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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香的果园
作者:陈全伦

早春,还带着几分寒意。

冯传文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他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参加完中越自卫反击战之后,被提拔为排长,刚才一帮文登老乡正在为他祝贺呢。他正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写信告诉家乡的未婚妻,母亲在外房叫醒了他,母亲是怕耽误了他上山干活。

他是春节前复员回乡的。他当了七年兵,在部队一直表现很好,并且能写会画,是连队的文艺骨干。入伍第二年担任班长,第三年入党,第四年代理排长,没有人怀疑他在部队的远大前程。然而就在他代理排长的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葬送了他的政治前途。

冯传文所在的连队是空军某部的一个雷达连,驻守在渤海一个海岛上。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几个老乡约他到海边赶海,结果那天潮水不好,没赶着什么东西,大家正想往回走,一个老乡说这里有只小舢板,咱们划着玩一玩,大家同意。这是渔民的一只小舢板,平常不用就倒扣在沙滩上。几个人把舢板翻过来,拔掉锚,推入水中,然后都上了舢板。当时海上风平浪静,小舢板漂漂悠悠地荡在水面上,不知不觉地就离开了岸边。开始大家还觉得很有意思,后来舢板离岸越来越远,而且里面的浪开始大了起来,小舢板晃荡不安。有人就紧张了,拿起桨划起来,可越划越向海里边走,不大的工夫就离岸3—4华里了。这下传文可害怕了,他知道再继续向里漂流会有生命危险的。然而谁也不会划船,任凭舢板随着波涌继续向里漂。有个岁数最小的春滋吓得大哭起来,因为他决定今年秋天回家娶媳妇,他怕死。哭完后,便大喊:“救命啊!” “救命啊!”好在这个时候附近渔村的一艘机帆船过来,听到有人呼喊救命,便靠过来,一看是雷达连的战士,就伸过来一把铁锚,钩住小船,转眼工夫就到了岸边。

这件事本来就这么简单,可是不知被谁添枝加叶汇报到了团部。最后流传的故事是:雷达七连代理排长冯传文,带领一帮老乡玩划船,漂流到了台湾海峡,被我海军救了回来。这一动人的故事使冯传文提拔排长之事化为泡影。他在代理排长位置上呆了两年之后,便于七八年秋天定为复员,那个诱人的排长位置由他所亲手接的新兵取代了。当时连队考虑他是个难得的人材,曾劝他留下当志愿兵,但书生气十足的他回绝了领导的挽留,要求复员回乡。后来,中越边界战事突起,原定退伍的老兵又暂时不动,直到一个月后,中越自卫反击战取得胜利,他们才于春节前离开了部队。

〖BT1〗(二)

沙柳村并不像村名那样美,它既无沙又无柳,村子就建在一个四十多度的斜坡上。

村子山岚多,土地少,土地中薄地多,肥地少。总起来说,是一个山不青,水不秀,土不肥,地不美的恶劣所在,历来贫穷落后。村里的青年有本事的都想挣脱出去,女的则纷纷嫁到外村,村里的光棍很多,有的家庭一家三、四个光棍。当时,招工没有门路,考大学又不从农村招生,当兵是农村青年“跳龙门”的一条绝好出路。冯传文当时并不一定是抱着这种目的的,而他的父母确实是指望他在部队混出个道道来。村里人都认为冯传文当上军官是老太婆擤鼻涕——在把攥的。以前他几次探家回来,村里人总是先看看他的军装,是不是下面多了两个兜。冯传文的复员确实使村里人和父母大失所望,也给他自己带来了无尽的懊丧,但命运毕竟是这样安排的,谁也无法逆转。冯传文回村后,村里原本安排他在生产队干会计,算是对他的一种照顾,然而冯传文无法面对那曾经离开过的生产队,无法面对那一双双熟悉的目光。于是,在他的主动要求下,便来到了村里的果树园。

〖BT1〗(三)

沙柳村如果说有美的话,大概只有村前这片果园啦。这片果园方圆约有一百多亩,一万多棵果树,是五五、五六年的时候栽上的,一年能产苹果二十多万斤。果园中有一座小水库,是一个地下泉水汇成的,水清如许,甘甜可饮。果园既是沙柳村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也是全村集体收入的一个重要来源。果园一共有十来个人,组成了一个果业队,尽管也是农村活,但比起生产队的活则显得轻松多了。而且还认为到这里来的人都有技术,说媳妇也好说些。所以在离开农村没有希望的前提下,果园便是村里许多青年向往的地方。

但生活啊,永远不是想像得那般美好。

冯传文到果园后,前几天在果园里剪果树枝。他不会剪,别人剪了他往一起归拢。在果园里藏藏着还觉得不错,特别是那个风趣的疤拉奎爷一再说“传文,你这小伙子别抬不起头来,我早看出来了,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早晚你会出去的,你是姜子牙钓鱼,在这里等缺份。”还有那个老姑娘“娟姑”,也不时投来几分同情的眼神。他上工的时候都故意不从大街中间走,而是走村外的小路,这样碰到的熟人总是少些。然而从今天开始活儿变了,要挑大粪喂果树,这不但要走出果园,而且要挨家挨户掏茅坑,更重要的是要挑着一担大粪,在街上,在村民特别是那些压街头的老娘们的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而过,这确是难啊!冯传文是书生气十足的青年,长得模样儿挺俊,又有文化,品德又好,还当过民办教师,被村里人公认为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现在让他以一个掏粪工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确实难为情。但冯传文又有性格中固执坚韧的一面,就像他在复员时不愿得过且过留下当志愿兵一样,当他明白了生活复杂曲折的本质后,并且能够现实地面对生活时,他性格中硬的那一面就会显露出来。“让他们笑话去吧!”他换上一套破军装,挑起一担乌罐,走上了大街。

果真如此,当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也听到有人说:“可惜这么个青年就挑上大粪了,念多少书有么用,到末了,还不跟咱们一样。”传文不管这些,昂着头只管走。他先到他熟悉的虎叔家的茅坑里掏,他顶着刺鼻的臭味和满心的恶心,掏满罐子后,挑起来就走。离开门口,虎叔在后面说:“不用怕别人说,挺起腰杆走。妈那个×,干么不吃饭。”传文心里一热,昂着头,冲上了街。

这一天,传文掏了几家的茅坑,挑了多少担大粪,他自己也记不清,只知道踏着薄暮回家的时候,他实在支持不住了,回到家里,他把浑身臭味的衣服扔在院子里,洗了洗脸,就上炕了。他要睡,母亲不让。母亲炒了几个鸡蛋,又烫了一壶酒,陪在儿子身旁,非要儿子吃。母亲什么也没说,她知道儿子的心思,知道儿子的委屈,更知道儿子这一天的辛苦,她只求儿子把饭吃下去。传文理解地望了母亲一眼,端起酒杯,一口灌了下去。

〖BT1〗(四)

春天的天太长了。这漫长的天日,对按小时工作的城里人来说无所谓,而对熬日头的农民来说那是太艰难了。从早晨五点多钟起床,一直到晚上七点多钟落日,整个田间劳作长达十四个钟头,的确难熬呵!

挑粪喂果树的脏活儿整整干了半个月,传文咬着牙挺过来了。在这半个月中,传文好像品尝透了人生的酸甜苦辣,那刺鼻的怪味,那肩上的重负,那众人的白眼,都使他终生难忘。

挑粪这块脏活干完后,紧接着刨果园。这是在新栽的一片幼果树园里刨地,刨完后再种上庄稼。早春的山还是一片光秃,草木尚未开始发芽。那刮不完的南风,从干燥的土地上掠起满满的沙尘,漫天飞扬,使人睁不开眼睛。传文迎风刨地,不但头上身上扑满了风沙,连嘴里和眼里也被风沙灌满。传文本来是个白净英俊的小伙子,经过这些时日风吹日晒的侵磨,他已经面目全非了。然而他顾不得这些了,依然在拼命地干着,他是个要强的人,不愿落在别人后边。这块地是包干分给他自己的,规定了三天刨完,明天好再重新分地。

已是下午六点多钟,估计城里人已经快下班了,而山里的日头还高高地吊在西天,丝毫没有落下去的意思。传文实在挥不动那只大镢了,他便坐在地堰上稍事休息,透过那弥漫的黄尘,看到南面那座山,山那边就是柳河村,那里有个令他魂牵梦绕的人。

她叫慧敏,在村里当大队会计。个子不太高,但眉眼儿很端正,给人一种温柔甜静的感觉。爸爸在县城一家工厂里当厨师,母亲在家里务农。传文在她村教学,而她的妹妹就跟传文念书。学校在村办公室前面,他(她)们经常碰面,但就是没打过招呼。后来有次慧敏的妹妹慧萍病了,作为班主任的传文当然要去看望了。他去的时候,慧萍在炕上躺着,慧敏和她们的母亲就坐在两旁。慧萍向他介绍说:“这是俺姐”,慧敏望着传文嫣然一笑,就这一笑使传文心里为之一动,好像是找到了一种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以后他们在街上碰面,这才开始打招呼。尽管冯传文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美好的感觉,但他总是有一种自卑感,因为沙柳村没有柳河村条件好,柳河村的人从来就瞧不起沙柳村的人。虽然他长得不错,又有文化,但是那么一个穷家底,又是个不值钱的民办教师,人家能瞧得起吗?

后来传文去当了兵,就在他几乎把她忘掉的时候,他收到了慧敏的一封信,信中还夹了一张玉照。信写得不亢不卑,不冷不火,但一股信息已经传递过来了,传文也以不亢不卑的态度回了信。就这样一来一往感情便建立起来了,并且越来越热乎,传文已经把她看成是自己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个傻小子已经陷入爱情的深坑而不能自拔了。他们后来发展到海誓山盟的地步,传文表白将来无论如何发达都坚决要她,慧敏则表示,即使他将来回来种地也跟他。他曾经在回家探亲的时候与她相聚了几天,虽然卿卿我我,缠缠绵绵,但传文注意到,慧敏的眼睛不时地看他的衣兜,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希望他在部队提拔起来。然而他现在真的复员回乡了,他没脸到南村去看她,写了两封信也无回音,他已经预感到形势有些不妙,但他还是相信她的表白,他更期待着跟她的见面。

又一阵风沙起来了,太阳终于向西坠落了一大截,天空明显地暗淡下来。传文感到天不早了,便站起来,继续刨地,但他由于中午吃得少,身上那点热量早就消耗弥尽了,他实在无力再举起那张沉重的镢。就在这时,疤拉奎爷走来了。他递给传文一个焦黄的玉米面饼子,说:“小伙子,刚回来省着点劲干,别使坏了身子。今天咱园子里死了一头猪,我把它煮了,放工后你到饲养室来,咱爷俩把它吃了。”说完就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说:“别愁眉哭脸,听说说了个媳妇不想跟了,别发愁,闺女还不有的是,我还有个外孙女,岁数跟你差不离,就是丑点,不嫌乎,你就要着。”说完就走了。

冯传文望着疤拉奎爷那一罗一驼的身影消失在苍黄的风尘中,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BT1〗(五)

山村的夜晚既宁静又孤寂。尤其当劳作了一天的农民们进入梦乡,那肆虐了一天的干燥春风也停下之后,山野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冯传文没有随着人们进入梦乡,他坐在炕上,炕上放了一张小饭桌,饭桌上放了一盏火油灯,他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着。

冯传文具有写作的天赋,在学校的时候,他的作文就写得很漂亮,每次作文都被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读。当兵后,他也坚持写作不断,而且不少文章被报刊发表,被誉为连队的才子。他是个心地很高的人,既想在军旅中大展宏图,又时时做着作家之梦。复员后,尽管条件艰苦,心情郁闷,但他依然没搁下那支勤奋的笔,每天晚上都坚持写作几个钟头。有时他为自己的人生不顺而感到困惑、烦恼,而当他进入创作状态的时候反而感到坎坷的人生并不是一件坏事。现在他正以自己回乡的这段感受创作一篇短篇小说。

这时候,西房炕上一个女孩哇地一声哭了,这是哥哥的孩子,哥在邻县的县委工作,嫂子在邮局上班,孩子放在家里由母亲看着。复员回来后,哥曾答应帮他在本县联系一份工作。两个多月过去了,也不知进展得怎么样了。如果工作找不到,那么他与柳河村慧敏的关系就很难说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他不敢想下去了。母亲哄了哄哥的孩子,见东房灯还亮着,便痛爱地说:“传文,干了一天活,早点睡吧,不要再写了。”传文听了母亲的话,吹灭了灯,和衣躺下。

第二天,冯传文在刨了整整一上午果树盘子之后,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回家来。一进门看见哥嫂都回来了。哥嫂都用一种平静的目光看了看他。在县城工作的父亲也回来了,大家对他没有什么过度的热情,也好像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

中午的饭弄得很丰盛,气氛也很热烈。吃饭中,哥说:“老弟,哥对不起你,你的工作已经不行了,原来我是跟咱们县里的人说了,给你联系一份工作。可最近中央下了文件,整个国家要进行调整、整顿、巩固、提高,不但不再从农村招人,而且原有的亦工亦农工人也要逐批下放回村,我无能为力了。”传文吃惊地望了一下哥。这时,嫂在一旁说道:“为你的事,你哥跑了不少腿,磨了不少嘴皮,谁想到能赶上这么个政策呢。”传文沉默了半天,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哥和嫂说:“谢谢你们啦。”他感到头有些晕。

正在这时,虎叔愣丢丢地进来了。虎叔是传文的一个远房叔,父母双亡,五十岁了仍孑然一身。他为人耿直,性情暴躁,是传文家的常客。他说:“刚才我在街上碰到咱村在柳河村念书的小三,见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我问,小嘎吧三,干么去,他说捎封信给冯传文,我说不用你捎,我送去。”说着就把信递给了传文,又说:“看看,是不是调你到县里当官。”说完,就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还咕咚一口喝了一杯酒。

传文拆开信,三眼两眼就看完了。他的脸马上阴暗下来,两眼露出了怒恨的光芒。“怎么回事?”母亲问,“怎么回事?”哥嫂也在问,传文沉默不语,一口不停一口地喝酒。爹沉不住气了,夺下酒杯,厉声地问道:“你哑吧了?到底怎么回事?”“慧敏不干了。”传文两眼盈着泪水,愤愤地说。全家人陷入了沉默。

虎叔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把酒杯狠狠地朝桌上一顿:“操他个妈,这不讲良心的女人,我去柳河毁了她。”他的一只眼睛瞪得吓人,说完就往外走。爹劝住了他,说不能干那样的事。吃饱喝足了的虎叔借着这个机会走了。

下午,爹、哥和嫂都回去了。传文也没去上工,他头脑受刺激,再加上喝了点酒,便在东房自己的炕上躺下了。进城工作希望的破灭和恋爱悲剧的双重打击,使他实实在在经受不住了。

我们的主人公冯传文,并不是一个“高大全”式的人物,他并不像有些文艺作品中塑造的那种抱着改天换地的雄心大志回乡的退伍军人,他是在无奈中被命运甩到了农村,而又不甘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农村度过一生的人,并且也是个生活在理想中的人物。他回乡后,尽管际遇着物质生活的困苦,体力劳动的艰辛和人们的冷讽热嘲,但还没有动摇他的精神支柱,他的精神支柱有两个:一个是他哥在县城给他谋一个利于他发挥才能的工作;另一个就是他日夜眷恋着的慧敏。现在,这两个希望都同时肥皂泡般地破灭了,他的精神支柱似城墙般轰然地坍塌下来,他感到痛苦,感到绝望,感到自己走到了人生的末路,再也没有活下去的信心了。想着想着,他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母亲用一条湿毛巾为他擦着泪,劝慰他:“孩子,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能摊上,别难过,没有过不去的沟坎,挺起腰杆来做人,只要你好好干,会有前途的。”

传文听了母亲的一番话,更感到委屈了,叫了一声“妈——”母子俩相拥而哭。

〖BT1〗(六)

这段时间对冯传文来说是最低潮的时候,进城工作拉倒和对象告吹之后,村里又起谣言,说冯传文在部队是犯了错误回来的,他的党员也被撸去了。有些人信以为真,包括最近有几个给他提媒的媒婆都不敢登门了。然而冯传文记住了母亲的话,挺起腰杆做人,会有前途的。他顶住了这些流言蜚语,十分卖力地干着活,在果园里,他以勤劳、积极、谦虚、诚实博得了人们的好评。特别是那娟姑,还悄悄送给了一件咖啡色的毛衣,这在农村是件难得的侈奢品了。

令人难挨的这段寒冷的早春天气终于过去了,那无休无止扯起泥沙的南风也躲得无踪无影了。接连下了几场透雨,在和熙阳光的温暖下,麦苗返青,山草返绿,柳树梢上发出鹅黄的嫩芽,果树枝上座上了粉都都的小骨朵。又一阵春风拂来,满园的果树全都绽开了花朵,引得蝴蝶环绕,百鸟争鸣,一个万紫千红,百花盛开的春天终于来临了。

果园里的人结束了分散作业,又都聚合起来,分组干活。队长不知故意还是怎么的,把传文和娟姑分在一起,任务是疏花,就是把果枝上过多的苹果花疏掉,这真是一种十分浪漫的工作。在和暖的阳光下,置身于万紫千红、芬芳四溢的果园中,眼望满树红云,耳听枝头鸟鸣,确是一种很美的感觉,而且男女在一起,也难免生出一些感情上的纠纠葛葛来。这几天娟姑开始主动接近冯传文。

娟姑的名字叫凤娟,今年28岁,身量长得很匀称,只是脸盘儿不太俊,但很识端详,属于那种初看不漂亮,端详一段时间后好看的人物。她比传文大一辈,所以传文叫她娟姑,这也是一个命运多桀的姑娘。她本来全家都在大连工作,六十年代,国家从城市中疏散人口,她们全家被疏散回来了, 那时她才15岁。她天资聪明,学习又认真,算是一个才女,但在农村,她的那些才能是派不上用场的。五年前,有人给他介绍了西古场村一个当兵的,已经定了婚,可后来那小子提了干部,就把她给蹬了。她不像一般的农村姑娘,这个拉倒了再随便找一个凑合着过。她心地很高,自尊心很强,经历了这场爱情风波后,她发誓不再嫁人了,多少个媒婆上门说亲都被她拒之门外,她爹妈拿她没有办法,只好由着她吧。

冯传文的回乡在她心中搅起波澜,她知道冯传文的一切,了解他是一个很有才气,很不庸俗的人。她本来根本不怀疑他在部队会大有作为的,对他的复员回乡,她感到吃惊,也感到同情,她也分析并非像有人说的是犯了错误,必是有各种原因的。通过最近一段时间的接触,她更感到他是个好人,是一个脱凡不俗的人,使他死寂的爱情之湖又起了微微波澜。前几次,通过其它形式,她曾给了他以小小的暗示,而对方似乎将这些信息都收到了。这几天疏花,队长又把他们俩编在了一个组,她暗中高兴,觉得这是一种天意,因此,她更加主动地接近他了。

在一棵果树底下,他们俩挨得很近。

“你是不是感到很委屈?”她问。

传文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哼,当了几天兵,回来就瞧不起农村了,你可真有出息。”娟姑一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我不是瞧不起农村,”冯传文解释道,“问题是命运太不公平了。有些和我一起当兵的,大字不识一个,连个恋爱信都让我们帮他写,竟还提了司务长。”

娟姑根本不同情他,话语更凌厉了:“怎么不公平,命运安排你走哪一步就是公平的,一切存在都是有道理的。像我们家这样,一夜之间从大连赶回来,我们都要自杀呀?”

“……”

“农村怎么啦,农村就不是人活的地方?农村像你这样有才气的人多着哩。”娟姑似乎不给对方以喘息的机会,“你不是想当作家吗,你连农村、连农民都瞧不起,你能写出真正反映农村、反映农民的好作品吗?你得学学人家浩然、刘绍棠。”

传文怔怔地听着,想不到这位娟姑还有这么一套理论,话语又是如此地尖刻,他十分敬佩地望着她。

娟姑莞尔一笑,说:“老看我干什么,别忘了干活呀!”

〖BT1〗(七)

春天的时光似乎很短,人们远未尽情地享受春天的美,夏天就到来了。果园里已是浓荫一片,密不透风,青绿的小苹果已长到核桃般大小了。这段时光也是果园比较繁忙的时节之一,一遍药跟着一遍药,一会是波尔多液,一会是石硫合剂,一会又是一六零五,那茂密的树叶上一遍药未干又一遍药上来了。有时,一种药昨天刚打完,被一场夜雨冲刷干净,第二天又要重新喷洒,总之要千方百计保证果树叶不受病虫害侵蚀。

进城工作希望的破灭和失恋的双重打击,并没有使我们的主人公冯传文倒下,相反他生活得越来越坚强了。随着时光的流失,村里关于传文在部队犯错误的谣言不消自灭,而且由于在果园表现好,还广泛地赢得了赞誉,一些老媒婆又重新登门说亲。传文呢,也回过头来对人生进行了反思,特别是娟姑不同寻常的一席话,更使他想了很多。自己本来就出生在农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后代,本来在农村一辈子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原来也没觉得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两样,怎么念了两天半书,当了几年兵回来就变了呢?就瞧不起农村,瞧不起农民了呢?这些都使他汗颜,使他脸红。特别是回乡这段时间,他真切地感到农民是可怜的,又是可爱的可敬的。他们生活清贫却精神充实,他们身处底层却志德高尚,他们处境困厄却又坚韧不拔,他们奉献社会却又不求回报。对传文,他们敲着锣鼓欢送他参军入伍,并祝愿他在部队大展宏图,而当他服役期满回到故乡的时候,他们又张开双臂迎接了他。尤其是在果园的这段日子里,可以说全果业队上的人都给了他以足够的温暖。“农民有什么不好,即使你会写一点东西,也只有把命运和农民真正联结在一起,才能真正写出点好东西来。”他这样想着。经过这番思考,冯传文仿佛拨开了人生旅途中的迷雾,重新见到了阳光,寻到了新的价值观念,有了新的生活目标,自身又重新焕发出了青春的活力,整个儿像换了一个人。他白天在果园里拼命地干,晚上挑灯创作,常常通宵达旦。……一篇篇小说、散文从这个小山村的邮路上发了出去。

冯传文和娟姑仍编在一个组,不过多了一个秋山叔和丑子哥。因为这台落地式的手压喷雾器必须有四人配合:一人挑水配药,一人压气,一人卡喷头,一人拾掇喷雾器的带子。这四角子活,最轻的还是拾带子,他只是随着喷雾器喷头的挪动,而把那长长的胶皮带子来回移动,防止缠在果树上。这本来是娟姑干的活,但她痛他,便自己压气,让传文拾带子。最苦累的就算是喷头的人,充上高压的喷头是很重的,必须把药喷洒均匀,要把这果树的每个角落都喷洒遍,树叶的正面、反面都不能漏。有时喷竿探不到还要爬到树上去。一棵树喷完,能把人累得腰酸腿痛。更厉害的是直接接触农药。那浑身和脸上全都洒满农药,弄不好是容易中毒的。现在这角子活是丑子哥干的。这个丑子哥忠厚老实,少言寡语,但干活却十分卖劲。他和冯传文是同龄人,可惜他天资不行,只念了小学四年级就下学了。他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日子过得十分累。他对传文很好,曾经请传文到他家吃了一顿饭,传文很是感激他。

这一天喷洒一六○五,这是一种剧毒药,毒性很强。当时农村有些人过不下去日子,就喝这种农药一死了之,救都救不过来。和前几天一样,还是秋山叔挑水配药,娟姑压气,丑子哥,传文拾带子。干了一气,传文不忍心自己老干这种轻快的活,便要求卡一会喷头,大家都不同意。传文火了:“你们把我当成个书呆子,我就不能学着喷喷!”传文第一回发火,大家觉得很奇怪,又看他情真意切,就同意了。娟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给他戴上,又帮他扣好衣扣,这才把喷竿交给了他。

传文接过喷竿,开始觉得很轻便,就像小时候粘知了的竹竿,等到把开关扭开,巨大的压力经喷头喷出,喷竿就显得又重又摆动不定,难于操作。传文就像在部队握着枪杆瞄准一样,紧紧地握着喷竿喷洒着。丑子哥一边拾着带子,一边教授着他如何把药喷均匀。娟姑在一旁压着气,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

传文一口气喷了十棵树,他的两只手臂已经完全麻木了,但他依然稳稳地卡着喷头,别人换他他也不让。已是傍午时分,太阳很毒,果园里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郁闷得令人窒息。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有喷雾器“萨萨”的喷洒声。冯传文已经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他觉得他不是在喷药,而是手握一枝画笔,在蓝天上画幅画,这幅画很美,有他“山青水秀”的沙柳村,有他五彩缤纷的果园,有他可敬可爱的疤拉奎爷、秋山叔、丑子哥和娟姑。忽儿,画面上出现一道彩虹,十分绚丽的七彩颜色,那彩虹逐渐演化出一片碧波万倾的大海,他在海中划那只小舢板,一会儿那彩虹化作了一场硝烟,那好像是中越自卫反击战的硝烟,一会儿,硝烟又演化成一张迷人的笑脸,那张笑脸上有个小酒窝,那是慧敏……

那幅画还没有作完,传文倒下去了,倒在了果树底下。

〖BT1〗(八)

传文中毒了。

他被送进了县城中心医院。村里的支部干部都来看他,果业队所有的人都来了,队长还特意安排娟姑在医院里伺候。疤拉奎爷特意做了一罐鸡汤走了十里多路来医院看他,他一进门就说: “好小伙子,我没看错。”

十天之后,传文康复出院了。母亲让他在家再休息几天,传文不听,第二天就回果园干活。

这时果园已是满园葱绿,生机勃勃。经过连续喷洒了几遍药物之后,苹果叶子都保养得很好,再加上春天肥喂得足,喂得好,近来雨水又匀溜,果树叶子乌黑发亮,圆溜溜的吸足了营养,小苹果鼓胀胀地生长着。园子里的草堰上,草木葱茏,各种野花开得十分鲜艳。就连那传文刨的果树盘种上的花生和地瓜,也是绿油油的一片,长得好旺盛。满园子里成了马猴(蝉)、知了的世界,每棵树上都爬着许多只,各自比着嗓门的高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合唱。整个园子里生机盎然,呈现出一种自然的和谐的美。传文又回到果园,看到这勃勃生气的一切,感到十分亲切,“果园太美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中午,果业队长在饲养室里弄了几个简单菜,把大家都招呼来,说是给传文接风。支部书记也来了,他在吃饭中宣布了一条支部决定,任命冯传文为果业队副队长,大家为祝贺传文都来敬酒,传文不胜酒力,几杯就灌醉了。

吃了中午饭,其他人都回家了,疤拉奎爷把传文留在炕上睡了。睡醒后,他帮疤拉奎爷收拾了一下饲养室,直到傍黑才告辞,但衣服找不见了。疤拉奎爷告诉他,衣服刚被娟姑拿走了,她在水库边等他。

娟姑真的在水库边。下午传文带着醉意帮疤拉奎爷干活,早把一件蓝衬衣弄得满身是泥,他就顺手脱下扔在了猪圈墙上,娟姑拿走的时候告诉了疤拉奎爷,而传文却没有发现。

娟姑说:“当个小副队长,开始领导我了。”

传文笑着说:“你愿干你干。”

娟姑说:“给你看样东西,你会高兴的。”她把一个大信封递给传文,信封已经撕开了,里边装着一本刊物。

“下午我到村办公室去,看到这个信封,我知道可能是你的作品发表了,我就给你拿来了。”娟姑说。

传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他前不久写得一个短篇小说《山村纪事》,如今被《农村文艺》发表了,而且放在篇首,后面还有一个小有知名的作家的评论文章,传文把小说加评论文章一口气看了一遍。就好像那小说不是自己写的,而是在读别人的作品,一直看了两遍,激动的心情才平静下来,眼里盈满了泪水。抬头一望,娟姑已不在眼前,她蹲在水库边洗他的衣服。

太阳落山,满天燃烧着火红的晚霞,水库也涂上了一层美丽的胭脂。已成为一幅剪影的娟姑不像在洗着衣服,倒像在搅动着一池水彩。

一九八一年于文登文城沙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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