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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
作者:陈全伦

上篇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大女儿韩冬雪会突然向我提出这个问题。

那天傍晚,大女儿韩冬雪从学校回来,脸色阴沉沉的,象七月里即将下雨的天气,眼里泪花在眶子里盈着。这是韩冬雪很少有的神态,韩冬雪平日里是个很温和的孩子,温和得就象带着露水的月季花。

我刚刚接了三女儿韩冬梅从美国印第安纳洲打来的越洋电话,心情正好着,没想到老大的脸却阴了起来。

韩冬雪说,妈,人家说,我不是俺爹的女儿,你说是吗?韩冬雪两眼紧紧地盯着我。

我知道这件事捂不住了。就说,是又怎么样,难道你不想认你现在这个爹了?我说完,两眼直直地望着大女儿韩冬雪。

韩冬雪没想到我会如此大胆地面对这个问题,而且回得如此爽朗、直率、坦然,全然没有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意思。好象我面对的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她本来想质问我一番的,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事,那样不要脸不光彩的事。现在见我如此的理直气壮,竟无半点羞愧、负疚之色,却一下子没了勇气,只好跑到另一个房间里哭去了。

我却没有哭,我从来是不哭的人。如果说以前眼里还有点泪水的话,那么在那最苦难的岁月里早已经流干了。不但泪腺里没有了泪水,整个身体里似乎都没有了水份,是一个完全由铁( F e ) 分子组成的金属体、刚硬刚硬、敲起来铮铮响,折都折不弯。

那边房间里大女儿韩冬雪的哭声,根本没动起我的心思,我甚至觉得女儿那不是在哭,更不是在唱,倒像一只蚊子在叫,嗡嗡的,怪烦人的。

我现在想得是,该找一找那个家伙了,那个家伙现在哪里去了?是在部队,还是转业了?是升官了,还是发财了?是死了,还是活着?二十五年了,那个家伙也应该有个话,即使他不来看一看他的女儿,他起码应该有个话。这个没有良心的家伙。

于是,我拨通了省城姨夫家的电话,是姨母的声音。我说,姨啊,我是郐月朋啊。姨母说,噢,是月朋啊,你现在可成了大名人,省里的报纸前几天登了关于你含辛茹苦培养四个女儿上大学的事迹,你可真不简单啊!我说,姨,我想找姨夫说个话。姨母便把电话给了姨夫。我说,姨夫,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姨夫说,打听一个什么人?我说二十五年前你们部队卫生所的那个军医白春林,他现在在哪里?请你给我查一下,他的联系地址。

姨夫那边没有话了,电话停滞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完全能够想像到姨夫家里是怎样一副惊讶沉思的状况。我说,姨夫,就这事,拜托您给打听一下。我就把电话放下了。

过了几天,姨夫来电话说,通过干部部找到了白军医的下落,他十年前就转业了,转业到了博川市钢窗厂工作。姨夫还告诉我了他的通讯地址。

当天晚上,我就给白春林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我讲述了在那个罪恶的夜晚之后我命运的转捩,讲了这二十多年来我的苦难经历,在信中的结尾,我写到,白春林,我恨你,我永远恨你。你如果是个有良心的家伙,你赶快来看看我,看看你的女儿。

信发走了,我的心也发走了。白春林,这个本来被我遗忘,给我造成苦难的人,又进入了我思维的时空。我想,他能来,他应该来。这个家伙。

在早春的那个下午里,他终于来了。遮天蔽日的沙尘暴正疯狂地刮着。它使任何的人和物都显得陈旧、灰暗、破败、古老,这是一个毁灭主义者。他是坐了一天的公共汽车来的,在县城的车站下了车,他又坐了短途车来到镇上的车站,从镇上的车站他步行来到村里。五、六里的路,他是打听着走来了。风沙把他涂抹得面目全非,象从沙漠中走出来的一个探险者。我仔细地打量着他,他穿着一套旧西服,竟没有扎领带,里面一件白衬衣,开启了领口,露出再里面的一个圆领秋衣。白衬衣的领口已被旅途的灰尘涂染得黑糊糊,脏兮兮。衬衣外面是一个泥灰色的羊毛衫,这样的羊毛衫,再脏的灰尘也侵染不了它,愿天下人在沙尘暴肆虐的日子里都穿这样的羊毛衫。他的头发全白了,不对,不是全白了,是灰不灰白不白的那种类型,象一种国产家兔的兔毛。黑发潇洒,白发也潇洒,最怕黑不黑白不白那种,那是最令人无奈的一种头发变色。他正是那样的一种头发,何况还从沙尘中走来,这样他就整个是一个灰色的人。他的脸也没有什么好色。尽管脸型好看,但肌肉的干瘦和堆积着的皱纹无法给他的脸上加分。更不用说那一副僵硬无奈的表情了。我无法把眼前这个人与当年那个英俊潇洒的军医联系在一起。这是那个家伙吗?是不是个冒充的?但我一看,他的脸上分明有着大女儿韩冬雪的影子。我想,便是这个家伙了。

一切都是尴尬的,一切都是呆板的,但一切都要进行下去。老伴韩方岐什么都知道了,是我提前告诉他的。他接过客人手中的包,他为客人打来了水,他说,坐了一天车,洗洗脸吧,这个老实的东西。

那家伙却站着未动。正在这时,韩冬雪从学校里下课回来了。他在镇上的中学当语文教师,就是她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大概语文老师喜欢提问题。我立时喊道,韩冬雪,你的爹来了,你的亲爹来了。

大女儿韩冬雪走进屋里,看着这个满身灰尘的客人。我对那个家伙说,白春林,看吧,这就是你的女儿,她叫韩冬雪,她是文荣师范毕业的,现在在镇上中学教学,你看她多么像你。白春林原来一直是茫然僵直的眼神忽然就有了活色。他拿眼仔细地端详着韩冬雪,看着看着,他的眼里流出了泪。忽然,白春林扑通一下跪在我的跟前,两手抱着头,哭道,郐月朋同志,我对不起你,我是个罪人啊!

后来的气氛好了些。韩方岐和韩冬雪生火做饭,我就在炕上和那个家伙说话。那个家伙说,他后来提拔到营职干部,十年前转业回到了老家博川市,分配在一家钢窗厂工作。现在钢窗厂快倒了,连工资都发不上,想调到别的单位也调不成。他说他有三个孩子,都就业了,他老婆有病,生活得并不轻松。我听着他的述说,就觉得这家伙有些可怜。我问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他说不知道你的下落,更不知道你怀孕生了孩子。

饭菜做好了。我和韩方岐陪着那个家伙喝了几杯。那个家伙还真能喝酒,喝完就醉了,醉了就哭。晚上我对大女儿韩冬雪说,你爹喝醉了,你去陪他说个话。韩冬雪说,俺不,就呜呜地哭。我就过去照看了他几回,还好,他没有吐,尤其是后半夜还打起了好听的呼噜声。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那个家伙从衣服里抠出来两千块钱送给我,我只收了他一千块。我说,你有这个意思就行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愿意看到你。那个家伙就离开了家门,向村外走去。韩方岐躬着腰前去送行。这时,沙尘暴已经及时地刮起来了,天地间昏黄一片。这个毁灭主义者又开始毁灭了。那个家伙就茫然地走进了沙尘暴。他从沙尘中走来,又向沙尘中走去。我和大女儿韩冬雪一起目送着走向沙尘中的那两个男人。

问题是我不该对军人太崇拜了。但那个年代,有几个女青年不崇拜军人的。

事情发生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那个飘着大雪的寒冷的冬天。所以我要给我的大女儿起名韩冬雪,就是要记住那个寒冷的飘雪的冬天。

那是我在莱水农学院的第四年,再有一年我就毕业分配了,我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莱水农学院的,尽管学得畜牧兽医专业,这是一个不太适合女孩子的专业,但我毕竟凭此跳出了农门。我是不是早熟?体内的荷尔蒙是不是生长的多了些?我不知道。反正异性的吸引已经过多过早地在我的脑子里形成了,特别是那些英俊威武的军人形象,总是来来往往不停地进入我爱情的梦乡。我预感到,我的这一生必是与军人有缘。姨夫在省城一支部队里做着一个不小的官儿,他那里是一个军人的世界,应该是不缺少英俊的军人吧。应该去那个世界里走一遭,去展示一下自己,或者能意外地寻到自己心目中穿军装的白马王子。我不但是一名大学生,更重要的我是一位漂亮的女人,我也不知道我一个从农村出来,从一个贫苦农家出来的女孩子会如此漂亮。但我确实漂亮。在同学们给以普遍的赞美之后,我从澡堂子里,从大衣镜前,发现了我的漂亮。我发现我的身段,我的脸盘,我的头发,我的皮肤,我的大腿,我的双乳,我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每一个零件都是无可挑剔的,都是一流的。学生中曾把我誉为校花,我也看到了男同学那渴求焦虑的目光。我不知道这种漂亮会给我带来幸福还是会带来灾难。但漂亮起码为一个女孩子的自尊心带来了满足。正好姨母也写信让我放寒假到她们那里去玩。于是毕业前一年的寒假,在那个寒冷的飘着雪花的冬天里,我去了省城,去了姨夫的那支部队里。

姨母也没有想到我会长得如此漂亮,姨母在不停地啧啧感叹之后,问我,月朋,长得这么漂亮,将来找个什么对象?我说,你说呢?姨母说,找个军官吧。此话正中我的下怀,但我还要装做谦虚。我说,军官会要咱?姨母说,包在我身上了,恐怕抢都抢不到手呐,不过要等你明年毕业,分配了工作之后再说,念书的时候先不谈。

我就在姨母家住下了,姨母就领着我在省城里逛,尽管是冬天。

问题并不在于冬天,问题出在我的感冒。那一天晚上,我忽然感冒了,浑身发烧,烧得火炭似的,我感到浑身灼热,不能自制。姨夫就让司机把我送到了卫生所。在卫生所,我看到一副很英俊的面孔,那是军医白春林。我只看到了他那副面孔,再什么也看不大清楚,因为我发着烧。司机把我送到卫生所就回去了,而那天晚上姨夫和姨母外面又有个应酬,这样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卫生所里。军医白春林先给我量了体温,然后给我打针。针打下不长时间,我就觉得身体凉快多了,已不象先前那般发烧得厉害了,我知道这是注射的药物起了作用。正当我感到清醒的时候,军医又给我注射了一针。奇怪的是,这一针注射完后,我不但不感到清醒,反而感到愈来愈迷糊,最后竟然昏睡过去。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慢慢醒来。醒来后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下身痛,火辣辣的痛,这是我来卫生所之前绝对没有的感觉。我马上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向身下的褥子一看,天哪,鲜红的一片,那是从我那里流出来的血,我一切都明白了,我开始找那个军医。那个军医正双腿跪在床前,说,同志,我不是有意伤害你,你太漂亮了,太美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愿意接受你的一切惩罚,包括叫我死- - - - - -

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天旋地转了,我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坑。过了好长时间我重又清醒过来。我望着眼前这个军人,这个一开始我就感到很英俊的军人,我懵了,完全地懵了。知道我蒙受了一场灾难,一场厄运,我的一生让这个人给毁了,我的最珍贵的最贞洁的东西被他破坏了,糟蹋了,我那始终引以为豪的美被他给完完全全地玷污了。哼,说的倒好听,不是有意伤害我,是因为我美,是爱美,这是什么理论?爱美怎么了,爱美就该把美占有,把美破坏,把美毁灭?但一切已经都发生了,这个人又那样可怜兮兮地在眼前跪着,能去惩罚他吗?能去制裁他吗?的确,眼前这个人的命运就在我手里把着,如果我马上把事情告诉了姨夫,这小子重则上军事法庭,轻则脱下军装回家,他的这一辈子也就完了。也可能他会结束自己的生命,像他自己说的,包括让他去死,真是那样的话,我就出气吗?我就满足了吗?我就心安了吗?我的美就恢复了吗?我的创伤就医治好了吗?我再一次看了一眼眼前跪着的这个人,他的泪已经从双眼中滚滚流出,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绝望地乞求地望着我,消瘦的脸部痛苦地抽搐着。我忽然从他的脸上,从他的眼中发现了善意、良知、忏悔、人性,我反倒怜悯起他了。我说,看你那可怜的样子,我不告你,但你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军医说,我叫白春林,是卫生所的军医。我脸上恨恨地说,白春林,你害了我,我恨你一辈子- - - - - -

军医白春林头象捣蒜般地点着,说,同志,是我害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 - - - - -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给我,我把它扔在床下。

姨夫的司机来了,司机把我拉回了姨夫家。过了一会,姨母回来了,姨母问我好点了吗?我说好多了。说完,我就钻进被窝里哭了起来,我哭了一宿,我的女儿身没有了。

在省城住了些日子,我回到了老家。春节后,我从老家返回了不久,我感了我身体的不适。开始是停了例假,然后是恶心、头晕。天哪,我怀孕了。我再一次陷入了天旋地转之中。我想,我怎么是那样的倒霉。第一次见面就被人家那个了,仅是一次就怀上了孕,事情怎么会如些的巧。我再一次恨起了那个军医白春林,他不但害了我第一次,而且害了我第二次,害了我永远- - - - - - 我拍打着自己的肚皮,陷入了万般无奈之中。怎么办吧?肚中的这个孩子,这个白春林的种,是做掉呢,还是留下来?这个问题,就象当时是去告发白春还是不去告发白春林那个问题一样尖锐、棘手,或者是这样,或者是那样,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也不能留给岁月时光来冲刷,而且必须由我来抉择,也只有我才能抉择。这里有一个标准的问题,如果按照道德的标准,毫无疑问,自己忍受点痛苦,悄悄到医院把孩子做掉,神不知鬼不觉,我还是一个好学生,一个漂亮女人,毕业分配找个好工作,找个好男人,与白春林的那点事就象生活长河中的一个水泡,鼓胀一下,再就永远消失了。可我是农学院,是学畜牧兽医专业的,我知道生命怎样形成的,知道生命的来之不易,也知道生命是最伟大,美好的,神圣的。生命既然有它形成的权利也应该有它生存的权利,生长的权利,更何况生命是无辜的,无论是那种形式的生命,它都应该受到保护,它不应该受到世俗观念,特别道德伦理的排斥,生命和道德是两个概念。一个健全的人是应该珍爱生命的。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件事也是这样,白春林是以强奸的行为将他的精子送入我的体内的,但他的精子与我的卵子相结合形成胚胎,却并不带有强奸的色彩,这是一个美好生命的生成,我如果把它却做掉,我便是残害了这样一个美好的生命,我不能去做那样的事,我忽然就有了一种非常辉煌瑰丽的感觉,孕育我腹中的不是一个孽种,不是一个罪恶,而是一个伟大的生命,我为能够孕育着一个伟大的生命而感到自豪,于是,我决定让这颗小小的生命在腹中发育下去。

伴随着和煦春风的吹拂,我的肚子慢慢地鼓胀起来了,这不但在我宿舍里成了新闻,在全学院也都成了特大号新闻。学院党委责成系党支部书记找我谈话。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走夜路遭歹徒强暴。领导不相信,但也找不到别的根据,又问我为什么不做掉,我说这是我的自由。领导说,未婚先孕,会影响学校的声誉,要受处分的。我说,我宁肯受处分也不能把孩子做掉。我宿舍中最要好的同学金粉,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把事情如实地对她说了。她劝我不要傻了,坚决把那个杂种拿掉。我却拒绝了她的劝告。我如此跟党组织对抗,党组织是不能不给我眼色看的。在那年的夏季到来之前,也就是说,在我即将毕业分配工作之前,也就是说,在我腹中的孩子8 个多月的时候,我被开除了学籍,系党支部书记代表学院党委宣布了对我的处分。对个这结局我没有感到怎么吃惊,这是我预料中的事,因为我跟党组织对抗,不服从党组织的意见,一个未婚女学生,悄悄地怀孕着孩子。但我没想到处分会这样重。我原来想至多给个警告,行政记过什么的,没想到一下子开除了我的学籍,这等于砸了我的饭碗,念了几年书,眼看要分配工作了,却没了工作的机会。也就是说大学白考了,书也白念了,又恢复到了一个农民身份。事情的性质就是这样。

面对着命运如此大的转折,我没有哭,也不想哭。因为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在省城姨夫的家里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了。我预料,长相如此漂亮的我,不是一种好的征兆,我将是一命途多桀的女人,我将无法享受那种平常女人生活的幸福快乐。我想,农民就农民吧,大不了返回去种地。而农村里有多少女人不都是在种地中度过着自己生命的岁月吗?权当没有考上大学了。而这时,我的肚子已象小山似的地隆起,腹中的婴儿在不安地躁动,她急于走入人世。

在接到学校的处分决定后,金粉抱着腰身粗壮的我,失声地痛哭。她说,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我也抱着金粉哭了。我倒不是为自己的行为后悔,我是舍不得与同学尤其是与金粉的离别,我和金粉拥抱了一阵之后,金粉说,你应该去找那个白春林,是他害了你,最起码应该嫁给他。我说,人家有老婆孩子,怎么再能够要我。在此时,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恨那个白春林。

夏天,夏天。我是那个夏天考上高中,我是那个夏天考上大学的。如今我又是披着夏天的风景被开除学籍走回家的。夏天真是一个奇妙的季节。我的命运总是在夏天里改变,难道我是夏天的伴生物?我从学校坐公共汽车到了县城,又从县城雇了一辆带座的自行车向村里走去。那个陌生的粗壮的汉子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在乡间的山路上飞快地跑着,他问我,大嫂,你是回娘家的吧?我没有回答他,我想,你只管骑你的自行车,你多得什么嘴,问得什么话,你这个多嘴的汉子。我这时的两眼却只顾看路两边夏季里的山野,那真是一片好看的山野,山野中的绝色,好象不是长出来的,而是被一个超人从桶里舀出来,一瓢一瓢地泼出来。因为那绿色总是这么横一片,竖一片的,有着很明显的泼的痕迹。这样的绿色里,就有庄稼在长,树木在长,草蒿在长,就有庄稼人在地里莳弄土地,就有蝈在歌唱,蝉在鸣叫,兔在奔突,鸟在飞翔,这是一个多么生机勃勃的夏天啊!正象我肚中的那个孩子也在生机勃勃地长着。这个鬼样的夏天。

我挺着一个大肚子回到村里,家里炸锅了,村里炸锅了。人们都象看一个外星人一样来看我,他们一个劲地问我,孩子的爹在哪里工作,怎么不一起回来?我什么也不跟他们解释,让他们去猜吧。  我只跟妈说了,妈就坐在炕边哭。爹气得蹲在一边抽烟,他几次摩挲着双手想来揍我,当看到我巨大的肚子,当看到我那双怒目相视的眼睛时,他又离开了。我给家里,给村里刮来一阵旋风,我知道我不是平常的女人。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是个女孩,也就是现在的韩冬雪。孩子生下来后,是妈料理了我产期的一切,使我能安全“度汛”。爹常常恶狠狠地看着那个小孩,他恨不得把那个弱小的生命扯过来摔死。在这种情况下,我便加强了防范,以保证不能让狠毒的爹得手。

孩子生下来,一直不能起名,因为他没有父亲,不知道跟着谁姓,其实他是有父亲的,但能叫她跟着白春林姓吗?没有名就没有名吧,我暂时将她的名字空了起来。妈这时张罗着给我找对象。我尽管长得漂亮,尽管念了几年大学,但我带着这样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有谁会要我呢。妈说,孩子,嫁不出去了。我说,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自己带着孩子过。后来,妈在邻县一个叫庙西的村里给我找了一个人,是一个老青年,他叫韩方岐。看到他又黑又瘦的样子,我真体会到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滋味。但看他老诚的样子,我又有了一种依附感和安全感。我同意了,我结婚了,我把女儿的名字叫成了韩冬雪。在我离开家门的时候,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他感到总算把这个棘手的问题处理了,他放松了,但我不放松,我担心爹会对这个小女孩再打什么主意。其实爹不会再做什么事情的。

我嫁到了外县,其实我只是嫁到了外村。韩方岐的那个村子和我们家的那个村子,中间只隔一座小山,这座小山就是两个县的分界线。山顶上有一座庙,叫黄花庙。俺们村处在庙的东面,叫庙东,韩方岐的村子处在庙的西面,叫庙西。两个村的自然条件差不多,其贫困落后的程度来也差不太多。韩方岐真是一个世界难找第二的好人。他是因为家里穷和长相一般,耽误了说了媳妇的时间,他不但不嫌弃我跟别人生了一个孩子,而且对我特别的好,但他过于老实,过于木讷,木讷得让你可笑。结婚那天晚上,在洞房里,一个般的男人都会是一种急不可耐的烦躁状态,而韩方岐却坐在炕沿上,吓得直哆嗦。我说,我是你的老婆,你还等着干什么?他两眼亲和友善地望了望我,仍坐着不动。象是一个拘谨的客人,不敢上炕。我把他扳倒在炕,替他脱了衣服,拖进了被窝。我拥着他,他竟嘤嘤地哭。我说,你哭什么?他说,你年轻,漂亮,又是大学生,我亏了你。我心里好笑,明明我亏了他,他却说亏了我。我说,你这个傻男人,我把他拖上了身。这时,就听窗外婆母在说,闺女,我儿子老实,你可别累着他呀。我心里想,这是一家什么样的人啊。我又把韩方岐从身上推了下去。

韩方岐后来不老实了,夜夜都要折腾我。这样就给了我们许多制造生命的机会,三年里生下三个孩子,都是女儿。她们分别是韩冬岩、韩冬梅、韩冬凌。加上原来的韩冬雪,总共四个“韩冬”,形成了一个“韩冬”系列,整整四千斤,两吨哟。这样大的家口,依靠生产队那点工分,实在是生活不下去了。那天,我说,老韩,咱们闯东北吧,到那片黑土地上去。韩方岐说,我听你的。

那年的春天,说是春天,其实春天还没有来呢。那是冬天和春天交接的时刻,天气别样的冷,寒冷也趁着这交换的时刻做最后的挣扎。就在那样的天气里,我和韩方岐领着“韩冬”系列,离开了家乡,走上了闯关东之路。

闯关东,这是我们山东半岛的农民历代在生活无计的情况下逼出来的求生之路。为什么要闯关东呢,大概是因为东北三省人烟稀少,土地肥沃,我们这里不少人不但在那片黑土地上生存下来,而且有的还发了财。所以一代一代总有人坐船跨海向那边跑的。原来,闯关东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概念,是一个他的人故事,现在为生活所迫,我却要亲自走这条路了。我感到可悲,又感到可笑。坐在船上,望着四周一片汪洋,我的心陷入了片迷茫之中。从大连下船,我们又乘火车前往黑龙江。经过长时间的旅途奔波,最后我们落脚在大顶子山脚下的一个县,那是一九七二年。

我们是投奔韩方岐的远房亲戚而来到黑龙江的。我不知为什么东北的一些村庄叫屯子。也不知为什么这个屯子叫蘑菇屯。它是形状象个蘑菇?还是出产蘑菇?总之我们来到了蘑菇屯。当时,春天还没有走到黑龙江,黑龙江还到处是雪。当一挂马拉的爬梨把我们卸在了这个屯子时,天已经黑了,使我们看不清屯子是个什么模样,只看到黑暗中的一片雪。没有什么客套,没有什么仪式,闯关东的生活就在这个叫做蘑菇屯的屯子里开始了。

韩方岐的远房亲戚是个车把式,他赶着一挂一骡两马,也就是一辕两梢组合成的马车,( 冬天就换成了爬梨) 。这是马车的最佳组合,也是最强阵势,一般的马车都是一辕一梢的,他的鞭声在大顶子山脚下的山谷林隙中如滚雷般地炸响,这是技艺高强和力量磅礴的展示。车把式对我们的到来并没有过份的热情,他在生产队给我们借了三间旧房,又让韩方岐到大队窑场干活。做了这些事之后,他就不管我们了,他让我们自己过日子。当然,他更怕我们连累他的生活。因为我带着一个“韩冬”系列,整整四千斤。

我是读过书的,不但读专业书,也读文学作品。《林海雪原》是我喜欢的文学作品之一,读起来是引人入胜的,尤其是林海雪原那种独特的雄阔的自然环境曾引起了我的无限向往,而今我就来到了这样的地方,处在了这样的环境。尽管我们处在大顶子山的脚下,但大顶子山是能够看得见的,大顶子山就在眼前,它莽莽苍苍,浩浩荡荡,似是扯地而起,又象是顺天而降,它是一幅大写意,它是一笔狂草,它奔放着又沉稳着,它可敬又可怕。想想我胶东家乡的那些山脉,我感到我见到了世面。从大顶子山上流下来的水和从大顶子山中刮过来的风,充满着营养的肥力,庄稼就长得格外好,特别是玉米那大穗子如同孩子的枕头,饱满饱满,黑熊就从大顶子山中钻出来掰玉米吃。有了粮食,我就使劲地养猪、养鸡、养鸭、养鹅、养狗,我把家院变成了一个动物世界。我养了四只狗,个个膘肥体壮,凶猛无比,有人就说我有四个女儿,又养了四只狗,是要给女儿当警卫的。我也多亏了这四只狗,把我的命从黑熊的掌中夺了回来。

那是初夏的一天傍黑,我的大女儿韩冬雪病了,我到公社卫生院去买药,四只狗也跟了去,我赶也不回。回来的时候,在经过老爷岭的时候,我碰到了黑熊,那是一只很大的黑熊,蹲在那里象一棵松树,我还真以为是一棵松树了,就大胆地往前走,可黑熊不让我走,一掌打来,把我扑倒在地。就要用舌头舔我的脸。要知道,黑熊舔人是很厉害的,它的舌头象锉,一舔就撕下一张皮,然后吮你的血,你如果不老实,它就将整个身体向你压来,直到把你压死。我被那巨大的熊掌死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我望着黑黝黝的天空,心想,完了,女儿的病不能治,我也完了。正在这时,狗们发出了冲击。第一只狗冲上来,刚要张嘴咬,就被黑熊一掌扑倒在地,第二只狗接着冲了上来,又是同样的命运。第三只狗变换了一下进攻的方式,不从前面进攻,而从后面进攻。黑熊因为前面一只掌按着我,不舍得放弃,就用后腿踢蹬,这样就把胯下暴露出来了。我的可爱的精明的第四只狗就是在这时展开攻势的。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流星一般直奔黑熊胯下,一下子咬住了黑熊的睾丸。黑熊痛得了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惨叫,那只掌便松开了我,我急忙逃离了黑熊,狗见我得救了,便松开了黑熊,黑熊狼狈地逃进了树林。我的四只狗被黑熊打死了两只。我抱着活着的两只狗,眼里溢出了泪水,就说,狗哇,我一下辈子也忘不了你们。

八月里的太阳,在胶东热,在东北也依然毒热,在八月里的太阳底下锄  玉米,比在胶东还闷热,因为这里的玉米长得又高又密。由于这里的山大地广,地趟子远比胶东的地趟子长,锄好长时间才到头。地里都是一群妇女在干活,那都是一群强悍的东北妇女,她们已经适应了这样宽广的土地,已经适应了这样长长的地趟,已经适应了这样火毒的太阳。她们对这个陌生的我没有半点热情,只是自顾自地锄自己的地,把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领着我们干活的是一个高大肥胖的女人,她是妇女队长,因她的男人是生产队长,她便做了生产队妇女队的队长。她长了一双牛眼,脸上有浅浅的麻子,看着她的脸,你会联想到家乡晚秋那斑斑点点的山峦。她明显地对我干活的进度不满意,但她不正面批评我,她却会羞辱我。她对旁边的妇女说,看哪,人家那疙瘩奶子那简直就是一对金奶,那奶子干哈( ) 啦?能锄地吗?另有妇女就说,干哈( ) 啦,留给男人摸呗。一群妇女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撞击着玉米棵,发出噼哩叭啦的跌落声。我只有忍了,因为我是外来人。我忽然感到,从感情上说,闯关东其实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我只有加快地锄了。八月的阳光,强烈地照进玉米地里,闷热中,我还感到乳房有些鼓,里面的乳汁强烈地要求吸吮。我就想起了家中的那四个女儿。上工前,我就那样散乱地把她们扔在炕上,此时她们怎么样了,是在哭还是在闹,是老老实实地躺地在炕上,还是滚到地上爬。我不敢想象,那只有到收工时才能找到答案。此时的我只有加快地锄地. . . . . . .

晚上,直到黑暗象一张大网一样罩住了这个大山谷时,我和韩方岐才收工回家。可笑的是韩方岐一身的窑灰,象从墓地里走出来的,脸上几乎看不肉的颜色。韩方岐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想,那样的窑场必定是杀人的窑场。  更出奇的是,当我们打开屋门的时候,看到了另外一副景象,四个女儿滚成了一堆,在地上睡着了,浑身沾满了草和灰,一只肥大的老鼠正蹲在一旁,眼睛发出蓝幽幽的光,贪婪地看着她们,嘴里不时发出吱吱的叫声。见我进来,才慢腾腾地跑走了。脚步中体现出一种恋恋不舍。我一阵惊吓,急忙上前,看到四个女儿的耳朵鼻子还是好好的,这才放下心来。我一个个地将她们抱上炕,然后开始做饭。韩方岐说,我看你不要上工干活了,在家里照顾孩子吧。我说,我不干活,单靠你一个人挣那点工分,能养活这么多家口?韩方岐不吭声了,悄悄地洗着脸上的窑灰。

也不知道是嫌我锄地慢还是怎么回事,第三天,队长不用我和妇女们一起锄玉米了,让我一个人到东面沟夼里的大草甸子里割牲口草。这是一片庞大的草场,是山谷中的一块盆地,也是一块水草肥美的沼泽地,现在叫湿地。草甸子的水就是从大顶子山上流下来了的,它肥沃着呐。我一个人拿着镰来到草甸子割草。草,青青的,密密的,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水鸟,也有巨大的水蛇。我脱掉鞋,挽起裤腿,下到水里,一个人在草甸子里割着草,割着割着,会有一条蛇,带着一种人的阴凉从眼前游过。草深深的,我完全被草淹没下去。有时,四周会一点声音也没有,骇人的寂静。而当我正沉浸在这种寂静之时,忽然会有一只巨大的水鸟扑楞楞地从我眼前的草丛中飞起,水鸟飞过之后,又是一阵骇人的寂静,只有草在风中摆动的声音。只有我在割草的嚓嚓声。这时,我是多么渴望能和其她妇女们一起锄地啊!那怕那玉米地再深再长,天再热,太阳再毒。我割下的草,开始是放成一小堆一小堆,最后,我需要将这一小堆一小堆归拢成大堆。忽然,抱起青草时,我感到我手中一阵奇怪的冰凉,我低头一看,天哪,那是一条粗粗的蛇。我吓得妈呀地大叫一声,扔下草就跑,我跑啊跑,跑出了草甸子。我找到了车把式,我说,二姑夫,你跟队长说说,我不去割草了,我害怕。车把式把鞭子轻轻一摇,说,你该请请队长了,都是这样的。

队长是个干瘦的男人,留着一撮小胡。我想,晚上他和那个胖大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多么像一叶轻帆。队长的酒量却不像他的身体那样瘦小,一斤北大荒竟没有放倒他,而那个无用的韩方岐只喝了三两便到一边呼呼地睡去了。炕上只有车把式陪着队长喝。队长嘴在抿着酒盅,眼睛却不停地瞟着我,尤其瞟我的胸脯。我想起了那个妇女的话,“她那疙瘩奶子是金奶子,是留给男人摸的。”我知道,队长必定是想摸了。

车把式说,队长,让我侄媳妇回队上干活吧。队长说,再割三天,三天后回队上。

那是第三天,傍响了。太阳下的草甸子是一片清凉的气息。我心情好着呐。我知道再有半天我就结束了割草的活儿。明天,我就要回生产队干活了。我跟队上的妇女们在一起,我再也不嫌弃那深深的玉米地,那长长的地趟了。让那大草甸子,让那大鸟,让那水蛇见鬼去吧。我心里高兴,想唱。但不知唱什么好。忽然感到想尿,我想等尿完再唱吧。我便蹲在草甸边尿,尿完,刚要站起,我被一阵风吹倒了,那里是风,是队长。他从后面弄翻了我,那时我的裤子还没提上,什么都清清楚楚的。那只手首先伸进了上衣中,并准确地抓住了乳房。我说,你想干什么,队长。队长的面孔狰狞着,眼睛血红着,嘴辱上那一小撮红黑混杂的胡子都直了起来。队长说,你不要喊,喊也没有用,二里地之内没有一个人的。我在草丛里等你一上午了。顺了我,下午的草不用割,明天就回队上干活。否则,我让你割一辈子草- - - - - -

我想,我怎么老是欠男人的呐,前面有个白春林,后面又来了个狗队长。在我犹豫思考的时候,队长已经兵贵神速地做完了前期进攻,占据了有利地形,我所谓的反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啦,草甸子在我眼前黑暗起来。

第二天,我回到了生产队。

我想,我需不需把这件事告诉韩方岐呢。原来我是想告诉他的,但后来一想,他那样的老实人,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反正我永远是欠男人的。

大队窑场的活实在是太累了,韩方岐干完一天活回家就象死猪一样躺在炕上不动了。他说,月朋,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那不是人干的活,简直是地狱。看着韩方岐那可怜的样子,我就说,  如果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就不干吧,但睡了一宿,第二天韩方岐又去了窑场。我庆幸多亏没有把狗队长的事跟他讲,要不他怎么能支撑得住呢?

这年春天,窑场的活特别多。不但白天干,晚上还要打夜班,韩方岐累得腿都拖不动了,我劝他不要干了,他终是不听,我担心要出事。果不出所料,那天晚上,韩方岐被人抬进了屋里,原来他在搬砖坯的时候,坯码子倒了,他被砖坯砸伤了,身上流着血。我把韩方岐安顿在炕上,一边擦着血,一边掉眼泪。四个女儿,望着这个血人,脸都吓白了。

韩方岐受伤尚且好说,问题是尝了甜头的队长仍对我纠缠不休。干活我跟妇女一起他下不得手,家里,有韩方岐在炕上躺着,还有一溜四个女儿,便更是下不得手。队长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那天,终于有了机会,他把老婆打发了回娘家去了,他找人捎信让我晚上到他家里去。我去了,但我不知道他老婆不在家。当我走进那座土坯房时,队长以为我是自觉自愿送上门来的,他迫不及待地脱了衣服,只剩下一个花裤衩,又要脱我的衣服,在他看来这场战斗比在大草甸子还容易,还简单。然而他打错了算盘,我可不认为这和大草甸子一样,在大草甸子他是偷袭成功,我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但却给我留下永久的耻辱,我还得找机会洗刷呐,这不,机会来了。我至今后悔,那天凭着我这么一个大高个子,怎么就被这个人偷袭,大概他来势太迅猛了吧。现在我重新审视一下眼前这个队长,我觉得可笑,这还叫个人吗,矮小的身材,干瘦的骨架,胁巴条一根一根的,清清楚楚地凸现在外,活像一副髅骷。队长以为我害羞了,嬉笑着脸说,山东客,快上炕吧,等会别来人啦。我象是豁出去了,也不在乎他报复不报复。我说,好吧。我伸出手来,以极快的速度,扯下他的裤衩,一把揪住了他的那个野心勃勃的阳物,狠狠地捏着。队长痛得嗷嗷叫,说,山东客,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说,干什么?告诉你队长,我是闯关东来讨生计的,不是来陪你睡的,我又使劲捏了那个阳物一下,队长痛得哇哇叫,只得向屋外跑去,阳物出了我的手,我就抓住了他的花裤衩,一用力,把花裤撕成了两半,这样,队长就等于光着屁股跑到了屋外,我继续向外追。屋外有不少在外面凉快的人,大家看到队长光着屁股被一个女人追着,都象看西洋景一样,一边看,一边笑。队长说,这个山东客到我家来调戏我。有人就说,队长,山东客调戏你,怎么人家没脱衣服,你倒脱光了?人们笑得更厉害了,这时韩方岐的远房亲戚赶着马车过来,他吼道,侄媳妇,你这是干什么?我知道,我做得过分了,就呆呆地停立在街口。

促使我离开大顶子山脚下的那个县,不仅仅是为了摆脱队长对我的纠缠。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我得知这里的人都普遍患一种大骨节病。身体的各个关节都显得特别粗大,而且疼痛。我问了发病的原因,人们告诉我是水土导致的。当地较多地生长着哈达树、楸子树和黄孛椤树,这三种树的根子发苦,它们的苦汁渗到的水里,人们饮用之后,就患上了一种大骨节病。我听到这个消息,如同五雷轰顶。我没想到逃出了刀山,又落入了苦海。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患上这种病。我问他们,哪个地方不会患上这种病。他们说,向西北走,走得远远的,就没有这种病。于是,我拉家带口,离开了大顶子山东麓的那个县,转到了大顶子山的西麓,在黑龙江省西部的一个县落下脚。

到达这个县的县城后,我们茫然地向县城外走去。我们举目无亲,不知要到哪里去。我只得一路乞讨,走过一个村子,又走过一个村子。然而见到我们是盲流,又是这么大一个家口,谁也不愿意收留我们。我们就在东北这块黑土地上流浪着。

当春天的干热风在黑龙江松嫩平原上空肆虐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正在这片黑土地上艰难地行走着。那一天,我们又走进了一个屯子,见屯子里围了许多人,我们走上前去一看,原来是一匹母马躺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一看就知道是一匹要产驹的母马,因为它的肚子大大的,阴部流着血,一个兽医模样的人,一会儿摸摸马的肚子,一会儿把手臂捅进马的阴道。过了一会说,是横产,咱没有办法。

一个中年男人,大概是个生产队长,他沉不住气。他跪在那个兽医面前,哭诉着说:“兽医大哥,你可要帮帮俺的忙啊,俺这是花了好几百块钱从内蒙古买来的马,死不起啊!队上的乡亲们也都跪下来请求兽医。兽医却不耐烦地扬了扬手说,你们哭也没用,我有什么办法,我只不过是个江湖兽医。反过来说,这匹马别说我接不了生,就是整个黑龙江也没有能够给它接生的。

我本来是凑过来看热闹的,可是看着看着我就看不下去了。我看到了那马在流泪,生产队长在流泪,生产队的社员们在流泪。特别那马的表情我尤其看不下去,我想起了我当年生孩子的艰难,痛疼,我感到那人和马是一样的哟。我突然还神奇地发现那马的目光在和我的目光接触,交流,好象在乞求着我,期盼着我,等待着我。天哪,我看不去了。我终于大喊了一声,我说,让我来试试。

这象放了一颗炸弹,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来了,集中到穿得破破烂烂,狼狈不堪的我们一家人身上。尤其是那个江湖兽医,更用一种奇异的复杂的目光上下巡睃着我,在确认我既不是个疯子,又不是个妖怪之后,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是学兽医的,我路过这里。

见我目光坚定,说话果断,生产队长和社员的目光开始有了些信任的成份。

见人们还有些犹豫,我说,你们治不治,不治我就走,治就听我的。说着,我已开始挽起袖子。

大女儿韩冬雪过来扯着我的衣襟说,妈,俺怕。另外三个女儿韩冬岩、韩冬梅、韩冬凌也都过来哭。唯有韩方岐目光呆直地看着我和马。

队长大概见我有些来头,就说,操他娘的,死马当着活马治吧。这位大姐,你说怎么办?俺们一疙瘩人都听你的。

我说,来二十个年轻力壮的,把马绑住,扯住它的四条腿,不让它跑了。

队长听了我的话,马上挑选了二十个壮小伙子,用绳子拉住马,防止它跑。我向队长了要了一把宰马的刀,用盐水蘸了蘸,便向马走去。

然而,事情发生了变化,那马原来看我的目光是很柔和的,是一种乞求的目光,友善的目光,可当它看到我手持一把尖刀走近它的时候,它的目光变了,变成了一种敌视的目光,仇恨的目光,绝望的目光。它大概觉得我不是个好东西,是借机来结果它们母子性命的。它要反抗。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握着刀子,向它的肚皮划去。

马开始反抗了。这是匹烈马,尽管有二十人用绳子拉着它,但它还是有着充分的力气,在我的刀在皮下进一步深入的时候,母马后腿的双蹄狠狠地踢向我的脑门子。我机智地闪过,才躲避了这两蹄。这时,我的四个女儿哭着上来了,喊道,妈- - - - - 别管了- - - - - 别管了- - - - - 马把你踢死了我们怎么办呐。

韩方岐却说,月朋,要当心,他急急将四个孩子拖下去。

我看四周密密麻麻站满了乡亲们,他们脸上写着感动。

队长被刚才这惊人的两蹄吓懵了,对拉绳的人骂道,操你们些妈,你们不能拉紧点吗?那马蹄子乱踢蹬,这位大姐怎么干活。

二十个小伙子将绳子扯得紧紧的。

我拼上去了。将刀向母马的肚皮上一扎,然后轻柔地将肚皮劐开,立时,就有一股血喷出,烫着我的手,并有一股腥气热气直扑我的鼻子。我将肚皮的豁口一点点地扩大,腹中的小马就随着豁口慢慢地露出来。在我认为差不多的时候,我放下刀子,将小马慢慢地取出,不长时间,一匹漂亮的小枣红马被我完全取出来了,我割断脐带,交给了一旁的老饲养员,我再为母马慢慢的缝合刀口。等这一切做完之后,我感到眼前一昏,张倒在地。

实际我是紧张加累的,昏了一会就好了。我睁开眼看到的是四周乡亲们感激的目光,也看到了那江湖兽医古怪的目光。

这时,韩方岐说,月朋,咱们走吧。

生产队长说,你们到哪里去?

我说,我们是从胶东来闯关东的,在大顶子山那边住了些日子,又来到这里,我们随便找个地方落户。

生产队长眼睛一亮,说,大哥,大姐,如果你们不嫌弃,就留在俺们屯吧。

乡亲们一齐说,就留在俺们屯吧。

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我们一家六口就在这个屯子安顿下来了。

生产队长给我们到大队报了户口,找了四间闲房,送给了我们一些口粮。那些热心的乡亲们也都你家送一点,我家送一点,来接济我们的生活。我和韩方岐都在生产队干活,由于我救活了一匹马,队上的人对我们都很热情,不象在大顶子山那边,人们拿我们当外人看,我和韩方岐心情都很愉快,日子尽管也苦,但过起来却很有意思。

这里不但人好,自然环境也很好,这里的地貌特征与大顶子山那边完全不一样,大顶子山那边是山区,而这里则是平原,书上称松嫩平原。一望无际全是地。纯纯的黑土地,见不到山,也没有山,连个小丘陵都没有。在这平坦的土地上只有一种树,白杨树,一排一排的,高大挺直,为这平原增加了立体感。当初这是为防风而栽植的,现在却成了平原的一道风景。在这里见不到河,松花江和嫩江离这里都很远,它们只在遥远的地方奔流,而这里只有一些水泡子,也就是自然形成的一些圆不溜丢的水湾和水坑,那都是由天上的雨水和雪水积存起来的,不流动,是死水。有些大片的低凹处,他们叫碱沟,其实那不是沟,是一片洼地,洼地里长满了一种叫羊草的草,人们就在草地上放马放羊埋死尸。他们所说的碱沟里不出碱,而是有个别地块属盐碱地,碱沫子都泛在地面上,白花花的一片。人们就把这些碱沫子弄回家炒,炒出来的碱却是红色的,一个一个红色的碱砣子。由于是平原、地块都很长,地分节,一节地有两华里长。我站在屯前的白杨树下,望着这无垠的黑土地,我感叹到,这才是黑土地,我现在才来到了真正的黑土地呀。我想,黑土地养人,我就在这黑土地上好好生活吧。

第二年春天,不知什么原因,屯子里的马大批地死亡。不仅本屯的马死,外屯的马也死,全公社的马都在死。马匹的大量死亡,不但造成了大量的经济损失,而且严重地影响了春季农业生产,正是春耕大忙季节啊!那时,公社也没有兽医站,更没有专职的兽医,马有了病,只得找些江湖兽医,而这些人有几个是真本领的?生产队长就焦急地问我有没有办法。我说让我试试看吧。我就对病马进行了认真的检查。发现生病的马都是一种症状,拉肚子,呕吐,吐白沫,身体发烧,眼结膜充血,发红,发病5 ~ 6 天就死亡。根据我在农学院掌握的知识,马患的并不是奇病怪病,而是胃肠炎。我就对症下药开始了治疗,我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一方面给马打针,打庆大霉素,服用安乃近、安痛定、土霉素,一方面灌服中药。我用陈皮、杜仲、厚朴、茴香、当归、甘草、生姜等几位中药材配制健胃药煎给马喝。在我的精心治疗下,病马一匹匹地好了,本队的马治好后,其它生产队的病马也请我来治,一个月之内,我治了全屯8 0 多匹病马。在治完马之后,我还告诉他们,造成马发病的原因是役使和喂养的不科学,主要是过度役使,使马劳累过度,浑身是汗,又用凉水饮用,使胃肠受到了刺激而发炎。他们对我的说法心服口服,于是我的“神兽医”名声就传出去了。外屯的人纷纷来请我去治马。为了治马,我还学会了骑马,我骑着马,奔驰在广柔的松嫩平原上。那一个春天,我就整个在全公社治马。由于我对全公社畜牧业做出了贡献,公社的书记还破例接见了我。这时,我心里就感到无比的惬意。我庆幸我上了农学院,并学了畜牧兽医专业,使我在东北这块黑土地上派上了用场。于是我想起了我的母校,想起了我的同学,尤其想起了我的好同学金粉,她现在分配在哪里工作呢?

那天傍晚,我从很远的一个屯子治马回来。我骑着马,沿着平原笔直的大道向回走。这时,夕阳已开始坠落,天地间被映成了一片辉煌的红色。苍茫的平原,宽广无际,一排排白杨树,在田野上耸然而立,一片片村落正冒着炊烟,远处的一湾湾水泡子在夕阳下泛着金光,一轮巨大的红日就在平原的天际徐徐下沉,画出了一幅生动的平原落日图。我被这幅图画震撼了,迷住了,我勒住马,将马头转向西,痴痴地望着这雄浑的大自然的奇观。直到太阳落尽,平原、白杨树、村落、水泡子,被一片暮色所笼罩,我才打马向回走。可是当我走进一条碱沟时,我被一伙子人拦住了。为首的是那天看到的那个江湖兽医,那个肥肥的胖胖的家伙。

江湖兽医奸笑着说,妈的,一个山东娘们跑到东北来逞能了。

我说,同志,我没惹着你啊。

江湖兽医冷笑一声,哼,没惹着?有你这么能着,老子都吃不上饭啦。

我忽然就觉得我做错了一件事,我过于在外地逞能了。江湖兽医说,把她拉下马,教训她一顿。

我被几个人生生地扯下了马,一顿拳打脚踢之后,才带着那伙人骑马走了。

我擦了擦脸上的血,艰难地爬上马背,迎着凉爽的晚风,缓缓地朝屯子里走去。

我回到了家里,我躺在炕上。韩方岐看我脸上被打得鼻青眼肿,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告诉他,我就哭,大声地哭。我这是自那次省城遭难之后第一次如此放松,如此张扬地哭。四个孩子听到我哭,她们也都过来哭。于是,在这个春夜里,在这个屯子里的四间小破屋里,就被一片哭声淹没了。

晚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第二天,我又骑着马上路了。头天傍晚我看到的是落下的夕阳,而第二天早晨,我看到的是升起的朝阳。我想,只要太阳还能升起来,我郐月朋就不会倒下。而且我拍了一下马,马便飞奔起来。我向另一个屯子扑去,因为那里有许多病着的马。

在我路过一个屯子的时候,我被一个青年拦住了。我想,难道那江湖兽医又派人来使坏,可当我看到站在我面前的那个青年是副善良的面孔时,我就排除了自己原来的想法。我跳下了马。

青年见我下了马,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两眼含泪说道,神兽医,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我说,救你什么?

青年说,救救我媳妇。

我说,你媳妇怎么了?

青年说,我媳妇生孩子生不出来,快要死了。

我说,我可是兽医啊。

青年说,人畜都是相通的。

我想,罢罢罢,就去看看吧。

我随青年走进了屯子,走进了青年的家,全家人都在围着青年的媳妇束手无策。我走上前去一看,媳妇已经奄奄一息,我看了一下她的肚子,与我接生的那匹母马一样,又是横产。没有别的法儿,只有剖腹。好在我现在已经有了手术箱,有了麻醉药,有了手术刀,我就给他媳妇做了剖腹手术,从肚子里接出来一个胖大小子。当那小子发出哇地一声啼哭的时候,全家都向我跪下了,齐声喊道,恩人哪- - - - - ,恩人哪- - - - - -

我还惦记着远处那个屯子里的病马,我要走,但主人家却拦住了我的去路。主人家在门口挂了彩,放了鞭,中午请了亲戚邻居,把我奉为上宾,大家你一盅我一盅地让我喝酒。我第一次喝酒。又第一次喝这么多酒。我醉倒在主人家的炕上,我做了一个五彩的梦。

从此,我在这片辽阔厚重肥沃的黑土地上,开始了我一边治牲口,一边医人的奇特人生。

下篇

     

我没有想到韩方岐会病,而且病得这么重。细说起来,这也是我造成的。我一天到晚骑着马到处为牲口治病,为人治病,生产队的活就全部扔给了韩方岐,而且韩方岐又是个身体十分虚弱的人。他患得是类风湿性关节炎,脖子肿得不能转头,手指、脚趾都肿歪了,膝盖肿得寸步难行,最后终于瘫在了炕上。那时四个女儿,大的才1 2 岁,最小的才6 岁,面对躺在炕上的丈夫和一群不懂事的孩子,我真是心酸。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一边不停地到处借钱买药给丈夫治病,一边起早贪黑地下地干活,支撑着这个沉重的家。我就不停地给韩方岐注射封闭、醋酸强地松龙,安痛定,吃强地松片和消络痛。韩方岐的病有些好转,却不能下地干活。地里的活只有靠我一个人干了。这一年秋天,生产队分了口粮田,我家分了6 垄谷子,每垄能有一亩多地。眼看谷子熟了,孩子小,韩方岐在炕上不能干。我愁得直掉泪,就在抢收的节骨眼上,凑巧我的身子也坏了( 来月经) 。整天拖着又累又疼的身子去割。手上磨出了大血泡,裤子上也渗出了血。看到别人割完了回家的时候,我是多么羡慕啊。摸着疼痛的腿,看着望不到头的谷子垄,尤其是熟透了的谷粒,风一吹,唰唰地落在地上。我心里怵了,这是一家人的口粮啊!

谷子在秋风中猎猎作响,那遥远的谷垄却永远到不了头,我心里说,谷垄啊,短一点好吗?让我歇一歇,让我歇一歇吧。然而谷垄却依然那么长那么远,那样迷茫。我没有半点办法,只有挥镰去割。我的手是麻木的,我的镰是机械的,我成了一个机械的人。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前面响起了嚓嚓的割谷声,象音乐那么美妙,那么动听。我疑虑地直起身,我看到了前面的人在割我的谷子,是队长,还有其他几个社员。

秋风这时就在野地里发出好听的声音。

然而韩方岐的病却越来越重了。他不但下不了炕,而且痛得在炕上直叫唤,叫得我心里在流血!我只得扔下一切,东奔西走给他买药治病。经过药物的治疗和我的精心照料,韩方岐的病情有了根本性好转。但我却拉了一千多块钱的机荒,这一千多块钱是我在屯子里三十多户乡亲们手里借的,尽管人家没有着急要,但我总不能不还给人家呀!那时,才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年,人们普遍被一个穷字所笼罩着,一千块钱,那是一个天文数字啊!我知道,靠正常的劳动,我是无论如何也还不上这巨大的债务的。然而,不通过正常的劳动又有什么办法,难道去偷,去抢,去蒙,去骗?

韩方岐和四个孩子都睡着了,我却睡不着,生活也不让我睡。我知道,在我生活的字典里是查不到平静、安逸这四个字的,既然没有这四个字,我又怎么能安然睡去?想一想这些事吧,当年如果不是我坚持要生下那军人的孩子,我又怎么会回到农村?如果不是为了摆脱贫困,我又怎么会跨海来到东北?如果不是我为了满足韩方岐生男孩的愿望,又怎么会一个女娃子一个女娃子地出生,造成这么大一个家口?如今,我又走到了一个生活的十字路口上,我知道,这个家庭的舵把是掌握在我手里的,靠谁都没有用,靠谁都解决不了问题。韩方岐尽管是个男子汉,但韩方岐只有男子汉的道德,却没有男子汉的力量,他已把他男子汉的力量转移到我身上来了,只有我才能把住这航船的舵把,只有我操驶着舵把,才能保证这条船走上正确的航道,只有我才能驶着这条船由生活的此岸到达生活的彼岸。

我必须寻找新生活的启动点。

那天,我正在家里犯愁,忽然一个黑糊糊的青年来到我家里,我两眼直直地望着这个青年,不知他要来干什么。我猜想可能是借过人家的钱,来催还债的。可在我的记忆中,没借过这个青年家的钱。在我疑惑不解的时候,青年开口了。青年说,大嫂,你忘记我了吧?我就是那年求你给我媳妇接生的。我忽然想起了跪在我马前的那个青年。青年又说,大嫂,知道你现在生活十分困难,我来送一百块钱给你。我不收,青年却说什么也要给我,我只好收下了,我问青年现在干什么?青年说,他现在在齐齐哈尔做生意。我问他做什么生意?他说是贩菜。我说,贩菜能赚钱吗?青年说,只是要吃苦。给你这钱就是我贩菜挣的。青年说完就走了。

青年的到来,真是恰到好处,他给我指出了一条生活的路,我的眼睛明亮起来。

韩方岐却不支持我的想法。韩方岐说,出那么远的门,太叫人不放心啦。

我说,现在改革开放,政策放宽了,我们要利用这个机会出去挣点钱,早点把机荒还上,你不看你这一溜四个孩子,她们要吃要穿还要上学呢。

韩方岐说,你可是个女人家。

我说,我是个女人家又怎么了,又不是个黄花闺女,难道谁还能强奸了我不成?我说这句话底气却不足。心里想,在大顶子山那边的时候,难道没被队长强奸过?

韩方岐见我态度坚决,就不再吭声了,闷着头抽他的烟。

韩方岐不再阻拦,大女儿韩冬雪却跳出来干扰,韩冬雪已经十二岁了,上了二年级,懂了一些事。她听到了我和韩方岐的谈话,更知道我要孤身出门远行,便哭闹着不让。我就说,冬雪啊,要听话,别阻挠妈妈,妈也不是愿意扔下你们,妈是为了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妈出去挣钱,一是为了给你爹治病,二是要供你们念书。你们要好好学习,将来要上大学,你们姐妹四个都要上大学,妈就是把身上的骨头榨出油也要供你们,你不但要好好念书,还要帮你爹做家务,还要照顾好你三个妹妹。听话,我的好女儿。

听了这番话,大女儿韩冬雪不哭也不闹了。

韩方岐却在一边抹着眼泪。

第二天,我出现在八里屯的那个我给他媳妇接生的青年家里,我说,老弟,我要跟你去齐齐哈尔贩菜。

那青年的全家人都愣了。

那个青年叫马全明,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马全明不愿意带我去齐哈哈尔,他的媳妇也不愿他带我,他们知道一个单身男人和一个单身女人去做买卖会发生什么危险的情况。

我急了,我说,我一个大老婆子了,还能怎么样?大概他们两口子想起了我给他们孩子接生时的好处,就勉强同意了。

我和马全明从县城的坐汽车到了安达,又从安达坐火车前往齐齐哈尔。马全明其实是个很不错的青年。粗看,长得黑一点,但仔细看,五官还是挺端正的,而且脸上棱角也比较鲜明,唯一不好的一点是嘴唇上留一撮小胡子。但我发现东北的青年普遍都留有小胡子。关键是他有一副健壮的身体和聪颖的脑瓜。他也很健谈。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是几分之差。高中毕业后,他就回到了村子里,在生产队干活。他家里很穷,兄弟姊妹多,爹妈又有病,好不容易给他说了个媳妇,而他的三个哥哥有两个是光棍汉。改革开放后,他感到不能再这样穷下去了。他有个亲戚在齐齐哈尔郊区菜社,他就去齐齐哈尔做起了贩菜的生意,还真赚了不少钱。

坐在火车上,我就对这个青年产生了同情和敬意。

车到了齐齐哈尔,马全明说他暂时不能和我在一起,他要和其他几个生意合伙人到内蒙古边界考察一下,看能不能到苏联去做点生意。我一听,就知道马全明他们是想做大买卖,而且又把我扔在齐齐哈尔。我不愿意,我说,我也要跟你去。马全明坚决不同意,他说,我的那几个朋友,都是蒙古人,粗野的很,他们见了女的是不能轻饶的。他让我先从齐齐哈尔郊区菜社批菜,然后坐火车北上,在内蒙古加格达奇与纪文中间的一个小站下车,那里有一个林区小镇,那里菜价贵,就在那里卖菜,卖完后,再返回齐齐哈尔。说完,他不管我同意还是不同意,扔下我就走了,临走时,他又说,过段时间,他会回来找我的,并把他齐齐哈尔郊区菜社亲戚的地址和他在齐齐哈尔一个经常住的地址交给了我。

马全明一走,我忽然觉得我陷进了一片汪洋大海之中,极度迷茫,极度孤独。我原来还以为我是个强者,是个硬女人呐,可当我进入了这个城市之后,我感到我是多么软弱,多么孤独,多么可怜。我踽踽独行于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任城市昏黄的灯光照着我,任城市混杂的熏风吹着我。

我是没有钱住旅店的,马全明给我那一百块钱,临走前我用它还了两家的机荒。我身上只装了十块钱,还要用它做本贩菜呐,那能住旅店。我在街上转了好几圈,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不知怎么又转回了火车站。我发现火车站前,有不少人席地而坐,席地而躺,没有人管,我觉得这应该是我的归宿了。我便找了一个空间蹲下,从一个破布包里拿出一个蛇皮袋子和几件旧衣服铺在地上,坐下,我左右一看,都是一些篷头垢面,衣衫不整的人,显然,他们都和我一样,是一些盲流。

可是我刚坐下,麻烦就来了,一个卷毛青年小伙子从火车站门里闯过来,指着我就骂道,操你奶奶的,怎么占我的位置。我不服气,就说,你这小兄弟说话这么不客气,这怎么是你的位置。卷毛青年说,老子多年就在这个位置。我说,这里你也没做个记号。卷毛青年说,没做记号怎么,你那臊×还做记号了吗,不照样是你的。我有些恼怒,质问他,为什么骂人?卷毛青年说,骂人?老子还要打人呐,说着就要上前来打。我想,你难道还敢真的打吗?就坐在那里赖着不动。卷毛青年果然没打我,说,看你这娘们是从乡下来的,要不这样吧,你交上一块钱,这块地方就租给你睡。天哪,他是想诈我的钱。我想,我那十块钱是留做贩菜的,怎么能给他。我下意识地摁了摁贴在胸前内衣布兜里的那十块钱,仍坐着不动。卷毛青年将手放在嘴里,头一摇,弄出一个尖厉的呼哨。马上从车站大门里又冲出三四个他那样的人。卷毛青年说,把这癞娘们给我拖走。几个卷毛小伙子不顾我的反抗,将我拖出廊檐外,又把的蛇皮袋和旧衣服扔给了我。我只得离开了火车站,向街深处走。这时候我感到饿了。我看到街边许多小饭馆里面灯光通明,诱人的饭菜味从里面飘出来。我不敢过多地向那里面看,越看越引起我的饥饿感。我就咽着从肠胃里不断冒上来的涎水,直着头向前走。一只手提着旧布包,一只手始终捂着那十块钱。我不知怎么就拐进了一个胡同,胡同深深的,窄窄的,很少有灯光。我心里就害着怕。正在这时,我听到后面有了脚步声,我转头一看,后面有个黑影,我走,那黑影也走,我停下,那黑影也停下。我知道遇上了歹徒,我不敢再往前走,更不敢向后走,身上一阵阵地出冷汗。我忽然急中生智,大喊了一声,韩方岐,你快过来呀,你这大老爷们尿尿怎么那么费事。我这一喊还真管用,那个黑影迅即消失了。我赶快掉转头,钻出了胡同,返回上街道,三转两转,又转到了火车站。我看到我刚才坐下的那个位置依然空着,那个卷毛青年仍在一边巡睃着,象一只看家的狗。这时,一个女人过来扯了扯我的手,说,大妹子,我这里还有点地方,你过来咱俩一块躺着吧,出门在外不容易。我就跟着那位大嫂来到了她的“铺位上”,我把蛇皮袋子和旧衣服铺下,紧贴着大嫂躺下,我感觉到了大嫂的体温。

夜深了,我躺在“床铺上”,望着前方的天空,天空中星光灿烂,新月如镜。我心里在说,我的丈夫韩方岐啊,我的女儿韩冬雪、韩冬岩、韩冬梅、韩冬凌啊,你们可知道,我已经到了齐齐哈尔,你们可知道我这第一天经历的吗?知道我睡在一个什么样的旅店里吗?知道我遇到了什么样的坏人和好人吗?你们要记住啊,我明天就要去贩菜啦,明天就要去挣钱啦。明天,明天,我睡着了。

第二天,我按照马全明给我的地址,在齐齐哈尔郊区菜社找到了马全明的那个亲戚。那是个女同志,对我很热情,她问我一个女人家为什么出来贩菜,我说,家里经济太困难了,逼得实在没法,她就批菜给我。这里的蔬菜十分便宜,青椒才5 分钱一斤,她给我批了7 0 斤,才花了三块五角钱,我背上这7 0 斤青椒上了火车。按照马全明给我指使的路线,直奔内蒙古的一个叫阿里河的小城镇,这是个林区小镇,镇上居住的大部分是林业工人,手里比较有钱,本地又不生产蔬采,所以蔬菜价格比较贵,一斤青椒能卖到6 角钱,是齐齐哈尔的十倍多,而且一下车就有菜贩子给你包销,我背了7 0 斤青椒,一下子卖了4 2 块钱。我简直不敢想信我的眼睛,这是钱吗?这是我挣来的钱吗?然而分明是4 2 块钱,由四张1 0 元的两张1 元的组成,清清楚楚,真真实实。我用一块小手帕把它一层一层地包起来,放在贴身的衣服兜里,用身体温着它,护着它。晚上,我花了两角钱买了一张干饼,用开水泡了泡吃了。第二天,我又从阿里河坐火车返回齐齐哈尔,单趟正好是一天的路程。

我没想到我会这么幸运,一个月的时间,我已赚到了3 0 0 块钱,平均每天1 0 块钱。齐齐哈尔真是个淘金的地方。当我将那些零碎的钱点到了3 0 0 块的时候,我哭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一个月前,我不相信卖回的4 2 块钱是真的,而现在我相信这3 0 0 块钱是真的。我捏着那一叠钱,亲了又亲。这么多钱,我不敢带在身上了,那怕在贴身的内衣里也不敢,因为它这么厚,太显了。我就想应该把它捎回家,家里正等着花这钱,韩方岐买药需要花这钱,四个孩子吃穿等着花这钱,但我不能捎给他们,乡亲们更等着花这钱呐,他们是把从牙缝里挤出的钱借给我,借给我为韩方岐买药。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他们不急着花?我就知道有1 0 户生活是非常困难的,而他们每家借给我3 0 块钱。没有什么可说的,先把这1 0 户的钱还上。于是我去了邮局,向这1 0 户每家寄了3 0 块钱。除去邮费之外,我只留下1 5 块钱,又把它放在贴肉的衣服里。走出了邮局,我象办完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如释重负。我看到眼前的齐齐哈尔十分美丽,路美丽、楼美丽,车美丽、人更美丽,我就在心里喊了一声,齐齐哈尔,我爱你- - - - - -

从黑龙江的齐齐哈尔到内蒙古的阿里河,这条铁路线,我已经跑得很熟了,这列火车也是固定的,去的时候叫3 0 3 ,回来的时候叫3 0 4 。但是我坐火车的时候,做了很对不起铁道部的事,这都是马全明教做的。为了省钱,每次我并没买到直达的,而是只花3 角钱,买一站的票,停站后,要查票,马全明就告诉我遇到这种情况,要装熊( ) 耍赖。火车上好多人都是那样做的,我忽然感到我不能那样做,我尽管眼前陷入困窘,但毕意是个知识分子,是受到高等教育的,我有自己的人格,做人的尊严,我就自觉补了票,以后就买全程的票。时间长了列车员都认识我,说,这个大嫂不一般。

后来,我还真做了一件不一般的事。

从齐齐哈尔向阿里河贩菜,并不只我自己,有一大批人,有不少是妇女。那一次,我们这伙妇女被阿里河的一个市场管理队抓去了,说我们扰乱了当地的市场秩序。把我们关在一个大房子里进行教育,而且把我们身上的钱都搜去了。有两个女的就不吃饭不睡觉,整天哭。我却没有哭  ,我觉得我们没有错。我们是根据党的改革开放搞活经济的政策来做生意的,市场管理费我们交了,我们又是遵纪守法,公平交易的,我们有什么错,他们早晚会把我们放出去的。我就和他们不一样,吃得饱,睡得着,还劝说他们几个。我最庆幸的是,我的钱没有被他们搜走,他们搜走的只是放在外衣口袋里的1 0 块钱,而那1 0 0 块钱我是分两下藏在我的乳罩里和裤头里的,他们敢动那里?但是据其她几个人说,她们的钱都放在外衣口袋里,全部被搜走了。果然,关了三天,市场管理队要放我们。我却不让戗了,我指着那小头目说,你们简直是无法无天,说关我们就关我们,说放我们就放我们,这是在社会主义的中国,是讲法制的,你放我们走,我们还不走了。

头儿一看我来者不善,就说,你说怎么办?

我说,要赔偿我们的损失。如果不赔偿,我就到你们自治区政府去告,我也不贩菜了。告不倒你们,我就不回来。

头儿害怕了,命人把三天前搜去的钱退回来,又格外给我5 0 块钱。

我说,单独给我,我不要,要给大家都给。

头儿便给每个人发了2 0 块钱,并沮丧地说,妈的,赔了三天的饭。

我开心地一笑。

出了大房子,我就直奔火车站,我知道3 0 4 快开了,我要赶快回齐齐哈尔贩菜。当我持着火车票赶到站台的时候,火车已经缓缓开动了,我红了眼,不知那来的力量,飞身跃上了列车,紧把着车门外的扶手,随着列车驶出车站。出站后,火车速度加快,我紧紧把着扶手,迎风而立,我感到我不是我了,而是铁道游击队中的游击队员,但这种豪壮的感觉只是一瞬间,我其实是在玩命,这是很危险,一旦遇到桥梁隧道,或是我手把不住摔下来,我都会粉身碎骨,好在这一站没有桥梁和隧道,我也把住了,就是这样在火车上挂着跑了2 0 多里地,在第一个小站上停下,才被列车员发现,她的脸都吓黄了,说,你不要命了,我伸了一下舌头,赶快钻进了车厢。

在贩菜的过程中,我发现阿里河不但蔬菜短缺,好多生活用品都短缺,我就试着做别的买卖。我就从富拉尔基、扎兰屯向阿里河贩甜瓜、帚笤,从涝州、台屯向阿里河贩鸡蛋和小鸡;从嫩江、哈达阳向阿里河贩小猪崽。我贩小猪崽的手段十分独特,为了防止小猪崽乘火车叫唤和挣扎,我将馒头用烧酒泡上后给小猪崽吃,小猪崽吃了酒馒头便醉了,我将醉了的小猪崽装进蛇皮袋子,背在身上。在乘车的旅途中,小猪崽既不动也不叫,既不拉也不尿,老老实实地睡在我的背上,像一个听话的孩子。等它醒来,我也到了阿里河,一个欢崩乱跳的小猪崽就出手卖了。为了把买卖做得更活,我还先后到黑龙江的牡丹江、八面通、穆陵、内蒙古的黄旗、希特哈旗去考察,我胆子越来越大,钱也挣得越来越多,一个月以后,我又赚到了5 0 0 多块钱。我想,这次除了还邻居一些机荒之外,应该给韩方岐寄点钱。

谁知乐极生悲。

我刚来齐齐哈尔的时候,还是夏末,那时天气还热,露宿在火车站的廊檐下还可以。入了秋,天气一冷就不行了。另外,火车站也开始整顿秩序,候车室内外那些睡地铺的全部清理。我就离开了火车站,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店安下身来。那天我本来准备到邮局去寄钱,忽然感了冒,头昏得很厉害。我就想,昏昏沉沉到邮局也不好,干脆等明天吧。我就早早地在旅店里着了。谁知道感冒没好,肚子也坏了,忽地一阵肚子里绞胀着痛。我弊得受不了,随便披了件衣服跑到厕所里去了。谁知在厕所里一蹲就是半个钟头。等我回到房间,才想起没穿那件贴身的衣服,我急忙去找那5 0 0 块钱。钱没有了,我翻遍了所有的衣服和角落皆找不到那钱。我眼前一黑,差一点栽在那里。天哪,这可了不得,这是我一个多月的心血啊!借乡亲们的钱,乡亲们等着用它,家里丈夫在治病,在过日子等着用它。现在竟然丢人,这钱丢了,还不如我人死了好呐。我知道钱是被旅店的人偷去了,我就去找旅店的人理论,旅店的人那里承认。我就跟他们吵了一顿,结果被人家赶出了旅店。

我又走在齐齐哈尔清冷的大街上。我现在看到这个城市路也丑陋,车也丑陋,楼也丑陋,人也丑陋。我心里就喊道,齐齐哈尔,我恨你- - - - - 但是,你恨它,你也得在这个城市里的街道里走,而走在这个城市街道上的我是一个如此倒霉,如此可怜的人,我不但那5 0 0 多块钱被偷走了,而且连身上留着做本的钱都被偷走了。也就是说,我现在已经是身无分文了,连个钱毛也没有,也就是说,我在这个齐齐哈尔再也无法贩菜了,我将要离开这个城市,我这时就很绝望。我感到其实人活着并不如死了好。我的脑子里再也没有什么乡亲,什么韩方岐,什么“韩冬”系列,我的眼前是一个黑黝黝的无底深洞,我正向那洞中走去。

我忽然想起了马全明,他曾给我留下了一个地址,说如果有急事就去找他,他不知回来没有?我就按照那个地址找到了他,他前天刚从中苏边境回来,他也在到处找我。见了我他还很兴,他说请我去喝酒,我说好,我现在倒真希望喝酒。我们就在一个小饭馆里喝酒,你一杯我一杯,喝得心里燥热,慢慢我的眼睛就朦胧了,我看马全明一点也不黑,白白净净的,英俊得很,潇洒得很。喝完酒,马全明领着我回到了旅店,我摇摇晃晃地进了他的房间,马全明就搀着我。开始时,他离我还有一点距离,走到房间里,他却抱住了我,不松手。马全明说,大嫂,我很想- - - - - 我都两个多月了。我说,我也想,我也是两个多月了。我那止两个多月,自从韩方岐病倒之后,我们就没有过过夫妻生活- - - - - 我心里空虚着,我那里也空虚着,我希望他的进入,我希望他的冲杀,于是我们俩就滚在了一起。

我终于离开了齐齐哈尔。我又和马全明坐在了火车上。我们的火车不是去齐齐哈尔,而是离开齐哈尔,向北走,向更远的北方走。列车的声音多么动听啊!咣咚,咣咚- - - - 咣咚,咣咚- - - - -

那天晚上,我们带着酒劲滚到了一起。马全明真是个威猛的东北青年,他一晚上来了三次,三次都是惊雷闪电,风狂雨骤,酣畅淋漓,使我进一步感到了做女人的滋味。奇怪地是,经这一宿的折腾,我的感冒也好了,拉肚子也好了,浑身轻松快活。只是丢失的钱仍让我心痛。马全明就说,大姐( 他现在不叫大嫂了) ,你不要心痛,钱算什么,丢了再挣。他从口袋里掏出3 0 0 块钱,让我把2 0 0 块钱先寄回家,1 0 0 块钱留做买卖垫底。我不要,他那里让我不要,我就只得依从了他。我给三家乡亲寄了1 5 0 元,给韩方岐寄了1 0 0 元,我留了5 0 元。我还给韩方岐写了一封信,我说我在这里很好,其实我真的很好吗?我哭了。

马全明告诉我,他在内蒙古海拉尔的中苏边界上做边贸生意,钱来得多,来得也快,问我想不想去做。我想,为什么不想,我出来不就是为了赚钱吗?何况我已经对齐齐哈尔不喜欢了,因为它伤害了我。但是,我跟马全明说,我们以后要保持一点距离,不能老这样弄。因为我要对得起有病的韩方岐,你要对得起你那个给你破肚子生了个大胖小子的媳妇。马全明狡猾地一笑说,我当然听大姐的,可是我时间长了受不了怎么办呢?我说,受不了了,那- - - - - - - - - - 到时候再研究吧。说完,我们俩都笑了。

我们俩就登上了火车。

我们俩坐着火车一直向北走,向西北走。出了黑龙江进入内蒙古,经过加格达奇,又经过我贩菜的地方阿里河( 又叫鄂伦春旗) ,在一个叫纪文的地方,办理了边防证,又继续西北行,到了根河,从根河转车到了莫尔道嘎,这是这条铁路的终点站,也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在莫尔道嘎下了车。

已是中种秋季节了,内蒙古草原上已经有了很深的冷意。阔远的天空里,白云拉着长条,象龙卷风留下的印记。天空下,草原静静地躺在那里。草原的地貌是特殊的,也很奇怪的。内蒙古高原是最近地质历史时期地壳抬升造成的。在抬升的过程中,整个地面发生和缓的挠曲,形成低缓的丘陵和宽浅的盆地( 蒙语称为“他拉”) 镶嵌分布的地表结构,这种地形比较简单完整,是一个起伏和缓,辽阔坦荡的高原。广漠的原野上没有显著的山脉和谷地,分割轻微,相对高差只有二三百米的变化。所以当你站在宽展的洼地内,只见周围远方有岗阜环绕,走上去并无岗阜的感觉,到高处环视,依然是茫茫原野,坦荡无际。眼下的草原已过了水肥草绿的季节,在秋风的吹动下,草已经开始发黄,更显出草原的苍凉。莫尔道嘎就是一座镶嵌在草原中的小城。但莫尔道嘎并不荒凉,并不孤寂,相反却热闹得很,嘈杂得很。内地来做边贸生意的人很多,使整个小城显得拥挤和不安。马全明领着我住进了一家简陋的旅馆,马全明又要弄那事,我不让。我说,你不能老想那事,你老想那事你就完了,我们要好好做生意。马全明听了我的话,不再提那事。第二天我们就在一家贸易货栈打了货,主要是一些轻工产品。就乘汽车到了一个叫做牛尔河的地方,从那里出境,越过额尔古纳河,到了苏联边境的一个小镇。

这是一个非常有特色的俄罗斯小镇,小镇就在额尔古纳河的河边上,风光秀美,景色如画,小镇是完全的欧式建筑,古色古香,古朴典雅,还不时地见有一座座尖顶教堂。满街都是是黄头发蓝眼睛的俄罗斯人,我就感到我进入了一个童话的世界,也忘记了自己是来做生意的,一个劲地拿眼睛满世界里傻看。马全明说,大姐,别光顾看景了,咱得赶快去贸易市场。我这才忽然一愣,赶紧跟上了马全明。我们来到了位于镇中心的贸易市场,这里商品繁多,人头攒动,有不少中国商人在这里做生意,但更多的是俄罗斯人。马全明边走边对我说,别忘了,要讲俄罗斯语。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马全明教给我几句简单的俄罗斯语,其它的都忘掉了,只记起了两句,称女士为“巴格鲁嘎”,称男士为“木土嘎”。我就在嘴里不停地念叨“巴格鲁嘎”、“木土嘎”。我们找到了一个摊位,这是马全明在中方边境提前办手续买下的。我们将货物放在了摊位上,我们俩各自背了一个巨大的蛇皮包,里面塞满了服装、布料、食品和其它生活日用品,这些都是苏联人所短缺的。一拨一拨的俄罗斯人在我们的摊位前走过。他们只是看,摸,却不买。马全明那边生意却做得很活,他不停地跟俄罗斯人讲,叽哩哇啦,他会说好多俄罗斯语,也卖出去了不少商品,而我这里却一件也没有成交,我就有些急,见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走过来,我大胆地说了一句,“巴格亚鲁”。马全明一听,急了,说你怎么说日本鬼子话?我这才发现我由于紧张说错,忙说,“巴格鲁嘎”。漂亮的俄罗斯姑娘听了我的召唤,望着我莞尔一笑,在我摊位前停下来。我将一件绛色的风衣递给她,姑娘将风衣接过来,爱不释手地看着,摸娑着,接着又穿在身上试着,我就趁机竖起大拇指头,意思是很好,很棒。姑娘穿着风衣,果然很合身,也显得很有风度。姑娘显然是看好了这件风衣,就开始向我讲究价钱,但我听不懂。马全明就过来与她讲,经过讨价还价,姑娘又拿了一件红色的毛衣,最后这两件衣服以1 4 万卢布( 折合人民币2 5 0 ) ,姑娘拿着衣服满意地走了。我也很高兴,这两件衣服在莫尔道嘎的进价是1 7 0 元,而在这里却卖了2 5 0 元,净赚了8 0 元,而且是卢布,外币,厚厚的一叠。

我们在苏联的那个小镇待了三天,  货物就全部卖出去了。我们俩又返回莫尔道嘎打货,打了货又到苏联那边去卖。慢慢地我们就守摊卖了,因为从苏联内地过来许多商贩,他们将我们的货物成批地买走,然后到内地去赚钱,尽管价格比守摊便宜些,但货物周转得快,钱也收拢得快,十几天的时间我就赚到了6 0 0 多块钱。那天晚上,马全明领我在苏联那个镇子的一家小酒馆里喝酒。喝地是苏联的伏特加酒,很烈,很冲,喝了几盅我就醉了。回到旅店,马全明又提出要办那事,并问我需不需要研究研究?我想到苏联来做生意,多亏了马全明,也赚了不少钱,就算答谢答谢他吧,何况我自己也需要,我就让他弄了。弄完后,我忽然听到隔壁的房间有打闹声,我和马全明就过去看,一看是几个俄罗斯男人在拖打一个中国人,而且那个中国人竟然是我在大顶子山那边时的那个生产队长。我们就问怎么回事,旅店里的一个“中国通”说,这个中国男人嫖人家俄罗斯小姐不给钱,偷偷跑出来,被人家追打过来。我问生产队长,欠人家多少钱?生产队长说,说好是3 0 0 块钱的,可是我脱了衣服之后,钱被人偷走了,办完事我就跑了回来。那几个苏联男人还要揍他,我从衣兜里掏出3 0 0 多块钱给了苏联人,苏联人才悻悻地走了。

苏联人走了之后,生产队长忽然跪在我的面前说,大妹子,我谢谢你了。我鄙夷地望了他一眼说,你不在屯子里当你的生产队长,跑到这里来干什么?生产队长站起来可怜兮兮地说,生产队长早叫人家撸了,我听说,在这里做生意赚钱,我就跑到这边来了,谁想- - - - - ,我说,外国女人是你随便玩的,你以为是在你的生产队呀,光睡觉不花钱。听了我的话,生产队长,不,那个瘦弱萎琐的男人脸红了一下,低下了头。

第二天,那个男人就在我们住的那旅馆里消失了。

我本来是准备赚到1 0 0 0 多块线以后,把借乡亲们的钱还上之后,我就回去一趟的。这么长时间,我也太想家了,特别惦念韩方岐和四个女儿。但就在我腰包的钱数涨到1 5 0 0 块的时候,马全明忽然病了,而且病在苏联的那个小镇上,这可真是病在国外。我也不知是什么病,浑身发烧、呕吐、昏迷,我估计是伤寒症。马全明说,大姐,我恐怕要死在苏联,你不要管我,你回去吧。我说,我哪能不管你,我不会不管你的。我就通过旅馆里的那个“中国通”把马全明送上了小镇的医院。医院的医生都很敬业,对马全明进行了认真的治疗,我也是昼夜守护在病床前。一直住了1 0 天院,马全明才痊愈,把我积攒得1 5 0 0 块钱花个精光。那天从医院回到旅馆,马全明竟伏在我的怀里,象孩子般地哭起来。

我们继续做着边贸生意。我咬着牙又坚持了一个月,我腰包里钱数又涨到了1 5 0 0 块以上,从1 5 0 0 块又涨到了2 0 0 0 块。我要回家了,这2 0 0 0 块钱,我没有通过邮局汇,我要随身带回家,我要一份一份地亲自交给还没有还给的乡亲们。我不能老是通过邮局汇,邮局汇钱缺乏一种感情色彩,没有人情味。起码我要当面感谢一下在危难之际帮助和支持了我的乡亲们。我就是要把钱带在身上,我怕什么,这是我的辛苦钱,这是我的血汗钱,这一次走在路上,有那个狗娘养的再敢偷我抢我的钱,我就跟他拼了,宁肯命不要了,我也要跟他拼,拼他个鱼死网破。我给韩方岐买了一套衣服,给四个女儿每人买了一套衣服,又买了些好吃的,还给凡借给我钱的乡亲们每家买了一点礼品,是苏联那边的,后来我又想起了生产队长,那个好心的收留我们一家的生产队长,我给他买了四瓶苏联伏特加酒,烈烈的高度酒。我还买了一个收音机,这可是个奢侈品,但我必须要买,有了这个收音机,韩方岐在家里就不寂寞了。在做好了这些准备之后,我就上路了。马全明没有跟我一起走,他说,他再待一个月再回去,不知这家伙安得什么心,他让我捎1 0 0 0 块钱给他老婆。

这一天,我启程回家了。我离开了那个美丽如画的俄罗斯小镇,离开了额尔古纳河,离开了莫尔道嘎,离开了根河,离开了苍凉壮美的内蒙古草原回到了黑龙江,回到了齐齐哈尔,回到了安达,从安达坐汽车,回到了我家所在的那个县。我是傍晚踏上那片土地的。黑暗已经争先恐后地向这片黑土地上挤来,它们是来寻找归宿?还是做匆匆过客?反正我是不喜欢他们。如今我是衣锦还乡,我希望光明照着我光光亮亮,体体面面地回乡,同乡亲们见面,同家里人团聚。然而七赶八赶,却赶上了这么个傍黑的时光,黑暗又拥挤着过来凑热闹。我仔细想,我离开家乡已经是四个月了,前两个月,我还间隔着向家里寄钱写信,但家里的情况我是不知道的,因为我不让他们写信,我没有固定的地址,信找不到我。自从我和马全明去了苏联做边贸生意,我就再没有往家里寄钱和写信。这两个月家乡在我的脑子里模糊了,韩方岐在这我的脑子里摸糊了,四个女儿在我的脑子里模糊了。但心里却紧紧地系着,系得越来越紧,紧得心里发痛。如今韩方岐风湿病怎么样了?是好点儿了?还是严重了?四个女儿怎么样了?她们肯定都长大了些?长得可爱了些?我把她们扔在家里四个月,我这是个称职的妈妈还是个不称职的妈妈?我脑子里就出现了一幅图画,就算一幅“相聚图”吧:我在黑暗中推开柴门,韩方岐和四个女儿在黑暗中认出了我,她们抱住了我,全家人哭成了一片。这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止不住的眼泪。我就催促赶马车的车把式快点走。从县城下了汽车,我遇到了我们附近屯子一挂马车,我让他捎了脚。我披着黑暗,走进了村子,来到自家的门前,却发现门锁着。我心里马上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家里出事了。我就到邻居家打听。邻居惊奇地看了我很久,之后才说,他大嫂,你可回来了。我说,大娘,我家老韩和孩子们哪里去了?大娘说,这一个多月,他大哥象疯了一样,他以为你失踪了,村里人都以为你失踪了。他大哥就到处去找你,找你也找不着,就回来。这1 0 天以来,他每天傍晚领着四个孩子在碱沟的路口等你,可怜人哪!没等大娘说完,我把行李放在大娘家里,扯腿就往碱沟方向跑。原来赶车的老汉没走那条老道,他拐了一个弯儿。黑暗已经压不住我了,也阻挡不住我,我看到了光亮,我的眼前是一片光亮,在我的奔跑中,黑暗纷纷躲离,逃逸,我的双脚播下的是光亮,我的身后是一条耀眼的光带。我就喊,韩方岐- - - - - 韩冬雪- - - - - 黑土地- - - - - ,白杨树也帮着喊,韩方岐- - - - - 韩冬雪- - - - - - ,夜风觉得劲不够,就帮我将声音向前送上一程。不一会儿,前方有了回应:郐月朋- - - - - - - - - - ,郐月朋- - - - - - - - - - -

这时,我就感到前方霞光万道,灿烂一片。我很快就冲进了霞光中,我被霞光熔化了。

家,因为我的回来而有了生气,有了欢乐,有了笑声。韩方岐的风湿性关节炎也好了很多,四个女儿穿上了我给她们买的新衣服,象四朵金花,灿烂生辉。大女儿韩冬雪一定要让我给讲外出流浪的故事,其他三个女儿都拍着巴掌要听。我就讲,给她们讲,讲在齐齐哈尔如何睡在火车站廊檐下,如何从齐齐哈尔向阿里河贩菜,如何从别的地方向阿里河贩瓜子、甜瓜、笤帚、小猪崽。我讲有一次,小猪崽吃的酒馒头少,半路上醒了酒,窜出了蛇皮袋子,满火车厢里跑,我就后面追,乘客们吓得四处逃避。四个孩子就乐得格格地笑,笑够了,她们就睡了。我和韩方岐也睡了,韩方岐拥着我,尔后就爬上了身。我就想起了马全明,想起了和马全明那些疯狂的事,我觉得我对不起韩方岐,但我不能告诉他,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他。

第二天,一轮很大的太阳从东地平线上升起,东北的土地大,生长出来的太阳也大。肥肥饱饱的,满满盈盈的,它从黑土地上冒出来之后,就从身上扯下些彩,满世界里抛。抛在土地上,彩就在土地上浸漫,抛在水泡子上,彩就在水泡子上浮游,抛在房屋上,彩就在房屋上流动,抛在杨树上,彩就在杨树上垂挂。我顺便扯了一把彩,彩就在我身上摇曳。我知道,黑龙江的一个新的早晨开始了。我叫起韩方岐,我叫起了我的大女儿韩冬雪,二女儿韩冬岩,三女儿韩冬梅,四女儿韩冬凌。我又叫醒了我院子里的猪呀、狗呀、鸡呀、鸭呀,我的院子里又有了动物的大合唱。我还嫌声音不够,我就劈起柴,斧头向下一落,木柴发出嗤得一声,象裂帛。我剁起了菜,把菜刀在木板上剁得震天价响,其实用不着使这么大的劲,我要的就是这个响。我还嫌不够,我又抓起猪食勺子在猪圈边上碰得崩崩响,象擂一面小鼓。我还嫌不够,又把收音机打开,音量放到了最大,正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时间,播发的都是改革开放国家发展的好消息。我就是要这种声音,就是要这种生活的声音,这种鲜鲜活活,张张扬扬的生活的声音。

中午,我请一桌客,左邻右舍都请来了,还特别把好心的生产队长请来了。黑土地的人民是多么的豪爽,他们不用杯喝,用碗喝,用大碗喝,我也用碗喝。我说,乡亲们,我从胶东那边来,在这里无亲无友,无依无靠,是你们收留了我,帮助了我,我感谢你们,我敬你们一碗酒,我一仰脖,非常壮烈地将  一碗酒灌进了肚里。就听得乡亲们说,好大妹子,好女人。然后就是一片咕噜咕噜的喝酒声。这时,日光和风声就在院子里停止不动了,它们也被我灌醉了。

那一天晚上,我说,韩方岐,我还要走。韩方岐说,到哪儿?我说还去做生意。韩方岐就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我。韩方岐说,你是不是外头有了人儿,想把我和女儿扔下不管?我说,韩方岐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想一想,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告诉他,苏联的边贸生意,钱很好挣的。我刚刚熟悉,扔下怪可惜的。韩方岐说,钱赚多少才是多,拉下的机荒也还上了,在家安稳实脚地过日子吧。我说,刚刚还上机荒你就满足了。上级号召我们勤劳致富,你难道不想过上好日子,何况我们有四个孩子,你还有病,房子又是人家生产队的,你难道要一辈子借人家的房子住。你让我再出去两个月,赚下一点钱,置一点家底,让日子红红火火地过起来。

韩方岐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韩方岐又说,我就放你这一次,再不准你出去了。

我点了点头。

那一天,我打点好行装又出发了,又是一轮硕大的朝阳在映照着我,我就迎着朝阳走去,辉辉煌煌的。大女儿韩冬雪在后面喊了一声妈- - - - - ,我回头一看,韩方岐身边斜坡式的一溜四个女儿,日光里,也是辉辉煌煌的。

我沿着原来的路线,又到了内蒙古,到了苏联的边境小镇,并找到了马全明。在我回家的这些日子里,马全明这家伙赚了不少钱。见我到来,马全明很高兴,他说,大姐,这段时间,家电生意做得很火,苏联这边缺那个。可是我却在他的房里间闻到了一种洋香水味。我说,这些日子你没干什么坏事吧?马全明说,没有,绝对没有啊!他好像感到很委屈。我说,我怎么闻到了一股外国女人的味道,是不是跟罗斯小姐泡上了?马全明说,昨天晚上是有个罗斯小姐来过,不过我没弄她,我把她赶走了,我怎么能和她弄,我还怕弄上那个兹兹病呐。他把艾滋病说成了兹兹病。

我说,如果真是那样那就好。大兄弟,我可告诉你,今后不但不准你跟外国女人弄,也不能再和我弄。我这次到你家看了你的媳妇,她很好的一个人,她盼着你早点回家呐,我还真感到对不起她。马全明听了我的话,就很有些感动。

我和马全明就往返于莫尔道嘎与苏联的边防小镇之间,主要倒腾家用电,生意做得很顺。两个月的时间,我赚了四千块钱。两个月后,我不食言,和马全明结着伴离开了内蒙古回到了家乡。

这时,已经是隆冬天气了。外面大雪封门,我们一家人坐在屋子里暖和着。回家团聚的幸福很短暂,过了几天,我就觉得很寂寞,很无聊,像一个驰骋疆场的将军,战争的硝烟忽然散去,他觉得他已没有了用武之地。

雪在外面落着无声,我和韩方岐在家里坐着无声。韩方岐知道闯荡惯了的我坐在家里寂寞。他说,月朋,只要你不出去,在家里干点什么都行,我都支持。我说,能干点什么,只能回到生产队上,可生产队又实行了生产责任制。韩方岐却摆出一胸有成竹的样子,他说,要不这样吧,我看这里牲口多,公社以下没有兽医站,咱办个个体兽医站怎么样,这样既可以为老百姓服务,咱们又可以挣到钱,你是学这个专业的,干起来轻车熟路,我也可以给你搭个下手,扯扯马蹄子什么的。

天哪,我的韩方岐怎么是这么一个聪明的人,他怎么想到了这么一个好点子,而我却没有想到,我就想起毛主席那句著名的语录: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在这里,一个生产队几十匹马,一个屯子有数百匹马,一个公社有上万匹马。由于历史的原因,一个公社连个兽医站都没有,为马看病治病,主要靠一些江湖兽医,而这些人大都没有专业知识,靠得只是一些实践经验,有的甚至就是一些混饭吃的,使很多马匹由于得不到及时正确的防疫和治疗而死去。我刚来的那一年,大批的马由于患胃肠炎而死亡就是例子。如果办一个专门的兽医站,既防疫,又治病,不就解决这个问题了吗,我自己所学到的专业不就派上用场了吗。实际,我在去外地做生意之前,已经发挥了这方面的作用,我心里感到一阵激动,一阵振奋。我又想到了那4 0 0 0 块钱,我计算着,明年春天,建一栋新房,用去2 0 0 0 块钱,剩下2 0 0 0 块钱,就用来办兽医站。想到这里,我站起来,拔腿向门外走去。韩方岐问我干什么去,我说办兽医站啊。

门外的雪落了一地。那其实不是雪,是一片白色的亮亮的声音,那声音在宣称着,这里不是黑土地,是白土地。我想,滚你妈的蛋吧,你怎么能是白土地,白土地有这么肥的生活吗,白土地有这么壮的事业吗?白土地能使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吗?我就踏着那声音走,声音被踏着疼,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我来到了生产队长的家里,生产队长问我干什么,我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生产队长说,这事我做不了主,你要去找支部书记。我又踏着声音推开了屯子支部书记的门。支部书记正在吃饭,满嘴沾满了黄黄的玉米渣子。见我来了,支部书记想擦,但这时他老婆又把下一碗端过来了。支部书记又接着喝,呼噜呼噜的,好响,好动听。我就说出了我的全部想法。支部书记又喝下了一碗,支部书记说,你的想法很好,我完全支持你办兽医站,你也一定能办好,我看出来了,你是个能人,干哈( ) ( ) 成。前些年给马治病,你已经很有名气了。我帮助你到公社,到县里办手续,现在县里正鼓励支持发展个体私营经济,弄不好,你还能成为一个典型呐。听了支部书记的话,我心里暖暖的,我真想上前亲支部书记一下。

我又踏着那白色的声音向回走,声音在我脚下有些绝望。

那白色的声音连我都较量不过,还能较量过太阳?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太阳终于倒出来手来收拾它。白色的声音瞬间就消失了,黑土地终归又是黑土地,黑得暄疏,黑得流油。人们又在这黑土地上种上大豆、谷子、甜菜、毛棵( 向日葵) 、亚麻。黑土地上就被一片绿色覆盖了,被一片绿色浸染了,白杨树还是那样一排排整齐地排列,鲜嫩的叶子在春风中哗啦哗啦地响,它象一副副摇铃,生生地把春天给摇来了。

在春天里,我的畜牧兽医服务中心也办起来了。我没有听韩方岐的,叫兽医站,我觉得那个名太普通、太陈旧,缺乏时代感,我就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屯子没用我自己建房,专门腾出了一个闲着的四合院,我用自己的钱购置了医疗器械和药物以及其它办公用品,乡邮局专门给我安装了电话,在一个天光朗朗的上午,举行了挂牌开业仪式。县农牧局、兽医站的领导,公社的书记、主任等一大批人都来参加了挂牌仪式,县里电台、电视台、报社都派来了记者,屯子的支部书记给我讲了话,生产队长给我放了鞭炮。满屯子的人都来了,人人脸上挂着笑,象太阳一样的笑。看着这样的场面,我心里就十二分的激动。书记说,月朋同志,你讲两句。讲两句,然而当着那么多领导的面,我却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我的大女儿韩冬雪在一旁鼓励我,妈,你说。韩方岐就望着我笑。我就说了,我说,我一定不辜负领导和乡亲们的希望,利用我学的知识为大家服好务。说完大家就鼓掌。

挂牌仪式结束后,大家都走了,有一个男人却不去,我一看,正是那年打我的那个江湖兽医。江湖兽医已经很憔悴了,他局促不安地对我说,大妹子,还记我的仇不?我说,记什么仇,早几辈子忘了。江湖兽医说,如果不记仇,我想到你这里来干活。我一愣,说,你- - - - - - 江湖兽医继续说,我知道你是大学生,又是学这个专业的,我由衷敬佩。我虽然没有你那么专业,但我有几套治牲口的祖传秘方。我紧紧地盯着江湖兽医的脸,江湖兽医是一脸的真诚,我被这真诚打动了。我说,好吧,你就来干吧,咱们一起干。

我看到江湖兽医眼里流出了泪,他说了一句,谢谢你,大妹子,就走了。

我将他送到大门口,我倚着门框,看着江湖兽医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毛棵( 向日葵) 地的地边上。

尾声

我不知道我这种想法是不是自私。我本来是不准备回胶东老家的。我已在黑土地上扎下了根,我已与黑土地分不开了。经过几年的创业,我的畜牧兽医服务中心已经发展得十分好,不仅为这片黑土地上的马匹的防疫治病提供了优质的服务,而且服务中心自身也得到了发展壮大,工作人员已增加到1 5 个人,固定资产已达到1 0 0 多万元。我家庭生活也彻底脱贫,不仅衣食不愁,而且用上了冰箱、彩电,韩方岐还买了一辆摩托车,他那干瘦的屁股下面常常在喷烟吐雾。然而我却要回去。

这起缘于那封信。

这是韩方岐的哥哥来得信。他信中说,改革开放后,胶东的发展变化非常大,经济快速发展,人们生活水平迅速提高。吸引我的并不是这些,他说,现在家乡的教育水平高,学生高考升学率极高,他的三个孩子已有两个考上了大学,其中一个考上了清华,现在有不少当年闯关东的,为了让孩子考上大学,都回来了。

这封信刺激得我一宿没睡着觉。我想了很多,我想起了我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曲曲折折,苦苦难难。凭着我不倒的精神,不屈的毅力和不停的拼搏,终于挣扎出来了,并打出一片新天地。但这只是我个人的事业,我个人的事业成功了,但这不是最终的,我还有四个孩子,四朵金花。孩子是祖国的未来,社会的未来,也是家庭的未来,我的未来。孩子们将来必须让他们念书,成材。而现在东北的教育水平显然不如胶东,大女儿明年就要上高中,这是考大学的冲刺阶段。后面还有三个女儿,我的目标是都要让她们考上大学,成为祖国建设的有用人材。如果按照考学的需要,是要回胶东的,可是这么多年黑土地容纳了我,养育了我,成就了我,我与他们已经水乳交融,命运与共,难道我忍心离开他们. . . . . . .

痛苦中,我敲打着自己的头。

我想起了“孟母三迁”,我就下定了决心。

我终于说服了支部书记,说服了乡亲们,我把这个畜牧兽医服务中心无偿地献给了屯子,我让那个江湖兽医接替我当上了服务中心的主任。

那天早晨,我将我的家当装上了一辆拖拉机,准备出发。全屯子的乡亲们在路旁送我,支部书记和生产队长也在那里。我全家人流着眼泪向乡亲们道别。我心里说,乡亲们呐,我对不起你们呀,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们收留了我,而在你们十分需要我的时候我却离你们而去,愿你们谅解我吧。

拖拉机终于开出了屯子,过了碱沟,向县城方向驶去。这时后面却有一个男人追来,边追边喊,大姐- - - - - 大姐- - - - -

我看清楚了,那是马全明。

    , 2 0 0 2 年1 2 1 5 日于文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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