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人类一直活在天堂里,世界上,宇宙中;也一直死在天堂里,世界上,宇宙中。
——题记
红叶舞秋山,
搂草御冬天。
饥困树边倒,
卧看白云间。
《搂草》一诗为我年少时作 。
愿眠春光下,如日望月时。 一首诗,就是一个故事,一篇小说。这二十字诗短小精炼,壮美浪漫。“红叶”“舞”“秋山”,秋冬时节,山峦抹红,叶随风舞,满地尽落红金叶,可谓壮美;“卧看”“白云间”,背靠大树,松涛阵阵,令人陶醉,可谓浪漫,“饥困”“搂草”可谓辛苦。“搂草”一词对于现代人有些陌生,可能停留在“搂草打兔子——捎带活”这一歇后语中,而从贫苦年代走过来,挨过饿受过冻吃过苦的人,对这俩字却有着更深层的体会。
柴草并非小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它排第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柴草是人们生火做饭的主要燃料。那时候农村人家少有余粮,少有存款。贫穷年代,村庄附近的秋草被搂得精光,大伙只能推车远行,徒步二十里去文登营东面驾山老崮顶周围搂松毛。(松树针)
兀兀穷年,艰苦异常。命途危峭,生路迢迢。晚上千条计,白天卖豆腐。日子难过天天过,一事无成事事成。
我当年为十岁孩童,决心跟随父亲同走东山,一为山高路陡帮忙拉车,二为攀登老崮顶峰——父亲说站在峰顶能看到大海,三为吃上一顿好干粮,那是母亲专为上山搂草烙的白面油饼。现代人怕胖喜欢吃红肉瘦肉,那个年代的农村农家,只在逢年过节才能见到肉腥,见到不常吃的大米干饭和不常吃的白肉炒菜(白肉一炒就当花生油了,)若是偶尔吃到一块鲜美的白肉,嚼在嘴里其香无比,滑嫩爽口,回味无穷,久久不忍吞下。记得有一次吃白米饭,嘴边和衣服上沾点白米粒,却不舍得吃掉,而是希望小伙伴们看到,因而沾沾自喜得意洋洋。
母亲下半夜早早起来做饭,父亲和二哥则准备独轮小推车、草绳、大网兜和搂草筢子,鸡叫两遍出发(那时没有电灯没有闹钟也无手表,只有土墙壁窗上“一灯照亮两间房”的火油灯。)日后赋《土屋油灯》诗云:
一灯照亮两间房,
四面糊满报纸墙。
土坯壁中小窗口,
火苗摇曳暖胸膛。
东方欲晓,满天星斗,晨霜如雪,晨风刺骨,“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晓看天色暮看云,早迎朝阳晚来风。
早行之人睡意朦胧,言语很少,只有匆匆脚步声,还有父亲嗞吧嗞吧的抽烟声,游动的小烟锅火星飘逸,让人们在寒夜中感到一丝温暖,一抽一闪,忽明忽暗,像流动的星光,引领着我们走向神秘的大山腹地,走向明暗交接天地之间的山的那一边,走向“在那东山顶上。”
“女人有个扁扁货,走到天边饿不着。”父亲边走边讲一个故事,给大伙提提精神,消除困意:说过去土改的时候,有个运动叫做分果实。村里一个又懒又馋的傻子光棍,傻人有傻运,懒人有懒福,分果实意外分到了一个地主小老婆,很多人得了红眼病,一个天才诗人为此写了一首《拉郎配》诗:
二九佳人六三郎,
青丝白发入洞房。
手扶拐杖拜天地,
一捆干柴伴海棠。
使人想起传说是苏轼的《戏赠张先》诗:
十八新娘八十郎,
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
一树梨花压海棠。
众人大笑,脚步加快。“一颗白菜叫猪拱了”“白菜就是叫人吃的”“白菜不吃就烂了”“花开堪折直须折,莫使无花空折枝。”
“新苫的房,雪白的墙,墙上挂着毛主席的像。越看心里越爱看,越看心里越亮堂。”父亲唱出那个年代的歌曲,朴实憨厚,感情真挚。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父亲目不识丁,却懂得一天的活儿主要干在头午。停车以后,父亲和大伙各自寻找松毛厚实的林地,抓紧时间搂起草来。搂草也是一门学问,“世事洞明皆学问,”人逑罕至,松毛越多,往返山下送草付出的体力也就越多,汗水和收获常成正比。
小小少年艰难攀登,终于爬上老崮顶,与西面昆嵛山泰礴顶亿斯年隔空相望,两山名中都有一个“顶”字,自然造化奇妙绝伦,但见东方海天一线,海天一蓝,云光灿灿。“黄河之水天上来,大海之水何处来?地球海水是固已有之,还是是积水成海?还是来自宇宙外星?”山高无路,既是成年人登峰也非易事,我为当年自己还是孩童的的胆勇感到自豪,日后赋《造化》诗云:
天地是我屋,
人人自由居。
黑白转日月,
乾坤化太虚。
饿了喘,饱了懒。山风硬,山水硬。吹着冷风,喝着冷水,汗水早已风干,浑身冰透,饥寒交加,弱小的身体感冒了,勉强下山捡些柴禾,最后无力地靠在松树下睡着了——这样感冒更甚,直到听见远处父亲和二哥的急切呼唤声才猛然惊醒。爬上老爹那坚实温暖的后背,爷儿俩再也分不开了。日后赋《归心》诗云:
日落昆嵛山,
晚霞红天边。
鸟飞归巢鸟,
人赶路追人。
日暮西山,父亲推着一天搂来的柴草和躺在柴草中间患感冒的小儿子——我好惭愧,听着父亲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几次下车而父亲不许。唉,黑夜之前能赶回家么?两只脚板还要丈量二十多里山路哪,母亲正在翘首以盼倚门远眺呢!原想帮忙拉车,却被父亲连人带草推上一个又一个山坡。掬水月在手,抬眼满天星。“父爱如山”当年并不深知大山一般厚重的父爱和其中的涵义,只知道自己两行热泪流过冰冷的小脸,流到嘴里咸咸的,涩涩的……
泪花磨心志,豪气壮人生。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赋《文登晚空》诗云:
万里江山万里云,
晚霞烧红东海边。
灯光星流月如水,
银河遥映不夜天。
贫苦年代,清贫刻骨。安贫者能成事,事成者而不贫。一个经历过穷苦生活的人,才能明白穷苦生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穷则思变,朝兢夕惕;一个历经贫苦灾难的民族,才是一个坚韧图强的民族,意味着穷善其身,达济天下。一个转身,两个世界。斗转星移,昼夜更替。半夜三更半,中秋八月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父亲,永别至今已数十寒暑,您的世界孤独寂寞吗。
父亲,今晚给我们带个好梦吧。梦境还是温暖而清贫的老屋,和那围满一桌的全家人。
多想依偎在您胸前,摇晃您那饱经沧桑一双大茧手,听您讲过去的事情,过去的辉煌;听妈讲天宫云庭的神话故事,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的故事。赋《七夕夜》诗云:
梦短情丝长,
孤灯照暗墙。
银河千里远,
织女望牛郎。
云霄微月,银汉铺天。朝饮露华,夕餐烟霞。子夜蛙声闹,正晌听蝉鸣。那时候的夏夜多美,满天星斗,一条银河。街坊四邻围坐大蒲团摇着大蒲扇闲话乘凉,我再给您划支火柴点燃一袋烟,闻闻呛人的烟味,听听您的咳嗽声。
“话少说,事多知。快睁眼,慢说话。看人看事,交人交心。与人为善,多多益善。口米养恩,斗米养仇。孩子是块玉,不雕不成器。人前休说人短,人后莫道人非。”这是父亲经常叮嘱我的话。
我好后悔,后悔在您身边太幼稚,竟然来不及同您细细说话,来不及深深感受父爱。我好后悔,后悔没能在您临终时把您守候。哪怕多看您几眼,用我的小手抚摸您的大手,也能为您漫漫长路送去温热,送去慰藉。
父亲,您就这样安祥地永远地走了,我的晴朗的天空第一次看到阴暗,第一次感到凄凉和悲哀,无助和无奈。
一切的一切,也不抵亲人失去。赋《生死地》诗云:
一捧黄土泪千行,
无限感伤费思量。
笑看凡尘浮沉事,
人死人活谁不同。
爱恨皆本性。父亲母亲,我的生命里永远奔流着你们的血液,永远珍藏你们良善而纯真的本性;父亲母亲,你们陪我长大,我陪你们到老。是不是我们不长大,你们就不会变老;是不是这辈子不放手,下辈子我们还能遇到。
人生只一回,只一回在母腹中酝酿生命,只一回在父爱中长成灵魂,只一回想上月宫捉玉兔,只一回在夜空下仰望星月,只一回在不惑之年迷惑自己,只一回在白发里呼唤青春。随赋《悟禅》诗云:
自入尘世中,
时每对孤灯。
浮生一场梦,
醒来万事空。
无事由来贵,有事费思量。念岁月之无情,山河之永恒,不禁心生哀伤,眼噙泪花。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归于宁静,回归生命的本真。
人生苦短,来路即归途,不能太多忧伤困惑。无论那种形态存在于世,最终会被时光化为尘埃,无踪无迹,不同只是生命周期的长短。赋《历史天空》诗云:
四面风云飞眼前,
万家苦乐涌心间。
欲说千古成败事,
却道此年非彼年。
父母都是大孝之人,国人世代如此,文登更是仁孝之地。父亲劳累一生,年近七旬因病去世,“干了一辈子活,一天福也没享。”所以我加倍孝敬母亲,几十年如一日,悉心照料着母亲的衣食起居,哪怕九十高龄的髦耋老娘,一年病十次,一年住十次院……
故乡是年少时想要逃避和离开的地方;故乡是年老时想要回去和回不去的地方。
如今再看这首《搂草》,深知它不仅是首壮美浪漫的山水诗,更是一首意义深远的年代小诗,其中的涵义早已超过诗意义本身。赋《怀远》诗云:
光阴去古今,
万法来地天。
人生自然界,
方知物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