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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坊
作者:陈全伦

秋天的风很硬,很硬的秋天的风就把山里的一切都改变了。当然还有那场寒霜。自从那个早晨那场寒霜下过之后,那山里的万生万物就象挨了一下铁沙掌,立马就蔫了。那风其实在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它不让那庄稼草木有喘息的机会,在寒霜落过之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过来了。于是,原本是万木葱茏绿色盈野的山间便渐渐枯萎发黄了,变成了画家笔下的又一道风景。

山上却不显得凄凉,各队都在各队的山头上一簇一簇地忙活着秋收,热闹着呐。

庙花山很高,站在山顶上完全可以看到四周的山野,看到山野上的秋景,看到秋景中的人们,看到人们手中的秋收。冬至就这样痴痴地看着。他向正西面看,那是四队的山头,四队也在那里刨地瓜,他试着能不能看到他的爹妈,还有他的姐姐和妹妹。

果业队长双菊叔就不满意了。

双菊叔说,冬至,你是怎的个事,停着想媳妇啊,不赶紧装车。

冬至慢吞吞地弯下腰,往牛车上拾着地瓜。

豌豆在车的另一面,帮着往车上拾地瓜。她的腚撅着,显得又圆又大,双菊叔走过来,在她的腚上轻轻地掐了一下。

豌豆感到象被蜂子蜇了一下,立时就骂了一句,死硌应人,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双菊叔好象没听到似的,一脸正经地对豌豆说,明天就准备开粉坊,要多拉点地瓜。从这一趟开始,你跟车,和冬至一起拉地瓜。

车装满了,冬至赶上牛车便走。牛车被地瓜压得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车轱辘好象油碗也干了,唧唧扭扭地响个不停。牛车就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两边是落光了叶子的果树。风吹着光溜溜的果树枝子发出呼呼的响声。

豌豆在牛车后面走着,胖胖的腚一扭一扭的,比她粗粗的身子还壮阔。她怎么长了那么一副身子。

庙花山就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是相对独立的一座山,与村子周围别的山又有着一种扯不断的关系。山坡上栽得全是果树,山顶上却是一片空阔的地瓜地。春天的时候,果树开满了花,满坡是一片云霞,秋天的时候,苹果缀满了树,满坡又织成了一片锦绣。在南坡的当央有一口古老的井,那井里的水也不说清,也不说浑,是在清和浑之间的那么一种颜色,但用它下出的粉条,就有一种淡淡的香味,一种特别的光亮。南坡的底下,就是果园的饲养班,那里喂着许多头猪,疤拉万爷在那里主事。到了秋天,饲养班的就成了粉坊,果业队的办公休息也在那个地方。饲养班的前面是一条河,河水绕着山根,从遥远的地方流来,又向遥远的地方流去。

车子一路在下坡。冬至全神贯注地在前面赶着车,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后面还跟了一个人。不用说来一句话,头也不回。豌豆走在后面就很生气。你冬至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赶个牛车吗,长得个丑八怪样子,还瞧不起人。

冬至和豌豆是同一个年龄的人,长得又都不怎么样,同样一个笨脑子,念书念不进去,高小没毕业就辍学了,两人都来到了大队果业队。

走了一段路,豌豆忍不住了,就说,冬至,你真是个大木滞夯,木滞死个人。队长呲你,活该!活该!

冬至听了也不吭声,过了一会儿,说,队长呲我,也掐你的腚了,你也不强些。

豌豆说,那是队长不是东西,我骂不死他?

冬至冷笑道,哼,还骂他,心里还不是美喜喜啦。

豌豆说,冬至,滚你妈的×,你才美喜喜呐,我不跟你的车啦。

冬至说,爱跟不跟,又不是我找的你。

豌豆心里就气得鼓鼓的。

两人吵着,牛车就到了饲养班。饲养班门前有一棵大大的山楂树。疤拉万爷就在山楂树下码着地瓜。他看到了牛车,也看到了冬至,还看到了车后面的豌豆。

疤拉万爷神色有些夸张的说,呔——这一趟怎么按排了一个大姑娘,队长是不是想给咱冬至配个对象啊!

冬至没有吭声,停下车就奔东边的猪圈去尿尿。

疤拉万爷就对豌豆说,豌豆,冬至是个好青年啊,跟了他,保准能给你挣上饭吃。

豌豆说,万爷,你若看着好,就把你寨子姑娘给他吧。寨子是疤拉万爷的闺女。

疤拉万爷笑着,帮助从车上卸地瓜。

饲养班的院子里风很小,上午的阳光把饲养班的院子照得很温暖。

冬至尿完尿回来,疤拉万爷已经帮助把牛车上的地瓜卸下来了。他赶着车刚要走,豌豆说,你等一下。

冬至说,干什么?

豌豆说,你管得着?撒腿就向茅坑那边跑去。

冬至就在那儿玩弄着手中的棉槐条子,那是他的赶牛鞭。

豌豆回来了,冬至便赶着牛车走,豌豆跟在后面。

疤拉万爷在后面喊,冬至,你告诉队长,粉坊的家什我都安排好了,明天就可以干了。

冬至听到了,但没有吭声,他从来话少。

疤拉万爷就在后边骂,妈妈个×,真是个木滞夯。

豌豆说,我累了,我要上车去坐。

冬至说,上坡呢,牛更累。

豌豆说,我不管。说着就爬上了车,坐在车帮上。

冬至亦无办法。

豌豆坐在车上说,你妈生你的时候,是不是碰上了哑巴啦,你怎么那么不爱说话。

冬至说,爱叫的雀不长肉。

豌豆就在车帮上嘻嘻地笑。

快到地头的时候,豌豆悄悄地跳下了牛车,她怕双菊叔呲她。

这时,冬至和豌豆都看到地里增加了一个新人,在那个新人的旁边是花明哥。

花明哥是很好的一个人。他原来在小乡里工作,干着文书,思想进步着呐。后来乡里裁减,他第一个报了名,就回到了村里。村里人都说他大傻瓜的一个。花明哥自己却无怨无悔,安稳实脚地在农村干了起来。开始就干了一个普通的队员。后来进了支部,当上了支部委员,兼村治保住任。前年,又安排他分管果业队,他是双菊叔的直接上级。

花明哥今天领来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叫雅萍。是本村军人丛双喜的女儿。丛双喜1946年当得解放军,后来,随军南下在南方安了家。他的二女儿雅萍高中毕业后正赶上上山下乡,丛双喜就让女儿回老家锻炼。党支部就把她分配到了果业队。花明哥刚刚把她领来。

毕竟是城里的姑娘。长得个是个,脸是脸,腰是腰,腚是腚,没有一点是多余的地方。与吃地瓜粑粑长大的农村闺女不知要高出多少个档次呐。雅萍上身穿一件军装褂子,下身穿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脚蹬一双解放鞋,头上扎着两根磨橛子,皮肤白白的,头发黑黑的,脸笑眯眯的,半点羞涩都没有,站在那里玉树临风一般。在这秋后光秃秃的山岗上,忽然来了这么一个仙女般的人物,人们一下子惊呆了,都痴痴地望着她。尤其双菊叔看得那眼睛都出了神。这个老色鬼。

冬至和豌豆老远就看到了这个人。他们很快到了跟前,当他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后。他们俩只是悄悄地看了一眼,便不再看了。特别是豌豆,明白着自己长着一副粗大的腰身,一个圆鼓鼓的脸,还长着麻雀斑,平常连队上一般的姑娘都不敢相比。如今看到了那象画儿一样的城里姑娘,便感到自己一分人样儿也没有了。冬至更是躲在牛车一旁玩弄着那根棉槐条子。

这时,偏偏福建就没有话找话说,看呐,豌豆,人家是个女的,你也是个女的,人家长个什么样,你长个什么样,象个粪篓子,还一天到晚美滋滋的。

福建正在追着豌豆,而豌豆一直拒绝着他,福建一直心里有气,想不到福建竟用那样的话来刺激豌豆。

豌豆恼了,指着福建骂道,滚你妈×,福建,告诉你,别说是粪篓子,我就是一篓子粪也不会嫁给你,你就死了那条心吧。你家里女的都长得好?长得好还走路划圈儿。豌豆骂完就呜呜地大哭。

豌豆说得走路划圈儿是指福建的妈。她是个瘸子,一只脚走路有圈圈点点的动作。福建讨了个没趣,用那镢头把果树杈用力一刨,骂了一声,操。走到一边去了。

双菊叔说,你们都胡咧咧些什么,当着人家知识青年的面,也不怕人家笑话。

花明哥脸上有些不好看,他没有吭声,只抬眼向人们扫了扫,人们便害怕了。花明哥是村里最有威的一个干部,因为他正。

地瓜全部从庙花山上刨回来了,堆在果业队饲养班的院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红扑扑的,极是好看。而且还有一种生腥味儿从地瓜堆里散发出来,象豆根的味道。

疤拉万爷按往年的套路,三天前就把所有的家什准备停当,今天粉坊终于开张了。

这是果业队的一项副业,果业队有大片的土地,他们就把这些土地栽了地瓜。因为这些地都是瘠薄的山地,这些山地最适合栽地瓜。另外,一些小果树的树空里也给栽上。每逢秋天都要刨下堆积成山一样的地瓜。果业队的人员在生产队分了地瓜,果业队的猪子也吃不了那么多的地瓜。这地瓜便成了灾难。终于,在那年,有着一肚子心眼和怪趟趟的初中生福建就想出了门道。他看到舅舅村果园里开了粉坊,就建议双菊叔也开粉坊。双菊叔就派他到他舅舅村里去学做粉的技术,回来后福建就当上了技术员。粉坊年年在地瓜收拾回来之后就开张了。有了福建这样精明的技术员,粉条做得很好,年年都能卖个千儿八百块的。花明哥指示着双菊叔,这些钱不能乱花,用在来年果业队的再生产上,当然,果业队的人员每年是可以分得几捆粉条的。

粉坊又开起来了,男劳力从南河挑水,把水倒在一个水泥池子里。女劳力则把地瓜掀进水池里进行清洗。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干净了就送进粉碎机里粉碎。粉碎机嗡嗡地叫着,在嗡叫声中,还能听得到那齿轮与地瓜的挤压声。粉碎机一头吃着囫囵的地瓜,一头就吐出细细的地瓜渣子,地瓜渣子随着水徐徐向外流淌,经过几道过滤之后,流进埋在地下的一口大缸里。在这口大缸经过短暂的停留,就有人把它舀进另外几口埋在地下的中型缸里,兑上浆(一种液体酵母)就在那里沉淀,一天之后,地瓜的淀粉就会稳稳实实地沉淀到缸的底部,于是就有人把上面的水舀干净,把淀粉挖出来,那就是粉团,或叫粉坨,一块一块地队放在墙角,有着一种酸酸的味道。

粉坊里形成了一条忙碌的生产流水线,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双菊叔是这条流水线的总指挥,总枢纽。他一会儿到屋外督促一下挑水的男劳力和洗地瓜的女劳力,一会儿到屋里察看一下机器粉碎和粉团的沉淀情况。有时,还会亲自操棍旋一会儿缸,他象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骑着他的战马在阵前弛来驰去,威武着呐。

这时,他走到一口缸前,用一根木棍在缸里不停地搅动。从大缸里舀过来的地瓜粉子,在兑上浆之后,必须进行大弧度地搅动,也叫旋缸,一天最少搅动四次。双菊叔用力地搅动过一阵之后,他就蹲在那里慢慢地观察。观察了一阵功夫之后,他感到有些失望。正常情况下,旋缸之后,缸里会出现明显的变化的,白色的淀粉会慢慢地向下沉淀,而一些混杂的东西会慢慢向上浮,到最后上面形成一层黑色的粉子,叫糊,说明浆口合适,又叫生缸生的好。而现在呈现在双菊叔眼前却是另一种景象,水缸内始终是混混沌沌形成一体,丝毫没有沉淀的意思。这样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淀粉出得少。双菊叔心里就有些不愉快。他想起了技术员福建。他站起来,拿眼睛寻找着福建,他看到了福建,正在给柴油机加水。他用手势向福建打了招呼。福建走过来,双菊叔指着缸里的粉浆说,你是怎么搞得呀福建?你这技术员白当了吗福建?

福建一看缸里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福建说双菊叔你别呲我,从去年开始我就不管生缸了,那是疤拉万爷的事。

疤拉万爷也赶了过来,一看便知道浆口不合适,脸上便有了愧色,忙说,双菊你别呲福建,是我生缸生得不好。你落落火,我马上好好弄弄。

双菊叔忽然想起来了,去年秋天他考虑福建同时照看两台机子忙不过来,就把生缸和旋缸这两样技术活交给了疤拉万爷,并让福建把这两样技术好生传授一下,没想到今年就出了差错。但疤拉万爷是个老者,也不能多说他什么,于是双菊叔的脸色就缓和了一些。

这时,双菊叔的儿子跑了进来说,爹,俺妈病又重了。双菊叔一惊,跟着儿子走出了粉坊。

双菊叔有那个毛病,人人都知道双菊叔有那个毛病,而双菊叔除了那个毛病还算个好人。

这也难怪双菊叔,他有个老婆,老婆给他生了几个孩子,可后来他老婆病了,那病恰恰在那里,是不能和双菊叔睡觉的。而双菊叔正年轻力壮着呐,他不能不干那个事。由于道德的力量,双菊叔本来是压迫着自己的。然而有一个女人却主动勾引双菊叔,并且是个大姑娘,那个姑娘叫慧影,是一个很俊的姑娘,也很浪的,曾跟村里的工作组有过那事。那时双菊叔在二队干着队长,干得红红火火。慧影有事求于双菊叔,在有一天晚上,知道了双菊叔的老婆领着孩子回了娘家的时候,慧影便悄悄地钻进了双菊叔的被窝里,久违了房事的双菊叔获得了无限的幸福,第二天就很痛快地把慧影要求的那件事给办了。再找慧影,慧影却不干了。双菊叔对那事的欲望象开了闸的流水,再还能关得住吗?他便把目标对准那些懦弱的娘们。收拾了一个又一个,风卷残云一般,谁敢得罪队长啊!慢慢地就有了风声,人们就在他的背后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有一个晚上,双菊叔把一个工资户女人领到了碾棚里,正在如鱼得水的时候,被巡夜的民兵逮住。双菊叔无法在生产队干了,大队党支部让他到庙花山果业队,开始干副队长,后来队长死了,他就干上了队长。

双菊叔在果业队很是老实了几年,甚至连女人看都不敢多看几眼,后来干上了队长,人们对他以前的事渐渐地淡忘了,夸奖声多了,双菊叔便又有了些飘飘然,那种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欲望又蠢蠢欲动了。果业队其他几个女性皆辣椒式的人物,双菊叔碰都不敢碰她们。唯有豌豆相对老实些,但也不是个太熊的茬子。而且知道技术员福建正在追着她。他偶尔挑逗几句或摸捞两把都没遭到太大的反击。双菊叔想,等着吧,早晚有一天要把这个矮墩墩、胖乎乎的姑娘收拾一下。

正在这时,雅萍来了果业队。双菊叔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漂亮的女人。相比之下,乡下的女人那还叫女人吗?人说城乡差别,差在哪里?差在人嘛。这样的女人别说睡一宿,就是睡一分钟,死了也值。于是那个晚上,躺在炕上的双菊叔脑子里全是知青雅萍的画面,搅得他睡也睡不着。他知道,这是个城里人,是个知青,是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来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又是自己一个村里的人,完全不该有非份之想。然而不行,那娇美的身姿,花朵儿般的脸却怎么也挥却不去。无法,他只好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自言自语地骂道,双菊呀双菊,你真他妈的彻底地坏了。

病殃殃的老婆在一旁说,又在想哪个女人啦?实在受不了,去割块猪肉,犁个口用吧。

双菊叔说,你他妈的又胡说八道了。

这时,外面就有了几声狗叫。

粉坊里的粉碎机一天一天地在那里轰响着,这个声音从庙花山下饲养班的旧房子里传出来,那声音一波一波的,那声音开始还是强大的,在经过了一道道山峦的阻挡之后,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完全消失了。大约走出五六里地的滋味,这种声音就一点也听不到了。人们甚至不知道在这个山沟里还有这么个村庄,村庄里还有这么个果园,果园里还有这么一个饲养班,饲养班里还开了这么一个粉坊。

柴油机还在轰轰地响,粉碎机还在突突地转。

操作机器的人是福建。

村里人至今搞不明白,他怎么叫福建。你是在福建出生的呐,还是有个什么亲戚在福建工作。总之你是个与福建毫无干系的人,全村人与福建都无干系,全村人都没有去过福建。只有雅萍的爸爸去过南方,不过那是湖南,不是福建。然而偏偏他就叫福建这个名字,你能怎么样。

福建很是聪明的,是和冬至绝然不同的一个人。冬至算个什么,那个脑子笨得还能叫脑子吗?福建却是不同了,他脑子里的空空大着呐,他也是话语不多,却极爱钻研事儿。虽然只念了初中,却是个很有知识的大能人儿。他自己学习掌握了果树修剪技术,于是调到了果业队,果业队的粉坊是他到舅舅村里取的经办起来的。开柴油机、粉碎机也是他自己学的。果业队的人就说,给个火箭,福建也能开起来的。

但福建的心地不太好,他不如冬至淳朴善良,他有些孤傲,有些阴冷,甚至还有些狭僻,常常把一张脸板着,像一个刻毒的政治家。

他在追豌豆,豌豆尽管长得不好,也没有他那么聪明,但豌豆并不买福建的账,心想,我将来假如找不到人,宁肯跟冬至,也不跟你,你心性不好着呐。福建几次试探都失败。而且福建的妈,那个走路划圈的女人还托人做媒,豌豆就是不干、不干。

机器开起来了,每人都有很忙很冲的一角子活,福建却不用干,他只管机器,他一会儿看看柴油机,一会儿看看粉碎机,一会儿背着手,板着面孔看着别的干活的人,充满着一种优越感。

冬至负责往粉碎机的入料口填地瓜,他只能干这样的活。从机器肚子里返上来的地瓜渣子喷了他一脸,就建筑喷涂喷射的一种涂料颗粒。更要紧的是这颗粒喷到眼睛上会打得很痛的,福建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个破风镜,让冬至戴上。那风镜很好看的,镜片是一片大大的长方形的黑色玻璃,用一块宽宽的松紧带连结着套在头上,像一个水鬼(潜水员),极滑稽的。这种活儿极不容易干到好处,地瓜填得少了,机器跑空,地瓜填的多了,机器转得困难,而这时福建就有资格训斥冬至。冬至,你想把机器憋死呀!带着一种惭愧表情的冬至那喷涂着颗粒的脸上总会红一阵白一阵的。每每见到这般情景,豌豆就抱打不平,她会理直气壮地对福建说,凭什么训人,你会填你填。

福建见是这一番情景,心里就酸酸的,心想,豌豆怎么就那么坚定地站在冬至的立场上。

恰在这时,冬至又把地瓜填多了,粉碎机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柴油机的排气管里腾腾地冒出了黑烟。

福建气汹汹地走过来,用手指着冬至训道,你想干什么呀冬至。

豌豆看不下眼了,就对福建说,福建,你训斥冬至干什么,你是队长吗?

福建不满地说,我说冬至,不管你的事。

这时双菊叔走过来,对豌豆说,就你话多,又吵吵什么?

豌豆说,吵吵什么?你不在,他福建冒充队长呐。

福建忍不住了,说,谁冒充队长了,冬至填地瓜填得不好,我说了他一句,你就受不了啦,你还没嫁给他呐。

豌豆说,我爱嫁给谁嫁给谁,就是不嫁给你,就是不嫁给你,你能干什么?

福建说,你最好谁也不嫁,留着那个臊×生疽吧。

豌豆一听福建说得这么损,抓起一个地瓜向福建打去,福建一躲,地瓜落在了疤拉万爷的脸上。疤拉万爷哎呀一声,仰身倒地。

冬至由于眼前发生的吵闹分散了他的精力,把一大筐地瓜一下子填进了机器肚子,粉碎机呕呕地叫着就是转不动,柴油机的排气管子腾腾地冒着黑烟。

双菊叔火了,他大声骂道,你们都不想干了,都滚吧。

冬至茫然地望着停止了转动的粉碎机。福建也把柴油机熄了火,粉坊里忽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疤拉万爷无端地挨了一地瓜,额头上竟然起了一个大疙瘩,皮肤上渗出了微微的血丝,那本来就不端正的脸,显得愈发滑稽了。雅萍见了,悄悄跑回村里,从自己的小药箱里拿出“二百二”红药水,给疤拉万爷抹上。雅萍回乡的时候,母亲给她配备了一个小药箱,以备遇到头痛脑热和劳动损伤时用。雅萍觉得这个乐观、豁达、幽默风趣的疤拉万爷很可爱。脸被无端地打坏,她很同情。这样,疤拉万爷的疤脸上就有了一块高高的红红的印记。疤拉万爷说,好啦,有记号啦,现在算是丢不了啦,人们便哈哈大笑。别人笑,福建却不笑,他见到了雅萍那修长白嫩的手指在疤拉万爷的额头上抹着“二百二”红药水,心里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如果知道是这样,豌豆那个地瓜还不如打在自己脸上呐。

趁着人们不注意,福建悄悄地离开了。

双菊叔要把机器再开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福建。双菊叔便急得团团转,谁会开机器?谁会开机器?双菊叔求救似地问着人们。然而谁也没有说会开机器,双菊叔窘迫地站在那里,脸色灰灰的。过了一会儿,雅萍围着柴油机转了几转,说,我在上高中实习的时候学过开柴油机,不过我摇不动。双菊叔说这不要紧,我摇机器你按油门。双菊叔拿过摇把,用力地摇动起来,在达到最快速度时,雅萍按下了油门,柴油机便突突地冒出了黑烟。双菊叔脸上就有了笑意。

然而谁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大起来。

下午刚上工,粉坊里的柴油机和粉碎机依然在轰轰嗡嗡地响着。喝得醉醺醺的进宝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了。他是豌豆的哥哥,是村里有名的二虎头。

进宝长得五大三粗,他就立在门口,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像一个门神,他两手着腰,头象一台摄像机的镜头,把屋里所有的人傲慢地摇了一遍,最后把镜头对准了福建,他要给福建一个特写。

过了那么一会儿,他轻轻地用手招呼着福建,示意他过去,福建没有过去。福建虽然也是个刁毒的人,但在进宝面前还是很打怵的。

正在那里旋缸的疤拉万爷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说,进宝,你想干什么?

进宝说,这不用你管,老疤脸。

疤拉万爷说,我可是你爷辈。

进宝说,爷辈也是个鸡子色。

疤拉万爷气得疤眼都冒出来了,想上前把进宝拨拉到门外,反而让进宝甩到了门外,跌了个狗吃屎。

进宝豹子般迅猛地扑过去,照着福建左右开弓地扇开去。福建嘴角流出了血,冬至见状赶过来想帮一把福建,也挨了进宝几巴掌。

这情景正好被赶过来送地瓜的雅萍碰见了,她吓得脸上顿时变了色,喊道,这是干什么嘛,这是干什么嘛。我去找队长。旋即跑了出去。

进宝打够了,住手了,对着粉坊里的人说,操他妈,以后谁再敢欺负俺妹,老子饶不了他。说完扬长而去。

人们鄙视地仇恨地望着进宝慢慢远去的身影。

雅萍没有找到队长,却回家背来了自己的药箱。福建躺在粉坊的炕上,脸整个地都肿起来了,雅萍用她纤细的手指往他破碎的嘴角上抹着“二百二”红药水。福建脑子里产生了一种幻觉,他不相信给自己抹药水的是那个从南方城市里来的美若天仙的雅萍,而眼睛却分明看到了那张象画儿一般的脸。

下午收工前,队长双菊叔主持召开了果业队全体人员的会,对这两天发生的事进行了批评,特别批评了豌豆。豌豆不服气,说俺没叫俺哥来打人,一直缄默不语的花明哥发话了。他说,你没叫你哥来打人,难道你用地瓜打福建就对?花明哥的话具有极大的权威性和震慑力。豌豆不再说话,把头低进腿胯里。花明哥又接着说,我们天天喊要擦亮眼睛搞好阶级斗争,这可好,没跟阶级敌人斗,我们自己倒斗起来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最近又发出了最高指示,难道你们都没学过?就这样闹笑话给阶级敌人看?另外,我得表扬一下雅萍同志,她到果业队这几天表现很好,不但劳动积极,还乐于助人。你们看人家是什么觉悟,人家是来接受咱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咱们这德性怎么教育人?

大伙都拿目光看雅萍,雅萍便红了脸。

自从那天收工前召开了一次会议,特别是花明哥做了一次重要的讲话后,粉坊里平静了许多,劳动进度也大大加快了。院子里小山似的地瓜堆不见了,代之而起是一堆地瓜渣子。屋内的一角粉坨子堆也在不断地增长着高度,像从地面上冒出的一个雪山。

地瓜终于粉碎完,人累了个半死,机器也累了个半死。按照双菊叔的安排,柴油机和粉碎机都搬走。地下的几口缸也抠出来了,粉坊里的一切开始重新布置搭配,做着下粉的准备。

人们可以放松一下了。这天中午,疤拉万爷烀了一锅山兔肉让大伙吃。他是前几天到庙花山上套的,套了八只。双菊叔说,没有酒怎么行?他让疤拉万爷用地瓜干到村小卖部换了十斤烧酒,就在粉坊的热炕上喝起来。在粉坊里干活的人都参加了。双菊叔叫花明哥来,花明哥不来,这种有个人利益的事他从不参加,他总里显得那样高尚纯洁。双菊叔便领着大伙喝酒。热的炕,热的肉,热的酒,热的气氛。双菊叔喝得脸通红,那连鬓胡子都有些变了色。

福建也喝得很兴奋,脸上出现了微微的红色。他提出让雅萍表演个节目,大家都表示同意。雅萍也不推辞,下了炕,落落大方地唱了起来。先唱了一段京剧样板《红灯记》选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大家鼓掌,要她再来一块。雅萍又唱了一段湖南花鼓戏。大家听不懂词,但感到曲调很好听。疤拉万爷也是好酒量,喝得脸上的麻子都变成了红色。他很高兴,他说,看,人家雅萍姑娘唱得多棒啊,我看咱们的豌豆姑娘该唱一段啦,大家就鼓掌让豌豆唱。豌豆一听,吓得脸通红,直往炕里边躲,说,知道俺不会唱,出俺的洋相,还不如让双菊叔说段笑话呐。双菊叔说,我不会讲笑话,我出个谜语大家猜:远看像蜂窝,近看窟窿多,下雨不存水,刮风存泥多。大家知道谜底是麻脸,便都望向疤拉万爷。

疤拉万爷说,我知道双菊这家伙指的是我,好,我就接着讲段笑话,话说有这么个青年,那里长得都很好,就是长了一脸疤拉(麻子),后来,爹妈给他说了个媳妇,娶媳妇那天他故意戴了个大耳朵棉帽,把脸捂得严严实实。而新媳妇也用一块红布蒙着头。进了洞房,新郎把新娘的头盖掀开,大吃一惊,说,妈呀,你怎么是个麻脸?新娘也把新郎的帽子摘掉,说,你不也是一样吗?新郎哈哈大笑,说,咱俩是麻脸对麻脸,谁也别嫌谁,你们知道新郎是谁吗,就是咱疤拉万呀!别看咱两口子是麻脸,生的孩子脸上却是干干净净的,这叫麻脸养俊人。说完人们便哈哈大笑起来。

接着大家都敬双菊叔喝酒。双菊叔一连干了十几杯。双菊叔醉了,大家就安顿他在热炕上躺下,然后各自回家了。双菊叔躺在炕上,身上感到极度燥热,心里就想那事,好多男人酒后都想那事。双菊叔好长时间没有干那事了,他的老婆有病,不能和他干那事,别的女人也没有和他干的,而双菊叔身体强壮着呐,精力旺盛着呐,不干那事他实在受不了。他躺在炕上身子翻来覆去,难受得嘴里哼哼着。按他的身体的焦渴劲,现在给他一头母猪消受一下也行。双菊叔感到自己要膨胀了,要爆炸了,要崩溃了。而就在这时,豌豆又转回来了。刚才她把包头巾忘在这里,她回来拿包头巾。双菊叔看到了豌豆,他眼睛一亮,象在沙漠中看到了绿洲,象在死亡中看到了生机,他的眼睛都红了,象一只饥饿的狼。他一骨碌爬起来,把豌豆抱住,放倒在炕上,他要干,他要发泄,他要消受。这可不是一头母猪,这是一个人,一个大姑娘,一个肥肥胖胖的大姑娘。豌豆简直被他吓懵了,大声呼喊,你得死吗?你得死吗。

如果不是冬至在外面,豌豆今天怎么样也无济于事。处在村外的果园,果园的饲养班里,外面呼呼的秋风,人们都走了,疤拉万爷也回家有事了,如果不是冬至没走,豌豆今天肯定变成了双菊叔的菜了,一个女人变成双菊叔的菜并不需要一个艰难复杂的过程。好多女人都变成了双菊叔的菜,有的菜是主动端上来的,有的菜是被双菊叔抢过来的。而豌豆这盘菜,双菊叔垂涎已久了,何况双菊叔强壮着呐,又喝了酒,烧烧的高度白酒,猪喝了也会发情。双菊叔已解开了豌豆的裤带,那盘子菜已经抢到嘴边,筷子已经开始向菜盘里搛了。

偏偏冬至没有走。冬至也喝了不少酒,本来他也准备回家的,但走到院子里就感到头重脚轻,闷得难受,他也很想到炕上躺着,但队长已躺在那里,他怎么敢呢。他在粉坊的房东头的一块石上坐下来,任凉寒的北风啾啾地吹着,慢慢地就清醒了许多。他在回味着那天豌豆说的话,她说她要嫁给他,她真是那么想的?还是对着福建说气话?不管怎么样,她毕竟是说了那么多话,而大抵一个女人是不会随便说出那样一句话的。如果真是那样,那该是怎样的一个美事。豌豆长得不算漂亮,但豌豆身体棒,泼辣能干,自己长得丑不说,又熊又弱,家里又穷,眼望着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啦。想到这里,豌豆在他脑子里变得鲜活起来,美丽起来,温柔起来。那嘴边的涎水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豌豆的喊声。冬至冲了进去,他把双菊叔从豌豆身上拨拉下来,而双菊叔正在解自己的裤带呐,好险!

豌豆从炕上挣脱下来,匆匆忙忙地系上裤带,象一只惊魂未定的小兔,呆立在炕前。

而这时的双菊叔却噢得一声吐开了,不停地吐,肚中的那些污秽物粪便一样地泻在了炕前,向外流淌,一种刺鼻的味儿顿时充满了屋。双菊叔吐完以后,便死猪一般地睡去。

冬至一边收拾着污秽物,一边对豌豆说,哦,他是喝醉了,你别当真。

豌豆这时才象大梦初醒一般,哇得一声哭了。

双菊叔侥幸地逃过了一劫。

那天他酒后对着豌豆非礼,如果豌豆把这件事告诉了他那个二虎哥进宝,进宝能拿菜刀杀了双菊叔。然而豌豆从炕上下来后,她看到双菊叔吐得一塌糊涂,然后死猪般地睡去,她知道他醉了,而关键是冬至劝住了她。冬至说,双菊叔是喝多了,你千万别告诉你哥,再说这事传出去对你名声也不好,我保证不向任何人说。豌豆想,也是,自己也没吃亏,再说队长也不能轻易得罪,这样她就把这事捂下了,果业队别的人都不知道。通过这件事,她很感激冬至。豌豆觉得,一个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除了自己的家庭之外,必须有所归依,不然的话,老是有人想入非非。不是吗?冬至打她的主意,福建打她的主意,双菊叔也打她的主意,房后面的那个老光棍还老是馋巴巴地望着她呢。于是她就下定了决心,要和冬至好,她找了个机会,给了冬至一个暗示,冬至不傻,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那神态马上就变了,平常连话都不爱说的他忽然哼起了小曲,他眼睛瓦亮瓦亮的,凡注入爱情的眼睛都会那样瓦亮。从果业队收工回家后,他就跑到豌豆家里帮助干活,豌豆见了他,嘴边就有了笑。

酒后的双菊叔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他有一种犯罪的感觉。有一天,他到集上买了一双带带的圆口女布鞋,悄悄地送给了豌豆,豌豆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还狠狠地瞅了双菊叔一眼。

经过几天的准备,这一天,终于开始下粉了。疤拉万爷在粉坊的门上贴上了红对联,又在院子里放了几挂小鞭,噼哩叭啦地响。祀盼着下粉能顺顺当当,吉祥如意。每年正式下粉前都这样。

粉坊里好不热闹。

同样是一个粉坊,这次形成的可是一种别样的生产流水线。

有人在搬粉团,有人在调芡(把粉团揉成面团一样的状态),有人在添芡,有人在打瓢,有人在捞锅(包括洗粉),有人在桄粉,有人在搬粉。屋里支起一口十刃大锅,锅灶底下烧着粗粗的果树枝子,凶猛的火焰贪婪地舔着锅底,锅里的开水顶着高高的水花,那浓重的水汽就在粉坊里弥漫着,营造着一种特有的气氛。于是人们就感到劳动在一种模糊的迷离的状态中。

双菊叔又进入了状态,他仍是那样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他指挥着他的千军万马,踏着胜利的硝烟,从一个战场又转到了另一个战场上,那满屋的蒸气就是那流布于战场上的硝烟,他亢奋异常,他大喊一声,疤拉万爷,把火烧得旺些再旺些。

正在烧火的疤拉万爷回应了一声,得令-------

他将一根树桩填入了锅灶,灶火映红了他的麻脸。

福建和冬至两人的活儿紧挨着,而且互相衔接。福建的活儿是添芡,他把别人调好的粉芡添进粉瓢里,所谓的粉瓢其实就是一个下粉的漏斗。用铁皮做成一个瓢状,上面钻了眼儿,用木头架支着固定在锅的上面。冬至的活儿就是打瓢。当福建把粉芡添进粉瓢里后,冬至便用自己的双手握着拳头不停地击打那面团,发出叭唧叭唧的响声。于是粉瓢底下就出现了根根扁扁长长的粉条徐徐地进入锅里,那锅里的水早已烧开了,急急地冒着水花,它正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粉条的下锅呢。很快锅里就漫出了香香的甜甜的粉条味。粉条儿在开水里煮过之后,就被捞锅的挥舞菜刀齐刷刷地斩断,然后捞出放进冷水里泡洗,有专人在那里泡洗,泡洗过之后捞出来桄在粉桄子上,就送到院子里的铁丝上凉晒。

冬至干得算是最冲的一角子活了。除了不停地敲打拼耗体力外,还要忍受锅上热气的蒸发。然而冬至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他心里高兴着呐,人高兴了,就不会觉得活儿累。他干脆脱了褂子和裤子,只穿了一条长裤衩儿,他的身子黑黑的,油油的,他用力地打着瓢,锅里的汽蒸着他,他身上流出了汗,汗滴到锅里的水中,水又变成了汽蒸他,冬至不感到这是在打瓢,他感到这是在擂鼓,他的两个拳头就是鼓捶,那粉瓢就是鼓面,锅灶上就是他擂鼓的舞台,粉坊里的人们就是他的观众。他轻轻地敲鼓,咚咚咚咚,那粉条不是粉条,是那鼓发出的音律,一波一波地向村庄里,向原野上,向天空中,向遥远处传送,那是他欢乐的鼓点,是他美好生活的乐曲......

福建手上轻松地干着活儿,心里却闷闷的。这些日子,他已明显看出来了,豌豆对冬至亲近了。而且他还看到收工后冬至帮助豌豆家里干活。事情已经很明朗了,豌豆已经看上了冬至,而豌豆家里也接受了冬至。福建心里就感到无比的难受,豌豆一直是自己追逐的目标,而豌豆一直在拒绝他的追求。他也知道冬至也在做着这种追逐,那可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豌豆谁也不倾向或者跟了一个比他福建优秀的人,福建心里也能接受。而偏偏他要嫁给冬至。而冬至那是怎样的一个人,人没有个人样,家没有个家样,整个一个大笨猪,一个大狗熊,哪一点儿比得上自己。那么豌豆为什么舍了自己而随了冬至,难道是嫌弃我的妈,我那个一只脚走路划圈的妈?可她走路划圈与我有什么相干,再说她走路划圈还耽误她上山干活了吗?想来问题还是出在冬至身上。这个人也许表面上老实木滞,而心里精明着呐,不是有句话叫做“耷拉耳子吃东西”吗?说不定冬至这家伙他是采取了一种“先奸后娶”的策略呢,如果是这样,这小子胆子是够大的,福建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这种推理有把握,于是他就对冬至产生了嫉恨,强烈的嫉恨。何况他就是一种天生的狭僻心理。

而偏偏这时冬至就显得得意。冬至这些时日一直得意着,脚步轻快着,脸上清朗着,眼睛瓦亮着,还常常轻轻地哼着小曲。此时的小曲又在冬至嘴里哼起来了。他哼得是什么?有点象《我们是工农子弟兵》。福建想,你是屁工农子弟兵,简直是一个大脚猪(种猪)。他狠狠地瞅了一眼,那意思是别让他哼唱,而冬至偏偏觉察不到,声音还大了些:来到深山——。

福建气不可奈,骂道,去你妈的,还来到深山。他趁着上去添欠的机会用膀子狠狠地撞了冬至一下。冬至没有停住,身子一斜,竟直直地落在锅里,只听得扑嗵一声,溅起的水花升起好高。

人们被这惊人的一幕吓呆了。好在双菊叔和疤拉万爷眼明手快,在冬至刚落下之后,便把他拖了起来,时间一长,冬至便被煮熟了。

双菊叔以最快的速度把冬至送进了医院,豌豆和雅萍也跟了去。

尽管冬至刚落下就被捞上来,但背上还是烫起了一片水泡,在医院住了些日子,见好后才回到家里。

豌豆一直就怀疑着是福建搞得鬼,而且豌豆的哥进宝有话在先,如果真是福建弄的,就卸下福建一只胳膊。而冬至坚决否认是福建搞得鬼,始终坚持是自己没有站稳落下去的。

粉条已经下得很多了。

粉坊外的院子里扯起了一道道铁丝,粉条就挂在铁丝上晾晒。在猎猎的秋风里,粉条柔和地随风摆动,并弥漫着一种熟面的香味。晾晒过几天之后,粉条由乳白色而渐渐发青,一种淡淡的透明的青色,在阳光下还能产生一点反射,像晶莹的玻璃丝儿。豌豆、雅萍等姑娘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穿梭在铁丝中间,摆弄着粉条,淡青色的粉条行中就有了一种强烈的色彩对比,象一幅版画。

这一天,花明哥领了一位公社干部来到粉坊。这位公社干部姓修,长得白白净净,头发上泛着油光。他是公社“知青办”的,大家都叫他“修知青”。他来考察雅萍。

“修知青”看到了果园,看到了果园饲养班前院子飘飘悠悠的粉条,看到了汽蒸雾绕的粉坊,看到了粉坊里流着一身鼻汗的这些男人和女人们。

花明哥让大家停止了手中的活,都或坐在炕上或站在炕下,向“修知青”谈着雅萍的情况,大伙都讲话,都讲雅萍的好处,没有说雅萍的毛病的,雅萍没有毛病。最后,疤拉万爷说好闺女啊,一个难找的好闺女啊!

“修知青”开始不停地记,记了一会儿不记了,他停下笔,痴痴地望着雅萍。他管着全公社知青,在他接触的女知青中,他还没有发现有比雅萍长得更好的。他的眼神有点失态,看得雅萍很不好意思。

“修知青”用手做着一种很好看的姿势,说,雅萍同志,看来你在这里干得确实很出色,但不要骄傲,要继续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广阔的天地里锻炼自己。最近,县里要召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总结表彰大会,我争取把你推荐上去。

“修知青”走了,又来了几次。他的自行车离开了粉坊,离开了果园,离开了这个村庄,淹没在连绵不绝的山峦中。

以后“修知青”又来了几次,“修知青”的眼睛总是痴痴地望着雅萍。

过了几天,“修知青”又来了。这一次花明哥把“修知青”留下来吃饭。疤拉万爷又去套了几只兔子,并意外地勒了两只野鸡,中午就做了一顿美餐。花明哥、双菊叔和雅萍陪着喝酒。“修知青”人长得文静,喝酒却很粗俗,花明哥从不喝酒。双菊叔就很好地陪。“修知青”一定要雅萍喝酒,雅萍只好喝了几杯,那脸就上了色,上了色的雅萍就更显得娇艳。“修知青”又拿眼痴痴地看着雅萍。三个人都看出来了,“修知青”那是怎样的一种眼光。

吃饭中,“修知青”又提到了花明哥儿子的事。“修知青”的舅舅在县劳动局当局长,权力大着呐。这些日子,“修知青”经常到花明哥家里去,他看到了花明哥的儿子,一个水灵灵的青年,“修知青”就主动提出找他舅舅给花明哥儿子招工。花明哥的儿子一听,当然喜出望外,哀求花明哥一定让他出去工作。花明哥没有说什么,他觉得上有党支部书记,大队长,下有烈军属,残废军人,要安排自己的儿子招工是不是合适。但“修知青”手拍胸脯打了个保票说,最起码到烟台打捞局。

“修知青”喝了不少,已经有了八九分醉,临走时,他提出让雅萍明天晚上到他的知青办一趟,他要找她谈谈。花明哥心里明镜似的,这个“修知青”借工作之名玩弄女知青已经有些风声了,他知道这个色鬼又盯上了雅萍。花明哥生气了,花明哥恼怒了,花明哥的脸板起来,他对“修知青”说,修同志,我劝你别打雅萍的主意,雅萍的爸爸可是个军人,是个大官,雅萍也是我们村的人。“修知青”碰了钉子,脸灰灰的,骑着车走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到粉坊来,雅萍也没有参加县里的知青大会。

粉坊的活儿还没干完,冬至就来请假。

冬至和豌豆已经定了亲,定下明年结婚。豌豆家提出必须要盖栋新房子。冬至家里穷,但要说媳妇还能不盖房子吗?村西很远有个石窝子,全村盖房子的石头都来自那里。现在必须开始采石,头年要把房基砌起来。冬至请假就是要从石窝子里往宅基地里推石头。粉坊里忙得真是打不开点儿,但双菊叔还是准了冬至的假。

看着冬至离去的背影,还在下粉的福建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现在倒不是嫉妒了,他也没有那份心思,他心里更多的是自责,愧疚。那天,他只是有些气愤地用肩膀撞了冬至一下,而没想到冬至就那么轻易地落进了锅里。那可不是一口普通的锅,那是烧着一锅滚烫的开水啊!福建想起那惊人的一幕,至今还害怕着呐。福建是站在一边看那景象的,就在冬至像一棵割倒了的树似得扑下去,那扑嗵一声沉闷的响声,那开水溅起了高高的水花,福建彻底的害怕了,彻底的后悔了,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呀?以前光听人说是最害人的一招就是下油锅,自己这不是把冬至往油锅里送吗?那一锅开水与一锅油还会有什么两样?自己这不是一个刽子手吗?而冬至又是多么老实的一个人,一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

他目睹着双菊叔和疤拉万爷在第一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把冬至从水中拖起送上了医院,而他却站在锅台边茫然不知所措。

冬至住了院,福建去看了他,而冬至从来连句埋怨的话都没说。福建在心里骂道:我不是人!

石窝子离村子很远,大约有七八里路。村里人为什么要把石窝子选择在那么个穷地方?那里有上好的大青石头,盖房子鲜亮着呐!冬至的爹请了一个石匠,白天开采,晚上就用小推车往村里推。冬至的爹有病,有严重的气管炎,白天勉强在石窝子里采石,晚上推石头是不行的。冬至家里除了一个小弟弟外,其余都是女姊妹,只能他自己推,何况又是给他盖房子,他不推谁推?于是,除了白天帮助石匠在石窝子里开采石头之外,每天晚饭后冬至就披着夜色往村里推石头。村里的人都是这样,白天采石,晚上推,有的人往往是一整宿一整宿地推石头。

冬至也记不得推了几趟了,反正他的褂子推石头时始终是湿的,推空车时又被风吹干。冬至想,没有媳妇想媳妇,有了媳妇又遭这个熊罪,人为什么娶媳妇?跟着爹妈还不是挺好的吗?冬至又为自己的这种呆傻想法感到可笑。爹妈得死呀,爹妈死了你跟谁过?再说不娶媳妇怎么养孩子,不养孩子老了谁养活呢?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是豌豆为什么不来帮忙?她那个哥哥一身牛劲,打架一个顶仨,可为什么不来帮助我推几车石头。大约豌豆家觉得豌豆能嫁给我就算不错了,那有再帮干活的道理?想到这些,冬至心里就释然了。

夜,就在冬至的想象中沉了很多。星月倒是很亮,但这种亮使人很不安稳,风也是很劲的,使人感到有些冷。石窝子旁边就是一片黑乎乎的山峦,远处偶尔还有野狼的嚎叫。冬至心里就有些发怵,他决定再推两趟就不推了。

这时远处传来马车的达达声。冬至想,谁家的马车还走这么晚的夜路。马车越来越近了,直奔石窝子而来。冬至感到纳闷,难道有人来偷石头?

马车径直进了石窝子,停下,福建从马车上跳下来。

福建指着赶车的人说,冬至,这是俺姨夫,刚在八里张家拉了一气石头,今晚帮你拉一夜。说完就往马车上装石头。

冬至这时就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马车装满了石头就上路。

“得得”的马蹄声,在秋夜里显得十分清亮。

粉还没下完疤拉万爷就病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给他吃了药打了针,仍不见效,家里人就把他送进了医院。医院说要动手术,要花几百块钱,疤拉万爷家里是绝对拿不出这个钱的,疤拉万爷就不让动这个手术了,医院说不动手术就有生命之危,疤拉万爷说,有生命危险就有生命危险,我活了六十多岁也够本了,留着还是个祸害,疤拉万爷就回家了。

双菊叔到疤拉万爷家里去看他,雅萍也跟着去,雅萍太喜欢这个老人啦。雅萍买了几斤点心,听说疤拉万爷没有钱,做不起手术,雅萍哭了。

晚上,雅萍对姑姑说,姑姑啊,疤拉万爷没有钱治病,你们不能帮帮他吗?

雅萍的姑就说,孩子,看你心眼不错,可你不知道农村这穷日子,多少人得了病就只好等着死啊。

听了姑姑的话,雅萍陷入了沉默。

她心里想了很多,但她想说的只有一句话,农民的日子过得太艰难了。

雅萍姊妹五个,她是老三。她是一个心地很好的女孩子,又有一个极随和的性子,对谁都是那么温顺,城市姑娘那种娇气在她身上是看不出来的,她的大姐二姐都安排在城市里工作。爸爸偏偏让她回老家接受锻炼,她服从了,她没有什么怨言,她回到了她的老家,她来到这个果园,这个粉坊。

她忽然想到了爸爸。是爸爸让她回来的,是爸爸让他回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现在贫下中农病了,贫下中农又没有钱治病,贫下中家就要等着死呐,爸爸不能不管。贫下中农死了,再怎么能对我们进行教育。她认为,在这个村里,疤拉万爷就是贫下中农,疤拉万爷若不是贫下中农,那谁还能够得上贫下中农呢?

躺在被窝里的雅萍一骨碌爬起来,给爸爸写了一封信,信写得很长,写到了村子,写到了果园,写到了粉坊,写到了双菊叔,写到了疤拉万爷,最后写到了钱,要爸爸寄钱。

果然过不多久,爸爸寄来了三百快钱。

雅萍和豌豆一起来到了疤拉万爷的家里。雅萍双手把钱递给疤拉万爷,要他赶快去动手术。

同是一张麻脸的疤拉万婆跪在了雅萍的面前,流着泪说,好闺女,我给你磕头了。

粉坊里的粉在不停地下。粉房一角的粉坨子越来越矮了,而晒干的粉条在粉坊的另一间屋子里却越堆越高。

冬至眼睁睁地瘦了一圈儿。冬至盖房子的石头搬足了,房基也砌起来了,只等明年开春盖房子就是了。只要房子盖起,大概是五月,大概是六月,大概是七月,大概是八月,冬至就要把豌豆娶过来了。豌豆就成了自己的媳妇,就要为他做饭,为他洗衣,与他睡在一个被窝里,然后两个人就造出了一个或者是两个或者是三个孩子。每想到这些,冬至心里就灿烂着,就美好着。

冬至也不明白豌豆怎么就肯嫁了自己,他知道福建在追她,而福建各方面条件都比自己优越着呐。有人说福建心眼儿歪歪,其实也歪歪不到那里去,他帮自己拉石头就能证明了这一点,难道正应了人们的说法,“有福不用忙,没有福忙断腚跟肠。”自己是有福的,但福建不能没有媳妇,将来他和豌豆结婚后,要帮助福建找一个。福建的心不是太歪歪。

冬至今天来替疤拉万爷看护粉坊。平常粉坊都是由疤拉万爷自己看护的,今天疤拉万爷到医院做手术去了,双菊叔便安排冬至来看护粉坊。

外面的风很硬,很凉,而冬至的被窝里却热得烫人。炕是用果树枝子烧的,那火又硬又持久。冬至脱得光光的,光光的身子在这滚热的被窝里就容易想入非非。冬至真想早点结婚,他和豌豆定下来之后一直没有单独相处过,豌豆不让他碰一下,他也不敢碰。但是结婚了,你还不让我碰吗?我碰死你。

冬至就这样想着睡着了。他睡得很沉,以至于门外那个人把门扇儿摘开了进到屋里他都没有听到。那个人就大胆起来,疯狂地往那麻袋里装粉条,装了一捆又一捆。但那人还是胆虚,临走时慌乱中把水筲碰倒了。于是就哗啦一声,在静夜里很响,像一声警报。

冬至醒了,他打开了手电筒,那强大的光照得那人睁不开眼。

怎么是你?

冬至看清了,是豌豆的哥,他的大舅子进宝。

进宝反而不害怕了。进宝凑过来,坐在炕沿上,和冬至说着话。好像根本不是个小偷。

进宝说,我的丈人家里有事,要我给他买点粉条,我没有钱,就来偷点,没想到你在看夜。

冬至说,是谁在也不能让你偷。

进宝说,我不多拿,就拿两捆,要不没法和老丈人交待。

冬至说,一捆也不能拿,我还要报告大队。

进宝说,你疯了?冬至。我是你舅子哥,何况福建欺负你,我还帮你出了气。

冬至便坐起来穿衣服。冬至说,各事归各码,再说你打人家福建也是不对的。

进宝有些死皮癞脸了,他拍着冬至肉肉的后背说,冬至,你这个犟驴,难道你不怕豌豆不跟你。

冬至有些不耐烦了,穿上衣服,下炕把门闩拉开说,一会儿花明哥和双菊叔就要来查夜了,你等着他们来抓你吗?

进宝就怕花明哥,挟着空麻袋跑了。

第二天,冬至报告了花明哥,进宝就挨了大队的批斗,当然豌豆也不跟冬至了。

豌豆家通知冬至那天,冬至就站在他那新砌的房基前,呆呆地望着,脸上一片茫然。

福建这几日正做着一些不切合实际的想法。他最近看到了一张报纸,也听到了广播,说是一个叫白启娴的北京女知识青年嫁给了她下乡的那个村子的一个青年,而且这个青年还不是十分怎么的,而正因为嫁了那个农村青年,白启娴一夜之间就成了全国知识青年的典型,她是真心实意地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的,真心实意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她把自己那最宝贵的身子都给了贫下中农。福建偷偷把那张报纸收起来,偷偷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记住了那个女知青的名字,她叫白启娴,他记住了白启娴嫁给的那个男青年的名字,他还记住了那个青年的村是那个省那个县那个公社叫什么名字。这张报纸使得已经对婚姻心灰意冷的福建突然亢奋起来,世上难道没有奇迹吗?世上有奇迹。白启娴嫁给那个青年就是奇迹,那个青年就是奇迹。难道奇迹只会发生在那个省,那个县,那个公社,那个村?而不会发生在我们省,我们县,我们公社,我们村?发生在我们这个果园里,这个粉坊?具体的说发生在我的身上?因为这事巧着呐。我们村也回来一个下乡女知青,而她那里也没去,就在这个小果园里,这个小粉坊里。她比白启娴漂亮着呐,她比白启娴灵秀着呐。难道雅萍不想做典型?不想出名?不想一夜之间让全国都知道某省某县某公社某村有个雅萍嫁给了一个农村青年,他叫福建?也许雅萍也看到了这张报纸,也许雅萍正在物色她要嫁给的人。不然的话她怎么能向她爸爸要三百块钱,这三百块钱给疤拉万爷治病。三百块钱呀!这可是个天数。她不是为了出名是为了什么?这几天广播站的小记者来了好几趟了,村里都把雅萍说成一个好啦。

福建越想越觉得有谱了,他甚至有了一些个幻想,他与雅萍到公社去登了记,他和雅萍进了洞房,他看到了雅萍油脂一般光嫩的身子......

福建找到了疤拉万爷,疤拉万爷哈哈大笑。疤拉万爷说,你小子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哇。以前光知道你小子心眼歪歪,不知道你心性还高着呐。

福建就求疤拉万爷试一试,他劝疤拉万爷别不相信奇迹,奇迹就是谁都想不到的,你就那么百分之百地保证雅萍没想到我?

疤拉万爷便答应去试一试。

疤拉万爷果真去试了一试,雅萍扑哧一笑。雅萍说,其实福建也不错,在农村算是个有技术的人儿,他心眼也不坏,听说晚上去帮冬至搬石头呐。

疤拉万爷问,到底有没有奇迹。

雅萍只是抿嘴笑。

这一笑使福建信心大增。福建回家用纸糊了一个信封,把那张报纸装了进去。又画了一幅画儿(福建喜欢画画)是农村一片广阔的田野,后面是一轮朝阳,光芒四射,一对男女青年扛着镢,雄纠纠气昂昂地向前走来。那个男青年有点象福建。

雅萍收到了那个信封,又抿嘴笑了,这次是对福建笑的。福建就觉得天地间一片辉煌。这正是奇迹要产生的一种氛围。福建晚上睡不着觉,老是处在一片辉煌的光亮中。白天走路脚步儿轻轻,就好象是在太空里行走,还哼起了小曲儿,如同冬至那段时间一般。人们都奇怪福建这是怎么啦?看着福建这些不正常的举动,福建他妈的那条腿就不是划着圈,而是划着问号。

粉下完了,粉坊里就清冷了许多。

双菊叔也感到清冷了许多。在他的指挥下,两场战役都打完了,打得很漂亮。凉干的粉条扎成一捆一捆的在屋里堆得老高,眼看要触到了屋顶。这就是他们的战利品。没有了机器的轰鸣,没有了雾气的蒸腾,粉坊里给人一种难以忍受的清静,特别是双菊叔心里感到空落落的无所适从。

今秋地里丰收,产的地瓜多,下出的粉条就多,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这儿出的粉条好,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粉坊一停锅,就陆陆续续有人来买。粉坊里的小钱匣子不断地充实着。双菊叔计划着,打算着今年冬天果业队该置办点什么?明年春天再给生产上投入点什么,他粗糙的心里对未来是一种美好的憧憬。

然而就在这时,双菊叔的老婆死了。双菊叔的老婆就是因为不能和双菊叔睡觉的那个地方有病死了,她抛下了一儿两女。双菊叔处理完老婆的丧事,又来到了粉坊。他连鬓胡子更长了,脸色灰灰,眼睛呆呆的,象丢了魂似的。见了他这个样子,大伙儿也不好说什么,都默默地看着他。

这一天,大队会计来到了粉坊,说公社书记的女儿要出嫁,公社书记派人来要一百斤粉条,要双菊叔准备好,明天送到大队部。

双菊叔说,这事他做不了主,需要和花明哥商量一下。

大队会计脸上就不是意思,说那你们商量吧,早点给我话。

大队会计说完,悻悻地走了。

双菊叔就找到了花明哥,把大队会计的意思说了。

花明哥说,这怎么能行?一百多斤粉条呐,七八十块钱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了呢?这可是粉坊人的血汗啊!再说,那个公社书记我认识,是个很正派的人。天天在大会上教育我们,人家怎么会要你一百斤粉条呢?看来可能是大队会计打冒支,有别的用处呐。

花明哥说,这粉条不能给。

双菊叔也说,对,这粉条不能给。

第二天,双菊叔没给大队会计送粉,大队会计也没来追,事情就过去了。

双菊叔的儿子叫大强,长得很好的一个青年。公社来征兵,大强便报了名,政审,体检一路都很顺利,昨天又参加了复检,眼瞅着当兵是钉牢铁牢的了。

疤拉万爷就对双菊叔说,你成了军官他爹了,准备请客吧。

花明哥说,你儿子这次若是当了兵,果业队奖你10斤粉条,请客用。

福建、冬至都希望双菊叔这客早早地请。

豌豆和雅萍也都为双菊叔感到高兴。

双菊叔也真得高了兴,把那连鬓胡子一下子剃去了,露出了青青的光,象一片收割后的草地。他似乎感到未来的儿子真的成了一名英俊威武的军官了。

晚上回到家里,双菊叔就笑眯眯地望着儿子说,明天到你舅舅家去报个喜吧。

大强说,急什么?通知书还没来呐。

双菊叔说,你已经参加了复检,没有问题的,果业队里的人都这么说,连你花明叔也这么说,而他从来不说过头话的。

大强说,还是等发了通知再说吧。

双菊叔脸上就不那么得意了,说,咱家亲戚多,等通知发下来就来不及了,还是提早一点走着好。

大强听了双菊叔的话,第二天就七大姑八大姨地走开了。

然而十天之后,通知下来了,却没有大强。村里一共来了两份通知,都是和大强一起参加复检的。

双菊叔去问大队书记,大队书记说不清。又托人到公社打听,就有内线人告诉他,公社武装部原来的定兵名单是有大强的。后来名单报公社书记审查时就没有了大强了,公社书记临时调了个人。

双菊叔蔫了。他想起了粉条的事。

冬至忽然觉得自己很怨。撅腚拉胯地推了十几宿的石头,房基刚砌完这豌豆就不干了。才几天他还做着那种梦呢。自己自从和豌豆的事定下来之后,虽然没有登记,但在一起的机会还是不少的,可从来没有动过手脚,冬至不是不想那事,他觉得那盘子菜早晚也是自己的,那么嘴馋干嘛。再说了他也没有那个胆量。遗憾的是,这盘子菜眼看就要端上桌面就要动筷子的时候,却被灶上的人端了回去了。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早早地搛上它一口尝尝呐。而现在连味儿都没闻着,你说冬至能不烧心。他知道,这码事出在豌豆的哥进宝身上,也出在自己身上,是自己心眼太直,报告了花明哥。但这事能不报告吗?集体的东西能是随便来偷的吗?舅子哥又怎么样,娘的。

不管怎样,这事就是这样了。村里人都骂冬至是个二虎,彪子,二百五。家里人也这样骂他,冬至真的彪了一样,他来到了粉坊里,天天是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不但哼不出来,连那嘴都懒的张了。

而福建的精神却是另一景象。福建在拼命地追雅萍,似乎没有遇到什么阻力,雅萍抿嘴一笑,福建便认为是开了绿灯,追的更猛了。而雅萍始终是抿嘴笑。那个笑里藏着万语千言。福建正做着一个梦,在实现着一个梦想。他已经预感到了,他和雅萍正创造着一个奇迹,在那个奇迹中,雅萍就是白启娴,她就是白启娴嫁给的那个青年。

豌豆与冬至的事拉倒了。豌豆似乎对福建又有了好感,福建却不吃那一套。福建想,豌豆啊,你是被别人吃剩了的菜,你被别人吃剩了,又想端给我,我才不喜得吃呐。更何况,我现在干什么,我现在在创造着一个奇迹呐。比起雅萍,你那是什么档次,你现在只配压在双菊叔的身底下。

然而,福建又困惑了。雅萍为什么老是抿嘴笑呢?这城里的姑娘怎么这么复杂,那抿嘴笑是什么意思?那是表示同意还是不同意?是晴天还是雨天?

这天上午,福建碰到了雅萍姑姑的一家人打扮得新新鲜鲜,福建便问他们去干什么,他们便告诉他到县城坐车走亲戚。福建想,那毕意是很远的一个亲戚,当天是肯定不回来的。他便想到了雅萍,雅萍肯定是自己在家里的。福建心里就有一种快感,一种冒险的快感。

雅萍为什么抿嘴笑,可以肯定那不是一种拒绝,应该是一种暗示,暗示自己可以继续追。而以前追的力度显得是多么的不足。而对女人的追求是要穷追不舍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呐!

于是,福建就觉得晚上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晚饭后,月光溶溶的,映得村里有几许诗意。溶溶的月光就泻在福建的身上,脸上,使他显得很呆板。然而这月光却并没有给福建带来兴奋,他有些讨厌这月光,他今天要办的这件事,他是不希望有月光的,他希望夜越黑越好,越深越好。因为雅萍他姑与福建不在一个生产队,又住在村子的西边,福建以前是很少去村西边的,尤其从来没去过雅萍的姑姑家。他这突然造访,人们看见了问他,他怎样说?然而雅萍就在那里,今晚就在那里,不去是不行的。福建就是怀着这样一种矛盾的心理莽莽撞撞地向村西走去。

偏偏月光下街上就有了许多人。

这个问,福建,吃了吗?

福建便说吃了。

那个问,福建,你去干什么?

福建便说去村西地里有点儿事。

那个又说,福建你以前是从来不到村西这边来的。

福建便吱吱唔唔。

福建象做贼似地窜到了村西。他找到了雅萍姑姑门口,他走进了雅萍姑姑的院子里。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在嗓子眼上嘣嘣地跳,气也不敢喘了,象要被弊死。

还好,雅萍在家,灯还亮着。福建不敢进屋,从窗户眼往里看。他吃了一惊,雅萍在哭,手里捧着一张纸。福建想那是一张什么纸?是自己给她的那张剪报呢?还是画给她的那幅画?这两样东西都不值得她哭得那么伤心啊!

那是什么呢?

雅萍把纸放下了,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

她这样哭,便把窗外的福建陷在了五里云雾中,他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福建想,好不容易来了趟,怎么能退呢?何况还要追-------

福建敲了敲门。

屋里人问,谁?

福建说,是我,福建。

屋里人又问,你来干什么?

福建便推门进去了。

福建本来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样尴尬了好长时间,福建才说,你怎么哭了,你哭什么?

雅萍哭得很重,眼都哭肿了。但雅萍的哭态比笑态还好看,还美。

雅萍擦了擦泪说,我妈妈挨了批斗,红卫兵侮辱她,我妈妈想死,呜------

福建心里就很难受。他没有想到,这么个城里人,这么个美人,也有常人的苦恼。他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不知怎么就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你看,咱俩的事------

雅萍的脸上很不好看了。雅萍说,福建,你走吧。你走吧,福建,我很烦。

福建想要耍点癞皮,说,雅萍------

雅萍走过来,推了福建一把,说,我求求你福建,你走吧,我真的心里好烦。那红肿的眼睛里是一种不容协商的神色。

福建走出了门口,身后的门被闩死了,里面又飘出了哭声。

福建垂头丧气地走在了街上。月光泻在福建的身上,脸上,福建更呆板了。

双菊叔感到这人真怪。有老婆的时候嫌弃老婆,盼着老婆在哪一天里突然死掉。而老婆死了,又觉得老婆身上有着好多优点,好多值得留恋之处。特别是一个农村汉子那种没有老婆的日子是没法过的。

双菊叔死了老婆,疤拉万爷比谁都着急。他感到双菊叔是个有毛病的人,他应该有个老婆,双菊叔只有有了老婆,他的那个毛病才会少些。这是疤拉万爷的逻辑。

疤拉万爷想到白玉庄他丈人村有个女人,前年死了男人,年龄与双菊叔相仿。疤拉万爷便跑了几趟白玉庄,这媒竟然做成了,俩人一看便看好了,商定正月里把事办了。

疤拉万爷很自豪,他感到他办了一件很大的事情。

问题是冬至的事儿再没个下落。疤拉万爷因为办成了双菊叔的事就觉得他是个万能的人,就找豌豆想把这事挽回来,那知道豌豆却没给他脸面,告诉疤拉万爷,妈给她在西下庄找了个退伍军人。

冬至听到了这个消息,就无限地悲伤,常常在落日的余辉里暗自流泪。

这一天,花明哥领着白鹿屯一个叫张吉梦的人来到了粉坊。他是花明哥的一个亲戚。这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果业队的人都是不了解的,但能看出这是个十分能说会道的人,那两片嘴皮子象翻着花,他提出要买五百斤粉条,价格随你们定。先不给钱,十天后算账。

双菊叔说,这不行,我们从来不赊账的。

张吉梦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南庄北疃的,我能跑了不成?再说,花明是我亲戚,他可以担保啊!

双菊叔望了望花明哥,花明哥说,是东北一个人托他买的,不会有错的。

疤拉万爷说,双菊,既然是花明的亲戚,我看也不必担心,就卖给他吧。

双菊叔说,好吧,你明天来搬。

第二天上午,白鹿屯的张吉梦找了一辆牛车把五百斤粉条拉走了。临走时,双菊叔说,张吉梦老弟,你可不准熊人,十天后来交钱。

张吉梦嘴唇儿不停地翻动着,放心吧,放心吧,有花明哥在,我还能熊你们。

五百斤粉条,随着牛车晃晃悠悠地拉走了,却给双菊叔他们留下了一肚子的心事。

然而十天过去了,张吉梦并没有来送钱。又过了五天,仍不见张吉梦的影子。

双菊叔有些急了,便找到花明哥,问是怎么回事。

花明哥说,我也不知道,也许那个东北人还没给他钱吧,再等两天看看。

又过了两天,张吉梦仍没有来送钱。

花明哥就和双菊叔一起到白鹿屯去找。

白鹿屯离这里十多里路,有连绵的山峦相隔,又有曲折的山路相通,是丘陵山区中无数个村庄中的一个村庄。因为有着一个关于白鹿的美丽传说,人们便对村子多了几分想像,其实从古到今谁见到白鹿?

花明哥和双菊叔就这样    开大步向那个曾经奔跑过白鹿的村子走着。晚秋的山峦很是生硬,地就那样空着,山倒没有全空,它被人们砍柴割草梳理了一遍,该取走的取走,该留下的留下,就象一个傻小子理了一个不象样的发,头发茬齐齐的,使人看上去很滑稽。这晚秋的土地和山峦比起其它季节对庄稼人缺了许多的亲和力。

双菊叔问花明哥,你跟张吉梦是什么亲戚?双菊叔边走边抽着烟,烟像风一样飘逝在他的身后。

花明哥的脚步轻得象一个小青年,那张永远白净的脸儿涔出了汗。那张脸儿了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符。花明哥说,他是我姨姥的孙子,摆辈儿我还得叫他是哥。平常也不太走动。不知怎么这次就找上门来了。

双菊叔说,不知怎么搞的,我总觉得这事儿凶多吉少。说实话,他来那天,我就感到不地道。

花明哥说,他要是熊咱,我可饶不了他。

说着两人加快了脚步。

白鹿屯就躺在两山之间的一处平敞的地方,无论是从山上还是从村庄上都难以相信这曾经是那个神秘的白鹿逗留的地方。

他们打听着找到了村西北角的那栋旧草房,草房的门却被一把铁锁锁着。门前一棵刺槐树筛下了阳光斑斑驳驳的影子。树下的鸡正在傻乎乎地     着那空洞的影子。二人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时,一个邋邋遢遢的女人手里着一根烧火棍出来了。

女人说,你们是找张吉梦的吧?张吉梦早跑了,跑上东北了,全家都跑了,这几天不少人来找他。

花明哥忙问,他跑东北哪里去了?

女人说,有说是黑龙江,有说是新疆,总之是先上船去大连的。哎哟哟,这年头,有本事的都跑东北了。张吉梦的本事更大,熊了很多人的钱,到东北不吃香的喝辣的才怪呢?哎哟哟,我那彪鸡哟,    那树影子有什么用?便用烧火棍去撵那鸡。

花明哥和双菊叔便象门前的那棵刺槐树呆呆地竖在那里。

女人在回屋临关门时,自语道,咳,这两个二大爷不知是哪里的?又被张吉梦熊着啦,张吉梦,你伤天害理呀!

依然是来时那连绵的山峦,依然是来时那崎岖的山路,二人的腿已有没有来时的劲,软软的,绵绵的,怎么迈也迈不动。

花明哥对这件事怎么也想不通,他绝不相信张吉梦会骗他的。张吉梦和他是亲戚,亲戚怎么能骗亲戚呢?然而事情却是真实的,他们后来又找到了张吉梦的妈,也就是花明哥姨姥的儿媳妇。她说,她正为张吉梦的事伤心呐。张吉梦骗了好几家,最后都找到她家里来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下午,花明哥和双菊叔回到了粉坊。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难过地哭了。五百斤粉条,四百多块钱呐!这哪里是钱,分明是大伙的血汗啊!

哭过之后,最先鸣不平的是福建。他用一种不阴不阳的腔调说,哪有这样的事,不给钱就把粉条拉走,换给我们这么做行吗?再说,这粉条的钱,真没给假没给还不一定呐,说完眼望了望冬至,他在寻找支持者。

然而冬至的心情遭透了。自从豌豆和他分手之后,他再没有一天好心情。这五百斤粉条丢了,他知道今年收入要降低了,他的心情更糟了,但不想埋怨谁,指责谁。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倒霉,都是天经地义的倒霉。

豌豆却不是这样的想法。这件事是个损失是肯定的,但是应该受到指责的只能是一个人,那就是是双菊叔。你是队长,不指责你指责谁?不但指责,还应该赔偿损失呢。但从福建的话中听出指责的面大了些,似乎还有埋怨花明哥的意思,这怎么能行呢?花明哥是正确的化身,是神,他会有什么错?人家介绍了人怎么啦,人家也没叫他来骗人啊!她特别想起双菊叔那次对自己的非礼,更感到双菊叔是个可憎的人物,应该受到惩罚。于是,她狠狠地剜了双菊叔一眼,又把那眼望向门外的天云。而正好雅萍在门框下停立着,强烈的阳光照进来,雅萍就变成了一幅剪影,那是一幅很美的剪影。雅萍斜倚着门框,脸侧着向外,不亢不卑,脸上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豌豆看到简直人都痴了。心里想,妈呀,与人家相比,咱还叫女人吗?

而雅萍虽然两眼迷惘地望着远处的山野,心里却觉得怪怪的。她恨那个叫做张吉梦的人,心里想,怎么能有这样的贫下中农呢?怎么能有这样的贫下中农呢?

疤拉万爷却坐在那里,手着长长的烟杆,在不停地抽着烟。那张苍老的脸上一派茫然。他想这件事自己也有责任,但现在不是追究谁有责任,而是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把这块损失补上去。

双菊叔的连鬓胡子仿佛是他精神世界的晴雨表,好心情的时候,他会把它刮得光光的,青青的。而一旦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他就让它象山夼中的野草随意地长着。现在正是这样一种情形,那宽宽的腮巴上像是爬满了蚂蚁,密麻麻,黑糊糊,一种情绪正深深地隐藏在里面。双菊叔手中也着烟杆,但双菊叔的烟杆没有疤拉万爷的烟杆长,比起疤拉万爷的烟杆,他的烟杆只能算是一种小制作。双菊叔望着沉默的人们,他知道沉默的人们心里想着什么,他感到这件事情真是做错了,心里感到无比的惭愧。他说,我------我对不起大伙,我------

他再要说,花明哥不让他说了。花明哥嘴里咬着一根草棍儿,是山箭子草的草棍儿、很硬,但有一丝丝的的甜味儿。花明哥不会抽烟,在别人抽烟的时候,他嘴里就咬一根草根儿,但不一定都是山箭子草,有时是背草棍儿,有时是芭草棍儿,这样就算给了那嘴一点儿事儿干。花明哥说,这事不该双菊叔什么事,人是我介绍来的,又是我的亲戚,他是个骗子,这我不知道,可我应该知道,应该打听一下,是我轻信了他。再说,我还是个支部委员,分管果业队呐,出了这样的差错,我是应该承担责任的。大家不要再犯愁了,该干什么干什么,会有办法的。

大家都抬起头,望着花明哥,那眼里是一种崇敬的目光。

第三天,花明哥送来了四百块钱。

花明哥把自己门前的两棵楸树卖了。

冬至已经把婚姻看得很淡很谈了。他想,不结婚有什么不好,打光棍有什么不好?村里不少光棍汉不都是过着那样一种生活吗?一人吃了全家饱,一人睡了全家安,没有那些穷争饿吵,不用打算为儿女盖房子娶媳妇,无拘无束,无牵无挂,少去了多少忧愁烦恼啊!从此,对女人他不再怀有非分的想法,一副出家入禅的心态。

冬至妈却不是这样的想法。冬至妈是个不好招惹的女人。冬至老实,冬至的妈却不老实,在农村,人太老实了行吗?冬至妈觉得冬至与豌豆的事冬至吃了大亏了。自从冬至和豌豆的事定下来之后,冬至一早一晚帮豌豆家干了多少活啊!简直就成了豌豆家一个扛活的短工,一头拉套的驴。定亲那天冬至妈还给了豌豆八十块钱,六尺布料,八十块钱,那是个小数吗?关键是,为了盖房子,冬至推了半个月石头,房基砌起来了,这房子还没盖,人就不跟了,说不跟就不跟了,那有这么便宜的事。冬至妈便去找豌豆妈要钱,要布料。豌豆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不但不退钱和布料,还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好象还有一种意思是冬至睡了豌豆,不向冬至要损失费就算不错了。冬至妈就追问冬至,你睡了豌豆吗?冬至便不吭声,冬至妈继续追问,你睡了豌豆了吗?你这个死尸,你说话呀。如果睡了她,咱也不吃亏,如果没睡,那就得把东西退回来。

冬至心里再一次感到酸酸的,他再一次后悔着呐。天老爷做证,他没有睡过豌豆,他不但没有睡过,两个的手指头都从来没有碰一下,如果碰过或者睡过,他还后得什么悔呢?尽管如此,冬至也不希望妈去向人家要钱,他觉这样做是件很不高尚的事,你愿意给人家,自己主动给了人家返过头来再向人家要,那不跟小孩呲尿窝儿差不多吗?更何况,自己在这件事也有责任,自己告了人家的哥,大队整了人家,人家能不恨吗?

妈仍在追问,你说话呀,你这个死尸,你睡------

冬至心里烦得不行,猛然间大声说道,睡了,睡了。说完便到自己的炕上睡觉去了。

冬至妈忽然就怔住了。冬至妈不解地望着儿子走过去的背影,心中是一团密密的疑云,我的儿,他有这个胆子吗?

豌豆老觉得欠着冬至,退婚的事不是豌豆的主张,是爹妈和哥哥坚决不让她跟冬至,他们说怎么能找这样一个吃里扒外的女婿。豌豆不同意也不行。豌豆主张把钱和布料退给冬至家。豌豆妈却坚决不同意,她说,豌豆啊豌豆,你不要彪了,这事咱不缺理,是冬至告了你哥,咱才反悔的。再说------再说冬至和你也那个了,咱不欠他的。

豌豆脸红了。豌豆说,妈你别胡说,冬至从来没碰过我。

豌豆妈说,我知道他没碰过你,那个彪东西也没那个熊胆。可是和冬至妈不这么说她就盯着要钱呐,冬至为了不让咱们退钱,就对他妈讲和你那个了。你看,冬至妈那天和我说了这件事以后,便不再来要钱了。

豌豆听到这里,心里一沉,她再一次感到冬至太好,冬至太可怜了。感到欠冬至的更多了。不知怎么,豌豆就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大胆的想法。

第二天,粉坊快收工的时候,屋里只剩下豌豆和冬至。豌豆说,冬至,今天晚上你到我二大妈家一趟,我找你有要紧的事。

冬至问,有什么要紧的事?

豌豆说,你不必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豌豆的二大妈是个孤寡老人,豌豆经常过来侍侯。前些日子二大妈刚去世。豌豆拿着她家里的钥匙。

晚饭后,豌豆先来了,紧接着冬至也来了。冬至的心里象揣了一个兔子,嘣嘣直跳。

豌豆闩死了街门,点亮了油灯。豌豆直直地望着冬至。

冬至说,你不是有要紧的事吗?

豌豆说,是有要紧的事,她用手指了指二大妈炕上那陈旧的铺盖。

豌豆说,冬至啊,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也是个好人。可我对不起你,你告诉你妈,说你睡了我,可我知道你在撒谎,你从来没碰我一下。这样吧,我再嫁给你是不可能的,今天晚上我就给你一回,你爱怎么弄就怎么弄,这样你就不怨屈了。豌豆说着便上了炕,慢慢地脱着衣服。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太仓促、太迅猛,根本没有给冬至一个适应的过程。冬至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只好拿眼痴痴地看着豌豆,看着那堆白肉。他感到豌豆今晚很漂亮、很柔情、很有魅力。他不是把豌豆比做一盘子菜吗?他不是后悔这盘子菜一直没敢搛吗?今天好了,这盘子菜经锅上又煎又炒,又烹又炸,做得色香味俱全,已经端到眼前,要搛就搛吧,毋须任何客套。冬至周身的血就开始涌动,开始加速流转,身上出现了一阵莫名的燥热。

冬至忽然想起了西下庄,西下庄的那个退伍军人,他知道,豌豆与他已经定了亲。冬至就有了一种犯罪的感觉。

冬至说,豌豆,你今天对我好,这情我领了,但我------我不能那样,冬至说完走了。

豌豆一边重新穿着衣服,一边嘤嘤地哭。

花明哥卖了两棵楸树,补上丢粉的损失,这就让粉坊的人很佩服。他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更加高大起来。

但福建却不以为然。他认为丢粉这件事本来就不应该发生,完全是人为造成的。自己造成的损失自己补上,是完全应该的事情,有什么值得赞美的。

福建关心的是他和雅萍的事,他的奇迹。

然而他正为这件事而困感着。

他至今不明白,那天晚上,雅萍为什么对他那样一种态度,她把他推出了门,也就是说几乎是把他赶出了门。那天,她没有对他抿嘴一笑,而上几次她都是对他抿嘴一笑的。这女人的心实在是太难以捉摸了。

雅萍为什么对他那样,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似乎找出了原因,那就是雅萍的心情不好,雅萍的妈妈挨了批斗,雅萍的心情能好吗?而心情不好的人还有心思谈恋爱吗?再联系到临走时雅萍那目光,雅萍那目光绝没有愤懑、恼怒、绝情的成份,那只是一种痛惜、悲伤、艾怨。尤其是最后那句话,你走吧福建。分明蕴藏着一股柔情,那意思是说,你这次先走吧福建,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谈。

联想到这些,福建就感到很快慰。

除了以上分析之外,福建还觉得雅萍为什么不愿跟自己深谈?那就是对自己了解还不够,认识不不充分,自己应该千方百计地把身上最优秀的品质都展示出来。怎么展示?自己与她一起在果业队,在粉坊,是没有单独献殷勤的机会的,要想充分地展示,只有到她姑姑家帮助干活了。农村好多青年都这样做,农村好多青年通过这样做弄到了媳妇,福建为自己精辟入里的分析笑了。他下了决心。

于是,在那个飘着雾气的早晨,福建早早地等在了雅萍姑姑的门前。待雅萍的姑父把街门一开,福建便大大方方地走进了院子里,亦不说话,拿起扫帚就扫院子,扫完院子又扫街,哗--------象音乐在街面上流淌。扫完了院子,又挑起水筲到井里挑水,一担又一担,一担又一担,直把那口大瓷缸灌得齐了缸沿。雅萍的姑夫一脸茫然地望着这一切,象看着一本《天方夜谭》。雅萍却在一旁抿嘴笑。而这极短暂的表情却被福建极迅速地捕捉到了,于是,一缕灿烂的阳光又普照在他的心里。

下午收工后,福建又来到雅萍的姑姑家,推起小车就走,雄赳赳气昂昂,全然没有一种怕人的滋味。怕什么人,我现在就是要向全村人表明,我在追雅萍,我在创造奇迹。泥窝子就在村西的一个高台子下面。泥窝子里是一种绿线泥,是一种浅绿色,如同月饼中的绿丝。泥窝子呈现出一个齐齐的横断面,绿色的泥土被黄线截成一层又一层,象那种混合色彩的蛋糕被切开了。福建就想生活是美好的,泥也是美好的,怎么能有这样的泥窝子,怎么能有这样的泥土。于是他就带着一种很愉快的心情,很愉快地去铲那泥,铁锨轻轻地向上一铲,松散的泥土便落下来了,泥不但松散,而且细腻,这样的泥最适合于铺在猪圈里,黏不着猪子的腿,沤出的粪也蓬松,村里的人都爱推这里的绿线泥。很短暂的时间两个车篓便装满了。福建便带着一阵风儿推回了雅萍姑姑的家。推了一趟又一趟,一会儿雅萍姑姑的猪圈墙外就有了一堆高高的绿线泥,这时的福建就操起铁锨,先向两只手掌上呸呸吐了两口唾沫,然后向猪圈里扬泥。这时的福建就不是在劳动,而是做着一种艺术的表演,他铲起一锨泥,没有直接送进猪圈,而是轻轻地空中一扬,空中立时就形成了一道绿色的瀑布,这绿色的瀑布在淡淡的夕阳中,在袅袅的炊烟里,有了那么一瞬短短的定格之后,又象雨一样徐徐地落下,当前一锨土没有落下的时候,下一锨土又扬上去了,这绿色的瀑布就有了一些重叠,形成了一个很好的造型。而这景象恰恰就被雅萍看到了,雅萍有着傍晚刷牙的习惯,她一只手端着水杯,一只手拿着牙刷在嘴里捅着,嘴角流出了白白的牙膏沫。但看到了福建手中的铁锨在神奇地舞动着,她看到空中的瀑布在奇妙地变幻着。她想农村的劳动怎么变成高雅的艺术了呢,她被这从未见到的艺术震撼了,征服了,竟忘记了刷牙,静静地望着空中的瀑布,福建是在一闪眼间看到了雅萍的神态的,他知道他征服了雅萍,于是那铁锨更玩出了花样。

早晨挑水、晚上推土,天天这样。不但雅萍的姑姑家感到异样,连街坊邻居都感到新奇,每当福建来干活时,便过来观看,也难免指指点点。

雅萍的姑姑家终于忍受不住了。雅萍的姑姑的儿子是个火爆脾气。那一天,就在福建推起车要走的时候,雅萍姑姑的儿子拦上去了。对着福建吼道,你想干什么福建?你这是咒我们家没人干活了吗?来显你的能。告诉你,你别打我雅萍妹的主意,她是干什么的?你是干什么的?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你知道吗,我雅萍妹是回村锻炼来的,年把月的就回城里去,你还想让她在咱这个穷村里呆一辈子吗?你赶快走吧,不准你再来干活,你要再来,可别怪我不客气。雅萍姑姑的儿子脸铁着,那是一种绝对没商量余地的凛严。

雅萍的姑姑姑夫也在旁边,他们也都是一脸的严肃。雅萍的脸色很复杂。福建想找到那抿嘴一笑,但找不到,他求救似地望着雅萍。

雅萍说,你走吧福建,不要再来。你把自己家里的活好好干吧。 你走吧福建,不要再来了,走吧。

福建忽然感到天塌下来了,心中那一缕灿烂的阳光在逐渐暗淡,不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福建再看雅萍姑姑的儿子,那人怒目相视,手中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他用头示意福建快走,而福建却感到他在示意他快滚,福建绝望了,彻底地绝望了。他可怜地流下了泪水,用手擦了擦,向街上走去。

这时晚风就很硬地刮了起来,晚风中夜幕就从西边的山上慢慢向村子压来。

雅萍感到心里一酸。

天冷得恰到好处。天是在粉坊里的粉条全部晾干之后开始冷的。刚出锅的粉条怕冷,尤其怕冻,一旦冻了,粉条就会泛白,就会糠,那样的粉条做出菜来就会没有筋骨,当然那样的粉条也不值钱。而这时冷就不怕,粉条都晾晒得干干的,都入了库。风这是就带了雪花,带了雪花的风就象刀一样厉害,它跟粉坊外的果树枝子斗着,发出尖厉的啸叫声。粉坊南面的河面,早晨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鸭子进不了水,只得站在河边无奈地发出了呱呱的叫声。

双菊叔决定出去卖粉。下了那么多的粉总不能都压在库里,年前最好能卖出去,只有卖出去的粉才是实实在在的收入。双菊叔便带着福建和冬至,赶着牛车出去卖粉。这天,牛车就装着高高的一车粉条吱吱呀呀地沿着初冬干硬的道路向附近的几个村子走去。

双菊叔赶着牛车在前面走着,福建和冬至在后面跟着,两人都蔫蔫的没有话说。

福建拿眼看了看冬至,冬至一脸木然的表情。福建就感到很悲哀。冬至的婚姻失败了,他是知道的,对冬至怎么说呢?他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问题是自己的婚姻追求也失败了。他就不明白,为什么农村青年在爱情追求方面大都落得个失败的下场呢?难道这叫农民的倒霉,倒霉的农民吗?冬至爱情的失败尚有情可原,冬至老实、木讷、浅直,他的失败,概由他自己的因素。而他福建却不应该失败,无论在哪一个方面,他都比冬至高出一筹啊!可他也依然落了个失败的下场。那次雅萍姑姑的儿子的一顿训斥,实际上已经宣布了他创造奇迹伟大构想的破灭。这事看来一点余地也没有了。总结这件事的失败,原因在哪里?是自己追求的方法不对?还是雅萍作弄了自己?还是自己本来就不该做着这种痴心妄想?总之,白启娴的故事只能发生在某省某县某公社某村,很显然是不能发生在这里了。事情绝望对人倒是一种解脱,福建很快平静下来了,但后来村里有人说,是豌豆在雅萍面前说了许多福建的坏话。福建平静下来的心情又不平静了。弄了半天,原因在这里。这个豌豆简直就是个搅屎的棒子。自己追求她她不干,她自己要嫁给冬至,跟冬至好了几天,又把冬至蹬掉,现在竟然把我和雅萍的事搅和坏了。这个坏女人,福建恨得牙根儿咬得格格响。既然如此,不能让豌豆过顺当了。

双菊叔赶着牛车爬上了一个很高的山坡。牛累得呼哧呼哧地喘,嘴角还冒出了泡沫。双菊叔就停下车,让大伙休息一会儿。这是一个很高的山,站在山头上就可以俯瞰四周的一切。而这四周又有什么呢?四周是连绵起伏的丘陵,丘陵密密的,又疏疏的,高高的,又矮矮的,浓浓的,又淡淡的,象是一些牛群,又象是一些波浪,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景象,又确实是一种景象。冬至就认真地看着这种景象,他不是在这景象里发现美,而是在找寻自己的村子。他忽然就感到迷糊了,他看到那个山坳里一个村落象,又感到不象,他觉得那个沟沟里一片屋舍是,又不敢确定。他不知已经离村有多远,还想再继续寻找,却听得双菊叔喊了一声,走吧。

双菊叔他们走过一个村,便起劲地叫卖,周围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个粉坊里的粉条好,都要称上十斤八斤的,过年这是少不了的年货。走过一个村,牛车便减轻一些份量。一上午的时间,牛车便走出去二十多里路,傍晌午的时候,他们来到了水库边上一个叫西下庄的村。由于上午刚收工,买粉的人就很多,卖了一会儿,双菊叔便要解手,让福建和冬至照看着卖。这时过来一个快嘴子中年妇女。边买粉边问,听说你们是南陡埠村的,俺村的退军人王福洲在你们村找了个媳妇呐,听说名叫豌豆,人怎么样?你们认得不?妈呀,叫豌豆,怎么不叫串豆呢。

福建猛地想起来,对啦,豌豆在西下庄找了个婆家。福建心中的恨便涌上来。福建说,豌豆是个破鞋,跟好多男人睡过。

快嘴女人说,真的,你说是真的?

福建说,信不信由你,粉条称好了,快交钱。

快嘴女人拿着粉条,快步走回去了。

冬至说,福建,你怎么能这么说?

福建说,我这么说怎么了,你以为豌豆是个好鸡子东西。

冬至没有吭声,他觉得福建做得很过分。

过了几天,西下庄村的退伍军人便来到豌豆家退婚。豌豆妈问为什么,西下庄的人说,一个堂堂正正的退伍军人总不能说个破鞋做媳妇吧。

破鞋的名声由西下庄传回到村里。豌豆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没有抢救过来,死去了。

福建知道自己闯了祸,豌豆的哥哥也饶不了他,会要他的命的。他不敢呆在村里,在那个晚上他买了一张船票只身去了大连,然后往东北闯荡。他临走时悄悄地告诉了冬至。冬至说你在西下庄不该说那些话呀福建,那太伤人了。

福建说,我知道我错了冬至,可我没想到豌豆会死,没想到啊。说完就哭。

冬至也哭。冬至哭着说,你先去闯两年,等事儿平息下来再回来,家里头我帮你照看。

福建一头扎进了黑夜里。

粉坊里一连串出了那么多事,把双菊叔弄得焦头烂额,花明哥也显得无精打彩。

过了些日子,接到公社的通知,要雅萍到公社“知青办”开会,并捎来“修知青”的话儿,这次雅萍必须得去。“修知青”已经进了公社常委,说话口气硬着呐。

双菊叔问花明哥怎么办?去是不去?

花明哥长长地喟叹了一声,说,去吧,这次是不能不去了,要快去快回,粉坊里不能再出事了。

吃过早饭,雅萍步行着向公社走去。昨天刚下了场小雪,清冷的山上灰一块白一块的,有着一种斑斑驳驳的感觉。雅萍望着这清冷的山野,心里却想着一些个事儿。

豌豆的死,福建的出走,给了她心灵上以极大的震撼。她怎么也搞不明白一个小小的粉坊会发生那么多的恩恩怨怨,事事非非。她特别对福建的出走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福建最初送给她剪报和画,她只感到好玩,她那抿嘴一笑,完全一是种纯朴善良的感情表达。她不想做白启娴,她也无所谓看上看不上福建,她只是想别伤了福建的心。想不到福建后来竟然如此痴心、执著,竟一次次地发动起了凶猛的攻势,她这才感到这件事做大了。于是她告诉了她的姑姑,告诉了她姑姑的儿子。于是福建挨到了姑姑儿子的训斥。看着那天福建垂头丧气的样子,她真有点儿可怜他。

雅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她知道她回乡只是一个阶段,一个过程,她不想亲近谁,也不想伤害谁,只想保持着自己姑娘家的一份纯真。没想到自己竟也不知不觉地被别人搅进感情的漩涡里。豌豆的死,福建的出走,尽管自己主观上没有多少责任,但这是她不愿看到的事实,想到这些,她心里就好难过,好沉重。

雅萍步行十里多路来到了公社。“知青办”果然是开会。全公社五十多名下乡知青都来了。雅萍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她只认识“修知青”,因为“修知青”去过果园,去过粉坊几次。“修知青”依然是那样白净的面皮,油光的头发,依然是那般温文尔雅。整个会议都是“修知青”自己在讲,从国际讲到国内,从外省讲到本省,从县里讲到公社,“修知青”那张嘴就不是一张嘴,简直就是一个制造讲话的机器,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讲得重要无比,迫切无比,神圣无比.......

会议整整开了一个上午。散会时,雅萍就要走,“修知青”叫住了雅萍。

雅萍说,我急着回去呐。

“修知青”一脸的严肃。说,雅萍同志,我以公社常委的身份要跟你说一点事情,你到我办公室来。

雅萍害怕那张严肃的脸,她不敢执拗,就跟着“修知青”来到了办公室。

“修知青”的办公室在公社机关的最后一排平房里,有两个单间相通,外间是办公室,里间放了一张床,窗上挂着窗帘。这样的办公室容易使人产生一些想法。

“修知青”让雅萍在椅子上坐下,他倒了一杯开水递给雅萍。雅萍注意到了,“修知青”的动作有些不自然。

“修知青”也坐下了。“修知青”说,雅萍同志,你那个村,我去了两趟,知道你前段表现不错,但最近几件事反映不好。听说粉坊出了几件事与你有点关系。

雅萍一听吓了一跳,粉坊里的事“修知青”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修知青”接着说,你是下乡知青,又是军人的后代,身上肩负着特殊的历史使命,要一点一滴严格要求自己,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刻苦地锻炼改造自己,不要给知青这个神圣的名字抹黑呀!

雅萍感到心里的些委屈,说,领导,粉坊里那些事与我没有多少关系。

“修知青”说,知识青年谈恋爱也不是不可以的,白启娴不是例子吗?要和农村青年谈恋爱就真谈,千万不能玩弄贫下中农的感情。

玩弄感情?雅萍睛眶里盈着泪水,不解地问着“修知青”。

“修知青”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我不过是向你提个醒,提个醒而已。

雅萍要走,“修知青”却不让,他让工作人员从伙房打来了两份饭菜。雅萍仍要走。

“修知青”有些愠怒,说,你要在这里吃饭,我要把公社李书记对你的一些要求讲一讲。“修知青”还打开了一瓶酒,倒了一杯给雅萍。

雅萍说,领导,我不会喝酒的。

“修知青”说,少喝点,忘了,在粉坊里你还喝过,“修知青”就自己喝开了,雅萍也就轻地喝了一口。

“修知青”就不停地喝。慢慢地眼神就有些两样了,他时常向里屋床上看,而且慢慢地把椅子向雅萍这边挪。

雅萍就感到很恐惧,好象一张无形的网向她张来。“修知青”的这种眼神雅萍见过,雅萍是在粉坊里看到“修知青”的这种眼神的,任何一个女人对男人的这种眼神都是很敏感的。她不相信眼前的领导会有什么企图,但她确实害怕这种眼神。她后悔不该跟着“修知青”来到这个办公室,更不应该留下吃饭。花明哥叮嘱自己开完会赶快回去,花明哥是什么意思?难道花明哥有种预感?想到这里雅萍就感到自己很危险,很孤单,很可怕,不知道会落到一个什么下场。

而这个时候,“修知青”却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而原来是开着的,他开始向雅萍这边凑,那白净的脸,那油光的头,雅萍都觉得很丑陋,很卑鄙。

门被开了,门口出现了花明哥、双菊叔和冬至的面孔。

“修知青”很有些尴尬,你们------你们------

花明哥说,我们是来领雅萍的。

雅萍鸟儿一样地飞出了屋外。

冬日的阳光正处于温暖的时候,它柔柔地照射下来,把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花给融化了。

花明哥、双菊叔、冬至领着雅萍离开了公社,离开了公社熙熙攘攘的人群,向村里,向村里的果园,向果园的粉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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