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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士黄二男
作者:苘红伟

  一

  光绪三年四月的某夜,蛮横的海风粗暴地挟持着软弱的春意,犷悍地吹着胶东半岛,吹着埠口湾一带大海和岸边的村庄。埠口湾邻近的下冷家村黄二男家破旧的院门,“吱吱嘎嘎”地陪着海风烦人地叫了一宿。

  天蒙蒙亮时,海风才收敛了它的狂躁。二男家那副破旧的院门板,也有了停下来歇歇的意思了。黄二男想再清静地眯一会儿眼,却被邻居于虎子给叫走了。

  自年前后开始,黄二男差隔段时间,就被左邻右舍叫去抬人。不,准确地说,是去抬尸体到茔地下葬的!今天抬的是于虎子的老娘,说是老娘,其实于虎子娘才四十刚出头,本属于中年的岁数。可她还是捱不过这肚子里没食的日子,撂下于虎子爹和他弟兄俩走了。虎子娘走前的一个月中,他家已经走了俩人了。最先是六十多岁的奶奶,后来又是一个五岁的弟弟,他们全是饿死的。奶奶走的时候,倒是有一口薄板皮打的棺材,那是当年虎子爷爷用半辈子力气攒下的老本。弟弟走的时候,却连捆谷秸草都没有铺得上。直挺挺给扔到了村后的乱葬岗上,成了土狗们肚里的食了。现在轮到于虎子娘下葬,棺材是别想的。于虎子爹愁得满地直转,总得找点什么东西裹着埋吧?找来找去,最后还是用土炕上现揭下来的一截破草席子卷着,才被黄二男几个年轻的男人抬出去葬了。

  下冷家现有的七八十户人家中,年后这段时间,近小半的人家里有人饿死。所以黄二男他们几个壮青年,一听到招呼,就知道肯定家里有人走了。大家都也不言语,默默地抬出去刨坑埋了。开始时,村里都还能听到死者家人送殡的哭喊声。后来,哭声也不多了。到现在,也几乎听不见哭声了。一来是走的人太多了,哭不及了。二来,活着的人肚里没食,尽管难过,眼里没泪,身上没劲。嗓子眼里,更哭喊不出来声了。

  黄二男从茔地里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有两杆多高了。二男媳妇黄李氏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瓦盆里,招呼着男人净手,梳头。

  黄二男净完手,进屋朝土炕上看了一眼,便坐在炕沿上问:“栓子又去山上挖菜了?”黄李氏赶紧上了炕,嘴里咬着木梳,“嗯”地应了一声,双膝跪在了男人的身后,轻轻地将盘在二男头上的辫子拆开,用嘴里的木梳仔细地梳理着。二男说:“是不是又没东西往锅里放了?唉!山上还能有什么呢?这么多人自去年起,就在山上跟着腚地找,我看那树芽草芽的,是不敢露头了!”

  “栓他爹,听我说。我昨晚上躺着睡不着,愁着今早上的饭时,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我娘家爷爷曾说过。以前也有个大灾年,大伙也是都找不到东西吃。饿极了,没办法只能吃孩子。不舍得吃自己的孩子,就跟人换着吃……”黄二男一听,头一下子转过来,瞪着一双大眼呵斥着:“怎么的?你要吃孩子?”他这一转头,使得媳妇手里辫好了的一截发辫,一下子挣脱了。“哪呀?哪呀?不是的,你听我说完!”黄李氏按下二男,和颜悦色地重新拾起二男后背上散开的头发,重新编弄着。

  “你别急,听我说。我爷说,有户人家的几个孩子都换吃了,就剩下公公儿子媳妇三大人了。公公跟儿子商量,再不行的话,下次就要吃媳妇了。那媳妇也明白,爷俩没有东西吃,回来一准是要吃她的,就坐在门槛上哭。哭着哭着,一阵风忽然将房上的麦秸草,吹落到了她的身上。这媳妇看见了麦草,立刻有了主意。她起身从房檐上抽了两把房草下来,用剪子剪碎以后,在放到锅里炒香。然后,又拿到石磨上推成草面末末。等公公和男人回来,用开水冲面末糊糊给爷俩喝。公公和男人见到后,高兴地说,这东西可以救命了!后来,这个村里的房子顶都光了,可这村里的人也都活下来了。我……”媳妇没说完,二男又转过头,惊喜地说:“好啊,那好啊!你怎么不早说哪?早知道这样,于虎子他妈就不会死了!咱也试试,房上的草要能救命,那才好了,你快去告诉他们!”黄李氏嗔怪地说了一句:“看你急的,别动,马上就辫好了!今早晨,我一起来就试着做了。在锅里,我拿给你先尝尝怎样?能行,我就告诉大伙。”说着,她把梳好的辫子,利落盘到了男人的头顶。

  二男站起身,媳妇连忙跟着下炕,从锅里取出了一碗灰褐色的稀汤糊糊,端给了二男说:“给,这会儿不凉不热喝着正合适。”黄二男接过碗,闻了闻说:“嗯,还有点香味,怪不得进门时,我闻见一股炒东西的味了。我还以为,又是我饿得鼻子撒谎了!”说着,张开嘴在碗边上使劲地“哧溜”了一大口、接着,又“哧溜”了几口,一碗稀糊糊眨眼的功夫就见碗底了。

  直到黄二男抬起头,把喝空了的碗放下时,黄李氏一直盯着看的目光,才收回来。她急切地问:“他爹,怎么样?可以吗?还要不?”

  二男吧嗒吧嗒嘴,朝妇点点头:“行啊,甭管是么,能装饱肚子就行。我这好像也还没尝个什么滋味,就进肚里了。”黄李氏赶紧又盛上一碗递给他说:“你干的都是出力的活,使劲吃,锅里还有。”“你也喝吧!给栓子留了吗?没事,房上的草咱还是有的!”二男看着媳妇关切地说:“这玩意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糙好能养命,别不舍得。”

  黄李氏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栓他妈,先用它垫巴着吧!等我码头上结了工钱,攥上几个铜子后,咱再去买点粮食。别管啥粮食,那多少也是点正经东西,再参和着这个熬过一春。等有了收成,慢慢地这日子就有盼头了。”黄李氏低头收拾着磨盘上,残留下的草末,说:“听说,高村和侯家集上都不见多少粮食了。有一半份卖豆子玉米的,金贵得要命,都要数着粒卖了。还有人在卖河里捞上的海草,一斤海草听说得几个铜子哪!”

  “是呀,这不就有人在唱,针穿黄豆长街卖,河里杂草磅上称吗!去年一年,上半年就不见一滴雨星,啥啥都干死了。等到下半年又一个劲的下雨,么么又都涝死了。不涝死的,也给那几场大河水拉走了。这会儿能在集上见得着的粮食,那都是前年的,或者是大前年的陈粮。你说能不贵吗?我在埠口港上还听说,外地的粮食价更贵!还好,文登县衙前两天就贴出了布告说,凡粮食严谨外运。要不,那可真连粮食的影子恐怕都看不到了。”

  听了丈夫的话,黄李氏蜡黄瘦肖的脸上,布满了一片无奈的茫然和惆怅。黄二男吃完了两碗所谓的饭后,就赶去埠口码头上等活了。

  埠口海湾处于文登县的东南端,它很小。小得站在海边,都能清楚地看到东西南沿岸村落人家的炊烟。不知是不是昨晚大风的缘故,海面上除了几只外出打鱼的小舢板之外,看不到其他船只的影子。

  靠着海岸是一条东西一里多长的街,叫港口街。街上膀靠膀地开着大大小小十来家货栈,高村大财主白家老爷白万顺的“永昌货栈”,便是其中最大最有实力的一家。另有旅馆、饭馆、茶馆、肉铺、车船修理铺等买卖家,也是沿街两边鳞次而排。要在以往的好年头,港口街上坐轿的、骑马的、赶车的、挑担的、推车的,逛店的,做买卖的,人流车马不断。特别是扛着麻袋的工人们,卸船、装船,来往于货栈与码头上的商船之间,一片繁忙的热闹景象。

  而今,由于去年一年中少有的大旱大涝同年出现,很多地区都是颗粒无收。现在,到处是一片萧条。码头上商贸货栈的生意少的邪乎,来往的商船也就没有往年的繁忙了。黄二男他们在码头上,已经有好多天没有活干了。

  海湾的码头是一线宽五尺余、长四丈许的乱石筑垒成的。这可是胶东时下重要的海上枢纽港口。口岸上横七竖八地泊着五、六艘货船,其中一条身上描着黑边的黄漆“白”字的大风船,十分显眼。这里的人都知道,那是白家的商船。船夫们有的忙着整理桅杆,有的整理桅杆下麻绳和帆布。邻船的人,也在指指点点地象在大声吆喝着什么,船里船外都在忙碌着。有几个白家的伙计,正在往船上搬运水箱。看样子,白府的这条大风船可能又要出港了。对于像黄二男这些码头上,扛袋的工人来说,这可是个好消息。

  黄二男赶到埠口码头上时,日头也有三竿高了。他老远就看见早他而来的十来个伙计,歪七斜八地躺在白家“永昌货栈”的外墙跟下,晒着太阳。他的侄子黄五仁和于虎子的身影,也在其中。显然,虎子和黄二男一起从茔地回来,并没有在家里待下,而是直接来到了码头上了。此时,二男的心隐隐地痛起来。于虎子这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刚下葬了母亲,肚里一点食都没有就跑来等活了。这孩子的心里和肚里都是个什么滋味啊?

   

   二

   “二男叔,有活了!” ,

  “叔,白家的船明早天亮前要出海!喏,那不他们的大船正修整装水呢!”黄二男从埠口西边的官道上一转过来,于虎子跟侄子黄五仁就忙着迎上去,告诉了这一消息。

  黄二男,原来开过染坊,较之身边这些专是码头上干苦力的扛袋工,有些经事的阅历。看事论事的能力,也胜过一般人。他自小又练过武艺,一个人对付个三个五个是不成问题的。最主要,二男正直善良,爱支持个公道。所以,在张家埠港口上,也算是号人物。人们对他都很敬重,也都喜欢听他的。

  “什么时候装船?你们问永昌的钱掌柜了吗?”黄二男走近了这帮人问。一个看身膀三十左右岁的汉子,却仰起了一张额头布满抬头纹的长脸,对黄二男说:“问了,钱掌柜说他们明早要发船,但具体什么时候装船还没定下来。刚才,张秀才说白家可能白天装不了货。二男,这事有点怪啊?以往那是船多装不及,晚上才装船。今天,就一条船,这么些人闲着,为啥非要等到晚上装船呢?”有人接过话茬:

  “嗨,你个土地爷,管他了!十来天都没活干了,有活你还矫情什么?”

  由于这个人一脸的抬头纹,活像个庙里供着的土地爷,便有了土地爷这样一个雅号。“就是,老李说得对!咱就这等着吧!白家要发船肯定是真事。只要有活干,东家起码还能管顿饭了。别说还给工钱了!”

  一个岁数比土地爷稍大点的,人称霍三锅子的人应和着。

  黄二男心里明白,大伙都一样,三尺肠子都闲了二尺八。扛袋装船可是个力气活,肚子里没食心里发虚身上出汗,两眼乱窜金星,那活是干不动的。东家为了能够按时把自己货物装上船去,使得船能抢上风向,一般会熬一些面汤呀,米汤的,放在水桶里,让替自己装卸船的工人补充体力。去年大灾,眼下又是青黄不接。现在是家家断顿,户户无粮。如果码头上有活干,别管东家给的稀面汤还是稀米汤的,大伙总是能闻见个粮食味。并且,他们还会付给工钱的。就这等好事,大伙谁都不想错过。

  大伙正议论着,远远看见张秀才一了歪斜地从码头上那边走了过来。“看,张秀才回来了!”有人笑着说。这个时候,大伙肚里都是“咕咕”饿得难受。也许,只有看见了张秀才,才会短暂的快乐一下。

  人们正笑着,只见张秀才瞅着远处飞来的一群麻雀停下脚步,摇头吟道:“一窝一窝又一窝,三窝四窝五六窝。窝窝巢里黄嘴叫,粟皮难觅仔何多?”

  张秀才原名张妙笔,是个没落的穷酸秀才。祖上曾经也是富家人,祖父为他取名为妙笔,有意期盼他能妙笔生花,将来好金榜有名。怪只怪张秀才爷爷死后,他父亲不争气。抽大烟把个好端端的家,给抽绺了。最后,还把自己个也给抽死了。有道是,祸不单行。剩下了兄妹俩,跟母亲一起熬穷日子的张秀才,忽然得了一场大病,一直高烧了好几天。本来其貌不扬的他,病后走起路来歪了歪了地跛着,总好像要往那跌似的。张秀才虽貌相不济,可时不时地爱念个酸文蹩脚歪诗出来,惹得众人开怀。

  他这会儿边走,边手搭凉棚抬头看着高照的艳阳,颠颠叨叨地晃起脑袋又吟道:“昨夜大风寒,天爷心里烦。今日红日出,便是消烦丸。”说完,继续歪了歪了地走过来。他看看墙根前的这堆人,再瞅瞅港口上的金家大船,手指着众人,头袋又晃开了:“唉!一个一个又一个,三四五六七八个。个个皮囊倒来挂,粥汤无影僧侣多!”他刚说完,便招来了众人七嘴八舌地咒骂和嬉笑。

  张秀才之前在私塾里教书。有一次,他在课堂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有个学生不小心闹出了响动,将他一下子惊醒。于是他脱口吟道:“有客升堂惊破万里秋梦”学生们不知可否,便问:“先生这是出的上联让我们对吗?”张秀才睁开眼睛说:“那就拿回家当作业吧!”

  当晚,有个学生回家后,冥思苦想了一个晚上,却怎么也想不出下联。其姐看见后,便很快对出下联。二日,学生拿给了张秀才批看。秀才一看,便知此联绝非出自学生之手,严厉追问后方知是其姐所做。其姐所对下联是:“无人共枕辜负一片春心”,

  “嗯?”张秀才觉得此女可能对自己有点意思。于是又出上联:“一床锦被半边铺盖半边闲”以探其意。次日,其姐又回出下联“六尺丝绦三尺缠腰三尺剩”“哈哈,有门!”于是,张秀才又出上联,进一步试探:“山深林密叫樵夫何从下手?”其姐一看,便知道张秀才之意不妙,即对下联:“沙明水秀劝鱼翁及早回头”。可这张秀才仍觉意犹未尽,想再次试探一下。于是,又出上联:“桃李杏梅问诸花何时结子?”其姐一看,气得杏眼圆睁,立马回击:“稻麦黍粟这杂种什么先生?”

  就因此事,这家人将张秀才撵出了私塾。从此,张秀才只好在港口码头上,给人代写约书、家书、代写诉状挣个零花钱。有时也会被为乡绅们唤去为百姓解读布告等,糊弄顿饱饭。不过,他从不承认自己是被人撵出私塾的,总是讲他不想当先生教书了。

  其实,张秀才心地挺善良的。虽然平常有人拿他取笑,但他并不生气。但一遇到不平之事,他便立刻正经起来,替人叫怨鸣屈,报打不平。自然,人们对他不但不反感,反倒有些尊重。遇到什么事,都喜欢问问他。你也别看张秀才长得歪瓜裂枣,心里明白着哪!这方码头上,哪一个货栈或买卖家,有了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一双小眼睛。

  “张秀才,你的那副皮囊挂正了吗?哈哈,恐怕也是朝下的吧?”年轻的黄五仁跟他打着趣。“你说你个张秀才,在私塾里当个先生有多好,看看你现在满港上地溜达,真是不知道哪温温,哪儿热?”老李故意逗着他说。张秀才撇撇嘴,又吟道:“漆黑茅柴屋半间,猪窝牛圈与锅连。孩童八九丛横坐,天地玄黄喊一年。尔等,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乎?”说着,就要转身离去。黄二男叫住张秀才,说:“哎,秀才别急着走,你说白家船可能要在晚上装船?为什么呀?”

  说实话,黄二男与张秀才两个人从哪哪论,都不是一种类型的人。可他们俩人倒是彼此恭恭敬敬,说话也是正儿八经的。别人有时爱开张秀才的玩笑,黄二男却从来没有。

  这话还真问着了张秀才。他向来自视肚里学问多,是问不倒的秀才。你问他什么,即使不知道,他也从不轻易说出这三个字 。今的事,张秀才早就有了白家“永昌客栈”今晚装船,明一早发船的消息。可他的确对白家放着大白天不干,专等晚上装船的做法不得而解。便歪着脖子说一声:“天机不可泄露!”说完,一了歪斜地又走了。霍三锅子看着张秀才的背影,笑着说:“哈哈,他这是怎么啦?”张秀才走后,黄二男也走了,他准备去码头的其他地方看看。

  四月的春阳,暖暖地晒在人身上,本就惹人犯懒,再加上肚里没食浑身无力。人们懒洋洋地歪在墙根迷糊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但他们的话题,始终没有离开食物和粮食。

  “哎呀,这时候要是有碗葱绿的小菜,下上他一碗条白的面条喝喝,就美了!”土地爷眯缝着眼说。“你呀,小疃人家,真没见过那大世面。反正是想吗,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吃吃?”霍三锅子躺在一旁嘲讽地说。黄五仁立马爬起来问道:“三锅子叔,你说啥是好的东西?你都想到了什么啦?快说听听,让俺过过隐,反正也不用你掏银子。”

  霍三锅子笑笑说:“哼,要想,就想个吃进肚里顶用的。我现在就想吃那猪头挠肉,就是猪嘴巴子上的那块大肥肉膘子。那东西吃到肚子里顶用,一天都不带饿的!哼,吃那面条,稀汤寡水的,不一会儿就饿了!”“叔呀,猪头挠肉你能一下子吃上它三锅吗?”黄五仁调皮地问道。

  老李觉得这些话无聊极了,就不耐烦地说了句:“就想些没影的好事!有那闲功夫,多拜拜皇上,让万岁爷发发慈悲再开开国库粮仓,给咱们分点粮食救救命吧!”一提起皇昭赈灾开粮仓,大伙都有了话题。

  土地爷说:“唉,来张秀才的话了。僧多粥少啊!上次那不是开了一次国库吗?一户才分了一捧米,管得了什么事啊?”

   

  三   

  夕阳西坠多时了,差不多戌时也过多半了。 “永昌货栈”的大排门,这才大开了。从门里面一下子涌出六七个身穿黑色“白”字号褂子的护勇,拿着十几个一面标着“白”字,一面印着“永昌货栈”的桔黄色大灯笼。这些灯笼从货栈的门口,一直挂到了港口边的大船跟前。看来,“永昌”家要开始装船了。货栈外边的人越积越多,已有三四十号人了。大家都伸长了脖子,静静地等待着“永昌”钱掌柜的出现。

  果然,一个身穿铁灰色的皱夹袍,上套青缎马褂,头戴红结子的青缎小帽的男人,站出了“永昌货栈”的大排门之外。他正是白家“永昌货栈”的掌柜钱来,此人五十来岁,中等身材。小圆下巴上一撮虎口长的山羊胡子,一说话就随着下巴抖动,活像尿完尿那狗腚上的毛。

  “嗯——”

  他清了清嗓子,朝着台阶上的扛袋工人们抱拳道:“各位,抱歉,让你们久等了!今天白老爷还有一些事情没有确定好,所以咱们的船也就迟迟没有上货。也有劳各位兄弟等候了!现在,白老爷事情已妥。咱们白家的‘永昌’还是老规矩,备些汤粥招待各位。今天大家辛苦,我们白老爷特意吩咐粥要加量,加稠,每人两海碗。吃完后尽快装船。争取明早刹风之前,船要出港。老爷还说了,你们好好装船上货,等货上好之后,工钱照付,我们再给大伙提供一次粥。”

  钱掌柜说完,将身子闪到一旁。七八个家勇伙计,来来回回抬出了十来木桶的大米稀饭。嗬!诱人的米香,随着桶里的冒着的白气,一下子弥满了人们的鼻孔。可别说,今天这米稀比往常可是稠了很多。往日的米汤都是米粒不多的米汤,而今天则是半流质的米稀饭了。你想想,多日没闻见粮食味的人们,还不是跟那见了血的牛虻似的。正常来说,常干的扛袋工,来全了应该也就二十几个人。今天这一来,平时不怎么在港上干的人,也有好多跑来了。自然,也都是瞄着了这两碗米汤来的,他们是干不到底的。这些人来的目的,“永昌”的钱掌柜心知肚明,可他装愣没看见。

  等所有人都喝过两大碗米粥之后,钱来又站到了大牌门的台阶之上,神情严厉地说:“各位,这粥也喝过了,咱也好开工了。我钱某人可都把丑化放前头,今天凡在场的人,谁都不能半途退了。大伙一鼓作气,把货赶快装上。趟数多的人,格外还有赏!”

  听着钱掌柜诱惑里夹着恶言厉色地训话,黄二男想起白天的事。上午他有事走出港口街时,远远看见张秀才沿港口街,每逢一处官府贴的布告前,都停下脚步歪着脑袋张望着。这些布告,是文登知县衙门前两天刚贴上的,有关严禁将本埠粮食外运的禁令。由于昨晚一场大风,大多布告已成了不完整的乱边碎了。张秀才走着,看着,在一张看上去还算完整一些的布告停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布告揭下来叠好,放到怀里揣着,这才一歪一歪地走了。

  黄二男有些好奇,紧走几步追上前问道:“秀才,你没事揭它干什么?”张秀才看了一眼黄二男,拍拍揣在胸口上的布告说:“哼,等着看吧!我觉着得用到它!”“你是说,有人要外运粮食?”黄二男立刻意会了张秀才话的意思。“难道……白家永昌的船?”二男说完了。张秀才摇晃着脑袋,神秘地说:“我看有戏!”……

  “难道果然如秀才所料吗?白家要把粮食外运去赚高价?”黄二男心里正嘀咕着,见白家永昌号的大门槛彻底撤掉了。

  “快点,快点!大伙赶快进去扛袋子装船!”钱掌柜抖着屌毛似的山羊胡子,吆喝着。扛袋的人们,鱼贯进了永昌的大门。

  永昌货栈是坐北朝南临街门市房,东西有五六间。人们通过一个柜台中间随时装拆的活门和一个后门,到了后院的仓库。货栈的后院仓库是二三十间房子围成的。伙计引领着大伙到了其中一个库房里。

  这时,好几个大灯笼,已经被挂在了这所库房的门口和梁头上。天呀!这些的库房里,都垛满了到梁顶的麻袋包。看来,这一定是粮食!所有进屋的扛袋工,都面面相觑。土地爷嘴快,张嘴就说:“我的老天,外面都饿死人了,这里还有这么些粮食!”老李小声地嘀咕:“白家太有实力了,这年头还敢往外运粮食!”

  更多人在心里愤愤不平,白家这是要发国难财呀!本地的粮食都运出去,那咱老百姓更买不到粮食了。霍三锅子问:“这是装的什么呀?”立刻,有白家的人顶了一句:“干你们的活,心事还不少了?装得什么货管你们什么事?”

  这时,所有扛袋的人都朝着黄二男看去,大家想看他的意思。黄二男谁都不看,一哈腰对着垛子上的白家伙计说:“来,上袋子!”

  “哎!像二男兄弟这样,就对了吗!快点扛啊,白老爷说了,多扛的可有赏啊!”不知什么时候,钱掌柜从前门口也来到了库房里。他如释重负地对着扛袋的众人吆喝着。

  大家一看,他们平日里的主心骨黄二男都扛上了麻袋,就纷纷也哈下腰,等着垛上的人往肩上放麻袋。这些麻袋包都是提前组好了的,每袋都是一百八十斤重。从库房扛起,中途一般不停下,一直要扛到船舱里,不是码头的熟练工,一般是顶不下来的。人们跟着黄二男一个接一个地扛着麻袋包,从后院库房走出来,从永昌货栈的大门走出,一直扛向码头。

  这时候,扛在最前面的黄二男,忽然停了下了脚步。不知什么时候,张秀才早就来到了码头上。他悄悄地从袖口里,拿出一把半圆空心锥子,递给了黄二男。黄二男接过锥子往肩上的麻袋一捅,一拔。立刻白花花的大米洒落了出来。黄二男朝身后的几个伙计点点头,大家立刻将肩上的麻袋扔在地上。他们这一扔不要紧,后面的上来的扛袋工,全把肩上的麻袋扔在了码头边上。

  负责码头上看护的白家护勇见此情景,立刻上前制止:“哎哎哎,这是干什么呀?怎么把货放这里?快快,把货搬上船!”可不一会的功夫,三四十号人把三四十袋大米一下子都堆在了这码头边上了。

  码头上的事,立刻就有人跑去告诉了永昌号库房里,还在暗自得意的钱掌柜。他没想到,黄二男竟然二话不说就第一个扛起了麻袋包。

  “今晚这事,还就这么顺利了!”钱掌柜,心里暗暗得意着。

  说实在的,钱掌柜对今夜装船的这活,心里一天都在忐忑着。这年月,老百姓早就饥肠辘辘地看不见粒粮食。特别是去年入冬以来,山上也找不来野菜树叶凑合肚皮了,每个村都出现饿死人口的状况了。官府里前两天也下来布告,晓谕码头的各家商户货栈,不得将本埠粮食外运,以防本地粮价继续天价走高。可就在这个时候,白家有粮放着本地粮荒不管,却运到外地卖高价牟取暴利。这事,本身就是不义之举。这要是真有人捅到上面,不仅金老爷要落个见利忘义的恶名,还会有个扛上作乱的罪名。何况,那些大米来路还不是那么正当的。白老爷自知这里面风险很大,可只有这青黄不接的季节放出去,粮价才会更高。有内情人相报,外地的粮价,比本地还要贵。现在是放粮出去的最好节点,再晚了,南方一些地方就会有新粮下场了。那样的话,粮价恐怕就要出现回落。所以白老爷决定,今晚发船,要把这些大米运出去。

  事先,白老爷与钱掌柜密谋了好一阵时间了。为什么要等到天黑装船?因为白天往船上装粮食,太招人耳目了。这事,一来有悖于县衙公告。二来饿了很久的人们,看到这么多粮食,会不会遭了哄抢?不管能否出现意外,还是小心行事,以防节外生枝。

  正想着,忽听“噔噔噔”有人跑来喊着:“钱掌柜,大事不好了!那些扛袋的,没有把麻袋包扛到船舱里,而放在了码头边上了。你快出去看看吧!”

  钱掌柜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妈的,不好,到底是出了漏子了!”想到这,他急忙用手撩起长袍的前直襟,快步跑了出来!

   

  四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钱掌柜人还未到跟前,就嚷嚷开了。“喂,黄二男!怎么不扛进船舱里,把麻袋撂在这算怎么回事?”到了众人跟前,钱掌柜又着急地问了一遍。

  黄二男站出来,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钱掌柜,问:“钱掌柜,你知道这麻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吗?”

  “什么?哎呀,你们只管扛麻袋挣工钱,管他装的什么?”钱掌柜抖着山羊胡子恼怒地说。“快点,赶快点把地上的麻袋扛进船舱里,别耽误刹风前开船!”

  黄二男向前走了两步说:“这里面装的可是大米,你知道吗?”

  土地爷站在人堆里,也提高了嗓门说:“外面都饿死人了,你们倒放着这么多粮食不卖,还运出去?这也太不地道了!”

  钱掌柜闻听此话,似乎找到了话把似的,循声看去:“怎么了?粮食是人家白家老爷自己个的粮食,人家想运哪,就运哪!你是老几啊?你管得着吗你?”

  这时,张秀才从一旁歪了歪了地走过来,也站在钱掌柜的面前,梗着脖子说:“此话差矣!现有县衙公告在此,严谨粮食外运。你这是扛上作乱!”说着,从怀里掏出白天刚从街上揭下来的布告,在钱掌柜眼前晃了晃说。

  “滚,你个穷酸秀才!你算哪根葱?”钱来看着张秀才也来添乱,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心想,我治不了黄二男这些大汉,还制服不了你个歪了残废?你小子,今也是自己个来找不自在,可别怪我钱某人不客气。我治不了黄二男,还治不了你?那我就先拿你个软乎小病鸡开刀,杀给这些猴子们看看吧!

  想到这里,钱掌柜就朝前紧走了两步,一把将张秀才的前胸领子薅住里一带,又使劲向外一搡。张秀才本来自己走路都急着往那跌,哪能招架得住钱掌柜这一用尽全力的一推搡呢?一下子后退了丈八远的距离,一个腚蹲四脚朝上地摔了个仰八叉!

  看此情景,众人一下子愤怒了!有人赶紧去扶起地上的秀才,有人想跟钱掌柜评理。

  黄二男走过来,像钱掌柜提了张秀才一样,一把也薅住了他的前胸领子,瞋目而视的对着钱掌柜说:“姓钱的,你个狗仗人势的奴才!你以为,就你有能耐摔得了人吗?”

  说着,一把将钱掌柜拉倒自己的侧身,接着向前一推。只见钱掌柜整个人“蹬蹬蹬”地向后倒退了十几步,一下摔在了一堵墙上,狼狈地坐在墙根上,直“哎哟”!

  钱掌柜本想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张秀才,来一个杀一儆百。没想到,就这么个歪瓜裂枣,还有这么多人替他打抱不平。看看面前三四十扛麻袋包汉子们,众怒了!他心里也有些发虚,可表面上还是不想让人看出他胆怯。便召唤着白家那些伙计和护院的家勇们,前来为自己壮胆。“好你个黄二男,白家老爷好吃好喝的对待着你们,你不好好扛你的麻袋包,在这聚众闹事!来人啊,给我把他赶出去,这里的活,不用你扛!”。

  白家的永昌货栈共有四五个伙计在常年干活,他们都知道黄二男身上功夫的厉害,没有人敢靠上前来跟黄二男打照面的。从白家大院赶来的六七个家勇,就不一样了。他们是白家养来看家护院的,外加这些人都是身强力壮。特别是那个为首的田头,还练过点三巴掌两脚。自然,没有把这些扛袋的码头工放在眼里。看钱掌柜被摔在那,本就想上前抖抖威风。听钱掌柜这一叫,马上招呼其他护勇冲着黄二男,杀气腾腾地过来了!

  田头上来便使了个黑虎偷心,照准黄二男当心就是一拳打去。黄二男一看来者不善,将身一侧,起左手勾他的拳头,将右手照定肩尖一掌打去。田头转身把左手帮在右臂,将他的拳头让过,进步还拳。黄二男见对方还有几下子功夫,不敢小觑。这是一帮白家养活的打手,整日茶饭管饱的。而自己多日来肚里无食,显然耐力熬不过对方。跟他过的招数越多,自己就越被动,必须速战速决。他看田头的注意力全在上身,就猛地使了个玉环步,又来个鸳鸯腿,一下子把田头踢趴在地,摔出个嘴啃泥。其他家勇一看,乖乖!连每天教他们练拳脚的田头,刚过一两招就被踢趴在地,这黄二男也着实功夫了得!他们这些喽喽要是上来,还不是被剁瓜切菜了?于是,再也没有人敢靠前了。

  怎么办?难道就这样让粮食窝在库里上不了船吗?那样也没法跟白老爷交代呀?被几个伙计扶起来的钱掌柜,一边揉着摔得生痛的腚,一边在想着对策。

  “哈哈哈!”

  钱来见扛袋工人人多势众,白家的家勇显然不是对手。立刻换了一副笑哈哈的模样,对着黄二男抱起了拳:“哈哈,二男兄弟,别见怪!我也是鲁莽之人,一见这都停下来,心里不免就有些着急,冲撞了各位。张秀才,你乃饱读诗书的茂才之人,别跟我个粗人计较。明天,哥哥一定设宴赔罪!”

  接着,他又朝其他人拱手称道:“各位老少爷们,误会,误会!这都是误会,咱们说开了也就好了。这点小不愉快,就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咱剩下的,还是赶快装船。我今在这,也就做了白老爷的主了!咱现时干,现时发工钱。一趟一个铜子,我就待在码头边上发。另外,等咱按时装好船,永昌除了答应再给大伙供一次粥外,每人再发两个大馒头带回家给孩子老婆尝尝!兄弟们,快扛啊!”

  钱掌柜说完了这话,扛袋工人里面忽然有了小骚动。隐隐的,有人说话了:“啊?一趟一个铜子!还有馒头?从来不见的好事!”

  “没出息!给你俩馒头又能怎的?”

  “就是,他现在要能把这些粮食开仓卖的话,能就多少人的命啊?”听了这话,开始说话的那人,便没了动静。

  钱掌柜一听,心里凉了半截。他知道,今晚看来船是装不了,又怕连搬出来的这堆粮食,再保不住了。立马喊着伙计跟家勇们说:“还等什么?赶快把那些这些麻袋抬回仓库!”

  几个家勇刚想上前过来,港上的工人们一下子涌过来护住地上的麻袋。黄二男厉声喝道:“想搬回去?不行,这是你们违抗衙门公告的证据!我们要你开仓卖粮!”

  “黄二男,你这话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吧?这粮食是白老爷的,卖不卖由他老人家说了算。我怎么能听你的,说卖就卖了吗?这样,既然大伙对这些粮食有异议。也罢,我们现在把它搬回库。明个,我禀明白老爷再做定夺,成不成?”钱掌柜说着,也不去理会码头众人的不满,硬着头皮领几个家勇、伙计上前来抢粮食。

  黄二男伸手一挡,说道:“且慢!钱掌柜,我们虽都是家里断粮多日的穷人,但我们都是些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你且放心!这些粮食放在这,我们不会少了白家一粒米的。我们只想让白老爷开仓卖粮!”

  钱掌柜一看,地上的这堆粮食看来今晚是回不来的。眼珠一转,立刻计上心来。他向在场的众人忙拱手道:“好好好!二男兄弟,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当哥哥的一百个相信!我这就派人捎信给白老爷,让他明日来开仓卖粮咋样?”说着,转身对着家勇的田头说:“你们在这陪着这些兄弟们,我去找人给白老爷送信。”

               

  五

  夜深了,白宅的其他房里都已熄了灯,唯有上房厅上的灯光仍亮着。一位二十六七岁满头插满珠翠,身穿一件粉紫缎夹袄的少妇,用一个朱红的托盘,托着一碗燕窝进来,笑盈盈地靠到白家老爷白万顺身边,娇滴滴的叫着:“爷,别担心了!钱掌柜办事儿,自来都是妥儿的。要是有事,一准儿派人捎信来的。来,云儿给爷熬了碗燕儿窝,爷趁热喝了吧!”

  榻上正闭目养神的白老爷睁开眼,看了看他的新纳的三姨太倪云儿,不紧不慢地起身接过金花边的白瓷小碗,用里面的羹匙轻轻地搅了一搅,舀了一匙刚送到嘴边,就听门外有动静。

  他连忙放下手里的小碗,对着三姨太说:“是不是永昌那有人来?”话还未说完,门房的就在门口低声叫开了:“老爷,钱掌柜派人送信来了!”

  “让他进来!”白万顺话音刚落,屋外就走进来一个家勇,躬身将一封信双手递给了他。“码头那有事吗?”白老爷问。“是的,老爷。那粮食压根就没往船上装!情况钱掌柜都在信上说了,您快看看吧!”白老爷子,忙抖开信,亟不可待地看着。

  白老爷看完了钱掌柜的信,叹了口气说:“唉!还是让这帮穷鬼给抓住了把柄!也罢,钱掌柜的主意更高一筹!到时看看你们还闹腾到哪里?”说完,又修书一封,让周管家连备好的礼物一起,同那家勇连夜坐马车,去往文登衙门找文登县令谭晡祖了。

  天还未大亮,周管家一行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县衙后院谭知县的内宅门口上了。

  白家是文登县内的大户,常与知县来往。周管家到此,每次里出外进时必有赏赐。门口当差的一看是白家的周管家,自然亲热。一个个拿了门包,恨不得开中门放周管家进去。笑嘻嘻地大开了侧门,帮提着礼箱,一直送到县老爷的寝屋外,等候着谭县令起床。

  谭县令一身的便服,在自家的堂中刚做好,有人马上就递过装好了筒子烟的烟枪。他将绿翠的烟嘴往嘴里一送,旁人又即刻对准了烟签子替他拨上火,谭大县爷便吞云吐雾起来。

  “这大清早的,怎么回子事呀?”

  谭晡祖慢条斯理地说着,又看了一眼周管家递上来的礼单。表面上,他故作矜持。而内心里,早被这张礼单的内容吸引了过去了。两千两银票,一蓝一粉两批上好的江南贡锦缎,两箱上好的烟泡。

  他也知道,白家这么慷慨的礼物,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办的事情了。所以,先用一副不肖一顾的神态看着周管家。等周管家将信递上来,看完后,谭晡祖冷冷地说了句:“好了,回去告诉你家老爷,我知道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埠口码头上的人,比昨晚上又多了不少,足有二三百人。多数人是听到消息后,来等着买粮食的。双方人都在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只等着白老爷今天来开仓卖粮。

       忽然,有人喊:“衙门的捕快来了!”人们一看,可不是,一对人马远远地在官道上直奔码头过来!“看来是白家报了衙门了!”土地爷嘴快,什么事都是他先开口。

  “来了也不怕!正好,让他们看看白家永昌货栈是怎样无视衙门的布告,外运粮食的!”郭三锅子说。“对,咱还没告他白家违反禁令,私运粮食牟取暴利了!”人们边纷纷议论着,边眼瞅着一队县衙的快班和捕班的衙役来到码头上。

  为首的捕头刚到跟前,就召唤开了:“谁是永昌货栈管事的?”

  钱掌柜已经在门口了,赶忙上前去回话:“肖捕头,小的钱来在此迎候您了!请班头里面先喝口水,喘口气吧!”

  肖捕头看了一眼码头上的人们,一转身,就跟着钱掌柜进了永昌货栈的大门。

  “怎么回事?白老爷不来,捕快们倒是先来了,他们进永昌里面做什么?”

  “他们在一起会不会捏鼓什么事呀?”

  “等等看吧?”

  人们面面相望,迟疑地等待着里面的动静。

  不长一会儿,捕快的肖班头出来了。直径走到码头上那三四十袋大米跟前,两班二十几个衙役也呼啦一下跟了过来。站在原地的人们,有些人本能地向后退着。码头上即刻腾出了一块空地。班头幺喝起来:

  “让开,都让开!把这些麻袋包该搬哪,搬哪去!放在这,算怎么档子事?”说完,朝白家的家勇、伙计们一挥手。白家人一哄而起地过来,就要搬这些粮食。

  黄二男一脚踩在了麻袋包上,伸出一只手对着白家人喊了一声:

  “等等!今天趁肖捕头也在场,我们想问问你们,白家的这些粮食想搬哪去呀?”于虎子,黄五仁、土地爷等几个横眉立目地也都紧跟在黄二男的身后。

  “你是谁呀?白家的粮食爱搬哪搬哪,你管呀?”肖班头抬头斜了一眼黄二男,不耐烦地说。“他就是黄二男!”

  钱掌柜这时的态度,跟昨晚完全不一样了,有恃无恐地看着黄二男他们。肖班头一听说黄二男三字,立刻来了劲。对手下人喊:“搬!本捕头在此,看谁敢怎样?”

  黄二男毫不示弱,他将另一只脚也踏上了麻袋包。站在高处大喝一声:“不行!你们不说明白这粮食搬哪,谁都不许动!白家的永昌货栈,大灾之年私囤粮食不卖,不顾百姓的死活,粮食外运,牟取暴利。难道这种做法,是你肖捕头要保护的吗?”

  “我这里有县衙前几天刚发的,严谨粮食运出港口的公告。白家不顾衙门禁令,私运粮食,这是扛上作乱!”秀才一旁,一点不示弱地迎合着黄二男。

  众人都上来了,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着白家的不义之举。

  肖捕头一看,他抖的威风众人不但没有理会,都还在这起了哄了。有些恼羞成怒地看着手下衙役,更高声地喊道:“来呀!把这个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他人粮食的首犯黄二男,给我抓起来!”一群衙役立刻举起手里的水火棍,冲上来要拘捕黄二男。

  “什么?你说我们强抢他人的粮食?原来你们并不是下来维持一方民众平安的,而是助纣为虐欺压百姓的!”黄二男哪肯束手就擒。说着,和一些码头工人即与冲上来的衙役们打将在一起。

  尽管,在人数上港口的扛袋工人要多出捕快们两倍,但还是胜不了有刀棍在手的衙役们,土地爷等几个工人头山都流了血。张秀才一见码头工人们要吃亏,一旁急中生智地大喊了一嗓子:

  “老少爷们,快出手啊!二男要是抓走了,白家的粮食就运走了!”

  他这一喊,一下子提醒了那些正在不知所措的其他人。大家像是要保护到了手里的粮食一样,红了眼地拥了上来了。这下,县衙役们的二十来个人,被一齐涌上来的二三百人一下子淹没了。肖捕头一见这阵势,率先跑了出人群。后面的一班衙役一看,哦,头都跑了,咱还留着挨吗?一个个撒丫子地逃了。快班衙役们跑了,钱掌柜及白家的家勇伙计们见了,也屁滚尿流地跑回永昌货栈里了。

  黄二男回过头对众人说:“看来,我们想要白家开仓卖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现在,皇上尚且都开国库赈灾于民,他白家凭什么于乡民的生死不顾,非要外运牟取暴利呢?他们既然不仁,我们就不跟他讲什么义字了。眼下,救命要紧,有事我担着!”说着,便把码头上的这些大米,分给了临近的一些断粮多日的乡亲们了。

  捕肖领头着他的一帮捕快衙役,连滚带爬地跑回了衙门。见了谭县令后,自然是把黄二男他们说成了一群罪大恶极的土匪强盗了。谭晡祖一看手下这副丢盔掉甲的样子,就来气了。

  “大胆的狂徒黄二男,还反了你们!在本县的光天化日之下,你不仅强抢他人粮食,还敢把我的衙役给打了,这还了得!”他左右看了看:“来人啊!”

  “喳!”马上有人应道。

  “快给我去城东兵营陈总兵那,请他派五百官兵协助你们前往下冷家。我倒要看看,他黄二男倒是长了几个脑袋?”等去城东兵营送信的人走了后,谭晡祖眼珠一转,又写了封信。“来呀,去高村把这封信给我送给白家。这兵是为他白家请的,这请救兵的费用,他可是要知道的!”又有人接过信,出了县衙大堂。

  几十袋子大米,对于埠口港临近的几十个村子,断粮多日的村民来说,真是杯水车薪。当日晚,附近几个村庄里的主事人,听说黄二男为百姓争得了救命的粮食。都跑来想和黄二男商量,也帮助他们去永昌货栈要求开仓卖粮,以救更多的村民活命。

  黄二男和几个人在豆粒大小的油灯下,正在合计着明天去永昌货栈跟钱来掌柜如何交涉。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阵狗叫的声音。这年头,百姓家里连人都饿死了,谁家能养活得起狗啊?大伙一听,就知道非是近处的普通人到村,就马上警觉起来。

  不一会儿,黄二男家破院门咣哩咣当的声音,夹杂着嘈杂的喊声传进草屋里。“开门,开门!黄二男快开门!”

  屋里人,立刻断定是白家领人来了。“二男兄弟,白家纠集人来抓你了。听声音,人还不少,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赶快跑!”

  “栓他爹,快,你们赶快从后窗跳出去!”黄二男媳妇黄李氏已经麻利地掀开后屋窗,对屋里的人着急地说着。

  “栓他妈,你娘俩小心了!好,大伙都跟我走!”黄二男说着,便领着几个人踩着磨盘,跳出后窗向西边的野地里跑了。黄李氏还没来得及完全关好窗户,院门就被踹开了。呼啦啦,屋里院里一下子进来了好多人。这些人都是些手持兵器的兵勇。为首的,是上午在港上被黄二男赶跑的肖捕头。黄李氏不曾认识他们谁是谁,只是站在后窗前搂着儿子黄栓,惊恐的看着一切。

  几个人进屋找不见黄二男,很快便发现了黄李氏身后还未关好的后窗。马上有人就喊了起来:“快看,后窗开了,黄二男一定是从后窗跑了!”

  “快追!”肖捕头一边喊着其他人到屋外去追,一面推开黄李氏想从后窗出去。黄李氏一见,放开孩子,死死抱住那肖捕头的腿。她想,只要使劲拦着面前这个人,自己的男人就能多腾出点时间,逃得更远!

  肖捕头上午在码头上没能耍出威风,被灰头土脸地赶回了县衙。虽然,谭县令没有责备他什么,可如果今晚再抓不到黄二男的话,那就不好跟县太爷交代了。捉人心切的他,又怎能容得有人阻拦?他举起拳头,狠狠地朝黄李氏的脸上就是两拳。那黄李氏肚里已是多日未见粮食,身上早就一口力气都没有了。哪能经得住一个大汉的两拳头呢?顿时,像个纸人儿一样,轻飘飘地就跌倒过去了。

  没有抓到黄二男,不多一会儿,那些官兵们都撤走了。等到乡亲们来到黄二男家里时,见黄栓子怎么叫,他的母亲都没有反应了!

  黄李氏被官兵打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埠口港码头附近的十几个村庄。第二天,下冷家左邻右舍来了,码头上那些跟着黄二男扛袋的伙计们来了,张秀才跟他的妹妹来了,昨天那些在码头上分到了一点救命米的乡亲们来了,人们能来的都来了!大家一边为不在家的二男料理他媳妇的后事,一边纷纷拿出自己家的值钱东西,要求出资要为黄二男去衙门告状,讨回公道!

  张秀才肚里的书经,这会真是用上了排场。他“刷刷“地写下了两则慷慨激昂地状纸。一则是为黄二男写的,状告文登县令派兵勇夜闯民宅,县衙肖捕头打死妻子黄李氏。一则是,为附近十六村村民写的。状告本地恶绅白家,大荒之年不顾民情哀苦及乡邻生死,无视衙门粮食外运的公告。将私屯的大量粮食运往外地,以牟取暴利。状告本县知县,施令自不执其令。任其白家荒年之际,外运粮食,并与派捕快弹压民众反抗白家不义之举的正义之为。请求巡抚大人,能体察本乡覆盆之黑。惩治不义恶绅,彻查纵恶的县令,严惩杀人凶手肖捕头。后则状纸上,几百名村民都自愿按了手印。

   

  六   

  黄二男为了躲避衙门的追捕,已到即墨老家的亲戚那里去了。张秀才和几个人商量了以后,决定派出年轻人黄二男的侄子黄五仁和邻居于虎子,带上乡亲们凑上来的银两和这两则状纸,去找黄二男到济南府告状。

  黄二男知道越级告状,特别是民告官,那是相当不容易。且不说上堂是需要经过滚钉板这一九死一生的酷刑,对于一个平头老百姓来说,巡抚的大堂,能踏进来都不容易。想告状,没有人理你!都知道有冤屈了,上堂去擂鼓鸣冤就行了。恕不知大清的条律上有规定,官府衙门接理百姓的告状,不是天天都可以的。去年头岁尾,再刨去规定的忙收封印日期外,一年统共也就有限那么半月十多天的开印时间,并且还要逢某某季节什么三、六、九的日子,才可开印供老百姓上堂告状的。黄二男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那就只有拦轿喊冤告状这一条路了。黄二男也知道,有太多的人死于拦轿喊冤的棍棒之下。但他不怕,只要能递上诉状,冒死拦轿他也认了。

  这天,在离巡院衙门所在地珍珠泉大院不远的东更道路口上,黄二男三人远远地就听见了,衙役们十一声的鸣锣喝道之声。他们知道,这是巡抚大人的轿子到了。待等导子到得跟前,黄二男拔脚便冲到道中,两手上举状纸,双膝跪地大声呼喊着:“晴天巡抚大人,小民冤枉啊!”

  轿子当然要停下来了,这叫遇到了“冲道”。对于冲道之人的结局,全看轿子里人的心情如何?若是心情不好,便会立即叫人将拦轿喊冤之人乱棍打死,也是常有的事。

  这时,差役们照例先举鞭子护轿。然后,有人上前再看身份档次来处理。倘若是衣冠楚楚之人,兴许会客气一些。可一看是黄二男这般平头烂衣的老百姓,自然先要当街拖翻在地,狠狠地抽打一顿再论。衙役们一边举鞭抽打,一边喝斥道:“大胆狂徒,胆敢阻拦巡抚大人的官轿,岂不是自来找死!”

  “巡抚大老爷,小民冤枉呀!”黄二男一边忍受着劈头盖脸的鞭挞,一边仍在高声喊冤。

  巡抚吴尤庸大人今天的心情,看来还不错。他在轿子里面喊了一声:“停轿!”轿夫们即刻止住脚步,站在原地不动。有人过来,忙用根带桠杈的木棍撑住了轿杆,这叫打杆子。等轿子打好杆子后,轿帘自然就被人给掀开了。

  “何人喧哗?带上前来!”轿中话音刚落。

  “喳!”旁边一名侍官,立刻答应着上前喊道:“拦轿喊冤之人,巡抚大人要你过来答话!”

  闻听此话,黄二男三人,顿时把一颗悬着的心放到了肚子里。谢天谢地!看来,今天这轿子还是有惊无险地拦下了。黄二男被带到了轿前,双膝俯首跪地:“小民黄二男,给巡抚青天大人叩头请安!”

  “说,哪里人士?状告何人?有何冤枉?”巡抚吴尤庸在那轿中不紧不慢地问着。黄二男跪地答道:“小民黄二男,文登县下冷家村人士。小民状告本乡埠口港白家永昌货栈老板白万顺和那县令谭晡祖……望巡抚大人明察,为小民之之妻伸冤,为我埠口乡民解断粮半年有余的哀苦,小民致死不忘大人恩典……”

  “告的人还不少了?本官问你,若想进得巡抚大堂告状,定要过那滚钉板一关,你可有胆量前往?”吴尤庸不等黄二男把话说完,便挑衅地问。

  黄二男人仍俯首跪地回答:“小民自知那滚钉板得厉害,只要能救我本乡父老乡邻的生死,为我无辜被打死的民妻伸冤,小民黄二男就是刀山也敢闯!”

  “好,有胆量!来呀,将状纸呈上来!”旁人即刻来到黄二男眼前接过状纸,呈送给轿内的巡抚吴大人。

  “起轿!”

  随着喊声,衙役们忙撤下打杆子的桠杈棍。轿夫们随打锣喝道之声,抬着巡抚大人扬长而去。

   

  日已西斜,一辆马车辘辘地出了文登城的南城门,在土黄色的官道上急急地向高村方向奔驰着。马蹄踏出单调的声音,在旷野里传得很远,也让车上的白家老爷心烦意乱!

  刚刚从县衙谭县令官邸出来的白万顺,一身皂色缎夹袍,上套香色的暗花纹缎子马褂,端端正正地坐在纯木雕花的车厢内。绿绒布的车厢帷帐,把马儿奔跑所带来的风,大部分给挡在了外面。也将外面西下耀眼的阳光,过滤得柔和暗淡了。他头上的六瓣平顶皂色净缎瓜皮小帽,在暗淡的车厢内轮廓模糊。而帽上一块猫眼石的帽正,闪闪地灵亮着。白家老爷双眼微闭,双手叠扣在胸前一根柱地的拐棍上。身子和脑袋随着马车的颠簸晃动,也在左右频频地摇晃着。

  年已花甲的白万顺,是个心有城府之人。他虽有烦躁,却如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在一层深似一层地盘算着。实指望那永昌货栈里的粮食,运到江浙一带能赚它个盆满钵盈的。却不想被黄二男这帮码头上的穷苦力给搅和的,不但没赚上银子,反而还惹上了麻烦!原以为一群臭扛袋的,能有多少能耐,要想跟我白万顺斗?那还不是秀才的毛巾—包书(输)的,定是我手捏得烂杏。哪成想,还真是小瞧了他们!自那晚装船未成到现在,也没几天的功夫。这银子花的,‘哗哗’地跟流水一样。高村到文登县衙的这条官道,也让我这马车都给跑亮了!头一次,那是让周管家连夜来的。二次是接到谭晡祖知县的亲笔信后,一刻倒是不敢停地就来了。谭县令差信来,明里暗里都已说透,他为了我永昌,一个班的捕快被打,言外之意我得犒劳那些捕快班里的弟兄。这个倒也是,有官兵衙役的罩着,想必是白家的买卖自也底气!但这帮无能的捕快,连一群手无寸铁的码头穷苦力都摆不平,还要调那城东兵营的官兵前来相助。好,你谭知县也是给足了我白某面子!有官兵相佐,看看以后还有谁敢再跟我白家对眼正视了。就依你县令,出兵的费用我白某痛痛快快就出了。那可是我几年挣得的白花花雪花银啊!可怎么着?你不但没抓得到黄二男,还打死了黄二男的老婆。这出了人命了,你个县太爷,把个屎盆子又都扣到了我白宅的头上了!好吧,能拿银子解决的事,那都不是事。白老爷我也豁出去了,不就一个县知府吗?我养着你又如何?到这里,这是几次给他县太爷进贡啦?三、四、五次?唉,不去算了,反正出手是一次比一次大!原想花钱消灾,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怎么着?一大早,县太爷又差人送信,说那黄二男到济南府去越级告状了?嗨!你个臭扛袋的黄二男,该赔的我也赔了。你还没完没了?说到底,我运我自己货栈的粮食,我有错吗?卖不卖,卖给谁,我白万顺难道还说不了算?行,白某人可以跟你奉陪到底,老子倒是看看你究竟有多少能耐?在那巡抚大人的跟前,是你的一张嘴管用,还是我白家的银子管用?

  一路上,白万顺盘算着自己下步上堂时,要如何安排,怎样应对?等盘算差不多了,家也就快到了。

  暮色四合的时候,马车停在了白宅的大门口。周管家跳下车转身就去扶白万顺。“老爷,您慢着点!”

  “唉,这车坐得我骨头都痛!”说着,主仆进了院,直接来到上房。

  “老爷回来了!”大太太和两个姨太太站在上房门口恭迎着。女人们都看见白老爷今天回来的脸色不大好,不敢多嘴。大太太和二姨太不多一会儿,就悄悄回房了。大太太多年的痨病,“咳咳”起来,诸事也管不了。多少年了,白万顺逢事也习惯没有她这个人。二太太是个丫头纳来的,乡下穷人家的孩子,大字不识一个,更不懂得为自家老爷如何去排忧解烦。她们倒也明白,这会儿也该是她们知趣离开的时候。

  唯有白万顺一年前纳进门的这个三姨太倪云儿,倒是个会看老爷的脸色来事的主。倪云儿本是济南府一个昆曲班子里的旦角,不但生得貌美,戏份做得也好。捧她戏的达官贵人,自然不少了。两年前,因为有两个捧她的男人争分吃错,打斗起来出了人命。戏班班主怕惹出事端,悄悄把她卖给了当时在济南办买卖的白万顺。图的是这白姓的老客,能带倪云儿远走他乡,不在跟前惹出事端。如是论模样,其实那二姨太也不比倪云差多少。可白老爷子就是喜欢这个能在他烦闷的时候,逗自己开心的小东西。

  “爷,先净手吃饭吧!”倪云儿端过一个放着热手巾板的托盘过来,先服侍着白万顺脱下马褂和夹袍,换上了一件原白的茧绸褂子。白万顺顺手拿过雪白的热手巾抹了一下手,递给倪云说:“不吃了,中午在文城包子铺叫的那饭菜,到现在还没消化得了!”倪云儿把老爷用过的热手巾,连同托盘一起让丫头端了出去。回头笑盈盈地说:“那我就伺候着爷抽口吧!”

  白万顺这次没有说什么,倪云儿为他打的烟,可以说是“黄、高、松”三字具全,抽一筒子,就立马长回他的精神来,这是他最享受的。白万顺自己个先在塌子上躺了下来,倪云儿暂不作声,麻利地打好一筒子烟,装上烟枪。然后,抽下腋下粉红色手绢抹了一抹烟枪上的象牙嘴,轻轻地送到他嘴里。又对准了烟签子替他仔细地拨着火。白老爷吞云吐雾,一口气把这筒子大烟抽完。倪云儿又拿起了小茶壶凑到嘴边,他张嘴便喝。白万顺知道这必是不冷不热正和口的茶,他早已经习惯了这些。

  “爷,心里烦就说吗,云儿也好帮你解解闷!”倪云儿一面打着另一筒子烟,一面说。 “嗯,明天准备一下,后天就要赴济南府去那巡抚的大堂应诉了!”白老爷子又喝了一口茶水说。

  倪云儿又打好了一个烟泡,安在了烟枪的“斗门”上,拿烟签子轻轻地捻通。然后,将烟枪嘴倒过来,伸到三爷的唇边。轻声说:

  “爷,再尝一口看看。”说着,她顺势躺在了白万顺的对脸,两人共用了一个大八角的枕头,对着白万顺说:“爷,您给巡抚吴大人的礼物想好了吗?光是银票定是不够的!”

  “嗯,我倒是忘了你在济南府待过呀!说说,巡抚大人会对什么礼物感兴趣呢?”烟的醇香加上美人的乖巧,让白万顺心头上的烦恼一下子去了八九分。倪云儿妩媚地笑笑说:“爷,听说那位巡抚大人对那鼻烟壶,可喜好得不得了!”

  “哦,家里倒有一对乾隆年间的鼻烟壶,还是祖母绿的盖子。那可是老太爷当年留下的,也是我的心爱之物啊!”白万顺吐着烟雾说。“济南府的巡抚大人可是金榜提名的进士,先人的书法、名画、墨拓儿最是讲究的……”倪云儿没说完,白万顺叹口气说:“哼,那都是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啊!看来,这次可真的要出出血了!”

   

  七   

  坐落在珍珠泉大院的巡院衙门,坐北朝南。此前,这里曾是明朝的德王府。门口的立柱上镌刻着施政楹联:“堂外四时春和风甘雨,案头三尺法烈日严霜”。大堂之上,明镜高悬,一派阴森威严。

  光着身子经过了滚钉板的黄二男,浑身上下遍体的血窟窿。殷虹的鲜血,沥沥啦啦地顺着行刑的滚钉板,一直滴到堂下他所跪之处。看着满头大汗的黄二男,堂上的吴巡抚伸长了脖子,直直地瞪着眼,颇有点兴趣地看着黄二男,暗自叫道:嗯,小子有点骨头,还真的滚过我这滚钉板!看来,其中却有冤情!可小子,今天滚钉板你可是要白滚的!本官啊,也只能委屈你了。

  遂后便正襟端坐,冷冷地问:“堂下原告何人,因何告状?”

  堂下黄二男忍受着百箭穿身的痛楚,咬牙回答:“小的,黄二男,年方三十五岁,文登县下冷家村人。小民现告本乡恶绅和文登县知县……”

  黄二男状文还未读完,堂上巡抚吴尤庸就不耐烦地打断:“堂下被告白万顺对原告之言,可有话说?”跪倒在堂前的白万顺忙拱手辩解道:“巡抚大人明察,黄二男信口雌黄,一派胡言!”

  “哦?此话怎讲?”吴巡抚旋即便问。

  “那黄二男等,都是埠口港上的一群刁民。专门在码头上欺压贫弱,聚众滋事!”白万顺貌似冤枉的辩解着。“你?白万顺,你颠倒黑白……”

   “住嘴!黄二男,本官容你说话了吗?”黄二男的话,又被巡抚给打断了。“被告,你继续讲!”白万顺立刻来了精神,理直气壮地质问:“黄二男,你说我私屯粮食外运!我问你,我运了什么粮食?运往哪里?运了多少?”

  面对白万顺堂上的反咬一口,黄二男有些出乎意料。“这,你运的大米。我们没人给你装到船上,我怎么知道你运到哪里?”

  “哈哈,你也知道我的粮食都没有装到船上,更不知道运往哪里?那就是你也承认,我根本没有粮食外运了?反过来那我却问你了?你倒是在码头上抢了我永昌货栈的大米,你不会不承认吧?”

  白万顺刚说到这,吴尤庸便叫道:“黄二男,可有此事?”

  “大人,去年一年大灾,今春再遇青黄不接,村民久日断粮,已有多人活活饿死!当今皇上尚且皇恩浩荡,开仓赈灾于民。他金万顺乃一方乡绅,万不该自囤大量粮食而不顾乡民死活,若不是众码头工人拒不为他装船外运,怕是早就将那大量粮食运往外地了!我们求他开仓卖粮,救人性命……”

  “嘟——!住嘴,本官就问你,在码头上分没分过被告的大米?”

  “分过!”

  “本官再问你,被告他是否自愿?”

  “不愿!但是……?”

  “行了,本官无需你再多讲!”

  吴巡抚又转向一旁的文登知县谭晡祖:“被告文登知县,本官问你,对原告黄二男诉你派兵弹压百姓,打死他的妻子,可有此事?”

  那谭晡祖边叩头行礼,边连连否认道:“巡抚大人,小官冤枉啊!小官听报那黄二男聚众在码头闹事,便派本县捕快一班人等前去查察。怎奈那黄二男率领一帮乌合之众,将捕快一班人等打回县府。捕快们如不是逃得快,肯定会伤残惨重。打走捕快,黄二男后又将白家永昌货栈的大米强行抢分。这等土匪本知县如果再不派兵捉拿,定会扰乱文登一方民情不安。于是,小官便请那兵营调兵前去捉拿。谁知,那黄二男做贼心虚,见有官兵即刻逃跑。本县肖捕头在捉拿乱民黄二男的时候,才误伤前来干扰官兵办案的黄李氏。”

  “黄二男,谭县令所讲事实,是也不是?”

  那巡抚吴大人听完谭晡祖的诡辩,便厉声对黄二男和斥道。黄二男也看出门道来了,今天这堂上的巡抚大人,已把心别到了裤腰上了。但他仍不甘心,依然反驳宋知县道:“谭知县,我问你,那严禁粮食外运的公告是不是你发布的?”

  “行了,行了,车轱辘话又转回来了!黄二男你无需多言,本官已查明你趁灾荒之年民心躁动,聚众滋事,扰乱一方民生正常秩序。知县派兵捉拿与你,你却畏罪潜逃。当知道你的妻子阻挠衙役办案而被误伤致死,便怀恨在心,跑到济南府来颠倒黑白,拦轿喊冤。来呀,将黄二男拉下去重责四十大板,赶出大堂!”说着,抽出面前黑筒中的一把黑签扔了下去!

  本来经过滚钉板就是九死一生了,黄二男又挨过皮开肉绽的四十大板,被扔出巡抚大堂时,奄奄一息地就剩一口气了。

  黄五仁跟于虎子吓坏了!急忙将他抬到了一家小店,找人为他疗伤。几天后,他们身上的盘缠就差不多用完了。看看济南府告状无望,黄五仁和于虎子便把黄二男搬回家。

   

  黄二男回到下冷家了,众工友和邻居们都来探望他们心中的英雄。各自拿来自家能支牙的东西过来,让黄二男早日养好身体。张秀才领着妹妹张秀英和黄二男的儿子黄栓过来了,自黄李氏死后,剩下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张秀才要妹妹将黄栓领回自家照料。

  这段时间,张秀才跟母亲和妹妹提出,想让妹妹张秀英给黄二男做填房。张秀才跟母亲讲,黄二男仗义能耐,是个人人敬佩的男人。妹妹跟了这样的男人,肯定没错!一来嘛?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无夫从子。二来,那黄二男也确实埠口港上响当当的硬气汉子。既然张秀才这样说,母亲跟妹妹秀英自然是应允的。

  眉清目秀的妹妹张秀英,长得跟她歪瓜裂枣的哥哥,可是南辕北辙。张秀才曾经为妹妹做过一首诗。为此,还挨了母亲一顿冤枉笤帚。两年前,秀英在家擀面。张秀才看见妹妹累了一脸的汗,一旁调侃道:“二八桃花颜,双手来擀面,前后都用力,满脸尽是汗!母亲耳朵有点被,拿着手里的笤帚上来就打。嘴里还生气地骂着:“打死你个脏死尸的!有你这样当哥的吗?你怎么能埋汰你妹满那去养汉,还前后都用力?”

  在与来家探望自己的这些乡邻工友们闲谈当中,黄二男得到了两个信息,这便让他有了坚决到北京告御状的念头。

  第一个信息,是工友土地爷和郭三锅子告诉他的。他们说,白家永昌货栈里的粮食,在他回来的头两天,由知县派几百官兵衙役的监视下,都装上船运往了江浙一带去了。

  “他奶奶的白万顺、谭晡祖!大堂之上你们口口声声没有外运粮食,可到底还是把粮食都运走了!”黄二男拳头攥得嘎嘎直响!

  第二个消息应该是个好消息,于虎子爹送来了一小布袋小米,这可是比金子都金贵的东西!但还有比这小米更金贵的是,于虎子爹说,他有个哥哥自小去了京城,在饭馆跟人学徒当厨师。已经很多年都也没有了信了,哥哥还不知道老母已经饿死。找人捎来了一些银子和粮食。送信人说,他现在在京城皇宫里,专为慈禧和皇上当御厨。

  黄二男的决心,让附近是几个村的众乡邻和码头工友们,又重新燃起了,状告不义恶绅白万顺和纵恶县令谭晡祖激昂的群情,大家又一次纷纷筹措黄二男去京城告御状的盘缠。张秀才也重新仔细地拟了一份,状告白万顺谭晡祖的御状。

  一切准备好了,还是侄子黄五仁,邻居于虎子相陪,黄二男上京城告御状上路了!

    

  八

  人烟稠密、商甲云集的京城,一片繁荣。这里看不到,半点大灾之年乡下的那种萧条冷清的光景。

  高大的城楼为中心,热闹的街道两边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饭庄、菜店肉铺等等。铺店门上,悬挂各色幌子,在招揽生意。店面中卖有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等的,此外尚有街头坐摊行医的,修理的、看相的、说书的和听书的小儿。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做生意的商贾,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叫卖的小贩,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有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形形色色,无所不有。

  打听了数日,黄二男他们终于在一个胡同里,找到于虎子大伯父的家。又等了几日,于虎子的伯父才从皇宫中歇息回家。当他得知了家中所有的事情之后,也颇是犯了难。

  “难呀,二男兄弟!你以为御状是那么好告的吗?弄不好是要杀头的!这是天子的脚下,来告御状的老了去了,比咱冤枉的事也都多了去了!都想来告御状的,听一听,就没有人告成过!”

  黄二男摇着头,对于虎子大伯说:“不,大哥不能这样就算了。那咱老家的乡邻们,更没活路了。我去了一趟济南府,我知道民告官有多难,也知道这世道有多黑。可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试试,要不还要有更多人像你家老娘和你弟媳、侄子那样,活活饿死啊!”

  一说到自己在老家饿死的亲娘,于虎子大伯的眼泪,哗哗地下来了。“可怜我那老娘亲啊!儿子不孝啊,出来这么多年,混到皇宫里也着实的不易,我一直不能回去探望您老人家。现在想想,我这心里这辈子都过不去!”说着,他擦擦眼泪抬起头对黄二男说:“也罢!兄弟,你为了咱老家的乡邻们不饿死,千里迢迢来京里冒死告御状。我权当是为了我那饿死的老娘,再进一次孝吧!我不是皇上的御厨,我只管慈禧老佛爷的御膳。这几天我留心瞅着,等着机会,我在跟老佛爷说说试试。但是兄弟,我只是试试,可不保事情成不成。事成了,你也不用高兴,不成也别难受!”

  黄二男闻听此话,立马跪地谢拜。“大哥,您且放心,即是事情办不成,也无妨。我再想别的法子。小弟在此,先谢谢大哥!”

                  说起来,黄二男来京找于虎子大伯告御状这步棋,真的很对!于虎子大伯自从七八岁离开老家跟人来京城学厨师,到现在成为皇宫为数不多的几个头牌大御厨之一,已经是整四十年了。四十年的甘苦,自不去说它,就说他现在,在御膳房那是没有几人能比得了他的。不是他厨艺有多高,而是他花心思做的那东西,总是别出心裁地出人意料,更是逗得慈禧老佛爷开心开怀。

  他自小出来,父母尚未为他取上大号,就一个小名叫宝子。慈禧每每胃口不好,太监们总是找来于宝子亲自做膳。而每每慈禧总是笑逐颜开地说:“嗯,还就是这个于宝子,知道哀家的口味!”当然,于宝子就有机会跟慈禧太后见面了。

     慈禧爱吃饺子那是众所周知的。这两天,于宝子一直在琢磨,做什么样的饺子能让老佛爷高兴呢?从馅料上去想吗?不行!这些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什么东西都做遍了。搞不出什么新鲜花样,那就从心思上去孝敬这个老佛爷吧!于是,他包了一碗特殊的饺子。

  今天传上来的晚膳中,有一碗参半澄粉做皮,包着虾茸馅的水饺,引起了慈禧的极大兴趣。待等太监“尝膳”过后,手点着要那碗饺子。她将玉碗端到手里,用筷子夹了一个饺子细细地端详起来。

  这是一碗如同花生豆般大的饺子,晶莹的饺肚,玉白而又透明的饺边,活像只只展翅欲飞的白蛾子似的,煞是可爱!慈禧又是一脸的飞金。

  “乖乖哟!你们哪,谁都不如于宝子孝心啊!瞧瞧,这孩子费这心思,这要是一羹匙下去,能舀它四五只白蛾似的饺子!嗯,不想吃,也想吃了!”说着,慈禧足足地吃下这一碗水饺。她放下餐具说了声:“于宝子听赏!”于宝快步跪在慈禧脚下。慈禧低头笑盈盈地说:

  “于宝子,难得你对哀家一片孝心!想你那家中也有老娘,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没有在家孝敬您的老母,哀家就上赏你老母黄金百两!”

  “老佛爷,老佛爷——”于宝子跪在慈禧的面前,已泣不成声。慈禧吓了一跳。旁边太监忙着催促说:“还不赶快起来接赏?”

  “老佛爷,奴才刚刚才得到消息,家中老娘依然驾鹤西去!老佛爷赎罪,奴才有罪,不该在此扫了您老人家的兴。奴才只是一想起老娘是活活给饿……”他刚准备说那个“死“字,立刻住了口。在太后皇上面前,谁都不能随便说出某某人死了的话。

  “你是说,你家中的老娘是饿死的吗?说来哀家听听!”慈禧忽然有了想听皇宫之外事情的兴致了。

     于是,于宝将去年如何大灾,今年家乡如何断粮饿死人,白家如何外运粮食,县知府如何纵恶,以及黄二男如何打官司被打等等说了一遍。慈禧太后听完之后,勃然大怒!

  “于宝子,你说得可当真?没想到我朗朗大清天下,竟有如此不平之事?是啊,皇上尚且都要开仓赈灾,他一个乡绅,竟敢在大灾之时,无视人命,发这国难之财!来人啊,传哀家的旨意,要那济南巡抚吴尤庸重审此案!”

    

  后花园里的一道游廊,被一面短花墙挡着,看不见人,却能清楚地听到里面传来娇滴滴的声音:“爷,倪云儿这样孝敬您巡抚大人,我那舅舅白万顺的案子,你可不能不管啊?”

  “你个小东西,嘴儿就是甜!宝贝啊,可这话又说回来了,你舅跟那谭晡祖也不是不知道,重审案子,这是太后的旨意,我哪能抗旨不尊呢?”

  “哼,这个黄二男,有了老佛爷的一道懿旨,还真上天了!这会子,不但我舅舅的银子在他这都不好使了,连爷您的调说他也都不听了。让他息讼,他就是不给面子,真是该死!”

  “就是啊,宝贝!本官这下还真是没有办法了?”

  随着声音,花墙的月亮洞门处,走来了巡抚吴尤庸和白万顺的三姨太倪云儿。

  原来,上次来济应诉,白万顺偶然得知,当年倪云儿所在的昆曲班主,就是怕巡抚吴尤庸治他的罪,才匆匆将倪云儿卖给白万顺后,连夜带着班子其他人逃出了济南。那吴巡抚曾将倪云儿所在的戏班,请回府里开过堂会。就是那次他也看好了倪云儿,本准备纳她进府做妾的,正赶上他被朝廷召回京城办事。等回来后,倪云儿已经被他人看上,也为此出了命案,那倪云儿也不知去向了。

  白万顺也是万不得已,本来已是风平浪静了,谁知黄二男又能死灰复燃,还是慈禧太后亲下旨意要重审案子。重审案子,弄不好要审丢他的身家性命的!现在,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够息讼,息讼啊!为了这个官司,已经耗费了近一半的家产。他已是身不由己了,不想奉陪也得奉陪了!想想,家产算什么,保命要紧!可送再多的银子宝物,那都是些哑巴。盘算来盘算去,就把个三姨太当成了外甥女送过来了。有了这个尤物的枕边风,白万顺觉得脖子上的脑袋还安稳点,这也是那个谭晡祖给他支的着。

  游廊的尽头是一座怪石假山,约四丈多高。现已是秋天,假山的周围蓬散地生着许多的枫树,枫叶红得十分可爱!

  倪云儿头上斜插一簇新摘的秋海棠,挽一支碧玉玲珑簪,簪上缀着细细银丝串就的珠流苏,颤颤地摇曳着。她身着一淡粉色的长裙,外套大镶滚边的碧绿翠烟衫。衣襟下挂有金制的装饰物,有耳挖子、牙剔子。另有装梅檀香料的绸缎小香囊,一个缂丝制成的小镜袋。倪云儿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她挪着莲步,娇媚无骨地靠在巡抚吴尤庸的身边,又柔柔地燕语起来。

  “爷,云儿倒是有个法子可为爷轻得过此一关,但说出来又不知爷是否嫌云儿法子不好?”吴巡抚歪头斜睨了一下倪云儿,说:“宝贝,说说看!”

  “那个黄二男不是有个侄子叫黄五仁吗?既然银子打动不了黄二男,咱再从他侄子身上打主意。我就不信,什么人都跟他黄二男似的油盐不进?爷,你就请他叔侄来这里喝酒,酒桌上谈事不更好吗?他黄二男如是再不识敬的话,你就……”剩下的话,倪云儿附在吴尤庸的耳边说的…… 

                

  九   

  黄二男万没想到,他侄子黄五仁的口袋里,已经揣了一张巡抚大人给他的一张二百两的银票。

  在租住的小店里,黄五仁跟黄二男俩磨叽半天了。

  “叔,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去赴巡抚大人这个宴!你去了才知道咱下步该怎么走!”黄五仁小心地看着黄二男说。“五仁啊,那吴大人也不是什么好鸟!喝酒?还不知道他鳖什么狗屁了?现有老佛爷的懿旨,我就等他上堂重审案子了,想息讼万万不可能!”黄二男坚定地说着。

  黄五仁仍没有放弃的意思继续说:“叔,也许是那吴大人真害怕老佛爷的懿旨,为了讨好你,才设下这场宴席的。你去了,可以在酒席宴上把咱的想法都说出来,他为了自己头上的红顶子,也会对咱的说法重视!咱也别再老耗着了,这么长的时间了,这案子早点有了结果,我们也好早点回家,该干啥干啥呀!”

  侄子说到这里,黄二男再也没有说什么。是啊,打他躲到即墨老家起,五仁跟虎子俩就从老家跟过来了。到济南府打那场官司,他被打的皮开肉绽,几近丢命。这两个孩子不知费了多少劲,才把他弄回了老家的。后来,听说他要去京城告御状,俩人又二话不说地跟到了京城。从京城又再次来到了济南,他们确实是出来转了好长时间了,不能再让他俩跟着自己游荡了。

  想到这里,黄二男忽然觉得今晚吴巡抚在酒楼上的设宴,兴许是快速结案的好事。

  离开巡院再过贡院不远的街口处,有一座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的楼阁,名曰望湖楼。顾名思义,望湖楼是建在可以俯看湖景风光的大明湖畔。这里红栏杆低接轩门,翠帘幕高悬户窗。白天可仰望青天万迭云山,平眺绿湖飘渺烟波。到夜晚,能饱闻莺燕抚琴曲,醉看灯火阑珊景。极佳的景致,一向是济南府达官贵人们登高买醉的所在。

  黄二男及黄五仁于虎子三人出了贡院街口,刚在望湖楼前出现,就有巡抚的人过来引领。

  随着一声:“黄二爷到——!”的喊声,他们恭敬地被领上了望湖楼。在三楼的楼梯口,黄二男不但看到了巡抚吴尤庸,还看到文登知县谭晡祖和白家老爷白万顺也站在那里。他顿感不快,黄二男只听侄子黄五仁说,是巡抚大人请他们来赴宴,可没听说谭晡祖跟白万顺也在此啊!黄二男没来得及往下想,就被几人恭维着,簇拥着入了一桌美酒佳肴的盛宴。

  黄二男他们生平第一次登上了这富丽华贵之处,被巡抚大人奉为座上宾,更是他们为所未见的场面。尽管如此,黄二男心中仍有结缔。看见谭晡祖、白万顺两人一脸虚伪的笑容,他马上想起了县衙捕快肖班头,想起了永昌货栈的钱来,想起了货栈仓库里满满的粮食,想起了同码头扛袋的工友们,想起了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乡邻们,想起了跟自己吃苦受累的妻子。这一切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心头,他怎的有心思跟这些长着人模样的畜生,在一起喝酒呢?他一直面沉似水地喝着闷酒,不管谭白二人如何跟他恭维,他都不去理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吴巡抚开始了他的老话重提。“黄壮士,来来来!大家喝了这杯酒,就当什么事没有。给我吴某人个面子,有事坐下来都可以说开的。这老话说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吗?回去,你们都一个地方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只要你息讼,请放心,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保证谭县令跟白老板都会答应的!”

  谭晡祖与那白万顺一旁,似鸡吃米般的点头称是。黄二男一旁将手里的酒杯一放,对吴巡抚说道:“吴大人,您问问他们,可以让那些饿死的人,活过来吗?还有我那被打死的妻子,能活回来吗?如果二位大人能将那死去的人复活,我黄二男即刻答应息讼!”

  黄二男此言一出,再看吴尤庸的脸,一下子成了红公鸡。他将手里酒杯也往桌上一搁,看了对面谭、白二人一眼一眼,一声没吭,拂袖而去。

  谭晡祖跟白万顺对了一下眼色,白万顺立刻笑嘻嘻地站起来说:“好好好,就依二男兄弟,就依二男兄弟!这样吧,我们还有事先告辞了,你们在此尽兴吧!五仁,给你叔倒酒,别的先不管,来一趟济南府也不容易,登上这望湖楼也是难得,就在此多饮几杯再走吧!”

  说着,将桌上的酒壶拿起来,走到黄五仁的身边递给他。

  但黄二男和于虎子没有理会到,从白万顺站起身到黄五仁身边的的几步中,他已经将手里的酒壶转了一个圈。他们更没有想到,这是一个特制的酒壶,壶身是上下双层的,但两层的酒水互不相同。一个壶嘴却连着两层壶身,一层酒喝完后,将壶身连同壶嘴转一个位置,便可喝到另一层壶身里的酒。刚才,金万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酒壶嘴转到了另一层的特殊酒水那边了。

  宁酊大醉的黄二男,被亲侄子和于虎子搀扶着回到了租住的小店里后,倒头大睡。但睡后,再也没有醒来!

   一个月以后,黄二男的灵柩被运回下冷家村。张秀才及妹妹张秀英,带着黄栓子站在村口去迎接。下冷家的乡邻们来了,土地爷、郭三锅子一群码头上,扛袋的工友们来了,周围十几个村里百姓们来了!

  人山人海的百姓们,都来迎接这位为他们争得一丝活命机会的壮士回家。

  有人想把他抬到坟地里下葬,入土为安吗?那里终是亡者的归宿。但多数人不同意,他们不想英雄黄二男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不舍得黄二男连同他心中的冤屈,就这样被黄土掩埋。众人一起将黄二男抬到了下冷家村南的碾房里,等待着有朝一日再审此案!

  悲痛的人们谁都没有主意到,来自白家的一双双窥视的眼睛,在他们中间徘徊着,监视着,他们生怕再有第二个黄二男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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