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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野
作者:陈全伦

    ()

   一九七二年的那个冬天,我和其他六个伙伴们离开了那个温场中学,离开了那个被人称做“五里庙子”的地方,走了八里路,回到了家。

 我把一个大书包和一张毕业证书交到了妈的跟前,说,妈,毕业了。

  妈的表情呈中性,似乎还有点茫然。但仔细看,妈脸上的表情并不固定,是一种动态的表情,一种期待的表情,一种需等待我有了表情之后她才会有的表情。

  其实我完全可以理解善良的妈的心理。念了十年书,毕业回来了,如果我的心情愉快,她就高兴,最起码家庭又多了一个劳动力,如果我的心情忧郁,她就会劝慰我,她要看我的脸子。

  然而我偏偏没有一个什么样固定的表情。

  因为我的心里很复杂。

  毕业了,不仅仅是两年高中的毕业,也是整整十年读书的终结,也就是说,我再也不是一个学生了,再也捞不着坐在课堂里读书了,而读书对我来说又是何等地具有吸引力呀,尽管我有时有些厌倦,从心里讲,我还真没念够书。

  昨天,毕业时的情景是何等的令人心动。同学们的眼睛都哭得红红的,有几对恋爱对象简直就痛不欲生。我这个粗墩墩黑乎乎的人儿是没有哪个女孩子与我谈什么恋爱的,同时,我的心也很硬,不会轻易挥泪的。不管怎样,那离别的场面还是感动了我。

  一九七二年,还没有恢复高考,念到高中就算到了顶,然后各奔前程。按照国家的规定,吃国家粮的国家统一分配工作,而像我们这种来自农村的,对不起,只好回村种地了,我们叫修理地球。

  我们村在这所学校里共有七个人,而这七个人偏偏命运就不一样。

  只有他不用回村种地。

  他叫涣良。

  我心里骂道,这个吊鸡巴玩艺儿,他怎么不用回村。

  其实涣良在学习上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在念小学和念联中的时候,他都远不如我,有时考试还照我的抄呐。但到了高中他怎么就长得那么出挑,颀美的身量,国字型的瘦脸,大眼,双眼皮,还是大毛眼,你得承认他确实长得俊。而我呢,仍是那么个粗墩墩的个子,这且不说,前面一个大屎肚子,后面一个大腚,那个熊×养的王德财就说我长了个老婆腚,常常当着多人的面在我腚上掐一下,好像那是个玩物。我就骂他,操你妈,王德财!同时,我心里也恨爹和妈,怎么给了我这么一个粗不溜丢的腰身。而且我最恨的是那腚,如果有谁能用刀把我那肥肥的腚片削去一半,我一点儿也不管。

  还说涣良,涣良怎么就留校了呢。他长了那么一副好模样,又会来事儿,就和他的那个搿位(同桌)那个长得平平常常的女孩子杨雪好上了,而那个杨雪从来对我都是翻白眼。这件事全班没有不知道的,我心里就嫉妒得要命,熊鸡巴玩艺儿,挺会浪的,这么点就会谈恋爱。后来,涣良突然当上了班长,第二年还入了党,全校一共发展了两名党员,涣良是两级师生中唯一一个党员。这且不说,毕业后,涣良就留校了,留在学校办的纸箱厂。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杨雪的爸是县教育局的局长,学校的事他直接管得着。我怎么就没有碰上一个什么杨雪,或者赵雪,而她的爸又是个什么县委书记之类的,如果那样我也会留校的。但我长了个什么腰身。我啊,恨那个大腚!大腚!!

  涣良留在了纸箱厂,为什么他会留在纸箱厂?对了,在校办工厂实习中他的实习单位是纸箱厂,肯定他在纸箱厂干得不错,引起了那个厂长的器重。这并不是杨雪的作用,他爸不会管这么细的,这是涣良的幸运。

  而我实习则分了个什么厂呢?什么厂也不是。想起这,我感到丢人,耻辱!老师安排我去学编条,好像我们班只有五个人学编条,都是男生,都是农村的,没有一个双职工的,怎么双职工的子女就不该学编条?教编条的只有一个师傅,一个高高的胖胖的师傅,留着一个头发直戳戳的像刷子一样坚硬的平头,嘴角还格外长出来一块肉。这可不是从农村请来的师傅,他是学校里的老师,原是教生物的,文革前大概讲生理卫生时对性的事讲得过了点,每每讲得女学生捂着脸不敢看黑板。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就成了流氓分子,受到了批判,而他又天生一个倔脾气,死不承认自己的错,那就把他从讲坛上赶下来了。晒了几年干之后,学校贯彻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开门办学、办校办工厂,就办了一个编条车间,让他一边编筐啊编篓啊的为学校卖钱,一边教授学生。而温场中学这样的落魄教师很多,老校长还在农田车间,专管挑大粪。我原以为会分配到个小工厂之类的,学点技术也许将来能有点用,没想到竟然学编条,这有什么可学的,我的爷爷,我的叔叔,我的左邻右舍都会编条。他们夏天在那葱茏的夼沟子里割下些细细的柳条儿,把皮儿剥去,剩下一根根像挂面一样的白条儿,下雨天就坐在家里编出各式各样的小筐、小篓、小盘,精美得很呐。秋天就到河坝上把那粗壮的棉槐条子砍下来,编成车筐、菜篓子、粪篓子。还要用那坚硬的轴条子编抬筐,粮食囤子。总之,这样的活儿只要吃上庄稼饭儿,慢慢都要学会的,有什么必要在学校里学。我心里就老大的逆反,不正经学,结果呢,人家四个都学会了,我还不会。那一天,编条的师傅火了,要我一定要用棉槐条子编出一个粪篓子来。我就编啊编啊,半头晌只编好了一个底儿,再向上就收不起来了,怎么也收不起来,师傅用那粗粗的棉槐条子抽我的脸,还骂,你这个笨种!我痛,但没骂,一扭身跑了。这不能不告诉班主任,就是学校编条的师傅能收我?

  ……

  我毕竟看清了妈那复杂的游移不定的表情。她在等待着我,我不能让她操心,更不能让她伤心,妈已经够难的了,供我念了十年书。我说,妈,这书我念够了,再说念多了也没有用,早点下来帮你挣工分。我脸上是一副宽松坦然的神色。果然不错,随着我表情的定位,妈的表情也由漂移游动的状态变成了一种欣然与高兴。她随着我的话说,就是呀,管念多少书有么用,识两个字就行啦。回来好好干,多下力,多挣分,多开支。干几年我就给你盖栋房子,说个聪俊的媳妇,不过好驴近的日子吗。

  我拾掇着书包没吭声。

  妈又问,你们七个都回来了?

  嗯喃。我撒了谎,没告诉他涣良留校了,我不爱提起他,那个抻鸡子怪怪。

  ()

  我爱吃饺子。不管这饺子里面包的什么馅,那怕是白菜帮子,我都爱吃。妈就说,这像你爹。

  妈是个积极处世的人,但也很迷信,而且有些迷信的手段也很好使。比如我有时头或肚子痛,妈就说是家里死去的老人打了灾,就端来一碗凉水,然后把几根筷子插在水里,口中念念有词,说,是不是麦收他婆打灾?如果是你你就不打孩子的灾吧,今年过年我多给你烧几刀纸,说着说着那几根筷子就神奇地在碗里立住了,而我的肚子也立马不痛了。如果有时筷子立不住,妈就换成一个鸡蛋,放在炕上竖立着,口中依然是那套词。有时身上长疮、疥子,妈就到西山坡的地堰上刨一棵老婆子花根,回来洗净,用刀剁成小细末,再查拉一点长虫皮,刮一点软条,搅在鸡蛋里,烙一个鸡蛋饼给我吃,那味真是好得很,我就恨不得老长疮疥子。更有趣的是,我每个学期上学的第一天,妈就包饺子给我吃,而且让我坐在一只盛粮食的升上,我就问妈这是什么意思,妈就说,少问,使劲往上升呗。

  我高中毕业了,妈觉得这是件大事,这天就包了饺子,但包的不多,只下了两碗,我的弟弟档住和妹妹小宜子就争着要饺子吃,妈就给他们俩每人一个腚板子,他们便哭着走了。

  我说,妈,还坐升吃吗?

  妈笑了,说,不念书了,还坐么升。

  我就坐在门坎上,狼吞虎咽地吃。

  妈就在一旁说,该求求你五更叔了,让他给你在队上安排个轻快营生干。这念了十年书,总不能和那些没念书的一样上山推车吧。

  一个饺子没经嚼就直接进入了嗓子眼儿,把我卡了一下,我噢了一声,饺子就囫囫囵囵地顺着食道跑下去了,这是我吃饺子常出的洋相。太馋饺子了,吃得便急。

  妈就说,我的孩子,你慢慢吃,没有人跟你抢。她又说,你老二哏子叔原来在咱队上干会计,前几天调到大队干会计去了,听说你国战哥干小队会计,他那个记工员咱不能干?

  国战哥是我的远房堂哥,初中毕业后就在小队上当记工员,他是个得志的小人,就干那么个熊角色,哎哟,展扬得了不得,那眼老是向上看,就像自己是个国家的财政部长似的。以前秋假回来干活去记工,从来没给我个好脸子,我爹在外面工作,家里没有劳力,他从来不照顾一下,如果他干会计,我干记工员,我不掉他手里去了。

  我说,我不干那记工员,我直接到队上干活。

  妈说,你能吃得了那个苦?

  我说,别人吃得了我也吃得了。

  妈又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要给你五更叔送点东西去,家里还有两瓶酒。

  我说,你爱送你送。

  干生产队的活,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就是小推车了。我们家没有,以前用就借邻居的,正式上队干活了,就必须拥有自己的一辆车。

  我们家有一棵陈年的刺槐树,这年冬天我就请我的远房堂哥国畔用它打了一个车棚(车架子)。刺槐树质坚性韧,最适合做车棚了。国畔哥大字不识一个,却做得一手好木匠活。我不知道那复杂的木嵌啦榫啦,他都是怎么算的。他就在他的那个寒冷的破厢房里锯啊刨啊砍啊钉啊,我几乎每天都去看他做车棚,那厢房里就有一种香香的刺槐味。地中间每天都要点起一堆火,烧着那些木块和木屑儿,一股青青的烟儿就在屋子里缭绕。已经四十多岁亦无家口的国畔哥,矮矮的个子,重重的驼背,圆圆的脸上长满了胡须。他和国战是亲弟兄,他是哥,可他们两个是天上地下的两个人,他不但心眼好,而且是一个木质得不能再木质的人,你跟他在一起,一头晌也说不出句话,我蹲在那里帮他拉锯,木凳上就传出吱嘎吱嘎的锯木声,像一曲音乐。他仍不说话,我忽然放了一个屁,一个很响的屁,他终于憋不住了,嘿嘿地笑了,但笑得很不自然。他爱抽烟,一袋不罢一袋地抽,我就到大队小卖部买几盒葵花牌香烟给他抽,葵花烟很便宜,一角钱一盒。

  正月快到来的时候,小车棚终于打好了。车棚做得太精致了,每一道工序,每一个部位都一丝不苟,精益求精,没有一点撒气的地方,连车杆尾上挂车襻的小木齿儿都修理得很精巧。整个车棚连结得十分结实,用手晃一晃,一点儿松懈的感觉也没有,就像用钢板焊接成的一般。那色儿更绝,那刺槐木原本是青青的颜色,刷上三遍清漆之后,那青中又带点黄,油油光光、鲜鲜亮亮的。我敢说,这是目前村里最好的一个车棚儿,它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不应该作为劳动工具,而应该放在展览馆里供人们观赏。

  车棚做好后,我又买了车头——一个崭新的粗幅条车圈和一条粗粗的二六胎,又让老寿大爷给编了一副车篓,妈给我缝了一条崭新的车襻,昆叔给我搓了一条车绳,这样,就把这辆小推车完完全全地武装起来了,像小孩子过年的衣服一样,从里到外全是新的。我和妈左过来右过去看不够。在我眼里,这哪里是一辆小推车,那分明是一匹威武的战马呀!那战马是灰青色的,像缎子面般鲜光瓦亮的皮毛,一叶扁舟般的腰肚,四根巨柱般的长腿,一道瀑布般的鬃尾,稍稍一动还咴咴地叫着。在未来的岁月里,我正是要骑上它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啊!

  ()

  妈背着我到底送了两瓶酒四斤果子(点心)给了五更叔,但第二天就被五更叔打发闺女送回来了,还添了两斤白糖,把我妈羞得要命。记工员没叫我干,而叫老烈属福来的小闺女小水儿干上了。国战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小队会计。这一来他那形就更格路了,口袋上一下子别了两枝笔,走道眼珠子朝天看,见了我鼻子都不哼一声。

  妈有些懊丧。我说,妈,你不用管,我愿意干活,别说个破记工员,就是会计我也不喜得干,国战那个吊鸡巴玩艺儿是小人,我瞧不起他。

  从此,我见了国战也把眼往头顶看。

  冬天尽管冷,但那是一种沉默的冷静的冷。尽管也刮着风,但那风总是沉稳厚重。不知怎么,过了二月二,那风便猖狂了,轻佻了。它刮得昏天黑地,横冲直撞,而且常常带有一种向上的劲儿。那干萧的树木会被它刮得发出声嘶力竭的啸叫,那街上的草垛会被它刮得晃晃欲倒,摇摇欲坠。它似乎是一种灾难的先兆,一种死亡的前奏,一种大崩溃的告示。

   尤其可怕的是房子上的苫草,会被它席卷而去,这就是人们最害怕的“刮房子”。那风,先从屋脊上的压脊草轻轻地试探性地掀动,那压脊草是和了泥巴的,它压在那里,防的就是被风刮走。那似乎是一种搏斗,双方在拼着实力,较着劲儿,就像那一道泥坝挣扎着与洪水作着你死我活的肉搏。最后,在狂风凌厉强大的攻势下,那压脊草渐渐守不住了,被一块一块地掀动,紧接着兵败如山倒,一溜压脊草顷刻被掀掉。那风这时就像一个老道的屠户,把一头猪开了膛,然后轻松自如地剥起皮来,眼见得房子上的草被一层层地掀起,最后留下一个光溜溜的屋顶,像一头可怜的剥了皮的猪。

  这一天上午,风暴就这么猖狂地来了。我正在东厢里对我的那匹“战马”做着进一步的装扮,以便它一鸣惊人地出征而去,这时就听得妈在院子里喊,麦收,刮房子啦——。我跑出厢房一看,可了不得,天空一片苍黄,那风骇人地吼,卷起树叶、杂草漫空飞舞着。而我家正房那屋顶上的压脊草已被一撮一撮地薅撕下来。以往这种时候,都是妈亲自踏着猪圈墙上去压房子,而今妈却吩咐我上去,我知道我再也不是一个只在下面帮帮忙,或是惊惊颤颤地站在一旁害怕的小孩子啦,我已有了责任感,一股热血就在我身上冲动,我不知哪来的一股神奇的力量,一个高跳上了猪圈墙,从猪圈墙上又跳上了院墙,又从院墙上爬上屋坡,踏着暄暄的房草爬上了屋顶。天哪 ,北面的天昏黄黄的一片,像要闹出什么事来,阴凄凄的风肆虐地刮着,在地上揭起一层混浊的泥尘。房后的刺槐树枝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发出了无奈的呜咽。

  这时妈就在院子里喊,麦收,你得死吗,还有工夫看景。

  妈就扔上一个用稻草绳编结的葛拉包,然后又一个一个地向上扔石头,我接一块石头,便放在葛拉包里,有时一块石头接不住就滚下了房子,我担心石头会砸在妈的头上,其实妈早就躲避过去了。有时就砸在猪子身上,猪子就在猪圈里嗷嗷地叫。接下了七、八块石头,我就把那葛拉包搭在房脊上,压住脊草,然后再接一个葛拉包。然而风越刮越大,越刮越猛,那压脊草一方一方地被掀掉,连我也被风刮得摇摇欲坠。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从没上过屋顶,再加上风这么大,我在屋顶上根本坐不住,望着那灰暗的天,我真害怕了。妈扔给我的石头我一块也接不住,咕噜咕噜地往下滚。妈就开骂了,麦收啊,你急着死呢? 我心里想,妈呀,我哪是急着死,那是害怕呀。

  正在这时,我那救星般的昆叔来了。

  昆叔是我门里的一个堂叔。他命很苦,五岁死了妈,十三岁又死了爹,在十五岁那年又得了一场病失去一只眼睛,昆叔尽管多灾多难,但人长得还是很好的,除了少一只眼睛,整个身上再没有什么缺陷。他性格暴烈,嫉恶如仇,敢作敢为,顶天立地,是农村一条正直的汉子,也是我崇拜的偶像,但他家里穷,又少一只眼,说媳妇是不可能的,快三十岁了,还是单身,他经常到我们家来,遇上活就帮我们家干点活,留他吃饭,他也不客气,而且我妈还帮他洗洗浆浆、缝缝补补,与我们家里的关系是极亲近的。

  昆叔来得恰到好处。

  他见到这般情景,就像一个久经风浪的舵手看到了几片浪花,根本就没拿当回事,向屋顶上看了看吓得半死的我,说了声,趁。这是他的口头语,有点瞧、看的意思。紧接着他就像电影中的佐罗一样,带着一阵风,飘上了屋顶,一块一块地接着了妈的石头,奇怪的是,那石头竟像磁石般经过了空中一个抛物线之后,轻轻地款款地准确地落在了他的手中。不一会儿,七八个葛拉包就一字儿排开,死死地压在了屋顶上,任凭那风再怎么呼号,那屋顶上的草也是纹丝不动了。

  昆叔从东头走回了西头,说了声,趁。就要下房去,然而我害怕了,不敢下房去,昆叔用手把我轻轻揽挟在了腋下,又飘下了屋顶。

  这时风就小些了。

  从房顶上下来,妈就对昆叔说,晌午别走了,在这里吃饭。

  昆叔就说,吃么饭,人却不走。这是他的老习惯。

  我领昆叔看我的那匹“战马”,昆叔就说,这么好的车,给你可惜了。推车干活的时候跟着我。

  我忽然就觉得有了依靠。

  ()

  春天是哪一天到来的,还真是难说。先是东河滩上的柳条墩子冒出了灰蒙蒙的烟雾,再就是西顶上的春地里钻出了一棵棵嫩黄的荠菜。河套里的沟溜子鸟,开始还是少见的一两只,不久就四五只四五只地见多了,路旁疏松的土壤里时不时地蠕动出一只蜥蜴和几只金壳亮,它们睁着惺松的眼睛望了望似曾相识的天空和田地,然后就悄没声地溶没在野间去了。你再仔细看,那草堰上的草,在上一年灰黄色枯叶的掩盖下都悄悄地发出了青黄的小芽儿,更不用说那孛栎枝、刺槐条上的小绿点儿已急不可耐地染上了。

  时令催促着农人开始了春天的耕作。

  在春天里,我怀着无比亢奋的激情,牵着我的“战马”出征了。

  二月二的风暴早过了,天气温和得像一个慈善温顺的女人,任何一种性格的人,在这个天晴日丽的早晨都会有一个极佳心情的。

  我的那匹“战马”的出现,立即引起其它车手们的惊羡,人们纷纷转头观看,我看到他们目光的成份有些复杂。对车子而言,他们的意思是,我配那么好的小推车吗?对我而言,他们的意思是我能加入这支队伍吗?

  这里就需要交待一下了。

  生产队尽管干大帮活,但那干活的程度是不一样的,有最冲的,有次一点的,还有轻快的。根据活的程度的不同,劳动力也大体分为三部分:年轻力壮的一帮;老弱病残的一帮;妇女们一帮。年轻力壮的一帮大部分都是十分劳力,他们是整个生产队劳动大军的主力部队,精锐部队,是生产队的脊梁。如果没有这样一帮人,生产队就要塌天,就要危亡。能加入这支部队是农村中一个男人的光荣与自豪,因为起码从身体上达到了一个男子汉的标准。在社会上有位置,在家庭中能闯起门头来,能挺胸昂首,展展扬扬地过日子。

  农村干活是没有什么礼仪的。

  我加入了小车队,领着推车的副队长“大木质夯”一句欢迎的话都没说,只是吩咐车手们道,今儿往王家茔推地瓜粪,头晌十趟,说着就操锨向车篓里上粪。车手们得令,也都纷纷上粪。我找了个位置,把车停在粪堆旁,才要上粪,那个长着一副粗顸壮硕身材的新虎哈唬我道,别占我的地场。我只得向后退了一个位置。谁想那个瘦不拉几的宝盆又不让我啦,说,去去,这是我的地场,我十分不满地又向后挪了一个位置,正好挪在了国畔哥的前面,这个好心的人儿主动向后让了一下,留下了一个位置给我,我感激地看了国畔哥一眼,赶紧上粪。

  粪是捣好的细粪,很好铲,不一会儿就上满了。我看他们都上了个平车篓,我为了表现自己的积极性,还把车篓上了个尖,最后用铁锨拍了拍,可惜那“大木质夯”连看都没看。

  小车队上路了,二十多辆车一溜儿排开,浩浩荡荡向村西北方向的王家茔进发。副队长“大木质夯”在第一,我的昆叔在第二,第三是新虎,第四是宝盆……我排在倒数第二,最后一名是国畔哥。

  我先把车襻挂在车杆末端的那个小齿子上,人蹲下,双手抓起车杆,然后一使劲小车就前低后高地抬了起来,我一试验,车襻的长度和车杆的宽度、粗细都十分合适,我便紧跟上我前面胖胖的四奎叔,潇潇洒洒地出发了。

  车队离开了饲养班的粪场,然后又穿村而过。这时街筒子里就有很多的人,而且有不少的女人,他们都是准备上山干活的。她们就像夹道欢迎一样地注视着我们这支威风的小车队,尤其是看到了毛嫩毛嫩的我,就有人指指点点,我就以为他们是议论我,夸赞我,奉承我,甚至是羡慕我。我就有点飘飘然了,挺直了腰杆,屏住了呼吸,目不斜视,步履堂堂地向前迈动。心里的感觉就像骑着膘肥腿健的高头大马应战出征在接受将军的检阅。我可忘了我那硕大的腚会一扭一扭极不雅观。

  车队出了村子,开始向一个山坡上冲刺。这座小山紧靠村边,到西北方向干活必须要经过它,没有绕道可走。坡不算陡,也不算太坡,大约呈一个四十五度角。路面是石硼,又硬又滑。当小车队开始上坡的时候,我发现行进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车手们都走着八字,左右游动着向上推进,人们都把头深深地低下,远远低于车上桥子的水平线而埋在两只车篓的后头,那腰就呈现一抛物线的形状,像拉开的一把弯弓。那弯弓的最顶面已经远远高出于头的位置,使在后面只能看到一弯弯隆起的脊梁,那样子是很残酷,也很壮观的。除了脊梁,另一个受力点就是腚了。世上除了个别文学作品赞美女人的腚之外,再很少有人拿腚当怎么回事的。然而在这农民推车登坡的路上,腚恰恰展示出异乎寻常的美。无论是大腚还是小腚,无论是胖腚还是瘦腚,都那样的极张扬地蹶着,柔软地扭动着,与上面的腰与下面的腿有机地配合着,像一方方岩石,充满着坚韧与阳刚。抬头向上看,前面就是这么巍巍的脊梁,鼓鼓的腚。这番景象你会感到的所谓民族的脊梁是怎么回事,那是一种力的展示啊!

  我像一头刚刚出栏的小牛犊,带着对世界一无所知又目空一切的蛮气,两脚连八字步都不走,而是直直地向上拱着。开始还是正常地呼吸,慢慢儿气喘得就不匀溜了,心脏的小泵子便加快了压动,肺叶也加快了张合,慢慢地脸上就冒出了汗,紧接着,前胸、后背、腚上、腿上那汗就一古脑地冒了出来。很快那背上的汗水就汇拢在一起,顺着脊沟汩汩地向下淌流。在它流动的过程中,就给我一个感觉,好像一个毛毛虫在爬,怪痒痒的。

  这时的小推车早没了在平地上的那种灵便劲,那般活泼劲。你向上拱一下,它便机械地转动一下,你不拱,它不但不动,反而向后倒转。那车载的份量也比平地上加重了,由于车子前高后低,二百多斤重的一车粪就几乎全部落在了车襻上,落在了车手的肩膀上。这时的两种力量就开始了真枪实弹的较量,或者人把车子推上去,或者车子把人压下来,没有一个中间的选择。我拼命地拱着,拱着,我的呼吸已不是紧张加快的问题,而是张着大嘴大口地喘着,还发出了一种声响,就像那拉响套的马,喘得惊心动魄的。走到山坡的当央,我终于拱不动了,我想停一下来喘一口气,可是这里根本无法停车,如果把车放下,那么一车粪就会全部从后面撒落下来。而不放下,那车就会促着你向后退,这才叫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真的没有退路。我向前一望,车队的前身已经跃上了山顶,我骂了一声自己,娘的,你算什么男子汉,推!意志催发着我,又拼命地向前推去。

  谢天谢地,我终于拱上了山顶,我不知我是怎么完成那最后的冲刺的,反正我看到了那棵树冠如同华盖般的老腊树和那个古代放狼烟的土墩。到了山顶,我回头一看,国畔哥那张布满纹路的脸已是汗水淋漓了,那脸上充满着一种痛苦的表情。这引起了我的同情,我便放慢了脚步等着他。

  到了山顶上,我看到了春天那极佳的风景。天像用清漆刷过一遍一样光洁光洁,只是在油刷的时候不注意,留下了淡淡的刷痕,那便是淡云。远处的丘陵山岚一簇一簇地横在那里,苍黄中已微微见了点青晕。在山岚间还有一座小水库,远远地泛着白光,水库坝上有一辆牛车在缓缓地移动。近处的麦田早就占尽了春色,呈现着一片鲜鲜的翠绿,在南风的吹拂下,轻舒地涌着一波又一波的麦浪。

  那平坦的路程只是很短的一段,还没轻松得够,就开始了下山坡。这下山坡推车更难以驾驶。它的坡度跟上坡几乎是一样的,车子带着惯性顺坡而下,人们又以一种与上坡截然相反的姿势操纵着小车。车手们把身子使劲地朝后仰着,腚缩得不知那里去了,腿紧紧地朝后绷着,双脚死死地蹬着地面,用这一些动作来极力减缓车子下滑的速度。我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拼命地拖着车,向坡下走,好不容易到了坡底,又遇上了一道窄窄的石板桥,桥下是哗哗的流水。这桥好像是为故意考验车手而准备的,我学着前面的车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推过桥去,又经过了一段长长的平缓的山路,来到了王家茔。那是王姓茔地前的一片瘠薄的土地,地里泛着灰黄的颜色,一些白白的石子都表露在了地面上。冻了一冬,地已很暄。临到地头,车手们又都伏下了身子弓起了腰,用力向地里拱。暄地被前面的车轱辘压了一道深深的辙沟,后面的车手就顺着这条辙沟向前拱。我也学着他们使劲地向地里拱,拱到一定时候,我约摸着他们留下大体的间隔,把粪倒在地里。然而倒粪的时候,我又明显地显示出了我的拙笨。别人家把那车子向右边一翻,几乎在一瞬间就把车篓里的粪扣成了一堆,并迅速地将车子板正过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一连串的动作。我却不行,我把那车子偏倒之后,车便僵僵地伏在那里,粪不但没有全部倒出来,反而把车压在了一边,怎么动也动不动,我只得把车襻放下来,用力把车子翻过去,等我把车子再扳正过来,车队已走得远远的,只有国畔哥在悄悄地等着我。

  这一天就整整往王家茔推了二十趟粪,二十趟,我一趟也没拉。当推完最后一趟,披着慢慢暗淡下来的晚霞,拖着那两根面条似的腿走回家时,我把小推车向院子里一扔,一下子就扑倒在坑上,然后像死猪一般地睡过去了。妈看了我的手,满手的血泡,看了我的脚,脚上也起了血泡,又扒开我的衣服,一看我肩膀上被车襻勒得血淋淋,妈再也忍不住了,叫了一声,我的儿呀!抱着我痛哭起来。

  而我却沉入了无边的梦乡。

   ()

  春粪终于推完了,我也累了个半死。那辆漂亮的小推车也早已失去了那闪亮新鲜的光泽,变得污浊不堪,它已不是原来那匹我所钟爱的小战马了,而且浑身臭哄哄的,令我生厌。我呢,像一只初生的小牛犊,经过几次无知的冲撞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我没敢照镜子,我相信我肯定瘦了一圈,那腚是不是小了一些呢?

  那天下雨,没法干活,我在家里整整睡了一天。

  这天妈就说,家里连买咸盐的钱都没有了,明天是文城集,抠车萝卜推去卖两个钱。我一听,脑袋嗡地一声涨得很大,要知道我是最不爱做买卖啦,也最瞧不起小商人,那叫卖声是永远叫不出口的,尤其我现在混到这么个熊样,更不爱到县城了,生怕遇上同学。我知道这是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在作怪,但也没有办法。可是家里的日子能不管吗,何况我还是个老大呀!于是我便拿起铁锨,向门前菜园里的萝卜窑子走去。由于刚下过雨,菜园子里泥泞不堪,等抠完萝卜,我浑身已成了个泥巴猴了。我走进家里,刚要洗手,忽见涣良领着杨雪光彩照人地走来了。人家两人穿戴整齐,风度翩翩,相形之下我却显得委琐,邋遢,就好比是一双凤凰和一只秃鸡,我羞得无地自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妈出来了,说,哎哟哟,这不是涣良吗?怎么毕业后再没见你来站,你看,你也是干活的,俺麦收也是干活的,你看你多干净。这闺女是谁,长得这么俊。啧啧。

  涣良就潇洒地笑了笑,说,这是我对象,叫杨雪。

  妈就哦——哦——地把他们往屋里让。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心里想,涣良啊涣良你这不是来漂示(显示)人吗。你来看看就自己来看看,怎么还领那个杨雪,这不是眼馋我吗。心里这样想着,就不想进屋,磨磨蹭蹭地在院子里洗脸。过了一会儿,妈就出来叫我,麦收啊,你洗个脸怎么那么费事,不赶快陪人家涣良站。我不思不悠地进了屋,傻乎乎地站在一边。人家两个大概嫌我家里脏,没有坐,就那样直直地站在炕前。那个杨雪上身穿了一件黄军装褂子,下身穿了一条蓝色的裤子,肩后披着一个水红色的用毛线编织成的方帽,还有两条长长的带子挂在胸前,这是那个年代年轻女孩子最流行的风帽,也很打扮人。杨雪的眼就在炕前望来望去,最后把目光定在墙上那个镜框上,那里面有我们一张全家福。杨雪认真地看着,然后用手指着像片说,刘麦收,哪个是你呢?这真是哪壶不开提那壶,那是十四年前的一张合影,照片上有爷、婆、爹、妈、前奶的大姐、还有弟弟妹妹。那时我五岁,站在前排的边上,穿着一件小棉袄,嘴还傻乎乎地张着,就好像几辈子没捞到饭吃,等着吃东西,远远看去,像一堆灰棉花。听她问,我就说,你猜吧。杨雪就很快把手指指向了那灰棉花说,我看这个像你,说完就格格地笑起来。

  这时我心里就恨透了她。

  涣良说,老收,在队上干活挺辛苦吧?

  我说,不是辛苦是命苦。

  涣良又说,能顶住吗?

  我说,顶不住也得顶,咱也没有个校办工厂的活儿干。

  话不投机,涣良和杨雪也觉得无趣,便要告辞。妈要留人家吃饭,人家说今天要返回温场中学,临走时,把四斤果子放在炕上,妈受宠若惊,连叨着,可该了,可该了。

  我就把他们俩送到西道上,他们俩回了一下头就向村里走去。由于路上有些泥泞,杨雪就一蹦一跳地挑着干硬的地方走,那真是一副城市小姐的样儿。  送走涣良后,妈问我,涣良不在队上干活?我说不在,人家留校了,在校办工厂当工人。妈说,你怎么从跟没告诉我。我说忘了。

  妈就怔怔地呆在那里。

  又一块乌云在北风的吹动下向南涌来,小雨又开始下起来,地上泛起一阵泥腥味,门前的山楂树上已见了点点的嫩牙,艳艳的十分醒目。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但雾很大,混混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雾幔中还透出一种特殊的味道,像陈旧的衣服。我很高兴,这样的天气对我来说很有利,起码赶集走在路上别人看不清。

  今天妈很开恩,破例烙了几张油饼给我吃了,然后帮我绑上车,我便推上那车萝卜上路了。

  我们村离县城只有八里路,但路却并不好走,除了上坡就是下坡,十分崎岖不平,这就是丘陵山区的特点。我对这条路是太熟悉了,从小跟着妈去赶集,上小学时,跟着老师去县城扫墓,都走这条山路,尤其念这两年高中,每星期都要来回走一趟。出了村就是村东那条汊子河,过了河就是东,上了东顶向南走短短的一段平路,便奔东南墩,过了东南墩便开始下坡了,穿过柳树庄,过了抱龙河,再经过一个叫柳树腰的地方,就入上了县城的官道,不久就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县城的轮廓了。这条路我闭着眼也能走到头。道是熟悉,但这活我却怎么也熟悉不了。我这是第一次做买卖,我向来看不上做买卖的,我们村也从来不出做买卖的,好像做买卖于我们来说是件十分丢人的事情。我早就听说,我们村有个叫吉秀的人,后院里有几棵梨树,夏天结了梨,他爹就让他跟别人去卖,他不愿去,但也没有办法,只好挑着梨跟别人去卖。走在外村的大街上,前边的人喊一声卖梨罗——,他就在后边小声招呼道,俺也是——。招呼完,像做贼一样就贴到墙根上。这事已在村里落为笑柄,人们见了吉秀的面就说俺也是——。我倒很同情吉秀,如果让我卖梨,我恐怕连那一声俺也是也不敢喊。想不到今日为生活所迫,我也要去卖萝卜。萝卜市在什么地方?需不需要叫卖?怎样与那些城里人讨价还价?遇到那些个刁顽的人怎么办?我都没有数。但这些我又都必须去面对的,仿佛这是一道荆棘丛,再怎么险恶,我也要去闯了。

  我驾着小车,一点没歇地推上了东南墩,就出了一身大毛汗,脚底下鞋壳拉里黏乎乎地发滑。我穿了一双什么鞋啊,说起来真是寒碜人!那叫“乌拉绑”,又叫“关东俩子”。是一种用像车轱辘外胎那样的橡胶制品制成的,鞋底和鞋帮都压塑在一起,又坚又硬,密封又好,这种鞋的最大好处是不怕湿,泥水下得去,四季都能穿,不用换鞋,毛病是样子太难看,像个大头鱼。那年月农村男人大都穿这种鞋干活,上山下泊,推车割草,十分得劲,而城里人是不喜得穿的。如果说当时城里人和乡下人有什么最明显的标志的话,那么就看脚上是不是穿这种“乌拉绑”。妈第一次给我买这样一双鞋,我感到好笑,这叫鞋吗,这分明是一只小舢舨。但我是农民,不穿这鞋难道还捞着穿解放鞋吗,那是城里工作人员穿的哟。我就穿着这样的鞋干活,这有点像早年荷兰人穿得木鞋,很硬,头几天脚要被鞋口啃破,需好长时间才能好,有的人干脆一开始就把那鞋口用布包死。而且我那两只脚十分特殊,是个歪的,因从小家里穷,为了省钱,妈就用旧小车轮胎做鞋底,这种鞋底穿了一气刷过之后经日头一晒,就变成了麻花劲儿,再穿在脚上,它就对脚形成了一种压迫,长此下去脚就被它扭歪了好多。

  东南墩是山顶上的一个大土堆,大概是明朝时期修筑的,主要是打仗放狼烟,与我们村西山顶上的那座墩遥遥相对。我把车停在了墩底下,爬上了墩顶,敞开衣怀,卡腰停立,做出一个伟人状。雾已经散了许多,四周的丘陵做海浪状奔涌,道路和河汊就穿行在丘陵之间,偶尔间出现一簇簇村落,炊烟就在村落间升起。这就是胶东丘陵的山水,这就是胶东丘陵的风景。

  我终于把那车萝卜推到了县城,打听着找到了卖萝卜的市场。那是一个被称做北濠的地方,是县城中一条古老的大街,卖柴草、卖木头、卖席子、卖苇箔、卖桌子凳子、卖菜的等都集中在这里。我很快找到了卖萝卜的地方,这时已有十几辆卖萝卜的小推车摆在这里,我找了个空当,把车子退着放下。就向左右一看,都是一些四五十岁的人,艰辛的生活都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我仔细地端详着他们,都穿着很粗糙的衣裤,尤其是脚上都穿着与我一样的“农民鞋”,有人那脚脖子上还能看出乌黑色的厚厚的灰垢,那灰垢还都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像一片板结的黑土地。有人转头看了看我,大概觉得我这小小年纪就来卖萝卜似乎有点不近情理。他们只仅仅地扫了一眼,便各自叼起烟锅,哈吧哈吧地抽烟了。我心里揣摸这萝卜怎样卖,是不是像吉秀卖梨那样吆喝,要吆喝为什么他们还都没有动静?我就悄悄地观察,看他们如何叫卖,结果等了半天也没听见有人吆喝,人们都在沉默地等待着,看样子不是在卖萝卜,倒是在看街景。

  九点多钟的时候,赶集的人多起来,有不少人都向萝卜市挤来,大都是一些中老年妇女。她们先看看萝卜的成色,再谈谈价格,谈成后就领着卖萝卜的人推着车走了。已经领走了四五辆小推车,而我的这车萝卜却始终没有人过来搭理。我心里开始着急,心想是萝卜不迎人还是人长得不好呢?日头已经明晃晃的了,我身上有些热,赶集的人越来越多,我担心被熟人看见,因为集是人群最集中的地方,特别是一旦被同学看见我在这里干卖萝卜的勾当,我这脸儿往哪里放?我希望我的萝卜尽快出手,哪怕是卖得贱一点儿。

  有几个城市老娘们光顾我的萝卜啦,她们其中的一个拍着我的萝卜,才要说话,另一个说,这份不好,干巴巴的。那人便将萝卜放下,几个人就从我跟前走过了,我于是对那个女人产生了恨。日头越来越热了,街上漫出了集日上混合的味道和噪杂的声音,这气味和声音更增加了我的烦躁。我身上嗤嗤地冒着汗。我多么盼望有个人赶快领着我向前走,赶快离开这个乱糟糟的地方,赶快完成我的历史使命,回到我的小山村去。  天呀,救星终于来了,一个五十多岁长得十分干练的城市妇女来到了我的车前, 先是不亢不卑地扫了我一眼,这是买萝卜人的一个通用的眼光,一个固定的程序,那一眼不是看你长得俊不俊,主要看你是不是太邋遢,是不是个有病的人。如果是的话,那么他卖的东西也是不干不净的。我理解他们的眼光,因为这眼光里充满着审度和轻蔑。这位干练的女人在看了我一眼之后,开始掂量起我的萝卜,她拿起一个萝卜像上次那个女人一样拍了拍又拍了拍,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拍完了放下,要走。我终于忍不住了,几乎是带着哭丧的声音说,大姨,您买下吧,我着急回家。

  那女人认真地望了我一眼,大概看我是个青年,说话又诚恳,就说,你的萝卜个头小点,又不太水灵。

  我说,我可以贱点。

  她说,多少钱?

  我说,人家都卖三分,我卖二分五。

  二分三。她砍了我一刀。

  我说,好吧,二分三就二分三,

  她说,好吧,我买回去喂鸡,跟我走。

  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到了买主,我马上推起萝卜,跟那干练的女人走。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我怕碰见熟人,就把头适当低一低,紧跟女人向前走。穿过了集市向北拐了好几个弯。才到了一排整齐的平房前,这大概是干部宿舍,女人停在一户门前,我看得清清楚楚,门前有棵小香椿树,树顶上已经发出了嫩黄的香椿芽。女人就向院子里喊,杨雪,杨雪,拿称出来。

  我一听坏了,杨雪?这是哪个杨雪?是我们班的那个杨雪吗?

  一会儿,院门开了,飘出一个姑娘来,果然是杨雪,后面又跟出个涣良。

  我心里骂道。操他娘,这么倒霉,萝卜卖到她家来了。

  杨雪和涣良也看到了我,他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带着一种充满自卑又充满顽慢的态度对他们说,我来卖萝卜。

  杨雪笑了笑,露出了那排洁白的牙齿,说,先进屋坐吧。

  我说,不用了,我急着回去。

  那女人就问,你们认识?

  涣良就说,他是俺们同学,俺俩还是一个村的。

  萝卜称完了,共258斤,一共卖了六块四角五分钱,女人把钱点给我。

  杨雪就说,你推车萝卜不容易,再给你两块,说着就把钱塞给我。

  我感到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把那两块钱接也没接,推起空车,飞也似地离开了门口,离开了县城。

   ()

  夏天的到来十分猝然,它是以麦熟为标志来到山乡的。这时,村里便扔下了一切的忙碌与纷争,整个儿地投入到麦收中去了。

  在这之前,人们都为麦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包括麦场、机器、镰、磨石,也包括吃的用的,好像是迎接一场大战似的。

  农村的日子尽管过得紧巴,但平常人们总是尽着最大的能力打扮自己,在尽可能的情况下把自己的那一点美显示出来。而麦收时,人们却穿了平常最脏也是最破的最邋遢的衣服,因为麦收是最忙最累最脏的活儿。我也全副武装了。妈找了件爹以前穿过的旧褂子和一条宽大的裤子,还让我脱掉了“乌拉邦”,穿上了一双纳底旧布鞋,因为这鞋底儿轻软,割麦子灵便些。有意思的是妈还专门到集上给我买了一顶尖顶席篾子草帽,就像清朝的官帽,只差几撮红缨子。矮矮的粗粗的我经这样一装扮就是一个活灵活现的马戏丑角了,照着镜子一看,我自己都笑了。早晨妈就烀了香喷喷的粑粑,锅底下馇着茭瓜菜,说吃粑粑干活有劲,我一古苏啖了三个。

  这时,西院的国畔哥就招呼我走。

  全村够得上劳力的男女老少都拥簇在地头上,人们都穿着破衣烂衫,就像一群灾民。然而大家的精神都很饱满,对即将开始的这场战斗充满信心。男劳力和女劳力各分成一拨。队长五更叔领头开了镰,其他人一字儿排开,喳——喳——喳,麦地里响起了一片清脆的镰和麦秸的接触声,这种声音像音乐一样在麦田里在麦田的上空流溢开来,微微的南风把这声音扬播出很远很远。

  这麦收第一天的第一块地叫做七亩地,是山坳间泊地中最大的一块,共有七亩,所以叫七亩地。地块呈一长条形,地头很长,从地头上看地的另一头显得十分遥远。大约有半里路长。这样长的距离我们是完全蹲着割着麦移动到那头的。望着这长长的趟子,我心里已自打怵了。我排在了国畔哥的后头,不知怎么,我对国畔哥很喜欢,我觉得我们俩的性格有些相似,好像都很懦弱,他给我打了一个车棚,也没要我的工钱(妈给他割了一块布料)。上次往王家茔推粪,他也同情了我,我感到他和我的脾气很对路,于是我就和国畔哥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这时,你站在地头上,发现不仅仅是这块地,满山遍野的麦子都黄了,黄得十分灿烂,十分耀眼,而在大前天甚至前天它还是一种黄绿间杂的色彩,怎么仅仅昨天一个暴热的中午就使它们倏忽间容颜一改了呢。如果说除用一方方黄金之外再没有什么好比喻它们的话,那么就试着用一片斑驳陆离的黄土岭来贴近它怎么样呢,而在麦地边上的草堰儿正好给那一方方的黄土岭镶了一道道秀丽的绿边儿。

  麦收开始了。每人抱着一个趟子,形成一个斜阵形徐徐向前推进。今年雨水好,那麦子长得特别茁壮。麦穗儿肥硕而沉重,并喷着只有农人才能闻得着的麦香。麦秸又粗又脆,磨得锋快的镰,上去一下,喳的一声,就被割下了。然后放在左边的大腿窝里夹着,再割,再夹,夹到了一定的数量,就要捆成一个麦个子,而这角子活需两个人配合,前一个打腰儿,后一个捆,干起活来是自然排列搭配,个人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我正好跟国畔哥配对儿,他在前面打腰儿,我在后捆。国畔哥长得比较瘦弱,大腿窝的空间比较宽阔,因此他夹的麦子就比较多,而我比较矮胖,大腿窝的空间小,因此夹的麦子就少,到了他打腰的地方,我的大腿窝儿已经夹不了啦,我就喊了一声,国畔哥,夹不了啦。国畔哥回头望了我一眼,没有吭声,不知不觉地就把那打腰的间隔放小了。我感激地望了国畔哥一眼,继续向前割去,并按照国畔哥打好的腰儿放一铺,捆一捆。

  割麦子,人们都是摆着一个统一的姿势,蹲着往前割,这是农村劳动的一个硬功夫,无论多长的地头,都能蹲着走到底。而我天生爹妈就没给我一个蹲的姿势,简单地说,就是蹲不住,只要双脚放平,一蹲下就会仰八叉地倒在后面,毫无疑问,我是个没有蹲的功能的人,而这样的人对农村的许多活儿是没法胜任的,比如割山草、割豆子、抖擞花生、清花生棵、拔草等都是蹲功很强的活,农村中像我这种不具备蹲功的,可以说寥寥无几,几乎就是百分之一。这使我忽然想起小时与伙伴到河里滑冰的情景,穿上冰鞋,插动冰针,别人能蹲在冰面上稳稳地滑来滑去,而我一蹲就张倒在后面,便只好改成站立的姿势,用一根滑冰针放在胯裆里一戳一戳地向前划着。然而我完全没有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这不会蹲会影响我作为一个堂堂庄稼汉的资格。我懊丧极了——怎么人类生理上的缺陷都集中在我的身上。那么从地头开镰到现在,我实际根本就没有蹲下也不可能蹲下割麦子。而只是蹲着左腿,跪着右腿,以这种奇特的姿势向前运动。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姿势,一种非常难看的姿势,一种非常丑陋的姿势,别人为我这种姿势感到奇怪,我自己也为这种姿势感到自卑,这奇怪的身量,这奇怪的腿……

  夏天的日头一上来就是毒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那日光就直直地毫无遮拦地照射下来,把那麦田蒸腾起一阵阵的热浪,蒸得人口干舌燥。整个麦田里,以至整个山野中没有一丝的风,空气也似乎凝滞起来了,使人有了一种被窒息的感觉。在日光的灼烤下,人们拢在怀里似乎不是一把麦秸,而是一团火,一团燃着的火!不久人人的脊背上都透出了汗水,在背上的破衣服上润上了一张张奇异的地图,脸上也被麦穗上的灰尘涂上了一层灰黑色,像一个个化了妆的丑角。远处看,那割麦的人似一群矮矮的企鹅在苍黄的海洋里游动。

  日头愈来愈毒,像火烤着一般。我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对水的渴念和对树荫的欲求。然而不行,眼前的割麦就像战场,是退却不得的。这也是一场真枪实弹的较量,任何的侥幸和装扮都是无济于事的。差距渐渐拉开了,在国畔哥的前面是昆叔,而昆叔的前面都是一些农艺高强的男劳力,其实力都很整齐,仍然是一斜阵形地一溜儿排开。要命的是那个宝盆,他紧挨在我的后面。

  这个宝盆是与我同岁的人,长得黑瘦黑瘦,然而身上却十分有力,仿佛那胳膊像钢筋铁骨一般坚硬,身上常常异乎寻常地爆发出与他的身体完全不相称的劲头来。尤其奇异的是他的两个耳朵下各长了一个小肉瘤儿,就像女人耳朵上的一个金坠儿。这两个格路的肉瘤儿对一个男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荣耀的事,人们往往以此来取笑。干活休息的时候,有人就连叨道,宝里个坠,坠里个宝,有人甚至用一根草棍儿去拨拉他那个肉坠儿。这像有人说了阿Q头上的疮疤,阿Q会恼怒一样,有人说我的腚大,我会恨他一样,宝盆会恼羞成怒的。如果是比他岁数大一点的,他会嘟嘟噜噜地骂一句,如果比他岁数小的,他会毫不客气地大打出手。他念书是不行的,念书对他来说是一种惩罚,一种受罪。他仅念完小学四年级就下学了。这是天生的种庄稼的料,别看长得瘦不拉几,却样样农活精通,在庄稼地里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几年工夫便锻打成一个响当当的庄稼汉。这且不说,他生性争强好胜,性情凶鸷,常常干出一些欺负人的事情来,队上有些人就很惧怕他。对我们这样念了高中的人,他嗤之以鼻,压根儿就没大瞧得起。特别像我这样长得肥肥胖胖而干活却顶不一个的懦弱之辈他更是没拿正眼看。春天推粪被他讥笑了好几天,我见了都有点怕他,这次割麦看来他又要成心出我的洋相。推粪我并没有天生的缺陷,只不过是磨练的程度不够,而割麦我却有着天生的缺陷,这就无法弥补了。宝盆好像已经看出了我这致命的弱点,或许是要故意闹我的笑话,便轻松地挥舞着镰刀,那麦子就齐刷刷地一片片聚拢在他的怀里,又从他怀里顺从地夹在他的大腿窝里,然后极俏地打下腰儿,间隔均匀地摆了一铺又一铺,撂给了他后面的那个人。本来按顺序他排在了我的后头,按一般的劳动规则,始终应该这样斜坡形地排列下去,这主要为了便于一对一对地打腰和捆捆。他却偏不这样,从后面很快窜到了与我平行的位置,紧接着又超过了我,在超过我的时候,那满是麦灰的脸还朝我狡诘地一笑,然后挥舞着镰刀像穿山甲一样越过我钻向前面,他的身后留下了一团麦灰的烟尘。而恰在这时,我前面的国畔哥又没有跟上前面的劳力,这样,右边被别人甩下了,左边又被别人超过了,于是悲惨的局面出现了——我和国畔哥被夹了趟子。  夹趟子,这是农村劳动舞台上的一幕悲剧,是农村劳动大战中的失败,是农村劳动体力较量的弱者,是会被人嗤笑和瞧不起的。这已被孤立起来的一道麦趟子就像平地上一道苍黄的土埂直直地横在那里,显得是那样的突出和醒目。面对这种情景,早已见怪不怪了的国畔哥转回头望着我无奈地笑了一笑,又继续磨磨蹭蹭地向前割去。我却忍受不了,我年轻,我不能不要脸皮,还要在这个社会上闯,还要做一个响当当的庄稼汉,我不能这样惨败,我不能像国畔哥这样麻木不仁,窝窝囊囊地活着。我心里着急了,再加上天出奇地热,我的汗像雨一般地流淌下来。我跪着一条腿,拼命地挥动着那把已不怎么锋利的镰刀,近似疯狂地向前割着,很快我追上了国畔哥,与他并行起来,然而我再不忍心超过他了,而且超过了他,就改变了他打腰我捆的规则。国畔哥大概理解我的心情,说,不用管,慢慢地割。他那张脸已经完全地被麦灰染成了黑色,汗水流过,又留下了一道道汗痕,就像山梁上被雨水冲刷过的沟壑,那样子丑陋极了。  宝盆这坏东西在前面好远的地方停下了,就到地边的水沟里去尿尿,尿回来就故意走到我跟前,那张镰就在腚后的裤带上别着,像狗翘起来的一条尾巴。他边卷着纸烟,边对我说,念那么多书,本事哪里去了?我没有理睬他,继续向前割。宝盆便用脚轻轻地卷()了一下我的腚,说,长了一个老婆腚,哪能割麦子?被夹了趟子,我本来就一肚子的气,他又这样没完没了地羞辱我,我的自尊心被他彻底地伤害了,我怒火中烧,忍无可忍,想起了他那双肉坠儿,也看到了他那双肉坠儿,我就说,宝里个坠,坠里个宝。这一说可了不得,宝盆脸上愀然作色,把手里正卷着的纸烟往地下一扔,立马凑到我的眼前,那个食指点齐着我说,你骂谁?我彻底看清了他的那张脸,他的脸被愤怒涨得血红,原来脸上的勾虫斑也被红色淹没了,连那双肉坠儿也涨得像两个红樱桃。那是怎么的一张脸啊,它已变型为一张兽脸,青面獠牙,狰狞恐怖,要吃人的样子啊!令人感到可憎可恨!

  我也用手点齐着他,说道,我骂你。

  啪,一个耳光扇在我的脸上,我顿时眼前金星乱冒,我正要还手,脚下被他轻轻地一勾,我便直直地仰倒在后面。这家伙像发情的野狗,迅速地跨上我身,死死地坐在我的肚子上,我还能明显地感触到他胯裆中那个硬邦东西,这个流氓!

  他骑在我的身上,也不打我,用他那两只手按着我的两只手,嘴里就问,再骂不骂了?再骂不骂了?前面干活的都过来了,其中有我的昆叔。我像见到了救星,就喊道,昆叔,宝盆欺负我。此时我多么希望昆叔上去狠狠地揍,把宝盆打倒在地,然后我再爬起来,骑在他的身上,左右开弓扇他个痛快。然而我这个昆叔却无动于衷,像看两只狗咬架一样,既不偏着这面,又不偏着那面,是一种幸灾乐祸的欣赏。我心里又恨透了这个昆叔,昆叔,昆叔,平常管你吃饭都吃到驴肚子去了。

  得不到别人的援助,我只有靠自己了。拼命地拼着,翻着,都无济于事,被这个宝盆死死地压在下面。我终于挣扎不动了,我绝望了。我望着这火热的青蓝的高远的天空,发出了无奈的叹息。我感觉那天像一块巨大的青石板,步步地向我压来,我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

  ()

  紧张的麦收终于结束了。然而新的农活又开始了,正是“割麦子种豆忙死牛。”

  老天作美,下了一场透雨,造成了极好的墒情,村里人人都得到了一种信号:要上山种豆子啦。于是他们脱下穿了十几天的那身破烂肮脏的衣服,换上了新一点干净的薄衣衫,男人扛着小镢,女人拐着小篓,熙熙攘攘地朝各自生产队的山上散去。

  这可是比割麦子轻松千百倍的活。雨后的山野间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微微的小南风夹带着湿气,轻轻吹来,把我身上小白褂的襟儿掀开又放下,那身上就感到无比的舒坦。天上也不见日头,一层薄薄的云彩把天空遮着,显得阴凉凉的。想起前几天那火毒火毒的天气,真没料到天还能变幻出这样一副宜人的面孔。总之,这样的天气在野外里干活,清清旷旷,风风溜溜,比在家里热闷着不知要好多少倍。  种豆可是男女配对儿,男的刨窝,女的拈种,怎么配是队长的事。

  我和大涣子配对儿。

  大涣子在我们队是个丑闺女,她年龄比我大一岁,上学比我早一个年级,但学习很笨,和宝盆一样,也是念到四年级就下学了,下学后就在生产队干活。她的那张脸长得很不好看,既没长成一张瓜子脸,也没长成稍微差一点的圆脸,而是一张上下窄中间宽的长脸,就像一个地瓜,这是最难看的一种脸型了。在学校里,宝盆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地瓜母子”。一叫这个名字,大涣子就捂着脸哭。她希望长大后这张脸型能改变,然而奇迹没有发生,直到现在依然是这样一张地瓜型的脸。只因了这张脸,大涣子便产生了强烈的自卑,她平常很少说话,也极不爱到一些公共场所,也不爱怎么打扮自己,就像沟夼中的一棵不知名的茅草,悄悄地混杂在参差不齐的草丛中,默默地生长着。大概是处于同病相怜的原因吧,我对这个丑姑娘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别人叫她“地瓜母子”我却从来没叫,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可怜的人儿。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同情归同情,我却永远不会喜欢这样一个姑娘,我们队上有许多长得俊的姑娘,其中一个叫小蜇子的,长得比城里的姑娘都好看,谁见了都愿多看她一眼,尽管我还情窦未开,但那俊的人儿就像花儿一样,谁还不想看两眼呢,有时干活,只要小蜇子在场,身上的劲儿就格外大,我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像这种男女搭配的种豆活我心里是多么希望能和小蜇子在一起,然而队长却把大涣子分给我,而把小蜇子分给了宝盆,宝盆美得嘴都闭不煞了。我心里就对那个宝盆在仇恨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几分嫉妒。

  雨后的麦茬地又软又暄,我亮起了小镢,它地一声轻轻一刨就是一个窝儿,它,它,它,它,我身子向后倒退着轻轻地有节奏地向后刨着,眼前一行均匀的浅浅的小窝就在两垅麦茬之间形成了。大涣子性情腼腼腆腆,却是把干活的快手,她左手拐着小白条篓,右手抓一把豆粒儿,向窝里拈着,豆豆四五六,一个窝里就拈下四粒或五粒或六粒豆儿。她赤了脚丫子,在拈种的同时便用脚把窝埋上了,那脚白白的肉肉的,似乎比那脸还好看,我在前面刨、刨、刨,她在后面拈、拈、拈,我快点,她就快点,我慢点,她就慢点,我停她便停,我干她便干,我们中间就有了那么一种有节奏的韵律,如同翩翩起舞。有时我忽然莫名其妙地加快了速度,想要故意拖她,她依然不慌不忙沉稳老练地拈着,这时你就看她那手中的豆粒儿划着弧线儿向前面的窝中落去,有时三个窝儿的豆粒儿几乎是同时落下,握有豆粒儿的手就不是一只手啦,而是一支储满子弹的枪,豆粒儿就是通过那支枪射出来的,飘飘地划着弧线儿向前面的窝中落去,而且那双好看的白脚就快速地交叉着向前挪动着,脚前还能冲起一道泥浪,一个个的豆窝儿就被她掩平了。我抬头一看,所有的地里都是这样一男一女配合着,满山遍野红红绿绿,热热闹闹。沟夼里放牛的罗锅子老汉就扬起了牛鞭,亮开了噪子唱道,老牛老牛你快吃草,吃饱了好把那犁具套,嗳咳嗳咳哟——那粗犷的声音顺着沟夼流荡开来,为这山野间的场面起到了一种音乐伴奏的效果,我被这劳动的场面感染了陶醉了,那小镢刨得更加潇洒自如了。

  我终于追上了旁边的宝盆和小蜇子。小蜇子人长得俊,干活却不是把手,拈起种来手忙脚乱,根本跟不上宝盆的速度,宝盆也不忍心把这个美人儿扔得太远,只得刨一刨停一停,速度就放慢了。而我和大涣子干得却得心应手,像行云流水般地向前推进,很快超过了他们俩,并把他们俩甩得远远的。到了地头,我又停都没停,又转回头刨去,在地中间又与宝盆他们俩擦肩而过。这时我对着两只手呸呸狠狠地吐了两口唾沫,以保持手掌与镢柄的润滑。但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这两声呸呸是对着宝盆的。我心想,操你妈宝盆,割麦子你夹了我的趟子,种豆我也夹了你的趟子,我麦收也不是个熊种!宝盆似乎也觉察到这两声呸呸是对着他的,向我这边扫了一眼,又继续刨他的窝儿。

  一会儿离开宝盆了远远的。大涣子就说话了,麦收兄,没料俏(没想到)你念了那么多书干活还行。我抬头一看,她正拿眼看着我,那眼神里很有些怪异,像有点多情什么的,我就没放声,继续刨窝。

  俺真愿(羡慕)你,念那么多书,俺笨,脑子里是一盆糨。大涣子又说了这么一句。

  我还没放声,继续刨窝儿。

  大涣子又说,俺听说你学习真棒,那都是长了个么脑子,啧啧。

  我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就应付了一句说,棒么,棒还不得回来种庄稼。

  她再不做声了,悄悄地拈种。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了腔,那个宝盆最不是东西,割麦子他是成心欺负你,那天他骑在身上打你,俺都哭了。

  我的镢抡在半空停住了。我想起了那个悲惨的场面,那个无异于韩信的胯下之辱,那个令我两辈子也忘不掉的怨恨。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一个人为我洒下了同情的泪水,而且连我那个亲近的昆叔都是袖手旁观的呀!这是怎样难得的一件事情,当我再看大涣子的时候,我感到她的脸好像没有那么长,也不像一个地瓜的形状。她的那双眼里这时就有了泪水,盈盈的,晶晶的,我心里就感到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大涣子用袖子将那似有非有的泪水擦了擦,说,你不用怕他,他这个人欺软怕硬,你不知道,那一天晚上在打麦场上打夜班,他嘴不老实,叫俺哥好一顿揍他,俺就在一旁编编俺哥狠狠地揍,替你报仇。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大涣子,她不但同情我,还暗地里替我出气,她这不是看中我了吗,这个丑姑娘,我脑子里一片迷惘。

  她又说,麦收兄,你以后有工夫到俺家教俺学习好不好,俺念的书太少了,真后悔,说完,她几乎是哀求地望着我。

  我已不敢正眼看她了,忙应答道,好,好,又飞也似地刨起窝。

  这时就听到队长五更叔在前面骂宝盆,妈那个臭×,遇着个俊闺女就不用干活了,还整天抻地来的(自觉美),你看人家麦收,比你多一个来回。很显然五更叔嫌宝盆今天干活不卖劲。

  宝盆挨了呲,也恼了,骂道,去鸡巴,我不要这个小蜇子啦,都是她拖累的。

  小蜇子可娇气了,那吃得下这口气,就骂宝盆,滚你妈个×,你不喜得要俺,俺还不喜得跟你干了。说完拐着篓子呜呜啕啕地哭着回家了。

  我心里那个痛快呀!呸呸,又向手掌上吐了两口唾沫,把那镢就抡出了花儿。

   ()

  那天下午,由于下雨,队上就放工了。

  大涣子托她哥捎信让我到她家教她学习,我去了。她主要叫我辅导她学习一下语文,具体就是写作,但她太笨,怎么讲也听不明白,再加上她的老瞎妈唠唠叨叨个不停,我心里烦,一会儿就离开了,大涣子直嫌我不等着吃饭。

  在街上我就碰见文所哥,他要我到他家里去站会儿,我就跟着去了。

  文所哥的家在我家的隔一排的前面。他是个老高中生,不知怎么就流落在家里。我对文所哥不甚了解,光知道他不是硬硬朗朗的庄稼汉,性格有点孤僻、阴冷,好像有点凤凰落毛怀才不遇的感觉。这就属于不少有才气处于农村而又不甘于农村的那种类型的人。我们邻村曾经有这么一个人,高中毕业后不爱意在农村劳动,又没有什么办法,就一天到晚看古书,结果走进了三国再也出不来了。后来他精神就失常了,变成了一个魔鬼一样的人物,天天关在屋子里,头发长长的,脸煞白的,连日头也见不得。文所哥当然不至于走到这种地步,但也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庄稼人,他怨嗟命运不济,又嗟叹世无伯乐,他就在这样的嗟叹中,走过了一轮又一轮岁月。他娶了一个媳妇,一个矮小的媳妇,生了一个不错的儿子,那日子也就这样过起来了。

  我回村后,文所哥曾经捉弄了我一次。那是春天推粪的时候,饲养班的一头猪死了,五更叔就叫饲养员老栓找人把它杀了,一家分了点肉。因为不是杀年猪,没有请专门的杀把子(职业屠夫),就让队上一个叫黑石成的半拉子手把猪宰了,猪皮上留下许多肉块,那些男劳力们就捡些小肉块放在饲养班锅底下的火里烧着吃,很香。那趟粪我落了大后,回来的比较晚,当走进饲养班的时候,见那些个汉子们一个个嘴上都吃得油浸浸的,黑乎乎的。这时文所哥就用一根木棍把一块肉拨弄出来,说,那,这一块留给你。我看他们都吃过了,便也不客气,用手捏过来吹了一吹放进嘴里越嚼越香,要知道当时吃块肉是不容易的。汉子们见我吃得津津有味,都一齐望着我,那脸上好像有点异样的神色,文所哥就问我,好吃吗?我点了点头。宝盆就拍着手说,啊,麦收吃了个猪×,(母猪的生殖器)。汉子们一齐大笑起来,把我羞得无地自容,想吐那块肉,然而早进到肚子里去了,我只好象征性地吐几口唾沫。

  这就是文所哥给我的见面礼,从那以后我心里有点恨他,但他后来有些事对我不错,我就不恨他了。

  我跟文所哥进了他的家。他院子里很乱,很脏,粮啊草啊就那么乱伴搅枪地堆放在一起,一头猪不在猪圈里而在门一旁晒日头。屋里也没有什么摆设,锅台上是一大盆烀熟了的地瓜,一只猫就蹲在锅台后面,理着自己那几根长长的胡须。北面窗上的油纸已经掀起了一半,那已带有几分冷意的秋风从窗楞里呼呼地吹进来,给这个脏兮兮的家里渗进了几分寒楚。那个矮小的文所嫂见我来了,说了一声来了兄弟,就忙别的事去了,我看到她眼里有个萝卜花儿。他的那个儿子手里拿着一根棉槐条子,衣服上满是地瓜的干儿。那两个鼻窟窿眼儿各流出一股长长的鼻涕,随着喘气一会儿涌出来,一会儿吸进去,像两根蠕动的小蚯蚓。那鼻涕实在吸不进去了,他就用手向腮帮上一抹,那两面的脸就形成了一片鼻涕干。儿子用那只脏黑的小手在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把小刀,说,爹,你看,拾的。文所哥就说,滚吧,出去站去。儿子就把那棉槐条往胯裆里一放,喊了一声,驾——,骑着跑了。

  实事求是地说,文所哥不算个难看的人,他长了副瘦长形的脸,有个深深的眼窝和一对带双眼皮的大眼儿。他头发不多,天稍微一冷就带上一个单帽儿,不过他的背有些过早地驼,这有点像他爹,他爹就是罗锅子,这使只有三十五六岁的他有点老相了。我站在炕前里,看墙上有好几幅画,有武松打虎图、有唐僧取经图,有秦香莲寻夫,有三国刘备的肖像,我仔细一看不像是在集上买的画,我就问,是谁画的,文所哥就说是他自己画的,我有点不信,就问,真的吗?他说,这还熊你,你看水彩都还在这里。我顺着他的手势一看,果然炕前的橱桌上有一盒十管的水彩,还有几只笔,那画笔上还沾着颜料,于是我对文所哥肃然起敬了。我对画画一直感到很神秘,总认为那是非常高雅的艺术殿堂里的人干的,平民百姓怎么懂得它。没想到我身边的文所哥竟然会画画,而且画得这么好,这确实令我大开眼界,真是人不可貌相。文所哥说,你喜欢画画,我点了点头,他说,我以后教你,来,今天我先教你下象棋。没容我表态,他就把一个木板做的棋盘和一堆棋子拿过来了,告诉我,这是楚河汉界,知道什么叫楚河汉界吗?这象棋起源于秦末汉初的楚汉之争,项羽与刘邦争天下,知道项羽和刘邦是弄么的吗……,他就讲起了那段悲壮的历史,滔滔不绝,活龙活现,听得我如醉如痴。说完他又教我走棋的一些基本术语,马走斜,象走方,小卒一去不回乡,什么别马腿,别象眼子,迎顶炮,将军等等,教完就正式摆起棋阵,他自己走一步,又编编我走一步,下了一盘,再摆一盘,想不到这小小棋盘竟有如此乐趣,我渐渐进入了角色,忘情地在这微缩的战场上厮杀起来,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我听到文所哥的肚子里哇啦哇啦地叫,他把棋子哗啦一搅,说,不下了,出去转转。我说天黑了到哪去转?他说你情跟我走就行了。

  雨是停了,但天还阴着,灰暗的云层很厚很厚,而且微微地向南涌动,云一动,说明将要开天了。这样的天气,夜便来得快,暮色像张着一面无形的网慢慢地向村子里合拢而来,光线越来越暗淡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起了烟。街上已经很少见到行人,偶尔有谁家赶着鸭子进窝的呱呱声传来。

  雨是停了,但天还阴着,灰暗的云层很厚很厚,而且微微地向南涌动,云一动,说明将要开天了。这样的天气,夜便来得快,暮色像张着一面无形的网慢慢地向村子里合拢而来,光线越来越暗淡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起了烟。街上已经很少见到行人,偶尔有谁家赶着鸭子进窝的呱呱声传来。

  文所哥领着我,穿过街筒子,直向村后走去,到了村后又拐向了西,沿着那条小路上了西山。这时北风刮得大了,吹得孛栎枝叶哗啦哗啦地响。我心里很有些胆虚,不知道文所哥领我去干什么,也不好意思再问,只好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往前走。翻过了西山,下到一条沟里,文所哥停住了,,悄悄地,别出声。他小心翼翼地四处望了望,证实四周确实没有人了,就拖了我一把,我跟着他爬到沟上,来到一块地里。原来这是我们队的一块花生地,花生刨了,就收成一铺铺地在地里凉晒,现在已经晒到八分干了,只见文所哥匍下身子,把花生的蔓子聚拢在一起,然后抱起来,又下到沟里,我也只好抱了一抱花生蔓子,由于紧张,下沟的时候我没踩住,竟滚下了沟底。文所哥说,吃吧,就摘下花生扒着吃,我摸了摸滚痛了的腚,也扒着吃。

  生产队干活纪律是很严的,尽管地里的花生很多,但人们都不敢随便吃,如果给队长发现了,会狠批一个点的,弄不好还要上纲上线。那花生在地里凉晒干了之后,就送到场上去摘果,到秋后,除了按人口少分一点油料,再留下一部分当种子外,其它绝大部分都卖给了国家。因此庄稼人尽管种着花生,守着花生,却捞不着放开肚皮吃一顿花生的。文所哥这是长了一副什么胆子,敢来偷队上的花生吃,这要是被人捉住了,不全村批斗才怪呢,我心里就有一种犯罪的恐惧感,不敢吃,老是探头探脑,东望望西瞧瞧。文所哥的声音变了,妈那个×,不吃等么?告诉你,没有事,今天下雨,谁上山来。无奈我已经上了贼船下不来了,只好扒着吃,花生刚刨出土的时候不好吃,有股豆腥味,而凉晒到这般时候就正是好吃的时候,艮硬硬,甜丝丝的。我们俩可以说不是在吃而是在饕餮。别的声音没有,光听到手在不停地扒,嘴在不停地嚼,吃完了,又上去抱了一抱,直吃到肚子有些发涨了我们才放慢了速度。文所哥小声地对我说,你刚下学不懂事,别光知道傻干,现在都是他妈的说的好听,谁还没有自己的心眼儿,咱队上的保管老祥一天到晚说得好听,还叫个什么鸡巴红管家,他向家里偷的东西老鼻子了。以后学着精细点儿,听我的没有错。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但有一点我是明白的,起码文所哥还看得起我这个小孩子,肯跟我说点真话。这一点我是感激他的。

  天墨黑墨黑的,一点星星都没有,风也比先前更大了,发出了啾啾的尖叫声,猫头鹰在沟边的树林里哈哈地叫着,听着令人发悚。我心里很害怕,就说,文所哥,咱回家吧,文所哥说,,咱们走。

  就在这时,沟上的地里有两个人向这边走来,其中一个人说,我好像听见沟里有动静,是队长五更叔的声音,另一个就说,说不定有人来偷花生,,抓那个×养的。是昆叔的声音。

  我的头差一点炸了,不知如何是好。文所哥扯腿就跑,我一愣,也跟他跑,顺着沟筒子向西跑去。就听后面五更叔说,果然有人,赶!

  他们也下到沟筒子,我跟着文所哥跑出了沟筒子又窜上了地堰,跃了几道地堰又顺着一条小道向南逃窜。隐隐约约听到昆叔在骂,吊玩艺儿,是南村人。  文所哥终于在一条河边停了,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惊带吓,全身大汗淋漓,一下子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爬不起来了。歇了一会儿,文所哥领着我从南面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才回到村里。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宿恶梦。

  ()

  这些日子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个子长高了,胳膊和腿粗了很多,好多地方都长出了毛须。脖梗下鼓出了一个大大的喉结,说话的声音立马就粗了好多,浑身时常发出一阵莫名的燥热,饭量增了好多,身上的力气也大了起来,常常产生出一种欲与谁较量一番的念头。

  昆叔照常到我们家来串门儿。遇上饭就吃,丝毫没有客气的表现,仿佛这个家就有他的一半儿。但自从夏天麦收他袖手旁观宝盆打我之后,我便对他没了好感,我真信了那句话,大米干饭喂出贼来了。他来了我也不理他,故意把脸转朝一边。昆叔亦不在乎,大碗大碗地吃,吃完海天海地地吹,当然遇上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帮着干。

  那天晚上,他在我家里站够了,要走的时候撂下一句话;明儿跟我去搂草。

  我说我不跟你去,我跟文所哥。

  昆叔说,你跟他个吊,他除了会画个臭画,下个臭棋,再会弄么。

  妈也在一旁帮腔,文所是有名的懒人,你跟他能搂着草才怪呢?听话,跟你昆叔去,明早上我烙饼给你当干粮。

  第二天天还没亮,昆叔就来叫我,妈早把饼烙好了。我就着菜先吃了两个,昆叔就蹲在一旁抽烟,他那一只眼睛还不时地扫我手中的饼。但我没说让他吃,妈也没说,昆叔嘴里肯定是馋的。

  我就跟着昆叔走出了村子。夜还很黑,寥寥的几颗星儿在高空中眨巴着眼儿,月儿只剩下窄窄的一弯边儿,就像剪下的一片脚趾盖儿。晚秋的风很遒劲,很刚烈,经风一吹,我身上就起一层鸡皮疙瘩。夜路上已有了不少的人,都脚步匆匆,互不答话,朝各自预定的方向走去。我和昆叔每人推着一辆小车儿,小车上放着四个准备盛草的葛拉包,一张镰刀,一把笊子。别看昆叔瞎了一只眼,但那身量是很匀称很好看的。他属于那种个高、膀宽、腰细、腚小的身材,这便是标准的男人身材,穿衣服是很好看的,用昆叔自己的话说,他是个衣裳架子。而我与他的身材却是恰恰相反的,我真不爱提这身量。昆叔走着,嘴上叼着那支黑黑的电木烟袋,烟袋里的火星被风吹着,星星点点地向身后刮,那极冲的旱烟味就刮进了我的鼻了,我嗓子里就有了一股辣酥酥的感觉。

  走,,我就跟着昆叔不停地走,一直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还走。大概走了十 里地的滋味,来到了一个山坳里,这是俺村与西山后村的交界处,两个村离这里都很远,因而这片沟夼里的草就被遗漏了。开了山,个人可以自由地收割。不知昆叔是怎么提前侦察到这一情况的。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的天际微微泛白,像是一片霜地。山岚的轮廓开始呈现出来。随着微霞的出现,山风也逐渐减弱了,这时的景象就十分好看。

  你别看景儿,快干。昆叔下命令了。他脱下中山服,露出了那件旧的褪了色的紫卫生衣,操起镰刀,向手上呸呸吐了两口,就蹲下割起草来。嚓—嚓—嚓—,比割麦子的声音还好听。我也脱下了外衣,只穿了一件新的红色的卫生衣,也学着昆叔的样子,向手掌上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像割麦子一样,跪着一条腿割起草来。这里属于山坡与沟夼的结合部,草长得很茂盛,黄艾艾的一片,有山草,有夼草,密密匝匝地挨挤在一起,砍上一镰就放下厚厚的一铺儿。不一会儿日头出来了,秋山就处在一片金晃晃的阳光之下,晨雾就在山坳间飘绕。这时的山上有什么呢?除了有一簇簇墨绿色的松树和金黄色的孛栎相间相混的山岚,再就是秋收后苍淡的山野了。有些地边上还有一丛一丛的棒棒秸子,草堰上也有一堆一堆黑乎乎的地瓜蔓子,麦地里,麦苗是泛着绿的,但生命力还不是那样旺盛。

  这个处在两个山头之间的小草夼,坐北朝南,背风向阳, 幽深僻静。我跟着昆叔割了一趟又一趟,不久身后放下一长铺一长铺的草,在阳光下,那草还冒着热气。我身上已经出了汗水,里面的春秋衫儿黏乎乎的。我的腰腿都酸了,我便站起来抻一抻,忽地一只野鸡从草丛中扑楞楞地飞起,越过近处的那条小河,直落进远处一座山头的孛栎丛中,这使我对割草产生了极浓的兴致,我幻想着过一会儿再有一只野鸡从我眼前飞起,我会立马挥镰把它打落下来,可是奇迹没有出现。

  中午,我和昆叔坐在草铺上吃干粮。昆叔带的干粮只是一个巨大的里面包着菜的棒棒面的菜粑粑,我看到那面很粗,烀得也很粗糙,就像用黄泥拍成的一个不规则的大圆饼儿。我就把饼分了一半给他,他也不客气,把粑粑掰了一半给我,我们俩就这样交换着吃。吃饱了就蹶着腚在旁边的一个井湾子里喝水,肚子喝得饱鼓鼓的。昆叔就站起来,那只眼忽然亲切而慈祥地望着我,恨宝盆?他问。嗯喃,我说。要想打败他,靠力气,不能靠别人帮忙,懂吗?我没有放声。我不懂,我什么时候力气才能超过宝盆呢?

  来,我看看你的力气长得多大了。昆叔看到井湾子边有一块长方形的大青石头,站起来,先抻了抻腰,然后把两只手的手指头交叉地放在一起,左右一扭,只听得手骨节发出一阵清脆的嘎叭嘎叭的响声。接着就弯下了腰,把石头掀起来,石头下的草鞋底(一种虫)就纷纷逃散。他先把石头轻轻地掂了掂,忽然山崩地裂般地一声巨吼,就像一个举重运动员一样,把那块大青石在胸前划了一道弧,直直地举在了头顶,石头在空中定格了好一阵子,才沉重地落下来,轰地在地上砸了一个深深的坑,昆叔的这一系列动作看得我目瞪口呆,我就想起了那力拔千钧的项羽和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昆叔的英雄形象在我脑子里进一步高大起来。  趁。来,你试一试。昆叔指了指那块石头。

  我跃跃欲试地走过去,一掂那块石头,好重,大约一百多斤,我想照着昆叔的样子一下子举过头顶,但做不到,那石头只落在肚皮上,然后又坠到了地面上。昆叔在一旁鼓励我说,再举一次,分两下举,并亲自教授于我。我按照昆叔的要求,先把石头抓起来放在胸前,稍微缓一口气,然后把腿变成了一个骑马步,也学着昆叔那样,山崩地裂般地吼了一声,不知那来的力气,那块石头竟神奇地举上了头顶,在空中稍稍一定格,然后扔了下去。昆叔高兴了。朝着我的胸脯子打了一锤,,还行嘞!不过比你叔还差两碗干饭。

  紧接着,昆叔又教我摔跤。他的两只胳膊和我的两只胳膊紧紧地撑在一起,在草地上僵持着,旋转着。转着转着,昆叔猛地一个绊子扫过来,我仰面躺倒在地,我明显地感受到这绊子比宝盆那绊子还要迅即,还要坚硬,还要有力。爬起来又接着来,昆叔给我讲着要领:眼要照顾好四周,胳膊要撑得硬,下绊子要快要猛要狠……昆叔正说的期间,我猛地一个绊子把昆叔放倒了,昆叔高兴得哈哈大笑,连声说道,,还行!

  下午割了半气。我们就开始装车了。割的草很多,扎扎牙牙地装了两大车,车子两边像两个小山峰。人在车子中间仅露出个头,通过那窄窄的间隙看着前边的路。在日头西下的时候,我们已回到了家。妈一看我搂了这么一大车草,高兴得了不得,一声"可该了"的感叹之后,那嘴里老是"啧啧"个不停。晚上就做了一顿两便下的面条,那面条卤子还带着黄黄的鸡蛋盖儿。昆叔也在我们家里美美地吃了一顿面条儿。

  晚上的月儿很圆,也很亮,昆叔就领我上了西场。西场上有一棵老腊树,几百年的历史了,树长得奇形怪状,枝干曲虬,有一年被雷击过身上还流过血,我们村就叫它"腊树神"。来到腊树底下,昆叔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对着腊树起个咒,不打败宝盆,就在腊树上吊死。我忽然感到这是件很神圣的事情,心里生发出一种豪壮之感,宝盆那丑恶的嘴脸便在我眼前浮现出来,我顿时怒火中烧,一股激情似烈焰般地腾起来。我果真按照昆叔的安排对腊树起了咒。然后昆叔又脱掉衣服,抓起场上的那个棱子砘(碌碡)嗷地一声举起来,又放下,再示意我做。我在他的帮助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身上的汗水一股股地向下流,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累,愈举愈勇,愈举愈高。后来又是对峙着摔跤。倒下起来,起来倒下……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晚上都和昆叔到西场上去练,整整练了一个冬天,我明显感到身上有了使不完的力气,而且急于打仗,我知道,我与宝盆的较量为期不远了。

  ()

  我这几天没到大涣子家去。我已看出大涣子根本不是让我去辅导她作文,何况她也根本不是那块作文的料。她是在向我讨近乎,那眼神已愈来愈明显地带有那种异样的色彩。但她的那个老瞎妈我是忍受不了的。她太能打听,太能唠叨了,而且那双干瘦苍老的手常常要摸到我的身上来,我就想起了念书时学的那篇作文《瞎子摸象》。

  然而大涣子却主动进攻了。那一天,我妈在街当央的碾棚子里碾地瓜干,不知怎么就被大涣子碰上了,她就帮助我妈把地瓜干碾完,碾完后又帮助我妈拿回家,我妈说了句,你有空来站。大涣子就当个正个的了,三两天一趟,不是帮助推推磨,就是帮助洗洗衣服,而且常常半天半天地呆在这里不走,把妈感动得啧啧个不停,慢慢地妈就喜欢上了她。终于有一天,妈笑着对我说,大涣子这闺女不错,手脚勤快,心眼又好,给你当个媳妇。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挑起一担筲就挑水去了。妈在后面说,脏驴近的,还害蛋()呢?其实我那里是害蛋,我心里想,妈呀妈,我就止找这么一个媳妇吗?那么一张地瓜脸,何况我现在还不到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没挣上十分,我还得与宝盆决斗呢。

  村里排起了年戏。南街上的小学校里就响起了锣鼓和琴弦的声音,这声音忽地对我产生了刺激,这刺激比文所哥教我下象棋和昆叔教我举砘都有力,好像触动了我身上最敏感的一根神经,使我感到了生活最美好的一种东西在召呼我,使我不顾一切要去看一看,甚至想参与一下。

  外面静静地落着雪花,那雪花很大,很绵薄,就像诗人说的那样像一片鹅毛,但它比鹅毛还薄,还轻,还柔。空中一点风也没有,这在冬天里是不多见的。正是由于没有风,那雪花下得愈发恣悠舒曼了。它像是羞羞答答怯于见到大地,又像是缠缠绵绵地留恋天空,是带着一种曲线向下飘落的,落下又飘起,飘起又落下,才飘向左边,又转向右边,才飘向右边,又转向左边。这时,你就站在雪中不动,任雪花向你身上尽情地飘落,任雪花在你脸上戏谑地抚摸,那真是一种平日里体验不到的享受,我就这样在西道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满身雪花儿向南街上的小学校走去。

  屋里戏已经开始排练了,门口挤满了人,都是一些小孩了,还有一些半桩子小子,我怎么挤也挤不过去。这时我忽然发现满仓就在前面,他没有上温场中学,是我联中的同学。我喊了一声:老仓──,满仓便拨拉开人群让我站到了前面,我们俩就坐在门坎上,清清楚楚地看屋里排戏。

  满仓告诉我,里面排的是吕剧《瞎老妈》,讲得是地主老财欺榨穷苦农民的悲惨故事。几个演员我都认得,演地主的是村西头的王虎,这人平常就是一副凶狠的样子,演地主正是他的角色。演狗腿子的是喜年,他平常也是个没长脊梁骨的人。演讨饭的老婆是南场上的小金泰,他平常也是浑身烂软的像个女人。意想不到的是我们队的小蜇子也当上了角儿,她演讨饭老婆的孙女。小蜇子本来就长得俊俏,扮起角来就更美了,而且还浪白白的十分会演,想不到这妞儿还有这么个天赋。乐队都是一些老者,只有拉坠琴的德顺显得年轻一些。他把坠琴架在腿上,腰板挺得直直的,留着小分头,脖子上围了一个围脖儿,在脖子上围了一个圈儿,然后一前一后地耷拉开,那样子像在从事一件十分高尚的神圣的事业。导演是秋考爷,他原来在县吕剧团当演员,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下放回家,每年组织村里演戏。按照剧情的发展一场一场地排演下来,直看得我眼泪涟涟,演到那个生活无着的瞎老婆儿拄着棍儿在孙女的搀扶下到地主家讨饭,地主便放出两只狗来咬,老瞎婆儿就用木棍招架,可是由于没有狗的配合,那演得就欠火候儿,秋考爷叫停了两次也没有演好,又让演第三遍。当瞎老婆子快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这边满仓就学着狗汪汪地叫了两声。秋考爷朝这边一看,发现了满仓,他眼一亮,像是受到了某种启发,马上叫满仓过去,对满仓说,你愿演狗吗?满仓说愿。秋考爷就说,那就来演吧。满仓说, 戏里不是说得两只狗吗?秋考爷说那只狗谁演?满仓就把手指向了我,秋考爷就让我进去 。于是我们俩就当上了演员,演地主家的两只狗。戏又开始排下来了,老瞎婆子领着孙女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眼看差不多了,满仓先窜了上去,他的目标是老瞎婆子,就听到老瞎婆子用木棍在他腚上狠狠地敲了几下,但满仓仍然汪汪地叫个不停。我的目标是老瞎婆子的孙女,我也汪汪叫着冲了上去,孙女就用那柔软的小脚在我腚上卷了几下,我心里想,小蜇子这个小美人儿好像永远是我的冤家,干活的时候,队长不让她和我配对,而演戏我又是一个被她卷的角色,好像她永远是个高高在上的贵人儿。由于有了两只狗,这场戏排得就很成功。再往下排的时候,就没有了我们的事儿,这时秋考爷让我们俩在乐队一旁坐着。我们俩立时有了优越感,望着门口那一群拥挤着的孩子,就感到与他们不是一个档次了。  过了一会儿,我的妹妹就把我叫回去了。家里妈正在生气,妈告诉我,队上把我家的账算错了,整整漏算了一圈猪脚(猪粪)。妈说,很可能是国战搞得鬼,别看是门里的,但他心里坏得很,妈让我到队上去找国战。

  毫不隐满地说,在我们队上,我最恨就是两个人,一个是宝盆,一个就是国战。宝盆属于二虎头,依仗身上有点力气爱欺负人,但他肚子里没有什么趟。而这个国战就不同了,看样子文文静静的,可一肚子歪歪趟儿。自从当上小队会计以后,就神气得了不得,他依仗手中的一点权力,对当官的,对家里有劳力的大户,对长得俊一点的大闺女小媳妇,是极尽阿谀奉承的,而对我们家这样的无劳力户,总是横加刁难。今年秋天分地瓜,他专拣地头的小地瓜分给我们家,我曾跟他吵吵了一顿。这一次他竟然又少算了我们家一圈猪脚,这不是明睁眼漏地欺负人吗?尤其是年底好开支了,这一圈猪脚就是十几块钱哪。  我拿着妈记的账底,气冲冲地走到了小队会计室。国战正好在那里,桌面上摆满了账本,对面是记工员小水儿。大概是算账累了,他翘着二郎腿,眼望着天,嘴里吐着烟圈儿,看到那个熊样儿,我身上那火嗤嗤地往上冒。但我还是压住了火,我说,国战哥,你把我们家猪脚算错了。

  怎么就算错了,他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说,明明今年俺家出了八圈粪,你那账目通知单上只记了七圈。

  就是七圈,他毫不在意地说。

  是八圈,每一圈什么时候出的,出了多少车,俺妈都记的。

  国战有些恼了,你妈记的有个屁用,还是我记的好使。

  我压下去的火头又窜动了。你记的有屁用,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你骂谁?

  我骂你!

  你再骂一句。

  我操你妈!

  国战疯了,扔掉香烟像一只恶猫向我扑来。国战生来矮小瘦弱,那里是我的对手。我瞅准他的鼻子,一锤就封了门。立时,他的鼻子就溅出血来,脸上就红扑扑一片。紧接着我的第二锤又要出了,国战惧怕地向后退着,退着,眼神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凶鸷。

  小水儿吓得大哭起来,跑出去喊人去了。

   (十一)

  又到了推春粪的时候,但与上一年相比,我却大不一样了。

  那辆小推车经过一年春风秋雨的洗刷已经褪尽了新色,但在我使用起来却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就像一匹调教得熨熨贴贴的小马,已经能坐在它身上奔驰自如了。村西的那个漫长的山坡对我来说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艰难险阻,我已能如其它车手一样中间不歇息,一气推到山顶,而且我不再与国畔哥为伍了,能赶上宝盆,并能远远地超过他。推到地里,我会把车轻轻地一翻,将粪倒下,然后极迅即极潇洒地将车子翻转过来,而车篓里不留一丁点儿粪。在推着空车向回走的路上,我会把车襻在胳膊上挽几道花儿,有时甚至只用一只手把着车杆,而另一只手则可以随便在胸前摆来摆去。就像现在有些小青年骑自行车两手不把车把一样。这种非常轻松的姿态,说明车手已经成功地闯过了驾车这一关,进入了一种超然的境界。这不但说明身体已完全适应了这种艰苦的劳动,而且更证明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这门劳动技术。能够在一门难度较大的劳动技能上顺利过关,这对一个生产队劳力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在农村不少人直到老对有些劳动技能也没有过关。在我推着一车粪紧紧地跟上宝盆的时候,他常常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带着愉快自得的心情,我常常在山野间的道上,望着风吹云动的天空,望着铺绿点翠的田川,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在那一天的上午,温暖柔和的春风从水库面上掠过,又从泛着浅绿的沟筒子里钻过,然后温温存存地向人的脸上轻轻地拂来,温热的日光款款地向身上扑来,使人心里产生一阵一阵慵懒、燥闷,真想扔掉车襻躺在草堰子上接受这日光的亲吻。我们这支悍壮的小车队已经向水库沿上那块地里推了五趟粪了。那一堆堆乌黑黑的土粪在一块成方成条的灰褐色的土地上摆成了一垅一垅整齐的线条,就像在一张纸上画出的几何点线,极富美感,而这种美感唯有农村的劳动者才能发现,也只有农村的劳动者才能创造!

  这时一个叫双成的车手就嚷开了,你们看呐,水库沿上是个么东西?这个双成在我们队上是个很有意思的青年,他长了一个细高挑儿的身材,猫脸猴腮,天生的一副滑稽相。他干活不怎么出力,外路精神却不少,捉鱼摸虾打野鸡撵兔子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曾经有段笑话流传至今。有一年冬天,他妈给买了一顶新棉帽,晚上他戴着新棉帽到北面的黄庄子村看戏。由于人多,帽子挤掉了,他正发愁回家怎么向妈交待,凑巧半路上他拣到了一个破手电筒。回家以后,他先向他妈说在道上拣到了一个手电筒,把他妈欢喜得左一个成子右一个成子地夸他,夸到最后,双成才咕咚一句,我的帽子丢了。他妈说,你这个脏驴近的。再没有说什么,他就使了这么一个小小的伎俩成功地免去了他妈的一顿吵叨。

  推了半头晌粪,大家已感到十分的寂寞和困乏了。双成这么一嚷,大家便都把目光向水库沿投去,果然看到水库沿的枯草丛中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蠕动,像是神话中的一个什么东西。大家都觉得很奇怪,都停止了脚步透过地上蒸蒸而上的氤氲直直地向那边看。双成没等队长下达什么指令,把小车一扔,拔腿就向水库边跑去。我们几个年轻一点的也都跟了去,其他年纪大一点的只好坐下来原地休息。我们这么五六个人跟着双成一口气跑到了水库沿上,这才看清楚那个白色的东西原来是一只白色的大鸟,高高的腿,有我的小车那么高,白白的身子,花花的脖子,好看极了。我们村这个水库是五八年大跃进时修的,水库不大,水也不深,夏天我们来这里洗澡,冬天来这里滑冰,这里平常得就跟我们村东边那个湾一样平常,要说有鸟的话,只有一些水鸭子、沟流雀,最多秋天这里落下一群老雁。而这样美丽、高雅、华贵像神话中的鸟儿却从来没有看见。我真不敢相信眼前是真实的。这时,就听双成在喊,好呀,是只穷等(仙鹤的土称),来,听我指挥,慢慢包围它。宝盆得意洋洋地说,,老子今天要吃顿天鹅肉啦。人们慢慢向那只大鸟儿聚过去。那鸟儿似乎并不害怕,镇静地注视着渐渐靠近它的人们。这时我反而同情这只鸟儿了。我猜摸这只鸟儿或许是被人打伤,或者是飞迷了路,总之它应该栖息在遥远的广漠的湖泊里,或移动在无边的绿色的热带雨林里,而不应该落在我们胶东这平平常常的丘陵地带的水湾里,更不应该成为双成宝盆这一类人口中的肉。真的,我当时并不存在什么环保意识,只是处于一种本能的同情。宝盆不知从哪里操来一根木棍,正恶狠狠地向那大鸟打去,这时我不知怎么就大喊了一声,飞──。那大鸟似乎听懂了我的号令,扑愣一下展开巨翅,飞向天空。它起飞时所产生的风动力把地上的草吹得一倒一伏,水也被吹起了一圈圈的波皱,有几棵杂毛落在双成和宝盆的脸上。那只大鸟带着一种对我们这些粗俗不堪又凶狠无比的山民的一种深深的轻蔑,掠过水库上空,姿态优美地向北方飞去,飞去,渐渐淡入白白的云层中。

  我们一起回到了地边,当然他们是带着一种遗憾,而我是带着一种满足回去的。副队长大木质夯就说,就在这歇息一气吧,而推粪一般是在粪场歇息的。   文所哥斜歪着眼问双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呀!双成咽了咽唾沫,好像那天鹅肉差一点儿就要吃下似的,他又把那眼投向远方,似乎又在寻觅一个天外来物。宝盆就歪着鼻子习惯性地用那根食指点齐着我,你这个熊鸡巴玩艺就是欠理实,不叫你喊一声,老子这一棍上去,那穷等早趴下了。

  我说,宝盆,你少拿手指头点齐人。

  宝盆说,我点齐你怎么了,又要点我。

  昆叔站起来了,对宝盆说,宝盆,你别老这样想强个人,有本事你今天和麦收比试比试。

  宝盆说,比试比试就比试比试,我根本就不怵怯他。

  昆叔说,,你们俩撂跤,撂三跤,你赢了,算你是条汉子,你输了,你就是个熊鸡子登,以后少张牙舞爪的。说完鼓励性地望了我一眼。

  车手们本来就寂寞得要命,难得有点小刺激,特别是有几个人见宝盆欺负过我几次,很是抱打不平,希望我出口气,于是便齐声赞同。文所哥还用脚把那地面卷了卷,略微平了平,双成也不再找什么天鹅之类的了,在文所哥卷平了的地面上用脚划了一个大方框,意思是我们摔跤不能超出那个框。国畔哥含着他那只小烟袋,笑眯眯地望着,我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因为我们俩曾经都是弱者。

  天异常的蓝,云也异常的白,风也异常的轻柔,几只白古兰鸟儿好像看到这儿人多,就在头顶上啁啾不止。经过一冬的死冻,开春后的地很暄,就像一层厚厚的海绵,人倒下去完全伤不着,这是极好的摔跤场地。我和宝盆都没穿外衣,他穿了一件褪了色的蓝卫生衣,我穿了一件新的红色卫生衣。他重新扎了扎腰带,我也重新扎了扎腰带。他向手上吐了口唾沫,我没有吐,我只是把两只手交叉地扭了几下,那手指立时就发出嘎叭嘎叭的响声。车手们一听这响声,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我们俩终于交手了,像羝羊似地互相对拱着。我看到宝盆很轻松,他似乎在游戏我。这样僵着转了几圈,他脚下开始频频下绊子。他开始以为不消两绊子就会放倒我的。然而连续五个绊子过来,我还是稳稳停在地面。他马上抬起头,奇异地望了我一眼。他开始真正用力了,这从他的手上能明显地感觉到。我们就这样僵持着,转动着。开始速度还慢,渐渐旋转的速度就快了。就在那转动着的一刹那,我夸地一个漂亮绊子,望着他的腿肚子扫去,然后双臂又趁势用力向后一推,宝盆便直直地倒在了地上。我清楚地看到,在他倒下的时候,他脸上那惊奇的神色和身后腾起的一阵泥尘。车手们齐声叫好,宝盆羞得无地自容,倏地爬起来,重新与我交上手来,转了几圈又是上次那一个同样的下场,而且我感到还没使多少的劲。

  宝盆疯了,他那脸完全地扭曲,两边耳朵上的肉坠儿连同他的整个脸完全变成了紫红色,那眼光像两支箭镞,恨不得直把我的脑门射透,而且嘴角上还泛起了白沫,我知道这是发穷狠的人才有的征兆。宝盆这次没有像上次那样撑着我的手,而是径直抱住了我的腰,我也抱住了他的腰,他几次试图把我抱起,然后把我扔倒,然而他始终没能抱起我,不知道我的腰身现在有多粗,而更不知在这粗大的腰身里了隐藏着多么大的力量。宝盆抱我也抱不起,扔我也扔不倒,又在脚下频频下绊子,那绊子已超过了正常的游戏规则,不是在绊人,而是在卷人了。嘴里在不停地骂,操你妈,今天摔不死你,我誓不为人!本来连连摔倒了他两跤,我已经对他有些同情,有心把这一跤输掉,给他点面子。可看到这家伙这疯狂的样子,这伤人的谩骂,又点燃了我胸中的火焰,我想起了我回村后他对我的轻蔑,想起了去年麦收时我的耻辱,想起了昆叔对我的那片苦心,于是我感到我变成了项羽,变成了鲁智深,我变成了一个力大无比的大力士,那宝盆在我手里只不过是一棵小柳枝,一根鸡毛,我轻轻地将他抱起,在原地上转了几个圈儿,然后,像母亲将一个将要熟睡的婴儿放在床上睡觉一样,将宝盆轻轻地放在那松暄的土地上,我看到了宝盆那张残白的无奈的可怜兮兮的脸,我进入了一种幻觉……

  (十二)

  我没想到文所哥会出事的。

  文所哥尽管心理有些阴暗,但他不至于到生产队的库里去偷粮。那将是怎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呀!然而事情又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问题出在他的丈人家。他丈人家孩子太多,家口太大,生产队分的粮食根本就不够吃,他丈人就来文所哥家借粮,而文所哥的粮也不够吃,于是在一个漆黑漆黑飘着细雨的夜晚,文所哥撬开了生产队粮库的门,他的一个很坏的舅子帮了他的忙,可是就在他们背上两袋棒棒向后走的时候,被巡逻的民兵抓住了。文所哥被抓到民兵屋子里好一顿打,后来村里又开了批斗大会,他的舅子挨了一顿臭打之后,被民兵押送回了山那边的那个村。从此文所哥一病不起,文所嫂也不敢出门见人,我曾想去看看他,但我妈坚决不让, 怕我受牵连。

  文所哥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我想大概有这么两个原因,一是为生活所迫,二是心理不平衡,因为他曾告诉我,队上那个物资保管老祥不知往家里偷了多少粮食,队上不少人都背地里常常这样议论。可是人家没有被抓住,你可被抓住了哟。想想去年秋天那个漆黑的夜晚,我跟他到西山沟里偷花生吃, 我不寒而栗。

  这一天晚上,队长五更叔托人捎信让我到他家里去。他的一门五个闺女就围坐在炕头上喝地瓜粥,满炕上是一片呼噜呼噜的喝粥声。见我来了,五个闺女赶紧喝完溜走了。五更婶就在灶间里哗啦哗啦地刷着碗。一脸胳腮胡子的五更叔把烟袋锅伸进烟荷包里剜了一下,然后对着窗窝里的油灯,把烟点着,一股青色的辣辣的旱烟味就从炕上弥漫出来。

  他抽了一口烟,亲切地看着我,完全没有平日里那种令人生畏的威严感,这使我有些受宠若惊。他说,麦收呐,你毕业一年多了,我看你还是个有出息的好小伙子,几角子冲活你都能顶住,看你这身膀,力气还早了,我想教你学赶车,怎么样?

  赶大车?我一听到这,心里就愣住了。对这件事,我半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赶大车在农村中不是一般的农活呀,也不是一般的人所能干的。这样比喻一下吧,假如干妇女活的是扛步枪的,那么干一般活的就是机枪手,推小车的就是打高射炮的,而赶大车的无疑就是坦克手啦,大体就是这么一个层次。这件活既出风头,又危险;既轻松,又艰辛。说他出风头,是指在人多众广的地方,你鞭头一甩,马铃儿叮当,马蹄儿哒哒,似一辆战车隆隆驶过,人们都是很羡慕的。说他危险,如果遇有情况,那骡马惊诧了,会出现马挣车翻人亡的结局的。说他轻松是指赶车的来回人都可以坐在车杆上,而不必像推小车那样始终不停地走。说他艰辛,是指那装车卸车是要比推小车付出几倍的辛苦的。特别对赶车人要求是极高的,需要有胆量,有力气,有临机处置事变的机敏与果断,有调理骡马的心术。一般每个生产队都有一辆大车,我们队这辆大车就是五更叔赶的,他已赶了十几年了。他的爷他的爹都是赶大车出身的,算是祖传吧。五更叔赶大车的功夫是十分厉害的。最厉害的功夫就是他那鞭头,他那鞭头有五百斤力气。我亲眼看到他的表演,把磅放在五百斤的砣上,他把那鞭头朝着磅盘一抽,那磅砣就起来了。据说他爹的鞭头有一千斤的力气,当年曾用鞭头昆死一个小鬼子,那真是一枝神鞭。靠着这枝鞭,再怎么刁顽的骡子烈性的马都会被他调教得熨熨贴贴。他驾辕的一匹骡子和拉梢的两匹马耳朵上都有一个缺口,那就是被他的鞭梢劈开的。他那枝鞭子是非常精美的。鞭杆是三根黄色竹条编扭在一块的,既柔软又有韧性,鞭杆的根部用一个白色铁皮箍起来,并被他的手磨得铮光瓦亮。鞭绳儿分三节,第一节,有筷子那么粗,四棱形的牛皮;第二节是像女人织毛衣的竹针那么粗细的,圆柱形的牛皮;第三节,是很细的狗皮做鞭梢儿。他站在高处把那鞭子向空中划了几个圈儿,然后不知怎么弄得,就发出一声撕天裂地般的响声,那声音别说骡马,就是人听了也会胆战心惊的,而队上其他任何人也挥不响他那枝鞭子的。他视那枝鞭子为宝贝,随手拿着,据说晚上睡觉也放在枕头底下。谁要是败折(糟塌)了他的那枝鞭子,五更叔会跟他玩命的。

  五更叔既赶大车,又干队长。他赶车的时候就把队上的活安排给副队长大木质夯,如果不赶车,他就亲自领着社员干活。五更叔为人正直,处事公道,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在队上是很有威信的,我向来是既崇拜他又惧怕他的。今天五更叔能发话让我跟他学赶车,起码说明他是瞧得我的,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答应了他。

  五更叔又装了一袋烟点着,屋里辣味更浓了。他说,小伙子哟,做个庄稼人,不但是学几角子农活,和谁比试比试力气,还要学着做人呐。你看那个文所,干些么熊事。听他说,去年秋天还领着你到西山沟里偷花生吃。

  天哪,文所哥怎么把我给供出来了,他大概是被民兵打草鸡了吧。我顿时羞得无地自容,不敢看五更叔那粗茬茬的脸,更不敢看他那双深邃的眼,我只是看着窗窝子里那火油灯上一跳一跳的火苗……

  从夏季开始,我离开了小车队,跟五更叔学赶大车。我走的时候,国畔哥有些恋恋不舍,昆叔就鼓励我说,走吧,好好出息出息,趁。意想不到的是宝盆趁人不看见送给了我一个漂亮的烟荷包,里面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烟袋。他说,当庄稼巴子要学着抽烟。我心里就涌起一阵热浪,我看他那耳边的肉坠儿也不那么刺眼了。  为什么从夏季开始叫我学赶大车呢?大概五更叔知道我不会蹲,割麦子对我是件尴尬的事情,这样对我是个解脱。农活这样忙,五更叔不会专门拿出时间来教我的,只能是边干边教,边教边干。他教我怎样给牲口套靶子,上鞍子,怎样套车,怎样上肚带,怎样戴口溜子,怎样起步,怎样转弯,怎样停车,怎样挥鞭,怎样使口令,等等,那真是一门崭新的学问,我一时无所适从,只好虚心地一步一步跟着学。整整一个麦收季节,我已掌握了不少要领,那三匹骡马已逐渐熟悉了我,不像一开始那样敌意性地看着我,我也闻惯了它们身上那特有的气味。

  秋天,开始收山了。这又是一个忙碌的季节,所有的粮食柴草都要往家里拉,我就跟着五更叔从远处的山野一趟一趟地向村里拉着粮草。那哒哒的马蹄声在坚硬的山路上显得那样的清脆,那叭叭的鞭响在辽远的秋空里是何等的动听。我感到什么也没有农村生活这般充实,这般壮美。同时也真正感到自己长大成人了,是一个壮壮实实的庄稼汉子,像宝盆说的,一个庄稼把子。

  收山接近尾声了,我和五更叔把那山草个子装得山一般高,走起来颤颤巍巍的,十分壮观。这一天,我们从离村最远的架子山往家里拉山草,五更叔让我赶着车,他在一旁跟着走,走到一个下山坡的时候,正好旁边就是一个石头窝子,有人 在那里打石头。已是傍中午了。本来采石场有规定,必须在中午和晚上收工后才能放炮,而这次不知怎么就出了差错。干活的还没收工那炮就响了。我的三匹骡马先是一惊,发出一声长嘶,紧接着向坡下狂奔起来,而这时坡下还有许多人推着小车往回走,马车直奔他们而去。我本来是轻轻地提着车闸的,骡马这一惊,我就慌了神,车闸不知怎么就松开了。这样一来,这辆车就没有任何制约,像流星一般向坡下射去。我不知怎么回事被五更叔从车辕旁甩了出来,他接过马鞭,驾驭着这辆失去控制的马车。巨大的惯性催着车和马向坡下狂奔,现在想停车已是万不可能了。五更叔便挥起长鞭,把拉梢子的马逼向了右边,很快马车离开了道路,偏向了右边的地里,然后越过一道一道的草堰向山下滚去。终于,我远远地看见,在越过了又一道草堰之后,马车翻倒下去。像一座小山似地翻倒下去。那两匹拉梢子的马挣脱缰绳向我们村子的方向跑去。而那匹辕骡和我的五更叔却被压在了大车的底下。  五更叔──,我哭喊着跑了过去,一个个地掀起了草个子,坡下面外村几个推草的人也都过来帮忙。好长时间才把盖在车上的草个子掀掉了。这时我看到了那悲惨的场面:骡子的两条后腿已经压断,它的腰也折成了两截,那两只前蹄还在曲卷着,头仍高昂着,鼻子里喷着响,那眼里是一种痛苦的表情。车杆死死地压在五更叔的胸脯上,大概他的心、肝和肺已被挤碎,嘴里喷出了血,染红了他那乌黑的胳腮胡子,但整个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是一种很安祥的微笑。

  我抱着他还十分温热的尸体,大声哭喊着,五更叔──五更叔──

  这哭喊声,随着一阵风,在山野里飘荡。一九九七年于文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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