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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枪王
作者:陈全伦

   〖BT1〗第一篇三瓣山

  胶东这块地方属丘陵地带,没有什么高山大川。较高也稍微有点名气的大概就是栖霞的牙山,文登、乳山、牟平的昆嵛山,青岛的崂山和荣成的槎山等。余者便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啦。

  三瓣山就更不用说了。

  三瓣山地处昆嵛山腹地,海拔732米,山顶上矗立着高数丈的花岗岩巨石,这巨石从顶部均匀地裂成三瓣,如刀砍斧凿,远望像一朵初绽的莲花。因此叫三瓣山,又叫莲花山。

  关于三瓣山,有一段传说。

  相传很久以前,昆嵛山下来了一条白蛟,施展妖术,发来东海巨浪,淹没田地村庄,把个美丽富饶的昆嵛山区搅得天昏地暗,鸡犬不宁。当时正在无染宝刹修炼的下八仙腰别柳和登山转惊醒了。二人驾起祥云,使出全身仙术同恶蛟斗争。由于正果未成,仙术威力尚小,一时难以取胜。二人只好去求师傅荷仙姑前来助战。荷仙姑微睁凤目,按下祥云,摘下一朵荷花蕾扔入水中,砸死了恶蛟,逼退了洪水。为防止其它恶魔再来祸害人间,荷仙姑把那朵花蕾点成一块巨石,里面放了一对金鸽子,留下作镇妖之宝。从此,大山周围的百姓又重建家园。

后来,有个叫福望的老人和老伴迁到昆嵛山下,以种瓜为生。一年,老两口辛辛苦苦种下了三亩甜瓜,直到深秋连个花骨朵也没开。老汉不相信他的瓜不结果,仍不停地浇水施肥。这天他早早来到瓜园,正当他叹息自己命运不济时,突然看到一棵瓜秧上闪闪发光。老人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朵初放的金色花朵,眨眼间花儿变成瓜,不一会儿瓜熟蒂落,眼前是一个红彤彤的大甜瓜,老人悲喜交集,摘下瓜就向家走。

  刚到村头,迎面走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一见面就连声说:“可惜呀,可惜!你怎么不连瓜蔓拔起?” 老汉连忙问其故,道士说:“这里的洪水早被镇住,荷仙姑要放出金鸽子,因此将开启的钥匙投到人间,这瓜里有一把钥匙,那瓜蔓是缚住金鸽的绳索,如今只有钥匙,没有绳索,看来无法捉住金鸽子。”二人回到瓜园,见瓜蔓不知去向,老人懊悔莫及。道士说:“该得到的自然能得到,不该得到的想也无用。”说罢,用手一指,甜瓜一道金光飞向山顶,“轰隆”一声巨响,巨石裂为三瓣,从里面飞出一对金鸽子,在巨石上盘旋三圈,便不见了。

  金鸽子飞走了,“莲花”却永远开在山巅。

  三瓣山顶上的莲花石光光秃秃,下面却是森林密布,郁郁葱葱。乔木和灌木竞相生长,形成了一层浓密的生物植被。而且在山脚下常年流淌着一股山溪。那山溪是从远处的昆嵛山上流下来的,流至三瓣山脚下的夹谷中,突然被一个天然的“大水盆”接住。这个“大水盆”阔有三丈,深有二丈。那水清澈得如同无水一样,水中的一根小虾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且那水异常甘甜。当地人根据一段神话传说给它起了一个神秘的名字“王母娘娘洗脚盆”。传说王母娘娘在此洗过脚,后来人们拾草采蘑菇,都停身在此洗洗脚,脚便一年不招病。

  清朝有一个叫毕薄的县令,太太久不生育,看了好多郎中皆无办法。有一年夏天,县令带着太太到三瓣山来游山。县令叫她也洗洗脚,太太看着这水太清冽,不但洗脚,而且脱光了衣服,下去洗了个澡。谁想不久,太太竟奇迹般地怀孕了。十个月后生下一对双胞胎,而且生孩子的那天晚上,太太还梦见王母娘娘。县令感其恩,就命人在“王母娘娘洗脚盆”旁建了一座小庙,里面安放了一尊王母娘娘的塑像,又写了“王母娘娘洗脚盆”几个大字,让石工镌刻在一旁的石壁上。后来小庙颓倒,而石刻保留至今。

  三瓣山上还有三个传奇之处。

  其一,在山东一面,有一悬崖,高约十丈。刀切般的齐,壁立般的直。在那悬崖顶上有一个老蜂窝,据说是一窝巨大的蜂子,蜂子多大?有人说跟蝉差不离儿,蜂头有烟袋锅那么大。那蜂子有多大有多少且不说,单单那蜂蜜就顺着崖岩向下流,年代长了,崖石都被染成了红锈色,远远看去像是一挂瀑布。那蜂蜜一直流到崖底,溶入山溪中,有的人就用铲子刮那蜜吃,那山上的狼和貔子也来舔着吃。其二,朝北一面,山半腰上有一个洞穴,深不可测。以前山上有虎豹,它们就藏在这洞里,逮了人和别的动物就拖在洞里餐食。以后虎豹不见了,狼、貔子和獾貉等就藏了进去。民国时期,本地一股土匪曾藏居山洞,干着绑票杀人的勾当。抗战初期,于得水领导的昆嵛山红军游击队,曾在洞中栖过身。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八路军兵工厂,后来都撤走了,又为动物们所占。

  其三,在朝南的阳面处,有一个更为出奇的东西。在树丛深处,一块突兀而起的巨石,巨石呈月牙形,石高5米,长15米,其阳面峭立如切,阴刻着《太上老子道德经》 上下两卷,共五千余字,字径十公分,颜体楷书,稍带魏风,古拙苍润。石的顶端还刻有“圣经石”三个字。旁边有一仅能容身一人的石洞,洞口上方刻有“守经洞”三个字。

  当地人把这块石头说得神乎其神,说是有一个大雾天,听得山上錾子响,大雾散尽后,出来这么块圣经石。但经文物专家考证,这是金元时期道教遗迹。是道教全真派先人王重阳、丘处机等在三瓣山上修炼时留下的。老百姓把此物视为神,谁也不敢动它,谁动它,家里就会遭灾。看来迷信也有它积极的一面。包括历代战乱,这个圣物也没有受到任何的损坏。

  另有一个更蝎虎,说是在山西面的石崮子上有一条巨蛇,有小尿罐那么粗,但没有人看见过。

   〖BT1〗第二篇“万年白”

  貔子,什么是貔子?

  貔,兽名。《书牧誓》:“如虎如貔”,《诗、大雅、韩变》:“献其貔皮”。孔颖达疏:“《释兽》云:貔,白狐,其子觳”。《现代汉语词典》上介绍:貔,古书上说的一种野兽。

  貔子就是狐狸的一种,在胶东一带山区很多。甚至现在不少的山区还有。如狗一般大,尖嘴,细腰,长尾巴,尾巴上还有一个十字。跑起路来行走如飞,还会缩身,委缩起来,只有猫那么大。貔子一般只有两种颜色,一种为狼青色的,称为草貔或草狐,一种为黄色的,称为火貔或火狐。金庸的武侠小说《雪山飞狐》描写的就是火狐。今年正月初五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报道浙江某地捉到一只火狐。火狐跑起来,如同一团火在飞动,煞是壮观。

  貔子这种动物,除了乖戾敏捷之外,还有灵性,能模仿人的行为。老百姓还把它同黄鼠狼一样看作是神灵,说是能魅人,就是把人的灵魂抽去,而把它的灵魂扑到人的身上。关于这种事,民间说得挺多,但无法证实。不管怎样,这种动物是存在的,而且人们确实不把它与一般动物一样看待。

  三瓣山就有许多貔子,大大小小上百只,极其活跃地窜行在三瓣山的林子里。以前有虎豹的时候,貔子是不敢进那个洞穴的,就在洞的四周散居着。等到虎豹散尽之后,它们便和狼啊、獾啊、貉啊、鹿啊等动物混居在洞里。这些貔子,白天隐居在山中树林里,寻些小食物吃,傍晚就到村庄里叼个鸡啊、鸭啊的,山民们对它们又是气,又是怕,气者是吃他们养的家禽,怕者是怕被它们魅住。它们有时吃饱了,喝足了,就向人们卖弄点小伎俩。早晨,村里的鸡叫,它们也在林中学鸡叫。山北坡王格庄的民兵上操,它们也跟着喊“一、二、一”。山西坡梧桐庵村一家农户的孩子丢了(死了),老太太在沟边哭,沟这边的村边就有一个貔子也学着老太太的声音在哭,还一声声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最后老太太的儿子拿着铁锨把它赶跑了。更可笑的是山南坡于家口村修一个水库,在工地上扎了个台子,台子上绑了一个铁皮做的喇叭筒子,用来吆喝民工上工下工和注意躲避放炮。这差事是专门一个叫老秀叔的干的。有一天早上,天还没亮,老秀叔朦朦胧胧听到外面的台子上有个糊糊混混的声音:“干活啦──干活啦──”,老秀叔感到奇怪,打开工棚向外一看,原来是一只貔子把嘴伸到喇叭筒子里学人喊。老秀叔拿起一杆土枪就去赶,貔子吓得一溜烟跑上山去了。

  由于貔子的存在,人们感受到了人兽共处的乐趣,也受到了它们的骚扰。

  更为出奇的是山上还有一只老貔子,是雄性的,身上的毛都白了,腚上已经没有了毛。人们就叫它“万年白”,山上的上百只貔子都归它管,也都要对它尽孝心。据说它已经修炼得道,能够像孙悟空那般七十二变,刀枪不入,如果人得罪了它,它会变着法儿的糟蹋人。有一年还是梧桐庵村的那个老太太家的鸡被貔子咬去了,老太太生气地骂道:“不得好死的万年白”。这话传到“万年白”耳朵里,它决心报复。秋天,老太太在山里收地瓜干,收了满满一担,傍晚正准备挑回家,“万年白”使了魔法,让老太太上了山,就在树林里转来转去。人磕倒了,而地瓜干却不洒,整整在树林里走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才被村里人找到。回家后不久,老太太便双目失明了。

  有一年,山里人偶然看到了“万年白”的一套伎俩。这个人是山东坡犁树沟村的“吴大胆”。那年秋天,他独自一人到三瓣山上搂草。搂了一气,蹲在孛栎墩里边休息。忽听到对面孛栎丛中有响动,一看是“万年白”在往身上贴孛栎叶,贴完了以后,口中念念有词:“起来了,起来了。” 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俊俏的小媳妇,然后一扭一扭地下山了。“吴大胆”就不搂草,好奇地跟在“小媳妇”后边。“小媳妇”竟进了犁树沟,这天犁树沟正在演戏。“小媳妇”在村边抓了一只鸡,把毛薅掉,拍了一下,变成了一个小孩,便又扭扭地挤进了看戏的人群中。那鸡正是“吴大胆”的鸡,他气不打一处来,照着“小媳妇”狠狠打了一笊子竿,只听“唧”的一声,“小媳妇”不见了,地上留下一堆孛栎叶和一只光滑溜鸡。关于这件事,“吴大胆”直到临死前也说是亲自经历过的。

  于是,三瓣山的“万年白”就传得更神了。

   〖BT1〗第三篇枣林庄

  三瓣山南面的山腰下,有一个30来户的小山村,叫枣林庄。在周围的村落中,只有枣林庄离三瓣山最近。

  最早这里只是一片山枣林,在山枣林中,有一棵老枣树,其它枣树像众星拱月般地拱卫着它。那树上长的酸枣,枣大核小,甘甜可口,每到秋天都被附近村子的孩子过来摘去。明朝万历年间一户从河北逃荒来的宫姓人家看好这个地方,就在老枣树下搭了一个窝棚,以后就逐渐繁衍成这样一个村子。

  老枣树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风雨雨,如今它已经奇形古怪,老态龙钟了,而且还有些神神道道的。

  村里的宫老三买下了老枣树后边的一栋旧房,他想扩大宅基翻新重盖,而老枣树又挡着害,他就决计刨掉这棵老枣树。他找的人刚刨了几镢,碰破了树根,那树根便汩汩地流出血来,而这时,宫老三的老母又忽然在家里害起病来。宫老三知道非同小可,马上命人停止刨树。从此以后,村里人再谁也不敢动这棵老枣树,并把这棵枣树称为“老枣神”。过年过节,村里人都在树下烧香拜佛,在老枣树枝上挂起了红绸子,像旌旗在飘动。有一次,一个孩童爬到树顶上摘枣吃,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却筋骨未伤,至此,村人对老枣树的神灵更是深信不疑了。

枣树下,有一眼井,也很神。这眼井是什么时候打的记不清,光知道当年打井的一段故事。说村里请了一个风水先生请教一下在哪里打井,风水先生转了几转,最后定下在老枣树下。村里人挖到三米处,遇到了石硼,挖不动了,风水先生就命人用錾子凿,不知花了多少时日,一直向下凿了五米,把石硼凿成了一个大水缸,仍不见水。村里人要揍风水先生,风水先生下井了,用个石头东敲敲,西敲敲,最后在西北角听到了空洞的音响,即命人用锤砸这个部位,果然咣咚一声冒出了个大水眼,有暖壶那么粗,用两条麻袋都堵不住。一会儿就把井灌满了,水位离井面三尺,再不上溢,一年四季老是保持那么个水位,天再怎么干旱那水位也不落,再怎么涝水位也不升。有一年,村里一个老太太打水不小心掉进井里,人直喊救命,却坐在水面上,大家把她捞上来,奇怪的是连衣襟都没有湿,真是神了。

  实际这个村叫枣林庄有点名实不符。整个一个村只有那么一棵枣树,而村里居多的却是樱桃树。当年那逃荒人的老家就习惯于栽樱桃树,他后来就把樱桃树苗带到了这里。结果村前村后,村东村西,全是一片樱桃林子,整个村子都处在樱桃树的包围之中,而且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也都是清一色的樱桃。每年四月,粉红色的樱桃花一齐绽放,那村子就处在霞光彩流之中了。到了六月,所有樱桃又都熟了,又是满树红色。全村人便什么都不干,家家户户摘樱桃,摘不及就请外村的亲戚来摘,摘了就到山外集上去卖。外村人看了红就来摘着吃,村里人也不管,那一群群的家雀也来争着吃,后来它们是每个樱桃只吃一嘴。人们发现被雀吃过的樱桃更甜,就都摘那样的樱桃吃。

  从“王母娘娘洗脚盆”流下来的山溪在枣林庄前转了一个小小的“s”形,留下了一条清清澈澈的枣林河。村人就在河的两边辟了菜园,园子里一缺水,人们便把葫芦瓢绑上一根木棍,悠然自得地一瓢一瓢地向菜沟里舀水,那菜便一阵甚似一阵地绿了起来。

  大概是这里的秀山丽水培育了村里人淳朴清淡的民风。这个村没有财主,也无所谓穷人,人们的生活都大致相同,可以说都一般贫困吧。人们之间极少龌龊,更没有什么争斗、仇杀,人人都以诚相待,和睦相处,各家菜园的瓜菜,各家门前的樱桃,无人看护,随便采摘,随便来吃,没人计较,甚至人们连门也懒得上锁,没人来偷,也没什么可偷。人们一天到晚,一年到头,与山林相处,与自然为伴,那心境,那生活如同樱桃林,如同枣林河般宁静清远。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村后有条貔子沟,直通三瓣山。那山上的貔子就常通过貔子沟来给村里一点小小的骚扰。

    BT1〗第四篇土枪王

  在枣林庄北边的一栋旧草房里,住着一户人家,当家的叫德山,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他长得很高大,能有一米八二的个子,四方团脸,大瞪眼,双眼皮,高鼻梁,略带点脸皮胡子。他说话不多,但落地有声,说一句顶一双,他为人耿直,性格豪爽,仗义疏财,侠肝义胆,是一条典型的山里汉子。

  德山祖辈就是打山的。他爷曾给黄龙坡村财主黄疤拉眼子护过院,练得一手好枪法,后来死于一次土匪抢劫的枪战之中。他爹也是爱枪如命,枪法极好,每年秋天在三瓣山上打山收获颇丰。一九三九年的冬天,他挑着一担山货到文城去卖,被日本兵抢了,他与日本兵反抗,被日本兵用刺刀挑死了。那时德山二十七、八岁,已成家立业,是他领着人把爹的尸体从县城抬回来的,爹的肠子都流出来了,浑身是血,惨哪!

  德山又操起了土枪。

  促使德山操起土枪的原因,除了有家庭环境的熏陶感染以及为父亲报仇的朴素感情外,还有一个原因,与貔子有关。

  德山自小就听说过三瓣山上貔子的事情,特别是听说过那只“万年白”老貔子的故事。不知不觉,他对这种动物产生了憎恶,就如同憎恶日本鬼子一样。他觉得虎可恶,豹子可恶,狼也可恶,这些野兽坏就是坏,直来直去,不掩不藏。而貔子这家伙,不但偷吃人养的畜类,还会伪装,会魅人,带着骗骗乎乎的,这是直朗的山里人不能容忍的,也是最为讨厌的,因此,他想治治这些家伙。特别是貔子竟然有一次与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那时他才十三岁,有一天,天已经放昏了,母亲让他到园子里去拔棵葱,他一蹦一跳地去了。拔完葱刚想走,忽然感到眼前模糊起来,在模糊中,他看到眼前影影绰绰的像猫子一样的一个动物在前面蹦跳,他便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家伙向前走。走啊走啊,不知道走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他忽然听到了哥在喊他的名字,他答应了一声,脑袋才清醒过来。原来他已独自走出了三里多路,来到了桃花庵。多亏了他哥哥和几个邻居孩子找得及时,要不还不知道走出多远呢。

  回家以后,母亲说这是小貔子闹的妖。从此,德山对貔子恨之入骨!

  德山那杆土枪是爹生前留下来的,也是从爷手里传下来的。木柄,铁筒,连个缺口准星都没有,和一般山里人的土枪没有什么两样,极普通,极平常,没有什么惊奇之处。那枪药、枪砂子是从山外面买回来的,有时他也自己学着配枪药,方法也很简单,“一硝二磺三木炭”,效果也不错。

  德山不是职业猎手,其它季节里都和村里人一样,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那简单的劳动维持着简单的生活。只是到了秋天收拾般当之后,他才扛起枪,和几个小伙子们上了三瓣山打野物。他们打的主要是兔子、野鸡、獾、还有貔子等。那时三瓣山不但貔子多,而且野兔、野鸡也特别多,那野兔子是呈几何数繁殖的,怎么打也打不尽,而且那家伙对庄稼危害特别大,专吃豆苗。獾也不少,主要是晚上出来扒花生吃。至于那野鸡嘛,到了秋天,更是上下翻飞,多得不可胜数。特别是公野鸡,长得俊死个人,身上金翅金翎,就跟画上画的一样,一只野鸡二尺来长,三、四斤重,味道特别鲜,用它做汤或包饺子,是山里人认为最上好的美味佳肴。

  德山的枪法也不是一开始就准,有时上山一天最多打三两件子,有时甚至空手而归。慢慢地,他注意钻研摸索规律,上山干活也把那锄把镢绷当枪竿练着瞄准,甚至做梦都在练枪法。特别是一到秋天,地了场光之后,他一入山林,就像鱼游大海一般,不知道饥饿,不觉得累,一枪一枪地放、放、放。几年的功夫,他练就了一手好枪法,到三十来岁的时候,已经是百发百中了,只要上得山来,枪枪不放空,发发不脱物,一天能打三十多件子,挑都挑不动。有一次,他一连七枪拿下了七件子,伙计们就说:“德山你别打了,留下给俺们过过瘾。”德山哈哈大笑,遂放下了枪。

  德山打枪的名气大了,不用说枣林庄,就是三瓣山四周的猎手们谁也没有他的枪法准。于是人们送给他一个美称“土枪王”。

  离枣林庄西北二十里路的卧牛山村是个很有名的打山村,猎手中也不乏高手。他们听说德山打山手段不熊,感到不服,就把德山请去了,说他们村西的卧牛山上有三件宝:一只老貔子;一只大山兔子;一只大横横(一种像鹰一样的大鸟),他们打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打下,让德山帮助打,德山答应了。第二天,他领着伙计们上了卧牛山。下午日头偏西的时候,那三件宝打下了。那只貔子腚上也没毛了,那只大白山兔子有三十多斤重……奇的是那只大横横,翅膀支楞起来,有盛草的葛拉包那么大。卧牛山村的人服了,晚上请德山他们喝了一顿酒,德山从此名气大震。

    BT1〗第五篇 貔子洞

  让我们的故事正式开始吧。

  这是一九五五年左右的事,年轻的共和国成立才六、七个年头,但已迅速医治了战争创伤,并取得了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初步胜利,全国上下正在兴起合作化运动高潮。

  枣林庄这个遥远僻静的小山村也在发生着变化。村里先是一家一户成立了几个互助组,后来又全村合成了一个初级社,现在又加入了吕家集高级社。德山的叔伯哥德水,先是村里初级社社长,入了高级社后,又担任高级社的支部委员,村里的工作仍由他负责。

  这时的德山已是有家有室的中年汉子了,“土枪王”那个荣誉称号也没给他的命运带来什么改变,他依然是其它季节种地,秋天打山。但他明显地感到世道变了,而这世道的变化对他的生活起到了很大的影响,由多年的个人单干变成了互助组,又带着所有财产入了合作社,干活不再像以前那样孤孤单单,而是热热闹闹欢欢乐乐。家里的困难有人管了,有了冤屈也有地场诉了,特别是村里经常组织开个大会,让闭塞的山里人知道了许多天下大事。

  这个秋天的早晨,天还没亮,德山便起来了。老婆说:“睡吧,起那么早弄么?

  德山也不搭话,黑灯瞎火悄悄地穿衣服。老婆知道丈夫的脾气,说干什么事一点也把拦

不住。

  德山的老婆叫柳捆子,是北坡柳疃人。年轻的时候在村里也算个漂亮人,大高个、瓜子脸、腰身儿长得匀称,眉眼儿也端正。就是她十七岁那一年,从姥娘家回家时,走得晚了点,天黑迷了路,不知怎么窜上了三瓣山的孛栎岚子里来了。就在孛栎墩子下坐了一宿。第二天天亮以后,才找着道回了家。但她此后好长时间神志有些迷迷瞪瞪。村里人就说,叫三瓣山上的“万年白”魅住了,而且还被“万年白”那个了,说得有鼻子有眼,而且越传越蝎虎,有的人甚至唾沫星子乱飞地说他亲眼看见柳捆子生了个小貔子。人言可畏,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柳捆子本来已经许配了人,出了这档子事,谁还敢要呢,男家理所当然地毁了婚约。这以后也没有再来说媒的,这柳捆子直到二十岁还没找上婆家,她也常常精神忽忽悠悠,有点不太正常。

  柳捆子的爹柳茂增也是个打山的,跟德山很熟,而且常结伙到昆嵛山打猎。有一年从昆嵛山回来晚了,就宿在柳茂增家里,无意中,德山看到了捆子,捆子也看到了德山,两眼一对,一见钟情。晚上柳茂增就把女儿的经历与他说了,德山不但不嫌弃,决定要娶柳捆子。回来后,爹妈和村里人是死活不让他干这种傻事,但德山顶天立地,敢作敢为,谁也劝说不了他。他说:“如果真是貔子魅住了她,凭我这杆枪,也能震住这老貔子。”有趣的是娶亲的那天,德山背着这杆土枪,晚上枪就支在洞房里,果然无事。婚后柳捆子一切正常,而且给德山生了三儿一女,柳捆子也成了村里人人都夸的一个好媳妇。

  德山穿完衣服,外面也蒙蒙亮了,他对柳捆子说:“你熬点饭,我吃了要去打山。”

  柳捆子忙活去了。

  德山为什么要上山,因为他今天窝了一肚子火,那火缘起于貔子。

  说实话,德山出于对貔子的最初憎恶,这些年打山也打了不少貔子,他也一直在寻觅那只老貔子“万年白”的踪影,但十几年来一直不得相逢。他甚至后来上山别的野物基本不打了,就是见了那小貔子也都不稀得瞧它们一眼。德山现在的枪法已经是炉火纯青,万无一失啦,任何一个猎物只要进入他的视野是没有能逃脱掉的。他不理睬这些小貔子,他要集中对付那只老奸巨滑为非作歹的老貔子──那只值得一枪穿透的“万年白”,但一直交不上手,甚至外面都传出去了德山与“万年白”相斗不分胜负的故事。德山曾为此深深地苦恼过。他甚至为自己这个“土枪王”的称号而羞耻。他有时真想撂枪不干,不再打山啦。

前几天,村里一连出了几件事,又惹恼了他。一件事是村西寿朋婶的一窝九只大母鸡一阵工夫被貔子咬死拖走了。人们都分析这不是小貔子干的,是老家伙下山啦。又一件事是南街上九栓婆大么瞧又疯又闹,德山去看她,她说她就是“万年白”,德山欺负它多年,打死了它那么多孩子,它要跟德山一拼到底,把德山骂个狗血喷头,还要上身来抓德山,德山被别人劝了出来。

  这么几件事触动了德山的神经,再一想他从小被貔子魅过的一段,还有老婆捆子的那一段,不由得怒火中烧,坚决要上山与这“万年白”一比高低。

  今天上山,德山没有带其他枪手,也没要赶坡的,而是单枪匹马,独闯“虎穴”,颇有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滋味。

  山路上落了一层很厚的寒霜,脚踩下去很滑。天很晴,很净,一丝云彩都没有,几只早起的山鹰在空中盘桓,更显示出秋空的高远。深秋的风刮得很猛烈,在它的吹动下,山草都枯黄了,孛栎叶都变成了“金箔”,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槐树、樗树、楸树、杨树都落叶了,只有赤松还是一片铮铮青色,傲视着寒秋,并发出呼呼的松涛声。

  眼前两只兔子顺着草边追逐着,德山没拿正眼看它们一下,但不久发现两只苍鹰俯冲下来,并听到了兔子的惨叫声。他已进入了林中,林子很密,各种树杂生着,透不着天,地下的衰草和落叶很厚,走在上面就像踏上海绵,很暄。一只野鸡扑楞一声从孛栎墩里飞出,落到了橡子树上,德山乜歪一眼,看到了,是公的,他仍未动,一直穿着林子向前走。走了很长时间他再没有碰到什么东西,他转到北坡,到了“貔子洞”。

  “貔子洞”这地方确实险要、隐蔽,它处在北坡的山半腰一片岩石之中,洞口被一丛刺槐棘子遮住,不认真找还真看不出来。德山点着了一根事前准备好的松明子,走进洞。洞里黑咕隆咚,阴森可怕,一股潮湿、陈腐的味道扑鼻而来,德山全然不顾,只顾向里走去。“扑楞楞”一群蝙蝠被惊,怪叫着向外飞去。又走了一气,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慢悠悠地向这边移来,引起了德山的警觉,等它走近一看是一只獾,德山放它走了。再往前走,见到了一些狼和貔子的粪便,证实这些家伙确实在这里居住。他顺着洞拐了几个弯,一直走到了洞的尽头,德山看到有一些石凳、石桌,洞壁上还用白油漆写着“打倒日本鬼子”,这便是当年昆嵛山红军游击队在洞里开会留下来的,看到这,德山肃然起敬。洞的上方,还有一个小洞口,既可透气,又可逃避,真是一处绝妙的洞穴。

  德山没有发现目标,悻悻地返回洞口,心里骂道:“老王八蛋躲到哪里去了呢?”他感到有点累,就在洞口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休息。他拿出旱烟锅,掏出火管子和石镰,刚要打火抽烟,忽然间,一个大松果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好痛。他抬起头一看,一只灰白色的老貔子正在洞顶上望着他呢。德山扔掉烟袋,以极快地速度向上放了一枪。可惜晚了,那老貔子早已逃之夭夭。德山清楚地看到那老貔子腚上已经没有了毛,尾巴也光秃秃的──正是“万年白”。

  “万年白”跑了。德山在洞口反复转了几个圈也没有碰上。他脑子里老是闪现着那没毛的腚和秃秃的尾巴。

  中午,德山草草吃了顿干粮,下午开始向西转悠,从西崮子向南转到了圣经石,又从圣经石向东转到了老蜂窝,从老蜂窝又转到了山下的“王母娘娘洗脚盆”,又从“王母娘娘洗脚盆”转回了山上。忽然,眼前孛栎墩下有蟋蟋之声。他端起枪慢慢地逼近他,猛地一只火貔子窜了出来,它见到了德山,知道碰上了丧星,无奈地哀叫了一声,然后像一团火一样飘去。德山没有扣动枪机,任凭那火光消失。

  整整转了一天,德山一无所获,他彻底地失望了。他觉得就这样空手回去,怎么向柳捆子和村里人交待呢?哪怕打一件子也好。就在他走出树林的时候,看到前边一个草堰上有个兔子在飘动,他心里想,该死的东西,跟着我回家吧。正要扣动枪机,一个老头站了起来,原来那个老头在割山草,德山吓了一身冷汗,知道是“万年白”迷惑了他的视线,使他差一点儿误伤了一条人命。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老东西,等着吧!

  日头在三瓣山上消失了,西天留下一片漫漫的昏黄。

   〖BT1〗第六篇  “兔子神”

  立夏以后,村里的杏花、樱桃花已经落尽了,而山上的杜鹃花开得正妍,一片一片的像火。和暖的阳光下,地面上冒着蜃气,使人感到有些懒。布谷鸟声声啼叫,催促着人们抓紧耕种。

  入了高级社的枣林庄人,一帮一帮地聚在一起开始播种花生。

  德山不但打得一手好枪,干农活儿也是一把好手。他人长得高大,心手也灵巧,锄镰锨镢、拓地扬场,无所不会,无所不精。特别使得一手好牲口,拓得那地,就像线捆的一般直,更难得的是,他心眼儿周正,从不欺贫爱富,乐于帮助人。前些年单干的的时候,由于他家里劳力多,肯下力,再加上秋天打点山货,日子过得还算可以,那时他常常接济村里一些日子艰难的人。他每年打的山货都没有自己吃,除了到集上卖两个零花钱外,再就送给村里的穷乡亲们,包个兔肉饺子过年。刚成立互助组的时候,别人家都和劳力强的户组合在一起,而德山偏偏和柱子爷狗子婶这些无劳力户成立一个组,帮助他们生产,也接济他们的生活,使村人都对德山高看一眼。前年入初级社的时候,有些人心里不通,德山不用任何人做工作,带头把他领导的这个老弱互助组的全部家当献了出来,入了社。村里人都说,人家德山管多会是个识时务的俊杰。  

  今天他又驶着他家入社的一对犍子牛起花生趟子,趟子起得又直又平,别人跟在他后面勺粪、拈种。休息的时候,一个叫欠理的青年凑过来问:“德山叔,你的枪打得那么准,都有么法儿?”德山笑了笑说:“么法儿,都是药捐得呗。”欠理又说:“俺想跟你学打枪。”德山说:“行,今年秋天跟我上山,不难。” 旁边有一个拈种的姑娘叫气饱儿,爱闲插个话儿:“德山哥,你枪法这么好,北山上那只老貔子你怎么一直没斗过它。”说到这儿,德山不言语了,他把头转向了三瓣山,眼前又晃起了那个没毛的腚。一看德山不高兴,欠理瞅了气饱儿一眼,说:“妈那个X,嘴不短!” 气饱儿哪儿让呛,望着欠理就上去了:“你妈那个X,俺怎么嘴不短,俺怎么嘴不短!

  春天的天长,日头又暖,晒得人们浑身发软。但德山依然挥动着牛鞭,那趟子起了一垅又一垅,把后面的人拖得撒欢跑。

  这时,德山十三岁的闺女小省子跑上山来,说:“爹,咱家里来了个人,挺硌应人的,俺妈叫你家去。”  

  德山家里果然来了个人,这可是经历非凡的人。

  他叫周金虎,外号“兔子神”,是三瓣山西坡周家营人。此人比德山大三岁,长得也是人高马大,虎虎实实。因为他曾一次在山里干活徒手逮住了一只山兔子,人们便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兔子神”。这人从小就是个顽皮货,胆子大、心狠,打仗斗殴是把好手,庄稼地里的活却不怎么样。德山的媳妇柳捆子原来是许配给他的。柳捆子出了那码子事以后,他家就毁约了。当时为这件事村里舆论压力很大,说周家不像话,周金虎觉得在村里脸面儿很不好过,正好这时国民党来抓兵,他就被抓去了。他当了东北军,“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军向关里撤,不知怎么他们就走散了,与部队失去了联系。于是周金虎这一帮子十几个人就在东北的深山老林里当起了土匪。不过也没干什么恶事,解放东北时,被解放军打散了,周金虎就隐姓埋名到一家煤矿当了挖煤工,一次煤矿塌方差一点儿把他埋在里头,他便离开了煤矿,又流浪了好几个地方之后,也没混出个人样,无奈只好又回到了老家。

  “兔子神”回家后当然是孓然一身,长期的兵匪和流浪生活使他养成了放荡不羁的习性。他打得一手好枪,百发百中,村里人谁也不敢惹他。而且还自制了一杆土枪,常在村人面前炫耀。后来他听说三瓣山南坡有个“土枪王”,并且得知这“土枪王”的老婆就是原来许配给自己的那个人,现在日子过得还挺不错,“兔子王”便带着一种强烈的嫉妒心理,自寻家门,来到了枣林庄,而且还背着那杆土枪。

  德山得知了这些情况后,很大度地让捆子炒了几个菜,两人对桌而坐,喝起酒来。那“兔子神”开始还说点人话,几杯酒下肚后,便话不上道道了。说:“德山,你算么鸡巴土枪王,枪法比老子差得粗。”还说:“捆子原来是我的媳妇,怎么叫你拾去了。”气得捆子在正间里呜呜地哭,德山却按住心头的怒火,不让其发作。

  这时,山上干活的人听说了这件事也来瞧热闹,看“兔子神”  那张狂劲,便顺不过气来。那青年欠理便说:“你不服俺德山叔,就去跟他比试比试。”“兔子神” 一听来劲了,把酒杯一扔,“好,操他妈,比试比试就比试比试。”而德山却没有吭声,只顾喝酒。

  “兔子神”更得意忘形了,“你看,他不敢了,不敢了。”

  德山乜着眼看了他一下,把一大杯酒咕咚一口喝下,从墙上摘下土枪便走,“兔子神”溜撒撒地跟上来。

  比试的地方设在北山坡上。全村的人倾巢而出,柳捆子害怕出事,紧紧地跟在汉子后头。欠理等一些好事者很快安排好了比试的项目。

  比试的项目很简单,有人在五十米处放了一个破尿罐子,“兔子神”瞄也没瞄,甩过去一枪,枪响罐碎。德山也没有去瞄,枪管只向下一落,枪响罐碎。

  人群中一片唏嘘声。

  接着罐子换上了瓷碗,两支枪使两个碗都开了花。

  人们惊叹不已。

  这时欠理他们就从山岚子里轰出一群家雀,“兔子神”向空中甩了一枪,麻雀纷纷落地,一数二十五只。“兔子神”得意地望着德山。

  村民们开始助威了:“德山赢,枪王赢。”

  欠理他们又从岚子里轰出一群家雀。正在这时,却听到林子边上有个声音:“德山输,德山输。”人们转头一看,林边的石头上坐着一只老貔子。德山的枪管风度翩翩地向空中一抬,轰得一声,麻雀雨点般落地。

  一数,整整五十只。

   〖BT1〗第七篇   无染寺

  沿三瓣山西坡向西北走大约七、八里路,有一条幽深静寂的山谷。这山谷处昆嵛山主峰南麓,四面是山,间有一溪,只有一条小径通过去,这条山谷便叫松风谷。在松风谷的一处风水极好的半圆形山跟前,建有一座深山古刹,名曰“无染寺”。此寺建于东汉永康年间,历代迭经修茸,保留至今。唐光化四年《无染院碑》写道:“……松蔓森邃,崖谷幽奇,大川极沧海之浪,极顶峭虚危之宿,院额‘无染’,堂屋四匝间松挂,张凤翅以翱翔,殿宇一基架梁椽,砌龙鳞而偃蹇。僧徙冬夏,实系养道之方,额清节庭,永晴高峰之势。”清光绪十三年《重修无染院记》写道“无染禅寺,古刹也。在昆嵛山阳,岩壑幽深,林岚茜密。或曰:其地距乡村辽远,居之者六根清净,得大解脱,故名。或曰‘染’与‘盐’,声相转,其下空洞,相传为齐王后无盐冢云。……是寺建于东汉永康时,历千余年以迄我朝。其间或废或兴,无以详考。当吾师卓锡伊始,而寺之凌夷甚矣。殿宇无以芘伽蓝,僧僚无以蔽风雨。吾师目击心伤,慨然以庄严为己任,而又念募化而资于人,不若积累而谋诸已。于是督率徙众,梵诵之余,-营擘画,甫及数年,渐以饶裕。乃鸠工庇材,逐次兴建,自佛殿而山门,而禅室,皆更新除旧,次第改观。由是,琳宫焕彩,重现丈六金身,玉宇腾辉,共瞻三千宝相……”

  古刹经千余年历史沧桑,依然傲然挺立,雄伟壮观,钟声依旧,香火不断。寺的周围松柏森然,银杏参天。特别是寺院内有一棵古玉兰树,高二十多米,粗可合抱,为北方玉兰之王。每至暮春,绽一树白花,幽香满谷,为世人所罕见。在寺的东侧,有一条太古河蜿蜒而下,穿行山林之间,为古寺更增添了几分神韵。

  寺院往昔一直是很平静的。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却出现了一种怪现象,每逢晚上主持领着和尚唱经之时,寺后的山上便有什么东西跟着学。和尚念一句,它们就模仿着一句,有时念完经刚睡下,它们在外面敲起了木鱼子,邦邦之声,搅得和尚们无法安睡,待他们出寺寻找时,却不见了踪影,和尚们真是哭笑不得,后来才知道是貔子闹的景。他们是出家人,慈善为本,是不愿打扰这些精灵的,只是对着北山念“阿弥陀佛”,想劝它们走,谁知不劝则罢,一劝那貔子更来劲了,反而对着和尚念“阿弥陀佛”。有些大胆的后来还进寺内偷吃供果。

  寺内的主持智政和尚恼怒了,他听说三瓣山前的枣林庄有一个“土枪王”宫德山,好生厉害,而且远近的貔子都怕他,便派小和尚觉吾下山去请德山帮助。德山开始想推脱,但小和尚说什么也不走,说他要请不动德山那就只好让老主持亲自下山啦。德山见小和尚情真意切,再考虑到无染寺毕竟是附近的一座名刹,香火很旺,不能让貔子们给搅扰了,并且智政主持,德高望众,岂有不帮之理,便和柳捆子打了个招呼,随小和尚上山了。

  到了寺上,智政主持亲自到寺门迎接,对着德山端详良久,尔后夸赞道:“久闻枪王大名,今日得见,后生果然英雄气概。”一顿夸奖,倒使德山不知道如何是好,竟无言以对。他跟了主持进了寺院,智政主持述说了近日倍受貔子骚扰的苦处,恳求枪王代为除患。德满有把握地说:“小事一桩,请主持放心就是了。”

  中午,智政主持用斋饭款待了德山,下午德山睡了一下午,晚饭后开始了他的驱貔行动。 这天晚上,月朗星稀,夜清风静,德山怀抱土枪藏于寺院后的一个棘子丛中。戌时时分,寺内的和尚们照例又集合在大雄宝殿中唱经。不一会儿,在寺院后面的山坡上,齐刷刷地过来一群貔子,其中还有几只难得一见的火貔子,大小也都不一。其中有一只颜色似乎异样,个头也比较大。他们对着寺院又学起了和尚们的唱经之声,声音古怪、阴森可怕,给这深山幽谷增添了恐怖气氛。

  德山两眼紧紧地盯着这群兴妖作怪的家伙。它们的眼睛都不太大,但却是亮亮的,夜色中闪着一片幽幽的光,尤其是那只大一点的,从眼睛上看真有点似曾相识之感。德山不由得旧恨新仇一齐涌上来,他慢慢地数着,数着,大约有二十多只(因为有的隐身在树丛里看不清楚),但总数不会超过三十只。几乎是在一闪念,德山的枪响了,一道火光像一把扫帚一样扫向山上,立时有七、八只貔子当场毙命,余者惨叫着,四散逃去。其中那只大一点的一条后腿被打断,在它一瘸一拐地逃窜时,像是叫了一声:“德山──”

  德山听出来了,是“万年白”。

    BT1〗第八篇  好汉岗

  那天夜里轰响的一枪,终于使无染寺解除了貔子的骚扰,深山古刹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智政主持造了一幅匾“土枪王”,派觉吾小和尚送下山来。德山没有拿它当回事,就悄悄地放进了里屋。

  最近他被许多事情烦恼着。

  “兔子神”的突然出现与他争夺枪王给他带来不快,无染寺驱貔的豪勇之举,不但没使他赢得众口一词的赞誉,反而有人说他这件事做得过了点头,更重要的是他那十七岁的小儿子石蛋儿,本来是欢蹦乱跳的,忽然得了大脑炎,出院后留下了后遗症,右腿走路一拐一拐的,于是村里就起了闲话,说是德山把三瓣山的“万年白”打瘸了,这是报复他。

  为此,柳捆子哭哭啼啼地对他说:“快把枪搁下吧,别再去当么个‘土枪王’了,你就让给了‘兔子神’”。

  德山本来没有吭声,一听这话火了:“什么,让给‘兔子神’?这么说你心里还想着他?

  “你说么,我想着他,跟你这么些年岁,你还不信我。我是怕你为这杆枪再惹是生非,你反而说这样的话伤人。”柳捆子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跑到一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德山感觉到话重了些,他知道捆子对自己的那份感情,她心里只有德山,不会有别人的,但他又掉不下架子去向老婆道歉,就那样呆坐在那里,哈巴哈巴地抽着旱烟。

  “难道说我错了吗?”他在对自己进行着反思。

  德山这人,尽管没念过书,但儒家的思想他接受了不少,他极重视一个德字,干什么都讲德。对人讲德,对事讲德,连打山也都讲一个德。

  应该说他一生的最大爱好就是打山了。因为这里历代都有打山的传统,对这件事本身谁也没有认为是不对,就像从地里收粮,从水里捞鱼一样,那些个野鸡、兔子、水鸭子、貔子、獾、貉就是大自然奉献给人类的,它们生来就是为了让人们猎杀的,是天经地义的事,取之有道,没有什么可奇怪,更不存在杀生之事。

  但德山也不是不管一切滥猎一通的。他是极讲猎德的。如有些动物,如喜鹊、猫头鹰、仙鹤、天鹅等就从来不打,就是那些可猎的动物也不是每时都打,如兔子、野鸡春天繁殖,他会严格要求他和他的同伙不得猎杀的。

  为了防止打山伤着人,他还与伙计们制定三条猎规:一是隔枝不打(怕树枝下有人);二是前面有石硼不打(怕枪砂子反弹回来伤人);三是前面有人(无论多远)不打。他走路从来都是把枪口朝天,从不横着拿枪,从不拿枪照量人,更不把土枪作为吓唬其他人的工具。因此他行猎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伤着人,惹着人,因此人们敬佩他的猎技,更敬佩他的猎德,他是名符其实的枪王。

  而为什么却和这只老貔子形成了恩恩怨怨呢?德山思来想去,觉得不是自己的毛病,这是那家伙惹怒村人的结果,没有什么对不住它的地方。因此,他心中亦无多少愧疚之意,那么即使儿子的病是它报复的结果,也只好由它去了。

  时光在一天一天地流逝,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过着。

  转眼又到了秋天,庄稼收拾完了,山草也割倒了,草也搂净了,只剩下孛栎柴禾没有砍。等干完这角子活,德山等一些打山的汉子又要扛枪上山,而其他人则在家里寻些别的营生干啦。

  这一天,德山患了点小感冒,在炕上躺着发汗。忽然德水慌慌张张地走进了家门,说: “德山兄,出事啦。” 德水是个没有多少主见的人,能当上村里管事的,全仗着他在外面当了几天“八路”,遇到什么事都愿向德山商量,请他出主意想方法。

  “么事?”德山不慌不忙地问。

  原来枣林庄与周家营的山界历来不清,两村在秋天割草时常常超越界限,往往是谁先动手谁占便宜,但以往双方对此都没有过多计较。但今年秋天情况不同了,在好汉岗那地边,周家营砍孛栎时超出界限一百多米,像是有意识的挑衅,而且领头的人就是“兔子神”。枣林庄的人当然不能容忍,前去理论,周家营的人不但不认错,反而骂骂咧咧,这惹怒了枣林庄人,全村人一齐出动,要去夺回抢去的孛栎,而周家营也来了一大帮人,坚决不给孛栎,两个村就这样形成了对垒,一场械斗即将在好汉岗展开。就在这时,德水想到了德山,便匆匆跑下来搬兵。

  听了这般述说,德山二话没说,挣扎着要起来。捆子在旁着急了:“你才刚发汗,不能见风啊!

  德山也不搭话,穿上衣服就走,跟德水一起来的欠理忙说:“德山叔,要拿上土枪。”

 德山更不做答,跟着德水,大步流星地向好汉岗上走去。

  好汉岗上山风萧萧,树叶啾然作响,两个村的人手中都握着库镰、斧子、担杖和松木棍子等器物,严阵以待,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尤其那“兔子神”更是张狂得了不得,他声嘶力竭地叫着阵:“枣林庄,操他妈的,有本事来抢啊,今天非跟你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德山大义凛然地走来了,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他稳稳实实地往两阵中间一站,遒劲的山风吹起了的衣襟和头发,他像一尊威严的石像,一动也不动。他面对着周家营的人,面色平静地说:“周家营的乡亲们,我是德山,是什么‘土枪王’,村长知道我经常打山,与乡邻们熟悉,所以叫我来说几句。”他斜眼一扫,周家营人脸上都有敬佩之色,而且眼中的恶意也减少了许多。接着说:“我们都是南庄北疃,辈辈世世都在这里过日子,还守着圣经石,都得修点善德,何必得刀棍相见呢?至于为割山过了点界,这也是难免的事,两家都谅解着点儿,不过今年贵庄可能过份了点,那么俺村也用不着抢孛栎,贵庄退回几捆就是了。如果真动起手来,双方都要吃亏,那就结下世代冤仇了。大伙要觉得我说的在理儿,就都放下手里的刀棍。”

  枣林庄的人先放下了刀棍。

  周家营也有部分人放下了刀棍。

  “兔子神”沉不住气了,歇斯底里地嚷叫道:“不要听他的,什么枪王,真正的枪王是我。”

  他甚至跳到德山的眼前,那手指几乎就指到了德山的脸上。

  德山不屑一顾。

  这时,周家营有人喊道:“‘兔子神’你能和‘土枪王’比试比试吗?

  于是两村人都转移了视线,两个村的争斗转到了两个特殊的人物身上。

  “兔子神”像一只发疯的公牛,一次一次地向德山身上扑来,德山稳稳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兔子神”又一次疯狂地扑上来,人们几乎还没有看见是怎么回事,德山一个扫趟腿,“兔子神”仰面倒地。他爬起来,眼睛都红了,再一次横着双拳向德山扑来,又一个扫趟腿,“兔子神”又一次可怜的倒下了。

  人们服了,各自回村去了。临走前周家营退回给枣林庄50个孛栎。

  枣林庄人有些迷惑不解:德山什么时候学的功夫呢?

    BT1〗第九篇  十里堡

  光阴的脚步不知不觉地走入了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

  这年的夏天显得出奇地炎热和燥闷。城里人热得简直就无法呆在屋里,一堆一簇地聚集在树底下,摇着芭蕉扇,埋怨老天下这么多火。

  而远离县城的山里人却得到了城里人无法得到的享受。由于自然植被的良好调节,日头在这里并不显得那么毒,到处都是浓荫一片。一阵阵沁凉的山风从山沟里刮过,带着青枝绿叶的清香。满山遍野除了茂密的树林蓊郁的灌木丛,再就是葱茏无边的青纱帐了。那地堰边、草地里、沟帮上的野蔷薇、山棘子花、黄花菜、老婆子花、山樱桃、玲兰、构桔崖椒、金银花、山葡萄等各种山间野花竞相开放,争奇斗妍,引来各色蝴蝶翻飞不止。那羽毛鲜丽的石鸡、秧鸡、环颈雉,就在草地上和灌木丛中窜来窜去。那小巧灵活的普通翠鸟,短趾沙百灵、凤头百灵、红尾伯劳、虎尾伯劳、黑枕黄鹂、黄眉柳莺、三道眉草 、暗绿绣眼、大苇莺、蜡嘴等鸟儿就在树林中跳来跳去,啁啾不止。那一条条青蛇,在水湾边、草丛中游来游去,不时给过路的行人一个惊吓。它有时一口吞下一只青蛙,立即那细长的肚子上隆起一个 “疙瘩”,那“疙瘩”里发出一种“哇儿哇儿”的声音,很是恐怖。路上那蜥蜴更多,跑一跑,停一停,有时还有一种珍贵的彩蜥蜴,个头又大,身上五彩斑斓,显得十分可爱。最得势的是那蝉,在树上嚎叫不止。这是夏季的昆虫,一年四季只生存一个季节。它们像是感受到自己生存期间的短暂,也像是比什么动物都异常地欢迎炎热夏天的到来。这些蝉分四种,一种叫“知了”,它只有大拇指那么大,像树皮的那种浅灰色,它一般处在树干的中下部,很好捕捉。鸣叫的声音很单调“知──”,没有什么起落调。一种叫马猴,有蚕茧那么大,纯黑色,身上油光瓦亮。它一般处在树上部的树杈上,孩子们需用长竿来粘或勒它,叫起来声音也很单调“哇──” ,但很响亮,很震人,完全是一种扯破嗓子叫。也有一种叫“得儿”,比“知了”大一点儿,青灰色的,翅膀很长,很晶莹,它一般也处在树枝的上半部,很乖,难以捕捉,发出一种有节奏的鸣叫“得儿──得儿──”。还有一种叫“唧扭哇”,比“得儿”大一点儿,灰褐色的,数量很少。它更乖,一般处在树的最顶端,根本捉不到它。它鸣叫的声音很有意思,“唧扭,唧扭,哇──”。这四种蝉不甘寂寞,愿意贴近人类,所以它们大都在村子里的树上,而且鸣叫最集中的是中午,整个村子上空,就形成了它们的大合唱。如果下了一场透雨,那地里便爬出一种绛紫色的硬壳昆虫,头上长着长长的角须,张开翅膀还会做低空飞行,人们叫它做“水牛”,捉到烧着吃,很香。

  村前那S型的小河里,水又多又清,里面的沙石就像浮在水面上。那石头底下还能抠出小河蛤,河旁边的水洞里也能掏出腿上长满毛的螃蟹和鳝鱼。白天男人和小孩们便在这里洗澡,妇女则在远处的地方洗衣服,洗完的衣服就在沙滩上凉晒,花花绿绿的,像涂了彩。而女人们洗澡则是晚上,有时有些顽皮的小青年会采些“百刺毛”撒在上游的水面上,把女人的身上蜇起一堆堆的泡。

  这天中午,德山正在自家门前的一棵柿子树下风凉,德水穿着大裤衩子,光着上身慢悠悠地走来了。他告诉德山,上面开了会,今年全国上下都在搞大跃进,而且要全民动员大炼钢铁。社里在十里堡建了一个炼铁厂,要从各村抽调一些年轻力壮的男劳力去参加会战,德水想让德山带个头。

  听了这件事,德山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他相信,新社会,只要党和政府号召的事,错不了,都是为老百姓做好事。于是他痛快地对德水说:“行,我去,么时候起身?

  “今后晌收拾收拾,明儿就走。”

  翌日,德山背着铺盖卷儿上路了。与他同去的有欠理、新虎、三锁楞和福田懒子等,共十个人,德山的岁数最大,因此当了个头儿。他们一走入十里堡,就被一个沸腾的场面吸引住了,只见一座炼铁厂已经建好,高大的烟囱里冒着滚滚黑烟。铁厂四周红旗招展,喇叭高唱,车来人往,好不热闹。德山几时见到这番景象,他完全被这场面征服了,打心里感到还是社会主义好,还是集体化好,有这般的气魄,什么事干不好呢?反过来他为自己徒有一个 “土枪王” 的称号而感到卑小和委琐,他恨不得马上就投入到这壮烈的场面中去。  

  德山他们一帮人的任务是往铁炉里搬煤焦子。这可是个力气活,他们干得很出色。别人一筐抬一百五十斤,他们一筐抬二百斤。干上一天,人人都变成了一个黑猴儿,晚上就住在用席子搭成的窝棚里,吃饭统一到食堂去领,一天两顿粑粑,一顿卷子,那菜汤里还能见到猪肉膘子。欠理几次夸赞这食堂的卷子好吃,有个格路味儿,德山就说他:“少说话,别露乡。”

  十天后的晚上,德山的儿子石蛋儿一拐一拐找上铁厂来了。

  “有么事儿?”德山问他。

  石蛋儿没说话倒先哭了。

  “到底怎么了?”欠理逼问他。

  石蛋儿这才说:“爹,家里的锅砸了,锨镢都收去了,连那大柜上的铁锁也抠去了。”

 “为么个?”德山的头发惊得几乎竖起来。

  “社里炼的铁不够数,村里要把家里的铁都交到社里。”

  “就咱家还是都这样?

  “家家都一样。”

  德山这才松了一口气。

  欠理又问:“妈那个×,锅砸了,夹么熬饭。”他关心的是他的老妈。

  石蛋儿说:“有夹乌盆,有夹洋铁箱子的。”

  晚上,德山瞪着两眼透过席子缝看着天上的星星,他心里有些迷惑不解,炼铁就炼铁,怎么还用砸锅呢?而他马上又想过来了,这兴许是上级的政策呢,错不了!打仗的时候,一个城一个城的都不要了,锅算个么。第二天他又劲头丝毫没减地干活去了,由于他们干得十分出色,指挥部多次在大喇叭上表扬枣林庄的人,德山他们高兴得了不得。

  一天晚上,炼铁厂放了场电影慰问民工。德山他们可是第一次看到这怪玩艺儿,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到,那块白布上的人会动弹,还会说话,真把一帮人寻乎死了,这更使他们感到山里人确实没有见过世面。

  电影散场的时候,他们往回走,路过食堂门前时,忽听到门口有吵吵声,德山他们走过去一看,几个人正在对躺在地上的一个人拳打脚踢,那人在地上痛得直喊饶命。德山一听声音好熟,走上前去一看,是“兔子神”。他马上冲进人群,大声喊道:“有话好说,别打人。” 说着便使劲护着“兔子神”,于是雨点般的拳头便落在德山身上,好一阵才停下来。德山问他们是怎么回事,原来“兔子神”也随周家营部分村民来到炼铁厂干活,但他哪里吃得下这份苦,干活吊儿朗当不出劲,指挥部几次让他回去,他也不走,他看好了这里的大卷子和粉条子炖白肉,而每顿饭他都觉得吃不饱。今天晚上,他也随着民工们去看电影,可脑子里老是晃着那香喷喷的大卷子,电影快散的时候,他终于熬不住,悄悄潜进了食堂,偷了十个卷子,凑巧被散场回来的几个食堂师傅碰见了,于是挤在门口好一顿揍。

  听了述说以后,德山说:“我是枣林庄的,叫德山,别号叫‘土枪王’,这人是俺村的,今天他做了糊涂事,请大伙包涵一点,我向各位道歉了,人我领回去,今儿后晌我们好好理实他一顿。”

  众人见他是“土枪王”,又说得那般恳切,便把人交给了他。“兔子神”扑通一声跪倒在德山面前,喊了一声“德山老弟──”,然后哭得大把鼻子泪。

    BT1〗第十篇  落泪坡

  就在德山参加十里堡炼铁会战的时候,村子里也没得平静。在大跃进的强劲东风吹动下,大炼钢铁愈演愈烈,上级要求不但一个高级社要办一个大的炼铁厂,而且还要因地制宜建小型炼铁炉、炼铁窑,同时掀起群众性找矿挖矿热潮。不知哪个技术人员发现三瓣山有丰富的铁矿蕴量,于是决策者便发动人们把三瓣山的树林砍掉,开采矿石。

  那天,高级社来了几个领导,毫无商量余地地对德水说:“明天你就带领群众到三瓣山上砍树。”

  一向比较懦弱的德水竟然顶了起来,“不行,那山林是祖辈留下来的,砍不得呀。”

  “什么,砍不得?”社里的干部火了,“你宫德水听明白,谁敢违抗上级的指示,谁敢反对大跃进,谁敢阻止大炼钢铁,可是杀头之罪呀!

  德水害怕了,第二天领着村民开始了大规模的砍伐,他们是流着泪干的。而且三瓣山上的东南西北几乎同时开始了大规模的砍伐。几个月的工夫,山林砍伐殆尽,三瓣山完全变成了一座秃山。树砍光后,便开始挖矿,一天到晚炮声隆隆,烟尘四起,以往静谧的三瓣山陡然间变成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大工地。而这一年,山里的庄稼却由于没有修锄,全部荒芜,秋后收成无几。

  这一年冬天,好大好大的雪。那雪铺天盖地,纷纷扬扬下了五天,平地雪厚三尺,整个昆嵛山变成了一片银白的世界,而小小的枣林庄更是被大雪捂得严严实实,缝儿不透。

  德山已经从十里堡回来了,那炼铁厂虽然兴隆了一阵子,后来由于原料和燃料供应不足而停产。而周周围围的小炼铁炉、炼铁窑也由于炼的铁不合格而炉倒烟灭了。德山回来后显得苍老了许多。他的第一个发现是由于锅没有了,用吊着的方型洋铁箱子做饭,家里被烟熏得一片漆黑。而更令他不能接受的是几十年相亲相近,相濡以沫的老婆子竟病倒在炕。她一天到晚不停地咳嗽,大概是被长期烟熏火燎肺得了病。之前曾到文城医院看了一下,吃了一些药,但仍不见好转,看样子时日不会太多。

  外面大雪飘飘,屋里滴水成冰。

  德山坐在炕上,愧疚地握着老婆的手,看着气息奄奄的她,问道:“想吃点么?你说。”

 柳捆子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吃力地说道:“俺馋顿兔肉饺子。”

  晚上,德山把枪擦了又擦,枪药、枪砂子一切准备就绪。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德山把自己好好地打扮了一番。穿上厚厚的黑粗布做得棉袄棉裤,腰间扎上一根草绳。双脚蹬上昨晚上已经用水泡软乎了的猪皮绑,里面楦上了厚厚的稻秧。头上戴着一顶貔子毛帽子,完全是一副行者装束。再配上那多日没刮的脸皮胡子,更显得苍劲悍武。他扛起枪,撂给了老婆一句话:“你等着,我上趟山。” 然后迈开大步向三瓣山走去。

  由于雪下得太大,积得太厚,山川、河流、田野、村庄全被捂在雪下,具体的景物是没有的,只有大体的高低不平的莽莽雪原。以往的三瓣山,尽管也被雪覆盖过,但却无法把树林掩没,那茂密的树林,树头上顶着厚厚的积雪,像戴着一顶白帽,而黑乎乎的树干却直直地挺立着,既有了色彩的区别,也有了高低的层次感。而现在的三瓣山没有了树林也就没有了层次,那雪就直贴在地上,厚墩墩的一层,像一个巨大的绒被,紧紧地包裹着三瓣山。以前这样的天气,德山即使不扛抢也可以随手捉几只山兔子。因为雪大,山兔子都藏在某一个凹陷处被雪掩盖住,但兔子喘气会在白白的雪地上透出一个黄黄的气孔,你瞄准这地方,一棍子砸下去,随手就会提出一只死兔子。而有时野鸡在某一个橡子树杈上蹲时间长了,腿会麻木,不小心扑愣一下掉落下来,你迅疾地赶上前去,会生擒住它的。;而今年不行了,除了皑皑白雪再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

  德山整整转了一上午,也没有发现一个猎物,他想起老婆那痛苦的面容,耳朵又响起她那微弱的声音:“俺馋顿兔肉饺子”,心里难受极了。他只好离开了三瓣山,向北转去。

  这地方是一处断崖,断崖下面是一个叫做青龙潭的大湾。这处断崖名叫落泪坡,据说明朝时期当地一农民起义首领被官兵追到此处,他挥洒长泪纵身跳进了青龙潭。走到此处,德山顿生一种悲壮之感。依然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对着茫茫的雪野呆呆地站着。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旁边一个奇怪的声音:“德山──”

  德山转过来,一看,是一只老貔子领着七、八只小貔子,就停在离他十来米的小山坡上。德山看清了,彻底地看清了,是它──“万年白” 。原来,三瓣山的树林砍伐光之后,“万年白”领着它的子孙们随其它动物一起转移到了昆嵛山的密林中。但它们始终留恋三瓣山,今天它们想,这么大的雪肯定不会有人的,便领了几只小貔子从昆嵛山中走了过来,在三瓣山转了几转,看到除了厚厚的雪再什么也没有,就向回走, 万没想到竟在落泪坡碰到了它多年的对手──德山。

  它也老了。虽是一副大身架,但那身架却是瘦骨嶙峋,腰杆儿也深深地凹陷下去了。身上的毛不但完全白了,而且还不停地脱落,有些地方已露出了光光的皮板,那没有多少毛的尾巴也无力抬起来了。那脸上已是一脸老皮,松松驰驰,眼角上挤满了眼眵。它的眼睛露出既不仇恨,又不亲近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德山,德山也怔怔地望着它。望了一会儿,“万年白”便带着小貔子向北迤逦而去,它的那条后腿还一瘸一拐的。

  德山直看到它们消失在远处的雪地里,这才转回头来,他心中灰冷异常。他拿起那杆枪,连同身上带的枪药、枪砂子,一齐扔下了断崖。

  望着坠落下去的土枪,德山流泪了。他流泪在落泪坡。一九九六年于文登

?  通讯系统也都从室内搬到了车上。总之,在很短的时间内,整个雷达连的所有作战设施已全部由地面转到了车上,处于盘马弯弓,整装待发状态。


  早晨,天阴沉着,寒风掠过海面一阵紧似一阵地吹来,天空扬撒着稀疏的雪花,海水亦不像好时候那般鼓涨跃动了。海浪显得沉厚滞重,在缓缓地卷涌着。就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们接到了出发的命令。拉练的车队缓缓启动,留守的五六个战士向我们挥手致意。在经过驻地村的时候,村里的女民兵列队为我们送行,我看到赵立霞的凤眼儿在寻找我,这个风情万种的尤物,我心里对她产生了一种不怎么好的感觉,因为她,我差一点遭了吴涣友、蒋士松的暗算。更热闹的是到了峡口镇,大概是镇领导的统一组织,小镇上的人全部出来了,夹道欢送我们,仿佛是我们这些兵们真要立刻奔赴前线去,为他们抵御即将入侵的外敌似的。我们坐在蒙着篷布的卡车后斗上,大家都掀开篷布边儿,向人们挥手致意。这使我们非常激动,一种军人特有的使命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它使我们的精神境界变得崇高多了。车队离开了峡口镇,驶上了柏油公路,车速便加快了。已罩上伪装网的车队沿着宽敞的公路,飞也似地向东而去。坐在车棚里的我们,只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

  风雪中,我们一路东行,亦不知经过了一些什么城市什么村镇,什么山巅什么河流,光知道车轮在不停地碾动地面,偶尔停下来让大家撒泡尿。至于吃饭就在车上啃啃凉馒头。每个人都背了一个水壶,渴了,就倒一口。早晨刚出发时的新鲜感和豪壮感早无了踪影。寒冷逼近了我们,冻得我们浑身瑟瑟发抖。吴涣友那瘦小的身驱蜷曲在一起,直喊冻得受不了啦。的确,这个生活在温和江南水乡的孱弱男子,几曾见过北方这样坚冷的冬天,几曾经历过这种坐在风子楼般的卡车上长途拉练的滋味。连我这个长年生活在北方的壮小子都受不了啦,何况于他。于是我就对他产生了一种同情,我脱下军大衣,盖在了他的身上,他也没有客气的表示,只是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我和郭长富紧挨在一起,看不出他感到怎么冷,但长时间的颠簸使他昏昏欲睡。我用胳膊拐了他一下,问,郭班长,车老是这样跑,没有个目的地吗?郭长富仍然微闭着他的眼说,谁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参加拉练。但我分析今天晚上会有行动的,不用管,跟着跑吧。

  真叫郭长富说着了,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拉练车队停在一个前不勾村后不勾店的山包上。申排长从前面车子的驾驶室里跳下来,跑到我们这辆车子的后腚上,口令严厉地命令道,刘班长,我们已到达第一个目的地,今晚就在这里宿营,你马上带领你们一班,按照连队指定的地点架设雷达天线,不得有误。

  我立即跳下卡车,啪地一个军礼,一板正经地说,是,排长,坚决完成任务。

  霎时间,这个小山包开始热闹了。黑暗中,人们打起了手电筒,汽车前灯的光柱射得更远,各个部位都有秩序地开始行动。按照连长指定的位置,我率领全班人马在山包的最高处,紧张地架设雷达天线,对雷达天线的拆装程序我们既从理论上学习过,也曾实际演练过,技术上不太复杂,但劳动强度大,而且有危险,跟安装建筑工地上的脚手架有些类似,是一层层抬升高度的。我们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开始了紧张有秩序的架设。这时天气也来凑热闹,狂风卷着暴雪,呼号而来,从手电筒的光柱中可以看到雪花的翻卷是何等的肆虐。这样大的风雪,给我们的野外施工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它们大概知道我们是来搞野营拉练的,故意给我们创造一个磨炼的机会。

  郭长富表现得异常出色。风雪中,他再现了燕赵儿女顶天立地,慷慨悲壮的英雄本色。他个子高,力气大,业务熟,技术精,他几乎代替我行使着班长的指挥权,而我只能当他的帮手,在他的指挥下,架设进展得很顺利,申排长几次过来检查,夸赞了他几句,尸吊玩意儿,郭长腿,好样的。申排长也叮咛我,注意安全。

  支架已经架设好了,它是由粗壮的钢铁部件连接成的,离地面有近十米高。郭长富等几个老兵在架子顶上安装,我和几个新兵在下面递部件,上下配合得十分默契。支架架设好后,开始组装天线网片。我们在下面用绳子绑好后,上面的同志往上拔,一块、二块、三块、四块,眼看一个西瓜皮式的天线就要组装成了,突然一阵更大的风雪扑来,郭长富脚下没有站稳,从架子上摔下来。只听得嘣的一声,摔得很重。我吓了一跳,忙放下手里的活,抢救郭长富。郭长富摔在一块泥地上,没有什么硬伤,也没流血,但人却摔昏了,脸色白白的。我就摇晃他的身子,大声喊,郭班长——郭班长——架子底下的新战士们也跟着喊,而架子上的人们却不能下来,他们都关切地望着地面。大约过了67分钟,郭长富醒了过来,他一个鲤鱼翻身,站了起来,喊道,操他娘的,死不了,上。又蹭蹭地爬上了架子,安装又重新开始了。我仰望着黑暗中的他,眼睛润湿了。

  第二天早晨,风停了,山野间一片银装素裹。威武的雷达天线在雪野上徐徐地转动着。我站在雷达天线下,心里想,拉练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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