子，人生无论你身处何地，总得给自己留一片绿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