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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枣
作者:于冠卿

二十二岁那年,我特别喜欢雨天。你万万猜不到我盼望雨天的那种心情——在田里锄地,锄上两行我就停下来,掀起头上的草帽,抬头看看天阴了没有;在山上割草,割着割着,我忽然直起腰来瞅瞅下雨了没有;在河里捞沙,河面上突然溅起几朵水花,我以为是天下雨了;中午在屋里吃饭,突然听到院子里有响声,我丢下碗筷就往屋外跑,真以为下大雨了……然而老天爷故意与我做对,偏偏不下雨。整个秋天只下了两场小雨,每次都没湿遍地皮。这么点小雨,生产队是不会停工的,你得照样在田里干活。只有大雨倾盆,水流成河,秃头队长才会说,“拉倒吧!老天爷放大伙的工了,回家歇歇吧!”可这样的话,我等了两个月也没听到秃头队长说。

生产队年代,不但我盼着下雨,凡是在队上干活的社员恐怕没有人不盼着下雨。在农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放三天假,其余时间若是不下雨,就得天天干活,因此,人们都盼望下雨,下大雨。有老婆的盼望下大雨能在家搂着老婆睡香香觉;没有老婆的可以三四个人凑在一块玩玩扑克;那些闲不住的男人可以利用下雨天编筐篓;女人则坐在炕上缝缝补补或洗洗衣服……我盼着下雨则另有原因,那就是趁着雨天好到山后果园跟山枣相会。

山枣的家离我家不远,要说里程的话,不足十里,但要是走起来,只少得半天。这是由于我和山枣家隔着一座名叫“佛爷顶”的大山和一条名叫佛水河的河。俺村在“佛爷顶”的身前叫山前村;山枣的家在“佛爷顶”的身后边,叫山后村。

我到山后和山枣相会必须淌过佛水河翻过“佛爷顶”。那时,河上没有桥,山上没有路。每次到山枣家都是顺着“佛爷”的“右臂”爬上“佛爷”的左肩,然后顺“佛爷”的“后脊”滑到山后村。这么难走的路,来回没有一天时间是不行的。登山崖,穿树林,趟荆棘,过大河。每去一趟,出力流汗是小事,叫人痛心的是要磨破一双胶底鞋和一双白线袜。你别以为我小气,在那个年代买双胶底鞋和一双白线袜要花四元八角钱,四元八角钱在我们生产队得干十天活才能挣出来。多亏我妈勤快且手巧,会钉补鞋袜。我的鞋袜破了,都是妈妈钉补好的,这样能省不少钱。


我与山枣是那年夏天在“佛爷顶”认识的。那天我们生产队的社员在“佛爷顶”半山腰干活。中午吃过饭(那时在山上干活,午饭都是早上从家中带的)别人都找个避风向阳的地方躺着休息,解解身上的乏。我年轻好奇,想爬到山顶上去看看“佛爷顶”上的风光。

“佛爷顶”在我们这里算是大山,要说海拔不到四百公尺。因为远看它像一座大佛坐在那里,所以人们取名“佛爷顶”。“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听老一辈人说古时候这山腰里建了一座庙,里面住着不少僧人,方圆百里的人都前来烧香拜佛,求保平安。那时我们这里还真热闹了一阵子。听说是跑鬼子(日本人侵略)那年“佛爷顶”山里的寺庙被烧毁了,现在只能见到一堆乱石。别看我住在“佛爷顶”山下,但以前从没有到过顶峰,这是个机会,我便开始爬山。启先凭着我年轻力盛,火气十足,不到半个钟头就冲上了“佛爷”的“肩膀”。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擦了擦汗,喘了口气,又开始往上爬。爬到“佛爷”的脖子再往上走可就不那么简单了,山势陡峭,岩石直立,不用说是树,就是草也找不到几棵,爬山根本没有一点“抓手”。尽管这样我还是鼓足勇气住上爬,也不知多少时间,我爬到了“佛爷”的“下巴”上。这时我才发现右手掌上全是血,我掏出小手帕缠了缠,忽然觉得左脚的脚心有点痛,低头一看,鞋底没了,袜子也破了,脚心扎进一根钢针粗细的木刺,我一腚坐在地上,开始用力往外拔刺。那刺扎的又深又结实,费了好大劲才拔了出来,我用手在脚心 揉搓了几下,觉得痛得轻了。这时我忽然想起古人的一句诗“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想爬山的确不容易,就“佛爷顶”这么个馒头大的小山,爬起来都这么费劲,可想登珠穆朗玛峰了。

过了几分钟,气喘得稍微平和了,又站起来继续往上爬。我抬头望了望“佛爷顶”不远了。刚爬了几步,忽然从山顶上飘来一阵甜美的歌声:“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我停住了脚步,仰着脖子向上看,可是什么人也没见到。从歌声可以断定的是个姑娘,而且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不是初中生就是高中生。那歌声就像块磁铁,吸引着我,我像飞一样,很快就到了山顶。

果然是位姑娘,她背朝着我,坐在山顶一块石头上,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辨子从脑后一直垂到地面。我站在离她大约20几米远的地方,她根本没有发现我,而是在继续唱她的歌,“九九(哪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东风(呀)吹着(那个)风车转哪,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这歌声像一杯甜美的甘泉,滋润着我的肺腑,又像情人的浪漫爱语刺激着我的心田。我的双脚像钉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一眨都不敢眨;我的呼吸几乎窒息了,生怕喘气声惊动了她,打断那甜美的歌声;然而我又多么想她能转过身来,让我看看她的模样。当时我真的胡思乱想了一番:她一定是个瓜子脸,大眼睛,红嘴唇,因为电影《柳堡的故事》里的小英莲的模样就是这样的。

歌声突然停了,姑娘站了起来,两条大辫子在背上左右摆了两下。看来她要走了。我的心马上慌乱了,再也沉不住气了。她要是走了,我连她的模样都没看见,那多么遗憾。不行,我得瞧瞧她到底长的什么样?可是怎么才能让她转过身来呢?叫她,可我不知道人家的名字呀;拦她,那也太无理了……我急得跺脚挠头,突然心生一计:唱。她唱我也唱,于是我放开喉咙唱起来,“九九(哪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东风(呀)吹着(那个)风车转哪,哥哥惦记着呀小英莲……”

这一唱还真灵,那姑娘马上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发现了我,她先是一愣,接着对我笑了笑。我这才看清了她的模样,她长的真好看,比电影中的小英莲还美。她的身材又高又细,白净的脸蛋,浓眉大眼,上身穿着一件白底红花布衫,下身是条天兰色裤子……

我向前走了几步,在离她不足三尺的地方停住了。

姑娘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不觉哈哈大笑,她双手拍打着膝盖,笑得前俯后仰。

我被她的笑声弄懵了,难道她在笑我?只觉得面红耳赤,我长得不丑呀,她为什么笑我?心里在想:姑娘,你是长的挺美,可我也不丑呀!我不能忍受一个陌生姑娘嘲笑我,我准备上前问问她为什么笑我?但我没有这样做,一个读过书的人,不应该与一个不懂事的农家姑娘去“讲理”,那姑娘开始在我心中的美好印象一下被她的嘲笑声驱走了。

我带着羞辱转身就走。

“别走呀!”姑娘的喊声把我镇住了。

“你是山前村的吧?”姑娘在我背后喊了一声。

“是!”我回答的声音很小,不知她听到没有。

我刚准备问她笑为什么?没等开口,那姑娘就说:“你看看你的身上和你的裤子!”

我低头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我腰部以下的衣服扎满了“河叉子”(一种野草,种子成熟后像个小叉子)活像长了一身刺,更吃惊的是左裤腿上不知何时撕了一道一尺多长的大口子,大腿的肉都露出来了。我急忙把撕破的裤子叠在一起,用手捂住,生怕那姑娘看见我露出的大腿。

没想到,那姑娘竟来到我的面前,“别遮盖了,快把裤子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你说什么?我以为听错了。”我一松手,裤子撕裂的大口子又张开了。

我怀疑这姑娘是不是神经有毛病。我和她是头一次见面,连话也没说上两句,她就要给我缝补裤子,这太不可思议了。

姑娘笑了,“怎么?不用我帮忙!”

“不用,不用!”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拒绝了姑娘的好意。

“不用拉倒!”姑娘显然生气了,转身就走。

她真要走了,我又有些后悔。这么漂亮的姑娘主动给你缝补衣服,那是多么幸运的事,做梦都难梦到,我怎么能拒绝呢?她要是真的走了,以后想见面那可就难了,我当机立断,急忙跑到姑娘面前拦住了她,说:“对不起,刚才是我无理了,我脱。”

姑娘停住了,看着我,“你真的用我帮忙?”

我点点头。

“那刚才为什么不用我帮忙呢?”

我羞愧地说:“刚才——我是害羞,因为我里面只穿了件三角裤头。”

姑娘听了,又哈哈大笑起来,“现在你不害羞了?”

我朝四周看了看,说,“因为这里没别人!”

姑娘笑着说:“只要你里面穿着裤头就行了,快把长裤脱下来,我给你缝缝,我身上带着针线!”

我三下五除二就把腰带解开了,脱下长裤,双手捧到姑娘面前。

姑娘接过裤子,便坐在身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她没有先缝裤子,而是先用手摘那些扎在裤子上的“河叉子”。她边摘边问我,“你不觉这些东西扎在身上难受吗?”

“没有。”

“净说假话!”姑娘瞅了我一眼又笑了,“难道你身上的肉跟别人不一样?”

其实我没说假话,先前我只顾往山上爬,想见到那姑娘的心切,即是“河叉子”扎肉,也没觉得痛,即便裤子撕了也没发觉。

站在姑娘面前,我双腿并立,弓着腰,双眼瞅地,像一名起跑的运动员。只是我的双手捂住胯下那地方,一动不动。我不知道那姑娘在我脱裤子时看没看我,反正她接过裤子后再没看我。她只顾摘裤子上的“河叉子”,快摘完了才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一下,“你站着干啥?快把身上的汗衫脱下来,将上面的‘河叉子’摘掉!”

我这才恍然大悟,急忙把汗衫脱了下来,开始摘上面的“河叉子”。

姑娘又看了我一眼,“你不嫌累呀?来,坐这里!”她用手拍了拍身边的光石板。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在她身边坐下了。

这时,我身上除了下身的三角裤头,再没别的了,夏日的阳光从云彩里钻出像个大火球,照到我身上像“烤肉”一样,但我心里高兴,遭点罪也乐意。

大概那姑娘看出我难受的样子,忽地站了起来,拉着我的胳膊,“走,咱到那棵大树下边去,那里风凉!”

我倒像个木偶任她摆弄,跟着她到了大树下,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

姑娘摘完裤子上的“河叉子”便从头发结上拔出一根带线的针,开始缝补我那划破的裤子。

我坐在她身边看。姑娘的手指又细又长,像葱白似的白嫩。她的手很巧,她那飞针走线弄得眼花缭乱,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姑娘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缝补。

我斜着眼偷偷地看她,发觉她胸前布衫的扣子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透过衣缝可以看到她那像一对小白兔似的丰满高耸的乳房。突然一股奇异的香味钻入我的鼻腔,这是少女身上特有的气味,我有点晕。

姑娘也在看我,目光在我赤裸的身上扫来扫去,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你叫什么名字?”姑娘抬头问我。

“我叫高鹏!你呢?”

“山枣!”

“山枣?”这名字好听呀,我想起秋天山坡上那一片片成熟的彤红的山枣,它甜甜的……

“你是高中生吧?”她又问。

“你怎么知道?”

“你汗衫上不是写着吗?”

我望着汗衫上的“滨海一中”的大字,点了点头。

“你怎么有空到山上来?”

“我们队的社员在山下干活,中午休息,我上来看看山顶上的风景;你呢?你的家住哪?”

“我就住在这山后!”

“‘佛爷顶’这么高,你上来干啥?”

姑娘笑了笑,“这山再高,走常了是一样,不觉得高,我常到这山上来,采药材、剪松蛹、捉蚂蚱、唱唱歌……”

姑娘说这话时十分兴奋,我对她不由得产生了好感。

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她把裤子缝补好。

我站起来穿上裤子,说了声:“谢谢!”

她没有回话,望着我笑了笑,然后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姑娘要走,这时我真舍不得她走,但也没有理由不让她走,忽然冒出一句,“山枣,咱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怎么不会呢?你山前我山后,也不是两个国家,想见面不容易!”

丢下这句话,她就晃动着那两条大辫子往山下走去了,她一走,像把我的心揪去了,说不出的难受。

我看她一直走远了才放开嗓子大喊了一声,“山枣,再见!”

回答我的不是山枣,而是山谷回音。


我好像突然长大了,我的学生腔,孩子气忽然消失了,夜里睡觉有生以来第一次“跑马”了。我开始注意俺村的姑娘,逐个的端详,可我认为那一个也没有山枣漂亮。有时我特为凑近她们,偷偷地闻闻她们身上的气味,然而那一位也没有山枣身上那种香味。

几天以后,我要求队长派我到“佛爷顶”去干活。目的是好趁着午间休息到山上去见山枣。可是我到了山顶却不见山枣。我把山上每个树缝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她。我只好放开喉咙大喊:只有山谷回音“山枣——”

等了半天,不见山枣,我失望地往山下走,一步一回头,幻想山枣会突然出现在山顶。

第二天,我又要求队长派我到“佛爷顶”去干活。但我仍然没有遇到山枣。

第三天,我又去“佛爷顶”山下干活。我好像把山枣忘了,中午也没有爬山,只是躺在阴凉处歇息。就在我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山顶上隐隐约约传来了歌声。

“是山枣在唱!”我一个骨碌起来,撒腿就往山上跑,那速度比登山比赛都快。

可是,当我跑到山顶时,却没有见到山枣,我像个漏气的皮球,一下瘫倒在山顶上。

呆了大半天,我突然觉得右脚脚心疼痛难忍。原来是我想见山枣的心切,脚上的鞋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脚心被划了一道手指宽的大口子,鲜血往外直冒。这是在离家五六里路的“佛爷顶”,不但没有药敷,没有纱布包,就是那双破黄帮鞋也不知掉哪去了?这叫我怎么回家呢?这时一股怨恨都洒在那叫山枣的姑娘身上;都是她弄得我神魂颠倒。可是埋怨她有啥用?她也听不见。还是想法把脚心的血止住吧!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的手割破了,爷爷到山里地边拔了几棵荠荠菜把它揉成稀酱给我敷在伤口上,血马上止住了。我忍着疼痛,慢慢爬起来,翘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在山上找荠荠菜止血。那天,当我回到干活的地方,快好收工了,秃头队长很生气,当晚记工,他给我扣了半天工日,但我认了。

以后的几天,我的脚好了,我没有到队上干活,而是带上干粮,天天爬到“佛爷顶”上去等山枣,每天都是从上午等到天黑。

一连几天我都是幻想而去,失望而归。

这一天,我不在上山等山枣了,干脆到山后村去找她。


山后村并不大,总共才百十户人家,我打听遍了,都说他们村没有人叫山枣。这时我突然起了疑心:难道那个“山枣”在骗我,在耍我,或者她根本不是山后村人。回来的路上,我忽然想起聊斋的故事来,莫非那天在“佛爷顶”上遇到的“山枣”是个狐狸精,再不就是个女鬼?

回来路过山顶那棵大树时,又想起山枣的模样和给我缝补裤子时的情景,然而我不但没有那天那样激情燃烧,反而毛骨竦然,山枣变成女鬼向我扑来,她要挖我的心,掏我的肺,我吓得屁滚尿流,一口气跑回了家。

回到家里我就病倒了,像掉了魂似的,不吃不喝,迷迷糊糊躺了三天,父母到处寻医问药,我的病也不见好。第四天天亮,我突然醒了,第一句就问:“妈,山枣哪?”妈妈被我问得愣了半天,陡然明白过来,她说:“孩子,你想吃山枣呀,好,我叫你爹到山上去摘。”

“我说的不是你说的“山枣”,山枣是个人,是个女人!”

母亲被弄得莫名其妙。


过了几天,我渐渐好了,便又想上山去找山枣,我不相信她是狐狸精和女鬼。

当我登上“佛爷顶”来到我跟山枣第一次坐的那棵大树下时,忽然发现老树皮缝里有一个白色的小布包,我急忙将小布包掏了出来,放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张白纸,那张白纸是从学生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高鹏,你要是有时间,请到山下的果树园来一趟,我有事跟你说。山枣。”

看了纸条,我高兴地一连蹦了三个“高”。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山下那片果树园。果树园很大。柿子、苹果、大梨、桃子,还有山楂……各种果木都有。我顺着一条羊肠小道走进果园深处,看见前面有三间瓦房,我猜想山枣大概就住在这里。

我走近瓦房,冷不防从门旁窜出一只高大吐着血红舌头的狼狗,“汪、汪、汪”地朝我狂叫。我吓傻了,腿肚都转向前了,想跑,脚可移不动了,只得大声喊:“山枣、山枣……”

这时,从果园里走出一位六十多岁的白发老人,看见我,态度和蔼地说:“小伙子,不用怕!”说着朝那狗呵呼了两声,那狗乖乖地跑回窝里去了。

“你是来找山枣的吧!”老人打量着我。

我说:“是,大伯,山枣是住这吧!”

“住这,小伙子,进屋去坐吧!”

我跟着老人走进瓦房,老人拿了个马扎让我坐。

“山枣到村里小卖部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你先坐着喝杯水。”说着,老人就把杯子递到我手中。

我喝了口水,问道:“大伯,你是——”

老人说:“我是山枣的父亲。”

老人从一个果笼里捡了几个苹果递给我,“小伙子,你吃吧!”

看见又红又大的苹果,我的口水快出来了,我们村也有果园,生产队找了十几个社员管着,村里的社员从来没有吃到一个苹果。我刚拿起一个苹果,马上又放下了。第一次到山枣这儿来,不能让山枣的父亲觉得我是个“馋人”。

老人见我放下了苹果,便说:“小伙子,吃吧,别不好意思!”

尽管馋得流口水,但我还是坚持不吃。

这时,山枣回来了,她见到我非常高兴,从她的目光可以看得出来。

“你来了!”山枣把手中的篮子放下。

我急忙站了起来。

“我去山后村小卖部买点东西。”说着拿来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哎,高鹏,你怎么不吃苹果呢?”

“这小伙子太腼腆了。”老人说。

“高鹏,吃吧,别客气!”山枣拿起一个苹果塞到我的手里,这一次我接下了。

我坐回马扎上,咬了一口苹果。

山枣回头从篮子里拿出一条秋裤对老人说:“爹,你看我给你买了条秋裤,是尼龙丝的,你穿上试试,长短合适不合适?”

老人的脸上出现了喜色,他从山枣手中接过裤子,说:“看你,又花钱,这裤子挺贵的吧!”

“不贵,才10元8角钱!”山枣回答。

老人的脸色变了,“那还不贵,够咱俩10天挣的!”

“爹,别说了,快进里屋换上吧!”山枣把老人推进屋里,然后对我说:“高鹏,你吃呀!”

我咬了一口苹果,不知是苹果甜还是山枣的话甜,吞下那口苹果心里跟吃了蜜一样。

一会儿,老人出来了,高兴得老脸上的皱纹全放开了,裂着大嘴,笑呵呵地,“挺合适的,山枣,这尼龙线又光又滑,贴在肉上怪舒服的!”

山枣说:“爹,等到冬天,有卖棉大衣的,我再给你买一身棉大衣!”

“山枣,你别老是挂记着爹,我一个老头子,穿好穿孬无所谓,你自己也该打扮打扮了!”

山枣望着老人笑了笑,“爹,你去园子里摘些好苹果让高鹏带回去给他家里的人尝尝!”

我急忙阻拦:“不用,不用,在这吃了就行了!”

山枣说:“高鹏,你别客气,咱这里别的东西没有,苹果多得是!

老人提着袋子出门了。

山枣拿起水果刀开始削苹果。

“高鹏,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我家里现在只有父母和我,哥嫂去年结的婚,现在分出去过了!”

“哦,你还没结婚呀!”

我笑了,“我才22岁,晚不了结婚!”

“22了,在农村也好结了!”山枣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

“我都吃了一个了,不能再吃了!”我嘴里虽然这样说,但手已经接过山枣递过来的苹果。

山枣笑了,“苹果多吃点不怕!”

“你有对象了吧!”她问。

“没有!”我说。

我准备问问她有没有对象,但没敢问,我随便找了句话说:“山枣,你和大伯就住在这里?”

“是呀!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我咬了一口苹果,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山枣,你在那张纸条上说,有事想跟我说,什么事?你说吧!”

山枣坐在我对面的马扎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停顿了一会儿,她说:“高鹏,你有时间到县城里去吗?”

我心中一惊,到县城干啥?那个年代,我们农村人整天在地里干活,没有要紧事是不进县城的,何况我们村离县城有30多里路,那时没共公汽车,步行得一天时间。如果山枣有事叫我去县城,我就是少挣一天工分也愿意为她效劳,于是干脆地回答:“行,你有什么事?”

山枣说:“你要是到县城去,给我捎几本书回来!”

她要买书?我有些惊讶,那时候农村的人整天在队上干活,很少有买书看的,山枣想看书,这让我意想不到,但我还是说:“你想买什么书?”

“小说什么的,我最爱看书,可我们这山沟里借不到书,也买不到书!高鹏你要是去县城到新华书店给我捎几本,我给你钱!”说着就起身到屋里去了。

我急忙说:“山枣,我有钱。”

山枣没听我的,还是从里屋拿出10元钱塞在我的衣袋里。

我们俩正在争执,大伯背着一袋子苹果回来了。

山枣接过袋子,说,“爹,你陪着高鹏说说话,我去做饭。”

我不让山枣做饭,可她不听,只好由她去了。

吃完饭,我要回去,山枣也没留。她背着那袋苹果一直把我送到“佛爷顶”,她放下袋子说:“高鹏,咱们交个朋友吧!”

山枣的话使我吃惊,我很高兴,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跟女人交过朋友。能有山枣这样一位美丽、开朗、温柔的朋友是我的荣幸,于是我爽快的答应了。

山枣当然也很高兴,两只眼睛都在笑。

停了一会儿,她说:“高鹏,咱俩隔的远,一个山前,一个山后,又没有道路,来往不方便,再说你也没有时间经常来,以后你有什么事就把它写下来,放到那棵大树的石板底下,我来拿就行了;我有事也写成信,放在那里,好吗?”

我不太乐意,写信不与见面好,但我还是同意了。


第二天我就向队长请了一天假,步行了三十多里,特为到县城新华书店去给山枣买书。我一下买了十几本,有《青春之歌》、《红岩》、《林海雪原》、《红旗谱》、《三家巷》、《热火春风斗古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钱不够,我还给垫上了5元,同时我又到百货商店买了一个红色精装笔记本送给山枣。

山枣见了很高兴,她翻弄着那些书说,“以后可有书看了!”

我在山枣家吃了午饭,山枣擀的面条,用鸡蛋和蘑菇做的卤汤,很好吃。吃完饭,我们又在一起聊了很长时间。我的心一直很激动,像有一种激情在燃烧。

太阳偏西了,我终于得走了。

山枣和上次一样,把我送到“佛爷顶”上。

临分手时,山枣从口袋里掏出一双绣花鞋垫,塞给我说:“高鹏,这是我亲手做的,送给你!”

这是一双用十几种彩色丝线绣的鞋垫,左脚的上面绣着“革命到底”,右脚上面绣着“志同道合”。当时,在我们农村未婚的姑娘要是把自己绣的鞋垫送给一位未婚的男人,就意味着那位男人是她心上的人。山枣把这双亲手做的鞋垫送给我,那不是说明她爱上自己了吗?我高兴得好像整个人都飘起来了。我想上去拉她的手,我想和她拥抱,和她亲吻,……但,我始终没有行动。

大概山枣看出我的心理来了,她主动地拉过我的手,说:“高鹏,我很高兴能交上你这个朋友!”山枣的手很柔软,也很热。握着她的手,就像有一股暖流,流向我全身。

过了很长时间,山枣把手松了,说,“高鹏走吧,天快黑了”。

我忽然想起什么,“山枣,你送给我鞋垫,我没有什么送给你,这里有支钢笔,你留个纪念吧!”说着我就从怀里把一支紫色钢笔掏出来,塞在山枣手中,山枣笑着收下了。

晚上,我做了个好梦,梦见我和山枣结婚了,我穿着一套兰色中山服,山枣穿着红棉袄,手拉手进入洞房……


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到山枣的果园去,也没有到山上那棵大树下拿信。因为秃头队长不准我的假,我盼望天下雨,可老天爷始终没下雨。冬天到了,一连下了几场大雪,想上山也没法去。我跟山枣的消息断绝了,心里非常难受,我在痛苦中度过了两个多月。

   有一天,邻村一位高中时的同学来告诉我说一个好消息,国家决定大学恢复招生了。我们这些“文革”中的高中毕业生可盼到这一天了,我决定报名参加高考。同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马上去告诉山枣,她也是高中毕业生,她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次去山枣那里,我没有爬山,而是向邻居家借了一辆自行车,绕道去山后果园。

冬天,果园里不见绿叶,没有了花果,一片萧条。那一棵棵果树压满了白皑皑的积雪,从远处望去,像是一群穿着白色孝袍的人。我被眼前的景象吓怕了,身上不禁打起了寒战。

当我把自行车停在果园瓦房门口时,发现屋门锁着,只有那只大狼狗,没精打采的蹲在窝门口。他见了我没有叫,也没有咬,两个眼眶倒流泪了。它在哭?我走上前去问道:“你哭什么?”

它没有回答,眼眶里面的泪水更多了。

我很奇怪,山枣和大伯到哪去了呢?把狗丢在这里,也许狗想主人了,也许是它饿了……

我无奈地站在路口朝着山下眺望。等了半天,终于看到大伯回来了。

只见大伯穿着一身黄色棉大衣,戴着一顶白色羊皮棉帽,手里提着一袋萝卜,但不见山枣,我心中有种不祥的感觉。

“大伯回来了!”我迎上前去。

“哦,是高鹏呀,你什么时候来了?”

大伯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和蔼和笑容。

“我来多时了!”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走进屋里,大伯告诉我山枣出事了,她被她村里的人捉回去了。

听说山枣出事了我魂不附体,心都快碎了。

“大伯,怎么回事?是谁捉走了山枣!”

大伯掏出烟袋,装了一袋烟,擦着了火柴,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高鹏,实话对你说吧!山枣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是西县杨家庄村,因为逃婚跑到我这来的!”

“逃婚!”我被大伯的话弄懵了。这事,山枣从来没对我说呀!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伯抽了几口烟,接着把事情从头到尾对我讲了。


大前年秋天的一天晚上,八点多钟了,大伯逛了一下园子,看看没有什么异常,便回屋上炕睡觉了,忽然听到门口的狗“汪、汪”叫个不停。

大伯猜想有人来偷苹果了,慌忙披起衣服,拿起手电筒和木棍,拉开了门栓。

大伯用手电筒照了照,发现瓦房东山头站着一个人,那人看见大伯出来了,却没跑。

大伯好生奇怪,那有这样的小偷见了人不跑?

大伯便走了过去,用手电筒照准那人,大伯吓了一跳,原来是个大姑娘,她穿着一套旧衣服,头上包着一个红围巾,白净的脸充满了恐惧,她怀里抱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包袱。不知是天冷还是害怕,浑身直打哆嗦,看样子不是个神经病,就是个要饭的。

大伯态度和蔼地问:“闺女,你是哪村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姑娘抬起了头,用惶恐的目光望着大伯,半天才出了声,“大伯,我不是坏人,我是天黑迷路了,走到这里。”

“姑娘,你要到哪去?”大伯又问。

姑娘战战兢兢地回答:“我叫山枣子,是西县的,到这儿来找个亲戚,结果走错道了,大伯,你看天都黑了,能留我在这住一宿吗?”

大伯是个心善的人,遇到这样的人,就产生了爱怜之情,他说:“好吧,你跟我进来!”

大伯把那姑娘领到屋里,看见她身上穿的单薄,手脸冻得发白,便说:“闺女,你要是不嫌弃,就到炕上坐吧,炕上暖和。”

那姑娘双眼瞅了瞅大伯,犹豫了一下,才说:“大伯,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吗?”

大伯说:“对,就我一个人在这里看园子,不过你放心,大伯是好人!”

姑娘点点头,脸上的惧色少了许多,便说:“谢谢,大伯!”

大伯把炕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了一下,“闺女,你上炕吧!”

那姑娘把怀中的包袱放到炕上,然后扯下头上的围巾,擦了擦脸。

大伯一看,这姑娘挺俊的,从眉毛、眼睛可以断定她是个聪明、善良的姑娘。

“闺女,你吃饭了没有?”

姑娘摇摇头。

大伯说:“你上炕坐着,暖和暖和,我给你热饭去!”

姑娘没有阻拦。

大伯很快把剩下的晚饭热好,端到炕上对姑娘说:“闺女,我这里没有好的,剩下的饭菜,你凑和着吃吧!”

那姑娘可能是真饿了,端起饭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饭,大伯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那姑娘也喝了。

“谢谢大伯,你真是个好人!”姑娘显然十分感激。

大伯乐呵呵地,“闺女,你说对了,我的外号就叫张善人!”

姑娘一下笑了,“大伯,你这外号,名不虚传!”

大伯从炕前的箱子中拿出一套新被褥放到炕上,“闺女,这是我和你大妈结婚时的被褥,你放下早些睡吧!”

姑娘说:“大伯,我大妈呢?”

大伯的脸阴沉了,“她呀,早到天堂享福去了!”

姑娘大惊,“大伯,大妈什么时候走了?”

大伯说:“走了16年了,那年她才45岁!”

姑娘沉痛地说:“大伯,这些年你没再找个老伴呀!”

大伯叹了一口气,“找啥?我一个人过惯了,闺女早些睡吧!”

姑娘说:“大伯,你睡哪?”

大伯说:“我在外屋凑合一宿!”说着捧起炕上的旧被褥就到外屋去了。

第二天早上,大伯刚醒,那姑娘就打开了屋门。

“大伯,昨晚叫你受罪了!”姑娘有些内疚。

“啊!”大伯吃惊地问:“为什么?”

姑娘擦了擦眼泪,说:“大伯,我的真名不叫山枣,我姓杨叫杨小凤,是西县杨家庄村人,大前年我高中毕业后回到生产队干活,不几天,村支书就叫我到村小学去当民办教师,我们全家人听了都非常高兴。这真是天上掉馅饼,村里那么多高中毕业生,支书只叫我去教学,我们全家对他无比感激,我爹特为买了好酒和好烟送给他。那知道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叫我去当教师,是另有企图。我在学校干了不到两个月,支书就找媒人到我家提亲,要我给他的儿子做媳妇。大伯,你不知道呀,他的儿子是个瘸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跟摇橹似的,你说我一个堂堂的高中生,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能跟他的瘸儿子呢?这事我的父母也不同意。支书一看我没有答应这门亲事,心中非常恼火,他马上把我的民办教师给撸了,叫我继续回生产队干活。我很气愤,但还是忍了。我宁愿在生产队干一辈子活也不能和一个瘸子过一生。我们村支书外号叫王蝎子,他可真是个毒物,为了叫我就范,就在我父母身上作文章。他对我父亲说,如果我肯嫁给他儿子,他就叫我父亲到大队当保管员,否则就把我们全家逐出杨家庄村。大伯,他这是在威胁我,我爹害怕了,可我不怕,我仍然不屈从于他。结果王蝎子真的把我们全家赶到离村五里多路的丛家庵。丛家庵是解放前我们西县一户姓丛的大地主家的祖茔,他们怕有人偷坟揭墓,就找了几户贫穷人家给他看祖茔,所以就叫丛家庵。解放后,丛家被斗了,土地分给贫下中农了,丛家的祖坟在58年大跃进时平了一些。当时看庵的人家也都搬回村里住了,留下几间破漏的房子,没人住。王蝎子就叫我们到那住。那里是荒山野岭,鬼魂出没的地方,没有水,没有电,买点油盐酱醋都不方便,更让人气愤的是,他还每天叫我们走五六里路回到村里干活。我父亲咽不下这口气,就去找王蝎子讲理,结果理没讲成反而被王蝎子手下的人打伤了,住了医院,没几天就含恨去世了,后来我母亲也被王蝎子强奸了,母亲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一气之下,服农药自尽了。剩下我一个人住在丛家庵,像是进了地狱,晚上根本不敢睡,我每天以泪洗面。我对王蝎子恨透了,于是就到县里去告他,结果告了半年,也没把他告倒。这下子打蛇不死反而更坏。王蝎子扬言,如果我再不答应做他的儿媳妇,就找人把我抓到他家去,强逼我跟他的瘸儿子成亲。我听到这话,就收拾了点衣服连夜逃出来了。我不敢走大路,全是在山上行走,我还不敢到亲戚家去,怕王蝎子找着,所以就使劲往东跑,一气跑了一百多里路,来到这里……”


听了大伯讲完山枣的悲惨遭遇,我的肺都气炸了。我握紧拳头,朝着小饭桌猛砸了两拳,腾地站起来。  “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里竞还有这样的事,真是无法无天了!”

大伯接着说,:“高鹏,我还没告诉你山枣更不幸的事。三天前的晚上,刚吃完晚饭,我到园子里去看了看,就在这时,从山下来了3个人,他们是西县杨家庄王蝎子派来抓山枣的。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说,‘杨小凤,我们找了你一年多了,没想到你藏这里。告诉你吧,你就是孙猴子也逃不出王三爷的手掌呀!’他一挥手,就有两个人马上冲进屋子把正在洗碗的山枣一下按倒在地,用绳子把双手绑了,拖着就走。我听到狗叫声知道出事了,马上跑回瓦房,那几人已经把山枣拖出十几米远。山枣奋力挣扎,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歹徒,会遭报应的……’,为了救山枣我拾起地上一根木棍追了上去,山枣怕我吃亏,就喊,‘爹,你别过来,这些人都是虎狼,不好惹的,你等着,我以后会回来的……’,又走了几步她回头说,‘爹,你见到高鹏的话,把那些书给他……’,山枣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那三个歹徒就把山枣拖走了。”

听说山枣被王蝎子派人捉回去了,我三魂吓掉两,心想:山枣这回是逃不出王蝎子的魔掌了,她完了!这可怎么办?我在屋里踱来踱去,急得摩拳擦掌,可是想不出一个能救山枣的良策。

“大伯,山枣现在有消息吗?”我问。

大伯摇了摇头。

我忽地出了屋门。

大伯急忙拉住我说:“高鹏,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西县杨家庄找山枣!”

“听我的话,你千万别去!”

“大伯,我不能眼看着山枣被王蝎子害死!”

“高鹏,你不是马上就要考学了吗?我希望你暂时不要管这件事,你要好好复习,迎接考试。山枣的事,我去,我明天就到杨家庄去打听山枣的消息,回来再说!”

我寻思了一下,大伯说的有道理,我暂时压住了心中的怒火。

临走时,大伯把我给山枣买的书和那本红皮笔记本给了我。


回到家里,我打开笔记本,上面是山枣写的日记。我一页一页地看下去,山枣把她出生21年的来经历和遭遇全写在上面,这不是一本日记,而是一部“血泪史”,同时也是一部“爱情史”,因为她在日记中写出了她对“王蝎子”的恨和对我的爱。她在日记中写到她一生除了父母,最爱的就是两个人,一位是大伯,另一位就是我。至今我还能回忆起她在日记中的一些话。

“爱情是什么?我认为爱情是一种希望,一个人,一旦有了爱情,就有了希望。我现在才体会到对于一个女人,一旦遇到了她所喜欢的人,简直就是燃烧在心中的一堆火,任何人,任何东西也扑灭不了这堆火。”

“自从那天在‘佛爷顶’遇到高鹏,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白皙英俊的脸蛋;聪慧多情的眼睛;自然和蔼的神态;坦率真诚的话语……便时时刻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赶都赶不掉,他使我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幸福。”

“当我触到他,一个充满活力的青年男人,火一样热烈的感情、惊喜和神秘的心情是无法压抑和忘怀的,如同落在石缝中的一粒种子,阳光一照,雨水一浸,它就破土而出,绽开它强烈而有追求的新芽……”

“谁说过?人生是由无数的巧合组成的。谁说过?生命的故事就是一连串的偶然。我呢?岂不是如此,从家里逃出,跟高鹏的巧遇,不就是一个使人难以置信的巧合和偶然吗?”

“我爱你,这是古老而永远年轻的一句话,它刚刚才诞生出来;但它永远是唯一的,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幸福的一句话, 它是永垂不朽的。太阳也许会什么时候会熄灭,但‘我爱你’这句话却永远不会熄灭。我爱上了高鹏,但我还没有勇气对他说,我要等他先说。”

……

我双手捧着那本红色的日记本,它重重的,就像捧着山枣的沉重的身躯;也像在捧着山枣那颗真诚、美好、炙热的心……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哒、吧哒”落在本子上……

我悔恨交加,“我爱你”这句话,早就憋在心里,却没有说出,现在晚了。

“山枣,你在哪里?”我大声地呼叫起来,我仿佛看到,山枣被三个歹徒绑回杨家庄;仿佛看到,王蝎子见到,高兴得大摆酒宴庆贺,逼山枣跟他的瘸儿子拜堂成亲;仿佛看到,山枣誓死不从,王蝎子便把山枣关了起来……。一刹那,我由对山枣的爱慕转变成对王蝎子的愤怒。我的脸色气得发紫,脑门上的青筋蹦得多高,全身的血液往头上涌,眼珠子仿佛都滚了出来,红得可怕,像在冒火。“不行!”我不能眼看着山枣被人遭蹋。

半夜里,听着隔壁父母的鼾声,我悄悄地爬起来,穿好了衣服,找了些钱带在身上,拉开门闩,就着朦胧的月光向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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