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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的山路
作者:陈全伦

(一)

麦收过后,雨水特别地频。三日一小下,五日一大下,草和庄稼赛着伴儿地长,前头一遍刚锄完,后头又长起来了。

巧子和哥德贵在自己的责任田里锄玉米。

正是午后三点多钟的时候,太阳还很毒,在没有云彩的天空中那热一古脑儿地抛洒下来,不管地上愿不愿意接受,它就那样蛮横地给了你。吃饱了雨水的植物倒感觉不到什么,有了水份,有了阳光,长就是了。而那动物则有些受不了。鸟儿都跑到树林里乘着风凉,即是爱唱的那一类,也感到温度对它们的制约了。只有孛栎枝上的蝈蝈似乎惬意这样的气候,放开喉咙发出单调的鸣叫。

农村的习惯,夏天干活,一般都是上午早上工早收工,下午晚上工晚收工,为的是避开中午的暴热。所以此时,大部分人家都坐在树底下过道里乘凉,等待太阳向西使劲的时候才上山。而此时的山上,只有巧子和她的哥德贵。没有办法,她家的地多劳力少,草长得又快,除了多干,还有什么别的法儿。

地是去年秋后分的。对此,巧子很是想不通:好端端的集体为什么要分开?想想在生产队大姑娘小媳妇一起上山下泊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多有意思。现在可好,地分到了一家一户,各家种各家的地,各家修各家的苗,没有欢笑,没有歌声,冷冷清清,空空落落,这算怎么回事啊,听村里人说,分地是邓小平的章程。邓小平怎么喜欢把人都拆开呢?想到这里,她心里很有些气,不小心把一棵玉米苗锄掉了,她吓得“妈也”叫了一声,伸了一下舌头,转头看哥,哥依然在弯着腰锄地。她迅速把玉米苗捡起来扔到地堰下,又小心翼翼地往后锄。

太阳毒,来一点风也好。偏偏那风就不知道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一丝也没有,半丝也没有。空气简直就停止了流动,那强烈的光线就像有了声音,刷刷刷,刷刷刷,一个劲地往下落,比那雨柱还粗还猛,使人分明感到它的力度,它的强劲。巧子穿了一件白底蓝花的长袖褂子,一条浅灰色的裤子,一双白白的塑料凉鞋,头上戴着一顶直径很大的灯草帽子。这一切是为了遮挡阳光,而阳光还是透过这些物体向她的身上扑来,那是在烤、在蒸!别的地方且不说,单就那双白色的塑料凉鞋就被烤得烫脚了。巧子有点受不了,浑身汗水被逼出来了,先是后背汗滋滋地冒,紧接着胸前开始汩汩地流,汗水淌过乳房,痒痒的。巧子掏出手绢,从领口伸进胸前擦了擦汗,她心里想,此时城里的女人在干什么?她们知道太阳有这么毒吗? 她们知道热天里的草是这么烦人,你前边给它锄掉,它后边又给你长出来吗?

又锄了几个来回,巧子看到了哥的样子。哥只穿了一条长裤钗,再浑身什么也没有,连个草帽也不戴。他身上已被晒成了黑色,黑得泛油,黑得发亮,黑得叫你想用手去摸一摸,用脸去蹭一蹭,用舌头去舔一舔。这是经过几次暴晒才有的颜色呀!听人们说,男人们这种颜色不单单是夏天晒出来的,如果从夏天开始晒,就会脱几次皮,必须从春天开始晒,春天的阳光有些柔和,柔和的阳光先打个底,给他一点适应,相当于热身,尔后,再在夏天里晒,越晒越黑,越晒越油,村里的大部分男人都有这么一身颜色,如果没有这么一身颜色,那就不是一个正儿巴当的吃庄稼饭的,就不是一个好庄稼把子。巧子从地头上提起一个白塑料桶,里面装着走时从机井里灌进的水,递给哥,哥接过桶咕咚咕咚地喝着,像饮牛。那水还从嘴的两边流出来,流在油光光的胸脯子上。喝完水,哥擦了擦嘴说,妹,你要累,就歇会儿吧。说完又自顾向后锄去,那黑黝黝的脊梁慢慢走远了。

望着哥的背影,巧子心里有些酸楚。哥今年二十八岁了,可还没有个媳妇。说起来这并非哥一个人的悲剧。十里赵家村,是躲在山旯旮里的一个穷村,山没有个山样,水没有个水样,土地薄得兔子都不拉屎,粮食产量低,也没个什么副业收入,劳动日是全公社最低的,最低的一年一个工日只值三毛钱,一个整劳力蹶腚拉胯干一年,年底决分也只能开个百八十块钱,好多人辛辛苦苦地干一年,还倒向队上找钱。这样的穷村,光棍多就是很自然的事啦。而巧子家的情况又与别人家不同,巧子爹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妈就拉扯着他们兄妹俩过日子,日子过得很难。哥只念到小学四年级就下学干活,而她总算念到了初中。哥生性憨厚木质,再加上长得有点老相,根本惹不起姑娘们的注意。更重要的他们三口家至今挤在老辈子分给的三间破厢房里,根本盖不起新房子。所以人看一个拉倒一个,一直靠到了二十八的年龄。巧子则不同了。巧子长得好看、水灵、又聪明伶俐,许多媒人早就盯上了。刚过二十岁就有人来做媒了,但巧子一律予以拒绝,她的理由很简单,哥还没有说上媳妇,自己谈什么婚事。巧子是多么希望哥早早地说上一个媳妇啊,那怕是岁数大一点的,长得丑一点的,甚至是离过婚带个孩子的,只要品德好就行。最起码她就名正言顺地有了一个自己的嫂子。她看到别的姑娘嫂长嫂短地叫着自己的嫂子,心里是十二分地羡慕,她感到有嫂子那真是一种福份,一种享受。

已是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了。太阳已不像先前那般毒。那灼人的火球已向西滚了许多,因此那光就不像刚才那样直,那样尖,已带有一些弯曲了。奇怪的是,天空中又飘来几片云,有时一片大云就正好把那火球遮住,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风也从山沟里钻了出来,山坡上立时就有了一种凉爽的感觉。直到这时,大多数的人们才扛着锄陆陆续续地上山了。巧子家的这块地就在路边上,上山的人们扭头看了一眼已锄了一亩多地的兄妹俩,招呼也没打就奔各自的责任田去了。巧子停住身子,看着路上行人,却怎么也看不到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的男人,很显然,别人家都不舍得大热的天把娇娇嫩嫩的大姑娘往庄稼地里送。想到这里,巧子心里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哀怨。

蓦地,巧子的眼睛一亮,她看到一个人走过来了。他只和巧子点了一下头,就径直走到地的那头,与哥打了一下招呼,然后与哥并肩呼呼地锄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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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叫龙珠。是富农的儿子。

十里赵家村处在一个非常没有气魄的角落里。这个村最早的时候是个看山庵的人居住的地方,并没有找个什么阴阳先生看看风水,能栖身就行。后来慢慢繁衍成一个村。这样一个村,注定不会出什么大的人物,大的事件,永远的默默无闻。解放前,这个村是个有名的扛活村,村里的大部分人都走出山里到外村的地主家扛活,真正过得起日子的没有几户。只有赵熙殿有十来亩地。赵熙殿原本是给人赶大车的,从县城往烟台拉脚送货。有一次,他拉着县城西关一户掌柜的向烟台送猪皮,黑夜里遇上“断道”(抢劫)的,赵熙殿依靠他的一身武艺把两个断道的砸了个半死,救了掌柜的命,也保住了一车猪皮。掌柜的感激他,就给了他几百块钱,让他回家置地过日子。赵熙殿买了地,却并没有变成一个有模有样的地主,他雇了两个短工,自己也和短工一样白天上山干活,晚上铡草喂牲口,吃的也是地瓜干萝卜丝子,平日也没见他欺过这个,压过那个,但他却说了一个极俊的媳妇,这一点是很叫村里人惹眼的。土改划成份时候,十里赵家村没有地主,就把赵熙殿划成了富农。斗争的时候,乡里知道赵熙殿在村里没有民愤,怕十里赵家村下不得手,就从邻村调来一些贫雇农斗他。毕竟是运动无情啊!赵熙殿被人一阵乱棒打了之后,用绳子在东夼里拖着跑,鸭蛋(睾丸)都磨破了,血流了一片。后来赵熙殿就死在东夼里。

土改结束后,村里撮合赵熙殿的老婆嫁给了贫雇农赵瞌睡。赵瞌睡是一个老实巴脚的人,那眼皮始终是耷拉着的,那腰里永远捆着一根毛茸茸的草绳儿,他也永远不会跟任何人说句什么话的。赵熙殿的女人嫁了这么一个木头一般的男人,她心里好生的冤屈。好在她养了三个儿女都水灵灵出挑挑的。大的是个女儿,叫红凤,早早地嫁于附近一个村庄生儿育女去了,大儿子龙驹,六几年当盲流去了东北,只有小儿子龙珠在身边。

这龙珠长得很帅的一副模样,瘦高个,挺直的腰板,瓜子脸,高颧骨,深深的眼窝里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很有点欧洲男子的味道。他天资聪明,又勤奋好学,虽然只读了初中,但由于平常喜欢看书,因此肚子里的知识并不少,而且他人品也极好,对人热情好助。从他身上看不出半点儿农民的“土”味儿,村人们对他有着很好的看法。可是他那个富农成份却决定了他的生活命运,文化大革命期间,处于阶级斗争的需要,村里对四类分子实行管教,村里每天早晨起来清扫街道,给五保户烈军属挑水送草,晚上看护场院,给生产队下下通知,这本都应该是地富分子的事,但由于龙珠的妈年龄大了,又是小脚,所以这些活都需龙珠代干。每当清晨,当村民们都还在梦乡的时候,龙珠的扫帚已在大街上唰啦唰啦地响开了,而对这一切,龙珠从未有过一声的怨嗟。

龙珠的业余时间除了看书之外,还喜欢干点木匠活,凭着他天生的悟性,很快就出息成了一把好手,做出的家具又结实又漂亮。而巧子的哥德贵也在学木匠活,这倒不是自己愿意学,而妈逼他。妈觉得在农村学点手艺起码说媳妇好说些,可是他天生笨拙,怎么学也出不了徒。妈就把龙珠请到家里,对他进行点化。龙珠就从理论到实践,手把手地教。多少次巧子在旁边悄悄地观察他们俩。她看到了龙珠那颀美的身材,那棱角分明的脸庞,那凹陷的眼睛。她甚至看到了他头发丝上的亮光,闻到了他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当然她更欣赏他肚子里滔滔不绝的知识和精湛的手艺,他的心中油然飘出了一丝敬意。在她的心里,这个青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一个富农子弟联系在一起的。但真正促使巧子对龙珠的感情发生变化的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那是一年的秋天。秋收过后,生产队男劳力正向山里推粪。当小车队拱一个很陡的山坡时,巧子迎面从山坡上下来,处在龙珠前面的是金斗。金斗是一个干瘦的青年,性格野蛮狂暴,并且自小喜欢习武,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三个五个人近身不得。他早就看好巧子啦,并托人说媒,遭到了巧子的拒绝,因为金斗妈是村里有名的母夜叉,生性好斗,村里的好些妇女都同她不说话。金斗和他妈一个德性,好姑娘谁敢嫁给他。金斗后来听说龙珠经常到巧子家里教德贵做木匠活,他就认为龙珠在追巧子,而巧子之所以拒绝他,完全是龙珠插脚的结果,因而便暗暗地对龙珠起了恨心,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发泄一下。正在上山坡的金斗发现巧子从上面走来,魂儿就立即被勾去了,完全忘了自己正在推着一车粪,脚一不使劲,车子就向后压,在车子的压迫下,金斗急急地向后退了几步,脚后跟就狠狠地碰在了龙珠的车头上。秋天天气凉,皮肤发脆,那脚后跟被车子啃破了一块皮,血直往外流。金斗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他干脆把车子翻倒在一边,拿起车襻就抽龙珠的脸,嘴里骂道,操你个妈,你个富农分子,用车撞我的脚后跟。那车襻不停地在龙珠的脸上抽,直到龙珠的嘴角流出了血,这才罢手。挨过打之后,龙珠腾出手来擦了擦嘴边的血,一声没吭,推着车向前走了。这一幕巧子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被震动了,这是怎样一个凶悍无理的人啊!那又是怎样一个忍辱负重的人啊!他清楚地看到龙珠推车重新起步时,那深深的眼窝里盈着泪水,而这是一个男子汉的泪水啊!下午收工以后,她又看到龙珠一趟不罢一趟地往五保户家里挑水。

这一个晚上,巧子老是做梦,梦里老是出现一张欧洲人的脸,一阵阵皮鞭般落下的车襻和拖着劳累的身子夜色中挑水的身影。

以后龙珠到家里给哥教木匠活,巧子总是给龙珠倒杯水,并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他教哥干活。慢慢地,她甚至产生了要单独跟龙珠在一起的感觉,比如说他能教她学学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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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子妈不算是中国传统的女性,她属于另一种类型的女人。

她在娘家当闺女的时候,家庭不错,没有受过什么苦。这样的家庭环境养成了她无忧无愁,嘻嘻哈哈的性格,当闺女时,满街筒子就常常流荡着她那银铃般的笑声,但这声音使人觉得有点浪。嫁给巧子爹后,她的生活境遇并不好,但她仍爱笑。她不喜欢独处,忍受不了寂寞,更耐不住寂寞。总喜欢聚大堆凑热闹,而且总爱笑,那笑声很怪,很放浪,哪个妇女的笑声也没有她高,没有她长,嘎嘎嘎——有点像猫头鹰叫。有人说,巧子妈的这种笑声不好,太难听,要妨人(给人带来灾祸)的。巧子爹死了,有人说是她的笑方的。但巧子妈不管,聚在妇女堆里依然大笑不止,很多人听了她的笑声就皱起了眉头。

但最近几天,巧子妈的笑声明显地少了,尽管她不知道愁,但有些愁还是要愁的。村里原有那么多的光棍,自己的儿子德贵作为其中的一个也不觉得怎么样。可是近来光棍少了许多,已有六七个说上了媳妇,村南头一个彪乎乎的国顺也说上了媳妇,因为村里最近兴起了换亲风,用光棍汉的姐或妹(当然大多数是妹妹)去换亲。这样一来,一下子就解决了两家的问题,可惜只苦了家中没有闺女可换的人家。巧子妈不但有闺女,而且有巧子这么一个百里挑一的好闺女,但能用她去给哥换一个媳妇吗?而不换德贵的媳妇又什么时候能说上?

终于,那个闷热的晚上,媒人登门了。她介绍的是二十里堡的一家。女的十九岁,高中毕业生,在家里绣花,他哥三十二岁,在石窝子里打石头,挣了几个钱,盖了四间新瓦房,不计较这边有没有新房,条件是换亲的双方同一天结婚。媒人甩下几句话就走了,而把思考留给了巧子妈。

巧子妈脸上顿时没有了笑容。她乐观尽管乐观,但儿子打光棍毕竟是个现实摆在那儿,你愁也得愁,不愁也得愁。现在除了换亲不会有别的法,而换亲对德贵来说好一点赖一点都好说,难就难在了巧子。明摆着巧子要为哥做出牺牲的,她所找的那个人肯定不是她称心如意的,而这又是一个正值青春年华长得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啊!咳,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现在是舍不得闺女说不上媳妇啊!罢罢罢,就出上闺女试一试吧。

晚上,娘俩在蚊帐里躺着,巧子妈跟巧子谈开了。

巧子,你想不想要个嫂?

想。

想不想有人叫你姑?

想。

想不想叫妈有个孙子?

想。

巧子妈觉得女儿回答得很痛快,能不痛快吗?

但是你得跟人家换亲。

?

巧子妈就把媒人说的二十里堡的那家人的情况说了。

巧子没有吭声。

巧子妈依然摇着她的大蒲扇,说,这个人比你大十来岁,又是个石匠,我知道不可你的心,但你哥也比人家妹大十来岁呀!孩子,为了咱这个家,就只好委屈你了。

好长时间没有动静,巧子妈拉开电灯,看巧子已翻侧过身,巧子妈将她扳过来,这才发现,巧子哭了,眼里盈着晶晶的泪珠。巧子妈心里一酸,眼泪也落下来了。她说,好闺女,妈心痛你,你是妈的好孩子。你将来过好过不好妈都去看你,你以后有了孩子,如果你婆妈不给你看,妈就给你看——

妈说完又拉灭了灯。

窗外,一个活生生的夏夜。村子四周的山野间流布着一片滋滋的响声,这是雨水滋润土地的声音,是庄稼拔节的声音。你不听时则有,你听时则无,这声音亦真亦幻,亦实亦虚,这是只有夏夜才有的声音,是只有庄稼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

那一天下雨,龙珠又来到家里,巧子就站在旁边静静地望着龙珠,看那一张白皙的欧洲人的脸。过了一会儿,哥出去有事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俩,巧子就倒了一杯水递给龙珠,说,龙珠哥,你怎么那么聪明,自己钻研成了木匠手艺。

龙珠喝了一口水,说,聪明什么,慢慢地摸索呗。

巧子又问,金斗欺负你,你怎么那么老实?

龙珠苦笑了一下,说,咱这样的成份,谁欺负还不行。

巧子说,成份怎么啦,成份是爹妈给的,又不是你要的,难道成份不好就该管谁都欺负。

龙珠没吭声,脸上一派无奈。

巧子又说,翻给我我可不干,我非用车襻再抽金斗。你熊!你真熊!!

龙珠抬起头,诧异地望着巧子,他发现巧子好像变了一个人。

哥回来了,巧子没能再说什么。她说,我去找妈回来做饭。

龙珠转头一望,巧子披着一块水红色的塑料布,两只穿着白塑料凉鞋的脚吧唧吧唧地消失在雨幕中。龙珠忽然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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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国庆节,巧子嫁过去了,这一年她刚刚二十二岁。也就在这一天,哥的媳妇也娶过来了。由于两家的经济条件不一样,娶亲的档次也差得很大。德贵是用自行车把小媳妇驮回来的,而巧子则是坐着一辆130车走的。她虽然显得很展扬,但心里总是为哥感到委屈,心里希望哥的婚事要比她体面一些。她和那个人,那粗壮的汉子就坐在130车的驾驶室里,在出村的时候,她看到了龙珠,龙珠推了满满一小车花生往东场上送。他好像知道巧子今天出门子 (出嫁),而他看过将()媳妇出门子的太多了,他似乎很害怕看到这一幕。他推了整整一上午花生,很有些劳累了,脸上已冒出了汗,他抬头看了看那辆被装扮得花枝招展的130车,因隔着车窗玻璃,他不可能看清驾驶室里的巧子和那个汉子,而巧子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张欧洲人的脸,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滋味。而在龙珠的身后,又出现了金斗,他虎视眈眈地看了看驾驶室,他大概看到了坐在里面的巧子和那个汉子,他在车前怔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才推着车摇摇晃晃地走了,嘴里油腔滑调地唱道:大闺女,十八九,奶子开花×裂口——后面推车的小青年就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巧子感到脸上一阵发烧。

巧子坐着那辆130车出了村,向西走上了弯弯曲曲的山路。巧子坐在车上就看到丘陵地带极佳的风光。阔远清澈的天空下,一脉脉矮矮的圆圆的山,山上的梯田像一道道水波纹。丘陵之间,常有一条条河流蜿蜒其间,有时在那两山之间就把河流拦腰截断,形成了一座水库,碧波映着湛蓝蓝的天,间或还有一片片平坦坦的盆地,盆地上的人烟就显得十分的稠密,一方方的村庄屋舍就显示出了许多生气。巧子平常就生活在这种丘陵的地带,天天上山干活,亦觉不出什么来,走在高处,坐在车上,仔细地这么一看,这里是挺美的哟。十月里,山里的庄稼、草木已不是前些时日那般油嫩葱绿了,微微发硬的北风,汲取着它们叶片的水份光泽,使它们很快枯萎变色,而它们的果实却变得成熟丰盈起来了。山野上好多人,男男女女,花花绿绿,他们都在各自的责任田里收拾着自己的玉米、花生,收拾完了便大车小车地往家里运,山路上布满了运送庄稼的人。而在这个时候,一辆花枝招展的结婚车辆夹杂其中,就很显得碍眼。巧子先前看到这壮阔的山野,心里头感到很美,一会儿又看到这满眼的庄稼,又感到很伤心。才几天呢,自己和哥还在夏日里为庄稼锄草,转眼就收获了,正像自己,昨天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而今天就做了人家的媳妇。想到这里,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想着想着,那眼泪就从眼眶中盈了上来,而坐在一旁的那个汉子全然不知,他只是傻乎乎地望着前方。

巧子嫁与的这个男人叫壬茂。他家弟兄五 个,他是老三,初中毕业后在生产队干了几年活,后来耐不住穷就跑了东北,在东北几年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来,又回到了村里。一来一去年龄就耽误了。壬茂的爹是个石匠,有着一副很好的手艺,但脾气古怪,不同常人。他在生产队干活从来不与人搭话,一搭话就是一股火药味。他在山里干活,从地里扒出一个豆虫,就擦一擦填进嘴里吃了。生产队从缫丝厂拉回来一些 臭茧蛹,准备用来沤粪做肥料,他从中捡出一些好一点的回家炒一炒吃。别人说他,他就说,他妈妈个×,买个伙食(烧饼)尿泡泡,俺就好吃这一口。有一次大儿媳与他吵了一架,他就用一块大石头挂在脖子上往水库里走。由于他这种古怪的脾气,很影响了儿女们的婚事。生产队后期,可以搞一些集体副业,村里开了一个石窝子,就请壬茂父子俩去打石头,也算是人尽其才。打了几年石头,手里有了两个钱,壬茂爹便张罗着给壬茂说媳妇,可壬茂已经过了说媳妇的年龄,无奈之中便走了换亲这条道。

壬茂人虽黑点,但长得很粗壮,尤其是一天到晚在石窝子里抡大锤,练就了一身的牛劲。他很像他的爹,话不多,脾气有些古怪。他常常在石窝子里一头晌一头晌地不说一句话,而这与生性活泼伶俐的巧子是格格不入的。看人的那天,面对着这个小山般的黑大个子,巧子有些害怕,更有些恐惧。她想,将来她要治治自己,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地轻易,何况年龄还大十几岁,喜欢之类的根本就谈不上了,如果要自己选择的话,十八辈子也不会看上这么一个人的。然而她更多地想到了自己的哥德贵,因为那天晚上妈跟她谈的就是要为哥做出点儿牺牲。牺牲是什么呢?就是牺牲爱情,这就是命啊!因此,在集上看人的时候,她就那么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于是媒人就领着下了馆子。她看到那个黑大个儿是如何地能吃,满满的五大碗面条他呼噜呼噜地喝进去了,似乎那眼还盯着巧子的那碗,巧子心里想,怪不得长得那身牛劲嘞。他爹更可笑,望着壬茂喝斥道,妈妈个×,不能少喝点,一碗两块钱。巧子听了心里就不舒服,这个老头太夹细(吝啬)啦。新婚之夜,壬茂几乎把巧子折腾了个半死,弄得巧子第二天整整躺了一天。巧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他的人。

壬茂家里,兄弟五个,姊妹一个。他的大哥当年说过一房媳妇,后来嫌男人太老实,过不起日子,就领着孩子走了。二哥由于长得矮,四十多岁还没有说过媳妇。老三壬茂尽管长得人高马大,但由于闯荡东北又耽搁了年龄。所以他们要千方百计为壬茂说上媳妇,他们是抻着腰筋盖了那四间新房子,但由于壬茂老爹那古怪脾气,媳妇还是不好说,最后只好用她那十八岁的女儿换来了巧子。巧子的到来,无疑给这个家庭罩上了光环,大家都像众星拱月般地对待她。但巧子心里有数,这只不过是个新鲜,以后还得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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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就像山间的小河,匆匆忙忙地向前流过。

转眼巧子来二十里堡已经两年了,两年来,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巧子给壬茂生了一个女儿,她单等到女儿八岁,再给他生一个儿子。生活中尽管没有爱情,但日子总得一天天往前过。就像路边的草,尽管没有人去欣赏它,收割它,但它照样得经历春夏秋冬青青黄黄。

巧子娘家哥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他娶的那个人儿叫小窝子,长得小巧玲珑,像个小可怜儿,脾气却是嘎嘎的厉害。由于她是个了生子(最后一个出生的),又是唯一的一个女孩,自小娇生惯养,养成了那种无拘无束,唯我是尊的脾气,再加上出嫁前妈又告诉她要学着厉害点,厉害人家不敢欺负。所以一到德贵家,小窝子就耍起了威风,结婚的当天晚上,小窝子就给德贵定了四条规矩,一是她不上山干活;二是她要管着家里的钱;三是要跟妈分开过;四是两年内 她不生孩子,要不同意,她就不让他睡觉。德贵天生一个老实货,又是快三十岁才盼来这么个媳妇,敢不同意吗?在他做梦都盼的洞房里,叫他叫妈他都干哪。

小窝子觉得像摆弄一只小猪一样征服了德贵,她开心极了,得意极了,愈发颐指气使,骄横霸道。在她的指使下,巧子妈只好借了人家的两间房自己过。巧子为这事回家找过哥,但妈说,为了你哥过个安稳日子,就忍了吧。巧子就流着泪回到婆家,回来后就对那个黑大个发火,质问他的妹为什么那么霸道。壬茂就说,你们家盖不起新房,俺妹这样算客气的了。巧子就说,俺哥要是有四间新房,我还至于跟你这么个大黑傻子(狗熊)。壬茂就说,你哥比俺妹大十来岁。巧子就气得呜呜哭。她心里从此就对壬茂有了气。

谁知道出奇的事还在后头呢。

原来小窝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而这种病一般是不能结婚生孩子的。小窝子当时为什么对德贵说两年不要孩子,就是这个理由。而巧子家对小窝子的这个病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结果小窝子还是有了身孕,只好等着生孩子,结果生孩子的时候造成难产,小窝子就死了。壬茂的家人去大闹了一场,硬说是德贵害死了小窝子,好在医院有证明,这才了事。回来后,壬茂家里的人明显对巧子的态度变了,而且壬茂还常常喝了酒动手动脚地打巧子,巧子也不客气,就与壬茂打了起来,家庭的裂痕日益扩大起来。

小窝子死后,德贵又过起了光棍生活。巧子妈也搬了回来,经这一折腾,她的头发灰白了一片,但时过不久,街头上又能听到她嘎嘎的笑声,很难听。

这段时间,巧子经常来家,而且一来家常常住上好几天不回去,二十里堡的那个家对她已没有多少吸引力。龙珠又经常来给哥教木匠活。尽管他的富农子弟的帽子摘掉了,但那道阴影依然在他身上残留着。人们并没有把他看成和别人一样的群众,仍认为他是一个摘帽的富农子弟,因而女人们依然不敢与他亲近。他似乎并不在乎这件事情,好像对说媳妇这件事已经想得通看得透了,他依然不卑不亢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但从神情上看,他似乎乐观了许多。他看到怀中抱着孩子的巧子,很不自然地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巧子就把孩子给了妈,倒上一杯水递给龙珠,然后静静地看着那张好看的欧洲脸。

经常的这样不回去,壬茂的脸上就难看了。那一次,在用自行车把巧子驮回去之后,那乌黑的大手终于扇在了巧子的脸上,清清的五个指印,而且,壬茂的妈还在院子里骂老母猪跑骒。巧子没有哭,她已经对那个黑大个充满了憎恶,晚上她当然拒绝了他的一切。她脑子里在酝酿着一个东西,这本来就是没有感情基础的两桩婚姻,这两桩婚姻所以成功,取决于一个换字。现在哥的媳妇已经死了,哥又是光棍一 条,换的条件已经不成立了,那么这两桩婚姻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特别那张欧洲人的脸时时在他面前晃动,困扰着她的心。她想她该回去了。

那天早饭后,巧子很平静地把自己的想法跟壬茂说了,壬茂瞪着两眼愣愣地望着巧子,半晌才晓过劲来,转身跑了。

一会儿,壬茂的爹妈都过来了。他们没有一句好话,给了巧子一大堆的指责,又怨说他们的闺女死得不明不白,好歹没开口撅()人。最后嘱咐壬茂把人看住,临走时,壬茂的妈说,吃饱了的鸡想飞。壬茂的爹就说,飞,就打断它的腿。

对这些,巧子早已有了充分的准备,她根本不生气,她知道完成自己的计划,实现自己的目标,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也知道壬茂家是不会轻易放她走的,何况她怀中还抱着他们的骨肉,他们还指望她再给他们生个男的呢。

早春里,天上还时时飘着雪花,西北风一点也没有弱下来的意思,地上冻得干硬干硬的,无论是村庄里,还是山岗上,都看不到半点春的信息。

巧子心里盼着春天。

大概能有十几天,壬茂也不到石窝子里干活,也不到别人家里串门,一天到晚在家里打磨蹭,像一条看家的狗。巧子扑哧一声笑了,说,大黑茂子,你放心,我一个大活人跑不了,就是跑了你们还不能把我追回来。

壬茂气哼哼地说,我看你也不敢跑,你跑了可不是人办的事,操她妈。

巧子脸就变了,用手指着壬茂的鼻子说,你好武鲁的东西,操她妈的闺女还不行,还操她妈,你都是么娘养的。

壬茂自觉没趣,就出去了。

壬茂前脚走,后脚巧子就抱着孩子出去串门,连门都没关。

她到了石仁大娘家里,平常石仁大娘对她最好,她也最爱到石仁大娘家里串门。天也没想到这么巧,龙珠在她家里做木匠活。巧子情不自禁地叫了声龙珠哥,那眼泪就流出来了。

龙珠就抬起那张欧洲脸,笑眯眯地望着巧子。

石仁大娘问,你们俩认识?哦,一个村的,巧,巧。我听说,十里赵家龙珠的木匠手艺好,我就找人捎信把他请来了,给你三梦兄弟做套家具好将媳妇哟。石仁大娘让巧子坐下,说,今天中午你在我这里吃饭,先给看着家,我找你三梦兄弟去抠两棵白菜,脏驴近的,在刘当家里甩扑克呢。巧子问龙珠,龙珠哥,你什么时候回去?

龙珠说,今天明天都不回去,要打夜班给他们干,后天傍黑回去。

巧子说,好,后天傍黑我跟你回去。

龙珠说,哎呀,我忘了告诉你,你妈病了,你是得回去看看。

巧子一惊,问,是吗?病了几天了。

龙珠说,三天啦。

巧子心里就一阵不安,抱着孩子回家了。她对那个黑大个说,俺妈病了,我得回去看看,俺村有个人在石仁大娘家里做家具,后天傍黑我跟他一起回去。

壬茂眼珠子转了转说,不是想趁机跑了吧?

巧子说,不信你腚后跟着。

壬茂总算没了什么话。这些日子,也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他估计这个女人的心已安顿下来了。

第三天的傍黑,巧子坐在龙珠的车座上,顺着山路,急急地往家里赶。上了坡,又下了坡,过了平道,又进了山沟,一道道不高不矮的小山就甩在了他们身后。龙珠那车子骑得着实潇洒,该快时快,该慢时慢,不歪不偏,不颠不蹦,如同一对风火轮般平稳。巧子坐在后面舒坦极了。龙珠已把棉袄扣解开了,那身上的热气就透了出来。巧子就把脸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后背上,她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温热,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汗味,好香。

又走过了一道山梁,车了顺着一个缓坡箭也般地向下跑,跑得风快。巧子感到胸膛里一股情绪受压抑,不发泄出来就感到憋得慌,尤其看到这满山的景象,这飞快的车轮子,更把她的这种情绪引逗了出来,她说,龙珠哥,唱一曲吧,龙珠说,我不会,你唱吧。巧子就试试嗓子在后座上唱起来。巧子唱的是家乡的一种小调,名叫《吆山歌》:

青山绿水我不爱来哟,我爱大姐儿走过来咳哟。走过哟一坡又一坡哟,走到何处见我哟娘哟。

巧子以前干活时曾悄悄地哼唱过,但从来没有放开嗓子唱。这一唱,她感到嗓子还行。就愈发放大了声音唱起来。于是那歌曲就和着晚风在山梁上流荡起来。似乎整个整个山野都在和她的唱。

又过了一道山梁,巧子说,龙珠哥,歇歇吧。龙珠停了下来,脸上冒着热气。巧子把手绢掏出来递过去。龙珠擦了擦汗,又把手绢还给她。

巧子说,你看看这孩子。

龙珠把头凑过去,看了看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娃儿,说,挺俊,像你。

巧子说,你不想要个孩子?

龙珠苦笑了一下,说,我这样人谁肯跟咱?

巧子说,假如有人愿跟呢?

龙珠说,你不拿咱开玩笑吧。

巧子说,你这傻子,该打光棍。走,上车。

车子又开始奔跑起来,已经远远地看到十里赵家村。这时暮霭就款款地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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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子回到娘家一住就是十天。妈的病本来就不重,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就好了。在龙珠手把手的教授下,德贵的木匠手艺大有长进,已经能做个小饭桌、小方台、小板凳之类的了。家里已恢复了以前的样子,特别是多了一个经常哭的小丫头,更显了几分热闹和生气。而且在街上又常常能听到巧子妈那不正常的笑声。

日子过得太平静反而不好,好像平静下面隐藏着什么。

过了几天,巧子妈就说,巧子,在家住的时间不短了,该回去了。

巧子马上把嘴鼓了起来,说,妈,我不想回去了。

巧子妈一惊,问,怎么,他对你不好?

巧子说,不但他对我不好,他们全家对我都不好,我各应(讨厌)他们。

巧子妈说,那你也得回去,你嫁给了人家就是人家的人,而且孩子都生了。

巧子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说,嫁给他又怎么样,当时说的是换亲,他们弄个病闺女来熊咱,而且那个人不在了,俺哥如今仍是光棍一条,我不回来咱不吃亏了。假若再有给我哥换亲的,你再用什么换呀。

巧子妈听了,觉得巧子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是啊,当初说的就是换亲,如今换来的媳妇已经死了,闺女再不回来,不是明摆着吃了大亏了吗。这账是得算一算,巧子如今尽管不是个黄花大闺女了,但她的俊气仍在那儿摆着,说不定还能给儿子换回一个下些赖的媳妇呐。想到这里,她就对巧子说,那你就在家里住着吧,不过壬茂家能让呛吗?

巧子把孩子放在炕上躺着,站起来说,他怎么能不让呛,我又不是偷着跑了,我要跟他正式离婚,这是我的自由。

这些话,德贵在正间地上都听到了,他走到炕前,对巧子说,你回去过你的日子,不用管我,大不了打一辈子光棍,我也看透了。

巧子说,哥,就是你不说媳妇我也不跟他过了。他是个驴一样的人,驴一样的脾气,我根本就不喜欢他。我不能就这样葬送了我的青春。

德贵见是这样,便说道,好,那我就不管了,我还做我的木匠活。

在这段时间里,龙珠来巧子家的次数格外多,巧子就一边看孩子,一边结一个咖啡色的毛背心,巧子妈问她是给谁结的,巧子笑而不答。毛背心织好了,巧子就当着妈和哥的面,把毛背心给了龙珠,并大大方方地说,你教俺哥学木匠算是答谢你吧。龙珠红着脸接过毛背心,说道,怎么还用答谢。

巧子妈和德贵似乎也看出了点门道。有一次,巧子妈就问,巧子,你是不是看中了龙珠。

巧子点了点头。

巧子妈说,他可是个富农子弟呀。

巧子说,妈,你忘了,人家都摘帽了。再说,富农子弟就该一辈子倒霉?

巧子妈心里也觉得龙珠是难得的一个好人儿,模样儿长得俊,手脚也勤快,一个村照应起来也方便。但巧子如果嫁给了他,便没有人再给德贵换媳妇啦。

巧子在家里住下的这些日子里,壬茂曾来过几次催巧子回家,巧子都以种种理由推托不肯回去。壬茂最后一次走的时候竟然火了,说,操你妈,限你三天时间,再不回去有你好看的。巧子妈在外间一听这话就火了,冲着壬茂就上来了,骂道,好你个壬茂,你来了几趟,一句问我病的话都没有,来了就催媳妇回家,这且不说,闺女给你操着还不行,你还要操她妈,来,我脱给你操,你不操是我养的。

旁边的德贵手里拿着斧子怒目相视,壬茂何曾见过这一种阵势,吓得慌慌张张骑上自行车跑了。

壬茂走了之后,一个月再没来。过了春分,天气明显地暖和起来,家家户户都把窖子里的萝卜白菜抠出来凉晒。巧子一家三口也在菜园里抠白菜和萝卜。巧子怀里抱着孩子,刚放下就哭,巧子妈说,不用你干,你看着孩子别哭就行了。巧子气得骂了一句,真各应人,小死鬼!就在孩子的腚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孩子的哭声便更大了。

这时,忽见一辆130车从西山上驶下来,巧子抬眼一看,觉得这辆车很熟,很像自己出嫁坐的那辆车。车到跟前,一看,果然是它。只见壬茂从驾驶室里跳下来,紧接着后面又跳下来他的二哥和两个兄弟,如狼似虎般向巧子这边扑来。巧子知道事情不妙,但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壬茂也没有跟丈母娘和舅子打声招呼,直接冲到巧子跟前,脸拉得老长,黑黑的脸上带着一种蛮气,全然不是当丈夫的一种模样,口气冲冲地带着一种火药味,说,走,跟我回去!到这般时候,巧子反而不害怕了,她把头向后一摆,脸绷得很紧,说,我不回去!

这时,壬茂的二哥便向身后的两个兄弟挥了一下手,说,来,把她拖上车。三个男人立马冲了上来,要拖巧子。

巧子妈早已被这场面惊呆了,过了一瞬间,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厉声喊道:德贵,他们抢你妹咪。

一向老实巴脚的德贵顿时也变成了一头悍熊,扔下手中的白菜,冲了上去。但被壬茂的一个兄弟一拳打倒在地。

巧子妈嚎叫般地向四周喊道,救命啊,打死人啦。她那喊声如她的笑声一样,带着一种震人的味道在河边的菜地里飘荡。

也在附近抠白菜的金斗最先听到了喊声,他一扫眼看到了这边的情景,他几乎没加思考就拖着那张瓦亮闪光的铁锨奔了过来,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壬茂的跟前,他一手腰,一手拄着锨柄,说,怎么,瞅俺村没有人啦,要打仗?说着就往壬茂眼前凑。金斗长得虽然瘦一点,但浑身是筋,村里人都说,就是这种人才有一身暗劲呢。再加上他会点拳脚,在村里打仗那是没有第二个人能比的。他脸上长着脸皮胡子,眼中一股幽幽的光,壬茂见了这种样子心中无端生了一种恐惧,当他还在思考如何对待好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这个阴冷的人时,金斗一个漂亮的绊子已经下过来了,壬茂好像一棵粗壮的树桩一样直直地倒在菜地里,把后面的三个看呆了。金斗紧接又拿过铁锨,向菜园边一棵碗口粗的刺槐树铲去,但见寒光一道,那树已带着一个斜茬断落下来。仅是这两下子已把另外三个弟兄吓傻了。正在这时,已有不少邻居拿着镢头、铁锨赶来了。壬茂一看不好,领着三个兄弟跳上了130车落荒而逃。

巧子走过来,感激地说了一声,多亏你,金斗哥。

金斗心里就觉得吃了蜜一样的甜。

龙珠知道得很晚,他匆匆赶来,问巧子,没有事吧?

金斗轻蔑地说,操,等你来,黄瓜菜早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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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五·一,巧子和壬茂到镇上办理了离婚后续,孩子断给了巧子,壬茂一次性付清了孩子18年的抚养费,事情就两清了。这事多亏巧子有一个亲戚在镇上干妇联主任,在她的帮助下,离婚没有出现什么麻烦。

巧子回到家里,浑身感到一阵轻松,过去的事像一场梦,真是难以回首。那个本不应该进入她生活的大黑个子很快被她遗忘得干干净净,只有怀中的这个哇哇乱叫的孩子还给她那段并不温馨的生活留下一点印记。

这段时间,金斗经常到巧子家里来。

金斗这个人说起来也算个人物。他早年丧父,母亲又不善治家,对子女管教不严,再加上金斗生性古怪,便养成了一种放荡不拘的性格。他自小喜欢弄棒舞棍,正好村中有一老者,略通武道,他便拜他为师,自幼习武,学得也刻苦,十七八岁的时候,已练了一身好武艺。他常以他武艺逞强好胜,村里人就说,有了这么一身武艺再加上这么一个恶性子,谁还惹乎得起。他性子狠毒,有一年,外村一个人偷了他家的庄稼,他差一点没把人家打死。这样一个人,男人们不敢惹乎他,女人们更是不敢嫁给他。因此,他也成了十里赵家村一条光棍。这个人尽管阴毒,但对女人的事也不是不想,他最想的就是巧子。他早就盯上了巧子,在队上干活,他那阴鸷的眼睛总想多看巧子几眼,而发现那个男人与巧子亲近一点,便深深地嫉妒,他想巧子几乎想疯了。但再怎么有武艺,也不可能把巧子拖到家,因为他毕竟不是土匪。以前他对巧子只是心中的一种欲念,一种眼馋的追求。巧子换亲嫁给了二十里堡的壬茂,金斗心里涌出了翻江倒海般的痛恨,他曾骂道,好端端的一朵鲜花便插在了牛粪里。但有什么办法,人家那个黑大个子有个妹妹换亲,咱也没有个妹妹去换亲,不当光棍又能怎样。可是转瞬之间,巧子又回来了。巧子与壬茂有矛盾,他是知道的,巧子不想跟那大黑个子,他也是知道的。他希望矛盾越闹越大,越闹越深。对巧子婚姻失败他是抱幸灾乐祸的心态的。天赐良机,那天壬茂带着人来大打出手抢人恰巧让他碰见了,于是他义无反顾地上演了那一幕英雄救美人的壮剧,危难之际帮了巧子一个大忙。巧子一家对金斗也确实很感激,事过之后,巧子妈割了一块布让巧子送过去。金斗和妈见巧子来了,顿觉满庭生辉,光彩照人,金斗紧张地这——这——,说不出话来,直到巧子走后,他才反过劲来,认为巧子家里有了那层意思的。于是在妈的编编下,他便经常有事没事到巧子家来。但是来过几趟之后,他并没有看到巧子家对他怎么热情,只是不咸不淡,客客气气,而每次来他都看到龙珠在这里,而且她们对待龙珠却是与对待自己并不一样的热情。后来他就想,莫非这个富农子弟也在打巧子的主意。他心里就对龙珠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嫉恨。

那一天,巧子的女儿感冒发高烧,德贵和妈到姨家出门去了,巧子着急,就找到龙珠,让他带着她娘俩到镇卫生院打针,傍黑回来的时候,正好被往菜园里挑尿的金斗看到了。金斗心里腾地升起一团火,心里骂道,操你妈龙珠,你果然在争老子的食。他望着自行车上二人的背影,崩的一声将尿罐子摔在路边上,黄黄的臊臊的尿顺着路边的水沟往下淌。

晚上,金斗喝了很多酒。喝完后,摇摇晃晃地来到了龙珠家。龙珠和爹妈见了金斗那个样子都很害怕。

龙珠问,老斗,你来有事啊?

金斗满嘴喷着酒气,斜歪着眼睛说,龙珠,你出来一下。

龙珠就跟金斗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正下着小雨。金斗什么也没说,上去左右开弓地朝龙珠脸上抡着巴掌。不几下龙珠的嘴里和鼻子里就流出了血。然后又一个绊子把龙珠放倒在雨地上,这才狠狠地说了一句,今后不准你再到巧子家去,你别忘了,你是个富农子弟。说完扬长而去。龙珠躺在雨地里,好长时间没有爬起来。

龙珠好几天没有到巧子家去,巧子就叫德贵去问问是怎么回事。龙珠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德贵。巧子听了以后,气得浑身打颤颤。那天她就气冲冲地闯到金斗家里,金斗和妈正在吃饭,巧子变着脸,用手指着金斗,说,金斗,你真不是个东西,你凭什么打龙珠,你凭什么不让他到俺家去,我告诉你,想娶我,你就死了那份心吧,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跟你的。说完扭身走了。

金斗妈打了儿子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落()的什么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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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巧子和龙珠结婚了。

龙珠结婚后就和德贵合伙开了一家木匠铺,专门给人家订做家具。这时,生产队已经解体,地完全分到了农户。龙珠和德贵就把两家的地合到了一起,除了种地之外,俩人就凑在一起做家具,巧子有时就给他们打下手。这时,传统的大衣柜、立橱、板箱之类的家具已不时兴,龙珠就到县城考察了一番,给人做组合柜。后来又跟南方过来打家具的人学会了用新工艺做款式新颖的家具。由于款式新,质量好,价格便宜,前来订做家具的客户络绎不绝,活儿多得干不及。巧子的女儿叫朵儿,已经两岁了,迈着可爱的小脚在地上吧唧吧唧地走,并且已经会甜甜地叫妈妈。巧子妈看着这般好光景,心里好生喜欢,又常在大街上嘎嘎地笑了。

巧子结婚的那天,金斗像疯了一般。他独身一人来到村北水库边的一个小树林里,困兽犹斗般地对着树木发怒,他生生地用拳头把几棵树打倒了。他恨自己,也恨巧子。为什么巧子就看不起自己,他甚至后悔那次不该挺身而出去打那个黑大个子。要知道是这样,就让那黑大个子把她拉回去才好呢。他恨龙珠,心里骂道,操他妈龙珠,我打食给他吃,真便宜了他

。他感到失落,感到悲哀,感到孤独,他觉得自己虽是个英雄却无人崇拜,虽是个强者却无

用武之地。他举起一块大石头,狠狠地扔进了水库,在水库里溅起了一簇巨大的浪花。折腾

够了,他就在小树林的草地上躺下了,从树孔中呆呆地望着秋日的天空,空中的淡云。而这时龙珠娶亲的爆竹响得正浓。

不久,县里在山南坡发现了一处金矿,要招收采矿工,金斗就去当了采矿工。

龙珠和德贵的木匠铺开得很红火,远近都有点名气,头一年就纯挣了一万多块钱,镇上还把他们作为落实党的富民政策勤劳致富的典型在全镇大会上进行了表扬。

日子过得真是好起来了,巧子却愈来愈为哥的婚事着急,她觉得尽管换亲不成了,但还是要想办法让哥找个媳妇。可是哥却对这件事情反映很冷淡。他说,这么大年纪还说什么媳妇,凑合着自己过吧。而巧子却不让呛,坚决要让哥再说个媳妇。这些时日,村里不少光棍汉通过人贩子在云南贵州四川一带买来媳妇,巧子曾动心给哥操持一个,但又怕哥太老实,使不住人,最后花了钱,人跑了,弄个人财两空。思来想去,她就想到了那个在镇上干妇联主任的亲戚,那个亲戚表示愿意帮忙,巧子自然对她感激不尽。

那位妇联主任果然拿着当回事办,不久给她在北乡找了一个人,这人45岁,比德贵大了十多岁,有两个女儿,丈夫是个杀猪的,这几年挣了几个钱,就跟东北一个女人跑了,这个女人很伤心,下决心找一个老实人过日子。妇联主任通过村妇代会主任把这个女人介绍给了德贵,双方一看人都同意,但女方提出要盖一栋新房,巧子掂量了一下,觉得经济上还行,就同龙珠商量,龙珠当然同意,于是秋后就急三火四地盖起了四间新瓦房,来年春天,那女人就领着两个女儿嫁过来了。巧子妈仍在原来的旧房里,巧子心里像一块石头落地,轻松了许多。

巧子很快怀上了孕,在哥结婚的时候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巧子调皮地问龙珠,你喜欢个么?

龙珠傻乎乎地说,么都行,只要是咱的就行。

巧子不高兴了,说,不是咱的难道还是鳖的?

龙珠笑了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闺女小子都行。

巧子嗤地一笑,说,那就对了。

巧子坚信是个男孩,这天她坚决要龙珠带她到医院检查一下,她听说县医院有个彩色B超,能检查出是男是女,龙珠只好带她去了。经过检查,果然是一个小子,巧子喜不自胜,用两个小拳头直打龙珠的背,龙珠心里晕腾腾的。

又到了溽暑难当的日子,巧子的肚子已经老大了,她这样的身体更受不了热,便坐在村中的那棵大槐下乘凉。她想起几年前,也是这般的夏天,她与哥在那热日头底下锄地,而今村里人都用上了灭草剂,很少下地,都到风凉的地方享受去了。想想这云一般流走的往事,心中好不感慨。这时,巧子妈又在妇女堆里嘎嘎地笑着,巧子听了这声音,有些生厌。

正在这时,从南面方向有一胖一瘦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过来,见到坐在树底下风凉的巧子,便跳下车,那个胖一点的男人问巧子,请问大嫂,打听一下德龙家具厂在什么地方?

巧子忙问,你们是哪里的?

胖男人说,我们是山那边五斗岭金矿的。

巧子又问,你们找家具厂干什么?

瘦男人说,我们矿上要做一部分办公用具,听说你们村的这个家具厂质量不错,特地过来看看。

巧子说,那是俺家的,走,我领你们去。

于是巧子腆着个大肚子,领着两个男人向木匠铺走去。

德贵和龙珠的木匠铺原来在龙珠家的西厢房里,后来由于买卖越做越大,越做越好,那三间厢房已经远远不够,他们就租用村里的六间机器屋子。因为当年村里用的是一台大型柴油机,响声很大,机器屋子就盖在村边的一个小树林旁,树林后面便是一片片陡立的石硼。他们把屋子认真地整理了一番,四周的墙壁都粉刷了一遍,门口挂了一块牌子:德龙家具厂。用木匠铺这个名字显然是太陈旧古老了,屋子里放上了几台刨子,雇了四五个木工。那电刨子日夜不停地响,为这寂落的山村增添了几分生气。

快到厂子的时候,巧子就吆喝道,哥,龙珠,有客人来了。

德贵听到了,但依然低头干自己的活,待人接物的事他从来是不沾手的。

龙珠迎了出来,由于天热,他和工人们都光着上身,下身只穿了一根长裤衩,龙珠显得有点瘦,那胸侧的肋骨条都一一凸露出来,但那一头长发和一副欧洲人的脸,依然显示出他的英俊和潇洒。他问巧子,哪里的客人。

巧子说,五斗岭金矿的。

龙珠一见果然是两个生人,忙拿凳子招呼他们坐下,巧子便给他们倒水。

那个胖子问,同志,请问你贵姓?

龙珠谦逊地说,我姓赵,叫龙珠。

巧子在一旁插嘴道,他是俺丈夫。

胖子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巧子,心里想,挺着这么个大肚子,还人前人后晃来晃去,但嘴上却说,哦,你就是赵老板呀。是这样,我们俩是五斗岭金矿的,我姓胡,他姓周,我们矿上最近要建办公楼和职工宿舍,要做一批办公用品和家具,听说你的手艺不错,我们矿长特意安排我们俩来和你联系一下,想请你们给做。

龙珠一听,喜出望外,忙说,那好啊,敢保保质保量地给你们做好。你们看看我这里做的家具,龙珠请两个人整个车间转了一圈,各种家具、沙发、办公用品,一应俱全。两人看后感叹不己,连声说,好,手艺不错。看完后,龙珠问,只不知你们都做一些什么样的家具。

胖子说,也不复杂,无非是办公桌、椅子、书柜、文件柜、床、床头柜之类的,矿上用的,简单得很。

龙珠就满口应承下来,又问到活具体怎么个干法?

胖子说,三天之后我来车接你们,到我们矿上去加工。

龙珠一愣,怎么到你们矿上去加工?

胖子说,我们矿长说,矿上有批闲木料,就用它做,再说,在那里干活也方便一些。

龙珠和巧子都犹豫了一下。胖子说,如果愿意的话,就这么说着,不愿意就算了。

待那两人走后,巧子问龙珠,这事可靠吗?五斗岭在什么地方,那金矿是个什么样子,那么老远咱还去干吗?

龙珠说,人家送上门来的活,不去干咱是彪子。

德贵在一旁说,金斗不是在金矿,问问他不就行了。

巧子忽然想起金斗去了金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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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斗岭金矿距十里赵家村有三十多里路,在豹山的南麓。因金矿所在的山叫五斗岭,所以那个金矿就叫五斗岭金矿。

这个县原来是从不产金子的,后来邻县发现了一处金矿,一下子给那个县引来了滚滚财源,这个县的领导着了急,就请省里的黄金地质勘察队来进行勘察。勘察队走遍了全县的山山岭岭,最后终于在五斗岭发现了一处金矿,而且黄金的蕴藏量和品位都很高,县里领导如获至宝,马上组织力量进行开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了五斗岭,五斗岭这个僻静的山区立时变得热闹起来。

开采金矿是一项既艰苦又危险的活,城里人是不干的,用人只能从农村招工。金斗是通过一个亲戚介绍到了金矿干活的。矿上的活很累,但伙食很好,工资很高,金斗对这项工作很满意,这毕竟是一名工人(实际上是合同工),过一时间还能回家看看。

这一天晚上,龙珠提前打听到了金斗要回家,就准备了一桌酒菜,把金斗请到家里。金斗尽管对巧子嫁了龙珠耿耿于怀,但木已成舟,亦无办法,何况自己现在是工人阶级,就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龙珠请他,他开始不想去,后来想,农民请工人,理所当然,不去白不去。就展展扬扬地到了龙珠家里。龙珠、德贵、巧子和巧子妈已对金斗刮目相看,像招待贵宾一样伺候金斗,左一杯右一杯地敬金斗喝酒,几杯酒下肚,金斗就晕晕乎乎地啦。于是他眉飞色舞地吹嘘金矿如何好,他干的工作如何好,把德贵听得都神了。听金斗的意思,好像一镐头就刨下一根金条来。而且他那眼光还时不时地斜看一下巧子。看得巧子既心里生厌,又不好说什么来。

直到金斗展扬够了,龙珠才把到金矿干木匠活的事提出来。

金斗一听,更来了精神,说,行,去干,金矿的钱就堆在那里,凭么不去挣。我去帮你联络联络,总归是一个村里的。

龙珠和巧子听了十分高兴,觉得金斗这个人其实也不是那么坏,就又敬了几杯酒,直到酒足饭饱之后,才步履踉跄地回到了家里。

金斗在家里休了两天假,第四天才领着龙珠和德贵回到了金矿。

金矿在五斗岭的山坳里。矿周围盖了许多新楼,也搭了许多工棚,矿上机械、汽车、拖拉机都在忙碌地作业着,山沟里到处堆满了矿石,沟底下的一条小河已被污染,弯弯曲曲地向下淌着混浊的水。

金斗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了一胖一瘦那两个前来联系过活的人,那两个人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领着他们看了矿上的那堆木材,又大体介绍了所要加工制作的办公用具和家具,龙珠觉得这件事很可信,表示愿意干。接着双方又商量了价格、工期和质量要求等一些具体问题,很快就把事情定下来了。金斗也觉得自己多少也帮了点忙,很高兴,对龙珠的有些事做了交待之后,就回自己的作业区干活去了。

龙珠回去后,把矿上的情况跟巧子说了,巧子也同意。第三天,龙珠和德贵就雇了一辆拖拉机拉着人和工具来到了五斗岭金矿。矿上给他们腾出了几间空房做车间,又给他们安排了宿舍和伙房,小木工厂就算铺张开了。在那片小山坳里,轰轰隆隆的采矿声中又混进了滋——滋——的电锯声和电刨声。

木匠活干得很顺利,矿上也大方,开工前先给了一万块的定金,吃住照顾得都很好。不久,巧子又生了个大胖小子,龙珠和德贵喜上眉梢,干起活来更有劲了。

唯一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是,金矿附近有个小山村,村里的风气很坏,知道这个木工厂是外乡来的,就常有人过来偷木料,龙珠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金斗下班后经常来木工厂玩。有时就说起矿上如何组织学习,如何开展思想政治工作,自己如何开阔了眼界,如何知道了外面的许多事,也流露出对自己以前行为的不满,龙珠和德贵听了,就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一天晚上,龙珠就把村里有些村民如何来偷木料的事说了,金斗一听火了,说,这还能让

他们呛,你们不用怕,我领几个工友来整治他们。

龙珠说,也别把事闹大了,不然的话,咱在这里也没法干。

金斗说,怕么,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也来偷矿山上的东西,有时还抢呢。我们队长就组织了几个工友把领头的几个好一顿揍,再不敢到矿上偷了。这次他们大概看你们是外地来的,就想欺负欺负。

金斗又问,他们一般什么时候来?

龙珠说,晚上。

金斗说,行,这几天晚上咱们就挤着抓。

金斗领了七、八个矿工在木工厂车间外一连猫了三个晚上,都没挤着人,第四天晚上,偷者终于来了,那天飘着小雨,天很黑,山坳间像死了般沉寂。那几个村人摸索着来到了木工厂,刚想动手,就听金斗大喊一声,操你妈,反了。七、八支手电一齐亮起来,仅有四、五个人的偷者,想跑,那里跑得了,七、八个彪形大汉,再加上龙珠他们,已把他们围得死死的,偷木者只得求饶。

金斗上前一看,正是上次到矿上偷的那几个人,他说上次挨揍,忘了?告诉他们,这帮木工是我一个村的,再敢来偷一个木块,砸断你们的腿,我赵金斗是干么吃了,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偷者屁滚尿流地走了。

从那以后,木工厂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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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这事龙珠很是感激金斗,过几天,他回家了一趟,就把这个情况跟巧子说了,巧子也很感激金斗,联系到那一次金斗驱逐壬茂的事,就更觉得金斗是个十分讲义气的豪勇之士,以前由金斗引起的种种不愉快便化作了雾消散了。

巧子觉得有点亏金斗,应该为金斗办点事,就对龙珠说,咱得想办法给金斗说个媳妇。

龙珠说,是啊,他也算个老光棍了,可是到哪里去找,他和他妈那个名声。

巧子说,上次你姐来不是说她村有个女人刚刚死了汉子,能不能让她商量商量,人家金斗现在好赖是个工人。

龙珠说,行,我明天就到我姐那里去一趟。

没想到事情竟会这么顺利,这件事一商量就成,女方同意,金斗也很乐意。结果秋天两人就结了婚。金斗在金矿附近的村里租了几间房住,老婆在龙珠的木工厂里干活。金斗就觉得自己一下子过上天堂般的生活。

龙珠的木工活干得很好,矿上非常满意,告诉他,这批活干完了,再给他们一批活干,而且附近一些村里听到了他们的名气,也纷纷前来订做家具,看来,这个木工厂一时半时是回不到村里的,巧子在孩子断奶后把孩子交给了妈,也来到矿上帮助记记账,做做饭。

那天,吃过早饭,没什么事,巧子就着走上了木工厂东面的一个小山坡,站在坡顶上,向四周放眼一看,景致好美。同属于丘陵地带,但这里的山比十里赵家的山密些,尖些,高些,形成了一道道窄窄的山脊,向这边摆过来,又向那边摆过去,在摆来摆去的过程中,山脊有时交汇到一起,又时叉然分开了。这时是初冬,夜间刚落了一场小雪,灰暗的山脊上就染了斑斑点点的白色,很雄壮的。巧子心里想,怪不得人家这里出金子,那山势就不一样。再往下看,山沟沟里,隔不远就有一个小村子,村子都被一片乌蒙蒙的树笼罩着。一条小河顺着山沟的走势不停 地扭着,不管怎么扭,它总是要带上那一个个小村庄,远远看去,就像一根线上穿着的珠子。巧子在坡顶上简直都看迷了,把眼收到近处,那是一副噪杂的景象,机声轰鸣,人车来往,矿石堆积,与远处的这幅画极不协调。但不管怎样,这五斗岭还是给了巧子以极大的新鲜感的,她感到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美了,自己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美了。那不愉快的过去离她越来越远了。她想唱。小的时候,简直是乡间民歌手的姥姥教了她许多民歌,这些民歌也溶进了她的生命,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以前在生产队干活的时候,她羞羞答答地哼唱过,但从不敢放声大唱。那年冬天,龙珠带着她从二十里堡向十里赵家返,经过一道道山梁时,她高兴,唱了一曲《吆山歌》。她自我感觉很好。今天她又想唱,唱什么呢?她想起了那首《织手巾》,于是她就轻声地唱了起来:

一根(那个)手巾()()长纱,手巾(么就)上织着并蒂莲花。对对蝴蝶齐飞舞,(哎咳哎),十个人见了九个人来夸。二根(那个)手巾()()的宽,手巾(么就)上织着凤凰串牡丹。牡丹本是花中王,(哎咳哎),百鸟群中凤当先。三根(那个)手巾()()的美,手巾(么就)上织着鸳鸯来戏水。游来游去成双对,(哎咳哎),就像()情哥和情妹。千针(那个)万线()()手巾,根根(么就)手巾爱煞人。手巾虽薄情意重,(哎咳哎),送给()情哥表表心。唱完了。尽管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喝彩,但她的情绪释放出来了,她感情表达出来了,她感到很痛快,很畅然,感觉很好,就开始往木工厂走。

正在这时,附近一个矿洞前忽然聚满了许多人,而且有很噪杂的吵吵声。龙珠也看到了这个不正常的现象,他一眼看到了巧子,说,巧子,下面好像出了什么事,咱俩下去看看,他们惦念的是金斗。

他们很快赶到了洞口,人已聚了很多,矿上的领导也来了,一辆汽车就停在洞口,不一会儿,矿工们从洞里抬出一个人来,是一个大个子,他的下身已经血肉模糊,大约是一个作业队长模样的人说,矿长,这个人叫王壬茂,是二十里堡村,刚来了三天,洞里出现塌方,一块石头砸在他腿上。

矿长说,赶快送医院。

巧子和龙珠也认出了壬茂,那脸尽管痛得发白,但那毕竟是一副黑皮肤。巧子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心想,这壬茂是什么时候来到矿上,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壬茂已被抬上汽车,汽车就要开动。巧子和龙珠二话没说,也往车上爬。作业队长赶忙制止,问,你们俩是干什么的?

巧子就对矿长说,俺是来给你们干木工活的,壬茂是俺亲戚,俺陪他一起到医院。

那个给龙珠介绍木工活的胖子也来到了现场,他对矿长说,是的,我认识他们。

矿长点了点头。

汽车开走了。

前面,是一道道的山路。               一九九八年春节于文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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