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漫画家朋友,她画了一幅漫画,题目是《四大爷一辈子也没笑过》。画面上,一个老人眉头紧锁,神情悲苦。
获奖征文|四大爷为什么不笑
这幅漫画让我想起了祖父,记忆中,似乎也没有见过祖父笑。其实在我的印象中,也没见过祖母笑。父亲也是,说一辈子没笑过是夸张,但真是难得出现一次笑容。即便笑,也不是开怀大笑,最多是无声而笑。
我能笑,我能放声就笑,声音像小炮仗一样响脆。我的笑声和父辈们的沉默是一种鲜明的对比。
他们为什么不笑?
这个问题,以前我从未深思,认为只是性格问题。
他们高冷。
他们沉默。
他们成熟。
他们喜怒不形于色。
直到读了张恨水的散文集《山窗小品》中《三十六岁》一篇之后,突然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不笑。
张恨水的《三十六岁》,写了一个生于1912年的人,在1947年元旦到来时盘点他出生36年来的遭遇:
“民国二年,我两岁,在江西,遇到二次革命的内战,我逃到广东;
“民国三年,我三岁,广东滇粤军队内讧,我逃亡湖南;
“民国四年,张敬尧祸向湘,我逃往北平,日本向我提二十一条,人心惶惶,怕要做亡国奴;
“民国五年,我五岁,袁世凯称帝,云南独立,全国大乱;
“民国六年,我六岁,张勋复辟,段祺瑞马厂起义,打进北京;
“民国七年,我七岁,广州开非常会议,中国实行分裂;
“民国八年,我八岁,五四运动起;
“民国九年,我九岁,奉直战争,湖南自治;
“民国十年,我十岁,四川刘湘自治,湘鄂战争;
“民国十一年,奉军入关,直奉二次战争;
“民国十二年,我十二岁,曹锟贿选成功,天下讨曹,国事更糟;
“民国十三年,我十三岁,苏浙内战,直奉三次战争;
“民国十四年,我十四岁,奉军南下苏皖,苏浙又内战,孙传芳复向奉军开战。”
“民国三十四年,我三十四岁,我在四川,抗战胜利,我卖掉我的衣服行囊,预备将卖得的钱作川资,赶回北平,去见我十一年不见的老娘。”
……
从这篇《三十六岁》中的主人公的遭遇来看,民国成立后,就没太平过,到处兵荒马乱,社会秩序失控,百姓四处逃亡,受尽磨难。
人生第一不幸,是生逢乱世。
我的祖父母也生于民国元年。
清末民初,每一个人都被朝代更迭的狂流卷起,抛向战乱的礁石,每一天都在兵燹和饥饿中幸存,活下去是最高目标,也是最大的难题。祖父母的脸上怎么会有笑容呢?
为了活命,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祖父母拉家带口闯关东,以为在那片黑色的土地上能吃饱。但闯关东不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历经九死一生之后能够衣锦还乡,更多的闯关东者在背井离乡之后,依旧走投无路。
“窑南坡,小孩多,拾石头,盖鳖窝,前头盖,后头卖,卖俩钱,去出外,出外回来披麻袋。”这个顺口溜正是祖父母闯关东的写照,他们在东北漂泊数年之后,又返乡了,鹑衣百结地踏上家乡的土地,他们笑不出来。
在没有节育措施的年代,祖父母生了六子一女,他们一辈子做牛做马,拉犁种地之余,还要去山里背石头给六个儿子盖房子。祖父在山里抠出一个石头窝子,农闲时就领着儿子们去抠石头。祖母去送饭,俯身看到石头窝子里面,几个蝼蚁似的小人在深渊里蠕动,绝望击中了这个七个孩子的妈妈,回家后趴在炕上大哭。
辛酸是那个年代唯一的滋味。
祖母半辈子都在生孩子,祖父在盖房子,排行第二的父亲早早担起了家庭的重担。父亲没有童年。
一个九口之家,每天一睁眼就是温饱问题,这样的日子,谁能笑得出来?
不笑的人,经历过唯有他们自己知道的黑暗。虽然后来生活好了,但他们仍然不笑,因为苦难的烙印太深,沉淀为他们整个的人生底色。
祖父母活着的年代与我重合不到十年,他们生前没有给我讲民国初年的情形。那么上世纪初,这片多难土地上的人们,尤其是占绝大多数的底层人民,是怎样生存的?他们的衣食住行,是何种状况?肯定不会是《红楼梦》里“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的精致,也肯定不会是《水浒传》里的“大碗吃酒肉,大秤分金银”豪迈。吾学也浅,我所知道的写清末民初底层生活的文学作品,有鲁迅的《孔乙己》《祥林嫂》,萧红的《生死场》《呼兰河传》,有《新凤霞回忆录》以及美国传教士明恩溥《中国人的气质》、赛珍珠的《大地三部曲》等。
从这些作品中,我发现,那时的人,都不笑。
比如鲁迅笔下的闰土:“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
祥林嫂,“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
比如赛珍珠笔下的清末民初农民王龙娶的新妇:”她的嘴也有点大,就像她脸上的一条深长的伤口。她细小而又黯淡的两眼透出一股婉约的凄凉。这是一幅惯于沉默的面容。”
新凤霞生于1927年,她童年记忆里的人们是这样的:“他们都是一年到头愁眉苦脸,小孩子也像大人一样的忧郁。”
《中华遗产》杂志在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的时候,策划了一期专题:《那时人们那时国》。通过摄影家刘香成的摄影集《壹玖壹壹》中的部分图片,为读者还原了那时中国底层的生存状况。
这些照片让我非常震惊,祖辈曾经遭受的苦难,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命贱如蚁,生不如死”这些词,都是真的。
《那时人们那时国》最早的一张照片拍摄于1860年。三名妇女坐在路边缝补衣裳,一个精瘦的男孩裸着上身,半张了嘴,看着镜头。
一幅拍摄于1872年的照片上,一些船工正蹲在船上吃早饭,人人手里一双竹筷,一个白色的大碗,碗是空的。船工们多为青壮年,但脸上是木然与苍老。这是一些苦力的脸。这些沟壑深重的脸,挂着下巴,没有笑影儿,都像顶着烈日似的眉头深锁。他们的脸上,有一种仿佛被遗传和继承了的悲苦,与其对视,如芒刺在背。
被奴役、被压迫、被蹂躏、被践踏,是人们最鲜明、最真切的表情。
《中华遗产》的编者在文中说:“为什么那时人们的眼神如此黯然空洞?在人们脸上,为什么写满了茫然?有人告诉我,因为穷。”穷到什么程度呢?
1872年从美国来到中国传教30年的明恩溥在《中国人的气质》里写了一位老妇人,人们看到她痛苦地挪动脚步,缓慢行走。原来她是打算死在离家族墓地更近一些的地方,这样就不用付钱给抬棺材的人了。
穷的背后是什么?是战乱与恶政。战乱,使人命如蚁;恶政,使命运无常;极端的长期的贫穷与苦难让无以计数的人在死亡线上挣扎,看不到希望,看不到笑容。
笑容,从中国人脸上消失了一百多年。
笑,是检验一个人心理健康程度的指标之一,也是检验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幸福指数之一。
我想,20世纪的中国人,第一次大笑应该是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那天,国民情绪空前激昂,中国大地上的每一座城市,每一个村庄都听到了久违的笑声。尤其是重庆、武汉、上海,这些被轰炸最厉害的城市的人们喜极而泣,彻夜狂欢,金宇澄在其长篇小说《繁花》中写到,全国放假三天,霞飞路歌吹为风,粉汗为雨,二战同盟国的人都上街庆祝胜利,上海一夜之间出现很多空洋房,人们随随便便就可以进去,放唱片,喝洋酒,在花园里载歌载舞……
但笑声很短暂,随后,解放战争拉开大幕。
第二次大笑应该是1949年的秋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开国典礼上,伴随着礼炮声声,第一面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冉冉升起,顿时,整个天安门广场沸腾了,睽隔三年的笑容又回到了中国人脸上,每一张笑脸都写满了对新中国的祝福和憧憬。
第三次大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伊始,人人脸上都是明媚的笑容,更有一批喜剧电影推波助澜,《花好月圆》《甜蜜的事业》《瞧这一家子》《锦上添花》《锅碗瓢盆交响曲》《喜盈门》等等。电影中,浓郁的生活气息,与时俱进的时代感,传达着欢乐与希望。笑声最响亮的当属农民,当时乡下都是露天电影,那些个春风浩荡的晚上,一幅幅白色银幕前,一村村的人在星光下齐声开怀大笑,那是时代的笑声,在吃饱穿暖之后,发自肺腑的幸福释放。笑声的背后,是经济制度发生了变化,全国上下一片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景象。
2017年,“砥砺奋进的五年”大型成就展在北京展出,其中有一面万众笑脸墙,孩子、老人,农民、工人……每张脸上,都是动人的笑容。这张笑脸墙改写了晚清民初,那些外国人镜头中记录的中国人的呆滞、木讷、愁苦的肖像,取而代之的,是自信、幸福、欢乐和满足。笑脸,成为社会主义中国的主流表情。
2019年的秋天,我在威海环海路散步,天蓝云白,海不扬波,正是节日,人们在银白色的沙滩上或闲坐,或散步,孩子们在堆沙堡,挖沙坑,海风轻轻吹。有人用小铜号在吹奏《童话》,不是乞讨,只为抒情。一对母子在吹泡泡,气球大的泡泡泛着一道道彩虹似的光,在太阳照耀的大海边冉冉的飘。
阳光,沙滩,海浪,吹小铜号的男子,追泡泡的孩子,每个人都开心地笑着。那一刻,我真切的感受到一个词:盛世图景。那一刻,让我觉得人间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没有痛苦,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就像修拉的名画《大碗岛的星期日》。
获奖征文|四大爷为什么不笑
这就是太平盛世的样子。纵观中国历史,哪朝哪代的平民百姓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安闲自在,不用日日劳作,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在沙滩上躺着看海。乱世幸福,是小概率,盛世平安,是大概率。然生逢盛世,几百年才有一次,何其幸矣。
秋天,在海边,看着人们的笑脸,我忍不住想由衷地赞美生活,讴歌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