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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醒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烟。董掌柜的生命好像是烟做成的。他离不开烟。而董掌柜原本是不抽烟的。董掌柜喝酒，没死没活地喝，海一样的酒量，终于酒害了他。那一次，他和恒源包子铺徐掌柜等几个生意场上的人在县城衙门前的三合馆喝酒，喝了多少他也不知道，光记得那喝过的酒坛子在地上摆了一片，像一群老鳖爬在那里，酒保惊呆呆地望着桌上那些吆三喝四的人和地下那一片灰蒙蒙的酒坛子。喝完酒，董掌柜摇摇晃晃地在县城街道上走。那是个冬天，四九里的冬天。天是很冷的，啸叫的北风中夹着片片的雪花，像一支支尖厉的箭簇，射到那里那里就会形成一个冻疔。董掌柜却不觉得冷，反而感到热，热得心里发烧。他就敞开那羊皮袄，让北风和雪花尽情向他怀里灌，让那冰冷的箭簇一个劲地向他胸脯和肚皮上射，而他的胸脯和肚皮上并没有形成冻疔，反而很快化掉。风雪来多少他就要多少，箭簇射多少就化多少。风雪实际上是在消减着他身上的热量，董掌柜就舒服得噢噢叫。在署前街向柳营街拐弯的时候，风雪悄然停住，天空清澈爽朗，又有一轮明月在高高地吊着。董掌柜脚踏着月光继续往前走，忽然感到前面辉煌煌光亮亮一片，紧接着恍惚有一只金光闪闪的麒麟从孔圣殿那边的红墙中跳了出来，沿着古城墙根向南飞奔而去。麒麟诱着董掌柜向前走，走了一段，麒麟消失了，似乎幻变成路边的一方石条。这时的董掌柜像一滩稀泥，身不由已地倒在那石条上呼呼大睡起来。董掌柜醒来之后，已是第二天早上。满县城都被大雪埋在下面，董掌柜也被大雪埋在石条上，雪上留下了两个黄黄的出气孔。董掌柜用力一抖，抖落了盖在身上的雪。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雪后早晨那青白的天，他想，那麒麟呢，那辉辉煌煌的麒麟呢，怎么自己竟然躺在石条上，躺在雪里的石条上。他知道是被麒麟欺骗了，他好恨，好恼。他挣扎着要起来，可腿动不了，他再挣扎一下，还是动不了，董掌柜大喊了一声，这是怎么啦——-他的这一声喊叫，正好被正到处寻他的家人听到了。家人把董掌柜背回家。从此，董掌柜的腿残了，他成了瘫子，成了废人。那时他才二十八岁。

  瘫痪了的董掌柜就不再多喝酒，他抽烟，疯狂地抽烟。有烟刺激着他，他忘记了腿的疼痛。他支撑着精神，继续打理他的包子铺。董掌柜的烟袋特别长，有二尺多长，黄蒿杆的，是县城北面丛兰墓地生长的一种大黄蒿，笔直，坚韧，有一种奇异的香味，用它吸烟能润肺、强肾。烟袋锅是铜的，那种质地很好的黄铜。它坚硬、光亮、细腻、滑润，犹如一块纯正的黄金。烟袋嘴儿是翡翠的，那是一种十分稀有，十分珍贵的玉石，绿莹莹的玉石里面藏着一朵水灵灵娇滴滴的牡丹花儿。据说身上带着这样的烟袋嘴儿，即使从房屋上跳下来，也跌不断腿。董掌柜的烟袋有特色，抽的烟也不一般，那是县城西关“耙头园”里长出的一种黄烟。“耙头园”原本是一个普通的菜园。道光十年，县城香岩寺出了一伙以刘通为首的恶和尚，强男霸女，无恶不做，弄得天怒人怨。新来的一位文登知县决心为民除害，将刘通一伙恶和尚捉拿归案，处决的时候，使用了一种特殊的酷刑。将那伙恶和尚埋在西关的菜园里，上面只露出一个头，然后赶着牛拉着耙在头上来回地耙。尖刺的耙齿将恶和尚的头耙得开了花，直到把他们耙死。以后这片菜园就叫“耙头园”。“耙头园”自耙死并埋下恶和尚之后，仍旧种菜，但人们想起那满园里的血，心里就犯寻思，便不愿买这里的菜。菜园的主人就改种黄烟，奇怪的是，黄烟叶长得出奇的肥壮，巨大的叶片像芭焦扇一般。而且烟味儿也特别的冲，烟劲儿特别的大，一般的抽烟人都消受不了这样的烟。人们都说这是恶和尚身上的恶气长上来的。更奇的是，正当黄烟生长的时候，撕一片青绿的叶子，揉一揉塞进烟袋锅里，竟然可以点着火，抽起来是一种极好的味道。这样的黄烟，没大有人愿意买，董掌柜却愿意买这里的黄烟。他抽着“耙头园”的黄烟，觉得其味美妙，周身通泰，增力壮气。县城人便说，奇烟遇着奇人了。

  烟养着董掌柜的生命，也养着董掌柜的脾气，董掌柜的脾气急着呐，身边的人手脚跟不上，董掌柜就会把烟袋锅敲得嘣嘣响。董掌柜敲烟袋锅也是有规律的，轻敲几下是示意人来给他点烟，重敲几下是嫌人来晚了，如果敲得震天价响，就说明他忍无可忍了。董掌柜用烟袋锅敲打的那个地方叫炕沿，也叫炕帮子。那里包着一层带花纹的柞木板，木板上都敲下了几个深深的疤痕。如果再急大了，甚至发怒，那滚烫的烟袋锅会重重地落在人的皮肉上。董掌柜的老婆董常氏就埋怨道，都是抽了那“耙头园”的烟的结果，是那恶和尚在使邪劲啊！然而董常氏也无奈，只得顺着他的性子来，尽心尽意地伺候着这个瘫人，伺侯他抽烟，伺侯他吃喝，伺侯他拉尿，伺侯他睡觉，整整伺侯了他二十年。二十年里，董常氏清楚地看到董掌柜是怎么以惊人的毅力战胜疾病，顽强地打理着包子铺，支撑着这个家，不低头，不后退，像一个健全的人一样，甚至比一个健全的人还要乐观地生活着。看到这些，董常氏又要感谢这“耙头园”的烟啊！她早已习惯了那冲人的烟味，那烟袋锅嘣嘣的敲打声。此时，正在茅房里的董常氏分明又听到了那烟袋锅在炕帮子上发出的嘣嘣的敲打声。她吓得赶紧提起裤子往屋里跑。她看到了董掌柜一脸的怒气，那烟袋锅不停地敲击炕帮子。董常氏陪着笑脸说道，你急什么呀你，人家不是在茅房里吗。董掌柜亦不答话，将烟袋含在嘴里，迷着眼望着董常氏，董常氏知道董掌柜是嫌点烟点晚了。董掌柜在家里抽烟，点烟都是董常氏的事，一时点晚了就受气。董常氏拿过火管子、火石，用火镰把火打着。董掌柜嘴里便冒出一口口浓浓的辣辣的烟。偶尔一口烟会被董掌柜全部地吸进嘴里，吞到肚子里，在吸这几口烟的时候，那嘴里会有一种很响的滋滋声，很玩味很尽兴的一种声音。吸过几口之后，董掌柜就进入了一种状态，把烟一口一口地吐，一点也不吞，全部吐出来，让烟雾在眼前堆积，缭绕，让烟雾在屋子里扩散、飘游，像是要故意喧染一种气氛，营造一种效果。在这样的烟雾中，董掌柜的思维就开始清晰起来，明朗起来，用这样的思维来检点着过去的经营，筹划着包子铺的未来。而看着董掌柜那滋滋得意的样子，董掌氏就会说，恶和尚来了，然后抽身去准备饭菜。

  2

  其实刚才董掌柜发火，不仅仅是因为董常氏点烟点晚了，令董掌柜的心里焦虑的是另一件事。昨天，县城饮食行会耿会长召集县城饮食业业主开了一个会，向大家通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明年春天，皇帝将要东巡，并且要路过文登县。耿会长说，皇帝东巡，既了解各地的政治经济，也体察民风民情。当今的皇上特别喜欢民间小吃，对民间小吃情有独钟，到各地巡视，都要品尝民间小吃。耿会长要求县城各饮食业主都要利用皇帝东巡这个机会，好好经营，精心打造出自己的品牌，拿出各自的拿手好戏，在皇帝到来时，他争取把各家的小吃都让皇帝品尝一下，如果确实有出色的，他想办法让皇帝封个御名。

  县城饮食业业主都对耿会长传递的这个消息深信不疑，对耿会长的能力深信不疑。人们对耿会长太了解了，太熟悉了。耿会长以前在京城做御厨，据说是直接侍侯皇上的，威风八面，威震四方。五年前，他的儿子接替他当了御厨，耿会长就告老还乡，回到了文登县城。耿会长回到县城后，并没有颐养天年，并且耿会长年龄也不太大，才五十多岁，身体还强壮着，精力还旺盛着，还不到颐养天年的时候。耿会长就在县城成立了一个饮食行会，他自任会长。抑或是经济发展了，抑或是人口增多了，这几年县城的饮业发展得出奇的快，各种饭店酒楼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各种小吃名目繁多，仅包子铺就有十多家。但原来都是处于一种自由发展群龙无首的状态，显得有些混乱，甚至出现恶性竞争的局面。自从耿会长牵头成立了饮食行会之后，局面大为改观。耿会长为饮食业各具体行业制定了行业标准和规章，并定期组织行业评比，奖优罚劣，推陈出新，把县城的饮食业纳入了规范化管理的轨道。县城的饮食业便出现了空前繁荣的景象，耿会长的威信也大增，既得到了饮业主的尊敬，也得到了县城商会会长和知县的赞扬。

  对这样一个消息，董掌柜当然是高兴的，也是振奋的。

  皇帝，对他来讲，永远是一个梦，一个光环，一个遥远的故事，一个古老的神话。而今皇帝要东巡，要路过文登，要品尝文登的地方小吃，要为优秀的地方小吃封号御名，说不定还要接见被封号的业主，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啊，他记得这样的事情在文登的历史上只有一次，听老人们说，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东巡时曾路过文登，从那以后再没有那一位皇帝来过文登。这次皇帝要来，这样的盛事竟然让他赶上，他难道不值得荣幸和自豪吗？他要争取他的包子让皇帝尝一尝，他要争取他的包子让皇帝封个御名，他要争取让皇帝接见。董掌柜就沉浸在一种美丽的遐想中。

  但董掌柜又感到不安起来，耿会长在会上说得很白，皇帝到文登来，想要各种小吃让皇帝品尝那是不可能的。皇帝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那大的胃口，只能是好中选好，优中选优，各个类别的小吃只能选择一家，最好的一家，比如包子只能是选择最好的一份包子，水饺只能选择最好的一份水饺，油饼只能选择最好的一份油饼，麻花只能选择最好的一份麻花。而且耿会长又说，过些日子在回龙山的山会上还要组织一次包子品尝会，为最终评选出送给皇帝品尝的包子打好基础。各包子铺要认真做好准备。耿会长说到这里，还特别看了董掌柜一眼，只是董掌柜看不出耿会长眼里包含的是什么意思，董掌柜就感到有了一种潜在的压力。

  董掌柜是个不服输的人，也是一条强硬的汉子。董掌柜在腿没瘫痪之前是一个满县城都叫得响的人物。那时他是有着怎样的一身力气呀，腿脚又是怎样的灵便呀。那年夏天，他出城到城东大水泊吴二哏子那里去玩，正赶上吴二哏子与村人在麦场上乘凉。没有什么事好做，一些青年人就在麦场上比量体力。吴二哏子抓起一只碌碡放在背后绕着麦场走了三圈，董掌柜也想露一手，董掌柜就一只手抓起一只碌碡，围着麦场走了十圈，惹得了满场喝彩。董掌柜与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是县城包子行的两大强手和两大对手，两人明争暗斗，恩怨不断，但表面看起来却是十分义气又十分豪爽的一对。两人不但常做心智和经营上的较量，也常做酒力和体力上的较量。那一年的回龙山山会上，两人在包子销售上打了个平手，在喝酒上也打了个平手，两人在同行们的撮促下又开始了体力的较量。俩人就在山上的一块平地上摔起了跤，头两跤徐掌柜都赢了，徐掌柜就有些洋洋得意。第三跤时，徐掌柜说，来，董掌柜，我让你个后腰。董掌柜伸手紧紧搂住了徐掌柜的后腰，徐掌柜屁股一撅，便把董掌柜从身后抡了起来。董掌柜双腿离了地，人在空中转悠，转得连眼都闭了。徐掌柜转得差不多了，猛一撒手，打算把董掌柜扔出去，可就在这一刹那，董掌柜立马在地上挺住，顺势一个绊子，双手向前一送，把徐掌柜推了个嘴啃泥。董掌柜收回招式，准备再来一跤时，徐掌柜向围观的人抱拳作揖说，还是董掌柜厉害。有一年包子铺来了两个盗贼，董掌柜与他们二人打斗起来，一只手对付一个，最后竟一只手抓起一个扔进院子里酱油缸里，然后让官府锁拿走。董掌柜更奇的是喝酒，谁也不知道董掌柜到底能喝多少酒，反正董掌柜在县城饮食界是真真实实地博得了一个酒神的称号的。有一次，董掌柜和徐掌柜以及一些饮食同行在一起喝酒。徐掌柜出了一个酒令：纣王无道，手捧笏板不准笑，有胡子的撅一撅，没有胡子的跳三跳。大家便按着酒令喝酒，结果全桌人都喝倒了，唯有董掌柜没有倒下。董掌柜也有倒下的时候，但董掌柜是一种奇特的倒下。有一次，他在县城一家酒坊里喝酒，那次董掌柜是真倒下了，怎么叫也叫不醒，酒坊主就把他埋在酒糟里醒酒，一直埋了三天三夜，董掌柜才醒过酒来，从那以后，董掌柜的酒量就更大了。董掌柜喝醉酒，不哭不笑，不打不闹，只去做两件事情，一是爬县城城墙垛子，喝了酒的董掌柜在城墙上会像猫一样轻快地从这一个城墙垛子飘到另一个城墙垛子上，远远看，董掌柜就像在城墙垛上舞蹈，在舞蹈的过程中，他把县城的内外看个明白，看个清楚。二是到包子铺包包子。董掌柜包包子技术本来就很绝，喝了酒的董掌柜包起包子来就神奇得很。看不到董掌柜在怎样包包子，光看包子在董掌柜的手背上旋转，然后一个个包子从手背上落下，排着一个整整齐齐的队形，人们就不明白董掌柜那里来的如此神力。

  但最终还是酒害了董掌柜，酒使董掌柜的腿瘫痪了。但董掌柜不认为腿瘫是酒造成的，他认为是那只麒麟，那只恍惚中的金光闪闪的麒麟作的怪。他想，麒麟让他腿坏，也会让他好的，只不过是让他多受点磨难罢了。因此，腿瘫了的董掌柜依然是董掌柜，依然是条硬汉，依然在县城饮食界在包子行叱咤风云，横刀立马。他的腿瘫了，但他依然可以走路，他一只手拄着那根黄蒿烟杆，一只手拄着地，奇迹般在地县城的街道上行走，而且走得速度还很快，他甚至在行走的过程中还会利用他的那枝黄蒿杆烟袋做武器，驱打那些想算计他的小人。瘫了的董掌柜还锻炼出惊人的嗅觉力，能离很远的距离就能嗅觉出包子调馅的味道和蒸包子的气味。那一次，包子铺里正在蒸包子，董掌柜在后柜上算账，那蒸包子的气味始终萦绕在董掌柜的鼻子里，微微地董掌柜感到气味有些变化，董掌柜朝着灶间大喊一声，大火停下，再多一口火包子就糊了。伙计看了看旁边点着用来计算时间的香柱说，掌柜的，香还不到呢。董掌柜说，你那香的下半节润了，伙计一看，果然香被水气润了。伙计就更加服了董掌柜。董掌柜就以这样的毅力和精神经营着包子铺，使瘫了的他仍能在县城的饮食界包子行站住脚，并有能力与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抗衡着。

  但是自从参加了耿会长召开的会，并得到了皇帝要东巡的消息后，开始高兴了几天，后来就感到胸口发闷，腿又比以前疼痛了许多，他心里就有些烦躁和焦急，他想，这是关键的时刻啊，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在这个时刻可千万不能出问题，出差错，千万可不能输给徐掌柜呀！如果出了差错，输给了徐掌柜，那么他可就一切都完了，他可就无法在县城里活了。可是身体是明显地不如从前了，他想，难道这是上天在作贱他，在惩罚他，不给他在皇帝面前展示一下的机会，真真地置他于死地。他就是在这种焦虑中才用烟袋锅把炕帮子敲得嘣嘣响。

  3

  董常氏是听惯了董掌柜那烟袋锅敲击炕帮子发出的嘣嘣声的。不但听惯了，而且很喜欢听那种声音，听到那种声音，她没有任何怨嗟，没有任何反感，她只感到亲切，温馨。如果一时听不到那种声音她就觉得生活变了味了，她的董掌柜就不存在了，而她也就不存在了。那种声音，对她而言，是她生活的色彩，是她生命的维系与依赖。

  董常氏的生活命运是与董掌柜与包子铺有一种特殊的关系的。

  董常氏是县城南面五里头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老常有那么一片神奇的土地，种出的大葱又粗又大又辣，被公认为是全县最好的大葱。董掌柜是在集市上发现老常的大葱个头色泽辣味皆不一般，就买了老常的大葱，用这种大葱调馅包出的包子味道果然不一般，以后董掌柜就专门用老常的大葱调馅，慢慢与老常就熟了。董掌柜就问老常，你的葱地有什么不同之处，为什么种出的葱不一般？老常说，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葱地旁边有一座墓叫常聪墓。老常就说出了关于这座墓的故事。墓的主人叫常聪，就是五里头村人，是明宣德年间的一个秀才，性格豪爽，为人正直。在五里头村西一个苏家河村有一个恶少依仗其伯伯在京城做官，权势显赫，在乡间强男霸女，无恶不做。令人激愤的是每年麦熟时，他便领着爪牙到田间查看，选择长势好的小麦，不论谁家，先采割3天后，方让他人开镰，人们敢怒不敢言。一年重阳节，常聪偕友多人，于棋盘山登高饮酒，畅叙情怀。时值下午，远望苏家河村头人群攒集，沸腾不散。经打听得悉，一对新婚夫妇，路过该村，被这恶少拦住，见其妇美貌，即着爪牙抢回家，并将其丈夫打得奄奄一息。此时，常聪正值酒酣，闻此忿愤已极，说道，恶霸不除，民不得安，我愿为民除此大害。伙伴们感其壮烈，遂备酒为其壮气。常聪乘着酒兴，趁着夜色，直奔苏家河而去。行至河边，正待脱鞋过河，遇到一杀猪人，杀猪人问，常先生到哪里去？常聪答，我要去杀那恶少满门。杀猪人内心感奋，立即将常聪背过河，并给杀猪刀一把。常聪接刀在手，直抵恶少家。借着月光，常聪自北墙进院，见恶少家灯光全无人已安睡。他便拨门而入，一刀一个，两刀一双，神不知鬼不觉，将恶少一家18口全部杀掉。此时常聪的恨也消了，酒也醒了，自知惹下祸端，遂持刀在五龙庙前自刎而死。常聪为民除暴大快人心，安葬时，人们自动担土筑墓，遂成了一个高丈余，围数十丈的常聪墓。

  董掌柜听了这个故事，激动地长时间说不出话来。第二天就到五里头察看了老常的葱地，也瞻仰了常聪墓，望着高大巍峨的常聪墓，董掌柜似乎明白了老常大葱神奇的原因，他对着常聪墓磕了三个响头。

  老常的二女儿长得十分俊秀灵气，却不事女工，就爱跟着老常摆弄葱园，也跟着老常到集上去卖葱。董掌柜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她。那时候董掌柜对所有的女人都不注意，因为董掌柜向母亲表示过，一个有志向的男人是不会急于娶妻生子的，他要做一个有志向的男人。他一时半时是不会考虑婚姻问题的，董掌柜注意的是包子铺，是包子，而此时他注意的是葱地，大葱，因为这与他的包子有关。老常的二女儿就在一次毫不客气地批评了董掌柜，她说，你看起来很有志向，你其实是个很粗的人。俺爹告诉俺家的葱好，你就认为俺家的葱都好，其实俺爹对葱的研究还没有俺细哩。俺告诉你，俺这片葱园与那座常聪墓有关系也罢，没有关系也罢，那都是靠你们男人去想像，但俺知道俺这片葱园土硬水硬，再加上底粪施得硬，施的是骡粪，所以长出的葱才粗才大才辣。你知道吗？这片葱园地东头的葱与地西头的葱不一样，地南头的葱与地北头的葱不一样，地边的葱与地中间的葱不一样，俺爹是把所有的葱都当成一样的葱卖给你了，你还不知道哩，不信我今天给你一捆我专门挑选的在最好的地里长出的最好的葱，你用它来调包子馅，味道肯定会更好。董掌柜用了这捆葱调包子馅，包子的味道果然比原来鲜了许多。董掌柜开始对这个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刮目相看了。他也隐隐感到这个种葱户的二女儿必定要与包子铺发生一些事情的。

  种葱户老常见二女儿与董掌柜熟了，就让二女儿自己来县城卖葱，老常的二女儿就不蹲在集上卖葱，而是把葱直接送到董掌柜的包子铺里。老常的二女儿不像老常那样把葱一古脑儿混在一起，而是分出等级优劣来，好的卖高价，一般的卖中价，差得卖低价，而且还告诉董掌柜不但不同的葱调出的馅味道不一样，就是同样的葱不同的葱段调出来的馅味道也不一样的，并告诉董掌柜用哪种葱哪样的葱段调出得馅味道最好，她都试验过。董掌柜根据她的指点调馅，果然效果明显。董掌柜觉得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不但是个有心人，而且心眼里是向着包子铺的。有了种葱户老常这种特殊的大葱，有了老常二女儿的精心指点，董掌柜包子的口味就越来越好了，董掌柜包子的名气就越来越大了。董掌柜就感到包子铺离不开五里头老常的大葱，也离不开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董掌柜就常去五里头，有时雇一辆马车拉一车骡粪送给老常喂葱，有时就去找老常的二女儿讨教调馅的技巧。慢慢地，董掌柜就喜欢上了老常的二女儿，老常的二女儿也喜欢上了董掌柜。

  然而董掌柜与老常二女儿的这种感情却始终只保留在他们二人的心里。董掌柜的母亲仍在县城给他物色着对象，种葱户老常两口也仍按照已定的娃娃亲的规则给她筹备着婚事。终于有那么一天，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要出嫁了，老常的二女儿就向老常说出了真情，老常说，男方已经送来了聘礼，婚约毁不得的。老常的二女儿就托村里人捎信给董掌柜，董掌柜便雇了一辆马车，快马加鞭，抢在老常的二女儿出嫁之前把老常的二女儿抢回了家。董掌柜望着种葱户老常只说了一句，岳父大人，小婿失礼了。老常说，董掌柜，你这是害我呀！董掌柜说，叫那男家到县城里来找我，我会赔钱给他们的。果然，第二天，男家领了几十号人打向县城，打向包子铺，董掌柜也是领了一群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在门口相迎，其中就有现在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董掌柜说，女人已经有了我的身孕，我不娶她是不行了。要打，咱们就打个你死我活。董掌柜说完，把包子铺门前的一根石条双手举起来，原地转了三圈，然后扔在街面上摔得粉碎。董掌柜摔完石条又说，要不打，二百两银子你们拿走，从此两清。男家来人面面相觑，不敢吭声，只好乖乖地接过了二百两银子掉头就走。临走时，董掌柜又说，你们这样做够朋友，以后当亲戚走。不过，五里头的种葱户老常，你们不准欺负他，那是我的岳父。

  就这样，五里头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变成了恒聚包子铺的董常氏。

  董常氏嫁给董掌柜之后，为董掌柜生了两个儿子。董常氏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并帮助董掌柜精心经营包子铺，使包子铺越来越红火，慢慢发展成了县城饮食行业的老大。

  董掌柜在二十八岁那年双腿瘫痪后，董常氏没有半点怨嗟和哭泣，她想既然自己嫁给了董掌柜，是福是祸都得担当着，是生是死都得陪伴着他。从此，她开始了伺候一个瘫人的艰苦生活。董掌柜的脾气本来就烈着呐，腿瘫了以后就更加暴戾了。他像一只在山林间横行的金钱豹，忽然被锁在笼子里，笼子困住了他的野性，他忍受不了这样的困厄，他要冲出笼子，冲向山野。然而他的腿不行了，他出不去了，他就大声嚎叫，大声地咒骂，嚎够了，骂够了，又拼命的砸腿，砸家具。董常氏看着这个发疯的男人，就可怜地流下了眼泪。董常氏就凑过去说，当家的，你不要砸自己的腿，你就砸我吧。董掌柜似乎没有看清凑过来的是自己的老婆董常氏，他以为凑过来的是麒麟，是害了他的腿的麒麟，他就恨透了麒麟，他就一拳砸了过去，砸在了董常氏的鼻子上，董常氏的鼻口立刻就喷出了血，鲜红鲜红的血，董常氏被打得发了昏，一头栽在炕前。董掌柜知道打错了，就扑向炕前去拉董常氏，两个人滚在炕前里相拥而哭……

  后来董常氏就教董掌柜用手拄着地走路，拄着地奔跑，走累了，奔跑够了，就背起董掌柜往包子铺走，董常氏一边背着董掌柜一边问，你美吗？你美吗？董掌柜就在董常氏的背上说，我骑着一头大草驴，我能不美吗？两个儿子就跟在后面拍着手笑。这时，县城的天空里就有了许多阳光。

  4

  董掌柜随着人们像水一样流出了县城。在县城通往宋村回龙山的路上，人群真像水一样流动，董掌柜就喜欢这样的水，喜欢这样的流动。尽管董掌柜不知多少次地赶过回龙山山会，但每一次山会都使董掌柜感到新鲜、刺激、兴奋，都会让他流连忘返，回味无穷。董掌柜感到那是一个奇妙无比，魅力无穷的山会。

  回龙山是县城南面三十里路的一座小山，原名昌阳山。山下一个村庄叫山东村，人们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为什么一个小小的村庄竟以一个省的名字命名。大概是明朝弘治年间的时候，这个不一般的村子发生了一件不一般的事情。村中有一个李老汉，其妻是柘阳山后郭家人，怀胎一年零三个月生下一个长着尾巴的儿子。儿子长得很快，不几天就独来独往，白天外出，夜晚回来吃奶。每次吃奶，其母昏厥。李老汉就点上灯，用瓢扣着，手持镰刀进行观察。原来是条巨龙，尾在梁上，头在母怀。李老汉挥镰就砍，龙飞走了，尾巴却被砍下来。李老汉被他飞走时带起的飓风所挟，掉进大海里淹死。而后，这条龙为百姓解除干旱做了许多好事，闻名全国，外地都称它“秃尾巴老李”，在文登习称“李龙爷”。文登人感到自豪的是文登的龙与全国任何地方的龙都不一样，文登的龙是人生的，是吃人奶长大的，又是为文登百姓造福的。李龙爷的母亲死后，葬于柘阳山。清康熙五十三年，李龙爷将母改葬于昌阳山，并在这里显灵，一时轰动乡里，百姓纷纷捐资，在山上修起龙母坟，在山下的山东村修建龙王庙。因为龙又回来了，将昌阳山改名回龙山，并在回龙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山会。

  回龙山是一座平顶孤山，山顶西头建龙母祠，东头建龙母坟。龙母坟红墙环绕，坟上长满迎春。坟前有一玉碑，上书“龙母之墓”四字，还有一棵柘树，酷似一把雨伞，树前建有一座香火池。两条甬路直通山下龙王庙大殿，大殿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大厅塑神龙巨像，身披黄绸大蟒，右有雷、闪、风、雨四神相配，院中有一个高九尺的生铁炉，前庭大门两侧有四大把门将军，门两旁有一对石狮子。七尺高门台，台阶下左右有灯塔一对，旗杆一付。旗杆两旁有本地槐两棵，树枝盘曲而长，人称盘龙槐。前面是广场，南端有戏楼一座，山前有甬路，东行至山脚下，是龙母故居，建有大殿，前后两幢，后为龙母住宅，前为龙母庙，庙前是对口戏楼，山会时两座戏楼便唱起了对台戏。东面田滋河边有龙母庙一座，庙前有长5丈宽3丈的圆形水池，红墙围绕，墙上塑八仙之像。池旁甬路东进西出。这池叫“龙池”，由龙王庙、龙池，到龙母庙、龙王殿，再到山顶龙母坟、龙母祠，整个建筑长达5华里，一个回龙山就被一个龙字清清地写着，重重地描着。

  回龙山山会每年一次，自农历三月初一到初五，共五天，三月初一开山，当地善男信女和远来赶山会的前往烧香许愿。做买卖的人上山建货场、安货摊。初二是龙母的诞辰。这一天戏楼里好戏连台，精彩纷呈。另外，南至南海，北至威海，西至杨里，东至高村，方圆上百里内都来上会。各村的节目繁多，有开道锣、震天鼓、旗幡队、高跷队、节鞭队、棍棒队、打击乐队、丝竹乐队、高抬阁、龙门楸、骡驮大元宝、耍龙、舞狮子、武松打虎、龙王架、龙母架、金瓜、钺斧、朝天蹬、日月扇等。自清晨开始，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卖膏药、捏泥人、拉洋片、卖唱、说鼓书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更有沿海渔民为祀求龙母保佑，抬来剥过皮的整头肥猪、抬筐大的饽饽和鲜活的鱼虾。初三至初五进行物资交流，远自东北三省和河北、河南、山西等地的客商也来做买卖。日用百货、生产资料、穿戴布料和家禽牲畜等等，一应俱全，饭店及小食铺也在山上开灶设点。山上还有200多架宝棚，赌徒也云集而来，吆五叫六喊声不断，山会成了胶东半岛最大的山会。

  董掌柜喜欢这山会的气氛，更喜欢这山会的商机。董掌柜感到山会其实是为生意人提供了一个舞台，生意人可以在这个舞台上大显身手，大把赚钱，每年山会仅各种小吃就占了半个山坡，经营包子的就多达几十家，几乎是一个包子的展览会和擂台赛。而在这样的展览会和擂台赛上，县城恒聚包子铺董掌柜的包子总会技压群芳，一展风采，成为山会最抢手最叫响的包子，董掌柜个人也会出尽风头。董掌柜的包子在县城早就叫得响了，而在山会上叫得响，影响就更大，它会随着天南海北赶山会的人传播得更远，这无疑就促使了包子铺的兴旺，也给董掌柜带来了滚滚财源。正因为这样，董掌柜对山会就更加情有独钟了。

  今年的山会又是与往年大不一样。冬天里，山东巡抚将文登李龙爷的事例上奏到皇帝，奏请皇上加封，皇帝高兴，敕封“溥惠佑民”四字流金大匾，要在赶山会期内悬挂于龙王庙大殿之上，神龙遂列祀典。知县要亲自去挂匾。这件事早就惊动了四方百姓，都要到山会上去饱一饱皇封的眼福。另外县城饮食行会的耿会长也来凑热闹，他要在山会上组织一次包子品尝会，一便决出包子的高低优劣。董掌柜听到这个消息已是摩拳擦掌了，他感到这又是自家包子扬名的好机会，对独占鳌头，他是志在必得了。

  心情激动着的董掌柜是早早就起了床的，董常氏当然不敢怠慢，及时地为他打火点烟。董掌柜抽足了“耙头园”的烟，精神爽朗着，力气充足着。他让小儿子带着包子铺的伙计提前出城，埋锅安灶。尔后，自己则在一名伙计的陪伴下，骑着毛驴上了路。董掌柜的腿自从瘫了之后，开始几年，还能用手和烟袋杆拄着勉强走路。后来越来越严重，就再也不能走路了。董掌柜大部分时光就在炕头上度过，一旦外出有事就骑上毛驴。曾经有人建议，让董掌柜坐一种二人抬的小轿，被董掌柜坚决地反对了。董掌柜说，轿是县太爷坐的，咱一个小小包子铺掌柜坐不得吧。当然坐马车就更没有必要了，一个是马车花费大，二是董掌柜的活动空间大部分在县城里，没有那个必要。有一次，董掌柜突发奇想：能不能找一个人背着行走。这样既可以解除常年卧炕之苦，也可以节省费用。但转念一想，有谁能够背得动自己，又有谁愿意背自己呢？这样小毛驴就成了董掌柜唯一的交通工具。董掌柜的小毛驴是一头灰色的草驴，叫驴狂躁、粗野，用叫驴驮人是不妥的，所以董掌柜只能用一头草驴。这头草驴在县城里圈了一冬，也有些压抑了，出了城门便欢快地蹦哒起来。坐在驴背上的董掌柜心情就与毛驴很有些相近。县城真像一个猪圈，高高的城墙把人圈在里面，直使人感到沉闷窒息。偶尔出得城来，又是在春光明媚的春天，叫人心情是怎样的一番开朗啊。三月的阳光就有些温情，不冷不热地照着路上的人们以及人们双脚下踏出的烟尘，营造出一些很有气势的氛围。

  吸引董掌柜急急赶往回龙山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董掌柜急于去见那位与他有着患难之交的鲁荡先生。鲁荡先生是黄河边上人。只有一个女儿，父女俩相依为命。鲁荡先生的女儿叫满桌儿，已是十八年龄，长得漂亮，性格又开朗活泼，跟着父亲行医闯江湖。父女俩每年都来回龙山赶山会，董掌柜就是在山会上遇见鲁荡先生并结为莫逆之交的。鲁荡先生比董掌柜年长一些，他是在龙母庙的东侧一块规定的区域摆摊行医的。主要是医治一些民间疑难杂病，如割鸡眼、拔疔，治猴疮等。他拔猴疮拔得很神奇，能从猴疮中拔出猴毛来。那一年，正在山会上包子铺里忙活的董掌柜，忽然肚子一阵绞痛，痛得董掌柜大汗淋漓，董掌柜的小儿子就和伙计把董掌柜扶上毛驴，向摆摊行医那片地方走去。鲁荡先生的医摊与别的医摊有着明显的不同。鲁荡先生的医摊前摆放着羚羊头、梅花鹿角、熊掌、老虎腿、貉皮、獾骨等。还有一条粗壮的眼镜蛇盘在那里，高昂着头，嘴里吐着火红的信子，瞪着两只森人的眼睛四外光顾着。董掌柜觉得这个医摊不一般，医术也必不一般，董掌柜就让鲁荡先生为自己看肚子。鲁荡先生摸了摸董掌柜的肚子，知道是绞肠沙，不碍大事，就让满桌儿给他推揉。那时的满桌儿刚满20岁，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满桌儿随着父亲来赶文登的回龙山山会已是第三次了。不知怎么她就喜欢上了文登这个地方。她感到文登这片土地秀美、灵气，人也热情纯朴，她就年年随着父亲来文登赶山会。满桌儿让董掌柜躺在一张用木板临时搭成的床上，双手在董掌柜的肚皮上轻轻地推揉着。满桌儿的手轻轻地柔柔地像揉面一样在董掌柜的肚皮上行走着，浪漫着。满桌儿的眼并没有看董掌柜，也没有看人山人海的赶山会的人们，而是看回龙山的远处，看文登远处的景象，远处的风光，她在研究比较文登的风光与黄河边的风光有什么分别和不同，她一边看还一边哼起了黄河边的小曲儿，很轻，很美……躺在木板床上的董掌柜就在木板床上享受着这样的情景。他感到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那是一双没有骨头的手，那是一双水一样的手，柔软得很，飘忽得很，一会儿揉着一会儿又抹点草药面子。董掌柜的肚子就一会感到紧促，一会儿感到松驰，一会儿感到燥热，一会儿感到清凉。特别感到有一种奇妙的气体在肚肠间萦绕回荡，慢慢地就不痛了，舒服极了，轻快极了。董掌柜就注意端详这个姑娘，这个给自己揉肚子的鲁荡先生的女儿。这是个多么出色的姑娘，多么可人的女人啊，董掌柜不但看到了她的发，看到了她的面，还看到了她那双在已陈旧的蓝花褂子下藏着的微微隆起的乳房。满桌儿让董掌柜看着，自己也看着董掌柜，没有半点羞涩的样子。长年走南串北闯江湖，满桌儿早已没有了一般姑娘所带有的那种羞涩感。她倒是从这个瘫痪了的中年汉子那深邃的目光里看到了非同一般的睿智和坚韧。一会儿的工夫，董掌柜的肚子就被推揉好了。董掌柜问鲁荡先生收多少银子，鲁荡先生抬头望了望董掌柜，没有提银子的事，反而问，请问先生尊姓大名。伙计说，这是县城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鲁荡先生站起来，双手作揖，说，久闻恒聚包子铺大名，久闻董掌柜大名。要什么钱，能为董掌柜医点小疾，已是三生有幸了。任凭董掌柜怎么说，鲁荡先生就是不收他的银子，董掌柜只好做罢，回去后打发伙计天天给鲁荡先生和他的女儿送包子吃。等到山会结束的时候，董掌柜与鲁荡先生父女已是十分稔熟了。双方留了地址，不赶山会的时候就修书通信。等到新一年山会的时候又在回龙山上见面了。有一年，鲁荡先生行医赚了点银子被山贼偷走，满桌儿气得呜呜地哭，董掌柜知道了，就送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令鲁荡先生父女俩感激不尽。为了感谢董掌柜，鲁荡先生父女每年都捎些黄河边上的中药材给董掌柜，还把一些医治民间疑难病症的药方传授给了董掌柜，这样就使董掌柜掌握了许多治病的方法，也确实给人治好了不少病，于是董掌柜就落了半个鲁荡先生的美称。但从去年的山会上，董掌柜已发现鲁荡先生衰老了许多，气色大不如以前了，而他的女儿却显得成熟了许多，老练了许多。今年的山会鲁荡先生父女不知会不会来，鲁荡先生的身体不知怎么样了，董掌柜甚至想，这次山会结束，要留他们父女俩在包子铺住几天。

  正在董掌柜做着这种想法的时候，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骑着毛驴雄赳赳地赶上来了。董掌柜转头一望，徐掌柜不但人打扮得鲜光帅气，骑得毛驴也威武气派。徐掌柜骑得是一头银貉色的大叫驴，高腿亮胯，皮毛光鲜，一条鲜艳的红穗子挂在毛驴的前额。既装饰驴头，又搭着驴的眼，以减少异性对它的诱惑。脖子上挂了一串铜铃，走一步，铃儿叮当响。那驴背上的骑垫更是讲究，不但料子好，而且在上面刺红绣绿，已露出鲜艳的光色来。相比之下董掌柜骑得小草驴就显得又矮又小，毛色灰暗。董掌柜知道徐掌柜是个好高鹜远，善于讲排场的人，没想到竟在一头毛驴身上下这么大功夫，难免有些过分。董掌柜觉得人与驴都差得这么大，就想躲着他，而偏偏徐掌柜却主动地向他打招呼，董掌柜知道徐掌柜这是显摆，就勉强跟他应酬几句，徐掌柜觉得董掌柜的毛驴太慢，跟他一起走是不可能的。便说了一声，董掌柜，山上见。然后两腿一夹，那头银貉色的大叫驴 便带着一路小跑向前窜去，屁股后留下一股浓浓的泥尘。

  眼见得徐掌柜的毛驴绝尘而去，董掌柜的毛驴却仍是慢慢腾腾的。握在董掌柜手里的有两根缰绳，有根大缰绳，也有根小缰绳，大缰绳管着方向，小缰绳管着快慢，然而任凭董掌柜不停地扯动缰绳，毛驴仍旧走不快，董掌柜见缰绳不管用，就用腿夹，可是董掌柜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怎么夹毛驴也感觉不到。毛驴不但走不快，反而给董掌柜带来了麻烦。大概董掌柜的这头小草驴是一头很漂亮的小草驴吧，正发着情。后边就有好几头小叫驴闻着气味相继跟了上来。它们纷纷围着小草驴调情，有的小叫驴甚至把长长的生殖器都伸出来 了。赶驴的小伙计赶也赶不散。骑在驴上的大都是一些赶山会的年轻妇女，她们就骑在驴上围着董掌柜哧哧地笑。问题是董掌柜的小草驴也是狗子吃屎有二心，又想躲避，又不愿躲避，就那样真一半假一半地与几头叫驴周旋起来，弄得坐在驴背上的董掌柜很是难堪，董掌柜后悔不该选一草驴当坐骑，想不到也能弄出事非来。董掌柜抡起烟袋朝驴腚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小草驴怏怏地跑了几步，才冲出了重围。

  这时，就已经走进了宋村地界，遥遥地看见了回龙山，回龙山上已是花花绿绿，人山人海了。

  5

  董掌柜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次山会上输得这样惨。

  董掌柜的包子在县城里是一个名牌，而这个名牌是由董掌柜一手创出来的。

  董掌柜的家就在县城里的香岩寺旁。香岩寺，那是一个很古老的寺院，香火也很旺盛。令香岩寺扬名的是寺内有两奇，一是铜佛流汗。大佛殿的铜佛高丈余，左额下垂一条汗线直至膝盖，洗涤不掉。这座铜佛何时所铸无从考证。传说铜佛原在城南广教寺(俗称南寺)，宋代因寺僧“作乱”被诛，寺被焚，铜佛吓得流汗。民间还传说“南寺”有眼井，可值半个山东省。金大定三年敕建香岩禅院。清康熙年间重修，改名香岩寺。二是天然小黑驴。香岩寺山门石磴，自上而下，第二阶中间镌刻一匹黑色小驴，其黑色天然形成，风雨冲刷不褪，僧人洗涤不掉，活龙活现，成为寺中一景。

  董掌柜十三岁的时候，父亲便去世了。父亲生前与香岩寺的和尚们相处得都很好，生前经常到香岩寺施舍一些银两。和尚们都很感念董掌柜的父亲。父亲死后，和尚们要给董掌柜的父亲做道场，被董掌柜的母亲谢绝了。董掌柜的母亲考虑的是家道败落，不想再花这样一笔钱了。但和尚们讲义气，免费为董掌柜的父亲做了道场。事后，董掌柜的母亲就拐着一篓子饽饽，领着董掌柜到香岩寺答谢。母亲在跟和尚们说着话，董掌柜就坐在一边玩。董掌柜玩的方法很奇特，他将右手握成拳，张大嘴，然后把拳头放在嘴里又拿出来，如此周而复始，被一个和尚看到了。和尚说，这孩子很奇。董掌柜的母亲说，奇在哪里？和尚说，一般人的拳头是放不进嘴里的，能把拳头放时嘴里必是奇人。董掌柜的母亲转头一看，果然儿子的拳头在嘴里进进出出。董掌柜的母亲就上前打了一巴掌。和尚说，你不要打他，你儿子将来必是个奇人。董掌柜的母亲带着一脸的疑惑，领着董掌柜离开了香岩寺。

  十五岁的时候，董掌柜就给县城一家包子铺卖包子。董掌柜就天天拿一个盛满了包子的乌鱼子(泥陶器皿)，上面盖着一层白布，或夹在胳膊里，或擎在肩上，上街叫卖。满街上就响着董掌柜那细嫩好听的吆喝声。天天日日，乌鱼子里那好闻的包子味就给了董掌柜一个熏陶，董掌柜就想，我这一辈子必是与包子有缘，将来我也开一个包子铺。有了这样的想法，董掌柜就不但光卖包子，而且留心包子，看包子铺的料是怎样兑的，馅是怎样调的，面是怎样发的，褶是怎样捏的，火是怎样烧的，把整个包子铺的生产工艺了解得一清二楚。董掌柜卖了几年包子，手里攒下几个钱，母亲便张罗着给他说媳妇，董掌柜不同意，说先把包子铺开起来，母亲就感到儿子确实不一般。

  董掌柜果真把包子铺开起来了。董掌柜将自己的包子铺取名恒聚包子铺，是恒久地聚财的意思。恒聚包子铺的包子很不一般。他的一些用料都有固定的产地，北宫的茭瓜，石羊的白菜，城东的韭菜，五里头的大葱，山后王家的香菜，马家汤后的猪肉，姚山头的海米，西铺头的生姜，圣经山的黑木耳，天福山的柞树菇。面粉是用大水泊吴家磨坊磨出的头等白面，而用来灌馅的鸡汤则是用昆嵛山无染寺附近三年以上的跑山鸡。包括包子和面和蒸包子的水都是专用县城东大井的。这些东西都是特殊的产地，特殊的口味，是同类产品中的精品，这也是董掌柜在长期的实践中反复对比反复摸索出来的，恒聚包子铺的包子皮薄、馅满、褶美、味鲜，看上去像一朵小莲花，咬上一口，首先是一股汤汁喷入口中，流入肚肠。所以就有人编了顺口流“吃恒聚的包子要小心，一口汤烫坏脊梁筋。”然后在慢慢咀嚼起来时，会感到满口奇鲜无比，美妙无穷。好像吃的不是一个包子，而是天外飞来的美味佳肴。恒聚包子铺的包子慢慢地打响了，成了县城一道名吃，一个饮食品牌。官府来了要员，要品尝恒聚的包子，商家有了应酬，要用恒聚的包子请客，民间百姓过红白事，要吃恒聚的包子，甚至外地有人几十里上百里前来县城，不为别的，只为前来饱享一顿恒聚包子的美味。这样恒聚包子铺就出现了红红火火的经营局面。尽管如此，董掌柜始终把住质量关，采取限量生产，每天只包六锅包子，上午三锅，下午三锅，卖完拉倒。因为包子少，而吃的人多，所以恒聚包子就永远成了抢手货，恒聚的包子永远吊着人们的胃口。因此，恒聚包子铺的名声更响，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的身价更高。

  恒聚的包子在县城叫响之后，董掌柜又带着它赶回龙山山会。结果，在山会上几十家包子铺中又技压群芳，脱颖而出。南来北往的善男信女，天南海北的游客商贾，游走江湖的三教九流，无不为恒聚的包子叫好称绝。每年的山会，恒聚包子铺前总是人头攒动，食客如云。当别的包子铺还积着大量的包子时，恒聚包子铺的包子早已卖完收摊了，人们还追着腚地预订明天的包子。把别的包子铺的掌柜气得眼发红。恒聚的包子随之名扬四海，董掌柜也成了县城的知名人物。董掌柜也赚了钱，董掌柜就离开了香岩寺旁那个偏僻的地方，在拐子街购置了一片房屋，既开包子铺，又经营旅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一年，一位翰林院出身的知县在品尝了恒聚的包子后，忽然来了雅兴，挥笔为恒聚包子铺题写了“文登第一佳肴”六个大字。董掌柜就用它做成了门匾挂起来。至此，董掌柜的母亲才明白儿子的拳头为什么能在自己的嘴里进出自如，原来儿子是个奇人。在母亲的催促下，董掌柜终于娶妻生子，有声有色地过起了殷实富足的生活。

  然而，在今年的回龙山山会上，董掌柜的包子却砸了锅。其实县城饮食行会的耿会长在县城里已不止一次地扬声，说恒聚包子铺的包子不如从前了。这实际是这个县城吃界的权威人士发出的警告。但董掌柜置若罔闻。董掌柜想，你耿会长不就是依仗在京城里当了几天御厨吗，你就以权威自居，说我包子好的是你，说我包子不好的也是你，其实我的包子方没有变，料没有变，馅没有变，皮没有变，怎么就说不如从前了呢？你其实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你那个权威是你自己封的。想着想着，董掌柜心里就不服气，董掌柜尽管心里不服气，嘴上却不敢说。因为耿会长在县城里是个人物，又有势力，连县大老爷都敬他三分，董掌柜就决定在今年回龙山山会上再展雄风，洗刷一下以耿会长为首的一伙吃家的流言蜚语。谁想，好事的耿会长在山会上搞了一次包子品尝会，这相当于一次行业评选，并且当场公布结果，关键是这次评选是为明年皇帝来??登巡视时品尝小吃打基础的。董掌柜满有把握夺魁，却名落孙山，第一名被县城里的恒源包子铺夺了去。

  品尝会是在山会的第一天进行的，名次如何，直接关系到后几天的经营。为了争得第一名，董掌柜把包子铺的台子搭得高高的，而且在包子铺前还竖了一根大旗竿，上面挂着一面黄旗，写着“恒聚包子铺”的字样，在空中迎风招展。董掌柜又把包子铺伙计们的劲鼓得足足的，声音弄得响响的，在山会上造成了足够的声势。但最终还是没能评上第一名，还是让恒源包子铺独占了鳌头。恒聚包子铺的品牌遭到重创之后，包子铺的销售急转直下，包子铺前冷冷清清，包子铺的伙计们一个个垂头丧气。五天里没卖下几个钱，董掌柜也被这样一个情形搞得没精打彩。令他更加纳闷的是，在山会的这几天里，他一直没有见到鲁荡先生和他的女儿。董掌柜是每天都骑着毛驴到龙母庙前那个鲁荡先生固定的地点去寻他们父女的，而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第五天里，也就是山会最后的一天下午里，那时山会已经开始收场了，各种行当的人们都在收摊，满山就弥漫着浑浊的泥尘。在这泥尘中，太阳的光亮也显得暗淡起来。晚风也起了，吹起山上往年的枯草，发出呼呼的响声。董掌柜心里就感到很凄然。包子铺的家什已经收拾好了，伙计们将它们抬到毛驴的背上，先走了。只有一个贴身的伙计，牵着那头草驴在等待着董掌柜。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泥人，这是他为满桌儿买的。满桌儿喜欢山会上的泥人，每年山会董掌柜都买一个泥人送给满桌儿。可今年买了泥人却不见满桌儿。董掌柜要上毛驴了，他无限绝望地向西边望了一眼，夕阳已经开始落山，西边的天空昏黄黄一片，乌鸦正在这昏黄里噪叫。董掌柜知道没有指望了，鲁荡先生父女俩是不会来的，他骑上毛驴和伙计一起下山。走在半山坡上，董掌柜忽然想起回龙山下山东村的客栈，鲁荡先生父女俩会不会在客栈里，会不会因为病了不能上山而留在客栈里。于是董掌柜便骑着驴向山东村的客栈走去，他手里还拿着那个泥人儿。

  6

  回龙山山会后，董掌柜的精神极度地颓然。他一天一天地躺在炕上不停地抽那“耙头园”的烟。董常氏就小心翼翼的陪着他抽烟，给他打火点烟，默默地宽着他的心。董掌柜就在这样的烟雾中开始了他的思考。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同是一样的包子，为什么往年都在回龙山会上一花独秀，而今年却败得如此惨烈呢？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么一种局面呢？是自己得罪了耿会长，使他人为地从中使坏呢？还是自己太出头了，引起了恒源包子铺徐掌柜等一些竞争对手的眼红和嫉妒，他们联起手来整自己？不管怎样，包子品尝会是耿会长牵头组织的，包子质量不好也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而且早在山会之前，他就说出了这样的话。于是董掌柜就想起了这个闻名于县城的美食行会耿会长。耿会长先前是京城里的御厨，专门做饭给皇帝吃的，其烹调技术在京城闻名遐迩。后来儿子大了，手艺也练成了，也进宫当了御厨，耿会长就出宫告老还乡，并带回来一大笔的银子，盖了房子置了地，过起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但耿会长并不安于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更不安于过寂寞的生活。耿会长虽然有钱，却没啥功名。再有钱的太监也是个太监，再有钱的厨子也是个厨子。耿会长不能满足于光做一个有钱的厨子，必须求得一份功名。而他没有念过书，能求得什么功名呢。思来想去，掂量来掂量去，最后他在饮食行当上做起了文章。他看到县城饮食行业十分发达，大小饭店餐馆数不胜数，各种民间小吃五花八门，丰富多彩。他就联络这些饮食行当的业主成立了一个饮食行会，他亲任会长。行会以弘扬本地饮食文化为主旨，定期召开会议，定期组织检查评比，奖优罚劣，推选名牌，搞的还真是有声有色，有力地促进了县城饮食业的发展。于是耿会长就成了一个人物，一个人人都敬仰的人物，人们都忘记了他是一个厨子，只知道他是一个会长，一个有钱又有势的会长，耿会长终于取得了功名。恒聚的包子就是经饮食行会推荐出来的一个名牌包子，而且多年来，恒聚包子的质量一直得到了耿会长的肯定。怎么这次山会上，恒聚的包子就一落千丈，一败涂地了呢？难道真的是耿会长作得祟吗？而董掌柜认为耿会长是作不了这样的祟的。因为他没得罪过耿会长。那么又是谁呢？董掌柜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就是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徐掌柜这几年就一直把恒聚作为对手进行竞争，而且带点仇恨，带点不择手段。因为徐掌柜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是个不大讲德行的人。那次去赶回龙山山会的路上，董掌柜又看到了徐掌柜那双眼睛，是很狡黠的，很仇视的。何况他还是饮食行会的理事，而自己由于腿不好就没有加入行会，他会不会从中使坏，看来是有可能的。特别是最近以来，包子铺的包子销得非常不好，这就让董掌柜非常心焦。他想，是该去找一找耿会长了，即便就是自己的包子真的不好，也好有个目标进行改进。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一身干干净净打扮的董掌柜，由伙计陪着，骑着毛驴来到了耿会长的家里。耿会长的家在抱龙河的北岸，那里有一片很大的房子，都是耿会长的。不仅如此，在耿会长那片房子的后面，就是抱龙庵。县城由于历史悠久，就有许多这样的寺啊、庵啊。凡修建庙宇，大都是坐北向南，塑观音像都是坐莲花。而这所大殿是坐南向北，内塑观音、文殊、普贤三大士，骑狮、象、吼，坐南向北，称为倒坐观音。塑工精美，栩栩如生。庵前有一棵巨大的盘龙槐和一眼深井。盘龙槐长在井侧，高不过7~8尺，粗有两抱，枝叶皆向下生，如翁形，盖于井上，传说有500多年。在井上汲水，外面看不见。那口井里的水永远是满的，舀也舀不干。水甘甜甘甜的，满县城里的人都愿到这口井里挑水喝。耿会长正是看好了这里的风景，才买下了这片土地，建起了高门宅院。首先映入董掌柜眼帘的是耿会长门前的那块牌子，那块上面写着“文登县饮食行会”的牌子。这块牌子董掌柜看起来很刺眼，他总觉得自己包子铺的名声受损与这块牌子有着某种联系。

  董掌柜被耿会长热情地迎接到家，仆人迅速将茶水端了上来，茶水涩涩的，香香的，那毕竟是大户人家的茶水。董掌柜话语转了好多弯才转到包子的题上，他说到了回龙山山会自己的包子牌子受损以及包子牌子受损后自己心里的懊丧。而聪明的耿会长知道董掌柜是来讨个说法的。他便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你的包子原来在县城里所有的包子铺中独一无二是不假的，后来，口味发生了变化也是不假的。回龙山山会和县城人都感觉到了的，我也感觉到了。回龙山山会的包子品尝会上，是我向行会会员们提出这个问题的，大家也都有同感，你的包子口味的的确确是下降了，已找不到原来的感觉，你回去好好查一下，到底是那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是用料呢，还是工艺上，还是什么别的环节上，总之是不如原来那么鲜了，与恒源徐掌柜的包子差了一大截。我说的是公正话，我对你们包子铺的包子质量下降也很惋惜，我希望你们的包子名声能尽快地恢复起来。

  耿会长的话说得这么直接了当，一针见血，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了去，而其实是把所有的责任又推给了自己。董掌柜感到真是无话可说了。这时他就想起了去年入冬以来，县城里已隐隐约约地传出恒聚包子铺的包子口味不如从前的议论，而他当时并不以为然，他认为是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等竞争对手处于嫉妒而传出的谣言。而现在，县城里饮食界最权威的人士耿会长都这么说了，这事就不得不对包子自身的问题进行一番思考了。

  董掌柜觉得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在耿会长家里待下去是没有道理的了，难道还要耿会长中午摆酒席招待自己不成。耿会长就把董掌柜送到了门口，临走时，耿会长还送了一捆上好的烟叶给董掌柜。耿会长说，是青州一个朋友送给他的，而他又不抽烟。董掌柜心里就十分感动。

  董掌柜复又上了毛驴，由伙计牵着，离开了耿会长的宅院。伙计问，掌柜的，回家还是回包子铺？董掌柜在驴背上犹豫了一阵说，回包子铺。

  董掌柜的家与包子铺是分两处的，家在香岩寺那边，而包子铺却在拐子街里。县城里有许多街道，有柳营街、鸭湾街、考院街、察院街、署前街、石马街、亭子街、君子街、拐子街、西门里街。拐子街是雍正年间一个东北商人投资兴建的，因街道拐弯多而著名，那是县城里一条商业气息很浓的街道，县城的饮食业、服务业、娱乐业大都在这条街道里。尤其几处窑子铺，开得极其兴隆。常引得花心的男人把大把的银子抛向这里。有一年一个屠户杀了一口猪，在县城卖掉后，就进了拐子街的窑子铺，他本来想少花几个钱来尝个新鲜，结果一口猪的钱被窑姐掏个精光。屠户无法回家向老婆交待，他跳进了城中的抱龙河淹死了。在拐子街里除了有这种职业性的窑子铺，还有许多民间的“半掩门儿”。有一对孙氏妯娌的“半掩门儿”最为厉害。多少男人迈进这“半掩门儿”叫苦不迭。一个卖油郎挑着一担油挑子走进了拐子街，而那时孙氏妯娌俩正在门口寻着猎物呢，嫂子向卖油郎招了招手，卖油郎就过来了。弟媳说，买油呐。卖油郎便打了一抽油给弟媳，弟媳说，跟我进屋里拿钱吧。弟媳年轻，人又长得俊。卖油郎色色地看了她一眼便跟了进去。进得屋里，弟媳便将门儿关死了，然后软软地抱住了卖油郎。卖油郎就与弟媳滚到了炕上，他忘记了自己是个卖油郎，也忘记了门外的一担油挑子。这边嫂子早将油挑子挑回家，把油倒出来，换成了水，又挑回去，而此时炕上人儿还没有滚够呢。嫂子就在门口喊，弟媳啊，兄弟回来了。卖油郎破门而出，挑起油挑子就跑。过了一会儿，卖油郎又返回来，见妯娌俩没事儿似地仍坐在街门口。卖油郎说起水的事，并要讨个说法。嫂子说，俺兄弟知道你刚才强奸他媳妇，正拿着菜刀去找你呢。卖油郎挑起担子落荒而逃。孙氏妯娌俩不知表演了多少这样精彩的节目，她们俩出名了，拐子街也出名了。长此以往，这里就成了县城的一片繁华之地。董掌柜是看着这里的商业气息浓，人气旺，才在拐子街里买下一片房屋做包子铺的。有意思的是，董掌柜的恒聚包子铺与徐掌柜的恒源包子铺几乎是挨在一起的，中间只隔了一个羊肉馆。但恒聚包子铺比恒源包子铺规模大，恒聚包子铺前前后后有20多间房子，前面的一些房子是包子铺，后面一些房子是旅店。就包子铺而言，也不是纯粹地卖包子，而是兼以其它餐饮，是一个不小的综合性酒店。不过名声在外的还是包子，包子是它的品牌，它的旗帜，它的形象。如此看来，董掌柜在县城就是一个不小的掌柜了。

  董掌柜进入了包子铺，首先映入他眼帘是那盘蒿绳，那盘放在门口的蛇一样的蒿绳。那是山姜和蒿草扭成的绳索，燃着后就终日放在包子铺的门口，夏天用来熏蚊子，平日为过往的行人点烟，它表示着包子铺的一份热情。于是一天到晚，包子铺就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艾蒿味。人们每每闻到这种艾蒿味，就走近了恒聚包子铺。此时的蒿绳燃得正旺，它被盘在高高的蒿绳架上，真像一条青乌乌的老蛇盘在那里，极其威风。蒿绳上的叶片正像蛇身上的鳞，显示出几分苍劲。火绳的绳头高昂着，正好迎着从门外吹过来的风，火头就很旺，红红的，几乎要窜出火苗来，火头后一缕轻烟徐徐向屋内飘散，董掌柜心里想，蒿绳烧得多旺啊，我的包子铺也应该旺起来的。

  董掌柜的两个儿子，大儿子由于不善经营，就让他看管着城外的几十亩地，小儿子精明些，就让他协助打理包子铺。董掌柜在小儿子的陪同下，直接来到了包子铺的灶间。那是一间很大很宽敞的房子，房子里支了很多的案板和好几口大锅，满屋子飘荡着面、菜、油、酱、汤等混合的气味，大锅底下已开始升火，锅里已冒出了水气，在屋子里游移。包子铺几十名伙计正在紧张地忙活着，他们见老掌柜来了，只是象征性地点头示意，然后又忙各自的差事去了。董掌柜细细地察看了包子铺，所有的用料，所有的生产过程他都细细地察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意外的情况。包子铺既然什么都没有变，为什么口味就变了？董掌柜怀着困惑的心情离开了包子铺。

  7

  包子铺口味下降的原因查找不到，令董掌柜的心里忧着，而鲁荡先生的病情加重，就更令董掌柜心忧了。

  那天回龙山山会快要散的时候，董掌柜果然在回龙山下的山东村客栈里找到了鲁荡先生父女俩，满桌儿见了董掌柜就哭。董掌柜问是怎么回事，满桌儿说，她与父亲来赶回龙山山会，走到半路上父亲就病了，病得很沉。开始还能勉强走路，后来就走不了路，满桌儿就背着父亲赶路，一直背到了回龙山下。当天下午到的，由于不能上山就住进了客栈。董掌柜一看，鲁荡先生果然面目蜡黄，气息奄奄，董掌柜将泥人交给了满桌儿，满桌儿脸上有了一下苦笑。董掌柜忙让伙计把鲁荡先生背回了县城，把父女俩安排住在包子铺里，并找来郎中诊治，开始几天病情有了好转，过了几天，病情又加重了，满桌儿便整日哭哭啼啼。鲁荡先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就向董掌柜交待了两件事，一是把女儿满桌儿托付给他，二是向他传授了“拔疔药”的祖传秘方和一种速算法“吞天金”。在那个月光溶溶的春夜，鲁荡先生吸过了最后一口气后，艰难地闭上了双眼，满桌儿哭得死去活来，她要一头撞死在墙上，跟父亲去的，董掌柜及时地制止了她。

  董掌柜是很重视鲁荡先生的丧事的，他觉得把鲁荡先生的尸体放在包子铺里不妥当，就把他搬到了自己的家里，请香岩寺的和尚做了三天道场，并付给了丰厚的酬银。为此，左邻右舍就很有些议论，认为董掌柜对一个江湖之人做得有点过分，有的甚至还说，董掌柜这样做是为了霸占鲁荡先生的女儿，因为鲁荡先生的女儿长得十分的漂亮。董掌柜心里就骂道，他娘的，见你们这些嚼舌头的人的鬼吧，你们懂得我和鲁荡先生的交情吗？董掌柜依然十分认真地办着鲁荡先生的丧事，他商量了族人，决定把鲁荡先生葬在自己董姓的茔地外角上的一块地里。那仍然是早春的一天，天气阴沉沉的，下着细雨，董掌柜找了一辆马车，拉着鲁荡先生的棺木出了县城，董掌柜就骑着毛驴尾随在马车的后面。出城的时间正好是在中午，这时东城门上的铜钟敲响了，董掌柜对这铜钟太熟悉了，满县城人对这铜钟都是熟悉的。谁也说不清，这口铜钟是什么时候吊挂在东城门楼上的，这口铜钟高约5尺，直径约4尺，重约3吨。钟下部呈八卦图形。上部12个方框，每个方框内整齐地悬列着9个一寸高，半寸粗的钟柱，共合108个，取36天罡，72地煞之意。每当正午时分，便有专人敲钟108响，嗡嗡之声远播数十里。自从城门楼挂上了铜钟之后，县城里每逢大事以及民间的红白事，都会迎合铜钟响的时辰去做的。董掌柜的送葬队伍，刚离了城东门，铜钟就敲响了。当——当——那是一种很沉重，很古老，很深厚，很雄浑的声音，钟声响在董掌柜的耳畔，却震荡着他的心。董掌柜想，巧啊，这是为鲁荡先生敲响的丧钟啊！骑着驴的董掌柜就被钟声推出了老远。他们一行迤逦登上城东的一座小山，又顺着小山向北，那里是董姓的茔地。雨也不大，但很细密地落着，并淡化出一团雾气，山野间就在雾气中朦胧成一片。钟声余音依然在飘荡着，十里地以外才会消失呐。董掌柜就感到这雨境很不耐看，这钟声很不耐听，他心里就有了很多关于人生，关于命运的感慨，就产生了一些凄然的感觉。

  族人很帮忙，帮助挖了墓坑，帮助把棺木卸下马车，董掌柜看到不但来了许多族人，包子铺也来了不少人，自己的小儿子也来了，但大儿子没来，他知道，大儿子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这些事他是不会关心的。董掌柜被伙计搀扶着下了驴，在一旁指挥着棺木的安葬。可是就在棺木沉下墓坑，准备上土的时候，鲁荡先生的女儿满桌儿又开始疯狂了。她爬在棺木的顶盖上，不让人们上土，不让埋葬她的父亲，她又一次哭喊着要跟父亲去。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董掌柜也抹起了眼泪，他想到这个姑娘从此成了孤女，在这个需要亲人，需要帮助的社会里，谁是她的亲人，谁来帮助她呀，董掌柜感到了自己责任的重大。

  安葬无法正常进行下去了，谁也拖不起这个刚烈的哭得悲痛如绝的姑娘，而雨又偏偏大了起来，董掌柜真真感到没有办法了。正在这时，一个小姑娘跑上了棺木，她双手拖着满桌儿，真情地劝说着满桌儿，她说，你不能这样呀姐姐，你不能跟你父亲去。包子铺里都是好人，董掌柜是个好人，我没有爹，我在包子铺里卖包子，他们都对我挺好的，我就给你做个妹妹，咱们好好地活下去。奇怪的是，满桌儿听了这样的话，忽然就不哭了，她站起来，迷惘地望着这个小姑娘。正在这时，董掌柜的小儿子，以极快的速度将两个姑娘拉出棺木外，大喊一声，快上土！于是十几张锨便交错着向棺木上铲土，泥土落在棺木上，发出嘭嘭的响声。

  一座新坟堆起来了。

  下午，雨又大起来了，这时董掌柜一行人已回到了县城，董掌柜将族人和包子铺的伙计们打发走之后，就把满桌儿领回了家，小儿子也跟了来。董掌柜问小儿子，刚才在茔地里那个小姑娘是谁？小儿子说，是包子铺里一个卖包子的，叫小露，是石马街那边的人。她爹死了，她妈找到我，要求到包子铺卖包子，我就答应了，包子卖得可好呐，来了几天，就跟满桌儿混熟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也跟着上了茔地。

  满桌儿还是哭，董常氏就很同情地把她拉在自己的身边坐下，亲自给她擦着泪，满身疲惫的董掌柜坐在椅子上，董常氏忙给他点着了烟，烟雾又在他的眼前缭绕起来。董掌柜的心又陷入了一种迷乱状态。

  这时，一条灰褐色的蛇，从里屋里徐徐爬出来。这是一条很奇特的蛇，身材粗短，行动迟缓，身上也不知道长鳞还是没长鳞，只见灰蒙蒙的一片，像是一个从土里刨出来的树根。头上还长着两只角，眼睛却大而亮，闪着和善的光。灰蛇慢慢地爬到炕前，并在炕前停下，抬起头，用舌尖轻轻地舔着满桌儿的鞋底。满桌儿慢慢感觉到了鞋底的异样，她低头一看，见一条巨蛇正处在自己的脚底下，她顿时“哇”地大叫了一声，蹦到了炕前的一边。而董常氏却很平静地说，闺女，不要害怕，那不是毒蛇，那是一条圣虫，是它自己跑到我的家里来的，与我们相处好几年了，好多家里都有这样的圣虫，它是个吉祥物，预示着家里粮食钱财有剩余，过好日子啊！

  满桌儿就呆呆地望着这个奇异的圣虫，圣虫也在看着她，看着这个陌生的客人。看了几眼，满桌儿就不害怕了，倒觉得这大虫身上有几分慈善和可爱。

  连续抽了三袋烟的董掌柜精神才有了点了振奋。他问了问满桌儿的想法。满桌儿说，也没有什么主意，黄河边上正在闹灾荒，饿死的人不计其数，人们纷纷背井离乡去逃荒，她有心想回黄河边，又不知回去后的日子怎样过。董掌柜说，你不要回去了，你爹临死前已经把你托付给我，让我照顾好你以后的生活。你就留在县城，留在包子铺。我都给你想好了，包子铺给你腾出两间房，你就继承你父亲的衣钵，开个药铺，一边卖药，一边行医，做个女郎中。

  董常氏也说，闺女，你就放心地留在这里吧，你的亲人不在了，我们就做你的亲人。

  满桌儿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也只好留在这里了，不过，我不想把药铺放在包子铺里，因为拐子街太深，影响生意，我想把药铺开在署前街，那里敞亮、热闹。

  董掌柜心里想，这姑娘多有心计，早就把地脚踩好了，他高兴地把烟袋往炕上一扔，说，行，地点由你选，钱我来出，明天就去看。

  满桌儿说，现在就去看。

  董掌柜说，好爽快的姑娘，来，备驴。

  董常氏和小儿子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8

  董掌柜终没能查出使包子质量下降的原因，而包子质量不好的舆论却在县城里愈传愈广，人们都不明白这个瘫子董掌柜怎么会把好端端一个包子铺弄成这样。直到夏天仍是这样。恒聚包子铺的生意大受影响，而恒源包子铺却乘势而上，生意搞得红红火火。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便到处扬声，说恒聚包子铺的包子不行了，恒源的包子现在是响当当的文登县第一包子。

  董掌柜就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之中，于是他就想到了住在包子铺里的汤秀才。

  汤秀才是牟平县龙泉镇人，与文登县的界石镇是紧挨着的。汤秀才年轻时是个才华横溢又十分狂放的人，他20多岁就中了秀才，如果按照这条路走下去，中举中进士都是有可能的。偏偏汤秀才无意仕途。从此不再参加考试。后来有人知道他聪明有学问，就请他当枪手，替人考秀才，考上一个，给他二百两银子的报酬。汤秀才就经常给人去当枪手，也挣了不少银子。汤秀才考试破题快，发挥得好，很受人们的称道。有一年考试，考官出的题目是：一杖叩其胫，缺腿童子。这个题说的是孔子七十二弟子言偃的事，言偃懒惰，上课睡觉，被孔子用木杖打了脚胫。要求考生把两个题目连在一起破题发挥。汤秀才张口就来：“一杖也，言偃醒也，二杖也，言偃痛也，三杖也，言偃死也。杉木为之棺，柳木为之阁，抬到荒山野泊，一阵旋风化缺脚童也。”考官见他答得如此流利，发挥得如此淋漓，不得不暗中佩服。当然枪手也会被发现，一旦发现，也不做什么处罚，赶出考场就是了。有一次汤秀才被考官发现是枪手，就专门对他出一道题，枪手。让他破题。汤秀才张口就来：身为枪手，百发百中也。考官喝道，滚吧。汤秀才便被赶出了考场。汤秀才年令大了之后，文思不及以前，脑子反应也有些迟钝，慢慢就没有人请他做枪手，汤秀才慢慢就变得穷困潦倒起来。汤秀才家的地边上有一片小树林，与界石镇碾子村大户人家纪财主的地挨得很近。前年秋天收山的时候，纪家把汤秀才家的小树林的树给砍了，汤秀才领着儿子前去理论，纪财主不但不认错，反面大打出手，把汤秀才的儿子腿打断了。汤秀才就到文登县衙里打官司，可纪财主有钱有势，贿赂了县衙，几任知县都没有给他这桩官司断下来。汤秀才就住在了包子铺，做起了长期打官司的准备。汤秀才经过这场官司的折腾，家里已是一贫如洗，根本付不起住宿费，曾起意要回家。董掌柜是同情汤秀才的遭遇的，就不收他的店费，让他住着打官司。汤秀才虽然没有中举，但却是很有学问的人，人也正直。他觉得在包子铺里白吃白住着于心不忍，就想为报答报答董掌柜做点事。正好董掌柜家里原来有十二卷手抄的《康熙字典》，乃董掌柜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据说当年董老太爷花费了三百两银子请文登县一个比较有名的书法家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抄写的，全是绳头小楷，行笔自然流畅，章法有致，洒脱而严谨，可以说不但是一部工具书也是一部书法艺术的书，董掌柜视为传家宝，平常翻阅都小心翼翼，他虽然没有进过学堂，但也能识字断文，后来，说不上怎么丢失了一卷，董掌柜对此痛心疾首，遗憾哀叹。汤秀才有一次向董掌柜借阅《康熙字典》，董掌柜说，可惜了少了一卷，我对不起老祖宗啊！汤秀才写得一手好字，用了半年的时间悄悄为董掌柜重抄了一卷《康熙字典》，摹仿的字迹同原来的几乎一样，这使董掌柜十分高兴，以后董掌柜没事就到汤秀才的屋里聊，汤秀才肚子里有着好多学问，又是爽快义气之人，就滔滔不绝地对董掌柜讲起古往今来天文地理的事理来，每每听得董掌柜如醉如痴，对汤秀才产生了无限的敬意，俩人遂成了莫逆之交。

  这一次，当董掌柜闷闷不乐地来到汤秀才屋里的时候，汤秀才正在读《楚辞》：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无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汤秀才读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读出了声。而这时，董掌柜就由伙计背进了屋里。汤秀才放下了手中的《楚辞》和董掌柜攀谈起来。董掌柜便说起了包子铺之事。汤秀才便很为包子铺目前的处境同情，但听了董掌柜的叙说，又实在找不到包子铺有什么过错。汤秀才说，你刚才说的只是一些表面现象，你还得再往深层里查一查，看一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董掌柜说，我对包子铺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像用蓖子梳头一样，细细地理了好几遍，没有发现什么不对路的地方。俩人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汤秀才眼睛一亮，掌柜的，你没发现，我倒发现了一个变化。往年，你做酱油的那四口大缸都是放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可去年夏天你搬到屋子里去了。难道是这里出了毛病？董掌柜也蓦然想起了这件事。恒聚包子铺里用的酱油，多年来一直是自己酿造的，用的是葛家镇赤金泊村出产的上好大黄豆，大锅里煮熟后，碾碎，加上佐料，装进四口大石缸里发酵。大石缸就放在包子铺后院柿子树下。夏天，干脆就打开缸盖，让太阳直晒下去，催其发酵。发酵好后酿出的酱油又香又鲜，绝妙无比。可是去年夏天县城里发大水，怕水漫进了石缸，就把石缸搬进了屋里，此后再也没有搬到院子里来。

  能是酱油出了毛病？董掌柜疑惑地想着。

  要不你再把石缸搬到院子里试试。汤秀才启发着董掌柜。

  董掌柜就有些犹豫地离开了汤秀才的房间。

  县城里的夏日本来就热着，曲曲弯弯的拐子街又不让日光顺畅地流荡，日光就在那些鬼鬼祟祟的小巷里停留、囤积。而包子铺对日光则似乎更有情，密密的四合院把日光死死地关在里边，它还想把日光放在锅里蒸呢。董掌柜已安排小儿子把四口大石缸从屋里搬到院子里，仍旧安放在原来的地方，放在那几棵高大的柿子树底下。董掌柜就和汤秀才坐在一旁，一边抽着烟，一边聊天。汤秀才给董掌柜讲历史，讲朝代的变化，讲佛、讲儒、讲道，讲天地五行，讲阴阳八卦。汤秀才讲得眉飞色舞，董掌柜听得津津有味。

  讲完一些深奥的道理之后，汤秀才又讲了一段自己当年的故事。那一年汤秀才又作为枪手替别人到登州府参加考试。一伙人走到登州府地面时，见到一座天七庙，庙旁种了一片萝卜。有人想去拔个萝卜解渴，忽见地边插有一块木牌，上面写道：二亩薄地靠天七(庙)，兹有蓬莱王子离，今年种了一地吊，行路的君子要躲避。那人见了木牌，便回去告知了汤秀才，汤秀才过来一看，笑了笑说，照样拔他的萝卜吃。吃完萝卜后，汤秀才又在木牌的后面提笔写道：今年种吊本是稀，只有蓬莱王子离，今年倘若收了吊，你得准备多少×。写完后领着考试的人扬长而去。董掌柜听了这段故事，已是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日光尽管强劲，但一年里给它逞能的机会不是太多。春天里，秋天里，冬天里，尽管也给它光照的时间，但它总是受到限制，不能够强劲起来，只有到了夏天，它才能强劲起来，勇敢起来。此时的日光正是这样勇猛着，它要烤干县城，蒸发县城，烤干包子铺，蒸发包子铺。但它烤干得了，蒸发得了吗？而董掌柜看到的是它正在烤干着酱缸，蒸发着酱缸。酱缸在日光的蒸发下，开始反应了，里面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响声，开始声音很小的，慢慢就大了起来，后来就响成了一片，隐隐的隆隆的很有些底气，像地层底下的岩浆，准备跃出，准备喷发，听起来很有些吓人。开始，声音是在缸腹中翻涌，过了一会，盖在缸口的木盖子也发出了声响，并不停地跃动，有一股力量在下面鼓顶着它，而且有一股气味从缸口漫溢出来，淡淡的，香香的，鲜鲜的。董掌柜和汤秀才一边聊天，一边用眼瞄着这里的情况。缸里发生的变化，他们是看到了的。但并没有引起他们太多的注意。过了一会儿，缸里的声音更响了，缸盖跳动的也更加厉害了。像在缸口做着一种激烈的舞蹈，其实它不是在做着舞蹈，而是捂压不住缸内的那种急于向外喷发的力量了。汤秀才就走过去，把缸上的木盖子轻轻地取走，又返身坐下来继续与董掌柜聊天。

  这时，一幕奇观出现了。在强烈的日光的照射下，缸口上冒出了一股股巨大的蒸气，蒸气呈着复杂的色彩，或赤或橙或黄或绿或青或蓝或紫，像一道道拉直的彩虹，像一束束绮丽的光束。而缸口就是那一道道光束的发射口。光束直达柿子树，直达柿子树的叶子，柿子树的叶子也变得斑斓多彩。有了光束的影射，柿子树上本来就鸣叫不止的无数的大蝉中蝉小蝉，这时就像得到了一个什么秘密指令，鸣叫得更欢，鸣叫得更响了，哇——-哇——-灌满了院子，声音鼓胀得有随时炸裂的危险。可能是为了迎合树上的蝉鸣，此时，缸里的声音也响得更加恣肆，更加张扬了。由咕噜咕噜变成轰轰翁翁，一种极为深厚，极为沉重，极为骇人的声音。这些突如其来的十分奇异的声音，促使董掌柜和汤秀才的聊天不得不中止。俩人便全神贯注地看着院子里的缸和缸上的这些景象。看着看着，俩人的眼睛发呆了，刚才那彩色的光束已有了一些变化，柿子树上的蝉鸣已由声音幻变成光亮，一道道银银白白的光亮，从那彩色的光束中渗透下来，弯弯曲曲的射入缸中，使那彩色的光束就成了一线起到引领作用的白亮白亮的光芯。光芯射入缸中，又变成了声音，这声音是以一种音乐的状态进入缸中的，与缸中的声音融合在一起。缸中的声音就受到刺激，受到启发，喧闹得更加厉害了。这种喧闹声又通过那彩色的光束，反冲到柿子树上，与柿子树上的蝉鸣形成回应和对接。树上的蝉仿佛又获得了一种无形的动力，发出了声嘶力竭的，近乎疯狂的嚣叫。这其实是两种音乐的交合。缸里的声音是音乐，蝉的声音也是音乐，是贯穿于天地间的一股精华之气，是经一只神来之手的指挥，把两股音乐融在了一起。在这种上下联动的音乐的催发下，缸中的酱母就不停地鼓涨着泡沫。紧接着，缸中有一种奇特的醉人的香味冒出来了，在院子里肆意地流溢着，正是先前包子里的那一种味道。

  正怔怔地坐在那里的董掌柜大喊一声，问题就在这里——-他本想站起来，可是他忘记了自己的腿是瘫着的，一不小心弄翻了凳子，竟生生地向后倒去。汤秀才忙上前去扶，他看到了董掌柜一张很灿烂的脸。

  董掌柜重新坐下，但他仍然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他对着汤秀才说，汤先生，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啊！

  汤秀才并没有马上回答董掌柜。眼前的景象把汤秀才看到很有些痴迷。过了很长时间，汤秀才才深沉地点了点头。

  董掌柜说，怎么会是这样一种景象呢？

  汤秀才说，这并不奇怪，正应了道家天人合一的学说。天地间的万生万物，都离不开自然的法则。你在缸里酿制酱油，虽然是人工所为，但最终是天道在起作用，自然界中的光、色、气、声都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特别是动物，是自然界最具灵性的东西。因此，对人类活动的影响就更大。我已经观察到在这些景象中，蝉的作用最大，最奇妙。可你知道蝉是怎么演化生成的吗？蝉，我国古代又称之为“蜩”，是昆虫纲，同翅目类蝉科昆虫的统称。蝉是不完全变态昆虫。雌蝉在交配后爬上桑柳等树枝上，用有锯齿的产卵器刺入这些嫩枝的皮层内，随即将卵产在里面，一边爬一边不停的刺，一直将卵产完为止。这时，雌蝉已精疲力尽，产卵后不久就会死去了。卵就依靠太阳的温暖而自己进行发育和孵化；当幼虫孵出以后，遗留下来的一层薄而脆的外皮，会形成一条细丝，常将幼虫倒挂在半空中。不久，幼虫降落到地面时，又钻入树根周围的深泥土中去，能深入土层一至两丈深，它们在这深土层里，将继续发育和成长。再经过两三年，或者更长时间，幼虫经历了6次蜕皮，才会变成“拟蛹”的形式出土，它们出土之后又一次自己爬上树干，经过最后一次蜕皮后，才变成真正的成虫，成虫出壳后爬上树枝不久，就能大声鸣叫了，这好似是一种庆贺自己新生的“欢呼”！不过蝉在出土变为成虫以后生命也就快到尽头了，一般只能存活一周左右，最长的也就一个月左右，它们好像只是为了长成后，进行一次传宗接代的任务就实现了它们的最大愿望，在雌、雄蝉交配以后，它们便会相继死去。可见，蝉，来自于土地，又回归于土地，是土地的精灵，充溢着土地的精气。蝉的精气通过声音传到缸中，对缸中的发酵体就起到了一种点化的作用，这样你酿制的酱油就取了天地之灵气，集了万物之精华，既适应了自然流转的规律，又符合天地五行之说，怎么能不奇妙，怎能不绝伦呢，用这样的酱油调制你的包子馅，你的包子又怎么能不成为县城一绝呢。

  汤秀才一番高谈阔论，已使董掌柜听得如同坠入云里雾里一般，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住在自己包子铺里打官司的穷秀才竟有如此多的学问，又有如此精辟的见识。董掌柜隐隐地感到包子铺今后要很好地经营下去，似乎离不开这个穷秀才啦。

  9

  董掌柜自那天在院子里看到那些奇异的景象及听了汤秀才的精彩点化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酱缸，天天让日光直直地晒着酱缸，天天任蝉鸣的音乐传到酱缸里。很快，酱油就酿制好，就用它来重新调制包子馅，包子的味道果然特别，董掌柜就找耿会长等饮食行会的人来品尝。耿会长很玩味地品尝着包子，接连吃了三个之后，耿会长把嘴一抹，连声说，好了，好了，就是这味，就是这味。大家也都异口同声称赞包子味道好，恢复了以前的口味。耿会长等人的评价，等于是为恒聚的包子平了反，恢复了声誉。霎那间，恒聚包子铺又出现了红红火火，顾客盈门的景象。董掌柜悬空了多日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恒聚包子铺的经营转好了，而恒聚包子铺董掌柜的腿却变坏了，常常莫名的疼痛，疼得睡不好。以前外出办事尚能骑着毛驴，现在毛驴也骑不得了，一骑上毛驴，坐骨就更痛了，董掌柜就只好不外出，把包子铺完全交给小儿子打理。自己就坐在炕上，由董常氏伺侯着抽烟，抽那“耙头园”里的烟，那恶和尚的烟。

  董掌柜是在烟雾中听到街上的马蹄声的。那天董掌柜没有回家，他在包子铺汤秀才的房里与汤秀才聊着天，并由汤秀才伺侯他抽烟。马蹄声在包子铺前停止了，董掌柜判断是大水泊的吴二哏子的马车来了。吴二哏子是给董掌柜送面来了。恒聚包子铺多年来用的都是吴二哏子的面粉。大水泊，那是县城东面一片肥沃的盆地，那片盆地是油沙地，三面靠山，没有河，地里的水全是山根渗下来的，旱涝保丰收。有的地主十分羡慕那片盆地，曾编成民谣说，地靠山根不要河，娇妻美女要两个。那片盆地每年长出一片金灿灿的麦子，那麦子，粒大，籽满，面白，味香，有筋骨。用它做包子面洁白透明。吴二哏子在大水泊经营着一片土地，也经营着一个磨坊。那样上好的麦子磨出的面就送给董掌柜的包子铺。恒聚包子铺成了县城一个名牌小吃，吴二哏子的面粉占着很大一份功劳。由于多年吴二哏子的面粉送得及时，保证着质量，讲究着信用，董掌柜和吴二哏子就成了好朋友。吴二哏子是个爽快人，人还没进来，声音先进来了。董掌柜远远地就听到了吴二哏子的声音在响：董掌柜，我给你送面粉来了，嘿嘿——-听到这样的声音，董掌柜心里就高兴着，腿也不感到痛了。他知道，吴二哏子的到来，又免不了喝一顿畅快的酒。喝酒，那是多么畅快的事啊，可惜自己现在不能多喝了，今天要让汤秀才陪着他喝，董掌柜现在每天必须要找汤秀才聊天，那天不和汤秀才聊天，他心里就感到极度的空虚。

  吴二哏子是听董掌柜的小儿子说董掌柜在汤秀才房间的，因此，他就快步地闯进了汤秀才的房间，汤秀才忙递过来一碗茶水，吴二哏子一饮而尽。然后半躺在汤秀才的炕上，从随手提着的一条袋子里掏出一只水青蛇，放在肚皮上盘着。那是乡间水田里、山沟里和河套里最常见的一种蛇，肥润的身材，青青的颜色，细细的鳞片，幽幽的绿光。一见就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蛇的身子稳稳地盘在吴二哏的肚皮上，头却不安分地抬起来，睁着一双幽亮的小眼睛，口中吐着须信一下一下地向汤秀才探来。汤秀才见此，吓了一跳，问，你这是干什么。董掌柜说，这是大水泊那边人的习惯，用蛇取凉。不用怕，蛇牙都扳掉了。汤秀才这才松了一口气。在吴二哏子刚刚落坐之后，后面跟进来一条黑大的汉子，他用一只手提着一麻袋东西，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了。

  董掌柜就感到一惊，那么重的一麻袋东西，黑大汉竟像拎着一个小小包袱。

  吴二哏子嘿嘿笑道，那是我刚刚雇到的一个车把式，是个大力士。这是刚刚下来的西瓜，捎来让你尝尝鲜。吴二哏子揭开麻袋，里面是一个个滚圆的西瓜，像一个个 绿色的人头。董掌柜就感到吴二哏子的车把式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物。中午吃饭的时候，就想让他随着吴二哏子一起喝酒。吴二哏子说，你别让他喝酒，管他吃顿包子就行了。董掌柜说，我还管不起他一顿包子？吴二哏子狡黠地说，那就破费你了。董掌柜就安排小儿子中午送一些包子给吴二哏子的车把式吃。吃饭的结果令董掌柜大吃一惊。董掌柜的小儿子让卖包子的小露连送了三盘包子，黑大汉都没有吃饱，一直吃到一屉仍喊不饱，而那时包子铺的包子已经卖完。董掌柜的小儿子又拿了9个火烧给他吃了，黑大汉说凑和着饱了吧。董掌柜就惊讶地说，如此能吃。吴二哏子说，能吃也能干。吴二哏子就讲了黑大汉在乡间的一段故事。一次，黑大汉赶着骡子到山上驮串豆，他向骡背上放了很多串豆，骡子驮不动，黑大汉就把串豆从骡背上取下来，自己扛上，让骡子跟在后面走。最后，这一扛串豆打了9升豆，220多斤。董掌柜听了这样的话就感叹不已。继续与汤秀才、吴二哏子喝酒吃饭。喝过酒之后，董掌柜又谈起黑大汉，吴二哏子说，我让你去看看他卸车吧。没容董掌柜回答，吴二哏子背起董掌柜就走，把董掌柜放到包子铺门口的台阶上。汤秀才也跟了出来。此时，黑大汉恰好在卸车。黑大汉一只胳膊夹着5袋面，健步如飞地送到包子铺的仓库里，一会儿，一车面就卸完了。那是一千多斤面粉啊！黑大汉竟没有半点累。卸完面后，吴二哏子要背董掌柜回屋，黑大汉抢过来一步，说，让俺来吧。轻轻地把董掌柜揽上后背，两只手一交叉，形成了一个平垫，然后快步如飞，向院子里走去。董掌柜伏在这样的背上，坐在这样的手垫上，就感到舒适无比，快意无比。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像是找到了一种归宿。脑子里更兴奋着，心里更畅快着。而当黑大汉要把他放在炕上时，董掌柜还恋恋不舍地不想下来。

  坐在炕上的董掌柜有了那么一段短暂的沉默。董掌柜由自己的腿想到了包子铺，由包子铺想到了自己的腿。董掌柜想，我不能没有这个包子铺，也不能没有自己的腿呀。毛驴现在是骑不得了，也不方便。现在这条腿正是黑大汉，这是上天送给自己的两条腿呀！董掌柜就在炕上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要雇用这个黑大汉，要让他代替自己的双腿。汤秀才也非常赞同他的这个决定。吴二哏子说，腿是两条好腿，可是饭量太大了呀！董掌柜说，开店就不怕大肚子汉。

  吴二哏子就嘿嘿地笑起来。

  10

  满桌儿人是安顿下来了，可是她的心并没有安顿下来。夜深人静时，她的心常常飞回到她的家乡，飞回到生养她的黄河边，飞回到黄河边上那座破房子里。那座临岸的破房子尽管是泥做的，但却是自己的祖居，里面装着祖祖辈辈的灵魂，装着几多岁月几多风雨，装着她童年的欢乐与多彩的梦。

  满桌儿的家就在黄河边上，与她的家相近的就是那片散漫的浅浅的黄河滩。每到春天，几场春雨过后，黄河滩上的芦苇一下长到半人高，像一条绿色长带镶嵌在黄水边。与那黄黄的流水交汇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走廊。草滩上的马兰花起着蓝色的波澜，成群结队的蝴蝶，成群结队的水鸟，在那芦苇丛中飞舞嬉闹，在那花的海洋里亲昵热恋，装扮着它们的生活，繁衍着它们的后代。每逢春光明媚，多姿多彩的季节，母亲都带着她去采摘野花，去看芦苇涌起一波又一波的绿浪，看花丛锦簇中那些可爱的幼小水鸟。记得有一次，她把一只小小的幼鸟拿起藏在布兜里想带回家去，母亲发现后，要她把幼鸟马上送回，并告诉她，幼鸟的母亲打食回来，看不见她的孩子，会急死的，小鸟和你一样，羽毛不全离开妈妈是活不成的。母亲看着满脸稚气的她，母亲笑了，笑得非常开心。母亲又抱起她，向草滩上跑。她和母亲躺在马兰花丛中，倾听那苇涛的低吟，看着蓝蓝的天，看着从天上来的水，那水声是粗犷的歌。不一会儿，母亲又把她扶起来坐下，摘了一朵马兰花给她戴在稀疏的黄发间，端详着说，俺闺女真漂亮啊！母亲自己也摘了一朵花戴在头上，搂着她圆圆的肩膀，一双明亮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盯着她，盯着她，眸子里汪起幸福的泪花。那是多么好的春天啊！夏天，发了洪水的黄河滚滚荡荡从西边奔腾而来。庄子里有些人就冒着危险跳到黄河里去网鲤鱼。满桌儿就坐在黄河岸边看男人们网鱼。黄河鲤鱼又肥又大，有时鲤鱼不用网就自己蹦到岸边来，满桌儿刚要去捡，鲤鱼又蹦回到黄河里。秋天，黄河水少了，露出了黄河滩，满桌儿就和伙伴们到黄河滩上疯打戏闹，捡一些黄河滩上的贝壳、石头和其它小玩意儿。到了冬天，黄河就死了，黄河被一层厚厚的冰压死了。黄河上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满桌儿就到冰上去打滑滑，并轻易地就滑到了黄河的对岸，而平常里到黄河的对岸是很难的，要坐船，坐牛皮筏子。春夏秋冬，黄河边在满桌儿眼中变幻着不同的色彩，留下不同的印记，她就觉得天下再没有比黄河滩更美的地方，天下再没有比母亲更美的人啦。

  然而，那年夏天，母亲却离开了她。那天，父亲到另一个村庄去行医，她跟着父亲去玩。那天却发了大水，黄河泛滥了，黄水冲上了岸，黄水冲走了岸边的泥屋，也冲走了泥屋中的母亲和两个弟弟。满桌儿跟着父亲回来的时候，岸边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片滔滔的黄水。满桌儿就想冲进黄水去寻她的母亲和弟弟，却被父亲拽了回来。洪水退过之后，满桌儿就天天伏在黄河滩上哭，哭红了眼，哭绝了声。她希望以她的哭声能挽回她的母亲，让母亲再在春天的时节里来黄河边的草滩上，带着她看芦苇的绿浪，瞧嬉闹的水鸟，听黄水的涛声，采娇艳的马兰花……那年满桌儿才12岁。

  满桌的心也更多地回到她父亲的身边。母亲去世后，她就一直与父亲相依为命，闯荡江湖。父亲给她遮风，给她挡雨，给她以家庭的温暖；父亲教她看病，教她配药，授她以生活的本领；父亲教她健体，教她练功，教她以保护自己的办法。在随着父亲的闯荡中，满桌儿不仅出落成了一个俊美秀气并带有野性的大姑娘，也掌握了江湖行医的真经秘诀，而且还学了一些防身的武功。满桌儿学得主要是轻功。是父亲请了一个武艺高强的的和尚教给他的。那和尚让满桌儿运足气，先在地上练行走，然后再在砖块上练行走，再在抬筐沿上练行走，最后再在铡刀刃上练行走，满桌儿不知练了多少个寒暑，不知磨破了多少双鞋子，终于练出了一身精到的轻功。她可以在瓦上行走而瓦不碎，她可以在碎石上行走而不出声。遇到沟坎，她轻轻一跳就跨过去了，遇到高墙，她腾身一跃，就跃上了墙顶。有一年她和父亲在一个山会上摆摊卖草药，一个人买了药不想给钱，满桌儿不吭声，只是轻身一跃，两只脚踩着药筐的边缘不停地行走，像踩着云雾一般，买药人一看这姑娘身怀绝技，吓得忙把药钱交了，溜之大吉。还有一次满桌儿与父亲行医住进一个客栈。半夜里，有盗贼摸进屋里，满桌儿纵身一跃，跃到梁上，盗贼刚才看到炕上还有一个人，转眼人就没有了。盗贼正在疑问间，满桌儿在梁上将个砖头扔下，打在一个盗贼头上，盗贼落荒而逃。父亲闻声起来，满桌儿笑着对父亲说，我在练功呐。满桌儿就是跟着父亲来到文登的回龙山赶山会的，正是在回龙山山会上，认识了文登县城内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的，并与董掌柜交了朋友的。满桌儿尽管长大成人，尽管有了江湖行医的好手艺，也有了一套防身的武功，但父亲依然是她的庇护，她的依托，她的精神支拄，她生命的全部。而今她的父亲离她而去，她的心就没处放了，就到处飘逸着，流浪着，飘来飘去，像一只无线的风筝。她的心在黄河边飘荡了很久，无法着陆，终又回到了县城，回到了包子铺。她记起，黄河边上是回不去了，那里已没有了家园，没有了亲人，泥土都不认她这个漂流者了。于是她捧着心哭，哭得心也流着泪。小露是闻着哭声过来的，小露说，你老哭，哭什么呢，人死了就死了呗。我爹好几年前就死了，我现在根本不想他，我在包子铺里卖包子，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多好啊。何况，你还不用卖包子，你有手艺，会治病，董掌柜正在给你联系租房开药铺，你有了自己的药铺，当上了掌柜，多自在啊。以后还要收我做个徒弟呐。小露一番轻松的话，就止住了满桌儿的泪水，满桌儿眼前就升起一片灿烂的阳光。是啊，有什么可哭的，人不都是这样生生死死的吗。死去的死了，活下的就不能生活了吗？就像黄河里的水，有一些浪花溅到岸边上，晒干了蒸发了，河里的水不照样不停地朝前流吗，何况自己还遇上了一个好人，一个重友情讲义气的包子铺的董掌柜，于是满桌儿就想起了那位可怜又可敬的瘫人。

  满桌儿的药铺开在县城署前街，这是县城比较热闹繁华的地方。所谓的署前街，是县署前面那趟街，有二百多米长，街道两边布满了商号、客店、货栈、药铺、酒馆、高利贷、杂货小铺、小食包子店等，街面上还开着集市，每逢农历一、四、七为集日。比较有名的商号有“福生成”、“协增利”“利记”等，比较有名的药铺是“育生堂”，比较有名的货栈是“同安栈”，比较有名的饭店是“三合馆”。据县城的老秀才讲，“三合馆”之名是有一番讲究的。三合，谓三者合而为一。《云笈七签》卷十：夫道得三乃成，故言三合成德，自不满三，请事不成。夫三者，谓道德人也。三合馆在街道的南侧，与街北侧的县衙大门遥遥相对，而且是署前街中唯一一座二层小楼，其位置就十分显眼了。

  满桌儿的药铺就在署前街的南侧，与“育生堂”药铺紧挨着，这里原来就有一家不太出名的小药铺，由于经营不善倒闭了。这是满桌儿提前就看好了的地方。她明白，有些生意要在偏僻一点的地方，而有些生意是必须放在敞亮热闹的地方去做的。而署前街就是敞亮热闹的地方。满桌儿只租了两间房屋，一间做门面，一间做卧室，房租是董掌柜替她垫付的，进药的钱也是董掌柜替她垫付的，一天三顿饭是由小露过来送的。满桌儿就安心做买卖就行了。满桌儿的药铺与别人的药铺是不一样的，别人的药铺是专门卖中药的，来人拿着医生开的处方来抓药，并不看病。而满桌儿的药铺，既抓药又看病。特别人们看到这药铺主不是一个老先生，而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都感到很新奇，也很费解，有些人就抱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前来看病抓药，看病的人就特别多，引起了药铺同行的强烈嫉妒。他们就放出风来说满桌儿的药铺不正经，满桌儿是在药铺里卖弄色相的。这些风传并没有使药铺的经营受到影响，上门顾客反而成倍地增长，药铺的生意十分兴隆。终于有一天，一块巨大的砖头落在满桌儿药铺的窗户上，嘭的一声，传得很响，把窗子砸了一个窟窿。满桌儿忍无可忍了，她打开门，手卡着腰，火火烈烈地在街上骂开了。无耻的小人啊，有本事正大光明地来呀，何必深更半夜地扔黑石头。本姑娘开药铺是正大光明的事，本姑娘也是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你们这些无耻小人嚼舌头，我更不怕地痞无赖扔黑石头，谁再干这样的事，你就会头顶生疮、脚跟流脓，全家不得好死，世世代代不得安宁，生出的孩子没有屁眼，地里的庄稼不绣穗，天打五雷轰，下油锅。满桌儿锐利的骂声在署前街显得很响，并被风声传出去很远，整个署前街被她的骂声震住了，整个县城被她的骂声震住了，从那以后，满桌儿的药铺相安无事。

  饮食行会的耿会长也不能不听说这件事。耿会长应该说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但耿会长也不是没有毛病。特别耿会长养尊处优，身体保养得很好，这样，耿会长不想女人就是不正常的事，但耿会长不会像那些没有教养的人一样，有病没病地去与这位年轻漂亮的女药铺主讨近乎。耿会长心里却是充满着这样一个欲念的。他想，一个姑娘家，跟着父亲闯荡江湖，父亲死后又独立门户开药铺，必不是一般的人物。人又生得漂亮。特别是背井离乡，身处异地，被瘫子掌柜收留，而这瘫子掌柜对这个女人又处于一种什么目的呢？这些问题就使耿会长觉得很困惑，也感到很剌激，也很想亲自去做具体的探究。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耿会长屁股上长了猴疮，这既令耿会长痛苦，也令耿会长高兴，他终于有机会去接近这个女药铺主了。因为满桌儿拔猴疮的手艺是全县闻名的。但耿会长也是不敢轻易去的，他考虑的是他的身份。有一天，耿会长喝了点酒，酒壮了耿会长的胆。耿会长就悄悄地来到了署前街满桌儿的药铺，而正好药铺里就只有满桌儿一个人。满桌儿望着这个高大魁伟、细皮嫩肉、红光满面、慈眉善目的男人，不知道他是来买药，还是来看病的，还是——--就在满桌儿的思考中，耿会长已经进入了药铺。耿会长一眼便看到了满桌儿，果然是个风姿卓约，光彩照人的女人。耿会长要看第二眼的时候，满桌儿已经把目光直直地盯住耿会长，没有半点羞涩。耿会长就感到这是一副很厉害的目光，一副不容亵渎的目光。看到了这样的目光，就感到屁股上得的猴疮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耿会长说，店主，我是来找你看病的。

  满桌儿说，我就是专门看病的。

  耿会长说，这病得的不是地方。

  满桌儿说，病得在那里我都能治。

  耿会长就指了指自己的屁股。他原以为满桌儿会脸红的。那知满桌儿的脸却根本没有半点红意。反而落落大方地指着旁边的一张小床说，躺在床上，把裤子脱下来。

  耿会长只好温温顺顺地俯在床上，乖乖地把屁股脱出来，雪白浑圆的一个屁股。满桌儿就在那浑圆的屁股上拔猴疮。那是满桌儿的拿手好戏，是家里的祖传秘方，是父亲手把手教给她的。民间传说，鲁荡先生父女拔猴疮手艺很绝，能从猴疮中拔出猴毛来。那是夸张。那被拔出来的并不是猴毛，而是一种菌丝，酷似猴毛。鲁荡先生为了扩大宣传，就把菌丝说成了猴毛，并且在民间越传越神了。但鲁荡先生确实是把拔猴疮这一绝活传授给了满桌儿，满桌儿把活儿做得干净利落，稀松平常。满桌儿柔软的小手在耿会长的屁股上轻轻地抚摸着，摸得耿会长无比舒适，心中奇痒，一时时地做着非分之想，他遗憾这猴疮长的不是前身，而是后身。如果是前身，他可以一边享受着满桌儿的抚摸，一方面可以端详满桌儿的芳容。就在轻轻松松的抚摸中，满桌儿顺利地做完了手术，拔出了猴疮，而俯在床上的耿会长意然浑然不知。这就是鲁荡先生父女拔猴疮的绝妙之处，他不会让你感到痛的，如果感到痛，那就不是他们的手艺啦。

  拔出猴疮后，满桌儿在伤口上涂抹了一些药剂，继续抚摸，以减轻伤口可能出现的痛楚，把酒醉中的耿会长摸得已是心猿意马，他不知不觉将手挪上屁股，极准确地捉住了那只柔软的小手，而那只小手偏偏地又不让他捉，生生地向后挣扎。耿会长的酒力就上来了，他猛地翻过身来，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满桌儿。满桌儿就大骂起来，你这恶人，给你治病，你还欺负人。扬起巴掌就要打。而这时，董掌柜就在黑大汉的背驮下进来了，他是来看满桌儿的。董掌柜看到了屋里的一切，董掌柜说，满桌儿不要打，那是耿会长。

  满桌儿的巴掌就在空中停住了。

  11

  董掌柜雇了黑大汉，就如同关公得了赤兔马，如虎添翼，如鱼得水，来往自如。伏在黑大汉那宽如面板的背上，坐在黑大汉那形如蒲扇的手上，比原来坐在那干瘦的毛驴背上不知要舒服多少倍。而黑大汉背起董掌柜也奇特地感到身上增加了几分爽意，走起路来健步如飞，神速无比。于是，在县城的街道上，在拐子街的胡同里，人们就新奇地看到，一个黑大汉背着一个干瘦的瘫子掌柜来来往往，奔走不停。在这一对奇人的奔走中，包子铺的经营更加红火了，恒聚包子的牌子更响了。董掌柜觉得真是天上掉下来一个黑大汉，黑大汉仿佛为他而生，为他而来……这一切在他看来，似乎都是天意。

  黑大汉其实是有名的，人们见他长得又黑又大，就叫他黑大汉，于是黑大汉就没有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就叫黑大汉。黑大汉是大水泊镇的前土埠岭，黑大汉家祖祖辈辈都是比较矮小的人，黑大汉的爷就觉得很窝囊，村里人告诉他，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你要给你儿子说个大媳妇。黑大汉的爷就给儿子娶了个高高大大的媳妇，于是就生出了这么一个黑大汉，但这黑大汉又太大了，大得使人感到可怕，村人又说，好啊，黑大汉像楚霸王一样，恨天无把，恨地无环，将来必是英雄人物。果然，黑大汉长大成人以后饭量出奇力大无比，十七、八时，在大水泊一带早已十分有名了。一年冬天，黑大汉推车往县城送木头，走到城东河时，看桥人拦住说，此桥只许人行，不准车过，以免压断桥板。黑大汉说，只要让人过就行。说着，将绑着木头的手推车抓到肩上，扛着过桥。踩断两根石条，看桥人无可奈何。回龙山龙母庙大殿前有只大香炉，系生铁所铸，重约3吨，倾斜多年，无法扶正，人们把黑大汉请上山，他蹲下身来，双手一掀，香炉撬起，众人迅速加垫，香炉扶正了。从此，黑大汉的声名大震，无人不知。

  黑大汉是以力气论短长的，力气小的人他是看不起的。他曾受雇于很多家，都因为能吃而被解了。尽管被解雇了，但还没有一个人是他能够看得上眼的，包括大水泊的吴二哏子。他认为吴二哏子是个窝囊的磨坊主，如果不考虑他是个掌柜的，就能把他一把抓起来扔出去好远。唯有见了董掌柜，黑大汉便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董掌柜尽管瘦弱，但他身上却有着一股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尽管他瘫着，但他却强硬着。特别是董掌柜那一双眼睛里放射着奇异的光，那光能射穿人的五脏六腑，能洞悉人的精神世界，像蛇的眼睛一样，幽幽的，冷冷的。黑大汉的心就是被那奇异的光所攫取了，折服了。他觉得他是董掌柜的俘虏，他是董掌柜的奴才，他天生是要来为这个瘫子服务的。自己这么多年来转来转去，雇无定主，居无定所，看来只有包子铺才是自己的归宿，只有董掌柜才是自己的依靠，自己这一辈子是应该忠心耿耿地服侍这个董掌柜的。

  秋日里的风，劲劲地吹着，吹得县城很有些凉意。最先感到凉意的还是董掌柜，是董掌柜的腿，董掌柜的腿对气候的变化是最敏感的，尤其是凉意，那凉意悄悄地袭来，最先感知那凉意的就是那两条瘫腿。董掌柜要去包子铺，董常氏便给董掌柜加了衣服，并扶着董掌柜伏上了黑大汉的背，黑大汉轻盈地背起董掌柜，迈动大步走出董掌柜的家。

  在路过鸭湾街一处掌蹄铺时，见门口拴了一头草驴和一头叫驴，那叫驴正将巨大的生殖器垂下来摆来摆去。并望着草驴不停地叫。董掌柜问，知道这是什么吗？黑大汉说不知道。董掌柜心里想男女之事都不懂，真是个老实的伙计呀！董掌柜来到包子铺后，首先来到了汤秀才的房间。近来这已是董掌柜的习惯了。汤秀才看到了树木一般高大的黑大汉和蝉一般爬在“树上”的董掌柜，汤秀才就笑了。汤秀才说，一双好腿，一双好腿啊！

  听了这样的夸赞，董掌柜心里就高兴，脸上就流荡着光。他感到汤秀才不是虚意的奉承，他说的是实话。汤秀才尽管是个落魄文人，但汤秀才还有着文人的耿介，汤秀才尽管寄人篱下，在自己的包子铺里白吃白住，但汤秀才从来没露出来半点卑躬屈膝，何况汤秀才还给自己手抄了一本《康熙字典》。反过来，自己雇了这么一个大力士，不但是汤秀才会夸奖，满县城的人都会夸奖。何况黑大汉还十分能吃，有谁能养得起这样一个如此能吃的人，是恒聚包子铺，是我董掌柜。

  汤秀才尽管是笑了，但董掌柜看出汤秀才那是苦笑。董掌柜就问汤秀才是怎么回事，汤秀才说，儿子昨晚来了。儿子告诉他，文登界石镇碾子村纪财主知道我住在你的包子铺里打官司，就去威胁我儿子，说官司我是打不赢的，不要白日做梦啦。如果再告下去，他就让县衙治我的罪，我儿子害怕了，就让我回去。

  董掌柜的脸上就有些变色。董掌柜说，胡闹，你千万别回去，官司咱要继续打下去，能叫雷打死，也不能叫屁崩死。你就在我这里住着，什么顾虑也不要有，我能养得起你。咱慢慢地等着，我就不相信遇不到一位青天大老爷。退一步说，就是这一任知县还不给你做主，这官司咱就不在这里打了，咱到登州府去打，登州府打不赢咱就打到济南府，济南府打不赢，咱就打到京城里，告御状，我奉陪着你，倾家荡产也奉陪着你。

  说到京城，董掌柜眼里闪起了光。董掌柜说，这倒使我想起一个人来，耿会长原来在京城里干过御厨，认得宫廷里几个人，能不能让他帮帮忙。

  汤秀才说，只是不知人家肯不肯帮忙。

  董掌柜就说，那么我就去试一试吧。

  董掌柜就想到了上次到耿会长家去的情形，想到了耿会长家的气派，耿会长家的威严，也想到了耿会长给他的那一捆烟叶。他至今说不清耿会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既不是那种贤达，也不算那种恶绅，既不是为富不仁，又不是乐施好善。他有钱有势却不仗势欺人，他财大气粗却不盛气凌人，他从京城告老还乡，却又不甘寂寞，在县城成立了一个什么鸟饮食行会。但成立了这么一个行会，又不滥用这份权力，保持了这个行会的相对公正性，以保持着对县城饮食业的合理评判。自己的包子铺就是例子，前一段时期，自己的包子铺丢了面子，原来以为是耿会长作的怪，结果屈赖了人家。问题出在自己酱油的酿制上。如此看来，耿会长还是个好人的。但耿会长也不是个纯粹意义上的好人。尽管耿会长有着一妻一妾，但耿会长还是到窑子里嫖女人。在耿会长看来，窑子里的那些女人永远是比家里的女人有味道，更何况，耿会长有着一副高大健壮的身体，而且那身体里满是油水，那是耿会长在京城里做御厨的时候攒下来的。县城人对耿会长的这一做法没有半点异议，都认为耿会长有钱有势，过着流金铺银样的日子，应该享受，应该到窑子里去玩女人。哪个男人不想女人。可是耿会长不该想鲁荡先生的女儿，那是一个苦命的女人，那是自己朋友的女人，是朋友托付给自己的女人。想起那天在药铺里看到的一幕，董掌柜就感到心里一沉。

  董掌柜离开了汤秀才的房间，来到了包子铺的柜台上，董掌柜凡到包子铺来，大部分时间就待在柜台上，坐在柜台前，一是监督着包子铺的经营，二是点钱。柜台上，有一个钱筒，是用竹筒做的，竹筒上方有一个小口，柜台上收的铜钱，就从小口填进去，竹筒顶端有一个盖儿，也是竹子的。董掌柜用麻绳结了几十个结，把竹筒盖死死地封住。董掌柜会用绳打一百多个不同的结，这些结打得刁，打得绝，打得鬼，很少有人能解得开。董掌柜就用这样的结封堵着钱筒的顶盖。起初的时候，董掌柜亲自管着柜上，管着柜上的钱，管着钱筒。每天晚上，包子铺打烊之后，董掌柜便一个个地解开钱筒盖上麻绳的结扣，把铜钱倒在柜台的桌子上，一个一个地数着。一旦发现麻绳的结扣变了，便知道钱筒必是被人动过，偷了钱。董掌柜数钱更是一绝。他把铜钱数得嘎叭嘎叭响，那金属板体的碰撞声像音乐在流动，偶尔发现一枚假铜钱，董掌柜会用大拇指轻轻一拨，铜钱便被抛向空中，铜钱打在梁柱上，啪地响了一声，又轻轻地落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儿，被伙计捡着玩去了。数过钱之后，记上账，又用麻绳打成结扣，封住钱筒的盖儿。自从把包子铺的日常事儿交给小儿子打理之后，董掌柜就不用每天晚上亲自数钱啦，他把打结扣的技巧传给了小儿子，小儿子打的结扣与他打的一模一样，好聪明的儿子。这样的结扣，只有他们父子俩会打，也只有他们父子俩能解得开。但最近一段时间，董掌柜的手有点发痒，偶尔过来数数钱。董掌柜通过数钱，明显地感到包子铺最近经营好了，每日的进项多了，他心里就很有些自得。小儿子悄悄地进来了，董掌柜见了小儿子心里就很高兴。董掌柜就对小儿子说，来，拿算盘来，咱爷俩比试一下。儿子说，比试什么？董掌柜就说，你那位鲁荡先生大伯临死时教了我一手“吞天金”速算法，我还没怎么用呢，今天我练习一下，你用算盘，我用“吞天金”，看咱爷俩谁算得快。小儿子飞快地拨拉起算盘，打起了加减乘除。董掌柜就用一只手在另一只手的指节上迅即地点算着，口中念念有词，也算着加减乘除。令人惊奇的是每一组数字算出的速度董掌柜都比小儿子快，而且数字是一样准。董掌柜说，娘的，鲁荡先生教的这个法儿真绝，今年年底咱爷俩就用这两种法儿盘账。小儿子答应好，就出去了。董掌柜望着小儿子走出去的背影，看着那只刚刚被自己点得有点发红的手指节，董掌柜心里就更舒服了。他想起了院子里的酱缸，想起了酱缸上的柿子树，想起了柿子树上的蝉，想起了引起蝉哇哇鸣叫的夏日里的阳光。董掌柜觉得他创下这包子铺真是有着许多说不清楚的东西。他当年是为了生计才经营这样一个包子铺的，本来也就是想经营一个普普通通的包子铺，祖辈也没有经营过什么包子铺，更没有留下什么祖传秘方。没想到自己的包子竟创下一绝，成了县城饮食界的一个名牌。而这其中又包含着多少一绝呢。酱油是一绝，鸡汤是一绝，海米是一绝，这些东西是不是都有它独特的无可替代的品质呢，自己当年只是琢磨着用这些料，包子的味道才不错，至于这些材料是怎样生成的，他就不得而知了。这些都不是人来刻意安排的，是无心插柳柳成行啊！正像那“耙头园”的烟叶，别人抽不上那种味，而自己抽起来却正对路啊！比如，外界都评说恒聚包子铺的汤汁鲜是因为他用鸡汤做汤汁，他用的都是昆嵛山的跑山鸡。那是他在集上碰到昆嵛山的养鸡人，他说他的鸡全部放山养，吃的都是山草野虫，长得又大又肥，他就用了他的鸡做鸡汤、灌馅，而从来没有看过那昆嵛山里是怎么一回事，那鸡是怎样养的，他想到这其中也必有独特的奥妙，他想，那一天，他必定让黑大汉背着自己，亲自到昆嵛山里去看看，那鸡是怎样养的，是怎样给自己的包子增添了独特的口味。

  秋天的阳光从云彩缝里钻出来，正从大门口把包子铺的柜台泻得一片灿烂，把董掌柜的心里泻得一片灿烂。董掌柜心里正有一种亢奋感，他觉得不宜老在柜台上坐着，他有一种动的欲望。于是，董掌柜让黑大汉背着来到包子铺的作坊间，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包包子。看了伙计们那种认真地各司其职地干着活儿，董掌柜心里就很高兴，他觉得干活就应该是这样一种态度。他在一个案前悄悄地坐下，开始他包包子的特技表演。董掌柜用小擀杖轻松地擀了几张包子皮，然后将包子皮轻轻地放在左手的手背上，用筷子挑上包子馅，右手的三个手指头就巧妙捏起包子褶，一般包包子捏褶，都是自左而右转，而董掌柜包包子，从右向左转，以便与其它包子铺的包子区别开来。董掌柜右手的五个指头各有分工，互相配合地动作开了，沿着包子皮的边缘，轻轻地徐徐地向前捏动，在捏动过程中还伴有好听的嚓嚓声，还飘逸着油的香味和菜的鲜味，董掌柜右手的五个指头就像五根针，经过不停的移动穿插，很快把包子皮缝合到了一起，包子上留了一圈密密的弯弯的精美绝伦的褶儿，像一只秀巧的荷包，鼓鼓的，圆圆的，色色的，莹莹的，没蒸便急着吃它。董掌柜将包子包好，用左手轻轻地向空中一抛，包子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尔后稳稳地落在面盖子上，又接着包第二个。包子铺的伙计尽管个个都是包包子的高手，其中也不乏身怀绝技者，但谁也比不了董掌柜，谁也超不过董掌柜，谁也不会像董掌柜那样在左手背上放皮捏褶儿，谁也不会像董掌柜捏得那样快，捏得那样细密，捏得那样精巧，美妙。伙计们都停止了自己手中的活计，呆呆地望着董掌柜的表演。看得董掌柜不好意思，他停止了表演，对伙计们说，大家都干活吧，干活吧。

  董掌柜在伙计中就没有看到周小子的影子，而周小子包包子的手艺是仅次于董掌柜的，他是最早一批来到包子铺的伙计。董掌柜就问小儿子，周小子呐？小儿子说，昨天发现他往家里偷面，我开除他了，董掌柜说，他偷面的事，你还给他张扬了吗？小儿子说，我还没有呐，我说你先回家吧。董掌柜说，他往家里偷面，说明他家的日子有难过之处，要不你到他家里去看一看，如果家里太困难，你就送几袋面给他。小儿子说，为偷面，这已经是第二次被开除了，没法再原谅他。董掌柜说，第二次开除也一样。你就悄悄地让他走吧，如果把他偷面的事张扬出去，他可就没法在别处混了。小儿子只得点头称是。

  董掌柜感到有些累了，他不想再表演了，也不想再说话了。他只想回家，回家躺着歇一歇，回家抽“耙头园”的烟。在抽烟的过程中他会进入一种迷离状态，在迷离的状态中，他会好好地休息一下。黑大汉背着董掌柜，在拐子街的胡同里走着。秋日的街道上，有一种凉爽的风，在风中，黑大汉的脚步就风一般利落。拐子街上的人们看着被黑大汉背着的董掌柜和背着董掌柜的黑大汉，都投来几许复杂的目光。在走过恒源包子铺门口时，正好碰到了徐掌柜，徐掌柜故作姿态地向董掌柜作揖问好，对这个瘫子掌柜，徐掌柜心里也是复杂着的。对于恒聚包子铺的包子多年来在县城的饮食界独领风骚，他一直耿耿于怀，在今年的回龙山山会上，恒聚的包子败下阵来，而恒源的包子却跃了上去，徐掌柜曾一度高兴过，可时间不长，恒聚包子的名声又恢复起来了，又独占了鳌头，徐掌柜的情绪又一落千丈。如今董掌柜又得了这样一个长着两条铁腿的黑大汉，董掌柜不更是如虎添翼了吗？以后就更难对付了，于是徐掌柜在虚言寒喧了几句之后，眼中就泻出了狡黠的目光。董掌柜却没有感觉到这些，让黑大汉背着，一个劲地望前走。在走过柳营街的时候，看到几个混混正在迭烧鸡(一种以烧鸡为赌注的赌博游戏)，县城的街头上是经常有这种游戏的，有时候是“迭烧鸡”，有时候是“吃转转”(以花生为赌注)，还有时候是“迭包子”(以包子为赌注)，眼前的这几个混混们正玩得痛快，竟发出了一阵阵狂放的吆喝声。黑大汉从没有看过这样的游戏，一时忘了在自己身上的董掌柜，竟在人群旁停下来观看，董掌柜也好奇地向下瞅了一眼。一看，他们今天的赌注没有烧鸡，用的竟是恒聚的包子。董掌柜一看，心里便感到生气，没想到自己的包子铺的包子竟被当做了赌注，这不是辱没了恒聚包子铺的名声吗？再一想，包子卖出去了，就由不得自己了，就是人家用来喂猪喂狗，用来沤粪，你能管得了人家吗？正要让黑大汉走，却见被小儿子开除的周小子也在其中，董掌柜看得一点儿不错，是那个矮矮的胖胖的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周小子。董掌柜叫了声周小子。周小子看到了董掌柜，吓得抽腿就跑。黑大汉不知是怎么回事，拔腿就追。周小子一看黑大汉追来，跑得更快，转眼就消失在柳营街的胡同里。

  12

  董掌柜怎么也不会想到耿会长会请客，而且在自己家里请客。耿会长有钱，但耿会长却不太大方，平常里是专门吃人家的。他以饮食行会会长的身份吃遍了县城的大小饭馆，而且吃得名正言顺，吃得心安理得。今天忽然耿会长发来了帖子，要请县城所有餐饮业的业主。董掌柜就觉得很纳闷，但董掌柜接了帖子还是去了。那是八月中秋节的前一天，尽管是耿会长请客，因为是过节，大家总不能空着手去，于是大家都带了礼品，有重的，有轻的，总是不一样的。董掌柜就想，耿会长选择在节前请客，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董掌柜也准备了一份礼。

  耿会长不愧是大户人家，不愧是有钱有势，宴会搞得异常隆重铺排，完全拿出京城里侯门王府宴请的气派。宾客如云，高朋满座。不但县城的饮食行业主全部参加了，而且县太爷以及县城达官贵人、社会名流也都光临了。相比之下，董掌柜倒感到自己无比的寒酸。耿会长在开宴前致了祝酒辞。耿会长首先感谢这几年来社会各界特别是餐饮业主对他的支持，又讲了饮食作为一种文化对当地整体文化发展的极端重要性。更希望社会各界对饮食行会，对他这个会长一如既往地给予更大的支持，大家齐心协力、同舟共济，把文登县的饮食业发展得更好，使文登县的饮食文化得到更好的弘扬光大。耿会长的讲话被一阵阵掌声所淹没，然后就开宴了。耿会长向大家介绍说，他今天的菜，是宫廷御膳的风格，是他亲自指导做的，请大家认真品尝。果然一盘盘美味佳肴令人们大饱口福。人们争相品尝，赞不绝口。整个耿宅的庭院里就是一片吃的海洋，喝的海洋，碰杯的海洋，欢笑的海洋。酒意熏熏的朦胧中，人们感觉那不是在县城的耿宅里吃饭，而是在京城里，在宫廷里吃饭，皇帝就在身边，自己就是皇帝。

  酒过半酣，满脸闪着光泽的耿会长挎着一个娇艳无比的女人过来敬酒。耿会长说，这是卑人刚刚纳的一个小妾，是西边蓬莱县人。众人一看果然貌若天仙，光彩照人。无意中助了大家的酒兴。喝得兴奋中的徐掌柜带头给耿会长敬酒，徐掌柜说，感谢耿会长这几年为我们县城饮食界做了这么多好事，我们大家共同敬耿会长一杯酒。大家便共同起来为耿会长敬酒。董掌柜心里想，人家徐掌柜就是会办事，总是把话说得那么及时，那么得体。而我他娘的永远不会说话。

  耿会长也喝了许多酒，心情正高兴着，脸上放着光。耿会长说，我们县城是一个古老的县城，有一千多年的历史，饮食作为一种文化源远而流长，传承至今，已发展到相当的规模和水平。但是还很不够，还有很大的局限性。我们要继续推动它的发展，让它走向全国，名震华夏，我们不仅要保留传统的文登地方名吃，还要引进外来的小吃，做到兼容并取，取长补短。像恒聚的包子，“春来”的水饺，“永生”的馄饨，“茂德”的油条，刘老增的火烧，王保连的烙饼，“三合馆”的大卤面，“五魁楼”的水煎包，泽库的喜饼，脉田的糖瓜，都是文登的有名的小吃，这些地方小吃都为文登的饮食文化增了光。我们要向他们学习。董掌柜心里兴奋着，荣光着，他是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被表扬着，被赞美着。想起前一段自己的包子铺走下坡路的时候，自己还猜测着是耿会长使得坏，多不应该啊！而现又是一种何等的景象啊！

  耿会长接着说，关于皇帝东巡这件事，我今天再重复一遍，这件事错不了，明年春天，当今皇上要东巡，要到我们文登县来，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千载难逢的机遇啊。我在京城做过御厨，我知道皇帝既喜欢宫廷的御膳，又羡慕地方的民间小吃啊！我们文登的饮食界要拿出我们的真本事来，各出绝招，各显神通，争取每个小吃都让皇上尝一尝。皇上满意了，高兴了，我们文登的小吃就名扬天下了，誉满海外了。

  人们沸腾起来了，疯狂起来了，他们感到耿会长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厉害了。他简直就是皇帝，就是他们至高无上的尊者。董掌柜似乎感到皇上已开始咬自己的包子啦。只有知县脸色阴沉着，他想，皇上要东巡到文登来，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反而从一个厨子口中传扬出来呢。

  但宴席上的人们却不管知县脸上如何难看，愈发疯狂起来，喝醉了酒的徐掌柜竟喊起了吾皇万岁万万岁。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向耿会长磕起头来，仿佛耿会长就是皇上。耿会长只得随着撅起屁股，呼起万岁来。

  脸色阴沉着的不仅仅是知县，还有县城商会的娄会长。娄会长是经商世家，不但在文登县城里有着一个很大的买卖，而且在威海、牟平、烟台、淄博、周村、济南都有自己的商号。娄会长不仅买卖做得大，做得好，为人也正直、豪爽。鉴于娄会长在商界的实力和做人的威信，娄会长就被选为县城商会会长，娄会长自当选为商会会长之后就把自家商业的经营交给了弟弟，自己一门心思扑到商会的工作上来。在总商会下面又分设了钱业、杂货业、旅游业、马车业、印染业、洗衣业、木材业、渔业、船行业、盐滩业、转售业、土木业、药材业、鞋业、理发业、棉纱业、绣花业等同业公会。把商会管理得井井有条，头头是道，有力地促进了全县商业的发展，使文登的经济比周边的县发展得快了许多，受到了历任知县的褒奖和民众的称赞。娄会长就成了县城很有地位，很有威信，很有影响的一个人物。

  对于这个饮食行会的耿会长，娄会长有点摸不着边际，探不到深浅。耿会长以前在京城做御厨娄会长是知道的，但是不是直接侍候皇上不得而知。因为在皇宫里御厨多得很，但真正能靠近皇上的却没有几个。不管怎么样，耿会长的名气却很大，又摆起了十足的威风。耿会长告老还乡后并不安分，一再鼓动在商会下面再成立一个饮食行会，起初的商会是没设饮食行会的，后来县城的饮食业有了很大的发展，再加上耿会长积极性很高，在耿会长的一再要求下，娄会长就同意成立了一个饮食行会，由耿会长做会长。搞了几年，行会工作果然开展得有声有色，县城的饮食业有了更快更好的发展。社会上对耿会长就有了很多好的评价，耿会长就有些得意忘形，到处吹嘘自己的功劳，有时甚至酒后口吐狂言，说自己在京城里做御厨时，与皇帝的关系好得像亲兄弟一般。后来耿会长的野心也慢慢暴露出来了，前年商会改选，耿会长到处活动关系，要竞选商会副会长。在他看来，干饮食行会的会长并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是商会，先是商会副会长，然后是商会会长。耿会长不但在会员之间拉选票，而且游说知县，请求知县帮助说话，这引起了商会会员的极大反感，也引起了娄会长的反感。正在耿会长紧锣密鼓地竞选商会副会长的时候，耿会长家里却出了事，耿会长家中的一个小丫头上吊自杀了。有人反映是被耿会长逼死的，这在县城掀起轩然大波。这件事严重地影响了耿会长的威信，耿会长竞选商会副会长的计划也宣告破产。

  最令娄会长困惑的是皇要来文登巡视这件事。在娄会长看来，皇帝出宫巡视绝不是件小事，或者十分保密，或者十分张扬。但不论怎样，消息都是应该通过官方一级一级传下来的。可是自今年春天以来，耿会长就不止一次地说明年皇帝要东巡，要路过文登。在饮食行会开会时说过此话，在茶楼酒馆说过此话，而且还煞有其事地为迎接皇帝的到来在饮食行业组织各类评选，搞得轰轰烈烈，声声张张。今天在这种场面又郑重其事地说起此事。娄会长就不明白这耿会长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台子上演得是那本戏。说没有这回事呢，他儿子在京城做御厨，说不定得到一些什么消息，说有这回事吧，官方又从来没有宣传过。特别他刚才看到知县的脸阴沉着，他知道知县对这个消息也表示怀疑，对耿会长这样的做法也有反感。

  对皇帝巡视这件事，娄会长却有着自己的看法。他感到，尽管平民百姓渴望见到皇上，见到天子，那只是平民百姓的一种崇拜心理，好奇心理。从实际意义上讲，皇帝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到一个地方，是不会给老百姓带来好处的，只能增加了老百姓的负担，加深了老百姓的苦难。娄会长的这些想法只是藏在心里的一些想法，是不能说出口的，那要招来杀身之祸的。要是皇帝真的来了，自己这个商会会长也不能等闲视之，有许多迎接的准备工作需要做的。娄会长就想起了牟平县商会的会长，他有一个亲戚在京城礼部做着三品大官，他会知道皇帝东巡消息的真假的，应该让他打听一下。想到这里，娄会长就悄悄地提前离开了耿会长的宴席。

  13

  满桌儿的药铺开得很红火。这既得益于满桌儿的医术很高明，也得益于满桌儿的美貌。满桌儿的钱匣子里每天就有不少的进项。有了钱，满桌儿就开始了对自己的精心打扮，这样满桌儿就更显得像出水的芙蓉了。人们看到药铺的女掌柜愈发漂亮，就更爱有事没事到药铺去了。满桌儿的药铺就更加兴旺了。

  董掌柜也常到满桌儿的药铺里来，他关心着药铺的经营，也关心着满桌儿的安全。特别是上次，满桌儿受到耿会长的欺负后，董掌柜更感到自己有责任保护好满桌儿。董掌柜每次都是由黑大汉背着去药铺的，满桌儿每次见了这个小山儿一般高大的汉子，都是哧哧地笑。而黑大汉从来都是一脸的严肃，仍旧小山儿一样矗立在那里，像一尊门神。

  董掌柜不理别的茬，和满桌儿亲切地交谈着。满桌儿说，董大伯，我已经有了很好的进项，药铺的房租以后由我来付吧。董掌柜说，不要着急，你挣点钱攒着，留着做你的嫁妆。何况，我的包子铺现在经营得还不错，不在乎你那两个钱。经董掌柜这么一说，满桌儿就感到出嫁似乎是自己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前些年，只知道跟着父亲闯荡江湖，维持生计，婚嫁问题是从来没有考虑到的。而现在年已二十，况且生活已经安定下来，婚嫁似乎是个不能不考虑的问题。但将来嫁于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找一个 什么样的人，却是很令人困惑的。自己并非闺中淑女，而是一个江湖之人，能够建立一个平常的家庭吗？满桌儿的这些想法，当然是不能对董掌柜说的，她觉得她已经够麻烦董掌柜的了，她心里已经十分地感激董掌柜。婚嫁问题她应该独立去考虑，自主去解决，不应该再去烦扰董掌柜，要一辈子好好地去报答董掌柜。

  满桌儿说，董大伯，你如果实在要给我付房租，就只付这一年的，明年我就自己付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了。董掌柜知道满桌儿的脾气很倔，就说，好吧，明年你就自己付吧。不过，有什么困难仍旧可以找我。

  满桌儿就说出了想开花烟馆的事情。

  满桌儿想开花烟馆已是思忖很久了。满桌儿是偶尔一次在拐子街发现花烟馆的。拐子街里有好几处花烟馆，在这些花烟馆里，既卖大烟，客人也可以在这里抽大烟，喷云吐雾，十分热闹。满桌儿就想自己也开一个花烟馆，但她拿不定主意，想征求一下董掌柜的意见。

  董掌柜对于县城花烟馆并不陌生，那是自道光年间鸦片从南方传入文登之后就兴起的产物。尤其在拐子街里最多，都是一些妖冶女人开设的。图个新鲜，董掌柜也曾去过几处花烟馆过过瘾，但他感到抽了几次之后，舒服是舒服，只是抽过之后，浑身松软无力，像被抽了筋骨似的，远没有像抽“耙头园”的烟给人一种刚劲，强硬的感觉。他就觉得那他娘的不是好东西，他再也没有到那里去。他觉得自己这个瘫人，还是远离那吊玩艺儿好。但他知道那是个挣钱的道儿，家家花烟馆都生意兴隆，不但县城里的各色人物去抽，就连县衙里的差役也隔三套二地到花烟馆里去过过瘾。眼见得不少的花烟馆，小门面变成了大门面，家里的银子一天天地多起来。眼前满桌儿提出她要去开花烟馆，董掌柜可是拿不定主意，他害怕满桌儿沦为风尘女子。因为到花烟馆里去的各色人物都有，特别是以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居多，满桌儿要应付这些各色人物，就难保不下水啊，而他是不能看着满桌儿下水的。满桌儿是他的挚友鲁荡先生的女儿，鲁荡先生死前是把她托付给自己的，自己应当保护她。于是董掌柜便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他不同意，并说出了不同意的理由。

  满桌儿说，董大伯，我主意已定，你就放心吧，我会把握好自己的。

  董掌柜见是这样一番情景，便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县城东城门楼上的铜钟敲响了，小露就准时地送来了饭，身后还跟来了董掌柜的小儿子。两个人是说说笑笑，甜甜蜜蜜地走来了。然而俩人却没有看到董掌柜。小露人还未到门口，嗓子就喊起来了，桌儿姐，俺送饭来了，今天中午做了几个菜，还有酒，俺还把包子铺的小掌柜叫来了。董掌柜的小儿子就说，好哇，你还敢叫我小掌柜，看我不收拾你，小露就格格地笑起来，并快快地向前跑。当她看到坐在药铺里的董掌柜和旁边矗立着的黑大汉时，她傻眼了，吓得忙伸了一下舌头。董掌柜的小儿子见到董掌柜，像老鼠见到了猫儿，掉头就跑。董掌柜断喝一声，你给我回来！这一喝就把小儿子给死死地定在那里。

  董掌柜的这一声喝不是没有因由的。本来董掌柜是很痛爱这个小儿子的，小儿子也很争气，就让他帮助打理包子铺。可是自从这个卖包子的小露进了包子铺之后，小儿子就跟她打得很火热，以至包子铺里就有了很多嘴舌。这个小露生性活泼可爱，无拘无束，有事没事往小儿子那里靠，弄得小儿子神魂儿颠倒，董掌柜就有些不满意了。小儿子二十岁了，董掌柜也没有给他考虑娶媳妇，他是想让他在包子铺里多磨炼几年，等包子铺完全交给他了，再给他娶媳妇。而现在竟然让这样一个卖包子的小女孩勾引得团团转。自己的腿是这个样子，小儿子再不争气，包子铺不就彻底完蛋了吗？今天，他竟然扔下包子铺不管，跟着小露到药铺里来，真是没有出息。

  董掌柜本想望着小儿子再发一通火，但觉得在满桌儿和小露面前批评他，也无面子。就说，还不快回包子铺。小儿子得了令撒腿就跑。小露放下饭菜，望着董掌柜做了一下鬼脸，也跟着跑走了。

  屋里只剩下满桌儿、董掌柜和黑大汉。

  满桌儿说，董大伯，你们也在这里吃吧。董掌柜说，你那点饭还不够黑大汉塞牙缝的呐。黑大汉就在一旁嘿嘿地笑。满桌儿望了一眼一座小山般矗立的黑大汉，心里就想，这个黑大汉肚皮里不知能装上多少饭呀。

  董掌柜说，你吃饭吧，我们走了。关于开花烟馆的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总之，你爹把你交给我，有些事，我还是要对你管的，一个姑娘家，还是要小心一点好。这时，黑大汉已经蹲下了，董掌柜就爬上了黑大汉的背。黑大汉背起董掌柜，迅速向着香岩寺那边董掌柜的家里走去。他只有早早地把董掌柜送回家，才能回到包子铺美美地填满自己的肚皮。

  满桌儿就倚在门框里，看着午阳下这一对奇特的人儿。

  14

  冬天的县城，有了几分安闲。董掌柜心里也有了几分安闲。经过董掌柜的内外料理，再加上有了黑大汉这么一双好腿，一个好帮手，进进出出都很方便，想办的事、该办的事情都能办到，都能办成。包子铺的经营就日趋转好，而且愈来愈红火了。恒聚包子作为县城饮食界第一品牌这一地位是谁也动摇不了啦。而且董掌柜对包子调馅的研究愈来愈精到了。这得益于汤秀才对他的点化。汤秀才是个奇特的人，你叫他自身做事，他做不了什么大事、实事，甚至显得有点低能。但他就是有一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能从普通的事物表象中发现深奥的道理，他不像一个人，倒像一个神，一个鬼。董掌柜对这样一个半人半神的破落文人就尊崇有加，十分信服。汤秀才对他说，酱油的事，挽救了你的包子，但酱油的问题，只是使你的包子恢复到了原来的水平。要想再提高水平，还得在原料上下功夫，创造更多的一绝，以达到别的同行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董掌柜听得眼睛瓦亮，说，你说得具体些。汤秀才说，比如说，你包子馅中用的虾米是你们南海边姚山头出的。前几天，姚山头一个渔民来包子铺吃饭，我听他随便谈起，说姚山头的虾米不都是一样的，分好几种类型，我们用的是那一种？用的是不是最好的，用最好的和用一般的，包子的口味是不是一样，我就想替你到姚山头那边实地考察一下。另外，我最近闲得没事，就想研究你们文登的文化，听说姚山头那边海边有一座规模很大的海神庙，我就想去看一看。董掌柜一听，高兴极了，立马就派伙计牵了一头驴，驮着汤秀才去了姚山头。姚山头是处在县城南面60里地处的一个渔村，这里是母猪河的入海口。在这入海口淡水与咸水“两合水”交汇的地方，水色是浑黄的，在这浑黄的水中生长着一种小虾，用这种虾晒出的虾米叫做姚米，它粒大色艳，肉嫩味美，营养丰富，是虾米中的上品。早在明代即被纳为贡品，自明万历三年始，每年按春(端午节)秋(仲秋节)两季进贡，每季8斤。从此姚米名声大振，同时姚米也身价百倍。由于出产的数量少，文登百姓根本见不着姚米，一般的饭店也买不起姚米，恒聚包子也只是后来有了规模以后才买来姚米做包子馅，姚米也确实为恒聚的包子增色添彩。当秋日的下午，汤秀才站在姚山头的母猪河入海口处，向北边望，是广阔的田野和田野里在秋色中渐渐成熟的庄稼，在田野西北部的边缘处，是苍苍莽莽，巍峨起伏的昆嵛山。婉蜒曲折的母猪河就从山根下钻出，一路扭动着向南流来。向南望，茫茫大海无边无际一片浑然，汤秀才心中就发出许多感慨。他感到文登这山势海势地势城势，都不一般，必能生出一些不一般的人和事来。汤秀才更注意地察看了那母猪河入海口的情势。母猪河是选择在一处平缓的地势与大海交合的，交合得非常融洽，亲和。在两水交合的地方，水既不是河水的颜色，也不是海水的颜色，是一种浑黄深暗的颜色，一种神秘的小虾就隐藏在这颜色之中。当然汤秀才是看不见的，但汤秀才从这不同寻常的水色猜想，里面必是生长一种另类的东西，汤秀才接着又一声感叹。汤秀才站在这“两合水”处继续张望，发现水边还有一处很大的芦苇荡，大概是因为“两合水”肥力的原因吧，芦苇生长得非常茁壮，像一片密密的树林，此时的芦花正显着一片雪白，在猎猎的秋风中不停地摇动，扬起的芦絮轻盈地向海上飘去。芦苇荡中各种水鸟、野鸭在呱呱乱叫。在芦苇荡的边缘有一叶扁舟，舟上有一老翁戴着草帽临水垂钓。汤秀才走过去登上小扁舟，老翁童颜鹤发，一派仙风道骨。汤秀才便与老翁交谈起来。老翁告诉他姚米是桃花虾(即鹰爪虾)煮后晒干加工而成的。此虾体躯弯曲像鹰爪状，长约2寸，体型短粗，甲壳较厚，表面粗糙不平，尾部呈棕红色，死后肉呈红色，故称桃花虾。此虾捕捞于春秋两季，以谷雨至立夏和寒露至霜降为宜。虾捕捞上船后，不能再沾水，要用适量盐趁鲜在船上加工。这样虾不易消瘦，晒出的虾米皆桃红色，鲜艳美丽，“味甘而腴”。老翁还告诉汤秀才在这“两合水”的地方，虾又分好几种，而且每种的鲜度又不一样。最鲜的一种虾，就是生长在这芦苇荡??虾，这种虾的卵就产在芦苇的根部，虾长出来后既喝着两合水，又吸着芦苇的液汁，还吃着水鸟的粪便。但却长不太大，只长到1寸。晒出来的虾米不呈桃红色，而呈樱红色，吃起来奇鲜无比，你以后买姚米，就注意买这种樱红色的姚米。汤秀才从姚山头回来后，把了解到的情况跟董掌柜说了，并建议专用樱红色姚米包包子。董掌柜采纳了汤秀才的意见，包子的口味果然又有了新的改变，吃者众口称绝。董掌柜对汤秀才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

  受了这些事情的启发，董掌柜慢慢就有了独立思索，在包子馅的调制上就动起了更大的脑筋。于是他想起了鸡汤，鸡汤是包子调馅的一道很重要的佐料，他的鸡汤如此之鲜，必与昆嵛山的鸡有很大关系，而昆嵛山的鸡必定不一般，而为什么昆嵛山的鸡如此之鲜？能不能使鸡汤再鲜一些？这些事都是有待探讨的。受这种兴趣的驱使，董掌柜便上了昆嵛山，来到了昆嵛山养鸡户主的家里。莽莽昆嵛山绵延百里，被称为海上诸山之祖，养鸡户主就居于昆嵛山的腹地，于群山怀抱丛林掩映之中，几户人家，几处田地，几处河溪，宛如世外桃园一般。董掌柜想，处在这样环境中的鸡难能不鲜，恐怕人肉也是鲜的。养鸡户主很热情地接待了包子铺的董掌柜。董掌柜就一再追问他养鸡有没有独特的法儿。养鸡户主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十分的独到之处。我们这里山高林密，草木丰盛，我的鸡就全部在山上放养，吃山上的虫，吃林中的蝉，吃草的种，吃树的叶，喝溪中的水，是名副其实的跑山鸡，这跑山鸡不但鸡肉鲜嫩味美，生出的蛋也比家养鸡的好，蛋壳色浓好看，蛋黄大，蛋汁稠，味道鲜美。董掌柜说我能看看吗？养鸡户主说，可以。就带着董掌柜离开农舍向后山走去。走了不远，董掌柜发现林木格外森茂，原来树林中出现一座寺院，养鸡户主告诉他，这处寺院叫无染寺，建于东汉永康年间，香火旺着呐。正说间，寺内传来了悠扬的钟声，钟声响过之后，便是和尚们嗡嗡的唱经声，以及寺外鸟儿的鸣叫声，显得空灵，玄妙。董掌柜说，真是一处人间仙境啊。想起自己正在为包子铺而奔波，董掌柜倒感到自己很俗。在寺院东侧的一片野地里，董掌柜看到了鸡群，养鸡户主的鸡群。因这一片野地里，生长着密密麻麻的熟草，熟草上长满了草籽，秋风里，草籽正鼓胀着饱满的颗粒，这种草籽接近于庄稼的籽粒，散发着谷香，鸡就爱吃这样的草籽。当然在草丛中还有众多的蚂蚱和各类小虫，都是鸡的美味佳肴。鸡就成群地聚集在这里饱享野味。董掌柜看到了那些各种颜色的鸡，有公的有母的，个个膘肥体壮，羽毛光鲜华丽，充满着生机活力。董掌柜就觉得这些鸡十分地可爱。忽然一只芦花大公鸡窜到了董掌柜的眼前，并发出了咯咯的叫声。董掌柜寻声望去，原来芦花大公鸡正在追逐一只蜥蜴，蜥蜴虽然被公鸡追得急了，却并不紧张，它知道应该怎样对付公鸡。在公鸡的嘴就要啄到它的身体时，它从容不迫地将尾巴自动断掉，望着公鸡狡黠地一笑，然后一闪身藏隐在草丛中，尾巴在地上不停地摆动着，公鸡啄起它，用嘴在半空中耍弄了几下，然后吞掉，不再追那蜥蜴。董掌柜以前听说过蜥蜴有这样一种功能，在遭到别的动物袭击时，会自动断掉尾巴，以求保护自己，过几天之后又会重新长出一条尾巴，没有想到今日竟亲眼看到。他对自然界中动物的这种奇异功能由衷地表示了感叹。然而，不一会儿，董掌柜又看到了更加奇妙的现象。一群羽毛艳丽的野鸡从树林中扑楞楞飞来，径直落在眼前的这片草丛中，落进鸡群里。鸡群见到野鸡，显得分外高兴亲热，一齐围拢上来，对着野鸡发出咕咕咕的亲热叫声，有的鸡用嘴帮助野鸡梳理着羽毛，有的鸡啄到了虫子亲自送进野鸡的嘴里，仿佛它们是多日没见的亲姐妹，相聚使它们欢欣无比。这一切把董掌柜看得目瞪口呆。董掌柜问养鸡户主是怎么回事，养鸡户主告诉他，他每年春天在山上捡到一些野鸡蛋，回家后就用家养的老母鸡孵化，孵出来的小野鸡开始与鸡群生活在一起，长大以后，就飞进了山林里，但它们又时常地飞回到鸡群中，与鸡群和睦相处，而且性情也很温顺，捉一只也并不费什么事。董掌柜说，是吗？养鸡户主说，不信你看着，养鸡户果然上前，轻轻一把就捉住了一只，并递给了董掌柜，董掌柜抚摸着野鸡的羽毛，野鸡并不害怕，并转动着小眼望着这个从县城里来的董掌柜。养鸡户主说，这种野鸡吃起来味道比我的跑山鸡还鲜呐。我们山里人都用野鸡肉或包饺子，或做汤，好吃得很。董掌柜眼睛一亮，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奥妙，对养鸡户主说，你以后能送这样的野鸡给包子铺吗？养鸡户主说，能，要多少有多少。每年经我手孵出的野鸡上千只都有的。董掌柜将掌一击说，好，一言为定，明天你就给我送去。养鸡户点头承诺。中午，养鸡户主用跑山鸡和野鸡两种鸡招待了董掌柜。董掌柜觉得野鸡的味道确实不一般，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包子会有一个新的飞跃了。只是黑大汉把养鸡户主家里所有的饭都吃了还称不饱，令养鸡户主大为惊讶。

  董掌柜回到了包子铺，把在昆嵛山的所见所闻所想对汤秀才说了，汤秀才说，我再不多说了，你也悟到了其中的奥妙。你的包子将出神入化，谁也无法超过你。第二天，昆嵛山的养鸡户主就送来了第一批野鸡，董掌柜安排厨师将野鸡汤经过精心熬制，灌在包子馅里，味道果然奇鲜，无法言表，董掌柜特意找耿会长过来品尝，耿会长拍案叫绝，直追问董掌柜使用了什么方子，使包子口味如此奇妙。董掌柜对其中奥妙当然秘而不宣了，只是吱吱唔唔地说些不着边际的原由。耿会长以为恒聚包子的脱颖而出，是他致力于抓饮食文化的结果。他便以饮食行会的名义召集县城的饮食界业主在恒聚包子铺开了一次会议，号召全县饮食界都要向恒聚包子铺学习，努力打造自己的品牌，使文登的饮食业向全国的水平冲刺，耿会长还对董掌柜说，你的包子已达到了相当境界，成了独领风骚的绝品，不应该局限在文登，应该到济南府，到京城开办分铺，让全省，让全国的人都品尝到你的包子。听了耿会长的话，董掌柜感激涕零，他当然不敢到济南府到京城开办包子铺，但他却幻想着明年春天皇上巡游到这里，一定要让皇上亲口吃一吃自己的包子，让皇上叫好。董掌柜倒真期望春天的早早到来，皇帝的早早到来。董掌柜沉浸在对春天的美丽遐想中去。

  当家的，你不抽烟了吗？是董常氏的一声召唤把董掌柜呼唤回到现实中，回到现实的冬天中，董掌柜这才发现，果然不是春天，是冬天。窗外刮着北风，北风中飘着雪花，炕前里放着一个火盆，火盆上的柞木炭在静静地燃烧着，发着暗红色的光。暖气正从光里向外辐射，屋子里才显得不冷。木炭烧得差不多了，董常氏就用两根铜筷子夹上新木炭放在火盆里，又用一只山兔子的腿，掠扫着火盆周围的木灰。过了一会儿，董常氏拿来一把锡壶放在火盆上热着，锡壶里装着黄酒，那是给董掌柜预备的。

  董掌柜说，热什么酒呢，凑和着吃点就行了。董掌柜在生活上是个极平淡节俭的人。包子铺的包子那么好，他从不在包子铺里吃饭，每顿饭都在家里吃，而且常是粗菜淡饭。他最喜欢吃的就是馒头就咸菜，董常氏入不过眼儿，就给他炒几个菜，但都遭到董掌柜的训斥。然而对别人，董掌柜却是个很大手的人，有人在包子铺前饿倒了，董掌柜就会让柜上的人送一盘包子给他吃。有不少懒汉馋汉摸透了董掌柜的心理，常常装做饿倒在包子铺前，为的是赚盘包子吃。董掌柜知道了，也不介意。

  董常氏说，冬天喝点黄酒，对你那病腿有好处的。再说，你挣那么多钱不花，有什么用？

  董掌柜在抽烟。

  董常氏又说，你锅里省，碗里抠，别人可不给你省。你知道吗？你的大儿子赌钱，输了一千两银子，还不起赌债，人家要剜他一个眼珠，剁他一只手啊。他不敢找你，昨天找我借钱啊，我那里敢和你说。董常氏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董掌柜对大儿子的不争气是知道的，要不他怎么把包子铺交给小儿子管理，而让他专门经营城外的十几亩地。但他赌钱一下子输掉一千两银子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目前，他和两个儿子还没有分开，他还是户主，按气头上他是不管的，但赌场上的规矩他是懂的，剜一个眼珠，剁一只手，对输红了眼睛的赌徒来说，那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大儿子尽管不争气，但不能眼看着自己的骨肉成了残废人。

  你去把那个畜牲给我叫来。董掌柜对董常氏发着命令。

  一会儿，大儿子灰溜溜地停在了董掌柜的炕前。董掌柜紧紧地盯着大儿子看了一会儿，又抽烟，拼命地抽烟，把烟袋锅烧得滚烫。然后说，畜牲，把手伸过来。大儿子乖乖地将手伸过去，董掌柜将滚烫的烟袋锅轻轻地放到大儿子的手心上，手心上发出了滋滋的响声，并有一种烟雾冒上来。大儿子一声也不敢吭，一动也不敢动。董常氏呆呆地立在一边，亦不敢吭声。待烟锅的温度下降之后，董掌柜将烟袋收回，说，畜牲，听着，你明天到柜上支一千两银子，把赌债还上，然后领着你老婆孩子离开县城，到别处谋生去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董常氏哭了，董常氏说，老头子，冰天雪地，你叫他们到哪里去过呀！再给他次机会吧。

  小儿子也赶来求情，说，爹，你再给俺哥个机会吧。

  董掌柜说，我要吃饭了。

  大儿子转身走进风雪中。

  15

  腊月里，汤秀才的官司终于有了转机，是耿会长帮的忙。董掌柜处于对汤秀才的同情，或者说是处于对汤秀才的感激，终于向耿会长开了口，问耿会长能不能帮助通融一下。耿会长很痛快地答应了，他说，他儿子干得比他当年在皇宫里干得还好，跟皇宫大臣已经混得很熟了，偶尔还能见到皇上，说话好使着呐。前年还帮助即墨县一个亲戚打赢了一场官司。董掌柜说，那太好了，你一定帮帮这个忙，让你儿子在京城里活动一下。现在地方上官官相护，贪图钱财，老百姓是别想打赢官司的。这个案子只有上面有人说话，才能打得赢。耿会长就给儿子修书一封，如此这般地把事儿说了，过了好长时间，没有回音。耿会长又给儿子写了一封信，儿子仍没有回信。耿会长就十分纳闷，不知儿子是出了问题，还是事情难办。然而在冬天里，登州府的知府来到文登县衙，亲自开堂审理汤秀才的案子。经过几天的审理，最后拍板定案，判定纪财主赔偿了汤秀才八百两银子，又将他儿子抓进了大牢。官司打完后，汤秀才对着耿会长下了跪，不停地磕头，痛哭流涕地表示以后做牛做马也忘不了耿会长的大恩大德。董掌柜也感到耿会长办了一件大好事，当晚在三合馆宴请了耿会长，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喝得董掌柜的腿又隐隐作痛。酒后，董掌柜说，耿会长你帮我办了一件大恩大德的事，以后你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耿会长说，我不要你赴汤蹈火，我只要你药铺的女掌柜满桌儿，我要把她纳为小妾。董掌柜听了这话，酒就醒了。耿会长看上了满桌儿，这可不是他能说得了算的。董掌柜就感到自己遇上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就含含糊糊地应付了几句，然后由黑大汉背着离开了三合馆。

  更令董掌柜难受的是，汤秀才要走。汤秀才自打官司住进了恒聚包子铺，前后已经三年了。董掌柜没有把他当成累赘，而是当成了朋友，让他白吃白住在包子铺。为了感激董掌柜对他的照顾，汤秀才为董掌柜手抄了一本《康熙字典》，后来，又为他包子铺的经营出谋划策，进行点化，使恒聚包子铺的经营达到前所未有的境界，其包子品牌名传万里，成为县城饮食行当的一个绝品。董掌柜觉得汤秀才已经与包子铺融为一体了，已成为包子铺的一位高师，一笔财富，与包子铺已是难以分开了。汤秀才与自己来说，就如同刘皇叔离不开诸葛亮，在有些问题上，董掌柜已经完全依赖汤秀才了。如今汤秀才要走了，董掌柜就有了很大的失落感。董掌柜提出汤秀才别走，留在包子铺，发他的工钱。但被汤秀才婉言谢绝了。汤秀才说，官司已经打完，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再说，我已经离家三年了，我还得回家种我的地，我也想家了。董掌柜觉得汤秀才说的也有道理，人家毕竟是个有家有口的人啊，凭什么要留在你包子铺里。汤秀才又说，我们已是水火隔不断的朋友了，我虽然走了，但心不会走的，你以后有什么事，仍旧到牟平龙泉找我就是了。用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我一个落魄文人，别的用处没有，帮帮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董掌柜想，这样也行，将来有事，可以到牟平问计于他。

  两人沉默了好长时间，汤秀才又说，世上万物，都处于一个变中。没有永恒的一成不变的东西，日月轮回，斗转星移，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这便是天道地理。你包子铺现在在经营上已经达到了顶峰，将来是怎么回事，都很难说，你一定不能盲目乐观。孟子曰，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徵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你必须居安思危呀！

  董掌柜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就感到很凉，眼前的景象也有些暗淡，他更感到不应该放汤秀才走，但汤秀才的走是没有办法的事，在一个雪天的中午，董掌柜就安排小儿子亲自送汤秀才回家，毛驴驮着汤秀才出了县城，董掌柜由黑大汉背着也出了县城。在走出城西门的时候，正好城东门楼上的铜钟又敲响了，它总是响在中午，总是响得那么准时。钟声里，雪也纷纷扬扬地下着。汤秀才骑在毛驴上，一步三回头，他催促着董掌柜赶快回城。而董掌柜却一动不动地伏在黑大汉的背上，目送着汤秀才远去，钟声使他的心情很沉重，雪使他的视钱很模糊。董掌柜凝固在雪地里。

  耿会长并不是酒后说的醉话。他确实看好了满桌儿，他已被满桌儿迷恋住了。他尽管已有了一妻一妾，又纳了新妾，但他仍然看好了满桌儿。他看好的不仅仅是满桌儿的漂亮，更看好了满桌儿的野性。一个女子，有修养当然是美，而野性更美。特别是满桌儿这样的女子，是闯江湖的，在闯荡中的这种野性更富有沧桑感，更有魅力。那次耿会长到满桌儿的药铺里去非礼满桌儿，并遭到满桌儿的拒绝，并没有使耿会长绝念，相反，他更加渴念满桌儿。但他不敢再在酒后做那样的事，满桌儿开了花烟馆，他就去抽烟，但他从此是规规矩矩的，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他一边喷云吐雾，一边斜着眼偷视满桌儿几眼。他感到满桌儿更加妩媚可爱了，在他的心目中，满桌儿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他再常来花烟馆，满桌儿见他再没有过分的举动，也就谅解了他，知道他是酒后失态，对他照顾得很好，耿会长高兴，也就大把的银子扔给了花烟馆。见耿会长这样的人物经常光顾花烟馆，县城的人们觉得满桌儿的花烟馆够档次，也纷纷来满桌儿的花烟馆抽烟，买烟，这样，满桌儿的花烟馆又照样火爆起来。

  耿会长觉得满桌儿这样的漂亮女人，自己喜欢，别人也必然喜欢，不能下手太晚了，以免被别人争了去，于是就在帮汤秀才打赢官司后，耿会长正式向董掌柜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要娶满桌儿，让董掌柜做媒。

  董掌柜首先感到这件事不可能。他知道满桌儿是个很刚烈的姑娘，她不会看上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大老头子。然而，耿会长帮助汤秀才打赢了官司，也是帮了自己的大忙，人家求着自己一件事，自己也不能推辞。何况自己还说过，为耿会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呐。再一想，满桌儿不一定就是不同意呢，满桌儿自小受苦，如果嫁了耿会长，还不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说不定，满桌儿还巴望不得呐。于是，那天晚上，董掌柜就去了满桌儿的花烟馆，当董掌柜刚刚提起这个话头时，满桌儿就说，董大伯，你再不要说下去了，我不会嫁给那个耿会长的。他有钱，他有势，这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也不指望过那锦衣玉食的生活。我是谁，我是个苦水里泡大的女孩子，我是个闯荡江湖的女人，有一间房住，有一口饭吃，我就知足。那样大户人家的日子我还过不惯呐。你也不用着急给我找婆家，我也可能找，也可能不找，总之，我现在还没到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满桌儿很英雄地说完后，竟然跑到一边哭去了。

  这一哭，董掌柜又没了主意。董掌柜知道这事难办了，也知道以后与耿会长难处了。他就想起了汤秀才临走时说的那些话，想到了包子铺的前景，他心里就有些黯然。

  16

  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越来越不明白了，恒聚的包子为什么做得那样神，以至于他采取一切措施也比不上。

  徐掌柜与董掌柜是老相识，也是老对手啦。当年徐掌柜和董掌柜一起都是县城街头为别的包子铺卖包子的，俩人几乎同时创立了自己的包子铺，而且俩人的关系也不错，常在一起谈生意、喝酒、比量体力。在董掌柜到五里头抢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时，徐掌柜曾帮了很大的忙，马车就是徐掌柜帮他雇的，第二天，当男家到县城来讨说法的时候，徐掌柜也在场助威。后来，由于行业的竞争两个人慢慢由朋友变成了对手。恒源包子铺也是县城饮食行业的一个老字号，甚至开得比恒聚还早些，徐掌柜也是苦心经营，费尽了心血，包子铺才不断做大。恒源包子铺的包子不但质量好，而且品种多，卖猪肉包子、牛肉包子，也卖驴肉包子、狗肉包子，甚至还有素馅包子，不像恒聚包子铺那样搞单打一，只经营一个品种，在县里也是一块响当当的牌子。但恒聚包子铺不知使的什么绝法，其名气总是比恒源包子铺高一筹，令徐掌柜怎么赶也赶不上。那一年，董掌柜的腿忽然瘫了，徐掌柜虽然表面上表示了同情，但心里却暗暗高兴，他想，恒聚包子铺这下可完了，一个瘫子怎能经营包子铺呢，看来现在恒源坐县城包子铺第一把交椅是不成问题了。然而，董掌柜奇人奇事，瘫人不瘫，竟奇迹般地将包子铺经营得更好了，仍坐着县城包子铺的第一把交椅。徐掌柜就恼怒地骂自己真他妈的白长一个完整的身子啦，也从那时开始对董掌柜嫉恨了。直到去年秋天，恒聚包子声誉有些下降，徐掌柜趁机做了一些事情，使恒源包子铺的名声直线上升。分晓见于今年春天回龙山山会上的包子品尝会上，恒聚的包子一落千丈，威风扫地，而他恒源的包子却在品尝会上独占鳌头，评上了第一名，恒源包子铺总算正了名，徐掌柜也算出了一口气。恒源包子铺也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火爆场面。可是好景不长，到了夏天以后，恒聚包子铺卷土重来，其包子质量不但恢复到了原来的水平，而且又有新的突破，这瘫子掌柜亦不知在调馅中使了什么原料，其包子的口味十分特别，简直达到了神奇的境地。耿会长等饮食行会的人竟然公开宣称恒聚的包子成了全国一绝。徐掌柜不解其中奥妙，千方百计进行打探，甚至买回恒聚的包子进行“解剖”，仍是取不得真经，眼见得恒聚包子的名声如日中天，生意兴隆，徐掌柜干着急而没有办法。而关键的问题是皇帝要东巡，要来文登。徐掌柜感到恒源包子铺是命悬于皇帝东巡这件事情上的。皇帝东巡，要品尝文登的小吃，要品尝文登的包子，品尝谁的，是品尝恒聚的包子，还是品尝恒源的包子，这都是决定命运事呀，不但决定这一代人的命运，也决定子孙后代的命运。天哪，皇帝吃了你包子，这可是一辈子、两辈子就是三辈子也遇不上的事啊。可是眼前恒聚的包子仍占着上风，自己的包子被它蔫蔫地压在下面，如果不采取特殊的手段改变这种状况，恒源的包子要想让皇帝品尝，甚至封号御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恒源包子铺就会永远被恒聚包子铺压在底下，就永远翻不了身啦。

  后来，徐掌柜听说了周小子。徐掌柜是在街头“跌烧鸡”的混混堆里找到周小子的。周小子一脸的狼狈相。徐掌柜将周小子领进了包子铺。徐掌柜问周小子，在恒聚包子铺好好的，为什么不干了。周小子说，被掌柜的开除了。徐掌柜问，为什么被开除。周小子说，我干得不好。徐掌柜问，怎么干得不好。周小子说，我偷了包子铺的面。徐掌柜说，你难道家里没有面吃了？周小子说，不是，我是被拐子街的“半掩门儿”的妯娌俩讹诈了。徐掌柜问，“半掩门儿”怎么讹诈你。

  周小子就对徐掌柜说起了自己的那些荒唐事。

  周小子人倒是精明的，就是有点不走正道儿。周小子的爹与董掌柜相识，就把周小子介绍进了包子铺。开始当火头军，后来上了面案，慢慢就成了揉面师，揉出的面软硬合适，深得董掌柜的称赞。然而慢慢地心就邪了，他早就听说拐子街的“半掩门儿”，拐子街是县城一个灯红酒绿的世界，也是个色情泛滥的世界，那里既有包子铺、饺子馆，也有明妓、暗娼、“半掩门儿”就是典型的暗娼。周小子邪了的心就想那“半掩门儿”，他手里没有钱，当然逛不起明妓，只能逛逛暗娼。而且周小子早就听说那妯娌俩的“半掩门儿”。有一个晚上，周小子揣着包子铺发给他的几个铜钱，来到了“半掩门儿”，与那兄弟媳 妇消过魂之后，周小子要走，当嫂的却不让走了，当嫂的说，小子，我知道你是包子铺的伙计，也知道你家住在石马街，你今天睡俺兄弟媳妇，这两个铜钱根本不够，你明天晚上要送两袋白面来，否则，我就到包子铺里去告你。周小子无法，第二天晚上，到包子铺偷了两袋面，送给“半掩门儿”妯娌俩一人一袋。以后，周小子常常光顾“半掩门儿”，而每次都是以面粉作为酬劳。但后来，偷面的事被董常柜的小儿子发现了，曾两度被开除，但董掌柜并不知道周小子偷面是给了“半掩门儿”妯娌俩，还以为是因为家里穷，偷给家里吃的，所以董掌柜就让小儿子宽容了他，当周小子承认了错误表示以后不再犯，董掌柜又收留了他，直到有一次周小子到柜上偷竹筒里的铜钱被董掌柜发现，才又一次解雇他，但没有过多地宣扬这件事，第三次被解雇了的周小子知道是再没有脸回包子铺了，自然也不能再去拐子街的“半掩门儿”妯娌俩那里，只得整天在街上与一些混混一起玩“跌烧鸡”。

  徐掌柜听了周小子的讲述之后，倒觉得周小子是个可以利用的人，他就对周小子说，这样吧，你到我的包子铺来干，我给高工码，是恒聚包子铺工钱的一倍。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想办法，把恒聚包子铺调馅的秘方给我掏出来。

  周小子听了这样的话，就感到压力很大。多年来在恒聚包子铺，他一直是在面案上干的。调馅的事他一直摸不着边，他也知道，恒聚包子妙就妙在调馅上，绝就绝在调馅上。但多年来，他只管面案上的活，从不过问调馅的事，也不允许过问调馅。调馅的解师傅他倒是熟悉，但向人家掏这方面的秘密，人家能告诉吗？但迫于徐掌柜的压力，周小子还是开始实施他的“探秘”行动。一天晚上，他把恒聚包子铺的解师傅请到了一个饭馆。解师傅说，你不简单呀，周小子你能请得起客。周小子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不简单的，我现在在恒源包子铺里混口饭吃。解师傅说，在恒源包子铺混饭吃，也不至于请我吧，你小子必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肯定有什么事要求我吧。周小子就嘿嘿地傻笑，笑过之后，就对解师傅说出了徐掌柜的意图。谁知解师傅听了这话之后，气愤地把杯子一摔，竟指着周小子的鼻子大骂起来，解师傅说，周小子，以前我们都在恒聚包子铺干，后来你对恒聚不忠，就离开了恒聚，现在我们俩是各保其主，恒聚包子铺对我很好，董掌柜对我有恩，我报答都报答不及，我生是恒聚的人，死是恒聚的鬼，我怎么能干那种吃里扒外的事，周小子你就死了那条心吧，说完气愤地离席而去。解师傅离开小酒馆，马上到了董掌柜家里，把刚才的情况跟董掌柜说了，董掌柜淡淡一笑，说，看来周小子真想在恒源包子铺好好表现一下。不过，恒聚的包子技术也不是那么好学的，我也是在学着干呐。又对解师傅的耿耿忠心表扬了一番，就让解师傅走了。

  徐掌柜对周小子的行动当然是不满意的。但也不能全怪他，恒聚包子铺的真经不是那么好取的。就让周小子在恒源包子铺干下了。以后慢慢再作计较。周小子开始一段时间干得还不错，过了一段时间旧病复发，又偷面到拐子街的“半掩门儿”，被徐掌柜当场捉获，并将他打了个鼻青眼肿，打后将周小子逐出了门外。

  离开了恒源包子铺，周小子回到家里，又被父亲痛打了一顿，也被逐出了门外，周小子这才感到自己确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万般无奈周小子又回到了恒聚包子铺，他跪在了董掌柜面前，声泪俱下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请求董掌柜再给他一次机会。董掌柜说，周小子，你真想改邪归正吗？在恒聚包子铺好好地干下去吗？周小子说，我的董掌柜，我的董老爷，我这次是想了，我死也不再犯那些毛病了。董掌柜说，好，我考验考验你。遂不停地抽起烟来，一连抽了几袋烟，直把那烟锅烧得滚烫滚烫，然后伸给周小子，说，来，你把手伸开，周小子就把手伸过去，董掌柜就把烟袋锅轻轻地放在了周小子的手掌上，周小子的手掌上立马就冒起了青烟，并伴有滋滋的响声。但周小子没有喊叫，脸上却渗出了汗。董常氏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就说，当家的，这不是你的儿呀，人家是伙计，是伙计啊。直到烟袋锅冷却了，董掌柜才对周小子说，你明天到包子铺上班去吧。

  17

  尽管包子铺日益呈现出兴旺的景象，但董常氏却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如从前了。

  有些事情她感到奇怪，在去年春天的时候，董掌柜的身体不好，腿痛，心口发闷，常常无名地发火，那烟袋锅子常常无名地敲响并总想用它烙人。而那时她的身体却好着呐，头脑清爽着，腿脚利落着。而自从董掌柜从山会上回来，找到了鲁荡先生，特别是鲁荡先生死了，鲁荡先生的女儿满桌儿留在家中之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董掌柜的身体就一天天地好起来，不但身体好，精神也好，又有了黑大汉这个大力士背着，董掌柜又雄风重振，包子铺又红红火火地旺盛起来。相反，她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了，常常头晕发昏，四肢无力，而且不停地咳嗽，不用说做饭洗衣，有时连点烟的劲都没有了。有几次董掌柜说，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不想侍候了。董常氏仍陪着笑，你急什么呀你。董常氏就不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个鲁荡先生和她的女儿前世与包子铺与他董家有着什么关系，难道这个满桌儿是来接替我的吗？

  董常氏就想起了这个满桌儿，前几年每年赶回龙山山会，董掌柜都把鲁荡先生和满桌儿领回家中。董常氏打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这个带一身野味的小姑娘，特别董常氏听说满桌儿没有妈，就更加怜爱这个姑娘，因为董常氏没有女儿，她就特别喜欢女孩子。在初次见面的几天里，董掌柜和鲁荡先生在包子铺里聊，她就和满桌儿在家里聊。一些街坊邻居就来找满桌儿看病，满桌儿分文不收地为他们看病。董常氏听说满桌儿会轻功，就请满桌儿表演一番。满桌儿就仍旧在她的药筐子边上踩，踩得云里雾里一般。有的邻居就说，听说你会飞檐走壁呐，你来一个。话没说完，满桌儿呼地一声窜到了院墙上，并在院墙上格格地笑。把个董常氏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感叹，这哪里是人，分明是神仙咧。那时，董常氏就把她与自己的小儿子做着某种联想。今年的回龙山山会后，董常氏再见到满桌儿时，就感到满桌儿出落得更加丰满更加俊美可爱了。所以，当董掌柜提出把满桌儿留下时，她没加思考就同意了。她原来的打算是，就把满桌儿留在身边，留下当丫头也当女儿使用，和自己一起照顾伺候董掌柜，将来再把她说给小儿子，这样一来，这个聪明伶俐俊秀俏美的满桌儿就一半是自己的女儿，一半是自己的儿媳妇，她和董掌柜晚年就有靠了。谁想满桌儿心性这么高，要自己独立开药铺，开花烟馆。董常氏就想人家姑娘毕竟是走南闯北的人，人家是怀得鸿鹄之志啊。关于做小儿媳的梦也遭破碎，有一次她跟小儿子谈起此事，小儿子却将头摇成了货郎鼓。小儿子说，她是个野性很大的女人，听说又会轻功，说不定那一天轻功变成重功，可别把我踩死呀！后来果然小儿子与满桌儿无意，竟跟一个卖包子的小露好上了。董常氏就不明白，满桌儿在包子铺里将要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将来她的命运将会怎样？

  虽然董常氏对满桌儿有着种种想法，但有一点她还是满意的，那就是满桌儿对她很好，满桌儿从小没有妈，对董常氏就有了一种妈的情结，在忙完她的药铺和花烟馆之后，总是抽时间来看看她，帮她干点家务活，和她一起聊聊天，也为包子铺的经营谈上自己的一点建议，有时也为董掌柜点烟。但更多是来给他们两口子治病。满桌儿曾问董掌柜这腿是怎么瘫的，董掌柜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满桌儿说，你这病得的奇，将来好得也奇。董掌柜说，我这腿将来还能好？满桌儿说，还需那金麒麟给你治。不过，我可以配些草药给你慢慢调理。满桌儿就配了一些草药，既口服，又外洗，董掌柜的腿就活络了好多。董常氏说，你如果能把你董叔的腿治好了，我就称你是菩萨了。满桌儿让董掌柜把烟戒掉，说那“耙头园”的烟对身体没有什么好处。董常氏就说，没有那恶和尚闹着，你董大叔就活不下去了。满桌儿见董掌柜脸上也不大好看，就不再说了。董常氏的身体不好之后，开始是董掌柜配些药儿给她吃，没见多大效，又让满桌儿治。满桌儿试了脉，感到有点像痨病的症状，就开了党参、白术、茯苓、甘草、沙参、陈皮、百部、杏仁的药方，服了几付之后，强了好多，可仍没有去根，但只要满桌儿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就觉得精神上好了许多。

  近来令董常氏担忧的是，听说耿会长看好了满桌儿，并扬言要娶满桌儿。耿会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皇宫里当御厨，一天到晚上守着皇上，皇上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这些花花心他不早学会了。他回到县城干着一个饮食行会的会长，他虽然也帮助了恒聚包子铺，帮助了董掌柜，但也不是白吃干饭的，他有着他的目的的，他有着他的好处的。不然，他是傻子，他去为饮食行会白忙活，他比个鳖都精着呐。再说他已经露出他不是个好东西了，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已经有两房老婆了，他又讨了一个小妾，比她的儿媳妇还小。他还经常去逛窑子，去玩窑姐。如今他又看好满桌儿，他是真心地爱着满桌儿吗？他是图新鲜，图玩，他希望全县所有的漂亮女人都成为她的老婆，都让他玩一玩，玩够了他再一个一个地扔掉。她心里就憎恶起了那个耿会长，就恨起了那个耿会长，那个长着一身肥肉的御厨。她曾对董掌柜说，你可千万不能答应让满桌儿嫁给他呀，董掌柜说，他帮助打赢了汤秀才的官司。董常氏出乎意料地脸儿一变，说，就是帮助打赢了汤状元的官司也不能嫁给他，你如果让满桌儿嫁给耿会长，你董掌柜就不是个人，你就对不起满桌儿死去的妈和鲁荡先生。后来听说满桌儿也发誓不嫁给耿会长，董常氏心里才好受了些。但满桌儿毕竟被耿会长盯上了，而耿会长是个有势力的人啊，满桌儿依然处在一个不安全的境地呀！想到这里，董常氏就更感到满桌儿不该去开药铺，不该去开花烟馆，自己的那个小儿子也不应该以满桌儿会轻功为由而拒绝与满桌儿接触。

  由于有这些事忧着，董常氏的咳嗽就重了起来，正在这时门帘儿一挑，满桌儿背着药箱进来了。

  18

  临到年关，耿会长又出人意外地组织了一次包子品尝会，在这次品尝会上，吃客惊奇地发现，仿佛是一夜之间，恒源包子铺的包子上到了一个巨大的档次，竟然和恒聚的包子一样儿口味，一样的奇鲜，仿佛是同一个锅里蒸出来的包子。惊奇之余大家不得不问徐掌柜是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后来者居上的。满面春风的徐掌柜笑而答道，为了弘扬文登的饮食文化，为了迎接皇上的到来，不得不想办法提高包子的水平啊。耿会长和吃客们除了对徐掌柜的回答报以热烈的掌声之外，又不得不下出定论，恒聚包子和恒源包子作为文登包子界的并列第一名明年春天都有资格送给皇帝品尝。

  徐掌柜暗暗庆幸自己这个阴谋终于得以实现。

  徐掌柜利用恒聚包子铺的周小子探听恒聚包子调馅秘密的计谋没有得逞之后，徐掌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皇帝明年春天就要到来了，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恒聚包子的名气如日中天，而恒源包子仍处在老二的地位，而老二的地位是没有资格让皇帝品尝 的，不被皇帝品尝就是一次彻底的失败，就是满门的耻辱。徐掌柜感到不能再等了，真的不能再等了。无奸不商，无毒不丈夫，在这个时候，什么也顾不得了，什么信啊，义啊，情啊，礼啊，统统滚他妈的蛋吧。看在与董掌柜多年的情份上，如果不是皇帝的到来，他也许不出此下策，他可以通过正常的手段慢慢同董掌柜较量，就像当年较量着喝酒，较量着摔跤一样，谁叫皇帝要到文登来呢，谁叫耿会长要成立了个什么鸟饮食行会呢，谁叫要组织什么吊包子品尝会呢，谁叫要评出好的包子给皇帝品尝呢，谁叫还要皇帝封号御名呢。我们本来过得好好的，活得平平静静的，活得挺和气的，偏偏有人搞出这么些鸡巴事来把人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怨不得我，我是被逼无耐，我只得这样做，只得向恒聚，向董掌柜下毒手啦。

  做这件事情，徐掌柜还是下了很大功夫的，也费尽了心机。开始，他酝酿了好几套方案，杀了董掌柜，他不能那样做，绑了董掌柜的小儿子，又没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烧了恒聚包子铺，那又是干了一件傻事，投毒、下药都不行，最好还是想法掏秘方，并且把目标就锁定在调馅的解师傅身上。徐掌柜没有马上对解师傅下手，他知道解师傅对恒聚包子铺对董掌柜是很忠心的。不逼到一定的份上，解师傅是不会就范的。徐掌柜就首先从外围展开调查，他查到解师傅的家庭，查到解师傅家庭有关连的人和事。他终于调查到一个线索，一个重要的线索，解师傅的大儿子与县城石马街的一个有夫之妇通奸，而且摸清了解师傅的大儿子到女家奸宿的规律。于是徐掌柜就找到了石马街那个经常外出干活有夫之妇的丈夫，共同导演了一幕捉奸的戏剧。那天晚上解师傅的大儿子刚刚进入石马街的妇人家，好事办到一半，就被女人的丈夫们捉了个正着。妇人的丈夫捉住“奸夫”后没有声张，而是按照徐掌柜的指点悄悄喊来了恒聚包子铺的解师傅，并告诉解师傅解决的办法只有两种，一种是押送官府，一种是解师傅写出恒聚包子的调馅秘方。解师傅看了看已被打得血流满面的大儿子，感到实在无奈，就详细地写出了恒聚包子的用料和调馅秘方，然后领着儿子回家，临走时，妇家的丈夫对解师傅说，此事不准对外说，如果说了，还会把他的大儿子送上官府的。

  妇家的丈夫把解师傅写的调馅秘方给了徐掌柜，当然索要了徐掌柜很多银两。徐掌柜拿到秘方后并没有马上回包子铺，他关心的是解师傅，他担心解师傅会到县衙或者董掌柜那里告发的，他就尾随着解师傅来到解师傅家门口，他听到解师傅在家里打儿子的声音和儿子的求饶声。打了一阵，声音消失了，解师傅又走出家门。徐掌柜想，解师傅这次是去董掌柜那里无疑了，他就依然尾随着。谁知解师傅并没有去董掌柜那里，而是去了抱龙河边，解师傅在抱龙河边走了一趟又一趟，走了一趟又一趟，后来解师傅就停下了，解师傅跪在河边，头朝着恒聚包子铺的地方，大声喊道，董掌柜，我对不起你呀！然后扑通一声扎进了抱龙河。

  徐掌柜回到家里，悄悄地睡觉，然而梦里解师傅就变了鬼来撕扯他，来啃咬他，他无处躲，无处藏，眼看就要滚到抱龙河里，他才醒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惊魂未定，他知道他这件事做过分了，做损了，会有报应的，他对不起解师傅，对不起董掌柜。但他转念又想，这冤我吗，怨皇帝东巡。皇帝为什么要东巡？为什么要到这偏僻的文登县城来呢？为什么要品尝这文登的包子呢？

  第二天，文登县城都知道恒聚包子铺调馅的解师傅因为儿子的丑事羞辱而死。董掌柜命人将解师傅的尸体打捞上来，厚葬。

  过了些日子，徐掌柜见再没有什么动静，就按照解师傅提供的秘方，亲自采料，亲自调馅，蒸出的包子果然奇鲜无比，与恒聚的包子口味几乎无异。徐掌柜仰天长叹，天助我也，皇帝，皇帝，你睁开眼，尝尝我恒源包子铺徐掌柜的包子吧，我这里面包的是人的肉，人的血啊！你给我的包子封个号，题个名吧，因为你，我这辈子是做了害人的事，只要你尝了我的包子，题了御名，我的下辈子就好好做人，好好经营包子了。

  徐掌柜又找到耿会长，汇报他的包子又有了新的提高了，要求饮食行会破例再组织一次包子品尝会。徐掌柜还告诉耿会长，满桌儿不是不想嫁给耿会长，而是董掌柜不让，董掌柜要留着自己用，董掌柜经常往花烟馆里跑。耿会长想，一个瘫子难道还能再娶老婆？

  19

  冬日里却有一片暖暖的阳光，那是在满桌儿的花烟馆，在花烟馆的院子里。

  满桌儿在院子里碾药。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个药碾子。自她跟着父亲闯江湖行医起，父亲就教她学着碾药，多少年来，这只药碾子一直跟着他们俩，人走到哪里，药碾子就带到哪里，白天赶路，晚上住下来就碾药。满桌儿的两只脚就蹬着药碾子的木柄，不停地动，药碾子就在那个船形的碾糟里不停地滚，滚来滚去把草药碾碎了，碾细了。满桌儿那双嫩嫩的脚一开始并不习惯做这样的活儿，总是感到痒痒的有些难受，甚至时间长了有些脚酸腿痛，年长日久，慢慢地也就适应了。不仅两只脚能轻松自如地十分娴熟地操作着药碾子的滚动，有时还能结合学过的轻功，把药碾子玩出一些花招来。

  此时的满桌儿的双脚就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碾着药。她已经感觉不到她的脚在做着什么，脚只是在做着一种机械的运动。她的脑子里却在想着心事。

  她的花烟馆开起来之后，生意一直做得十分不错，人来得多，进项也可观，在整个县城的花烟馆中她是一花独秀，她知道其中的奥妙，这有她经营好的原因，也与她人长得漂亮有关。县城人似乎感到开花烟馆是个很赚钱的行业，于是开花烟馆的越来越多了，一度大烟的供应都出现了紧张。花烟馆的增多，竞争就在所难免了，有许多花烟馆就增加了色情的项目，以花烟馆为幌子，做起了卖人肉的生意。钱果然来得多，来得快。有人曾劝满桌儿也像别的花烟馆那样，找一些姐儿，为客人进行色情服务。却被满桌儿拒绝了，满桌儿觉得自己开花烟馆已是越了雷池一步了，如果再做那样的生意，自己的性质就完全变了，就对不起父亲和董掌柜了。她仍然坚持一边开药铺，一边开花烟馆，因为她的药铺里本身就有大烟，对药铺来讲，大烟不是一种享乐的东西，而是一种药。开花烟馆只是药铺的一个延伸，一个补充，是对大烟这种药的一个充分利用。抽过了的大烟灰，仍然是一种药。它是治拉肚子的妙药。但这件事还是启发了满桌儿，她感到经营的思路有必要调整一下了。于是她也增加了一些姐儿，但这都是一些有文化，有教养，有品位的姐儿。满桌儿就既教她们侍候客人抽烟，又教她们诗书琴画，使客人在抽大烟的过程中获得了精神上的娱悦和文化上的享受。想起侍候客人抽大烟，满桌儿感到很有意思，她是专门到了别的花烟馆去学了的。那是一块很大的烟膏，黏黏稠稠的，像一块黏糖，用玉米壳包着的。客人来了，点上烟灯，拿过一根大烟钎子，然后展开玉米壳，取出大烟膏，在手掌上碾，碾成薄薄的皮，再卷在大烟钎子上，拿到烟灯上烤，烤得温温的，软软的，再放到手掌上碾，碾了再卷，卷了再烤，烤了再碾，一直加工到非常极致的程度，再做成一个大烟泡，放在烟枪里，让客人抽，直到客人在那里喷云吐雾，飘飘欲仙的时候，姐儿才有了点儿安闲。客人抽够了，偶尔还要让姐儿抽一口，姐儿只得抽一口，抽完了，再把大烟灰收拾好，作为一种新的药料，留存起来。满桌儿曾经侍候过形形色色的烟客，也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有的男人抽完大烟后，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有的男人抽完大烟后，却像服了一剂怪药，显得异常的亢奋，张牙舞爪地要做点什么事。不管什么样的人，他们都会拿那异样的眼睛看着满桌儿，满桌儿知道他们都在馋涎自己的美貌，满桌儿的大眼睛正色一瞪，任何想入非非的男人就都没了办法。通过这些事，满桌儿知道了大烟是何样儿的一种鬼东西，它能治病，也能致病。

  由于满桌儿的花烟馆品位高，来的客人品位也高，徐掌柜来，耿会长来，连正派的商会娄会长也陪着客人来，因此满桌儿的花烟馆虽然不设办那种事的姐儿也依然兴旺着。县城里有一风流成性的怪才也闻着了满桌儿花烟馆的名气，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来到满桌儿的花烟馆，怪才画画得很好，进来先听姐儿弹了曲琵琶，然后画一幅画给姐儿，姐儿一看，画上画的是一个男性生殖器。姐儿说，大哥，我们这里不做那样的事。怪才聪明得很，马上添了几笔将画面上男性生殖器改成了一条小河和河边的鹅卵石。怪才说，姐儿，你误解我的意思啦，我这幅画是图解你刚才弹的琵琶曲的，这叫高山流水有知音。满桌儿听说了就好好地招待了这位怪才，并把他的画挂在了花烟馆的大堂里，从此，满桌儿的花烟馆名声就更响了。

  满桌儿的花烟馆名声越大，招来的嫉妒声就越强烈。有人说满桌儿的花烟馆说是不设那样的姐儿，实际上早就设上那样的姐儿了，满桌儿本身就是那样的姐儿，满桌儿卖的就是自己的色相。满桌儿已经不像刚开始开药铺那样浮浅了，听到有人议论，有人扔砖头子，她就在药铺门口破口大骂。她现在已经老练多了，成熟多了。她想，你说你的，我干我的，我把你们的这些议论当做放屁，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曾经有一次，她正在院子里碾药。有四五个男人借故来寻事，满桌儿心里沉稳着，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她仍然不紧不慢地蹬着药碾子。猛地，药碾子在他的脚下呼地一声飞上了半空，在空中高速地旋转着，并发出尖厉的呼哨。药碾子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后又稳稳地落在了碾槽子上，满桌儿的双脚仍蹬着它，不紧不慢地碾着药。几个寻事的男人脸都吓白了，他们明白在空中飞旋的药碾子如果旋到头上，那头也是会被旋掉了的，而旋掉了的头也会跟着药碾子旋的。男人们觉的他们头都是不经旋的，便悄悄地溜走了。满桌儿仍然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但满桌儿分析这伙男人有两种来路，一种来路是别的花烟馆的人，他们看到了满桌儿的花烟馆这样兴旺，他们眼红，他们容不得。另一种来路是耿会长派来的人，因为她拒绝了耿会长要纳她为妾的要求，她拨了他的面子，他可能会派人来给他点眼色看看的，因为，上一次耿会长来花烟馆她看出了他想得到而得不到的恼怒的眼神。满桌儿想，你给点眼色看看我也不嫁给你，你杀了我我也不嫁给你，你算什么东西，当了鬼会长就了不起，当了几天御厨就了不起，给皇帝做了几天饭就了不起。别说是给皇帝做饭的，就是皇帝娶我我也不干，玉皇大帝娶我我也不干，我是干什么的，我是苦水里泡大苦路上奔走苦命里挣扎苦日子过惯了的人，我是在江湖上闯荡风雨中跋涉棘丛中行走磨难中摔打，我不追求什么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我只求自由自在自食其力自主选择地生活，然后，为天下有病的人治病，对伤害我的仇人报仇，为搭救我的恩人报恩就行了。

  想到这些，满桌儿就一身的轻松，一身的释然，不知不觉脚下又玩出了花招，药碾子又飞上了天空，以至娄会长叫了声好手段，她都全然不知。满桌儿十分歉意地把娄会长领进了花烟馆。娄会长是陪着牟平县的商会会长来的，牟平的商会会长喜欢抽大烟，爱到满桌儿的花烟馆来，满桌儿将娄会长他们安置好，过了一会儿又过去关照了一下，在她离开房间时，她听到牟平县的商会会长说，皇帝东巡，那是没有影儿的事。听了这样的话，满桌儿就很吃惊 ，她也生怕这个消息被别人听见，因为她刚才看到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进了花烟馆。

  20

  整整一个冬天里，县城的饮食行当都在做着同一个梦，怀抱着同一个期盼，那就是来年春天皇帝的到来，县城离京城远，皇帝又藏在深宫里，有谁能见到呢，县城里只有耿会长见过皇帝。所以人们就把耿会长当做了一个人物，人们都希望耿会长传递的这个消息是真实的，人们也相信耿会长不会传递假消息。如果皇帝真能巡视到这里，人们不仅可以有幸见到皇帝一面，而且可以让自己的小吃在皇帝面前展示一下，这其中恒聚包子铺董掌柜的心情可以说就最为迫切了。恒聚的包子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包子做到了这个程度，皇帝再不尝一尝就没有道理了，那怕让皇帝看一眼，咬一口，也不枉了恒聚包子的名声，董掌柜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董掌柜曾做着种种猜想，他想，皇帝到了文登之后，是君临包子铺亲自品尝包子呢，还是委托下人把包子送到皇帝的住处？皇帝吃了包子必是会大加赞赏，或许还会提起御笔为包子铺题写个名字呐！甚至皇帝高兴了，说不定会封自己个几品呢？董掌柜完全沉浸在对皇帝来临的美丽遐想之中了。

  然而现实的情况却并不令人乐观，皇帝来与不来，暂且不说，但是包子铺的经营就出现了许多不尽人意之处，主要是小儿子有点心不在焉，小儿子与卖包子的小露如胶似漆，尽管上次在满桌儿的药铺里董掌柜喝斥了他一顿，但小儿子并没有收敛，与小露依然不可分离，一个男人一旦在女人的问题上分了心，干正事儿的心也就淡薄了。特别令董掌柜心痛的是，调馅的解师傅突然间投河自尽了。听说是因为儿子的丑事，但因为儿子的丑事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啊！董掌柜隐约地觉得解师傅的死似乎还有一些别的方面的原因。解师傅是恒聚包子铺的元老派，董掌柜用料和调馅的所有机密他都掌握着，而且多年来对董掌柜一直忠心耿耿。解师傅的死无疑对恒聚包子铺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更令董掌柜感到蹊跷的是，恒源包子铺的质量突然间跃上来了，在年前组织的那次包子品尝会上竟然达到和自己的包子平起平坐的地位，而且口味也十分相近。董掌柜听了这个消息以后就有点坐不住了，他想，皇帝眼瞅着就要来了，包子铺在经营上不能出任何问题了， 否则多年的心血就会白费，精心打造的包子品牌就会砸掉，董掌柜觉得这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儿。他想，大儿子不争气，让他赶出了家门，小儿子还是不错的，但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一个女人给他带坏了。管好包子铺，保住包子铺这块牌子希望就寄托在小儿子身上。如果小儿子确实看上了小露，如果小露确实是个好姑娘，就让他娶了她，反正不能让他们乱来。于是董掌柜便频频进入包子铺，对包子铺的经营进行督查。在早春的一天里，董掌柜早早地来到了包子铺，他仍像有时候一样，直接来到包子铺的作坊间，一句话不说，坐下来就包包子，在伙计们面前表演起了他包包子的绝招。董掌柜将包子面皮擀好后，啪地一声扔在自己的左手背上，然后用筷子挑起一筷子包子馅，刚要放到包子皮上，忽然像又想起了什么，把包子馅放在鼻子上闻了一闻。觉得味道不对劲，又仔细地闻了闻，仍然是不对劲，而且董掌柜已经敏锐地闻出了是哪儿不对劲。原来这几年恒聚包子铺用的一直是城西马家汤后村的猪肉，马家汤后村的猪瘦肉多，肉也嫩。董掌柜用马家汤后村的猪肉，也不是猪身上所有的肉都用，他只用那块“元宝肉”。这块肉是在猪的臀部里有一个约三斤重的肉球，肉结实，出馅多，而且有香味，用“元宝肉”包出的包子味道不一般。时间长了董掌柜用鼻子一闻就知道用的是不是“元宝肉”。董掌柜就让伙计把小儿子叫来，小儿子很快过来了。董掌柜劈头就问，今天包子馅的肉是不是用错了？小儿子翻弄了一下眼晴，没有回答，反而反问道，用错了吗？董掌柜脸上就有些难看了，董掌柜说，好小子，我问你呐，你说，你用的肉是不是“元宝肉”？这一问，小儿子就懵了。这些日子，小儿子让小露缠得头昏脑胀，在包子铺上就分了不少心，正好包子铺里的猪肉没有了，他就找人捎信让冷屠户来送肉。冷屠户不在家，冷屠户的儿子送来了普通的肉，小儿子没有问清是不是“元宝肉”就收下了。后来小儿子知道肉出了差错，小儿子本想糊弄一下就过去了，没想到被细心的董掌柜发现了破绽，小儿子只得如实招来。

  董掌柜的脸铁青着，手颤抖着，一句话也不说，鹰一样的眼睛里紧紧地盯住了小儿子，所有的伙计都停了手中的活计，恐惧地盯着老掌柜。

  董掌柜什么也没说，反而坐下来抽烟，把烟袋锅烧得滚烫，然后让小儿子把手伸过来，把滚烫的烟袋锅放到了小儿子的手掌上，小儿子的手掌上嗤嗤地冒起了青烟，像他哥当时挨烙一样。烙过之后，董掌柜示意黑大汉过来，指了案子上的几大盆包子馅，说，倒掉，都给我倒掉。黑大汉的一身牛劲正愁找不到一个施展的机会，听到了董掌柜的吩咐，高喊一声，好咧——。董掌柜又说，等一等，不能在屋里倒，要倒街上去倒，人都给我到街上去。包子铺的伙计们都到了街上，街上也站了许多人，黑大汉旋即端起了一盆包子馅，向空中扬去，包子馅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弧形，然后飘落下来，抛了一盆又一盆，顷刻间，几十盆包子馅被黑大汉抛了个干干净净，满街上铺满了鲜鲜绿绿的包子馅，满街上就充溢着咸咸的香香的鲜味，街上就有人去抢那包子馅，鸡呀狗呀也去吃那包子馅。

  这一切结束之后，董掌柜对小儿子说，还愣着干什么，重新调馅。

  而正在这时，城西马家汤后村卖猪肉的冷屠户像一头撞昏的猪一样地闯了进来。冷屠户告诉董掌柜，在他到闺女家走亲戚的两天里，不争气的儿子给包子铺送来的不是“元宝肉”，而是普通的肉。县城西面马家汤后村的冷屠户是恒聚包子铺的猪肉专供户，多少年来一直信守着信誉，保证着质量，为恒聚包子铺的名牌立下了功劳。冷屠户的儿子脑袋有点毛病，冷屠户怕出差错，以前都是自己亲自来包子铺送肉，这几天他到了女儿家，回来后，听说儿子来送了肉，他问儿子送的是不是“元宝肉”。儿子说不是，冷屠户就知道出了差错，急忙赶来道歉。

  董掌柜却显得异常的冷静，他指着满地的包子馅说，我已经知道了，你看，我已把所有的包子馅扔掉了，都扔掉了。

  冷屠户便感到神奇了，他没来告知，董掌柜怎么就知道用错了猪肉。冷屠户心里就感到愧疚了，冷屠户连连致歉，老掌柜，我对不起包子铺，对不起你呀。

  董掌柜便淡淡地说，事情是你的儿子做下的，不关你的事，纠正过来就是了，走，到你们村看看去。我正准备给你结结账呐。

  冷屠户便立即喜形于色，冷屠户说，你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到我们家了，你正好去散散心。

  董掌柜便跟着冷屠户走出了县城。冷屠户在前面，董掌柜由黑大汉背着走在后面。冬天要走没走，春天要来没来，时令正处在这种交替的时期，城外的景色给人一种模糊不清的概念，田地里冻着，可有些菜却分明泛出了绿色，远处的山上已是青乌乌的一片，而山顶上仍残留着许多积雪。风，仍然是强硬的北风，但是里面已经夹杂着一些微微的暖意了。董掌柜看着这样模模糊糊的田野，心想你还能再怎么冷，春天就要来了，而春来一来，皇帝东巡也就开始了。

  走不多久，就来到了马家汤后村。这个村里有许多的屠户，村里到处流布着一种猪血的腥膻味。董掌柜的到来，使冷屠户家里人受宠若惊，冷屠户热情地把董掌柜领进了院，董掌柜却极认真地看着冷屠户院中的一切。那真是一个残酷的小院。院里摆着一张杀猪床子，到处是猪毛、猪皮、猪血。冷屠户的儿子正在杀一头猪，在刀捅进猪脖子的时候，滚汤的猪血喷了冷屠户的儿子一脸。冷屠户的儿子就像一个唱京戏的花脸。冷屠户便当着董掌柜的面骂起了儿子，就是这个没头没脑的呆彪子，把普通猪肉卖给了你，差一点毁了你老人家的名声。冷屠户的儿子似乎没有听到冷屠户的骂，手中的刀依旧在猪脖子里搅来搅去，似乎在寻宝。冷屠户说，彪小子，你抬起头来看看谁来了。这可是县城里有名的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你一辈子也没有吃到董掌柜的包子哟，你上次差一点给我落了大祸。冷屠户的儿子终于抬起了头，两眼凶狠地望着董掌柜和背着董掌柜的黑大汉，那样子似乎是在观察，眼前这两个人从那里捅刀比较合适。看了这样的目光，董掌柜就很有些害怕，忙催促黑大汉进了里屋。

  中午，冷屠户就做了好多菜，炒得全是猪身上的东西，猪心、猪肝、猪肺、猪肠、猪肚、猪尾巴、猪口条，是一个全猪宴，摆了满满一桌儿。冷屠户就让董掌柜喝酒，董掌柜就说，我的腿不好，不能多喝酒了，多年不喝酒了。冷屠户说，你今天赏光到我这寒舍来，无论如何要也要喝一点。董掌柜不好谢绝，就少喝了一点。席间，冷屠户让儿子来敬酒，并认个错。冷屠户的儿子就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碗。喝完后，冷屠户的儿子说，不就是包个包子吗，用什么肉不一样，人家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真好伺候，每次到村里来什么肉都要。董掌柜说，我跟徐掌柜不一样，我看重的是一个牌子，这个牌子就是信用。冷屠户见儿子不会说话，就说，你滚到一边去吧。冷屠户就和董掌柜继续喝起了酒。

  21

  耿会长尽管过着锦衣玉食，娇妻美妾的生活，但耿会长的生活过得并不愉快，因为他看到皇帝的生活比他好多了，但皇帝的生活并不愉快，皇帝有好多的烦恼，因为皇帝有太多的追求。

  耿会长的发迹有着很偶然的原因，他的祖祖代代都在县城，都是和县城的大多数人一样，一般得很，灰色的很。到了耿会长的爷那一代，他们家庭厨艺方面的技能就渐渐显露出来，到耿会长那一代，厨艺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并享誉文登县城。

  耿会长家族发旺的不仅仅是厨艺，还有官势。耿会长的一个远房伯伯，出生时曾有过一段趣闻。出生那天恰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文登的知县和文登营驻军的把总外出办事路过这里，就在新生儿家门口避雨。俩人听到了屋内新生婴儿的啼哭声，知县说，新出生的孩子不一般，我们两个七品的官为他站岗，这孩子长大后起码也是个五品六品。正在此时，家里佣人出门来，听了知县和把总的话，说，要五品六品那么大干嘛，有个三品四品就知足了。知县和把总听了这话，对脸一笑就走了。若干年后，耿会长的远房伯伯长大成人，并异常的聪明，由秀才到举人，由举人到进士，由进士到翰林院，最后官坐到了朝廷三品大员，被当年的佣人说着了。而那时的耿会长正是文登城里的一个名厨，耿会长的伯伯就把耿会长调进了京城，开始在自己的府里做饭，后来被皇宫的总管调进皇宫做了御厨。耿会长在京城里享尽了荣华富贵，但最后耿会长还是选择了告老还乡的路子。这其中有人老思乡，叶落归根的意思，也有京城险恶，激流勇退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耿会长有他自己独特的考虑。他想，自己再怎么靠近皇上，但总不是皇上，自己再怎么是个御厨，但总是个厨子，京城里水太深，无论如何也显不出他这一小滴水的。而回到县城就不同了，他是从京城回来的，他是从皇帝身边回来的，在这个小县城里，他就是个人物，他就是个大爷，在县城人面前，他就可以呼风唤雨，他就可以威风八面。关键的问题是，京城他也没有完全离开，皇宫的关系他也没有完全脱离，在归隐之前他把他的儿子安排进去了，他让儿子接了他的班。这样他就可以两头都占着，儿子在京城，他在县城，他以儿子为依托，儿子以他为支撑，父子俩人一上一下，一北一东，前后呼应，左右其手，岂不是天大的好事、美事。耿会长回到县城后，就开始实施着他的步骤，果然步步得手，水到渠成。县城人不但敬重他，畏惧他，而且把他当做了神，因为他是皇帝身边来的人，县城里的人没有见过皇帝，他们认为皇帝是真龙天子，皇帝是神，皇帝身边的人当然也是神了。耿会长顺利地成立了饮食行会，顺利地当上了饮食行会的会长，顺利地把县城的饮食行业搞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耿会长竞选商会副会长不顺利，那是因为那个可恶的丫头出了事，影响了他一下，但以后会顺利的。以他的势力、威信和能力，他当选商会副会长是没有问题的，将来也会取娄会长而代之，当选商会会长的。耿会长看得很清楚，在文登最有权势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知县，一个是文登营驻军的把总，一个是商会的会长。他知道，知县他是不用想的，那是通过科举考上去的，把总是军人出身，自己跟他挂不上边，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商会的会长，这是一个既有地位，又有实惠的缺儿。现在是娄会长的会长，但娄会长年龄已大，慢慢会退下去的，从各方面的条件去衡量，自己是接娄会长班的最佳人选。如果自己能当上商会会长，自己就算是功德圆满了，自己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然而，眼前的一些事情并不顺利，耿会长的心也并不愉快。一个方面是满桌儿的事。这大半辈子，耿会长接触过的女人，玩过的女人，包括有名份的和没有名份的，到底有多少，耿会长记也记不清，谁也记不清。耿会长好女人，好多厨子都好女人。耿会长觉得这大概与厨子身上的油脂多，血气盛，精气旺有关系，也许是应该的。 他接触过的，玩过的女人中没有一个能像满桌儿那样令他刻骨铭心，神魂颠倒。他知道吸引他的不仅仅是满桌儿的美貌，更多的是满桌儿的野性。在他接触过的女人中，这是唯一一个游走江湖的女人，他觉得满桌儿就像一朵带露的野玫瑰花，太娇艳了，太惹眼了，太诱惑人了，但就是有刺，采不得。他原来想得简单，他认为他会不费吹灰之力得到这个女人，这个鲁荡先生的女儿的。然而第一次交手就碰了壁，不但不能得手，反而差一点挨了满桌儿的打。后来，他变了一个方式，请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出面说，也遭拒绝，耿会长越是得不到满桌儿心里越是熬煎般地难受。耿会长就不明白，一个地位低贱身世坎坷的江湖女子为什么就看不上他这个有钱有势有威有望的堂堂会长，看不上他这个做过御厨来自皇帝身边的人，难道她不想荣华富贵，不想锦衣玉食，不想过人上人的生活？后来，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过来说，不是满桌儿不同意，而是董掌柜想留着自己用，耿会长就不相信，董掌柜一个瘫子，早就不能睡老婆了，那能把满桌儿留做自己用，还是满桌儿无视自己。耿会长发誓早晚要把满桌儿弄到手，即使弄不到手，也要想个法治治她。

  另一个方面，就是皇帝东巡的事。这件事也不是没有根由的，他是听儿子说的，儿子又是听皇宫里的人说的。皇帝东巡怎么了？皇帝是应该东巡的，皇帝是应该到文登来的，因为文登是大清的疆土，是皇帝江山社稷的一部分，是有着悠久历史的一个地方，是一方令人向往的文邦沃土，皇帝不该来看看吗？当年秦始皇都来过了，当今皇上不能来看看吗？那是皇上自己的土地啊！既然皇帝来是应该来的，那么为皇帝的到来做一些准备工作也是应该的，把文登的地方名吃送给皇帝尝尝也是应该的。即使是皇帝来得晚一点，即使就是皇帝不来，那么起码也是振兴了文登的饮食行业，弘扬了文登的的饮食文化，难道这还不是我耿会长的功劳，难道还不是我耿会长的贡献。可是最近县城里就有些风言风语，说皇帝东巡是没有影儿的事，说耿会长是骗人，说耿会长借皇帝东巡这件事为自己竞选商会副会长造势。耿会长就想，是谁造出这种舆论的呢，又是谁说的皇帝不东巡不来文登了呢？这些风声使耿会长很烦恼。正在他为此事心烦的时候，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给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商会娄会长与牟平商会的会长在满桌儿的花烟馆里说皇帝东巡是假的。这个消息使耿会长为之一震，也感到不寒而栗。他知道娄会长对自己有些看法，甚至有些不买他的账，他也知道去年竞选商会副会长时娄会长起了很大的阻力作用，他还记起了去年请客时娄会长那张阴沉的脸和提前离席的情景。他也知道娄会长与牟平商会会长的特殊关系以及牟平商会会长京城里有个做着三品大员的亲戚。怎么，难道娄会长要调查此事，要戳穿他的鬼把戏，要否定皇帝东巡这个现实。那么往深处说，娄会长是已经感到了他耿会长对他潜在的威胁，娄会长是要阻止他竞选商会副会长甚至会长，要把他的路全部堵死。想到这里，耿会长就感到问题很严重，很可怕，他甚至警惕起了娄会长，仇恨起了娄会长。他感到如果事情真得要闹得你死我活，必要时是应该对娄会长下手的。

  22

  董掌柜感到有些个对不起耿会长，耿会长帮助汤秀才打赢了官司，自己信誓旦旦地表示为耿会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不用说赴汤蹈火，就连耿会长提出让他做工作把满桌儿嫁过去的要求都不能满足，董掌柜感到很是丢面子，他知道耿会长肯定是不满意的，肯定是有意见的。年前耿会长急急忙忙地组织了一次包子品尝会，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把恒源的包子弄了个与恒聚包子平起平坐的地位，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董掌柜又像春天的回龙山山会之后一样，把一大堆的怀疑都加在了耿会长的身上。然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满桌儿又不是自己的闺女，性格又那样固执、刚烈，在这个问题上，恐怕就是自己的闺女也不行。他就是死活不嫁，你能有什么办法？无端中董掌柜对满桌儿就有了几分怨嗟。但不管怎么样，耿会长是不能得罪的，不用说耿会长为汤秀才的官司帮了大忙，仅仅就从耿会长管着自己这一点上也得罪不起，何况皇帝好来了，自己的包子还要靠皇帝来名扬天下呐，这一切能离开了耿会长吗？天赐良机，满桌儿从昆嵛山采到了一种蛇菇，使包子的口味产生了一种神奇的变化。那一天晚上，董掌柜就单独请来了耿会长，让他品尝用蛇菇做馅包的包子，耿会长吃后说，我他妈的这是在吃包子还是在吃仙药哟，我怎么有了一种上天的感觉。董掌柜就忙追问，耿会长，你说好还是不好？耿会长说，好，真是好极了，香丝丝的，凉嗖嗖的，你这是用的什么料？比原来的包子又好了十倍。董掌柜说，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知道徐掌柜是不是窃取了我调包子馅的秘方，包子的口味竟搞得跟我差不多，可我姓董的留着几手呐，想超过我嘛，那是不可能的。耿会长说，到底加了什么料？搞得这么神秘。董掌柜说，耿会长你别生气，这次的秘方我先不告诉你，这份包子就算你献给皇帝的一份礼，你只需让皇帝尝了，皇帝满意，我会把秘密告诉你的。耿会长说，皇帝吃了高兴，说不定把你带到京城里包包子呐。董掌柜见耿会长高兴，又陪着耿会长喝了几盅酒，喝酒中董掌柜又说，满桌儿的事，你别着急，我再慢慢地做工作，只要我的包子让皇帝尝了，我还不为你说话？耿会长听出董掌柜是以让皇帝尝包子做要挟，就觉得董掌柜真是个狡猾的东西。

  耿会长走了，董掌柜心有里有底了，耿会长一语定江山，他的包子超出原来的包子十几倍了，超出了自己的包子就等于超出了恒源的包子，这样一来，恒聚、恒源两家包子铺平起平坐的格局又被打破，恒聚又向前走了一大步，在县城的包子界又是独领风骚，说不定耿会长马上再召开一次包子品尝会，并将这一新的评比结果尽快公布到社会上去。这样，在皇帝到来之前，自己又算打了一个大胜仗，皇帝单独尝他的包子已是手拿把取了。

  这时，董掌柜对满桌儿就没有了半点怨嗟，不但没有怨嗟，反而十分感谢满桌儿，感谢满桌儿为了包子铺立了一大功。

  其实关于这件事，对满桌儿来说，完全是一种偶然。

  董常氏的病并没有好，满桌儿已经清楚地诊断出董常氏患的是痨病，很重的痨病。这样就必须下重药了，可是几味要紧的草药已经不多了，满桌儿就准备亲自出城采药。正在这时，昆嵛山的养鸡户来包子铺送鸡，他告诉满桌儿昆嵛山有很多的药材，而且就有几种满桌儿想要的草药。养鸡户还给满桌儿讲了昆嵛山中一个神秘的故事。养鸡户说，在昆嵛山南麓有一条深沟叫蛇菇沟。沟里长满了参天柞树，终年云雾缭绕，难见沟底。更奇特的是，每年春雨过后，沟里柞树上天然生出一种银针香菇，菇头如针尖大小，且洁白如雪，别看它小巧而药力非凡，食之能延年益寿，又能由老还童，故而被称作长生不老药。因此价格昂贵，每年的发菇期引来众多采菇者。传说，麻姑向王母娘娘献寿采的就是这里的银针香菇，当年麻姑为了防止外人来这里采菇还派了一种黄带蛇来守护香菇。养鸡户说，问题就出在这黄带蛇上。这种细长的黄带蛇，巨毒无比，咬人的技术高超，咬人时候腾空而起，似一条夺目的黄色飘带，缠绕在人的脖颈上，专咬颈项那中枢神经，叫人防不胜防。特别是春雨过后，它们全在有香菇的树上活动，盘踞在香菇周围，虎视端端地注视着外来者。因此，进山的采菇者必须具备驱蛇的手段，才能采到香菇，前几年，山里出现了一桩怪事，三瓣石村一个姓辛的男子为了采菇换几个钱为妻子治病，冒险进到了柞树沟，结果不小心被黄带蛇咬伤。奇怪的是这个姓辛的男子被咬后，口中没有白沫出现，或即刻死去，而是脸部变成了紫色，像在熟睡。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老辛被蛇咬后，始终昏睡不醒，一直睡了四十多天。在这四十多天里，老辛的身体慢慢发生了变化，这变化是从头部开始的，老辛往日那憨厚的目光不见了，黑黑的眸子里，竟放出了蛇眼的光亮，眼神像蛇一样，时刻在警惕着周围的一切动静。从脖颈起浑身上下变得和蛇一样的纹路，特别脊梁上那三道金线，颜色很森人。后来，老辛醒了，但老辛已不是原来的老辛，老辛浑身冰凉，老辛不会说话，老辛走路像蛇一样扭动，老辛变成了“蛇人”——-

  满桌儿被这个故事听得云里雾里的，她不相信人间竟有这样的奇事，满桌儿对养鸡户说， 你说的不是大鼓书吧？养鸡户说，怎么能是大鼓书呢，“蛇人”还住在三瓣石村，我们都见过，他老婆的眼都哭瞎了。养鸡户说，我还这么想，你是行医的，手艺又非常高，你能不能去见见这个“蛇人”，给他把病治好，这人怪可怜的，你如果能把“蛇人”治好，我宁肯白送一年鸡给包子铺。

  第二天，满桌儿就随着养鸡户进山了。她一方面是为董常氏采药，二是去见识一下柞木沟，三是看看能不能治一治“蛇人”。

  春天的天光好，春天的风好，春天的满桌儿心情更好。自从鲁荡先生去世后，满桌儿就一直在县城里待着，一等就是一年，那儿也没去，一天到晚忙，忙着开药铺，忙着开花烟馆，忙着为包子铺出谋划策，忙着照顾董掌柜，忙着为董常氏治病，忙着应酬那样大大小小的事儿，忙着对付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儿，她就整天那样在城里忙着，她甚至忘记了城外，忘记了城外还有一片世界，忘记了自己是从城外走进来的。偶尔到了城外，她感到天开阔，地开阔，心也开阔，她感到城外比城内好多了，清朗多了，她的心情也舒服多了。特别是随着养鸡户慢慢向昆嵛山深处走去，她就更感到她进入了一个片神秘的境界，一片世外桃园。

  满桌儿的家在黄河岸边，那里没有高山，没有森林，只有一片黄黄的平原。到了文登，赶文登的回龙山山会，她也没有感到文登的山有什么大的气势，因为回龙山以及周围的山都是一些不太突出的丘陵山脉。但在包子铺里汤秀才给他讲过昆嵛山。汤秀才说，昆嵛山横亘文登、牟平、乳山三县交界处，峰峦连绵百里，山势盘回曲折，林深谷幽，山青水碧，风景秀丽。据神话传说，海上仙山蓬莱、瀛州、方丈就是由昆嵛山脉派生出来的。北魏史学家崔鸿曾在《十六国春秋》里把昆嵛山称为“海上诸山之祖”。汤秀才说他的家就在牟平那边的昆嵛山里，他是最熟悉昆嵛山了，他就给满桌儿讲了许多昆嵛山的风景名胜和历史掌故。诸如九龙池、王母娘娘洗脚盆、泰礴顶、三瓣石、无染寺、烟霞洞。汤秀才还送给了满桌儿一本《本草纲目》，汤秀才说，《本草纲目》里的许多草药昆嵛山里有。从那以后，满桌儿就对昆嵛山充满了向往。董掌柜进了一趟昆嵛山之后也跟满桌儿讲了他的感受，这就更增加了满桌儿对昆嵛山的神秘感。如今她终于有机会进入昆嵛山了，去亲身领略和感受昆嵛山的壮美风光了。

  在昆嵛山，满桌儿看到了巍峨的山峰，茂密的森林，清澈的涧流，飞翔的林鸟，奔突的野兽，稀落的人家和遍布的寺院道观，满桌儿就像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她就想沉睡在这昆嵛山里，把自己埋葬在这昆嵛山里。养鸡户领着满桌儿经过了两处地方，一处是葛子沟，一处是王母娘娘洗脚盆。葛子沟是两道山梁间的一条深沟，沟面被一种叫葛子的藤蔓植物攀满覆盖住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网络，像人工编织的一样，人在上面走，水在沟底流，哗哗的流水声清晰可闻。沟两岸 是参天的古树，树下是紫紫的山葡萄花和黄黄的葛子花。养鸡户引着满桌儿在葛子沟上走着，满桌儿有些害怕，养鸡户说，不要紧的，掉不下去，我们山里人都在上面走。满桌儿就大胆地走起来，只觉得脚下暄暄的软软的绵绵的，走起来富有弹性，富有质感。满桌儿就感到昆嵛山太神奇了。满桌儿就轻轻松松地走着，心里回味地走着。她想，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葛子沟，一辈子也没有走过这样的葛子沟。在王母娘娘洗脚盆，满桌儿看到是另一幅景象。在一道幽深的山谷里，两边异峰突兀，峭壁如切，谷底溪流蜿蜒，忽然谷底出现一片开阔的地方，在那里有一个形似水盆一样的深溪，将上游流来的溪水全部收入“盆中”，“盆沿”向四周延伸好几米，“盆中”溪水清澈透明，若有若无。一种奇特的白色的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像鸟的羽毛在飘动。溪边的石头上镌刻着“王母娘娘洗脚盆”的字样。满桌儿站在溪边，既看这神奇的溪水，又看谷顶的天云和盘旋的山鹰。这时又有一阵山风吹来，满桌儿感到自己的五腑六脏都被这山风滋润透了。养鸡户说，桌儿姑娘，脱下鞋，洗洗脚吧，洗 过之后会一辈子不招脚病的。满桌儿笑着说，那是王母娘娘洗脚的地方，我们一个凡人怎么能随便洗 ，就跟着养鸡户走。

  养鸡户领着满桌儿来到了三瓣石村，满桌儿就看到村后的山上有一块数丈高的巨石从顶部均匀地裂成三瓣，像一朵初绽的莲花。养鸡户就给满桌儿讲了三瓣莲花石的神话传说，听得满桌儿如醉如痴。养鸡户领着满桌儿来到了“蛇人”家里，“蛇人”的老婆已经双目失明了，“蛇人”的眼里却放着幽蓝的光，满桌儿用手摸了摸“蛇人”的身体，果然冰凉无比。养鸡户告诉“蛇人”和他的老婆，满桌儿是个很有名的女郎中，她想给你们治治病。“蛇人”的老婆一听，跪倒就哭说，她咋天晚上梦见到了菩萨，她知道她丈夫的病有救了，结果今天就来了女郎中，她求满桌儿千万治好她丈夫的病。满桌儿仔细地观察了“蛇人”，但她无能为力，她治不好“蛇人”的病，她父亲从来没跟她说过有“蛇人”这种病，她也从来没有治过“蛇人”。她就扔下点碎银子给“蛇人”的老婆，然后走了。走到门口时，听到了“蛇人”的老婆撕心裂胆的哭声，“好心的菩萨你救救我的丈夫吧！”听了这样的哭声，满桌儿就一阵心酸。

  满桌儿在去养鸡户家的路上，又进无染寺烧了香，并施舍了一些银子，晚上就睡在养鸡户家中。可是满桌儿怎么也睡不着，“蛇人”那奇怪的样子，“蛇人”老婆那撕心裂胆的哭声，强烈地震撼着她的心，撕扯着她的心，她想，一个行医的人，一个以普救苍生为已任的人，眼看着一个痛苦的病人却没法医治，这还有什么颜面在江湖上闯啊！满桌子想，回到县城后马上到外地请教名医，找到医治“蛇人”的方子，救他们一家。第二天早上，无染寺一位刚云游至此的高僧来到养鸡户家里，向满桌儿献了一付治“蛇人”的药方。他要满桌儿用山菊花烧水放到缸里把“蛇人”浸泡起来，每次浸泡八个时辰，再把他提出来用被子包起放到热炕上烘烙，然后让满桌儿不间断地向他口里吐气。那位高僧说，这样做到来年阳春时，“蛇人”一定能恢复如初。高僧还献给满桌儿一付避蛇的药，高僧说，你到柞木沟采银针香菇时，身上喷了这种药，黄带蛇不会咬你的。高僧说完，还未等满桌儿感谢，就向无染寺走去。

  满桌儿按照高僧说的法儿给“蛇人”治，果然见效，第一天身体就有了一些热气，眼睛也有了正常的光芒，满桌儿就在“蛇人”家里住下来，一边为“蛇人”治病，一边为董常氏采药。

  满桌儿是在进山后的第七天进柞木沟的。那时“蛇人”已经有了很大的恢复，满桌儿也怕老不回去董掌柜和董常氏惦念，关键是头一天晚上下了一场透雨。满桌儿向“蛇人”流露出要去见识一下柞木沟的想法。第二天早上“蛇人”便带路前往，满桌儿用高僧提供的药方煎了药，喷洒在“蛇人”和自己身上，然后去了柞木沟。

  柞木沟，那真是一条神奇的沟。那是藏在昆嵛山山中的一座山，那是藏在昆嵛山深沟中的一条沟。满桌儿随着“蛇人”翻过了一座座山，涉过了一条条河，穿过了一道道密林，走过了一片片草丛，才来到了柞木沟的。那是多么幽深的一条沟啊，那是人迹罕至的一条沟啊，沟中长得全部是参天柞树，这是一种营养丰富的树种，是一种愿意为他物提供营养的树种，是一种容忍寄生物也愿意为寄生物提供方便的树种，所以菌类才愿意在柞树上繁殖，蘑菇才愿意在柞树上生长。柞树遮天蔽日，密密丛丛，有雾气在树丛中升腾，有湿气在树丛中飘游，有阴气在树丛中流布。这就成了一个阴暗的树丛，恐怖的沟壑。“蛇人”领着满桌儿在树丛中停下，“蛇人”将手指指向了树上，树下，满桌儿看到了黄带蛇，看到了银针香菇，满桌儿幸福了，满桌儿陶醉了——-

  满桌儿将治“蛇人”的法儿教给了“蛇人”的老婆，满桌儿又留下了一些银子，满桌儿告诉“蛇人”和他的老婆，过些日子她还会回来的。满桌儿就带着为董常氏采的草药和从柞木沟采来的银针香菇回到了县城，回到了包子铺。满桌儿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董掌柜和董常氏，满桌儿又建议董掌柜用银针香菇，不，用蛇菇包包子，果然恒聚的包子又出现了奇迹。

  23

  五月里的县城，已经是一派明媚的春光了。抱龙河两岸的杨柳已是绿盈技头，柳絮飘飞，树下的野花也开得一朵比一朵奇丽、娇艳。县城人就觉得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些，来得暖些，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然而皇帝巡视的事终没有一点消息，半点消息也没有，县城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耿会长，而耿会长却若无其事似地依然谈笑风声，依然尽心尽责地管理着县城的饮食业。说话他也不再提出皇帝巡视的事，人们也不好问他。时间一长，人们对此就淡漠了，人们想，皇帝来也罢，不来也罢，总归我们是小县城里的人，即使皇帝来了，也不能把我们带回京城，封个三品四品的，弄不好一件事做得不好反而被皇帝诛杀了呐。还不如远远地躲着好。于是县城人不再有什么企盼，依旧延续着他们平平庸庸的灰色的生活。

  然而，在一天的傍晚里，县城的街道上响起了锣声，是县衙的差役过来了。差役喊道，各家各户，各店铺和商户，县城所有的百姓都听着了，明天山东巡抚大人要来本县巡察，大家都要守法买卖，安守本分，不得滋扰生事，扰乱治安，还要把各自店铺好好收拾干净，说不定巡抚大人还要深入到店铺来私访呐。

  锣声和差役的吆喝声在街道上慢慢地消失了，而董掌柜的心里却沸腾开了。他似乎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皇帝要来，真要来，山东巡抚只是为皇帝的到来打前站，那么，文登县历史上一个重大事件就要发生了。这个县城是有着悠久的历史的，也曾经来过大人物，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东巡曾路过这里，还在县城东面小山上召集文人为秦朝歌功颂德，山顶上至今还留下一个召文台的古建筑。从那以后再没有大人物来过。乾隆年间，本县出了个大官徐士林，官至江苏巡抚，深得乾隆皇帝的信赖。乾隆几次想到徐士林的家乡文登来巡视，徐士林怕给家乡的老百姓增加负担，都巧妙地挡了驾。董掌柜和文登人都知道徐士林当年是“三挡皇驾”。一挡皇驾是在徐士林做安庆知府的那年春天，乾隆皇帝下河南到过安庆知府，第一次提出要徐士林陪同他到山东老家巡视。徐士林一听，就想到家乡贫穷困苦的父老乡亲，怎么也不能让皇帝再去作践他们。徐士林便对乾隆说，登州景色最好看的是秋天……说着，便把胶东的秋景绘声绘色地给乾隆说了一番，乾隆准奏，说秋天一定前往。到了秋天，徐士林进京述职，乾隆又想起游登州的事。这事徐士林并没有忘记，早有准备，便启奏皇上说。为皇上驾临，我最近回了老家一趟，没想到那里水旱虫风，四灾为患，庄稼颗粒不收，百姓流离失所，路毁桥断，车辇难行，圣上请看。说着，从怀里拿出特意准备的一个猪尾巴大的小萝卜，双手呈在乾隆面前，说，这是我在老家文登爬山下拔的一个最大的萝卜，可见那里的灾情是何等严重，望圣上暂缓东巡登州为宜。乾隆听了，自然不想在这个时候去了，当即准奏，同时下了诏书，救济登州灾民，其实那年登州那地方是个好年景。这是二挡皇驾。三挡皇驾发生在徐士林做江苏巡抚的时候，乾隆三次下江南。在江宁府，乾隆又对徐士林说，我漫游了不少举国闻名的名山大川，就是没到过你的家乡文登爬山和留有秦始皇遗迹的成山，深为遗憾。徐士林听了，知道乾隆又要提出东巡登州的事了，便深思了一会儿，非常惋惜地说，原来皇上东巡臣下的故里，是想到爬山一游，那真是皇恩浩荡，可惜家乡黎民无福接受，那爬山万岁是万万去不得的。乾隆皇帝没有觉察徐士林是在变着法儿哄他，便问，你那爬山为何我就去不得？徐士林说，山道崎岖，车辇无法通过。乾隆说，那我就步行而上。徐士林说，圣驾难保，谁敢伴驾前往？乾隆听罢，心里不悦，生气地说，文武百官，满朝皆是，还愁没人保驾？再说，到你故里一游，难道你也不陪？徐士林知道这圣怒难犯，但心里并不发慌，平心静气地对答道，陪伴圣驾，臣不怕赴汤蹈火，可是那爬山不仅难上，那时间，也怕皇上耽误不起。乾隆说，上个爬山，难道还要三年五载？徐士林说，三年五载不行，圣上请听当地一首民谣，乾隆侧了耳朵，徐士林念道：爬山爬山，一爬九年，俯首摸地，仰首摩天，要是踏蹭脚，就掉进了金粉湾。念过民谣，徐士林又解释说，那金粉湾是爬山下的一个无底深渊，假若掉下去，神仙也没法救了。乾隆皇帝听了，吓了一身冷汗。不过他还是倒驴不倒架，硬充好汉说，不去了，我倒不是怕掉进金粉湾，就是九年的工夫耽误不起。其实爬山是文登南部一座很平常的小山，徐士林却把它夸张成一座危峻的高山险岭。董掌柜想，徐士林当年是为了免除家乡的负担而挡了皇驾，徐士林是好心，是苦心，是爱乡之心。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文登的百姓不但不怕皇帝来，而且一门心思盼着皇帝来呢。当年的秦始皇来文登，文登的老百姓没有死，都活下来了，还留下了一个召文台，当今的皇上来，文登的老百姓也照样死不了，也能留下一个什么台或者阁的，说不定皇帝高兴了还能金口玉牙一开免了文登的税赋呐，如果是那样，那不是天大的好事，千载难逢的机会吗。关键是皇帝的到来，给县城饮食业的发展带来了机会，因为当今皇上爱吃民间小吃，耿会长也说过，皇帝来时要品尝文登的民间小吃，要对好的民间小吃封号御名。董掌柜就想到了自己的包子，想到自己包子铺的曲曲折折，起起落落，想到自己的包子在满桌儿的帮助下终于又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耿会长也给了很好的评价。这次皇帝来，再也没有别的包子能超过自己的包子了，被皇帝品尝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或者说越来越有把握了。如果真是有幸那样就好了，就了却了自己一辈子的一个心愿，自己就是死了，也能闭得上眼睛了。想到这里，董掌柜心里就异常地亢奋，他马上让黑大汉背着急急来到了包子铺，亲自向小儿子做了安排部署，做好迎接巡抚到来的准备。

  董掌柜做梦也没有想到县衙的书办会亲自来到他的包子铺。书办说，昨天巡抚大人在知府大人的陪同下来到了本县，巡抚大人是个很谦逊很平和的人，他十分关心体察民情民生，他听说本县地方小吃很有名气，就鼓励咱们要好好地扶持，发展饮食行业。饮食行会的耿会长和知县大人就向他推荐了你们恒聚和恒源两家包子铺的包子，巡抚大人表示愿意尝一尝，知县大人命你们两家包子铺今天务必各蒸上一锅上好的包子。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我刚才已经去通知了，现在正式通知你。中午的时候我亲自来取，你可千万不得马虎，这可是送给巡抚大人吃的包子，一旦出了差错，可是杀头之罪啊！董掌柜说，你就放心吧书办，我一定全力办好，不会出差错的。

  书办走了之后，董掌柜就异常地高兴起来了，他想一切都是那么事随人愿地安排，巡抚大人来了，耿会长和知县果然推荐了我的包子，巡抚大人吃得好了，还不向皇帝禀报，那么下次皇帝到来不吃我的包子又吃谁的呢？高兴着的董掌柜眼前就出现了一种幻觉，皇帝的车辇已向县城驶来，不，直接向包子铺驶来，威仪天下的皇帝说，董掌柜，朕要亲自品尝你的包子，请速速呈上……董掌柜眼前就出现了一片煌煌的景象，在煌煌中，他又看到了那金黄色的麒麟，他想，在这个时候，麒麟来干什么呢，难道它又来要我的腿？但麒麟只一闪就消失了，董掌柜就陶醉在煌煌的景象里。

  幻觉消失后，董掌柜心里又有些不悦，他记起刚才书办说得明明白白，耿会长和知县大人向巡抚大人推荐的不单单是他恒聚包子铺一家，还有恒源包子铺。董掌柜就有些纳闷，自从满桌儿用了银针香菇调馅以后，恒聚包子铺的包子又超出了恒源包子铺，而且超出了远远一大截，这个，耿会长都是知道的，也表过态的，只差没开会通报了。事实上在县城的包子界，恒聚仍然是第一，老大，巡抚大人作为皇帝东巡打前站的人，只尝一份包子，一份最好的包子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推荐两份呢，而且是他的竞争对手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就不知耿会长这算盘是怎么打的？董掌柜转念一想，没有低显不出高，没有小显不出大，没有差显不出好，没有劣显不出优，这可能就是耿会长的良苦用心，他是想让巡抚大人先尝尝恒源的包子，然后再尝我恒聚的包子，这样就更能显示出我恒聚包子的不凡、神奇来。想到这里，董掌柜心里就十分感谢耿会长，但他心里还是不放心，他知道这种时候，徐掌柜也会红眼的，也会疯狂的，也不会自愿甘拜下风的，说不定他还会想出什么别的鬼点子来与自己再争一个高低呐。董掌柜想，争吧，斗吧，还是那句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有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我有我的独到之处，我千方百计把我的包子包好就是了。

  不管怎么样，董掌柜觉得此事还是大意不得，马虎不得。他把小儿子、满桌儿、周小子、黑大汉叫到跟前，面授机宜，陈述利害关系，然后分头进行准备。董掌柜让小儿子一样一样亲自把关选料，他让黑大汉亲自到东大井挑水。多年来，恒聚包子铺和面和蒸包子一直用的是县城东大井的水，这口井也是奇。当年县城南寺的一位高僧，坐在东大井的上面休息，他听到了地下的流水声，他让人在这里打井。县城人便按照他的指点打井，可是打到两丈深并不见水。高僧说，赶快砌井壁，砌晚了就来不急了。人们按照他的要求砌好了井壁，高僧又命人刨开井底西北方向一块石硼，结果井如泉涌，很快注满了井桶。这井水很奇，旱天不减，涝天不增，始终离井面二尺。井水呈白浆色，县城人称为白浆水，阴凉，清澈，纯净，甘甜，可治口臭、眼疾。县城人就用这井水做豆腐，酿黄酒，烧酒，制醋，味道皆不一般。董掌柜受了这些的启发，就试着用东大井的水和面和蒸包子，包子的味道果然不一般，今天他让黑大汉亲自去东大井挑水，用的不仅仅是奇水，还有黑大汉这个奇人。董掌柜让周小子拿出最高手艺来和面揉面。周小子经三出三进恒聚包子铺之后，对董掌柜已是无限愧疚和感恩戴德了。他决心从此以后对董掌柜效犬马之劳。多年来恒聚包子铺一直用的就是大水泊吴二哏子的面粉，那面粉本来就好，包包子又专取它的头遍细面，面白，面细，韧性大，再加上揉面师周小子的高超技术，揉出的面细腻，绵软，柔润，包出的包子晶莹、白嫩、香馨。今天他知道他肩负的使命不同一般，便使出浑身的解数，把面团揉得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董掌柜让满桌儿精选最优等的银针香菇，亲自调馅。一切准备停当之后，董掌柜又亲自动手包包子，亲自监督烧火。不 到中午已蒸好了一锅包子，董掌柜亲自尝了一个，皮软菜嫩，满口喷鲜。随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麻凉馥香之气沁人心腑，使人感到奇妙无比，如入仙境。董掌柜心里想，这样的包子，巡抚大人吃了不叫好才是怪事呢。

  下午，董掌柜稳稳地坐在包子铺的柜台前，他在等待着消息。

  自从书办把包子取走，董掌柜心里就没有平静过。他甚至一直在激动着。上午书办来时简单地介绍过巡抚大人的情况，他很快就对巡抚大人产生了一个很好的印象，他感到巡抚大人是个清官，是个廉吏，是个体察民情，善解民意的大官，是一个像任过江苏巡抚的本县人士徐士林大人那样的百姓拥戴的官一样。巡抚大人吃了自己的包子，一定会赞不绝口，大加赞赏，说不定还要亲自来到包子铺，登门褒奖一番呐。

  董掌柜就这样想着这些许许多多的事，慢慢地竟然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以至于县衙的差役闯进来，他还不知道是那里的事，倒是黑大汉感到情况不对，问，你们这是做什么？做什么？差役说，做什么？奉知县之命前来捉拿你们董掌柜。黑大汉辩驳道，我们掌柜怎么了。差役说，你们掌柜犯了欺官之罪。抡起绳索就要绑，董掌柜却被惊醒。董掌柜说，诸位官家有什么吩咐。差役说，请董掌柜跟我们走一趟，知县大人堂上等着你呐。说着拖着董掌柜就要走。黑大汉说，我们董掌柜不能走，我背他走。黑大汉便躬身蹲下背起了董掌柜，跟着差役走出了包子铺。这时，包子铺的门前就聚集了许多人，人们不明白，好端端的董掌柜为什么要抓。

  县衙对董掌柜来说已不陌生。帮助汤秀才打官司，他数次去过县衙，但真正在县衙里过大堂，而且是过自己的大堂却是第一次。董掌柜由黑大汉背着进了县衙的大堂，??堂很空阔，很阴冷，很威严，一面大鼓在堂前放着，一群衙役分列两旁，各种刑具摆在一边，知县大人高高坐在大堂之上，知县头上是四个大字“明镜高悬”。

  知县大人就习惯地把惊堂木一拍，威严地喊道，大胆包子铺董掌柜，见了本县为何不跪下？

  黑大汉就大着胆子说，俺掌柜腿有毛病，没法跪。

  知县又拍了一下惊堂木，说，大胆刁民，你是他什么人？

  黑大汉说，俺不是刁民，俺是董掌柜的伙计，俺掌柜常年都靠俺背着，俺是他的两条腿！

  周围的差役就感到今天大老爷审问的人很有意思，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放松。

  知县的表情却不放松，知县要的是他大老爷的威严。知县说，不能跪就坐在那里，总是不能在大堂上背着。

  黑大汉就将董掌柜放在地上，董掌柜就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知县又是惊堂木一拍，大胆包子铺董掌柜，你可知罪吗？

  董掌柜尽管是第一次过大堂，但董掌柜却并不害怕，因为他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没有什么可怕的。董掌柜就说，县大老爷，小人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

  知县将惊堂木机械地拍了一下之后，就数落开了。知县说，巡抚大人到本县巡察，这是本县民众的福份与荣耀。本官闻知你的包子质量好，名声大，就向巡抚大人推荐了你的包子，让巡抚大人和知府大人尝一尝，这是本官对你的抬举与奖赏。谁知你欺官罔上，竟然在包子里包上了馊了的馅，弄得本官在巡抚和知府大人面前无地自容。巡抚大人是朝廷命官，手握尚方宝剑，你这样做是欺诈本官，藐视朝廷，还说不知犯的是什么罪，来人呐，给我打。

  差役们正要打，黑大汉忽然大喊冤枉。黑大汉说，自从接到书办的指令，我们掌柜亲自到灶间选料，调馅，包包子，半点没敢马虎，包的是最好的包子，怎么能出来馊馅呐，你们这是冤枉我们的掌柜啊。黑大汉说完，便不停地磕头。

  董掌柜听了知县的话，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是遭了恶人的算计，心里倒坦然起来。他制止了黑大汉的辩解。

  知县并不理睬黑大汉的辩解，只是问董掌柜招是不招？

  董掌柜说，我绝对没做出对不起县大老爷的事，让我招什么？县大老爷爱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吧。

  知县反复问招还是不招，董掌柜也都是这么一句话。

  知县大概觉得对这样一个瘫痪之人用刑也有些残忍，便吩咐差役把董掌柜关进大牢。

  黑大汉一听要把董掌柜关进大牢，忙说，俺也进去。知县问，你进去干什么，黑大汉说，俺和掌柜早已经是一个人啦。在大牢里俺好背着他拉尿啊！知县就命人将黑大汉也锁进大牢。

  24

  董掌柜关进了大牢，恒聚包子铺并没有倒闭，董掌柜的小儿子在苦苦地支撑着，董掌柜的小儿子仿佛是在一夜之间找到了自己当家的感觉。前些日子，他和卖包子的小露谈情说爱，疏忽了对包子铺的管理，出现了不少的纰漏，给包子铺造成了一定的影响。父亲批评了自己，自己心里还有些不太服气。现在好了，父亲蹲大牢了，顶梁柱没有了，哥又因为不争气被爹逐出了家门，毫无疑问包子铺得靠自己撑着了。于是，董掌柜的小儿子一方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仔细地管理着包子铺，一方面找关系托门子搭救父亲。小露也哭得泪人似地找到董掌柜的小儿子承认自己的不是。董掌柜的小儿子就对小露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也不是承认错儿的时候，你现在要紧的是好好卖你的包子，并在外面打探一下消息，要好好地帮助我，小露便擦干了泪水，点点头。

  当董掌柜的小儿子在感到自己支撑着这个包子铺有些吃力的时候，满桌儿就来到了包子铺。她来安慰董掌柜的小儿子，也帮助包子铺干点活，董掌柜的小儿子就很感激。董掌柜的小儿子对满桌儿有一个逐渐认识和了解的过程。当鲁荡先生死后父亲把满桌儿留下时，董掌柜的小儿子没有自己的考虑和想法，他感到那是父亲对满桌儿的同情和怜悯，而人都是需要有同情怜悯之心的，何况满桌儿又那么可怜。后来，母亲流露出让满桌儿给他当媳妇，董掌柜的小儿子就有些想法了。他看到满桌儿漂亮，也承认满桌儿漂亮，但他总感到满桌儿是个野性太大的女人，况且还会轻功。董掌柜的小儿子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没有多大能耐和本事的人，他羡慕父亲，崇拜父亲，他认为父亲是个英雄，是个奇人，而自己比父亲总是差着十万八千里，自己永远也赶不上父亲的。像满桌儿这样的女人，他是无法与其匹对，也是驾驭不了她的，他应该找一个与自己能力差不多，甚至比自己能力低下的人，所以他果断地回绝了母亲的提议，并最终同小露建立了关系。后来，他发现对满桌儿的看法是有偏见的。满桌儿尽管走过江湖，但满桌儿的内秀大于她的野性。她精明，强干，善良，有主见。她开药铺，开花烟馆，照顾父亲，照顾母亲，帮助经营包子铺。特别令他敬佩的是，她不畏权势，不攀富贵，耿会长多次表示要纳她为妾，她断然拒绝。她尽管开着药铺和花烟馆，但在包子铺的经营上她是做出了大贡献的。特别在与恒源包子铺徐掌柜的竞争中也立了奇功，她利用只身去昆嵛山柞木沟采集的银针香菇包包子，使得包子铺在与徐掌柜的竞争中又一次出奇制胜。于是，她对满桌儿就充满了敬意。满桌儿告诉他要挺住。满桌儿还说，董掌柜出事肯定是被人算计，等事实澄清后，董掌柜会回来的。董掌柜的小儿子听了满桌儿的话，心里就坚实了许多。

  然而就在这时，董掌柜的大儿子找上门来了。去年冬天，董掌柜的大儿子被董掌柜逐出了家门，但董掌柜的大儿子并没有离开县城，他也不可能离开县城，离开县城，他的生计就更没有着落了，他就在县城里混着，但他不敢到包子铺来，怕见到爹那双鹰一样的眼睛。这次听说爹进了大牢，他认定爹必死无疑。那样一个瘫痪的身子，怎能经得起牢狱之灾。而爹死后，那包子铺不就全部归了弟弟了吗？董掌柜的大儿子觉得不应该也不能让弟弟独吞了这份财产。于是，在那天晚上，董掌柜的大儿子就幽灵一样地飘到了包子铺。兄弟俩就在包子铺里见了面。提起爹，小儿子眼泪涟涟，而大儿子却幸灾乐祸。小儿子说，你这阵子混得不错吧？大儿子说，我都快饿死了。小儿子说，那是好吃懒做的下场。大儿子说，爹死了，这包子铺应该分一半给我。小儿子说，爹还没死呐。大儿子说，过不了几天，爹就会死在大牢里。小儿子说，即便爹死了，包子铺也没有你的份儿，爹已经给了你十亩地，让你经管，而你并没有经营好，包子铺从来就没让你沾边。大儿子说，我不管，反正包子铺我要分一半。小儿子说，那是不可能的。大儿子说我非得分一半不可。小儿子说，我一分也不分给你。

  正在二人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被小露听见了，小露就过来帮助小儿子说话，并指责大儿子。大儿子就火了，对小露大声骂道，你这个小妖精，你出上你那你小骚×，变着法儿魅俺的弟弟，你的目的就是来分俺包子铺的财产呀，你这个小娼妇！小露就骂大儿子是个二百五，是个赌徒，是个无癞！大儿子举手要打小露。这时，值夜的伙计周小子闻声赶来了，三个人一起赶跑了大儿子。大儿子临走时说，走着瞧。

  董掌柜的小儿子就把包子铺看管得更紧了，生怕出了什么事儿。第二天，汤秀才从牟平县那边赶来。董掌柜的小儿子见了汤秀才就哭，小儿子刚要向汤秀才说爹的事儿，汤秀才就制止了。汤秀才说，包子铺里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就是为这事来，我要在你这里住几天，帮你照看一下。董掌柜的小儿子就忽然觉得有了主心骨儿。要安排汤秀才到柜台上去坐，汤秀才说，我仍旧住在我原来住的那间房子里，有什么事就到房间里去找我。汤秀才又问托过什么人没有，董掌柜的小儿子就说，托过不少人。汤秀才又问，托过耿会长没有，董掌柜的小儿子说，耿会长去了即墨，看望他的亲戚去了。汤秀才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耿会长走得真不是时候，看来这事要费一番周折的。

  第三天，包子铺来了一个神秘的人，一身福相的人。虽然穿着朴素，但朴素的着装却掩饰不住其高贵的气质。来人并不急于买包子，而是在包子铺里外转了转，十分留心地巡视着。董掌柜的小儿子觉得来人不一般，就到客房里把汤秀才叫了出来，汤秀才也觉得来人衣着、气质、行为都不一般，就示意董掌柜的小儿子递一杯茶水上去，来人却不接茶水，说要买一盘包子。董掌柜的小儿子就着人端了一盘包子过去。来人接过包子，坐下来吃。董掌柜的小儿子和汤秀才就在一边悄悄观察，来人吃包子并不像有些客人一样，像是十分饥饿的样子，拿起来就吃，吃得狼吞虎咽，而是先将包子一个个地端详一番，像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样仔细认真地玩味着，当感觉到玩味得差不多了，这才搛起一个，轻轻地咬了一口，于是那股包子的汁汤就准确无误地喷溅到他的喉头上，来人幸福地哦了一声，便开始了轻轻地咀嚼，当把第一个包子的皮和馅咀嚼得足够细之后，才慢慢地吞咽下去。能感觉到，当来人把包子吞下肚里之后，脸上是一种很好的表情，然后，开始咬第二口。咬过几口之后。来人还会认真地看一下包子里的馅，像是在探究什么奥妙，看过之后，仍旧放在嘴里咬着。来人吃过这盘包子，用了整整一个时辰。他知道董掌柜的小儿子和汤秀才在一旁悄悄地观察着自己，他却不计较，始终是慢吞吞地吃着。吃完后，自言自语地感叹道，好包子呀，名不虚传的好包子哟。来人吃过包子后付了钱，仍旧不走，竟到柜台上与董掌柜的小儿子和汤秀才攀谈起来。来人问，听说你们包子铺的董掌柜进了大牢。董掌柜的小儿子就细说了分晓，并一再说自己的爹冤枉，本来是包了很好的包子，怎么就会出现馊了的馅呢。来人问，你们的包子除了包子口味很独特之外，再有没有其它与众不同的地方。董掌柜的小儿子想了半天想不起来。汤秀才说，有的，有的，县城里别的包子铺的包子都是右褶，唯有我们的恒聚包子铺的包子是左褶，褶是自右向左捏的。来人眼睛一亮，说，能再拿两个包子给我吗。董掌柜的小儿子说，能，便去亲自拿了两个包子来。来人接过包子，用布包好揣在怀里，说了声谢谢，然后走了。

  五天以后，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又出现在县城的街头上。董掌柜被释放了。与董掌柜一起释放的还有黑大汉。董掌柜的释放，多亏了巡抚大人。那天中午巡抚大人吃到了包有馊了馅的包子，巡抚大人并没有发作。倒是知府大人和知县大人吃不住劲了，他们怕此事影响了自己的仕途，于是知县就把董掌柜捉进了大牢。巡抚大人是偶尔听说知县办了恒聚包子铺董掌柜案的。巡抚大人就微服私访了恒聚包子铺，并亲口尝了恒聚的包子，与那天中午吃到的包子绝不是一个口味。而且还掌握了恒聚包子的独特标记——左褶。巡抚大人回去后，用恒聚包子与那天中午吃的包子相对照，果然不一样，恒聚的包子是左褶，而那天中午的包子是右褶。巡抚大人顺藤摸瓜，严厉追查那天中午包子的来历，结果查到了恒源包子铺徐掌柜的头上。那天的包子是恒源的包子，恒聚的包子被恒源掉了包，并包上了馊了的馅。结果，书办和徐掌柜一起抓进了大牢，而董掌柜和黑大汉则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巡抚大人还在县里亲自审了不少案件，也平反了不少冤假错案，为民做了主，为百姓申了冤，巡抚大人还亲自赶到恒聚包子铺，为恒聚包子铺题写了“山东第一包子”的匾额。于是巡抚大人就在县城里留下了很好的口碑。在巡抚大人离开县城那天，县城人都打起了万民伞，为巡抚大人送行。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由黑大汉背着，走在了人群的最前头。

  25

  董掌柜开始并不知道自己出了大牢的同时，徐掌柜又进了大牢，是后来小儿子跟他说的。小儿子在说这件事的时候，牙根儿恨得嘎嘎响，他想爹听了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时一定会欣喜若狂的。那知道董掌柜不但不高兴。反而把脸阴沉下来。董掌柜想了许多。关于巡抚大人品尝包子这件事，董掌柜提前已有些预感。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他和徐掌柜会有些事事非非的。因此，也有了一些提防。包子蒸好后，他亲自交给了县衙的书办，并向书办做了认真的交待。他看到书办是一副满意的神色，也看出书办是一个很正派很善良的人。作为他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没想到还是出了事，出了大事，出了引发牢狱之灾的大事。他对徐掌柜也估计不足，他原来以为，为了竞争，徐掌柜会在自己的包子上下功夫出奇招的，糟蹋别人，最多说点坏话而已。没想到，徐掌柜把功夫完全下在算计别人上，而且买通了县衙的书办，搞了调包计。可见徐掌柜为人是何等阴险狠毒，同时又是何等的神通广大。自己就没有想到书办这个环节，就没做好这步工作，结果就出了事。好在巡抚大人是个好人，是个青天大老爷，否则，自己还真被徐掌柜算计死了。董掌柜转而又想，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徐掌柜干出这样又黑又毒的事，说明徐掌在包子铺的经营上已经走投无路了，已经黔驴技穷了，他已疯狂到了极点，他已经没有招数了，他的包子铺的气数已经尽了，他已经不堪一击了。在这个时候，我要拿我的高招来，显示出我的肚量来，在危难之际拉他一把，救他一次，如果他肯于回头，走正路，我就帮他一把，促他一下，如果他再来斜的，跟我玩，跟我斗，那我就跟他玩，跟他斗，他玩得是斜的，我玩的是正的，他斗的是阴谋，我斗的是智慧。他已经没有招数了，而我还有好几手呐。满桌儿会给我想出新的招数来的，汤秀才会给我想出新的招数来的。我董某人是个奇人，满桌儿是个奇人，汤秀才是个奇人，黑大汉是个奇人，有这么一帮子奇人经营着包子铺，还怕你一个恒源包子铺吗，还怕你一个徐掌柜吗？他离开小儿子，悄悄地走进了汤秀才的房间。汤秀才回来他是知道的，他知道汤秀才是会回来的，而且知道会在他危难之际回来的。他如果看不到汤秀才这一点，就不会与他有如此深的交情的。董掌柜对汤秀才说，对徐掌柜，我们不能落井下石，应该去搭救他。汤秀才抬头望着董掌柜。董掌柜继续说，徐掌柜尽管多年来与我是竞争对手，但并没有深仇大恨，再说同行竞争也是正常的，同行是冤家嘛。这次的事情，他的手段是忒毒了些，但毕竟没有干杀人放火的事。无非是让我和黑大汉蹲了几天大牢，让我们尝了尝牢狱的滋味，其实县衙见我是个瘫子，也没有怎么整治我。我们应该托托关系把他保出来。汤秀才听后将巴掌一拍，猛地站起来说，董掌柜真是高人、奇人，看事做事与众不同。恒聚和恒源，你和徐掌柜，多年来恩怨不断，但说到底不过是由同行业的商场竞争引起的，算不得什么世代冤仇。就是世代冤仇也是能够解决的，也不应当怨怨相报，循环不止。你能够这样宽宏大度，不记冤仇，以恩报怨，以德报仇，有你董掌柜人格上的伟大，你在品德上就高人一筹，你就赢得了人心，你就占了人气之先，你包子铺的经营就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经历过此次磨难，我上次跟你说过的担忧就不存在了。现在县城里谁也不好跟你叫板了，谁在胸怀上也达不到你这样的境界。董掌柜说，我只是这么点想法，你就给我戴了这么多的高帽，有点过分。汤秀才说，你准备托谁，董掌柜说，除了耿会长，再能托谁。听说他前几天刚从即墨回来了，汤秀才高兴地说，好，还在三合馆设宴，把县城的饮食界名流都请来，大家共同请耿会长出面保人。

  第二天晚上，县城的三合馆里高朋满座，笑语欢声。春风得意的耿会长端坐在首席，大家频频向他举杯敬酒，耿会长喝得满脸红晕，酒光荡漾。董掌柜提前已串联好了其他人，酒过半酣的时候，董掌柜就代表大家说出了意图。董掌柜说，这几年，在耿会长的整治下，县城的饮食业一派繁荣发展的景象，如今，县城的饮食业已形成了一个整体，互相促进，密切关联，缺一不可。现在恒源包子铺徐掌柜出了事，包子铺就有可能倒闭，如果恒源包子铺倒闭了，那就是我们县城饮食界的一个损失。我们不能看着不管。耿会长德高望重，背景深厚，我们请耿会长出面把徐掌柜保出来。酒席上的人也都一齐站起来，请求耿会长出面保人。耿会长颇有些为难地说，徐掌柜这次犯的是欺官之罪，而且是巡抚大人一手经办的案件，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董掌柜说，正是因为难，才请耿会长费费心。董掌柜向大家使了一下眼色，大家都把酒杯凑了过来。耿会长受了感动，说，让我试试吧，遂将一杯酒倒进肚里。

  第二天，董掌柜由黑大汉背着，来到了县城后寺的大牢。徐掌柜就关在那里，而且与上次关董掌柜是同一间牢房。见了董掌柜的到来，徐掌柜是一脸的漠然，他以为董掌柜是来羞辱他了。徐掌柜说，董掌柜，你不必得理不让人，我承认我败了还不行吗，问题是遇到了一个认真的巡抚大人，不然的话，不会是这个样子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是砍是刮，我都挨着，你用不着这样幸灾乐祸，假惺惺地来看我。董掌柜却不声不响地在牢房里坐下，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把请耿会长的事也说了，说得徐掌柜半信半疑，目瞪口呆。临走时，董掌柜说，我来看你并不是假慈悲，更不是来羞辱你，我是怕你想不开，做了傻事。你要相信，他耿会长是有这个本事的，你出来后，要在你的包子铺经营上多下功夫，不要再去做算计别人的事啦。要知道损人害己，邪不压正啊！

  董掌柜说完这些就出了牢门。徐掌柜问，耿会长会救我吗？董掌柜说你在这好好等着吧。

  耿会长果然神通广大，徐掌柜仅关了半个月就被保了出来。耿会长依然动用了京城里的关系。徐掌柜出狱那天，董掌柜亲自在自己的包子铺为他接风。徐掌柜感激得扑通一声跪下，大泪滂沱地说，董掌柜，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啊！

  董掌柜说，你不必说得那么过份，你要是真的感激我，真得以后好好做事，就得吃我一样东西。董掌柜说完就不停地抽烟，一直抽了三袋烟之后，才把滚烫的烟袋锅送向徐掌柜，让徐掌柜把手伸过来，烟锅烙向徐掌柜的手，徐掌柜的手掌上很快就冒出了淡淡的轻烟。但徐掌柜没有喊痛，也没有缩回他的手，而是咬着牙坚持着。

  董掌柜的小儿子、满桌儿、小露，还有汤秀才都在场，他们脸上都是一副复杂的表情。

  26

  春天皇帝没有到这儿来，但春天的时光依然朝前走，一直走到了夏天。

  这年夏天的雨水特别多，好像几年夏天的雨水都集中在这个夏天里。夏日里的暴雨一场接着一场，县城里的积水已经排不出去了。拐子街由于地处低洼，积水就显得格外深。雨水在街上积多了就往包子铺里漫，堵也堵不住。董掌柜的小儿子就组织人抢面，把一袋袋的面粉往架子上搬，那洪水就凶狠地朝屋里涌去。屋子正中有三口大缸，缸里盛满了花生油。正在紧急时候，黑大汉背着董掌柜来了。董掌柜进了包子铺，一看阵势，便叱责道，不要搬面。董掌柜说，面是不怕湿的，面最多湿一个铜钱厚，而且湿了后还可以用。而油是怕水的，油轻水重，水一旦进了油缸，油就随水漂走了。董掌柜便指挥伙计们用面袋子垛在门口，垛成了一条长长的面堤，把洪水死死地挡在外面，又顺着弯弯曲曲的拐子街流走了，包子铺的油缸安然无恙。

  这时，抱龙河就传来了轰轰隆隆的响声，这是抱龙河发洪水的响声。这响声吸引了董掌柜，董掌柜就想看这县城是怎样落雨的，这县城里的抱龙河是怎样发洪水的。于是董掌柜就让黑大汉背着离开了包子铺，在路过恒源包子铺的时候，徐掌柜就笑咪咪地出来与董掌柜打招呼，并送给了董掌柜一把雨伞，让董掌柜别淋着，董掌柜就很感激地道了谢。黑大汉背着董掌柜离开了拐子街，登上了城西门的城门楼，董掌柜要在这里看雨景。董掌柜有个习惯，每到冬天下大雪的时候和夏天下大雨的时候，他都要登上城门楼看雪景和雨景。董掌柜不是个文人，也不是个闲人，却喜欢拿出专门的时间去看这样的景象。连董掌柜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因为董掌柜太热爱这座县城，而雪中的县城和雨中的县城更别有一番情趣的。

  董掌柜登上了城门楼，顿时感到眼界开阔起来。整个县城尽收眼底，那一大片灰蒙蒙的房屋和一条条狭窄弯曲的街道被一道高大的城墙紧紧地围住，像一个无盖的乌缸，盛在里面的是一些冻僵了的臭鳖虫和懒得动弹的蚯蚓。一条抱龙河却生机勃勃地自东而来，大胆地穿过县城，向西流去，整个县城像个冰糖葫芦，而抱龙河就是穿过冰糖葫芦的那根草棍了。

  雨正下着，好大的雨，好暴的雨，这正是下雨的天。天上没有常见的一大片一大片的乌云，没有的。也没有电闪，更没有雷鸣，而夏天下雨是应该有这些东西的，整个天上是被 一大块乌云布满了，而乌云又很淡，淡得像是没有云的样子，青青的，白白的。更没有风，一切都显得很平静，而就是这样的天气，才下起如此暴烈的雨水来。雨柱是粗壮的，直线型的，直直地向下落着，雨柱之间是挨挤着的，显得很密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雨阵，有点可怕，整个县城就笼罩在这一片白色的雨幕当中，整个县城也都沉浸在这哗哗的落雨声中。站在城门楼上的董掌柜，看着这雨中的县城，心里就生出了许多感慨。

  雨小些了，而抱龙河的水声却比先前大了，轰轰隆隆的响声震撼全城，那是山洪下来了，引起了抱龙河水的暴怒，董掌柜就命黑大汉走下城门楼，向抱龙河边走去。这时董掌柜就看到了一幅很震撼人心的景象。抱龙河在平日里是一条很柔和很平静的河流，它只有半河床水，水声也不大，好像生怕惊扰了县城人的生活。而现在却变了，河水涨满了河床，浑浑噩噩，滚滚荡荡，而且伴随着一种声音，一种轰轰隆隆的声音，这种声音是一种内涵力很强的声音，惊天动地，震人心魄。它像从久远的历史中走来，又向未来的岁月中走去，它更像一个发怒的执法者，带着无比的威严，去惩治罪恶。而正在这时，天已到中午，县城东城门楼的铜种又敲响了，那钟声飘过来之后，很快就与这边的水声融合到一起，形成了一种古老，深沉，雄壮的合奏。这种声音是磅礴的奔放的极具震撼力的。在这样的声音面前，人的声音就显得小了，一切别的声音都显得小了，一切都淹 没在这水声和钟声的轰鸣声中了。在河边的董掌柜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就感到那瘫了双腿已经直起来了，浑身已有了冲天的力气，脑子也格外的清醒，就像刚刚抽过了那“耙头园”的烟，恶和尚在暗暗地使着劲儿。

  董掌柜不仅双耳听着洪水的声音，双目也紧紧盯着那浩浩荡荡的河面。浑黄的河面上已经有着许许多多的漂浮物，有蔬菜、瓜果，有草棵，有树枝，有猪狗，还有一些筐子篓子等等生活用具，显然是上游发了大水，这些物什来不及躲避，就被洪水冲了下来。董掌柜就那样静静地望着河水，在他的眼里，河水变得越来越浑了，越来越黄了。看得董掌柜视线有些模糊，有些迷离。奇怪是的河水慢慢地变成了煌煌的一片，不久，一只麒麟从水面上浮出，董掌柜眼睛一亮，又是那只金黄色的麒麟。董掌柜想，前几天刚看见过它，它又来要自己的腿么。董掌柜就想去追那麒麟，去赶那麒麟，然而，一瞬间，麒麟又不见了，河面上仍旧是一片混混的河水。

  就在董掌柜怔怔地望着抱龙河滚荡的河水时，从县城拐子街那边跑过来一个男人。男人边跑边喊，我不活——-我不活了——-后面还追来一些人观看。男人以很快的速度跑到抱龙河边，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抱龙河。董掌柜一惊，忙问黑大汉怎么回事？黑大汉说，肯定是轻生跳水。董掌柜说，马上去救。黑大汉得令，纵身一跳跳进河里，于是抱龙河浑黄的河面上就有两个人在挣扎。

  27

  董掌柜做梦也没想到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那天他在抱龙河边看大水，一个男人投河自尽，他命黑大汉下河相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人救上来。董掌柜过来一看，是个很壮实的汉子。董掌柜问，如此壮实的一个汉子为什么要投河，汉子便说出了原因。他是城南豹山怀前小嵛岭村人，在村里卖猪头肉为生计。昨天烀了一锅猪头肉，挑到县城卖了，听说拐子街好玩，就到拐子街逛窑子，谁知道卖猪头肉的钱全部被窑姐掏空了，觉得无脸回家见老婆孩子，就投河自杀。董掌柜想，此人与当年那个杀猪卖肉的逛拐子街后投河自尽竟是一模一样，这条害人的拐子街。董掌柜说，你一个村夫，逛花柳巷本来就不对，你再投河自尽就更不对了。董掌柜忽然对小嵛岭这个村名感了兴趣。因为当年董常氏原来要嫁的那个村庄正是小嵛岭。那个男人叫于得月，董掌柜就问汉子认不认识于得月，汉子说，那就是俺爹。董掌柜眼前一阵眩晕，差一点倒地。心想，竟有这等的巧事。当年他把董常氏抢回包子铺，于得月曾带着一伙子人来县城闹过，但一看董掌柜一伙也不是省油的灯，就接过二百两银子回去了。临走时，董掌柜要求于得月别去五里头欺负种葱户老常，于得月也真没有去难为他，董掌柜当时还说以后当亲戚走，但于得月再也没有来找过他，当然董掌柜也没有再到小嵛岭找于得月。但随着岁月的流失，董掌柜却始终有一种愧疚的心理，他总觉得这件事做得有点过分，有点对不起于家的人。这次可好，遇到于得月的儿子落难。董掌柜就问汉子叫什么名字？汉子说，叫于二晌。董掌柜说，二晌，你不用发愁，你逛窑子的钱我给你垫上，你今天领着我回家看看你爹，我就是当年那个抢了你爹媳妇的包子铺的董掌柜。于二晌一听此话，眼睛瞪得老大，惊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瘫子掌柜。关于当年县城包子铺的掌柜抢他爹媳妇的事，他是听他爹说过的。没想几十年后在抱龙河边上这个包子铺的掌柜又从河中抢回了他的命。看来董掌柜是个善于抢的人。

  中午，董掌柜领着于二晌在包子铺美美地吃了顿包子，董掌柜又让于二晌喝了酒，还给了于二晌那担猪头肉的全部银两。吃过中午饭就向城外走。于二晌在前面领路，黑大汉背着董掌柜在后头走。雨已经停了，雨后的太阳很热。于二晌走热了，就脱掉褂子，露出一个结实的身板。董掌柜就想，怪不得于二晌要逛拐子街花柳巷了，原来他身体壮着呐。但拐子街的花柳巷是一个乡下人逛的吗？是仅有一副壮实的身体就行的吗？三十多年前，自己热血豪气，一辆马车将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抢进了县城，自己只知自己的痛快，却不知这样一来改变了另一个人的命运。后来，这个叫于得月的男人又找了一个什么样的老婆？过得又是什么样的日子，他都不得而知，他当时只想二百两银子便两清了，但实际上却是两清不了，几十年后他们又发生着命运的纠纠葛葛。有道是世事无常，看来真是如此。

  已经远远地看到豹山了，那是县城南面一道很绵长的山脉，山虽不高，却很有气势。因山的形状酷似奔跑的猎豹，故名豹山。豹山的山色很有些特别，山的下部是茂密的树林，葱郁葳蕤，而山的上部却是裸露的岩石，坚硬冷峻。豹山前面是一块盆地，倚山临水，气度不凡，人们把这一片地方称为豹山怀，并认为是一块风水宝地，好多人都选择这里做墓地。董掌柜还记得关于豹山怀的一段传说故事。说是县城东关村在城东有一块茔地，风水也不错，出了不大几个做官的。有一年，村里一家搬坟，发现坟里的棺材上缠了三道芦子(芦苇根)，而第三道差一点儿就接到一块了。这时，从墓坑里飞出一只金鸽子，飞到豹山怀。有一位风水先生说，豹山怀地气好，就选择在那里做墓地，但什么时候下葬，要有三个条件，一是扁担开花，二是头戴铁帽，三是鱼在鼓上跳。果然有这么一天，天上下雷雨，有人把买得一口铁锅扣在头上，有人采了一枝野花插在扁担上，有两人抬了一面大鼓，可巧天下“掉龙”(一种奇特的自然现象)，随雨下来一条鱼，落在鼓上。这一家看按风水先生说的三个条件都具备了，便在豹山怀的墓地里下葬了。后来这一家果然出了一个大官。董掌柜还听说，耿会长从京城回来后，也在豹山怀买了一片山峦。

  董掌柜发现于二晌是个很快活的人，他早已忘记了夜宿花柳巷丢钱的事，更忘记了投河自尽时那悲凄黑暗的一幕，董掌柜帮他垫上了银子，他回家好交差了，他就迅速忘掉了一切。同时，他也感到董掌柜当年抢了他爹的媳妇，现在帮他垫点钱还不应该吗？他走在前边就不停地说话，不停地介绍村里的情况，说村里的一些趣闻轶事。于二晌要求董掌柜别将他宿花柳巷丢钱和投河自尽的事告诉他爹，只说他的钱被蟊贼偷去了。董掌柜答应了。于二晌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坚决要求替黑大汉背董掌柜一程。董掌柜就爬上了于二晌的背上，于二晌看到了董掌柜长长的黄蒿烟袋杆和瓦亮的铜烟袋锅。于二晌说，你这烟袋不一般，董掌柜说，这烟袋是专门用来调治人的，你将来如果再逛拐子街的花柳巷，我就用这烟袋锅烙你。于二晌一听，吓得背着董掌柜快步如飞地向村里走去。

  当董掌柜由于二晌背着走进小嵛岭村于得月家那低矮的茅草房时，他看到了当年那个带着一伙人去讨说法的那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如此衰老枯萎的一个人。于得月辨别出进来的是当年抢了他的媳妇的县城包子铺的董掌柜，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当他得知董掌柜帮了他的儿子，又感激得涕流满面。他告诉董掌柜，他的老婆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的儿女都分出去过了。他本来身体还行，可是前年被县城饮食行会耿会长手下的人打了之后，身体就差得很多了。董掌柜问，耿会长的人为什么打你。于得月说，耿会长在我们村买了一片山峦，与我们家的山峦紧贴着，前年秋天耿会长手下的人硬说我偷砍了他们家的孛罗(一种灌木)，就打了我。董掌柜听了以后，心里就有了许多思考。董掌柜从钱褡子里掏出三十两银子给了于得月，董掌柜说，你现在生活困难，先给你些银子解解急，以后我还会帮助你的。于得月接过银子，高兴得直磕头。董掌柜又说，你儿子二晌长年烀猪头肉，火候肯定掌握得好，如果愿意，到我包子铺里烧火，我会给高工码的。于得月和于二晌都说愿意。于得月说，二晌啊，到了包子铺要真心实意地报答董掌柜啊！

  28

  夏天的洪水总算过去了。然而董掌柜的老婆董常氏却随着洪水走了。董常氏患的是痨病，这是满桌儿早就诊断出来的。为了治董常氏的病，满桌儿是尽了全心了的，包括到昆嵛山采药。怎奈病入膏肓，沉疴难医，董常氏的病还是一天天重起来，董掌柜被抓进大牢，董常氏受了惊吓更加重了病情。董掌柜就让满桌儿来到家里，给董常氏治病，满桌儿就把药铺和花烟馆暂时关了门，吃住在董掌柜家，既为董常氏治病，又料理董常氏的日常生活，尽管如此，董常氏还是走了。在抱龙河的洪水退去的那天晚上，董常氏也退去了，退到了她人生的起点。

  董常氏走了，董掌柜就十分地悲伤。董掌柜平常是个不哭的人，包括蹲大牢的几天里，他都不哭，董掌柜是个坚强的人。而董常氏死了，他却哭了，他抱着董常氏的尸体哭了。董掌柜不但抱着董常氏的尸体，还扒开了董常氏的右手，在右手的手掌上有一个清晰的烙印，那是董掌柜烙的，那是在大儿子被他赶走之后他烙的，他的理由是“儿不教，母之过”。他认为大儿子的不争气，董常氏是有责任的，他就烙了董常氏，而董常氏却半点没有喊叫，任凭他烙。现在看着这清晰的烙印，董掌柜后悔了。“子不教，父之过”。自己才有责任呐。于是，董掌柜哭得更加真切。在哭声中，董掌柜便记起董常氏的许多事情。尤其是结婚前后的许多事情。当于得月领着小嵛岭村那一伙子人在包子铺门口闹的时候，董常氏就在里屋，外面发生的事，她听得清清楚楚。董掌柜也清楚，屋里的董常氏把一切都维系在自己身上了，他担着大责任呐，如果董常氏再被于得月他们抢走，那董常氏就不知是死是活了，于是董掌柜就拼上了一切，要保护好这个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这个抢来的媳妇。当于得月拿着二百两银子走了之后，董掌柜回到屋里问董常氏，怕吗？董常氏说不怕，如果我被于得月抢回去，我就一根绳挂到梁上吊死，我这一辈子，生是你董掌柜的人，死是你董掌柜的鬼，只要我活一口气，我是不会嫁给别人的。董掌柜就把董常氏抱起来，在半空中转圈儿。

  董掌柜是非常感激董常氏的，董常氏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又很称职地操持了他的家务。在他的双腿奇怪地瘫了之后，董常氏并没有表现出半点的厌烦和嫌弃，而是尽心尽意无微不至地照料他的起居，使他终于没能死在炕上。关键的是，自从董常氏嫁过来之后，包子铺果真地一天一天地兴隆起来，并创下了名牌包子享誉县城，董掌柜也成了一个名噪一时的人物。董掌柜认为，这与董常氏有关，与董常氏那双好看的眼睛有关系，他当年就是看好了董常氏那双好看的眼睛的。如今董常氏走了，再没有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了，他不知道这日子还如何过得下去。

  董掌柜累了，就昏昏地睡了一觉。在睡梦中，他见到了董常氏。董掌柜说，你不是走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董常氏笑咪咪地说，我怎么能走呢，我还有心事呢，我还要把心事对你讲一讲呐。董常氏就讲起了她的心事，董常氏说，小儿子与小露的事你不要干涉，我看小露是个好闺女，你让他们成事吧。大儿子已被你赶出了家门，但那毕竟是咱们的儿子，而且他现在混得也不好，快吃不上饭了，你应该让他回来，好好教育教育他，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你老了，不能英雄一辈子，将来还是要依靠儿女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你的生活问题，我是不能照顾你了，不能给你做饭，不能陪你睡觉，更不能给你打火点烟。但我已经给你物色了一个人，她比我强，她会照顾好你的。董掌柜问，她是谁？而这时董常氏就不见了。董掌柜再问一句，她是谁，仍不见董常氏，董掌柜大叫一声，醒了，原来是个梦。董掌柜心里就忧忧的，闷闷的，再也睡不着觉了。天亮的时候，董掌柜坐起来，拿出烟袋，装上烟，把烟袋习惯地伸向炕前等着点火，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点火。董掌柜就将烟袋锅砸得炕帮子嘣嘣响。这时惊鸿一现，闪进来满桌儿。董掌柜大吃一惊，怎么是你，你没有回药铺？满桌儿亦不答话，拿过烟袋重新装上了一袋烟，又拿起火筒，把火灰摁在烟袋锅上，然后又拿起火石和火镰，熟练地打起火来，噌噌几下就打着了，董掌柜幸福地抽着烟，满桌儿又闪身走了。

  抽着烟的董掌柜神志又进入了一种迷离状态，他回想起昨天的梦境，董常氏说的为他物色了一个人，难道是她？是鲁荡先生的女儿？满桌儿？董掌柜不敢想下去了。他感到可怕，而这时，满桌儿就利落地端着洗脸水过来了，让董掌柜洗 脸洗手，然后又端走了。再过一会儿，一顿丰盛的早餐就端上来了，满桌儿让黑大汉陪着董掌柜吃，黑大汉就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而董掌柜却吃得十分没有滋味。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好几天，董掌柜再没有让满桌儿回药铺，满桌儿也没回药铺，满桌儿就像一个家庭主妇一样，大胆地料理起家务来了。董掌柜心里却是一种难以说出来的滋味。终于有一天晚上，董掌柜在外面喝了点酒，头有些晕，就早早地回家躺下了。过了一会儿，他的房门被打开了，随之飘过来一阵香风，是满桌儿。满桌儿迅速地脱掉了衣服，钻进了董掌柜的被窝。董掌柜说，满桌儿，你这是干什么。满桌儿说，老掌柜，俺已经考虑好了，俺不回药铺了，俺要伺侯你一辈子。董掌柜说，满桌儿，不能呀，我和你爹是朋友，我不能做这样的事呀。满桌儿说，老掌柜，俺的命是你给的，俺今后只有报答你了。俺在梦中问俺爹了，俺爹同意，难道你还嫌弃俺这个女儿身吗，难道你还等着让耿会长那些人天天想俺的好事吗？你如果不同意，俺只有死，俺死好了。

  董掌柜真的没有招数了。他想迎接这个女人，他于心不忍，他觉得那不是他做的事，他想逃离这个女人，他的腿又不能动，而心里又有些恋恋不舍。他想去问一问汤秀才，而汤秀才又回牟平去了，即使不回牟平，足智多谋的汤秀才对男女之事又能为他拿什么主意呐。董掌柜真的没有招数了，他不明白，他所遇到的两个女人，怎么都是这种以不符常情的形式，像一阵暴风雨的来临，躲避都躲避不及，难道这也是冥冥之中定下来的事情。

  而这时的满桌儿就加紧了进攻。满桌儿一边失声地哭着，一边说，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俺不配你吗？俺一个从来没有叫男人碰过的女人看上你，难道还不配你吗？你开着包子铺，是城里城外响当当的掌柜，你有钱，你有名气，可俺不图你的钱，不图你的财，也不图你的名气、地位，俺是看你为人正，待人善，心地宽，处事公，顶天立地，敢作敢为，是条汉子，是个人物。俺尽管没有大的本事，没有大的作为，但俺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俺也有一个人人见了人人爱的女人身，俺也是个有头有脑有胳膊有腿不哑不聋不呆不傻不歪不斜不阴不毒能持家能过日子能伺侯男人能处理事端的女人。再说，俺已经进了你的被窝，成了和你睡在一起的人，到了明天早上，满包子铺里的人，满县城里的人，都知道俺是你的人啦，你如果再不要俺，俺明天就走，俺要离开你这破包子铺，离开你这破文登城，回到俺的黄河边，回到俺的庄子里去，吃糠咽菜，是死是活，你都不要管了，你再去讨个三妻六妾，大家闺秀，过你的锦衣玉食的日子吧，你这样做了，也就对得起俺那死去的爹了。呜呜——--

  董掌柜真的没有招数了，董掌柜死了，董掌柜变成一只狗熊了，一条睡虫了。董掌柜从来没有遇到这种局面，董掌柜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局面。董掌柜被这局面压死了。

  无奈中的董掌柜拿起了烟袋，他在抽烟，他必须抽烟，只有抽烟才能使他的心绪安定下来，才能考虑下一步的主张。满桌儿知道董掌柜要抽烟，赶紧起来，披衣为董掌柜点烟，一直伺侯董掌柜抽了三袋。她知道董掌柜的烟袋锅该热了，该烫了，该烙人啦。满桌儿也隐隐约约感觉到，董掌柜要烙自己，心想，你烙吧，你爱怎么烙就怎么烙吧，我知道你是要惩罚我的，我愿接受这样的惩罚，只要你肯娶我，烙死我也愿意。满桌儿就掀掉了披在身上的衣服，露出了雪白的身子，静静地等待着烟袋锅烙向自己。

  然而董掌柜却没有把烟袋锅烙向满桌儿，而是烙向了自己，烙在自己的胸脯上。那瘦瘦的胸脯上就冒出了青烟，并发出了滋滋的响声。董掌柜一边烙着自己，一边仰天长叹，董掌柜说，鲁荡先生，我对不起你呀，我们俩是知心的朋友，是摆过八字儿的兄弟，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女儿更不可欺啊。可是我干了些什么呢，你把女儿托付给我，可我并没有把你的女儿照顾好，并没有让她生活得幸福快乐，并没有让你满意，我已经是有愧于你了，现在又出现了这么一种情况，我逃也逃不开，跑也跑不动，请你来惩罚我吧，请来惩罚我吧。董掌柜说着说着，竟然泪流满面。

  满桌儿绝望了。满桌儿本准备挨董掌柜的烙的，他知道董掌柜一旦烙她，说明宽容了她，说明接纳了她，那样，即使烙得再痛她也乐意。然而董掌柜那滚烫的烟袋锅并没有烙向她，不但没有烙向她，反而烙向了自己的胸脯，并且说了那么多的话，那么多自遣自责的话。满桌儿感到他很绝情，她也很绝望。满桌儿就说，董大伯，你也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是看不起我，也嫌我，这样也好，我也就没有想头了，你也不要考虑我再开药铺了，也不要再考虑我开花烟馆了，你更不要考虑我过什么幸福快乐的生活，我觉得我只有嫁给你，伺侯你，和你一起经营包子铺我才会幸福，才会快乐，如今被你拒绝，我还有什么幸福快乐，我只有死路一条，我要随我爹而去，这样你就算对得起我爹了，也算对得起我了。满桌儿说着这些，眼中已没有半滴眼泪，有的只是两眼的绝望。满桌儿拿起一把剪子就要向自己的脖子刺去。董掌柜慌了，董掌柜一把夺下满桌儿手中的剪子，对满桌儿说，你先别这样，容我再想一想。董掌柜就想到了这个包子铺，想到了小儿子。他感到小儿子老实是老实，但本事不大，经营包子铺有些力不从心。而满桌儿行，满桌儿有本事，满桌儿自留下后就没少参与包子铺的经营，特别是上次，昆嵛山深山采菇回来后，正是由于她的参与，包子铺才又一次达到了神奇的地步，如果娶了满桌儿，让满桌儿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包子铺的经营上来，那么包子铺不是就如虎添翼了吗。从更长远一点考虑，将来自己老了，死了，把包子铺交给满桌儿不是更放心了吗，包子铺不是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吗。这时，董掌柜再拿眼看满桌儿的时候，满桌儿就不是鲁荡先生的女儿了，也不是药铺和花烟馆的女掌柜了，而是他的娇妻，他的心上人儿。而这时满桌儿也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她是多么可爱啊。忽然董掌柜想起一件事，他的下肢已经瘫痪了，他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知觉了，他和董常氏已经多年没有那事了。而满桌儿是个黄花闺女，血气正旺着呐，如果那样不是亏了她，贱害了她吗。想到这里，董掌柜就告诉了满桌儿，让满桌儿收回她的想法，谁知满桌儿却说，你只要娶了我，不做那事也行，再说我会慢慢想办法帮你医治的。

  董掌柜就把满桌儿拥进怀里。

  29

  黑大汉自跟了董掌柜以后，真有一种如鱼得水，如鸟归林的感觉。他感到自己这副高大的身架，这一身骡子般的力气，都是为董掌柜预备下的。甚至这奇大无比的饭量也是奔着董掌柜来的，因为董掌柜的包子铺有吃不尽的饭。更重要的是，自第一天看到董掌柜起，黑大汉就喜欢上了董掌柜，就崇拜上了董掌柜。尤其是看到董掌柜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黑大汉马上就产生了一种敬畏感和归属感。就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忽然看到老猎人那黑洞洞的枪口，毛须立即就竖起来了，筋骨立时就酥软了，它知道它被猎人降服了。黑大汉心底里就涌出这样一个念头，自己是应该为董掌柜当牛做马的，是应该为董掌柜效力的，是应该听从董掌柜呼唤的，这是天意，正好董掌柜也看好了他，看上了他那双高大的腿，那宽宽的厚厚的后背，那像两只粪叉一样的手以及双手叉在一起形成的一个圆圆的大大的“老虎座”。于是，四条腿就并做了两条腿，两个人就并做了一个人，两颗心就形成了一颗心。这是一种关于人的奇特的最优最佳的组合。于是，古老的县城里就有了一个人背着一个人和一个人被人背着奔来跑去行走自如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黑大汉虽然憨厚、朴纳，行动起来却是眼疾腿快，麻利十分。无论是风天还是雨天，无论是白日还是晚上，只要董掌柜一声呼唤，黑大汉背起董掌柜就走，不会停下，而且越走越有劲，越走越轻快。有时走了一段路之后，黑大汉会抽出一只手来，在一边自由地摆动着。伏在背上的的董掌柜被一只手托着心里就有几分害怕，便说，大汉，小心点哟。黑大汉便说，不要紧的，掌柜。黑大汉用那一只自由方便的手，或采一朵路边的野花，或摘一片树上的叶子，或摸一下迎面走来的一个孩童的头，那是黑大汉的心情愉快的一种表现。背着董掌柜的黑大汉，也会揣摸董掌柜的心情。那老掌柜脸面有点板，一言不发，黑大汉便知道董掌柜心情不好，这种情况下，黑大汉是不敢随便抽出一只手来的，只得两只手紧紧地叉在一起，好稳稳地托着董掌柜，小心翼翼地背着董掌柜往前走。那天，看到董掌柜脸上放松了，而且哼起了京戏，黑大汉便知道董掌柜心情好，那只手就敢大胆地抽出来，做着自由的摆动，或干其他一些小动作。再大胆一点，黑大汉还敢来个恶作剧呐。他会把两只手都松开，双手做着自由的摆动。但他会把腰躬得很厉害，以保证董掌柜不至于从后背上滑下来。董掌柜当然会害怕这样的场面，他就用两只手紧紧地箍往黑大汉的脖子，并对黑大汉说，大汉，你这家伙想干什么，小心我用烟袋锅烙你。黑大汉知道董掌柜心情好着是不会用烟袋锅烙自己的，不但不把双手叉向后背，反而一路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哧哧地笑。伏在背上的董掌柜，也在哧哧地笑。那时背着董掌柜的黑大汉和被黑大汉背着的董掌柜都觉得生活很有意思。更重要的是董掌柜发现，黑大汉不仅仅是憨厚，纯朴，也有活泼欢乐得像个孩子似的时候。

  董掌柜爱看戏，但以前由于腿不好，他就懒得去看戏，因为骑着毛驴总有许多的不便。自有了黑大汉以后，董掌柜就又耐不住戏瘾了，有戏就去看。黑大汉每每背着董掌柜走进剧院，把董掌柜安放在座位上坐好，自己也陪着坐在一边看。黑大汉原来是不看戏的，现在看到戏台上那些脸谱人物呜呜哇哇地唱，迎来躲去地打，也感到很有意思。董掌柜鼓掌，他也鼓掌，董掌柜用手敲打着坐椅，他也敲打着坐椅，他觉得这大概是看戏的规矩了。有时候，有野台子戏，董掌柜也想去看。黑大汉毫不犹豫，背起董掌柜就走。可是，野台子戏没有座位，人们都是站着看的。由于前面人多，伏在背上的董掌柜就看不到。大汉干脆就让董掌柜骑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样董掌柜就处在了整个台子下的观众中最高的位置。看到妙处，董掌柜便手舞足蹈，双手胡乱地拍着黑大汉的脑袋，立在下面的黑大汉，并没有看清楚舞台上的剧情发展到了怎样的妙处，也没感到董掌柜拍打脑壳痛，只觉得大约是到了应该呼应台上的时候了，就赶紧也用双手胡乱地拍打着两个膝盖。戏演完，黑大汉干脆就让董掌柜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回家，回到家里，董常氏一见，便说，我的老天爷，你把你掌柜当孩子骑在脖子上哟。仍处在亢奋中的董掌柜会把长长烟袋杆往前一指，唱道，我手持钢刀将你杀——-，董常氏就会笑嘻嘻地骂道，老没正经的东西。

  黑大汉并不是简单地背一下董掌柜就了事的，他会通过各种迹象，分析揣摸董掌柜生活中的一些规律性的东西，以便更好地照顾好董掌柜。当董掌柜稳稳地伏在后背上的时候，他知道主人这时是正常的，没什么事儿。一旦发现董掌柜在后背上左右磨蹭，黑大汉便知道，董掌柜或是要拉，或是要尿。黑大汉就马上找一阴暗处，要董掌柜方便一下。而董掌柜重新伏上后背上之后，便稳稳不动了。一次，董掌柜闹肚子，在后背上磨蹭个不停，黑大汉感觉晚了点，结果稀屎提前拉出来了，通过董掌柜的裤腿，流了黑大汉一后背。好在是夏天，黑大汉赶紧把董掌柜背到河边一片小树林里，先替董掌柜洗了身子，又洗了裤子，后将自己的身子和衣裤洗了。董掌柜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黑大汉却道起了歉，董掌柜就觉得黑大汉真是一个忠诚可靠的伙计。

  当然黑大汉也有倔犟的时候。那是秋天的一个下午，黑大汉背着董掌柜到了城南的太平观。太平观位于宝泉河的北岸，南近爬山、焦赞山，东是眠虎岭山，北近洼螺山。古人传说，这里是五龙聚汇之地。太平观是一处著名的道观，与北京的白云观，青岛的天后宫，崂山的上清宫、烟台的毓璜顶，昆嵛山的麻姑殿、烟霞洞、神清观、九龙池、显异观、东华宫、圣水宫等都有密切的往来。咸丰六年王从政道长重修太平观，他曾在北京白云观受戒，一年期满，被选为牟平县署道会司主持。皇帝赠送对联云“道惟吾友，德即我邻”。还赠两支匾，各书四个金字：“三茅第及”“九转丹成”。董掌柜与现任太平观道长过从甚密，这一次董掌就是专门来看望道长的。在董掌柜与道长在屋内叙谈之际，黑大汉就在道观外等候着。这时来了几个闲人故意挑逗黑大汉，说黑大汉有力气是假的，是吹牛。硬要黑大汉把道观前一石狮子举起来给他们看。那天黑大汉心情不太好，不但不举石狮子，反而揍了那几个闲人。回去的时候，董掌柜就指责黑大汉不该打人，黑大汉就坚持说自己没有错，董掌柜就说他有错。黑大汉一气之下，就把董掌柜放在路边，自己走了。董掌柜也不生气，就在路边静静地坐着。傍黑的时候，黑大汉回来了，背起董掌柜就走。董掌柜在背上笑着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这件事之后，黑大汉觉得对不起董掌柜，不管怎样，董掌柜是主，自己是仆，自己怎么能和董掌柜赌气呢，而且，他心里还有些担心，担心董掌柜会开了自己的帮。这件事可不是件小事情，这是自己的饭碗哟。自己尽管有一身的驴力气，但生活中却没有什么大本事，除了背董掌柜的，恐怕再不会有什么别的出息了。特别在董掌柜这里不但能填饱自己的大肚皮，而且还拿了高工码。离开了包子铺，离开了董掌柜，不但说工钱，就是吃饭，谁也管不起啊！想到这些，黑大汉有些害怕，也骂自己混，不知大小，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董掌柜并没有开除他，不但没有开除，连责怪他的话都没说一句。而且对他还格外地热情。黑大汉就觉得董掌柜真是一个宽宏大量的的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过了些日子，大水泊那边来信，说妈病了，让他回去一趟，黑大汉就向董掌柜请了几天假，回家看看妈。黑大汉回来后就一直情绪低落，闷闷不乐。他背着董掌柜行走，步伐也没有那么快了，也没有那么敏捷了。更没有抽出一只手来自由地摆动。董掌柜便知道黑大汉必是有了什么心事了。但问他也不说，董掌柜便知道了七、八分。那一天，董掌柜让黑大汉背着出城，黑大汉问董掌柜，往哪里走，董掌柜说，往东。走了一段路，黑大汉又问，再怎么走？董掌柜说，还往东走。又走了一段路，黑大汉又问再怎么走？董掌柜说，继续往东走。走，走，走，黑大汉背着董掌柜一路向东走，一直走到了大水泊，又向东走，一直走到了前土埠岭村，走到了黑大汉的家门口。董掌柜进门一看，黑大汉的母亲骨瘦如柴，气息奄奄。黑大汉的爹愁苦地坐在一边。董掌柜问，怎么不治病？黑大汉的爹说，饭都快吃不上了，哪有钱治病。董掌柜眼睛一酸，从后背上取下一个布包，扔给黑大汉的爹，这是五十两银子，先拿着花。马上请郎中，给病人治病，如果你在大水泊请不到郎中，我就在县城里请满桌儿来。说完就让黑大汉背着走。黑大汉一边背着董掌柜走，一边流着泪。

  后来，黑大汉妈的病就治好了，是董掌柜让满桌儿去了一趟大水泊。黑大汉妈的病治好的那天，他对满桌儿说，多亏你治好了俺妈的病，以后你叫俺干啥就干啥，就是掉脑袋也行啊！满桌儿哧地一声笑了，说，说不上以后真的用上你呐！黑大汉又双膝跪在董掌柜面前，说，董掌柜，俺黑大汉将来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啊！董掌柜淡淡一笑，你现在已在做牛做马，我还要感激你呐。

  董掌柜确实感到黑大汉实际上是在做牛做马，做驴做骡。一个大活人，整天让人伏在身上背着走，这与做牛做马有什么两样。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自己摊上了一双瘫腿呢，又要经营着这样一个大包子铺。董掌柜就老觉得于心不忍，老觉得欠黑大汉的。老想找点机会进行补偿。董掌柜娶了满桌儿之后，满桌儿每天晚上给董掌柜洗脚。后来，董掌柜就对满桌儿说，先给黑大汉洗，那才是我真正的脚啊，黑大汉就感激得热泪盈眶。以前，董掌柜宴请别人，都是等自己吃完了以后，先把自己送回家，然后再让黑大汉回包子铺吃饭。那一次，董掌柜又在三合馆请客。请完客之后，酒席桌上还剩下了许多酒菜。饭店伙计要把剩饭包起来，让董掌柜带回家。董掌柜看了一眼站在一边馋涎欲滴的黑大汉，即动了恻隐之心。便向黑大汉摆了一下头，说，吃吧，大汉。

  黑大汉得了令，直扑向饭桌，端起一碟子剩菜，不用搛，旋即倒进嘴里，又去倒另一盘。董掌柜乐了，说，酒也可以喝一点。黑大汉已经吃得满头大汗，董掌柜从怀里掏出白布手帕，轻轻在他脸上擦了擦，关切地说，别急，慢慢吃……黑大汉愣了愣，有点受宠若惊，眼睛盈满了泪光，他感到这个世上原来爱他的只有年迈的妈妈，现在又有了董掌柜，像爹一样呵护着他呐。饭店伙计将剩酒倒进碗里，黑大汉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就这样，黑大汉吃一盘剩菜，喝一碗酒，风卷残云一般，光见到一个个空盘子在摞高，一个个空酒坛子在地上摆齐，不但把饭店的伙计看得目瞪口呆，连董掌柜也暗暗称奇。一阵工夫，五个桌面的剩菜、剩饭、剩酒被黑大汉收拾得一干二净。黑大汉这才背起董掌柜出了三合馆。主仆二人都醉了。尤其是黑大汉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第一次醉。脚步有些乱，走起路来东摇西晃的。这时，上弦的月亮就升上来了，照得署前街，照得县城一片惨白。月光下，黑大汉背着董掌柜摇摇晃晃地走着，一阵小北风上来，更加重了醉意。董掌柜就在黑大汉的背上唱起了京戏：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听到董掌柜在唱，黑大汉想，自己也该唱了。黑大汉就唱起民间小曲：月牙儿上东窗啊，就想起了俺的娘——---

  30

  秋风在县城里刮着，秋风使抱龙河两岸的杨柳改变了颜色，也使抱龙庵旁耿会长宅院的花草改变了颜色。但丫环不明白，秋风怎么也使耿会长的脸色改变了颜色。耿会长的脸色沉沉的，阴阴的，一丝阳光也没了，而且把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下，摔了一个又一个，丫环不知道耿会长生的是什么气，发的是什么火，吓得再不敢递杯子了，再不敢靠前了，她怕耿会长摔够了杯子再摔自己，把自己从窗口摔到院子里，甚至摔到抱龙庵的井里。

  耿会长发火不是没有根由的，是满桌儿的事引发他的火的。

  他本来对满桌儿的事已经看淡了，他知道满桌儿是个个性很强，甚至是个性格很刚烈的女人，看来无论采取什么措施她都不会嫁给自己的，他只是不明白，这么一个地位卑贱的女人为什么就看不上自己，难道她是闻不得厨子身上的那种味？难道她对厨子身上的那种味有一种天然的抵触？他想，既然满桌儿不愿意也就算了，文登城里好女人还是有的，有野味的江湖女人也还是有的。满桌儿早晚要嫁人的，董掌柜也不会留着自己用的。谁想到，董掌柜真的娶了满桌儿。董掌柜真的留着自己用了。原来徐掌柜来说这件事的时候，他还不信，他想，这怎么可能呢？然而现在都成了事实，满县城人都知道了，在这个夏末秋初里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娶了满桌儿，或者说开花烟馆的满桌儿嫁给了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当耿会长证实了这个消息后，不啻于五雷轰顶，他有种上当受骗，被欺侮被耍弄的感觉。于是他才火了，他的脸才变色，他才摔杯子，他才还要摔丫环。

  耿会长心里在恨着董掌柜，在骂着董掌柜。也想起了这些年来与董掌柜的交往。在耿会长从京城里回到县城的时候，在耿会长刚成立饮食行会的时候，董掌柜的腿就早已经瘫了，但包子铺却经营得红红火火，旺旺盛盛。耿会长就很惊奇，这么一个瘫人如何能有那样大的能量，如何能有那样刚强的毅力。当他接触了几次董掌柜之后，听了董掌柜的谈吐，看了董掌柜包子铺的经营，他就感到董掌柜确实不简单，确实不一般，确实是个奇人。他也接触过徐掌柜，他也感到徐掌柜不是个等闲之辈，但是徐掌柜与董掌柜比起来就差着一大截了。自己要想在县城站住脚，要想在县城的饮食界做点事，必须要靠住董掌柜，靠住这个奇人。于是这些年来，耿会长就与董掌柜保持着很好的关系，从许多方面关照支持着董掌柜，为树立恒聚包子这个品牌耿会长是费了心也尽了力的。当然，有了董掌柜这个县城饮食行业的领头羊，有了恒聚包子这个著名的品牌，耿会长也风光了很多，也建立了资本。

  然而，现在却变了，董掌柜竟然耍弄了自己，欺骗了自己。耿会长就恨起了董掌柜，骂起了董掌柜。耿会长心想你董掌柜这几年包子铺是怎么起来的，名字是怎么响起来的，没有我耿会长的支持能行吗？没有我耿会长主持公道，你的包子铺能成为全县第一名吗？特别是巡抚大人来，没有我的推荐，你的包子能送给巡抚大人那里品尝吗？虽然蹲了两天大牢，那是徐掌柜小人作的怪，但最终巡抚大人不还是给你题了“山东第一包子”的匾额吗？除此之外，我又帮了你多少的忙啊！汤秀才的官司是我帮你打赢的，为了打汤秀才的官司，我把京城的关系都动用了，又把文登知县和登洲知府都得罪了。保徐掌柜出狱，劲是我出的，好人却是你当了。你口口声声说，为我赴汤火在所不辞。可是我不要你赴汤蹈火，我只要你做做工作，把满桌儿嫁给我，你都做不到。我原来以为是满桌儿真不愿意了，原来是你在里面使的横劲儿。如果满桌儿谁也不嫁或者嫁了别人，也没什么可说的。可到了最后，你竟然娶了满桌儿，你真是像徐掌柜说得那样，最终把满桌儿留了自己用啊！你一个做爹辈的人，一个瘫人，娶了是你闺女辈的一个身体好好的黄花大闺女啊，你董掌柜真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真是一个白眼狼，真是一个吃红肉拉白屎的白眼狼哟。原来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奇人，一个高人，一个正人，现在看来，你完全是一个小人！小人！小人！

  想到这里，耿会长心里就充满了悔恨与愤怒，他想，如果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把功夫下在徐掌柜身上，全力以赴地扶持徐掌柜，让徐掌柜做强做大。徐掌柜尽管不太争气，但徐掌柜就是条狗也会替自己咬两声，也会把一块骨头叼给我啃的，而不会像董掌柜那样，事儿让别人干，好东西留着自己吃。于是耿会长就命家人把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找来。徐掌柜进门就说，怎么样，我没有说错吧。耿会长说，说错没说错，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反正是董掌柜娶了满桌儿，这个老东西。现在的问题是你必须争口气，把包子铺经营好，要再赶上董掌柜，再超过董掌柜。下次我再组织一次品尝会，我给你弄个文登第一名。

  徐掌柜听了耿会长的话，心里就很感动。徐掌柜出狱后，开始是很感激董掌柜的，但过了一段时间，徐掌柜又感到董掌柜那是在耍心眼，那是在笼络人心，那是在做给社会上的人看。特别徐掌柜最近听到县城里有一股传言，说是恒聚包子铺要吃掉恒源包子铺，董掌柜要吃掉徐掌柜，徐掌柜的包子铺不行了，董掌柜要收购徐掌柜的包子铺。听了这些话，徐掌柜更感到董掌柜辣狠，可怕，就更不值得感激了。保自己出狱是耿会长出的力，功劳是耿会长的，要感激应该感激耿会长，要忠于应该忠于耿会长，要报答应该报答耿会长，而不应该是董掌柜。刚才耿会长当着他的面又说出了这样的真心实意鼓励他的话，并且承诺给他弄个全县第一名，徐掌柜就更加感激耿会长了。徐掌柜手拍着胸脯对耿会长说，耿会长，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给你争口气。

  31

  徐掌柜的包子铺垮了，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

  自从董掌柜娶了满桌儿之后，董掌柜明显地感到有两个人对他的态度变了。一个是耿会长，董掌柜明显地感到耿会长对他的态度冷淡了，见了面，话都不说，甚至是一脸的讥讽和轻蔑。甚至也不再提恒聚包子，也不到恒聚包子铺来了，而却经常往恒源包子铺里去。董掌柜知道，耿会长对自己心存芥蒂了。耿会长肯定是认为自己没有把满桌儿介绍给他是留着自己用了。这是对自己误会了。这事原来确实不是那回事，但现在确实又说不清楚，即使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就说不清楚吧，你耿会长难道为这点事还不能做到宽宏大量吗？还不至于挟嫌报复吧？再说你耿会长又是妻又是妾，怎么还在乎一个江湖上的满桌儿。另一个是徐掌柜，本来董掌柜通过耿会长把徐掌柜保出大牢，徐掌柜开始是很感激董掌柜的，见了面，总是点头哈腰，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徐掌柜出狱后，还专门拿了银子来答谢董掌柜，被董掌柜谢绝了。董掌柜说，你只要正正派派做人，老老实实地经营你的包子铺就行了，要感谢你也不用感谢我，你要感谢耿会长。没想到最近以来，徐掌柜的脸色也变了，不但见了面不那么客气，而且是一脸的鄙夷，甚至是仇恨的目光。好像把他保出来是害了他，好像做了一件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似的。是因为满桌儿的事吗？他娘的，我娶了满桌儿该他什么吊事？难道他也打着满桌儿的主意吗？想到这里，董掌柜心里就很愤然，心想，人真是可杀不可救呀！

  更重要的是，董掌柜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调馅的解师傅的死与徐掌柜有关系。是解师傅的大儿子过来告诉他的。解师傅的大儿子本来是不准备说这件事的，解师傅死之前也不让大儿子对外讲。可是前些日子石马街那个女人的丈夫又去勒索他。解师傅的大儿子说，当时我爹把恒聚包子铺调馅的秘方都给了你们了，这事不是已经两清了吗？石马街那个女人的丈夫就说，两清什么，你爹并没有把恒聚包子铺的调馅秘方全部拿出来，还留了一手，因为恒聚包子的口味现在依然谁也赶不上，这事就两清不了。解师傅的大儿子拿不出钱来，就被石马街那个女人的丈夫毒打了一顿，毒打中，石马街那个女人的丈夫说漏了嘴透露出是徐掌柜策划了这件事。

  董掌柜听了这个消息，五腑六脏都气炸了。多少日子来笼罩在他面前的迷雾终于散开了，郁结在他心头的谜终于解开了。这些时日，他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恒源的包子就几乎达到了恒聚包子的水平，而且口味竟然惊人地相似？为什么包子铺调馅的解师傅突然投河而死？儿子做了丑事使他感到羞辱，但不至于为这件事而投河自尽啊，这死得不值得啊！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真相大白了，解师傅是觉得对不起自己才死的呀，解师傅是因为没有忠于自己而死的呀。解师傅死的屈啊，解师傅死得冤啊！于是董掌柜就想起了解师傅的种种好处，想起了解师傅为包子铺所做出的贡献。当天，董掌柜就和小儿子一起专门出了城，到了解师傅的墓地，在解师傅的坟头，用包子和酒为解师傅做了祭奠。同时，董掌柜也对徐掌柜充满了痛恨，他想，徐掌柜怎么变得如此之坏，如此之恶毒，为了包子铺的竞争，竟然采取如此手段，他逼死了人命，他欠着我董掌柜一条人命啊！此事做到这样，他还嫌不绝，在山东巡抚到来的时候，他竟然又买通了县衙的书办，玩起了掉包计，害得自己进了大牢。看来，这个人真是不可救药了，自己对他又太宽容了。这样的人是不能让他经营包子铺的，是不能让他得势的。想到这里，董掌柜又为他保徐掌柜出狱的行为感到后悔，董掌柜就想来一个法儿治他一治，让他再跌一次跟头。

  在不久后的一个秋夜里，马家汤后的冷屠户告诉了董掌柜，西汤后村死了一批瘟猪，送到马家汤后村里杀，而徐掌柜却连夜去马家汤后村低价收购瘟猪肉。听到这个消息后，董掌柜更感到吃惊，这个徐掌柜真是丧心病狂了，他竟然用瘟猪肉包包子，这干得可是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啊。如果说，徐掌柜为了竞争和自己耍点花招还有情可原，因为那毕竟伤害的只是一家，受损失的只是少数人。而现在他把用瘟猪肉包的包子卖给的却是千家万户，芸芸众生，他害的是百姓啊！怪不得这恒源包子铺这些日子包子卖得贱，卖得火，原来是瘟猪肉啊。董掌柜问冷屠户，你说的可是真话，冷屠户说，半句不敢假，我亲眼看到徐掌柜领着伙计到俺村收购猪肉，如果需要做证，我去做，大不了是个死。董掌柜感到此事不能坐视不管了，对徐掌柜再也不能宽容了，他必须立即停止徐掌柜这种坑害百姓的行为。

  第二天中午，正是恒源包子铺门前人头攒动，包子正卖得火爆的时候，董掌柜出现了。董掌柜由黑大汉背着。站在高处，董掌柜说，乡亲们，老少爷们们，你们不要再买徐掌柜的包子了，他用的是瘟猪肉，吃了要招病的，我以恒聚包子铺掌柜的身份，以一个瘫子的身份告诉你们，你们不要再买了，如果你们再买就是害了自己啊！人们听了董掌柜的话就停止了买包子。这时，徐掌柜匆匆地从包子铺出来，对董掌柜说，董掌柜，你怎么能这样，你这不是在毁我吗？董掌柜说，徐掌柜，做人要讲道德，你用瘟猪肉包包子，你良心太黑了，你对不起文登的百姓，你砸了包子界的牌子，你败坏了文登饮食行会的名声。这时有人就大喊，徐掌柜你坑人，你的良心太坏了，买了包子的人纷纷将包子扔在地上，扔在徐掌柜身上。有人甚至把恒源包子铺的门匾摘下来，用脚踩碎。

  董掌柜觉得事情做到这个程度也就行了，就让黑大汉背着走。徐掌柜气急败坏地说，董掌柜，你行，你厉害——--

  32

  满桌儿在微微有些凉意的秋风里去了一趟“准提庵”，她不是去瞧风景的，她是觉得有必要去一趟“准提庵”。满桌儿近来老是感到心里恍恍惚惚的，老是感到包子铺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她心里有些不安，就觉得有必要去一趟“准提庵”。

  “准提庵”在县城的西关，那是县城刘氏家族的一段历史，一段荣耀。刘氏的先祖明朝时候在朝廷里做着一个很大的官，万历年间，刘氏奉旨出使朝鲜，回来时，船在海上遭遇风浪，桅折柁损，危急十分。刘氏带船上所有官员人等跪下磕头向海神许愿，求龙王海神保佑平安回家，愿将所有珍贵物品及金银财宝献给海神，回家后修庙祭祀，年年供奉。风浪旋即平息，刘氏得以平安回家。刘氏为了纪念这次出使朝鲜和兑现在海上许下的诺言，阖族出钱在县城西关盖海神庙名“准提庵”。庵内四壁画海神像，波涛出没，鬼物狰狞。并立一石碑，碑记曰：鹤松公奉使朝鲜，返命时，海洋中适遭飓风，波浪掀天，漫日浴日，商贾渔舟几无子遗，惟使船安然无恙。风静时见有红云一朵，笼覆使船，而准提适据其上，乞回籍于县城内创庙宇，曰“准提庵”。“准提庵”建好后，县城百姓年年传颂，月月供奉，香火不断，求海神庇护县城一方百姓消灾解难。满桌儿是听董掌柜说过“准提庵”，但从没有去过，这次也是为了祈求包子铺和董掌柜平安才去了一趟“准提庵”的。

  满桌儿从“准提庵”回来后，秋风的凉意就弱了些，而阳光的暖意也就强了些。满桌儿就在花烟馆的院子里，在又回返了些暖意的阳光下，蹬起了她的药碾子。蹬着药碾子，满桌儿就感叹时光像水一般流失得这样快。才几天呢，还是在春光里，满桌儿在这药铺里，也是在这花烟馆的院子里蹬着药碾子，她只轻轻的就把药碾子旋上了天空，就把想来滋事的几个不三不四的人给赶跑了，那时自己还是个姑娘，还是董掌柜的朋友鲁荡先生的女儿。那春天的情景似乎还在眼前，转眼就到了秋天，自己也由鲁荡先生的女儿变成了恒聚包子铺董掌柜的老婆。满桌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了董掌柜的老婆的，那似乎是一闪念的事，一夜间的事。满桌儿看到自己是一身少妇打扮的样子就感到很奇妙也很可笑。她想，自己再也不是姑娘了，永远再与姑娘无缘了，永远告别姑娘的身份了。

  尽管满桌儿感叹自己变成了少妇，也留恋姑娘的生活，但满桌儿嫁给董掌柜绝不是一时的冲动，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感到她是个苦命的人，在她刚刚开始享受一点童年快乐的时候，她的母亲和几个弟妹就随着一阵黄水走了，走得无影无踪，从而使她不得不跟着唯一的亲人父亲游走江湖，而在她跟着父亲在江湖的风雨中基本历练成熟的时候，父亲又撒手而归。当时，满桌儿真有随着父亲一起归去的念头，是董掌柜劝阻了她，是董掌柜收留了她。董掌柜为她垫钱开了药铺，又同意她开了花烟馆。董掌柜不仅给了她以生计，而且还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关爱着她，董掌柜是这样，董常氏也是这样。他们夫妻二人共同张开着宽厚的翅膀，为她遮风挡雨，给她以人生的温暖。引起满桌儿感情变化的不仅仅是一种感恩的心理，更重要的是，满桌儿感到董掌柜是个人物，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惊奇地看到董掌柜是怎样以惊人的毅力，去与命运抗争，与邪恶搏斗，董掌柜不愧为是个男子汉，董掌柜伤残了都能如此，董掌柜如果是一个完人，不是更了不得了吗？满桌儿对董掌柜的感情是由感恩而逐渐演变成爱慕的。实际上，她的这种感情早就有了。在她发现董常氏的病之后，她就产生了这种想法。她知道，董常氏得的是痨病，是治不好的。那么董常氏走了之后，由谁来照顾董掌柜呢？满桌儿觉得自己是责无旁贷的，她感到只有自己才能照顾好董掌柜，自己既是个女的，又是个行医的。这样做的更大好处是可以断耿会长的念。满桌儿通过反反复复的观察，她已经充分肯定，耿会长不是个好人，耿会长是有着更大野心更多贪欲的人，自己一天不出嫁，耿会长就有一天的心事，只有自己出嫁了，才能断绝耿会长的欲念。这样一时得罪了耿会长，但慢慢也就会过去的。于是，在董常氏走了之后，满桌儿就采取了别样的手法，在董掌柜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钻了董掌柜的被窝，嫁了董掌柜。

  满桌儿嫁了董掌柜以后就全力以赴地担负起料理董掌柜日常起居的担子，她为董掌柜做饭，为董掌柜点烟，为董掌柜配药，为董掌柜按摩，使董掌柜的腿病有了很大的起色。董掌柜问，你能治好我的腿？满桌儿说，慢慢治着看吧。

  忽然有一天，昆嵛山的“蛇人”来到了满桌儿的家里。自春天那次进山之后，满桌儿又去了几次昆嵛山给“蛇人”治病，“蛇人”的病已经好多了。那次“蛇人”来，背了很多银针香菇，还递给了满桌儿一个药方，说是无染寺的一位云游的高僧托他捎给满桌儿的，是治腿瘫的一个偏方。满桌儿就按照那个药方给董掌柜配药治。结果，董掌柜说，吃了药之后腿好了很多。董掌柜还说，“蛇人”来的头一天晚上，他做梦看见了麒麟。满桌儿说，这次的麒麟不是伤你的腿，而是还你的腿的。满桌儿就加重了药让董掌柜吃，奇怪的是董掌柜的腿已有些知觉了，而且偶尔还能与满桌儿办那事儿。满桌儿对这些事并不感到奇怪，她说这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有一个极限，好到极处便开始坏，坏到极处便开始好，天地间有天地间的道理和诀窍。由此满桌儿还讲到了包子铺，满桌儿对董掌柜说，恒源包子铺倒了，恒聚包子铺也没有对手了，但恒聚包子铺的风险和危机也来了，要做好准备的。董掌柜听了这些话就惊奇地望着满桌儿，她真不敢相信，这个鲁荡先生的女儿，不，自己的这个小媳妇，现在却有着这么深沉的思考，这是应该从汤秀才嘴里说出的话呀。

  董掌柜和满桌儿完婚之后，董掌柜曾要求满桌儿把药铺和花烟馆关了，董掌柜说，包子铺现在经营得这么好，有包子铺挣钱就足够了。满桌儿却坚持不同他的意见。满桌儿说，药铺和花烟馆开起来不容易，而且进项又那么好，我受点累，还是继续开下去吧。不过慢慢地要交给小露儿。董掌柜知道满桌儿是行医出身的，要她马上扔了老本行，也不舍得，就同意了她的意见。

  关于花烟馆，最近却有了许多不好的消息。县衙正在全县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查禁鸦片活动，抓了好多的鸦片商。有许多花烟馆的掌柜去贿赂县衙，以逃避县衙的搜查。满桌儿已闻到了风声，却没有去贿赂县衙，她想，不让开就不开了，县城里又不是我一家开，我仍旧开我的药铺就是了。于是满桌儿就在这秋日里，在去了“准提庵”祈祷了之后，又来到了花烟馆，她在将花烟馆做了必要的收拾之后，又蹬起了药碾子，在猎猎的秋风里，在煌煌的秋阳下，蹬她的药碾子。这时，街面上就有了很大的响动。满桌儿完会没有想到，在她轻松的蹬着药碾子的时候，县衙的衙役们已经来到花烟馆要锁拿她了。

  33

  花烟馆被封，满桌儿被官府抓走，董掌柜是晚上才知道的。那时，他正在包子铺里忙活，他正在和烧大火的于二晌说着话。于二晌自来到包子铺后，干得非常好，董掌柜和董常氏都给了他极好的关照。他一进包子铺，董掌柜就领他去见了董常氏。董常氏见了这个于二晌，便是一脸的无奈。但后来董常氏还是找了一些女人的衣服让他捎给她媳妇穿。于二晌就很高兴，心里想，别说董掌柜要抢董常氏，董常氏就是好，如果不抢，我可能就是董常氏的儿子。董掌柜对于二晌好像有着一种还账的心理，对于二晌很好，给了高工码，还经常让于二晌回家看看。那次，于二晌的脚长了一个疔，痛得直叫唤。董掌柜就利用鲁荡先生教的秘方，没有费事就把他的脚疔拔好了。于二晌就问董掌柜，你还会拔疔？董掌柜就说，小子，我会的东西多着呐。于二晌胆子就大起来，问董掌柜，当年你抢董常氏，就不怕俺爹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吗？董掌柜就哈哈大笑说，男子汉大丈夫，敢说敢为，敢做敢当，怕什么？怕又有什么用？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于二晌在拐子街逛花柳巷的事就被他老婆知道了，他老婆就来包子铺闹，而且要死要活，于二晌一点办法也没有。董掌柜对着于二晌的老婆大喝一声，闹什么，于二晌逛花柳巷没有的事，再说，就是有，又有什么？一个男人偶尔有那么一次两次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再闹下去，我就让他休了你，我在包子铺给他说个小媳妇。于二晌的老婆听了，只得灰溜溜地走了。从此，于二晌就对董掌柜感激得五体投地，决心以生死来报答董掌柜。

  花烟馆被封，满桌儿被抓，是小露来告诉董掌柜的。董掌柜马上让黑大汉背着去找耿会长。谁知耿会长却摆起了谱，耿会长眼皮抬都不抬，说，这次县衙查禁鸦片，是根据朝廷的旨意办的，满桌儿犯的是经营和私藏鸦片两重罪，我是讲不了情的。董掌柜一听，知道事情很严重，就说，耿会长，满桌儿的罪比当时徐掌柜的罪轻多了，当时你都把徐掌柜保出来了，满桌儿你也是能救的，我董某人求你了。耿会长却不耐烦地说，满桌儿本事大着呐，我救不了她。送客——-

  董掌柜没有回家，而是回到了包子铺。这时，大水泊又来信告诉黑大汉，说黑大汉的爹在山里耕地，被牛触到沟里，把腿磕断了。董掌柜说了句祸不单行啊，就让黑大汉回大水泊照顾他爹去了。

  黑大汉走后，董掌柜就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汤秀才的话，想起了满桌儿的话。他知道包子铺的事又来了，包子铺的风雨又来了，包子铺又开始不平静了，包子铺又开始动荡了。以前有难处，有汤秀才在身边，有汤秀才帮助出主意。有了大难处，还可以找耿会长，请耿会长帮忙。可现在，汤秀才已经多日不见了，耿会长不但不帮忙，反而袖手旁观，甚至幸灾乐祸。这事怎么办呢？特别是满桌儿，这是自己的妻子，自己的臂膀，是必须得把她救出来的。但怎么救呢？他想找小儿子，又想起昨天才打发小儿子去牟平看望汤秀才去了，听说汤秀才病了， 他特意让小儿子在那里多住两天。他有心再到外面想想办法，可是，黑大汉又让自己打发回大水泊了。在面临如此灾难之时，贴心的人竟然一个也不在身边，董掌柜就急得狠狠地掐自己的两条腿。董掌柜就觉得这个秋夜是个令人焦灼的令人绝望的秋夜。

  就在董掌柜焦急万分并感到绝望的时候，一个神秘的人物闪进了包子铺。董掌柜定睛一看，是娄会长。董掌柜一惊，天哪！这可是县城商会的娄会长，是大名鼎鼎德高望重威震四方的娄会长，是仅次于知县的一个大人物。见了娄会长，董掌柜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娄会长进来以后，用目光向四周扫视了一下，见没有别人，娄会长说，我知道你正在为满桌儿的事发愁，满桌儿就是耿会长到县衙里告发的，你怎么能求他帮忙？他又怎么肯帮忙呢？你不用发愁，我请求牟平商会的会长，让他动用上面的关系，保证满桌儿平安出来，你好自为之吧。娄会长说完就走了。

  董掌柜连句感谢的话都没能说，娄会长就走了。董掌柜连送都没能送一送，娄会长就走了。董掌柜感到娄会长来得太匆匆，走得也太匆匆，来得太神秘，走得也太神秘。这一切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不，是在一闪念中发生的，它快得连董掌柜思考的余地都没有，董掌柜甚至感到此事有点虚假，但董掌柜又是知道娄会长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来过的，说过的，不会虚假的。于是董掌柜眼里就有了许多眼泪，心里就有了许多感慨。他想，娄会长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是平常需要他仰视，也是轻易不敢接触的人物，是一个代表着正义代表着高大，与之相比自己显得是渺小萎琐的人物，而这样一个熠熠生辉的人物却在一个秋天的夜晚里悄悄来到包子铺，来到一个瘫子掌柜跟前，在他遇到危难的时候，在他急得六神无主的当口，坦言要帮忙，要相救。这怎么能不令董掌柜感动呢，怎么能不令董掌柜生出一种报答的念头呢。

  娄会长走了，董掌柜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了。他想，明天，黑大汉就回来了，后天，小儿子也回来了，不出四五天满桌儿也会回来的，风波会平息的，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董掌柜心里就感到奇怪，在以前，包子铺靠着耿会长帮忙，耿会长不肯帮忙了，娄会长又出来帮忙，看来包子铺我董掌柜是永远会有大人贵人相助的。想着这些，董掌柜就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想抽袋烟，驱驱睡意，身边却无人点烟，他知道董常氏不在身边，满桌儿不在身边，他今天的烟是抽不成了，他就想把烟袋放下，准备睡。正在这时，他听到了响声，不同一般的响声。不是娄会长进来的那种声音。也不是一个人进来的那种声音，是带着猛烈撞击的而且一群人的声音。董掌柜一惊，这才意识到，风波并没有平息，包子铺也并没有平安无事，真正的风波真正的灾难也许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果然，一伙歹人已经来到了董掌柜的房间，董掌柜由于刚刚吹灭了灯，看不清歹人的面目，即使点了灯也不行，因为歹人都蒙着面。一个头儿模样的歹人说，董掌柜你好辣狠，你不让别人过，难道别人能让你过？今天是来取你狗命的。也是来宣告你董掌柜你恒聚包子铺末日的。听了这话董掌柜明白了，是徐掌柜派来的人，是徐掌柜来跟自己算账了。如此一来，董掌柜心里倒有了几分坦然。他想，徐掌柜今晚选择这个时机太绝了，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帮手也没有，这样，置他于死地是太容易了，死就死吧，他经历的生生死死的场面太多了，他一个瘫人难道还不该死了吗？难道还要再活多少年吗？只是满桌儿还没有救出来，皇帝还没有来，包子还没有送给皇帝品尝，皇帝还没有什么评价，还没有封号御名。最好是等这些都有了结果以后再死，那样，死就没有遗憾了，就能闭上眼了，就追随董常氏而去了。

  时间容不得董掌柜想这么多，歹人的棍子已经噼里叭啦地打过来了。有几棍子已经重重地落在董掌柜的头上，董掌柜就感到头有些发昏，眼前有些金光四射，渐渐漫洇出一片煌煌的颜色。正在这时，董掌柜又看到了那只麒麟，那只金光煌煌的麒麟，董掌柜忽然感到精神一振，胆气一冲，浑身爆发出冲天的力量。董掌柜挥舞起了他那只长竿烟袋，烟袋不但阻挡着棍棒的袭击，而且还不时地打在歹人的头上，把歹人痛得直叫，问这用的是什么劳什子。董掌柜知道这只黄蒿杆的烟袋已经发挥起神奇的作用，他就增强了信心，看来我董掌柜的命也不是好索取的，黄蒿烟杆护着我，“耙头园”的烟也护着我呐。可惜我不能点烟，假如用我烧热了的烟袋锅敲过去，那是够你们受的。于是董掌柜就将那黄蒿烟袋杆更快更狠地向前挥舞着。

  与往常看到的麒麟不一样，往常几次看到的麒麟都是一闪就没有了，而今天看到的麒麟却没有闪去，他在房屋的上空不停地奔跑着，旋转着，满屋子都是一片金光灿烂，董掌柜就在这金光灿烂中挥舞着他的烟袋，旋转着他烟袋，他烟袋杆的挥舞与麒麟的奔跑交合在一起，他的烟袋锅的金色与麒麟的金色溶合在一起。满屋里就是一片呼呼的挥舞声，一片灿灿的金光。董掌柜越战越勇，越战越奇，最后双腿竟能直立起来，歹人中就有人惊呼，他不是个瘫子吗？他怎么立起来了？头儿模样的人就说，管他是个瘫子不是个瘫子，打死他为准。于是屋里的搏斗就更加激烈了。

  在打斗中，董掌柜隐隐约约觉得增加了一个人，那人骂道，你们这些王八蛋，为什么打俺的董掌柜？董掌柜一听是于二晌的声音。董掌柜心里感到一阵热，好啊，终于有人来帮忙了，于二晌挥的也是一根木棍，黑暗中，他就狠狠地向歹人们打来。歹人们一看来了帮忙的，就放开董掌柜，全力对付于二晌，于二晌虽然打得很勇，但最终打不过这些经过专门训练，又无比凶狠的歹人们，一记重棍下来，于二晌大叫了一声，便没有了声响。董掌柜知道，于二晌吃了大亏，就向于二晌那边扑去。歹人们知道董掌柜是来救于二晌的，便又同董掌柜打斗起来，董掌柜终是一人对付数人，慢慢感到有些体力不支，但他仍然在顽强地挥舞着他的那根长烟袋杆。

  正在这时，几乎是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响，黑大汉在屋外大喊一声，董掌柜，俺来了。就如同是长坂坡张飞的一声惊叱，歹人们闻到这一声喊叫，心里早已怯了。他们知道是黑大汉回来了，而他们知道黑大汉是有着怎样的一身力气。他们也知道，今晚取董掌柜的命没成，弄不好是要被黑大汉取了性命的。

  黑大汉操的仍是那根粗粗的蜡木棍子，那根棍子很神奇，打人只留内伤不留外伤。黑大汉自跟了董掌柜之后，就随时带着那根棍子以做防身用，黑大汉的那根棍和董掌柜的那杆烟袋一样，在关键时刻还真是发挥了作用。那一次晚上，黑大汉背着董掌柜去大水泊吴二哏子那里，回来经过凉水湾的时候，董掌柜的烟瘾上来了，要抽烟。黑大汉就把董掌柜放下来，给他打火点烟，这里正好有一座贞节碑，是为凉水湾一个贞节女而立的。董掌柜就倚着贞节碑抽烟，抽了一袋又一袋，一直抽了三袋，董掌柜美美地过足了烟瘾，同时也把烟袋锅烧得滚烫滚烫，这才让黑大汉背起来再走。走出了十几步远，果然遇到了抢劫的蒙面歹人。歹徒共有四人，手持木棍，横在路边。为首的一个喝道：此山是我买，此路是我开，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黑大汉并不害怕，他反而庆幸有了显示自己武艺的机会。黑大汉说，钱是有的，要上前来拿。歹徒想，四个人对付一个，靠上去又怎么样，四个人遂靠上前来。就在这时，黑大汉抡起了棍。黑大汉背着董掌柜，左手托着董掌柜，右手把棍子舞得呼呼响。歹徒喊道，这家伙熊咱们呐，打。抡起棍向黑大汉打来。黑大汉出棍招架，棍子在半空中发出噼啪的响声。当歹徒慢慢靠近之后，有人喊道，好啊，还背着一个人，真是他妈的找死啊。董掌柜亦不害怕，他活了这把年纪，偷盗的，抢劫的，断道的，绑票的，他见得多了。他知道，眼前遭遇到的，并不是回龙山上武艺高强的恶匪，而是一些穷疯了的乡下人。他刚抽了一袋烟，烟锅儿还是滚烫的，他轻轻将烟袋杆随便往前一送，烟袋锅烙在了一个歹徒的脸上，歹徒妈呀地大叫了一声。喊道，这是什么吊鸡巴家什，烙死人。举棍打来，黑大汉看准了来者，一棍扫去。扫到了歹徒的腿上，歹徒倒地，痛得大叫起来。又一个歹徒上来，黑大汉一棍从后脊梁上把他放倒。董掌柜在黑大汉的背上说，不可纠缠，快走。黑大汉不听，还想搏斗一番，董掌柜就用滚烫的烟袋锅烙他的后背。黑大汉觉得疼痛，遂放起小跑向前跑去。后面的歹徒追了一阵，再没敢往前追。黑大汉背着董掌柜一口气跑到了县城。

  黑大汉像一股洪水冲进屋里，又像一阵飓风刮进屋里。好像还不止这些，在这之前有一种冲击波提前到来，在这之后，又有一种余波跟随而来，这些力量形成一种组合，太强大，太震撼了。是从黑大汉身上发出来的？ 是从天外发出来的？以至屋子都承受不了，屋子在这种力量的摧动下，晃晃悠悠，摇摇欲坠。进得屋来，黑大汉就抡起了棍子。那根棍子抡得满眼生花，呼呼作响。歹人们经不起棍子的舞动，也经不起棍子的抡打，一个个爬倒在地，黑大汉就扔掉木棍，抓起一个就把他们扔向屋里的水缸里，屋里就响起了一片扑通扑通类似黑熊跳湾的声音。直到把最后一个扔进了水缸，才过来照应董掌柜，董掌柜问，你怎么回来了？黑大汉说，我刚到家里，就觉得右眼不停地跳，不是说左眼跳是福，右眼跳是祸吗，我就预感到恐怕你要出事，我告诉了我爹，我爹说，不要管我，赶快回去照顾董掌柜，保主要紧。董掌柜说，多亏你赶回来了，不然还真要出大事啊。董掌柜又命黑大汉点亮灯，借着灯光董掌柜就看到了躺在地下的于二晌，他被一棍击得脑瓜迸裂，人已经死了，但眼睛还睁着，董掌柜就用手抚闭了他的眼睛，董掌柜就抱着于二晌哭道，二晌，我的儿啊——--

  34

  这一年，县城里的雪似乎来得早一些，刚过十一月份，县城的雪就飘飘忽忽地落下来了。耿会长家里早已生起了火盆，屋里一片暖融融的，耿会长在家里喝茶，他肚里的油腻是必须用茶来涮的。耿会长喝着茶，心里就有许多感慨。一年过得是这样快，春夏秋过去，一切又归于一个冬，一切纷纭杂事过去，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但是，想想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多少事。徐掌柜的包子铺被董掌柜摧倒了，徐掌柜又派人去暗算董掌柜，董掌柜没打死，反而把董掌柜烧大火的于二晌打死了。因为出了命案，官府是必须要查的。一查查到了徐掌柜的身上，是徐掌柜买通了黑道上的人去暗算董掌柜的，徐掌柜又一次被锁进了大牢。徐掌柜的家人曾来找过自己，但耿会长这次没有出马，他感到徐掌柜这个人有小聪明，但缺得是大智慧，老是搞那些鸡鸣狗盗的事，基本上是一个扶不上墙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是成不了大气候的。别看董掌柜是个瘫子，但徐掌柜斗不过董掌柜，董掌柜不但有大智慧，而且是个有灵异之气的人。这样的人，有点不像凡人，也是一般凡人不好对付的。既然如此，徐掌柜这样的人即使是保出来，也是没什么用处的，更何况徐掌柜现在对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因此，耿会长就拒绝了徐掌柜家人的请求。倒是满桌儿的出狱使他大为不解。满桌儿的花烟馆被查封，满桌儿被抓，是他一手策划的，是他到县衙进行了告发，并且向县衙使了银子，他是借助县衙查禁鸦片这一行动对满桌儿使了这一手的。其实，县城里开花烟馆的多着呐，私藏鸦片的人也多着呐，都能抓吗？再说，官府以前也没大管这码子事。在得到了满桌儿的花烟馆被查封，满桌儿被抓走的消息后，他曾高兴得仰天大笑，嘴里喊道，你这个傲狂的满桌儿也有今天，你这个江湖野女人也有这样的下场。为了证实这一消息，他曾亲自到满桌儿的花烟馆走了一走，他亲眼看到了花烟馆的门上那白白的封条。后来他又通过内线打探县衙，知道满桌儿不但被抓，而且还死死地关在县城后寺的大牢里。耿会长这才放心 了，这才出了一口气，这才回到了家。他估计用不了多时，董掌柜就会登门相求的。果然，晚上董掌柜亲自过来求他保释满桌儿。董掌柜的这一要求，被他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并且还给了董掌柜一个非常不好看的脸子。董掌柜走后，他开始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说道，满桌儿，满桌儿，你若嫁给了我，??至于遭此大难。董掌柜啊董掌柜，你若不娶满桌儿，又何至于此，你们都是一些糊涂人啊，都是自讨没趣啊，你们都是小看了我耿会长的能量了。你们等着看吧，等着我当上县城的商会会长，再看我的厉害吧。耿会长喝完了酒，就拥着小妾美美地睡了一觉。

  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长时间，满桌儿竟然出来了，皮毛未损地出来了。满桌儿出来之后，不再经营花烟馆和药铺，一心一意地与董掌柜，与董掌柜的小儿子经营包子铺。是谁办的此事呢？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呢？在县城里，除了我耿会长还有谁能把一个人从大牢里保出来呢？后来听说是商会娄会长办的，商会的娄会长托牟平商会的会长，也是动用了京城的关系办的。听了这个消息，耿会长心里就很难受，也很失落。他不明白，娄会长为什么要帮董掌柜？娄会长为什么要救满桌儿？难道他也看着满桌儿是个事儿？难道他不知道满桌儿已嫁了董掌柜？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个棺材瓤子一般的老人？耿会长很迅速地否定了自己的这一想法，他感到娄会长不是为了董掌柜，也不是为了满桌儿，而是对着自己来的，是为了证实耿会长的存在与不存在并不重要，没有耿会长，照样有人能把人从大狱里保出来。这样，你耿会长在县城里还硬什么？还牛什么？还耀武扬威地干什么？耿会长分析，娄会长可能还有什么别的目的。春天里，娄会长就曾放出风声，说皇帝东巡是个假的，耿会长是为了沽名钓誉。想到这些，耿会长所感到的就不但是失落，也有些害怕。他感到娄会长是向他紧逼而来，逼得他没有退路了。

  更令耿会长不能接受的现实是，娄会长不但把满桌儿保出来了，也把徐掌柜保出来了。据说是徐掌柜听说满桌儿被人保出来了，就托家人捎信给董掌柜，说如果能托人将他保出来，他愿意把恒源包子铺归在恒聚包子铺的名下，自己愿意做恒聚包子铺的一个伙计。董掌柜见徐掌柜彻底认输，决定再放他一马，就让他在大牢里将承诺写成血书，以示诚心。徐掌柜果然写了血书，董掌柜又托娄会长把徐掌柜保出来了。徐掌柜出来后，果然将自己的包子铺归在了恒聚包子铺的名下，董掌柜也大度，没让徐掌柜当伙计，而让他当了副掌柜。从此，徐掌柜老老实实地听命于董掌柜，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也没有做什么营营苟苟的事了。这一切就像戏文一样在戏台上活活现现地演过了，演得开心，看得开心。唯一不开心的是耿会长，演过这场戏之后，他在县城的形象轻而又轻，淡而又淡了。人们知道，缺了耿会长，县城照样往前走，人们照样能活下去，人们甚至忘了他曾是个御厨。什么御厨？狗屁御厨！

  耿会长的思绪像窗外的雪花一般飘落着，游散着，以至于商会的办事人员进得屋来他都没有注意到，商会的办事人员是来通知他到商会开会的。

  耿会长的心情刚才还有一些抑郁，转眼之间又有些开朗了。他似乎是忘记了一件大事，到了年底，商会要改选了。这是他前些日子就听到的话，只是没接到通知。尽管前年商会改选耿会长没能选上商会副会长，但耿会长并不死心，他把那次落选的原因更多地归究于丫环的死上，那纯属一种偶然和意外，他的成绩，他的功劳，是在那摆着的。这几年他为弘扬文登的饮食文化，为振兴文登的饮食业做了多少工作，付出了多少心血呀！县城饮食业的发展又多么令人鼓舞呀！这是有目共睹的呀，是谁也抹煞不了的呀！就凭这一点，他也应该当选为商会的副会长，说不定娄会长已经是这么安排的呢，说不定娄会长感到自己年龄大了，很快就会把商会会长的位子让给自己呐。实想起来，自己是受之无愧的，在县城，在全县，在登州府，在整个登州地界，有谁干过御厨？有谁见过皇帝？有谁跟皇帝称兄道弟？想到这里，耿会长就为刚才对娄会长的一些想法感到多余，感到后悔，他一扫心中的阴霾，心中是一派春光，一派灿烂，他命佣人赶快换了衣服，坐上轿子，披着飘飘大雪，直奔商会而去。

  商会在县城的南面，几乎就靠了南城门。商会是一座二层的小楼，紧挨着商会小楼是城隍庙。城隍庙是一个不大的庙宇，庙内塑有城隍的雕像。城隍庙不知什么时候就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庙会，每到庙会之日，城内城外的人都涌到城隍庙来赶庙会，庙会上有耍狮、舞龙、高抬阁、高跷、旱船、跑马、跑毛驴、武术等表演，有卖各种衣服、鞋袜、化妆品、工艺品、针头线脑，有开朝天锅，烧羊肉汤、熬驴肉、炸油条、麻花、烙油饼、卖小吃，卖冰糖葫芦的，有摆摊看病卖中草药、算命占卦、押彩票、捏面人，拉洋片的，还有赌徒们公开聚赌，玩纸牌、推牌九、押宝的。于是，庙会就成了人的海洋，物的海洋。耿会长曾来城隍庙赶了几次庙会，也十分喜欢庙会的纷杂与热闹。可眼前不是庙会，城隍庙前就显得十分冷清。

  耿会长赶到商会小楼时，开会的人已经到齐了。都是各个行业公会的会长。耿会长感到奇怪的是，在他到来的时候，人们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客气与热情，而是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是个天外来客。娄会长郑重其事地讲了话，娄会长说，这次商会要新增选两名副会长，要选出为人正派、德高望重、能担负起领导商会工作的人。娄会长还说，自己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希望大家在选出的一位新副会长的人中，有人将来能接替他，把文登的商会工作更好地开展下去。

  耿会长觉得娄会长在讲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向他这边望了望，耿会长的心就一下子沸腾了。耿会长想，娄会长说的这个人就是自己吗？在文登，在文登的商界，除了自己，再还有谁能代替娄会长呢？

  可是，娄会长又讲起了话。娄会长说，大家知道，这两年县城里有人一直在说皇帝东巡，要到我们文登来，搞得满县城人惶惶不安。但是今天我要正式地告诉大家，我已在京城打探好了，皇帝东巡是个谎言，是件子虚乌有的事。有人编造这样的谎言，是别有用心，是要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大家都要记住，皇帝是我们的皇帝，我们是皇帝的臣民，皇帝来与不来，我们都要为皇帝好好做事，为百姓好好做事。

  耿会长这次才感到娄会长是真正地向自己望来了。整个会场的人都向自己望来了。那都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啊，是嘲弄的，鄙夷的目光，甚至是憎恶、仇恨的目光。耿会长感到被这些目光淹没了，吞噬了，撕裂了，焚烧了，熔化了。他自己一切都不存在了，眼前一片黑暗了，商会的小楼就要倒塌了，耿会长沉重的身体就在座位上徐徐地倒下了。

  而外面的雪也似乎下得更大了。

  35

  在那年冬天里，文登县城发生了一件奇案，县城商会的娄会长在去牟平的路上不明不白地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费了很大的精力查办了此案，但最终没有查办出个什么结果来。转眼到了春天，春天皇帝没有到县城来，第二年春天也没有来，第三年春天还是没有来。县城的人们对皇帝来这件事慢慢就淡漠了。人们想或许皇帝忙于国家社稷大事，没有工夫来，或许皇帝觉得县城地处偏远，又没有什么好玩的，不值得来。尽管县城里有远近闻名的恒聚包子，但皇帝不会为吃一顿包子专门来到县城的，皇帝在宫廷里什么好东西吃不到。

  皇帝虽然没来，县城里照样是春，照样是夏，照样是秋，照样是冬，太阳照样从东边升起来，从西边落下去。护城河照样围着城墙流淌，东城门楼上的铜钟照样每天在中午的时候准时敲响，县城照样在日光流年中向岁月的更深更远处走去。

  但县城外却不是一切都照旧的。紫禁城里的皇帝驾崩，但皇帝不是死在紫禁城里，而是死在热河的行宫里。皇帝很年轻，才31岁哟。后来一个女人，一个很厉害的女人就接管了皇宫的政权。没有皇帝，她又安排了一个年龄很小的孩子当皇帝，她在一道布帘后面指挥着这个孩子的一举一动。这事不久，捻军李成、张敏行部抵文、牟边界。文登、荣成两县豪绅强令乡民，择昆嵛山30余处险要山口轮番戍守。捻军见东面有备，便入海阳等卫城。又过了不久，位于文登昆嵛山腹地的六度寺里一个叫王胜的和尚领着和尚起来造反，很快被官军镇压了。王胜被拉到了县城西面的“耙头园”像当年那伙恶和尚一样，耙头而死。又过了不久，登州府的知府换了新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文登知县，他由于对汤秀才的案子判决不公正而被革了职，是耿会长起的作用。这位知县家中却是有势力，后来又花钱捐了一个知县，时来运转，这次一下子混上了知府的宝座。

  董掌柜家里也是有些变化的。董掌柜感到最值得高兴的变化是家里添了两个人丁。先是小露生了孩子，小露本来是没结婚的，但两个人熬不住，就先有了身孕，董掌柜一看没有办法，就提前给他们完了婚。小露生的是个小子。满桌儿也生了一个小子。这真是一件十分神奇的事情。董掌柜吃了满桌儿用昆嵛山无染寺高僧的药方配的药，腿已好了很多，那天晚上通过与歹人进行搏斗，腿已能直立起来了。现在只须黑大汉扶着就能走路了。更重要的是，董掌柜能跟满桌儿睡觉了，能跟满桌儿真正地睡觉了。所以满桌儿就有了身孕，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平地一声雷，耿会长被抓。

  耿会长犯的是欺君之罪。大前年，耿会长一再到处扬声皇帝要来县城，而且还发动县城饮食业的业主准备好各种小吃让皇帝品尝。亦不知耿会长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当时县城的百姓和官员都信以为真，并翘首以待。因为大家都知道耿会长当年在京城里当过御厨，后来他的儿子又接替他当了御厨，而现在耿会长与京城里的关系还密切着。可实际上皇帝要来县城是子虚乌有的事。现在的登州知府就拿这件事做起了文章，通过山东巡抚一道折子递上了京城，告他个欺君之罪。这罪名果然成立，耿会长就被锁进了大牢。

  秋日里的县城当然不如春日，春日里的县城是上升着的前进着的生机勃勃着的。那时的县城和县城里的万物都在寒冷中蜇伏了一冬，歇够了，睡够了，也懒够了，死够了。浑身都攒满了力气等待着有个机会好勃发。正好春日一晒，他们都醒过来了，活过来了，伸伸懒腰，揉揉眼睛，开始大步流星地忙着各自的奔跑。那时，县城是活跃的，像一条刚刚从洞中钻出来的左右摇摆扭动的蛇。而秋日里的县城，万物的力气就有些喷发得差不多了，它们感到有些累了，有些乏了。它们经不起秋风的吹动，秋风扼杀着它们的精气、锐气，使它们再也无法保持一种昂扬的姿态了。于是县城里，花谢了，叶落了，水浑了，鸟走了。人们的脚步放慢了，连骡马的蹄声也不似先前那般清脆激越了。县城在老实地等待着冬的来临 ，雪的埋葬。

  董掌柜也感到了这种气氛，但董掌柜更感到好像要出点什么事似的。从半夜之后他就感到心口嘣嘣地跳，跳得发狂。董掌柜就自己静静地听着，他开始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后来又听到了夜声。那夜本来是没有声音的，而那声音分明又很沉重，开始还在地下，后来就滚到了天上，轰轰隆隆，铺天扯地，那声音是怎么回事呢，就像一只大碾，从天边碾过来，压着山，压着河，压着庄稼，压着草，压着牲畜也压着人，压着村落也压着县城，生灵都在它的碾压下哭泣、呻吟。那碾从东边的天边碾过来，又从西边的天边碾过去，把天上碾得血光一片，血光中，声音就向下落来，落进了县城，落进了包子铺，落进了董掌柜的屋里。这声音使董掌柜的胸口有些窒息。他受不了。他感到要出事，真的要出事了。董掌柜连忙喊了一声，桌儿，赶快起来，到包子铺去。

  隔壁的黑大汉也被叫醒，他穿好衣服，扶着董掌柜向包子铺走去。

  董掌柜来到包子铺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董掌柜问了问小儿子，小儿子说，没有什么事。董掌柜说，没有什么事就好，但愿不要出什么事。董掌柜说完之后，就到柜台上坐着。

  傍午的时候，县城里响起了锣声，这锣声敲得惊天动地，把整个县城都搅动了。董掌柜让小儿子打听，才知道是耿会长要到西河滩开刀问斩了。董掌柜相信了自己的判断，果真要出事啦。董掌柜就想到了耿会长的种种坏处和种种好处，但更多的是想到他的好处。他为县城的饮食业操了那么多的心，他为汤秀才的官司，为徐掌柜的官司出了那么大的力。县城里这样一个大人物的死是一个十分可惜的事。董掌柜就想到西河滩去送送耿会长，正要安排，锣声和喧闹声却越来越近了，一直近到了包子铺门口。董掌柜的小儿子发疯般地从门口跑回来，喊道，爹，爹，行刑队到咱们门口来了。

  耿会长今天被砍头，行刑队本来是应该从县城的大牢直奔城外的西河滩的，是耿会长提出了一个特殊的要求，要从恒聚包子铺路过，吃一顿恒聚的包子，死也闭上了眼。行刑队的头儿知道耿会长在县城里是个人物，再加上临死前提出这么一点要求，就同意了。

  董掌柜听小儿子这么一说，正中下怀。知道耿会长是主动来向自己道别的，忙让徐掌柜和小儿子准备好包子和酒。董掌柜就让黑大汉扶着来到了大门口，门口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耿会长被关在一个木笼里，身上的绳索已松了下来。耿会长虽然被关了三个月，但耿会长的气色依然不错，只是胡须多了些，头发乱了些，但人并不狼狈，仍然是气宇轩昂的样子。耿会长入狱后，董掌柜曾想到牢中去探望，但几次都被挡了回来，理由是耿会长是要犯，不得随意探望。从此就断了耿会长的消息，直到今天耿会长要被开刀问斩，董掌柜事前都一点也不知道。

  董掌柜看到了耿会长，耿会长也看到了董掌柜。耿会长双手抱拳向董掌柜做揖，耿会长说，董掌柜，俺耿某人今天要上路了，走之前要专门来吃一顿你的包子，你的包子是文登县最好的包子，是全山东省最好的包子，是全国最好的包子。吃了你的包子，俺枕着地，盖着天，睡得痛快，睡得安然，如果我变成了葱，变成了韭菜，你就把俺包进你的包子里， 让它更鲜，更美。人群中就发出一阵呼喊，好，好，耿会长有种，耿会长有种。

  董掌柜说，耿会长，你吃吧，使劲地吃吧，你临走之前能来吃我的包子，这是我的福分，恒聚包子铺永远忘不了你。董掌柜说完，就让小儿子给耿会长递包子和酒。耿会长一口一个包子，一口一碗酒，吃得风火壮阔，喝得痛快淋漓。一直吃下三盘包子，喝下一坛子酒。耿会长拍拍肚皮，说，俺饱了，但还要一盘，俺要把这盘包子捎到阴曹地府里，让阎王小鬼们尝尝咱恒聚的包子，尝尝咱文登的包子，让他们也开开荤。董掌柜的小儿子又递过去一盘包子，耿会长将这盘包子倒出来，揣入怀中。耿会长说，走吧。

  行刑队又将耿会长五花大绑，敲起了大锣，驱赶着围观的人群。

  董掌柜已是热泪涟涟。他双手抱拳向耿会长做揖，说，耿会长一路走好，一路走好。

  恰是正中午，东城门楼上的铜钟又敲响了。当——当——回响得很远。

  行刑队押着耿会长，在围观人群的簇拥下，离开了拐子街，向县城西门走去。

  2003年8月25日一稿于文登                    

  2004年8月15日二稿于文登

（发表于2005年《十月·长篇小说·立春卷》）

  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醒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烟。董掌柜的生命好像是烟做成的。他离不开烟。而董掌柜原本是不抽烟的。董掌柜喝酒，没死没活地喝，海一样的酒量，终于酒害了他。那一次，他和恒源包子铺徐掌柜等几个生意场上的人在县城衙门前的三合馆喝酒，喝了多少他也不知道，光记得那喝过的酒坛子在地上摆了一片，像一群老鳖爬在那里，酒保惊呆呆地望着桌上那些吆三喝四的人和地下那一片灰蒙蒙的酒坛子。喝完酒，董掌柜摇摇晃晃地在县城街道上走。那是个冬天，四九里的冬天。天是很冷的，啸叫的北风中夹着片片的雪花，像一支支尖厉的箭簇，射到那里那里就会形成一个冻疔。董掌柜却不觉得冷，反而感到热，热得心里发烧。他就敞开那羊皮袄，让北风和雪花尽情向他怀里灌，让那冰冷的箭簇一个劲地向他胸脯和肚皮上射，而他的胸脯和肚皮上并没有形成冻疔，反而很快化掉。风雪来多少他就要多少，箭簇射多少就化多少。风雪实际上是在消减着他身上的热量，董掌柜就舒服得噢噢叫。在署前街向柳营街拐弯的时候，风雪悄然停住，天空清澈爽朗，又有一轮明月在高高地吊着。董掌柜脚踏着月光继续往前走，忽然感到前面辉煌煌光亮亮一片，紧接着恍惚有一只金光闪闪的麒麟从孔圣殿那边的红墙中跳了出来，沿着古城墙根向南飞奔而去。麒麟诱着董掌柜向前走，走了一段，麒麟消失了，似乎幻变成路边的一方石条。这时的董掌柜像一滩稀泥，身不由已地倒在那石条上呼呼大睡起来。董掌柜醒来之后，已是第二天早上。满县城都被大雪埋在下面，董掌柜也被大雪埋在石条上，雪上留下了两个黄黄的出气孔。董掌柜用力一抖，抖落了盖在身上的雪。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雪后早晨那青白的天，他想，那麒麟呢，那辉辉煌煌的麒麟呢，怎么自己竟然躺在石条上，躺在雪里的石条上。他知道是被麒麟欺骗了，他好恨，好恼。他挣扎着要起来，可腿动不了，他再挣扎一下，还是动不了，董掌柜大喊了一声，这是怎么啦——-他的这一声喊叫，正好被正到处寻他的家人听到了。家人把董掌柜背回家。从此，董掌柜的腿残了，他成了瘫子，成了废人。那时他才二十八岁。

  瘫痪了的董掌柜就不再多喝酒，他抽烟，疯狂地抽烟。有烟刺激着他，他忘记了腿的疼痛。他支撑着精神，继续打理他的包子铺。董掌柜的烟袋特别长，有二尺多长，黄蒿杆的，是县城北面丛兰墓地生长的一种大黄蒿，笔直，坚韧，有一种奇异的香味，用它吸烟能润肺、强肾。烟袋锅是铜的，那种质地很好的黄铜。它坚硬、光亮、细腻、滑润，犹如一块纯正的黄金。烟袋嘴儿是翡翠的，那是一种十分稀有，十分珍贵的玉石，绿莹莹的玉石里面藏着一朵水灵灵娇滴滴的牡丹花儿。据说身上带着这样的烟袋嘴儿，即使从房屋上跳下来，也跌不断腿。董掌柜的烟袋有特色，抽的烟也不一般，那是县城西关“耙头园”里长出的一种黄烟。“耙头园”原本是一个普通的菜园。道光十年，县城香岩寺出了一伙以刘通为首的恶和尚，强男霸女，无恶不做，弄得天怒人怨。新来的一位文登知县决心为民除害，将刘通一伙恶和尚捉拿归案，处决的时候，使用了一种特殊的酷刑。将那伙恶和尚埋在西关的菜园里，上面只露出一个头，然后赶着牛拉着耙在头上来回地耙。尖刺的耙齿将恶和尚的头耙得开了花，直到把他们耙死。以后这片菜园就叫“耙头园”。“耙头园”自耙死并埋下恶和尚之后，仍旧种菜，但人们想起那满园里的血，心里就犯寻思，便不愿买这里的菜。菜园的主人就改种黄烟，奇怪的是，黄烟叶长得出奇的肥壮，巨大的叶片像芭焦扇一般。而且烟味儿也特别的冲，烟劲儿特别的大，一般的抽烟人都消受不了这样的烟。人们都说这是恶和尚身上的恶气长上来的。更奇的是，正当黄烟生长的时候，撕一片青绿的叶子，揉一揉塞进烟袋锅里，竟然可以点着火，抽起来是一种极好的味道。这样的黄烟，没大有人愿意买，董掌柜却愿意买这里的黄烟。他抽着“耙头园”的黄烟，觉得其味美妙，周身通泰，增力壮气。县城人便说，奇烟遇着奇人了。

  烟养着董掌柜的生命，也养着董掌柜的脾气，董掌柜的脾气急着呐，身边的人手脚跟不上，董掌柜就会把烟袋锅敲得嘣嘣响。董掌柜敲烟袋锅也是有规律的，轻敲几下是示意人来给他点烟，重敲几下是嫌人来晚了，如果敲得震天价响，就说明他忍无可忍了。董掌柜用烟袋锅敲打的那个地方叫炕沿，也叫炕帮子。那里包着一层带花纹的柞木板，木板上都敲下了几个深深的疤痕。如果再急大了，甚至发怒，那滚烫的烟袋锅会重重地落在人的皮肉上。董掌柜的老婆董常氏就埋怨道，都是抽了那“耙头园”的烟的结果，是那恶和尚在使邪劲啊！然而董常氏也无奈，只得顺着他的性子来，尽心尽意地伺候着这个瘫人，伺侯他抽烟，伺侯他吃喝，伺侯他拉尿，伺侯他睡觉，整整伺侯了他二十年。二十年里，董常氏清楚地看到董掌柜是怎么以惊人的毅力战胜疾病，顽强地打理着包子铺，支撑着这个家，不低头，不后退，像一个健全的人一样，甚至比一个健全的人还要乐观地生活着。看到这些，董常氏又要感谢这“耙头园”的烟啊！她早已习惯了那冲人的烟味，那烟袋锅嘣嘣的敲打声。此时，正在茅房里的董常氏分明又听到了那烟袋锅在炕帮子上发出的嘣嘣的敲打声。她吓得赶紧提起裤子往屋里跑。她看到了董掌柜一脸的怒气，那烟袋锅不停地敲击炕帮子。董常氏陪着笑脸说道，你急什么呀你，人家不是在茅房里吗。董掌柜亦不答话，将烟袋含在嘴里，迷着眼望着董常氏，董常氏知道董掌柜是嫌点烟点晚了。董掌柜在家里抽烟，点烟都是董常氏的事，一时点晚了就受气。董常氏拿过火管子、火石，用火镰把火打着。董掌柜嘴里便冒出一口口浓浓的辣辣的烟。偶尔一口烟会被董掌柜全部地吸进嘴里，吞到肚子里，在吸这几口烟的时候，那嘴里会有一种很响的滋滋声，很玩味很尽兴的一种声音。吸过几口之后，董掌柜就进入了一种状态，把烟一口一口地吐，一点也不吞，全部吐出来，让烟雾在眼前堆积，缭绕，让烟雾在屋子里扩散、飘游，像是要故意喧染一种气氛，营造一种效果。在这样的烟雾中，董掌柜的思维就开始清晰起来，明朗起来，用这样的思维来检点着过去的经营，筹划着包子铺的未来。而看着董掌柜那滋滋得意的样子，董掌氏就会说，恶和尚来了，然后抽身去准备饭菜。

  2

  其实刚才董掌柜发火，不仅仅是因为董常氏点烟点晚了，令董掌柜的心里焦虑的是另一件事。昨天，县城饮食行会耿会长召集县城饮食业业主开了一个会，向大家通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明年春天，皇帝将要东巡，并且要路过文登县。耿会长说，皇帝东巡，既了解各地的政治经济，也体察民风民情。当今的皇上特别喜欢民间小吃，对民间小吃情有独钟，到各地巡视，都要品尝民间小吃。耿会长要求县城各饮食业主都要利用皇帝东巡这个机会，好好经营，精心打造出自己的品牌，拿出各自的拿手好戏，在皇帝到来时，他争取把各家的小吃都让皇帝品尝一下，如果确实有出色的，他想办法让皇帝封个御名。

  县城饮食业业主都对耿会长传递的这个消息深信不疑，对耿会长的能力深信不疑。人们对耿会长太了解了，太熟悉了。耿会长以前在京城做御厨，据说是直接侍侯皇上的，威风八面，威震四方。五年前，他的儿子接替他当了御厨，耿会长就告老还乡，回到了文登县城。耿会长回到县城后，并没有颐养天年，并且耿会长年龄也不太大，才五十多岁，身体还强壮着，精力还旺盛着，还不到颐养天年的时候。耿会长就在县城成立了一个饮食行会，他自任会长。抑或是经济发展了，抑或是人口增多了，这几年县城的饮业发展得出奇的快，各种饭店酒楼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各种小吃名目繁多，仅包子铺就有十多家。但原来都是处于一种自由发展群龙无首的状态，显得有些混乱，甚至出现恶性竞争的局面。自从耿会长牵头成立了饮食行会之后，局面大为改观。耿会长为饮食业各具体行业制定了行业标准和规章，并定期组织行业评比，奖优罚劣，推陈出新，把县城的饮食业纳入了规范化管理的轨道。县城的饮食业便出现了空前繁荣的景象，耿会长的威信也大增，既得到了饮业主的尊敬，也得到了县城商会会长和知县的赞扬。

  对这样一个消息，董掌柜当然是高兴的，也是振奋的。

  皇帝，对他来讲，永远是一个梦，一个光环，一个遥远的故事，一个古老的神话。而今皇帝要东巡，要路过文登，要品尝文登的地方小吃，要为优秀的地方小吃封号御名，说不定还要接见被封号的业主，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啊，他记得这样的事情在文登的历史上只有一次，听老人们说，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东巡时曾路过文登，从那以后再没有那一位皇帝来过文登。这次皇帝要来，这样的盛事竟然让他赶上，他难道不值得荣幸和自豪吗？他要争取他的包子让皇帝尝一尝，他要争取他的包子让皇帝封个御名，他要争取让皇帝接见。董掌柜就沉浸在一种美丽的遐想中。

  但董掌柜又感到不安起来，耿会长在会上说得很白，皇帝到文登来，想要各种小吃让皇帝品尝那是不可能的。皇帝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那大的胃口，只能是好中选好，优中选优，各个类别的小吃只能选择一家，最好的一家，比如包子只能是选择最好的一份包子，水饺只能选择最好的一份水饺，油饼只能选择最好的一份油饼，麻花只能选择最好的一份麻花。而且耿会长又说，过些日子在回龙山的山会上还要组织一次包子品尝会，为最终评选出送给皇帝品尝的包子打好基础。各包子铺要认真做好准备。耿会长说到这里，还特别看了董掌柜一眼，只是董掌柜看不出耿会长眼里包含的是什么意思，董掌柜就感到有了一种潜在的压力。

  董掌柜是个不服输的人，也是一条强硬的汉子。董掌柜在腿没瘫痪之前是一个满县城都叫得响的人物。那时他是有着怎样的一身力气呀，腿脚又是怎样的灵便呀。那年夏天，他出城到城东大水泊吴二哏子那里去玩，正赶上吴二哏子与村人在麦场上乘凉。没有什么事好做，一些青年人就在麦场上比量体力。吴二哏子抓起一只碌碡放在背后绕着麦场走了三圈，董掌柜也想露一手，董掌柜就一只手抓起一只碌碡，围着麦场走了十圈，惹得了满场喝彩。董掌柜与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是县城包子行的两大强手和两大对手，两人明争暗斗，恩怨不断，但表面看起来却是十分义气又十分豪爽的一对。两人不但常做心智和经营上的较量，也常做酒力和体力上的较量。那一年的回龙山山会上，两人在包子销售上打了个平手，在喝酒上也打了个平手，两人在同行们的撮促下又开始了体力的较量。俩人就在山上的一块平地上摔起了跤，头两跤徐掌柜都赢了，徐掌柜就有些洋洋得意。第三跤时，徐掌柜说，来，董掌柜，我让你个后腰。董掌柜伸手紧紧搂住了徐掌柜的后腰，徐掌柜屁股一撅，便把董掌柜从身后抡了起来。董掌柜双腿离了地，人在空中转悠，转得连眼都闭了。徐掌柜转得差不多了，猛一撒手，打算把董掌柜扔出去，可就在这一刹那，董掌柜立马在地上挺住，顺势一个绊子，双手向前一送，把徐掌柜推了个嘴啃泥。董掌柜收回招式，准备再来一跤时，徐掌柜向围观的人抱拳作揖说，还是董掌柜厉害。有一年包子铺来了两个盗贼，董掌柜与他们二人打斗起来，一只手对付一个，最后竟一只手抓起一个扔进院子里酱油缸里，然后让官府锁拿走。董掌柜更奇的是喝酒，谁也不知道董掌柜到底能喝多少酒，反正董掌柜在县城饮食界是真真实实地博得了一个酒神的称号的。有一次，董掌柜和徐掌柜以及一些饮食同行在一起喝酒。徐掌柜出了一个酒令：纣王无道，手捧笏板不准笑，有胡子的撅一撅，没有胡子的跳三跳。大家便按着酒令喝酒，结果全桌人都喝倒了，唯有董掌柜没有倒下。董掌柜也有倒下的时候，但董掌柜是一种奇特的倒下。有一次，他在县城一家酒坊里喝酒，那次董掌柜是真倒下了，怎么叫也叫不醒，酒坊主就把他埋在酒糟里醒酒，一直埋了三天三夜，董掌柜才醒过酒来，从那以后，董掌柜的酒量就更大了。董掌柜喝醉酒，不哭不笑，不打不闹，只去做两件事情，一是爬县城城墙垛子，喝了酒的董掌柜在城墙上会像猫一样轻快地从这一个城墙垛子飘到另一个城墙垛子上，远远看，董掌柜就像在城墙垛上舞蹈，在舞蹈的过程中，他把县城的内外看个明白，看个清楚。二是到包子铺包包子。董掌柜包包子技术本来就很绝，喝了酒的董掌柜包起包子来就神奇得很。看不到董掌柜在怎样包包子，光看包子在董掌柜的手背上旋转，然后一个个包子从手背上落下，排着一个整整齐齐的队形，人们就不明白董掌柜那里来的如此神力。

  但最终还是酒害了董掌柜，酒使董掌柜的腿瘫痪了。但董掌柜不认为腿瘫是酒造成的，他认为是那只麒麟，那只恍惚中的金光闪闪的麒麟作的怪。他想，麒麟让他腿坏，也会让他好的，只不过是让他多受点磨难罢了。因此，腿瘫了的董掌柜依然是董掌柜，依然是条硬汉，依然在县城饮食界在包子行叱咤风云，横刀立马。他的腿瘫了，但他依然可以走路，他一只手拄着那根黄蒿烟杆，一只手拄着地，奇迹般在地县城的街道上行走，而且走得速度还很快，他甚至在行走的过程中还会利用他的那枝黄蒿杆烟袋做武器，驱打那些想算计他的小人。瘫了的董掌柜还锻炼出惊人的嗅觉力，能离很远的距离就能嗅觉出包子调馅的味道和蒸包子的气味。那一次，包子铺里正在蒸包子，董掌柜在后柜上算账，那蒸包子的气味始终萦绕在董掌柜的鼻子里，微微地董掌柜感到气味有些变化，董掌柜朝着灶间大喊一声，大火停下，再多一口火包子就糊了。伙计看了看旁边点着用来计算时间的香柱说，掌柜的，香还不到呢。董掌柜说，你那香的下半节润了，伙计一看，果然香被水气润了。伙计就更加服了董掌柜。董掌柜就以这样的毅力和精神经营着包子铺，使瘫了的他仍能在县城的饮食界包子行站住脚，并有能力与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抗衡着。

  但是自从参加了耿会长召开的会，并得到了皇帝要东巡的消息后，开始高兴了几天，后来就感到胸口发闷，腿又比以前疼痛了许多，他心里就有些烦躁和焦急，他想，这是关键的时刻啊，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在这个时刻可千万不能出问题，出差错，千万可不能输给徐掌柜呀！如果出了差错，输给了徐掌柜，那么他可就一切都完了，他可就无法在县城里活了。可是身体是明显地不如从前了，他想，难道这是上天在作贱他，在惩罚他，不给他在皇帝面前展示一下的机会，真真地置他于死地。他就是在这种焦虑中才用烟袋锅把炕帮子敲得嘣嘣响。

  3

  董常氏是听惯了董掌柜那烟袋锅敲击炕帮子发出的嘣嘣声的。不但听惯了，而且很喜欢听那种声音，听到那种声音，她没有任何怨嗟，没有任何反感，她只感到亲切，温馨。如果一时听不到那种声音她就觉得生活变了味了，她的董掌柜就不存在了，而她也就不存在了。那种声音，对她而言，是她生活的色彩，是她生命的维系与依赖。

  董常氏的生活命运是与董掌柜与包子铺有一种特殊的关系的。

  董常氏是县城南面五里头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老常有那么一片神奇的土地，种出的大葱又粗又大又辣，被公认为是全县最好的大葱。董掌柜是在集市上发现老常的大葱个头色泽辣味皆不一般，就买了老常的大葱，用这种大葱调馅包出的包子味道果然不一般，以后董掌柜就专门用老常的大葱调馅，慢慢与老常就熟了。董掌柜就问老常，你的葱地有什么不同之处，为什么种出的葱不一般？老常说，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葱地旁边有一座墓叫常聪墓。老常就说出了关于这座墓的故事。墓的主人叫常聪，就是五里头村人，是明宣德年间的一个秀才，性格豪爽，为人正直。在五里头村西一个苏家河村有一个恶少依仗其伯伯在京城做官，权势显赫，在乡间强男霸女，无恶不做。令人激愤的是每年麦熟时，他便领着爪牙到田间查看，选择长势好的小麦，不论谁家，先采割3天后，方让他人开镰，人们敢怒不敢言。一年重阳节，常聪偕友多人，于棋盘山登高饮酒，畅叙情怀。时值下午，远望苏家河村头人群攒集，沸腾不散。经打听得悉，一对新婚夫妇，路过该村，被这恶少拦住，见其妇美貌，即着爪牙抢回家，并将其丈夫打得奄奄一息。此时，常聪正值酒酣，闻此忿愤已极，说道，恶霸不除，民不得安，我愿为民除此大害。伙伴们感其壮烈，遂备酒为其壮气。常聪乘着酒兴，趁着夜色，直奔苏家河而去。行至河边，正待脱鞋过河，遇到一杀猪人，杀猪人问，常先生到哪里去？常聪答，我要去杀那恶少满门。杀猪人内心感奋，立即将常聪背过河，并给杀猪刀一把。常聪接刀在手，直抵恶少家。借着月光，常聪自北墙进院，见恶少家灯光全无人已安睡。他便拨门而入，一刀一个，两刀一双，神不知鬼不觉，将恶少一家18口全部杀掉。此时常聪的恨也消了，酒也醒了，自知惹下祸端，遂持刀在五龙庙前自刎而死。常聪为民除暴大快人心，安葬时，人们自动担土筑墓，遂成了一个高丈余，围数十丈的常聪墓。

  董掌柜听了这个故事，激动地长时间说不出话来。第二天就到五里头察看了老常的葱地，也瞻仰了常聪墓，望着高大巍峨的常聪墓，董掌柜似乎明白了老常大葱神奇的原因，他对着常聪墓磕了三个响头。

  老常的二女儿长得十分俊秀灵气，却不事女工，就爱跟着老常摆弄葱园，也跟着老常到集上去卖葱。董掌柜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她。那时候董掌柜对所有的女人都不注意，因为董掌柜向母亲表示过，一个有志向的男人是不会急于娶妻生子的，他要做一个有志向的男人。他一时半时是不会考虑婚姻问题的，董掌柜注意的是包子铺，是包子，而此时他注意的是葱地，大葱，因为这与他的包子有关。老常的二女儿就在一次毫不客气地批评了董掌柜，她说，你看起来很有志向，你其实是个很粗的人。俺爹告诉俺家的葱好，你就认为俺家的葱都好，其实俺爹对葱的研究还没有俺细哩。俺告诉你，俺这片葱园与那座常聪墓有关系也罢，没有关系也罢，那都是靠你们男人去想像，但俺知道俺这片葱园土硬水硬，再加上底粪施得硬，施的是骡粪，所以长出的葱才粗才大才辣。你知道吗？这片葱园地东头的葱与地西头的葱不一样，地南头的葱与地北头的葱不一样，地边的葱与地中间的葱不一样，俺爹是把所有的葱都当成一样的葱卖给你了，你还不知道哩，不信我今天给你一捆我专门挑选的在最好的地里长出的最好的葱，你用它来调包子馅，味道肯定会更好。董掌柜用了这捆葱调包子馅，包子的味道果然比原来鲜了许多。董掌柜开始对这个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刮目相看了。他也隐隐感到这个种葱户的二女儿必定要与包子铺发生一些事情的。

  种葱户老常见二女儿与董掌柜熟了，就让二女儿自己来县城卖葱，老常的二女儿就不蹲在集上卖葱，而是把葱直接送到董掌柜的包子铺里。老常的二女儿不像老常那样把葱一古脑儿混在一起，而是分出等级优劣来，好的卖高价，一般的卖中价，差得卖低价，而且还告诉董掌柜不但不同的葱调出的馅味道不一样，就是同样的葱不同的葱段调出来的馅味道也不一样的，并告诉董掌柜用哪种葱哪样的葱段调出得馅味道最好，她都试验过。董掌柜根据她的指点调馅，果然效果明显。董掌柜觉得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不但是个有心人，而且心眼里是向着包子铺的。有了种葱户老常这种特殊的大葱，有了老常二女儿的精心指点，董掌柜包子的口味就越来越好了，董掌柜包子的名气就越来越大了。董掌柜就感到包子铺离不开五里头老常的大葱，也离不开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董掌柜就常去五里头，有时雇一辆马车拉一车骡粪送给老常喂葱，有时就去找老常的二女儿讨教调馅的技巧。慢慢地，董掌柜就喜欢上了老常的二女儿，老常的二女儿也喜欢上了董掌柜。

  然而董掌柜与老常二女儿的这种感情却始终只保留在他们二人的心里。董掌柜的母亲仍在县城给他物色着对象，种葱户老常两口也仍按照已定的娃娃亲的规则给她筹备着婚事。终于有那么一天，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要出嫁了，老常的二女儿就向老常说出了真情，老常说，男方已经送来了聘礼，婚约毁不得的。老常的二女儿就托村里人捎信给董掌柜，董掌柜便雇了一辆马车，快马加鞭，抢在老常的二女儿出嫁之前把老常的二女儿抢回了家。董掌柜望着种葱户老常只说了一句，岳父大人，小婿失礼了。老常说，董掌柜，你这是害我呀！董掌柜说，叫那男家到县城里来找我，我会赔钱给他们的。果然，第二天，男家领了几十号人打向县城，打向包子铺，董掌柜也是领了一群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在门口相迎，其中就有现在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董掌柜说，女人已经有了我的身孕，我不娶她是不行了。要打，咱们就打个你死我活。董掌柜说完，把包子铺门前的一根石条双手举起来，原地转了三圈，然后扔在街面上摔得粉碎。董掌柜摔完石条又说，要不打，二百两银子你们拿走，从此两清。男家来人面面相觑，不敢吭声，只好乖乖地接过了二百两银子掉头就走。临走时，董掌柜又说，你们这样做够朋友，以后当亲戚走。不过，五里头的种葱户老常，你们不准欺负他，那是我的岳父。

  就这样，五里头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变成了恒聚包子铺的董常氏。

  董常氏嫁给董掌柜之后，为董掌柜生了两个儿子。董常氏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并帮助董掌柜精心经营包子铺，使包子铺越来越红火，慢慢发展成了县城饮食行业的老大。

  董掌柜在二十八岁那年双腿瘫痪后，董常氏没有半点怨嗟和哭泣，她想既然自己嫁给了董掌柜，是福是祸都得担当着，是生是死都得陪伴着他。从此，她开始了伺候一个瘫人的艰苦生活。董掌柜的脾气本来就烈着呐，腿瘫了以后就更加暴戾了。他像一只在山林间横行的金钱豹，忽然被锁在笼子里，笼子困住了他的野性，他忍受不了这样的困厄，他要冲出笼子，冲向山野。然而他的腿不行了，他出不去了，他就大声嚎叫，大声地咒骂，嚎够了，骂够了，又拼命的砸腿，砸家具。董常氏看着这个发疯的男人，就可怜地流下了眼泪。董常氏就凑过去说，当家的，你不要砸自己的腿，你就砸我吧。董掌柜似乎没有看清凑过来的是自己的老婆董常氏，他以为凑过来的是麒麟，是害了他的腿的麒麟，他就恨透了麒麟，他就一拳砸了过去，砸在了董常氏的鼻子上，董常氏的鼻口立刻就喷出了血，鲜红鲜红的血，董常氏被打得发了昏，一头栽在炕前。董掌柜知道打错了，就扑向炕前去拉董常氏，两个人滚在炕前里相拥而哭……

  后来董常氏就教董掌柜用手拄着地走路，拄着地奔跑，走累了，奔跑够了，就背起董掌柜往包子铺走，董常氏一边背着董掌柜一边问，你美吗？你美吗？董掌柜就在董常氏的背上说，我骑着一头大草驴，我能不美吗？两个儿子就跟在后面拍着手笑。这时，县城的天空里就有了许多阳光。

  4

  董掌柜随着人们像水一样流出了县城。在县城通往宋村回龙山的路上，人群真像水一样流动，董掌柜就喜欢这样的水，喜欢这样的流动。尽管董掌柜不知多少次地赶过回龙山山会，但每一次山会都使董掌柜感到新鲜、刺激、兴奋，都会让他流连忘返，回味无穷。董掌柜感到那是一个奇妙无比，魅力无穷的山会。

  回龙山是县城南面三十里路的一座小山，原名昌阳山。山下一个村庄叫山东村，人们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为什么一个小小的村庄竟以一个省的名字命名。大概是明朝弘治年间的时候，这个不一般的村子发生了一件不一般的事情。村中有一个李老汉，其妻是柘阳山后郭家人，怀胎一年零三个月生下一个长着尾巴的儿子。儿子长得很快，不几天就独来独往，白天外出，夜晚回来吃奶。每次吃奶，其母昏厥。李老汉就点上灯，用瓢扣着，手持镰刀进行观察。原来是条巨龙，尾在梁上，头在母怀。李老汉挥镰就砍，龙飞走了，尾巴却被砍下来。李老汉被他飞走时带起的飓风所挟，掉进大海里淹死。而后，这条龙为百姓解除干旱做了许多好事，闻名全国，外地都称它“秃尾巴老李”，在文登习称“李龙爷”。文登人感到自豪的是文登的龙与全国任何地方的龙都不一样，文登的龙是人生的，是吃人奶长大的，又是为文登百姓造福的。李龙爷的母亲死后，葬于柘阳山。清康熙五十三年，李龙爷将母改葬于昌阳山，并在这里显灵，一时轰动乡里，百姓纷纷捐资，在山上修起龙母坟，在山下的山东村修建龙王庙。因为龙又回来了，将昌阳山改名回龙山，并在回龙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山会。

  回龙山是一座平顶孤山，山顶西头建龙母祠，东头建龙母坟。龙母坟红墙环绕，坟上长满迎春。坟前有一玉碑，上书“龙母之墓”四字，还有一棵柘树，酷似一把雨伞，树前建有一座香火池。两条甬路直通山下龙王庙大殿，大殿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大厅塑神龙巨像，身披黄绸大蟒，右有雷、闪、风、雨四神相配，院中有一个高九尺的生铁炉，前庭大门两侧有四大把门将军，门两旁有一对石狮子。七尺高门台，台阶下左右有灯塔一对，旗杆一付。旗杆两旁有本地槐两棵，树枝盘曲而长，人称盘龙槐。前面是广场，南端有戏楼一座，山前有甬路，东行至山脚下，是龙母故居，建有大殿，前后两幢，后为龙母住宅，前为龙母庙，庙前是对口戏楼，山会时两座戏楼便唱起了对台戏。东面田滋河边有龙母庙一座，庙前有长5丈宽3丈的圆形水池，红墙围绕，墙上塑八仙之像。池旁甬路东进西出。这池叫“龙池”，由龙王庙、龙池，到龙母庙、龙王殿，再到山顶龙母坟、龙母祠，整个建筑长达5华里，一个回龙山就被一个龙字清清地写着，重重地描着。

  回龙山山会每年一次，自农历三月初一到初五，共五天，三月初一开山，当地善男信女和远来赶山会的前往烧香许愿。做买卖的人上山建货场、安货摊。初二是龙母的诞辰。这一天戏楼里好戏连台，精彩纷呈。另外，南至南海，北至威海，西至杨里，东至高村，方圆上百里内都来上会。各村的节目繁多，有开道锣、震天鼓、旗幡队、高跷队、节鞭队、棍棒队、打击乐队、丝竹乐队、高抬阁、龙门楸、骡驮大元宝、耍龙、舞狮子、武松打虎、龙王架、龙母架、金瓜、钺斧、朝天蹬、日月扇等。自清晨开始，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卖膏药、捏泥人、拉洋片、卖唱、说鼓书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更有沿海渔民为祀求龙母保佑，抬来剥过皮的整头肥猪、抬筐大的饽饽和鲜活的鱼虾。初三至初五进行物资交流，远自东北三省和河北、河南、山西等地的客商也来做买卖。日用百货、生产资料、穿戴布料和家禽牲畜等等，一应俱全，饭店及小食铺也在山上开灶设点。山上还有200多架宝棚，赌徒也云集而来，吆五叫六喊声不断，山会成了胶东半岛最大的山会。

  董掌柜喜欢这山会的气氛，更喜欢这山会的商机。董掌柜感到山会其实是为生意人提供了一个舞台，生意人可以在这个舞台上大显身手，大把赚钱，每年山会仅各种小吃就占了半个山坡，经营包子的就多达几十家，几乎是一个包子的展览会和擂台赛。而在这样的展览会和擂台赛上，县城恒聚包子铺董掌柜的包子总会技压群芳，一展风采，成为山会最抢手最叫响的包子，董掌柜个人也会出尽风头。董掌柜的包子在县城早就叫得响了，而在山会上叫得响，影响就更大，它会随着天南海北赶山会的人传播得更远，这无疑就促使了包子铺的兴旺，也给董掌柜带来了滚滚财源。正因为这样，董掌柜对山会就更加情有独钟了。

  今年的山会又是与往年大不一样。冬天里，山东巡抚将文登李龙爷的事例上奏到皇帝，奏请皇上加封，皇帝高兴，敕封“溥惠佑民”四字流金大匾，要在赶山会期内悬挂于龙王庙大殿之上，神龙遂列祀典。知县要亲自去挂匾。这件事早就惊动了四方百姓，都要到山会上去饱一饱皇封的眼福。另外县城饮食行会的耿会长也来凑热闹，他要在山会上组织一次包子品尝会，一便决出包子的高低优劣。董掌柜听到这个消息已是摩拳擦掌了，他感到这又是自家包子扬名的好机会，对独占鳌头，他是志在必得了。

  心情激动着的董掌柜是早早就起了床的，董常氏当然不敢怠慢，及时地为他打火点烟。董掌柜抽足了“耙头园”的烟，精神爽朗着，力气充足着。他让小儿子带着包子铺的伙计提前出城，埋锅安灶。尔后，自己则在一名伙计的陪伴下，骑着毛驴上了路。董掌柜的腿自从瘫了之后，开始几年，还能用手和烟袋杆拄着勉强走路。后来越来越严重，就再也不能走路了。董掌柜大部分时光就在炕头上度过，一旦外出有事就骑上毛驴。曾经有人建议，让董掌柜坐一种二人抬的小轿，被董掌柜坚决地反对了。董掌柜说，轿是县太爷坐的，咱一个小小包子铺掌柜坐不得吧。当然坐马车就更没有必要了，一个是马车花费大，二是董掌柜的活动空间大部分在县城里，没有那个必要。有一次，董掌柜突发奇想：能不能找一个人背着行走。这样既可以解除常年卧炕之苦，也可以节省费用。但转念一想，有谁能够背得动自己，又有谁愿意背自己呢？这样小毛驴就成了董掌柜唯一的交通工具。董掌柜的小毛驴是一头灰色的草驴，叫驴狂躁、粗野，用叫驴驮人是不妥的，所以董掌柜只能用一头草驴。这头草驴在县城里圈了一冬，也有些压抑了，出了城门便欢快地蹦哒起来。坐在驴背上的董掌柜心情就与毛驴很有些相近。县城真像一个猪圈，高高的城墙把人圈在里面，直使人感到沉闷窒息。偶尔出得城来，又是在春光明媚的春天，叫人心情是怎样的一番开朗啊。三月的阳光就有些温情，不冷不热地照着路上的人们以及人们双脚下踏出的烟尘，营造出一些很有气势的氛围。

  吸引董掌柜急急赶往回龙山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董掌柜急于去见那位与他有着患难之交的鲁荡先生。鲁荡先生是黄河边上人。只有一个女儿，父女俩相依为命。鲁荡先生的女儿叫满桌儿，已是十八年龄，长得漂亮，性格又开朗活泼，跟着父亲行医闯江湖。父女俩每年都来回龙山赶山会，董掌柜就是在山会上遇见鲁荡先生并结为莫逆之交的。鲁荡先生比董掌柜年长一些，他是在龙母庙的东侧一块规定的区域摆摊行医的。主要是医治一些民间疑难杂病，如割鸡眼、拔疔，治猴疮等。他拔猴疮拔得很神奇，能从猴疮中拔出猴毛来。那一年，正在山会上包子铺里忙活的董掌柜，忽然肚子一阵绞痛，痛得董掌柜大汗淋漓，董掌柜的小儿子就和伙计把董掌柜扶上毛驴，向摆摊行医那片地方走去。鲁荡先生的医摊与别的医摊有着明显的不同。鲁荡先生的医摊前摆放着羚羊头、梅花鹿角、熊掌、老虎腿、貉皮、獾骨等。还有一条粗壮的眼镜蛇盘在那里，高昂着头，嘴里吐着火红的信子，瞪着两只森人的眼睛四外光顾着。董掌柜觉得这个医摊不一般，医术也必不一般，董掌柜就让鲁荡先生为自己看肚子。鲁荡先生摸了摸董掌柜的肚子，知道是绞肠沙，不碍大事，就让满桌儿给他推揉。那时的满桌儿刚满20岁，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满桌儿随着父亲来赶文登的回龙山山会已是第三次了。不知怎么她就喜欢上了文登这个地方。她感到文登这片土地秀美、灵气，人也热情纯朴，她就年年随着父亲来文登赶山会。满桌儿让董掌柜躺在一张用木板临时搭成的床上，双手在董掌柜的肚皮上轻轻地推揉着。满桌儿的手轻轻地柔柔地像揉面一样在董掌柜的肚皮上行走着，浪漫着。满桌儿的眼并没有看董掌柜，也没有看人山人海的赶山会的人们，而是看回龙山的远处，看文登远处的景象，远处的风光，她在研究比较文登的风光与黄河边的风光有什么分别和不同，她一边看还一边哼起了黄河边的小曲儿，很轻，很美……躺在木板床上的董掌柜就在木板床上享受着这样的情景。他感到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那是一双没有骨头的手，那是一双水一样的手，柔软得很，飘忽得很，一会儿揉着一会儿又抹点草药面子。董掌柜的肚子就一会感到紧促，一会儿感到松驰，一会儿感到燥热，一会儿感到清凉。特别感到有一种奇妙的气体在肚肠间萦绕回荡，慢慢地就不痛了，舒服极了，轻快极了。董掌柜就注意端详这个姑娘，这个给自己揉肚子的鲁荡先生的女儿。这是个多么出色的姑娘，多么可人的女人啊，董掌柜不但看到了她的发，看到了她的面，还看到了她那双在已陈旧的蓝花褂子下藏着的微微隆起的乳房。满桌儿让董掌柜看着，自己也看着董掌柜，没有半点羞涩的样子。长年走南串北闯江湖，满桌儿早已没有了一般姑娘所带有的那种羞涩感。她倒是从这个瘫痪了的中年汉子那深邃的目光里看到了非同一般的睿智和坚韧。一会儿的工夫，董掌柜的肚子就被推揉好了。董掌柜问鲁荡先生收多少银子，鲁荡先生抬头望了望董掌柜，没有提银子的事，反而问，请问先生尊姓大名。伙计说，这是县城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鲁荡先生站起来，双手作揖，说，久闻恒聚包子铺大名，久闻董掌柜大名。要什么钱，能为董掌柜医点小疾，已是三生有幸了。任凭董掌柜怎么说，鲁荡先生就是不收他的银子，董掌柜只好做罢，回去后打发伙计天天给鲁荡先生和他的女儿送包子吃。等到山会结束的时候，董掌柜与鲁荡先生父女已是十分稔熟了。双方留了地址，不赶山会的时候就修书通信。等到新一年山会的时候又在回龙山上见面了。有一年，鲁荡先生行医赚了点银子被山贼偷走，满桌儿气得呜呜地哭，董掌柜知道了，就送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令鲁荡先生父女俩感激不尽。为了感谢董掌柜，鲁荡先生父女每年都捎些黄河边上的中药材给董掌柜，还把一些医治民间疑难病症的药方传授给了董掌柜，这样就使董掌柜掌握了许多治病的方法，也确实给人治好了不少病，于是董掌柜就落了半个鲁荡先生的美称。但从去年的山会上，董掌柜已发现鲁荡先生衰老了许多，气色大不如以前了，而他的女儿却显得成熟了许多，老练了许多。今年的山会鲁荡先生父女不知会不会来，鲁荡先生的身体不知怎么样了，董掌柜甚至想，这次山会结束，要留他们父女俩在包子铺住几天。

  正在董掌柜做着这种想法的时候，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骑着毛驴雄赳赳地赶上来了。董掌柜转头一望，徐掌柜不但人打扮得鲜光帅气，骑得毛驴也威武气派。徐掌柜骑得是一头银貉色的大叫驴，高腿亮胯，皮毛光鲜，一条鲜艳的红穗子挂在毛驴的前额。既装饰驴头，又搭着驴的眼，以减少异性对它的诱惑。脖子上挂了一串铜铃，走一步，铃儿叮当响。那驴背上的骑垫更是讲究，不但料子好，而且在上面刺红绣绿，已露出鲜艳的光色来。相比之下董掌柜骑得小草驴就显得又矮又小，毛色灰暗。董掌柜知道徐掌柜是个好高鹜远，善于讲排场的人，没想到竟在一头毛驴身上下这么大功夫，难免有些过分。董掌柜觉得人与驴都差得这么大，就想躲着他，而偏偏徐掌柜却主动地向他打招呼，董掌柜知道徐掌柜这是显摆，就勉强跟他应酬几句，徐掌柜觉得董掌柜的毛驴太慢，跟他一起走是不可能的。便说了一声，董掌柜，山上见。然后两腿一夹，那头银貉色的大叫驴 便带着一路小跑向前窜去，屁股后留下一股浓浓的泥尘。

  眼见得徐掌柜的毛驴绝尘而去，董掌柜的毛驴却仍是慢慢腾腾的。握在董掌柜手里的有两根缰绳，有根大缰绳，也有根小缰绳，大缰绳管着方向，小缰绳管着快慢，然而任凭董掌柜不停地扯动缰绳，毛驴仍旧走不快，董掌柜见缰绳不管用，就用腿夹，可是董掌柜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怎么夹毛驴也感觉不到。毛驴不但走不快，反而给董掌柜带来了麻烦。大概董掌柜的这头小草驴是一头很漂亮的小草驴吧，正发着情。后边就有好几头小叫驴闻着气味相继跟了上来。它们纷纷围着小草驴调情，有的小叫驴甚至把长长的生殖器都伸出来 了。赶驴的小伙计赶也赶不散。骑在驴上的大都是一些赶山会的年轻妇女，她们就骑在驴上围着董掌柜哧哧地笑。问题是董掌柜的小草驴也是狗子吃屎有二心，又想躲避，又不愿躲避，就那样真一半假一半地与几头叫驴周旋起来，弄得坐在驴背上的董掌柜很是难堪，董掌柜后悔不该选一草驴当坐骑，想不到也能弄出事非来。董掌柜抡起烟袋朝驴腚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小草驴怏怏地跑了几步，才冲出了重围。

  这时，就已经走进了宋村地界，遥遥地看见了回龙山，回龙山上已是花花绿绿，人山人海了。

  5

  董掌柜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次山会上输得这样惨。

  董掌柜的包子在县城里是一个名牌，而这个名牌是由董掌柜一手创出来的。

  董掌柜的家就在县城里的香岩寺旁。香岩寺，那是一个很古老的寺院，香火也很旺盛。令香岩寺扬名的是寺内有两奇，一是铜佛流汗。大佛殿的铜佛高丈余，左额下垂一条汗线直至膝盖，洗涤不掉。这座铜佛何时所铸无从考证。传说铜佛原在城南广教寺(俗称南寺)，宋代因寺僧“作乱”被诛，寺被焚，铜佛吓得流汗。民间还传说“南寺”有眼井，可值半个山东省。金大定三年敕建香岩禅院。清康熙年间重修，改名香岩寺。二是天然小黑驴。香岩寺山门石磴，自上而下，第二阶中间镌刻一匹黑色小驴，其黑色天然形成，风雨冲刷不褪，僧人洗涤不掉，活龙活现，成为寺中一景。

  董掌柜十三岁的时候，父亲便去世了。父亲生前与香岩寺的和尚们相处得都很好，生前经常到香岩寺施舍一些银两。和尚们都很感念董掌柜的父亲。父亲死后，和尚们要给董掌柜的父亲做道场，被董掌柜的母亲谢绝了。董掌柜的母亲考虑的是家道败落，不想再花这样一笔钱了。但和尚们讲义气，免费为董掌柜的父亲做了道场。事后，董掌柜的母亲就拐着一篓子饽饽，领着董掌柜到香岩寺答谢。母亲在跟和尚们说着话，董掌柜就坐在一边玩。董掌柜玩的方法很奇特，他将右手握成拳，张大嘴，然后把拳头放在嘴里又拿出来，如此周而复始，被一个和尚看到了。和尚说，这孩子很奇。董掌柜的母亲说，奇在哪里？和尚说，一般人的拳头是放不进嘴里的，能把拳头放时嘴里必是奇人。董掌柜的母亲转头一看，果然儿子的拳头在嘴里进进出出。董掌柜的母亲就上前打了一巴掌。和尚说，你不要打他，你儿子将来必是个奇人。董掌柜的母亲带着一脸的疑惑，领着董掌柜离开了香岩寺。

  十五岁的时候，董掌柜就给县城一家包子铺卖包子。董掌柜就天天拿一个盛满了包子的乌鱼子(泥陶器皿)，上面盖着一层白布，或夹在胳膊里，或擎在肩上，上街叫卖。满街上就响着董掌柜那细嫩好听的吆喝声。天天日日，乌鱼子里那好闻的包子味就给了董掌柜一个熏陶，董掌柜就想，我这一辈子必是与包子有缘，将来我也开一个包子铺。有了这样的想法，董掌柜就不但光卖包子，而且留心包子，看包子铺的料是怎样兑的，馅是怎样调的，面是怎样发的，褶是怎样捏的，火是怎样烧的，把整个包子铺的生产工艺了解得一清二楚。董掌柜卖了几年包子，手里攒下几个钱，母亲便张罗着给他说媳妇，董掌柜不同意，说先把包子铺开起来，母亲就感到儿子确实不一般。

  董掌柜果真把包子铺开起来了。董掌柜将自己的包子铺取名恒聚包子铺，是恒久地聚财的意思。恒聚包子铺的包子很不一般。他的一些用料都有固定的产地，北宫的茭瓜，石羊的白菜，城东的韭菜，五里头的大葱，山后王家的香菜，马家汤后的猪肉，姚山头的海米，西铺头的生姜，圣经山的黑木耳，天福山的柞树菇。面粉是用大水泊吴家磨坊磨出的头等白面，而用来灌馅的鸡汤则是用昆嵛山无染寺附近三年以上的跑山鸡。包括包子和面和蒸包子的水都是专用县城东大井的。这些东西都是特殊的产地，特殊的口味，是同类产品中的精品，这也是董掌柜在长期的实践中反复对比反复摸索出来的，恒聚包子铺的包子皮薄、馅满、褶美、味鲜，看上去像一朵小莲花，咬上一口，首先是一股汤汁喷入口中，流入肚肠。所以就有人编了顺口流“吃恒聚的包子要小心，一口汤烫坏脊梁筋。”然后在慢慢咀嚼起来时，会感到满口奇鲜无比，美妙无穷。好像吃的不是一个包子，而是天外飞来的美味佳肴。恒聚包子铺的包子慢慢地打响了，成了县城一道名吃，一个饮食品牌。官府来了要员，要品尝恒聚的包子，商家有了应酬，要用恒聚的包子请客，民间百姓过红白事，要吃恒聚的包子，甚至外地有人几十里上百里前来县城，不为别的，只为前来饱享一顿恒聚包子的美味。这样恒聚包子铺就出现了红红火火的经营局面。尽管如此，董掌柜始终把住质量关，采取限量生产，每天只包六锅包子，上午三锅，下午三锅，卖完拉倒。因为包子少，而吃的人多，所以恒聚包子就永远成了抢手货，恒聚的包子永远吊着人们的胃口。因此，恒聚包子铺的名声更响，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的身价更高。

  恒聚的包子在县城叫响之后，董掌柜又带着它赶回龙山山会。结果，在山会上几十家包子铺中又技压群芳，脱颖而出。南来北往的善男信女，天南海北的游客商贾，游走江湖的三教九流，无不为恒聚的包子叫好称绝。每年的山会，恒聚包子铺前总是人头攒动，食客如云。当别的包子铺还积着大量的包子时，恒聚包子铺的包子早已卖完收摊了，人们还追着腚地预订明天的包子。把别的包子铺的掌柜气得眼发红。恒聚的包子随之名扬四海，董掌柜也成了县城的知名人物。董掌柜也赚了钱，董掌柜就离开了香岩寺旁那个偏僻的地方，在拐子街购置了一片房屋，既开包子铺，又经营旅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一年，一位翰林院出身的知县在品尝了恒聚的包子后，忽然来了雅兴，挥笔为恒聚包子铺题写了“文登第一佳肴”六个大字。董掌柜就用它做成了门匾挂起来。至此，董掌柜的母亲才明白儿子的拳头为什么能在自己的嘴里进出自如，原来儿子是个奇人。在母亲的催促下，董掌柜终于娶妻生子，有声有色地过起了殷实富足的生活。

  然而，在今年的回龙山山会上，董掌柜的包子却砸了锅。其实县城饮食行会的耿会长在县城里已不止一次地扬声，说恒聚包子铺的包子不如从前了。这实际是这个县城吃界的权威人士发出的警告。但董掌柜置若罔闻。董掌柜想，你耿会长不就是依仗在京城里当了几天御厨吗，你就以权威自居，说我包子好的是你，说我包子不好的也是你，其实我的包子方没有变，料没有变，馅没有变，皮没有变，怎么就说不如从前了呢？你其实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你那个权威是你自己封的。想着想着，董掌柜心里就不服气，董掌柜尽管心里不服气，嘴上却不敢说。因为耿会长在县城里是个人物，又有势力，连县大老爷都敬他三分，董掌柜就决定在今年回龙山山会上再展雄风，洗刷一下以耿会长为首的一伙吃家的流言蜚语。谁想，好事的耿会长在山会上搞了一次包子品尝会，这相当于一次行业评选，并且当场公布结果，关键是这次评选是为明年皇帝来??登巡视时品尝小吃打基础的。董掌柜满有把握夺魁，却名落孙山，第一名被县城里的恒源包子铺夺了去。

  品尝会是在山会的第一天进行的，名次如何，直接关系到后几天的经营。为了争得第一名，董掌柜把包子铺的台子搭得高高的，而且在包子铺前还竖了一根大旗竿，上面挂着一面黄旗，写着“恒聚包子铺”的字样，在空中迎风招展。董掌柜又把包子铺伙计们的劲鼓得足足的，声音弄得响响的，在山会上造成了足够的声势。但最终还是没能评上第一名，还是让恒源包子铺独占了鳌头。恒聚包子铺的品牌遭到重创之后，包子铺的销售急转直下，包子铺前冷冷清清，包子铺的伙计们一个个垂头丧气。五天里没卖下几个钱，董掌柜也被这样一个情形搞得没精打彩。令他更加纳闷的是，在山会的这几天里，他一直没有见到鲁荡先生和他的女儿。董掌柜是每天都骑着毛驴到龙母庙前那个鲁荡先生固定的地点去寻他们父女的，而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第五天里，也就是山会最后的一天下午里，那时山会已经开始收场了，各种行当的人们都在收摊，满山就弥漫着浑浊的泥尘。在这泥尘中，太阳的光亮也显得暗淡起来。晚风也起了，吹起山上往年的枯草，发出呼呼的响声。董掌柜心里就感到很凄然。包子铺的家什已经收拾好了，伙计们将它们抬到毛驴的背上，先走了。只有一个贴身的伙计，牵着那头草驴在等待着董掌柜。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泥人，这是他为满桌儿买的。满桌儿喜欢山会上的泥人，每年山会董掌柜都买一个泥人送给满桌儿。可今年买了泥人却不见满桌儿。董掌柜要上毛驴了，他无限绝望地向西边望了一眼，夕阳已经开始落山，西边的天空昏黄黄一片，乌鸦正在这昏黄里噪叫。董掌柜知道没有指望了，鲁荡先生父女俩是不会来的，他骑上毛驴和伙计一起下山。走在半山坡上，董掌柜忽然想起回龙山下山东村的客栈，鲁荡先生父女俩会不会在客栈里，会不会因为病了不能上山而留在客栈里。于是董掌柜便骑着驴向山东村的客栈走去，他手里还拿着那个泥人儿。

  6

  回龙山山会后，董掌柜的精神极度地颓然。他一天一天地躺在炕上不停地抽那“耙头园”的烟。董常氏就小心翼翼的陪着他抽烟，给他打火点烟，默默地宽着他的心。董掌柜就在这样的烟雾中开始了他的思考。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同是一样的包子，为什么往年都在回龙山会上一花独秀，而今年却败得如此惨烈呢？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么一种局面呢？是自己得罪了耿会长，使他人为地从中使坏呢？还是自己太出头了，引起了恒源包子铺徐掌柜等一些竞争对手的眼红和嫉妒，他们联起手来整自己？不管怎样，包子品尝会是耿会长牵头组织的，包子质量不好也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而且早在山会之前，他就说出了这样的话。于是董掌柜就想起了这个闻名于县城的美食行会耿会长。耿会长先前是京城里的御厨，专门做饭给皇帝吃的，其烹调技术在京城闻名遐迩。后来儿子大了，手艺也练成了，也进宫当了御厨，耿会长就出宫告老还乡，并带回来一大笔的银子，盖了房子置了地，过起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但耿会长并不安于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更不安于过寂寞的生活。耿会长虽然有钱，却没啥功名。再有钱的太监也是个太监，再有钱的厨子也是个厨子。耿会长不能满足于光做一个有钱的厨子，必须求得一份功名。而他没有念过书，能求得什么功名呢。思来想去，掂量来掂量去，最后他在饮食行当上做起了文章。他看到县城饮食行业十分发达，大小饭店餐馆数不胜数，各种民间小吃五花八门，丰富多彩。他就联络这些饮食行当的业主成立了一个饮食行会，他亲任会长。行会以弘扬本地饮食文化为主旨，定期召开会议，定期组织检查评比，奖优罚劣，推选名牌，搞的还真是有声有色，有力地促进了县城饮食业的发展。于是耿会长就成了一个人物，一个人人都敬仰的人物，人们都忘记了他是一个厨子，只知道他是一个会长，一个有钱又有势的会长，耿会长终于取得了功名。恒聚的包子就是经饮食行会推荐出来的一个名牌包子，而且多年来，恒聚包子的质量一直得到了耿会长的肯定。怎么这次山会上，恒聚的包子就一落千丈，一败涂地了呢？难道真的是耿会长作得祟吗？而董掌柜认为耿会长是作不了这样的祟的。因为他没得罪过耿会长。那么又是谁呢？董掌柜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就是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徐掌柜这几年就一直把恒聚作为对手进行竞争，而且带点仇恨，带点不择手段。因为徐掌柜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是个不大讲德行的人。那次去赶回龙山山会的路上，董掌柜又看到了徐掌柜那双眼睛，是很狡黠的，很仇视的。何况他还是饮食行会的理事，而自己由于腿不好就没有加入行会，他会不会从中使坏，看来是有可能的。特别是最近以来，包子铺的包子销得非常不好，这就让董掌柜非常心焦。他想，是该去找一找耿会长了，即便就是自己的包子真的不好，也好有个目标进行改进。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一身干干净净打扮的董掌柜，由伙计陪着，骑着毛驴来到了耿会长的家里。耿会长的家在抱龙河的北岸，那里有一片很大的房子，都是耿会长的。不仅如此，在耿会长那片房子的后面，就是抱龙庵。县城由于历史悠久，就有许多这样的寺啊、庵啊。凡修建庙宇，大都是坐北向南，塑观音像都是坐莲花。而这所大殿是坐南向北，内塑观音、文殊、普贤三大士，骑狮、象、吼，坐南向北，称为倒坐观音。塑工精美，栩栩如生。庵前有一棵巨大的盘龙槐和一眼深井。盘龙槐长在井侧，高不过7~8尺，粗有两抱，枝叶皆向下生，如翁形，盖于井上，传说有500多年。在井上汲水，外面看不见。那口井里的水永远是满的，舀也舀不干。水甘甜甘甜的，满县城里的人都愿到这口井里挑水喝。耿会长正是看好了这里的风景，才买下了这片土地，建起了高门宅院。首先映入董掌柜眼帘的是耿会长门前的那块牌子，那块上面写着“文登县饮食行会”的牌子。这块牌子董掌柜看起来很刺眼，他总觉得自己包子铺的名声受损与这块牌子有着某种联系。

  董掌柜被耿会长热情地迎接到家，仆人迅速将茶水端了上来，茶水涩涩的，香香的，那毕竟是大户人家的茶水。董掌柜话语转了好多弯才转到包子的题上，他说到了回龙山山会自己的包子牌子受损以及包子牌子受损后自己心里的懊丧。而聪明的耿会长知道董掌柜是来讨个说法的。他便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你的包子原来在县城里所有的包子铺中独一无二是不假的，后来，口味发生了变化也是不假的。回龙山山会和县城人都感觉到了的，我也感觉到了。回龙山山会的包子品尝会上，是我向行会会员们提出这个问题的，大家也都有同感，你的包子口味的的确确是下降了，已找不到原来的感觉，你回去好好查一下，到底是那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是用料呢，还是工艺上，还是什么别的环节上，总之是不如原来那么鲜了，与恒源徐掌柜的包子差了一大截。我说的是公正话，我对你们包子铺的包子质量下降也很惋惜，我希望你们的包子名声能尽快地恢复起来。

  耿会长的话说得这么直接了当，一针见血，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了去，而其实是把所有的责任又推给了自己。董掌柜感到真是无话可说了。这时他就想起了去年入冬以来，县城里已隐隐约约地传出恒聚包子铺的包子口味不如从前的议论，而他当时并不以为然，他认为是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等竞争对手处于嫉妒而传出的谣言。而现在，县城里饮食界最权威的人士耿会长都这么说了，这事就不得不对包子自身的问题进行一番思考了。

  董掌柜觉得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在耿会长家里待下去是没有道理的了，难道还要耿会长中午摆酒席招待自己不成。耿会长就把董掌柜送到了门口，临走时，耿会长还送了一捆上好的烟叶给董掌柜。耿会长说，是青州一个朋友送给他的，而他又不抽烟。董掌柜心里就十分感动。

  董掌柜复又上了毛驴，由伙计牵着，离开了耿会长的宅院。伙计问，掌柜的，回家还是回包子铺？董掌柜在驴背上犹豫了一阵说，回包子铺。

  董掌柜的家与包子铺是分两处的，家在香岩寺那边，而包子铺却在拐子街里。县城里有许多街道，有柳营街、鸭湾街、考院街、察院街、署前街、石马街、亭子街、君子街、拐子街、西门里街。拐子街是雍正年间一个东北商人投资兴建的，因街道拐弯多而著名，那是县城里一条商业气息很浓的街道，县城的饮食业、服务业、娱乐业大都在这条街道里。尤其几处窑子铺，开得极其兴隆。常引得花心的男人把大把的银子抛向这里。有一年一个屠户杀了一口猪，在县城卖掉后，就进了拐子街的窑子铺，他本来想少花几个钱来尝个新鲜，结果一口猪的钱被窑姐掏个精光。屠户无法回家向老婆交待，他跳进了城中的抱龙河淹死了。在拐子街里除了有这种职业性的窑子铺，还有许多民间的“半掩门儿”。有一对孙氏妯娌的“半掩门儿”最为厉害。多少男人迈进这“半掩门儿”叫苦不迭。一个卖油郎挑着一担油挑子走进了拐子街，而那时孙氏妯娌俩正在门口寻着猎物呢，嫂子向卖油郎招了招手，卖油郎就过来了。弟媳说，买油呐。卖油郎便打了一抽油给弟媳，弟媳说，跟我进屋里拿钱吧。弟媳年轻，人又长得俊。卖油郎色色地看了她一眼便跟了进去。进得屋里，弟媳便将门儿关死了，然后软软地抱住了卖油郎。卖油郎就与弟媳滚到了炕上，他忘记了自己是个卖油郎，也忘记了门外的一担油挑子。这边嫂子早将油挑子挑回家，把油倒出来，换成了水，又挑回去，而此时炕上人儿还没有滚够呢。嫂子就在门口喊，弟媳啊，兄弟回来了。卖油郎破门而出，挑起油挑子就跑。过了一会儿，卖油郎又返回来，见妯娌俩没事儿似地仍坐在街门口。卖油郎说起水的事，并要讨个说法。嫂子说，俺兄弟知道你刚才强奸他媳妇，正拿着菜刀去找你呢。卖油郎挑起担子落荒而逃。孙氏妯娌俩不知表演了多少这样精彩的节目，她们俩出名了，拐子街也出名了。长此以往，这里就成了县城的一片繁华之地。董掌柜是看着这里的商业气息浓，人气旺，才在拐子街里买下一片房屋做包子铺的。有意思的是，董掌柜的恒聚包子铺与徐掌柜的恒源包子铺几乎是挨在一起的，中间只隔了一个羊肉馆。但恒聚包子铺比恒源包子铺规模大，恒聚包子铺前前后后有20多间房子，前面的一些房子是包子铺，后面一些房子是旅店。就包子铺而言，也不是纯粹地卖包子，而是兼以其它餐饮，是一个不小的综合性酒店。不过名声在外的还是包子，包子是它的品牌，它的旗帜，它的形象。如此看来，董掌柜在县城就是一个不小的掌柜了。

  董掌柜进入了包子铺，首先映入他眼帘是那盘蒿绳，那盘放在门口的蛇一样的蒿绳。那是山姜和蒿草扭成的绳索，燃着后就终日放在包子铺的门口，夏天用来熏蚊子，平日为过往的行人点烟，它表示着包子铺的一份热情。于是一天到晚，包子铺就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艾蒿味。人们每每闻到这种艾蒿味，就走近了恒聚包子铺。此时的蒿绳燃得正旺，它被盘在高高的蒿绳架上，真像一条青乌乌的老蛇盘在那里，极其威风。蒿绳上的叶片正像蛇身上的鳞，显示出几分苍劲。火绳的绳头高昂着，正好迎着从门外吹过来的风，火头就很旺，红红的，几乎要窜出火苗来，火头后一缕轻烟徐徐向屋内飘散，董掌柜心里想，蒿绳烧得多旺啊，我的包子铺也应该旺起来的。

  董掌柜的两个儿子，大儿子由于不善经营，就让他看管着城外的几十亩地，小儿子精明些，就让他协助打理包子铺。董掌柜在小儿子的陪同下，直接来到了包子铺的灶间。那是一间很大很宽敞的房子，房子里支了很多的案板和好几口大锅，满屋子飘荡着面、菜、油、酱、汤等混合的气味，大锅底下已开始升火，锅里已冒出了水气，在屋子里游移。包子铺几十名伙计正在紧张地忙活着，他们见老掌柜来了，只是象征性地点头示意，然后又忙各自的差事去了。董掌柜细细地察看了包子铺，所有的用料，所有的生产过程他都细细地察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意外的情况。包子铺既然什么都没有变，为什么口味就变了？董掌柜怀着困惑的心情离开了包子铺。

  7

  包子铺口味下降的原因查找不到，令董掌柜的心里忧着，而鲁荡先生的病情加重，就更令董掌柜心忧了。

  那天回龙山山会快要散的时候，董掌柜果然在回龙山下的山东村客栈里找到了鲁荡先生父女俩，满桌儿见了董掌柜就哭。董掌柜问是怎么回事，满桌儿说，她与父亲来赶回龙山山会，走到半路上父亲就病了，病得很沉。开始还能勉强走路，后来就走不了路，满桌儿就背着父亲赶路，一直背到了回龙山下。当天下午到的，由于不能上山就住进了客栈。董掌柜一看，鲁荡先生果然面目蜡黄，气息奄奄，董掌柜将泥人交给了满桌儿，满桌儿脸上有了一下苦笑。董掌柜忙让伙计把鲁荡先生背回了县城，把父女俩安排住在包子铺里，并找来郎中诊治，开始几天病情有了好转，过了几天，病情又加重了，满桌儿便整日哭哭啼啼。鲁荡先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就向董掌柜交待了两件事，一是把女儿满桌儿托付给他，二是向他传授了“拔疔药”的祖传秘方和一种速算法“吞天金”。在那个月光溶溶的春夜，鲁荡先生吸过了最后一口气后，艰难地闭上了双眼，满桌儿哭得死去活来，她要一头撞死在墙上，跟父亲去的，董掌柜及时地制止了她。

  董掌柜是很重视鲁荡先生的丧事的，他觉得把鲁荡先生的尸体放在包子铺里不妥当，就把他搬到了自己的家里，请香岩寺的和尚做了三天道场，并付给了丰厚的酬银。为此，左邻右舍就很有些议论，认为董掌柜对一个江湖之人做得有点过分，有的甚至还说，董掌柜这样做是为了霸占鲁荡先生的女儿，因为鲁荡先生的女儿长得十分的漂亮。董掌柜心里就骂道，他娘的，见你们这些嚼舌头的人的鬼吧，你们懂得我和鲁荡先生的交情吗？董掌柜依然十分认真地办着鲁荡先生的丧事，他商量了族人，决定把鲁荡先生葬在自己董姓的茔地外角上的一块地里。那仍然是早春的一天，天气阴沉沉的，下着细雨，董掌柜找了一辆马车，拉着鲁荡先生的棺木出了县城，董掌柜就骑着毛驴尾随在马车的后面。出城的时间正好是在中午，这时东城门上的铜钟敲响了，董掌柜对这铜钟太熟悉了，满县城人对这铜钟都是熟悉的。谁也说不清，这口铜钟是什么时候吊挂在东城门楼上的，这口铜钟高约5尺，直径约4尺，重约3吨。钟下部呈八卦图形。上部12个方框，每个方框内整齐地悬列着9个一寸高，半寸粗的钟柱，共合108个，取36天罡，72地煞之意。每当正午时分，便有专人敲钟108响，嗡嗡之声远播数十里。自从城门楼挂上了铜钟之后，县城里每逢大事以及民间的红白事，都会迎合铜钟响的时辰去做的。董掌柜的送葬队伍，刚离了城东门，铜钟就敲响了。当——当——那是一种很沉重，很古老，很深厚，很雄浑的声音，钟声响在董掌柜的耳畔，却震荡着他的心。董掌柜想，巧啊，这是为鲁荡先生敲响的丧钟啊！骑着驴的董掌柜就被钟声推出了老远。他们一行迤逦登上城东的一座小山，又顺着小山向北，那里是董姓的茔地。雨也不大，但很细密地落着，并淡化出一团雾气，山野间就在雾气中朦胧成一片。钟声余音依然在飘荡着，十里地以外才会消失呐。董掌柜就感到这雨境很不耐看，这钟声很不耐听，他心里就有了很多关于人生，关于命运的感慨，就产生了一些凄然的感觉。

  族人很帮忙，帮助挖了墓坑，帮助把棺木卸下马车，董掌柜看到不但来了许多族人，包子铺也来了不少人，自己的小儿子也来了，但大儿子没来，他知道，大儿子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这些事他是不会关心的。董掌柜被伙计搀扶着下了驴，在一旁指挥着棺木的安葬。可是就在棺木沉下墓坑，准备上土的时候，鲁荡先生的女儿满桌儿又开始疯狂了。她爬在棺木的顶盖上，不让人们上土，不让埋葬她的父亲，她又一次哭喊着要跟父亲去。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董掌柜也抹起了眼泪，他想到这个姑娘从此成了孤女，在这个需要亲人，需要帮助的社会里，谁是她的亲人，谁来帮助她呀，董掌柜感到了自己责任的重大。

  安葬无法正常进行下去了，谁也拖不起这个刚烈的哭得悲痛如绝的姑娘，而雨又偏偏大了起来，董掌柜真真感到没有办法了。正在这时，一个小姑娘跑上了棺木，她双手拖着满桌儿，真情地劝说着满桌儿，她说，你不能这样呀姐姐，你不能跟你父亲去。包子铺里都是好人，董掌柜是个好人，我没有爹，我在包子铺里卖包子，他们都对我挺好的，我就给你做个妹妹，咱们好好地活下去。奇怪的是，满桌儿听了这样的话，忽然就不哭了，她站起来，迷惘地望着这个小姑娘。正在这时，董掌柜的小儿子，以极快的速度将两个姑娘拉出棺木外，大喊一声，快上土！于是十几张锨便交错着向棺木上铲土，泥土落在棺木上，发出嘭嘭的响声。

  一座新坟堆起来了。

  下午，雨又大起来了，这时董掌柜一行人已回到了县城，董掌柜将族人和包子铺的伙计们打发走之后，就把满桌儿领回了家，小儿子也跟了来。董掌柜问小儿子，刚才在茔地里那个小姑娘是谁？小儿子说，是包子铺里一个卖包子的，叫小露，是石马街那边的人。她爹死了，她妈找到我，要求到包子铺卖包子，我就答应了，包子卖得可好呐，来了几天，就跟满桌儿混熟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也跟着上了茔地。

  满桌儿还是哭，董常氏就很同情地把她拉在自己的身边坐下，亲自给她擦着泪，满身疲惫的董掌柜坐在椅子上，董常氏忙给他点着了烟，烟雾又在他的眼前缭绕起来。董掌柜的心又陷入了一种迷乱状态。

  这时，一条灰褐色的蛇，从里屋里徐徐爬出来。这是一条很奇特的蛇，身材粗短，行动迟缓，身上也不知道长鳞还是没长鳞，只见灰蒙蒙的一片，像是一个从土里刨出来的树根。头上还长着两只角，眼睛却大而亮，闪着和善的光。灰蛇慢慢地爬到炕前，并在炕前停下，抬起头，用舌尖轻轻地舔着满桌儿的鞋底。满桌儿慢慢感觉到了鞋底的异样，她低头一看，见一条巨蛇正处在自己的脚底下，她顿时“哇”地大叫了一声，蹦到了炕前的一边。而董常氏却很平静地说，闺女，不要害怕，那不是毒蛇，那是一条圣虫，是它自己跑到我的家里来的，与我们相处好几年了，好多家里都有这样的圣虫，它是个吉祥物，预示着家里粮食钱财有剩余，过好日子啊！

  满桌儿就呆呆地望着这个奇异的圣虫，圣虫也在看着她，看着这个陌生的客人。看了几眼，满桌儿就不害怕了，倒觉得这大虫身上有几分慈善和可爱。

  连续抽了三袋烟的董掌柜精神才有了点了振奋。他问了问满桌儿的想法。满桌儿说，也没有什么主意，黄河边上正在闹灾荒，饿死的人不计其数，人们纷纷背井离乡去逃荒，她有心想回黄河边，又不知回去后的日子怎样过。董掌柜说，你不要回去了，你爹临死前已经把你托付给我，让我照顾好你以后的生活。你就留在县城，留在包子铺。我都给你想好了，包子铺给你腾出两间房，你就继承你父亲的衣钵，开个药铺，一边卖药，一边行医，做个女郎中。

  董常氏也说，闺女，你就放心地留在这里吧，你的亲人不在了，我们就做你的亲人。

  满桌儿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也只好留在这里了，不过，我不想把药铺放在包子铺里，因为拐子街太深，影响生意，我想把药铺开在署前街，那里敞亮、热闹。

  董掌柜心里想，这姑娘多有心计，早就把地脚踩好了，他高兴地把烟袋往炕上一扔，说，行，地点由你选，钱我来出，明天就去看。

  满桌儿说，现在就去看。

  董掌柜说，好爽快的姑娘，来，备驴。

  董常氏和小儿子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8

  董掌柜终没能查出使包子质量下降的原因，而包子质量不好的舆论却在县城里愈传愈广，人们都不明白这个瘫子董掌柜怎么会把好端端一个包子铺弄成这样。直到夏天仍是这样。恒聚包子铺的生意大受影响，而恒源包子铺却乘势而上，生意搞得红红火火。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便到处扬声，说恒聚包子铺的包子不行了，恒源的包子现在是响当当的文登县第一包子。

  董掌柜就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之中，于是他就想到了住在包子铺里的汤秀才。

  汤秀才是牟平县龙泉镇人，与文登县的界石镇是紧挨着的。汤秀才年轻时是个才华横溢又十分狂放的人，他20多岁就中了秀才，如果按照这条路走下去，中举中进士都是有可能的。偏偏汤秀才无意仕途。从此不再参加考试。后来有人知道他聪明有学问，就请他当枪手，替人考秀才，考上一个，给他二百两银子的报酬。汤秀才就经常给人去当枪手，也挣了不少银子。汤秀才考试破题快，发挥得好，很受人们的称道。有一年考试，考官出的题目是：一杖叩其胫，缺腿童子。这个题说的是孔子七十二弟子言偃的事，言偃懒惰，上课睡觉，被孔子用木杖打了脚胫。要求考生把两个题目连在一起破题发挥。汤秀才张口就来：“一杖也，言偃醒也，二杖也，言偃痛也，三杖也，言偃死也。杉木为之棺，柳木为之阁，抬到荒山野泊，一阵旋风化缺脚童也。”考官见他答得如此流利，发挥得如此淋漓，不得不暗中佩服。当然枪手也会被发现，一旦发现，也不做什么处罚，赶出考场就是了。有一次汤秀才被考官发现是枪手，就专门对他出一道题，枪手。让他破题。汤秀才张口就来：身为枪手，百发百中也。考官喝道，滚吧。汤秀才便被赶出了考场。汤秀才年令大了之后，文思不及以前，脑子反应也有些迟钝，慢慢就没有人请他做枪手，汤秀才慢慢就变得穷困潦倒起来。汤秀才家的地边上有一片小树林，与界石镇碾子村大户人家纪财主的地挨得很近。前年秋天收山的时候，纪家把汤秀才家的小树林的树给砍了，汤秀才领着儿子前去理论，纪财主不但不认错，反面大打出手，把汤秀才的儿子腿打断了。汤秀才就到文登县衙里打官司，可纪财主有钱有势，贿赂了县衙，几任知县都没有给他这桩官司断下来。汤秀才就住在了包子铺，做起了长期打官司的准备。汤秀才经过这场官司的折腾，家里已是一贫如洗，根本付不起住宿费，曾起意要回家。董掌柜是同情汤秀才的遭遇的，就不收他的店费，让他住着打官司。汤秀才虽然没有中举，但却是很有学问的人，人也正直。他觉得在包子铺里白吃白住着于心不忍，就想为报答报答董掌柜做点事。正好董掌柜家里原来有十二卷手抄的《康熙字典》，乃董掌柜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据说当年董老太爷花费了三百两银子请文登县一个比较有名的书法家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抄写的，全是绳头小楷，行笔自然流畅，章法有致，洒脱而严谨，可以说不但是一部工具书也是一部书法艺术的书，董掌柜视为传家宝，平常翻阅都小心翼翼，他虽然没有进过学堂，但也能识字断文，后来，说不上怎么丢失了一卷，董掌柜对此痛心疾首，遗憾哀叹。汤秀才有一次向董掌柜借阅《康熙字典》，董掌柜说，可惜了少了一卷，我对不起老祖宗啊！汤秀才写得一手好字，用了半年的时间悄悄为董掌柜重抄了一卷《康熙字典》，摹仿的字迹同原来的几乎一样，这使董掌柜十分高兴，以后董掌柜没事就到汤秀才的屋里聊，汤秀才肚子里有着好多学问，又是爽快义气之人，就滔滔不绝地对董掌柜讲起古往今来天文地理的事理来，每每听得董掌柜如醉如痴，对汤秀才产生了无限的敬意，俩人遂成了莫逆之交。

  这一次，当董掌柜闷闷不乐地来到汤秀才屋里的时候，汤秀才正在读《楚辞》：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无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汤秀才读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读出了声。而这时，董掌柜就由伙计背进了屋里。汤秀才放下了手中的《楚辞》和董掌柜攀谈起来。董掌柜便说起了包子铺之事。汤秀才便很为包子铺目前的处境同情，但听了董掌柜的叙说，又实在找不到包子铺有什么过错。汤秀才说，你刚才说的只是一些表面现象，你还得再往深层里查一查，看一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董掌柜说，我对包子铺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像用蓖子梳头一样，细细地理了好几遍，没有发现什么不对路的地方。俩人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汤秀才眼睛一亮，掌柜的，你没发现，我倒发现了一个变化。往年，你做酱油的那四口大缸都是放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可去年夏天你搬到屋子里去了。难道是这里出了毛病？董掌柜也蓦然想起了这件事。恒聚包子铺里用的酱油，多年来一直是自己酿造的，用的是葛家镇赤金泊村出产的上好大黄豆，大锅里煮熟后，碾碎，加上佐料，装进四口大石缸里发酵。大石缸就放在包子铺后院柿子树下。夏天，干脆就打开缸盖，让太阳直晒下去，催其发酵。发酵好后酿出的酱油又香又鲜，绝妙无比。可是去年夏天县城里发大水，怕水漫进了石缸，就把石缸搬进了屋里，此后再也没有搬到院子里来。

  能是酱油出了毛病？董掌柜疑惑地想着。

  要不你再把石缸搬到院子里试试。汤秀才启发着董掌柜。

  董掌柜就有些犹豫地离开了汤秀才的房间。

  县城里的夏日本来就热着，曲曲弯弯的拐子街又不让日光顺畅地流荡，日光就在那些鬼鬼祟祟的小巷里停留、囤积。而包子铺对日光则似乎更有情，密密的四合院把日光死死地关在里边，它还想把日光放在锅里蒸呢。董掌柜已安排小儿子把四口大石缸从屋里搬到院子里，仍旧安放在原来的地方，放在那几棵高大的柿子树底下。董掌柜就和汤秀才坐在一旁，一边抽着烟，一边聊天。汤秀才给董掌柜讲历史，讲朝代的变化，讲佛、讲儒、讲道，讲天地五行，讲阴阳八卦。汤秀才讲得眉飞色舞，董掌柜听得津津有味。

  讲完一些深奥的道理之后，汤秀才又讲了一段自己当年的故事。那一年汤秀才又作为枪手替别人到登州府参加考试。一伙人走到登州府地面时，见到一座天七庙，庙旁种了一片萝卜。有人想去拔个萝卜解渴，忽见地边插有一块木牌，上面写道：二亩薄地靠天七(庙)，兹有蓬莱王子离，今年种了一地吊，行路的君子要躲避。那人见了木牌，便回去告知了汤秀才，汤秀才过来一看，笑了笑说，照样拔他的萝卜吃。吃完萝卜后，汤秀才又在木牌的后面提笔写道：今年种吊本是稀，只有蓬莱王子离，今年倘若收了吊，你得准备多少×。写完后领着考试的人扬长而去。董掌柜听了这段故事，已是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日光尽管强劲，但一年里给它逞能的机会不是太多。春天里，秋天里，冬天里，尽管也给它光照的时间，但它总是受到限制，不能够强劲起来，只有到了夏天，它才能强劲起来，勇敢起来。此时的日光正是这样勇猛着，它要烤干县城，蒸发县城，烤干包子铺，蒸发包子铺。但它烤干得了，蒸发得了吗？而董掌柜看到的是它正在烤干着酱缸，蒸发着酱缸。酱缸在日光的蒸发下，开始反应了，里面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响声，开始声音很小的，慢慢就大了起来，后来就响成了一片，隐隐的隆隆的很有些底气，像地层底下的岩浆，准备跃出，准备喷发，听起来很有些吓人。开始，声音是在缸腹中翻涌，过了一会，盖在缸口的木盖子也发出了声响，并不停地跃动，有一股力量在下面鼓顶着它，而且有一股气味从缸口漫溢出来，淡淡的，香香的，鲜鲜的。董掌柜和汤秀才一边聊天，一边用眼瞄着这里的情况。缸里发生的变化，他们是看到了的。但并没有引起他们太多的注意。过了一会儿，缸里的声音更响了，缸盖跳动的也更加厉害了。像在缸口做着一种激烈的舞蹈，其实它不是在做着舞蹈，而是捂压不住缸内的那种急于向外喷发的力量了。汤秀才就走过去，把缸上的木盖子轻轻地取走，又返身坐下来继续与董掌柜聊天。

  这时，一幕奇观出现了。在强烈的日光的照射下，缸口上冒出了一股股巨大的蒸气，蒸气呈着复杂的色彩，或赤或橙或黄或绿或青或蓝或紫，像一道道拉直的彩虹，像一束束绮丽的光束。而缸口就是那一道道光束的发射口。光束直达柿子树，直达柿子树的叶子，柿子树的叶子也变得斑斓多彩。有了光束的影射，柿子树上本来就鸣叫不止的无数的大蝉中蝉小蝉，这时就像得到了一个什么秘密指令，鸣叫得更欢，鸣叫得更响了，哇——-哇——-灌满了院子，声音鼓胀得有随时炸裂的危险。可能是为了迎合树上的蝉鸣，此时，缸里的声音也响得更加恣肆，更加张扬了。由咕噜咕噜变成轰轰翁翁，一种极为深厚，极为沉重，极为骇人的声音。这些突如其来的十分奇异的声音，促使董掌柜和汤秀才的聊天不得不中止。俩人便全神贯注地看着院子里的缸和缸上的这些景象。看着看着，俩人的眼睛发呆了，刚才那彩色的光束已有了一些变化，柿子树上的蝉鸣已由声音幻变成光亮，一道道银银白白的光亮，从那彩色的光束中渗透下来，弯弯曲曲的射入缸中，使那彩色的光束就成了一线起到引领作用的白亮白亮的光芯。光芯射入缸中，又变成了声音，这声音是以一种音乐的状态进入缸中的，与缸中的声音融合在一起。缸中的声音就受到刺激，受到启发，喧闹得更加厉害了。这种喧闹声又通过那彩色的光束，反冲到柿子树上，与柿子树上的蝉鸣形成回应和对接。树上的蝉仿佛又获得了一种无形的动力，发出了声嘶力竭的，近乎疯狂的嚣叫。这其实是两种音乐的交合。缸里的声音是音乐，蝉的声音也是音乐，是贯穿于天地间的一股精华之气，是经一只神来之手的指挥，把两股音乐融在了一起。在这种上下联动的音乐的催发下，缸中的酱母就不停地鼓涨着泡沫。紧接着，缸中有一种奇特的醉人的香味冒出来了，在院子里肆意地流溢着，正是先前包子里的那一种味道。

  正怔怔地坐在那里的董掌柜大喊一声，问题就在这里——-他本想站起来，可是他忘记了自己的腿是瘫着的，一不小心弄翻了凳子，竟生生地向后倒去。汤秀才忙上前去扶，他看到了董掌柜一张很灿烂的脸。

  董掌柜重新坐下，但他仍然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他对着汤秀才说，汤先生，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啊！

  汤秀才并没有马上回答董掌柜。眼前的景象把汤秀才看到很有些痴迷。过了很长时间，汤秀才才深沉地点了点头。

  董掌柜说，怎么会是这样一种景象呢？

  汤秀才说，这并不奇怪，正应了道家天人合一的学说。天地间的万生万物，都离不开自然的法则。你在缸里酿制酱油，虽然是人工所为，但最终是天道在起作用，自然界中的光、色、气、声都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特别是动物，是自然界最具灵性的东西。因此，对人类活动的影响就更大。我已经观察到在这些景象中，蝉的作用最大，最奇妙。可你知道蝉是怎么演化生成的吗？蝉，我国古代又称之为“蜩”，是昆虫纲，同翅目类蝉科昆虫的统称。蝉是不完全变态昆虫。雌蝉在交配后爬上桑柳等树枝上，用有锯齿的产卵器刺入这些嫩枝的皮层内，随即将卵产在里面，一边爬一边不停的刺，一直将卵产完为止。这时，雌蝉已精疲力尽，产卵后不久就会死去了。卵就依靠太阳的温暖而自己进行发育和孵化；当幼虫孵出以后，遗留下来的一层薄而脆的外皮，会形成一条细丝，常将幼虫倒挂在半空中。不久，幼虫降落到地面时，又钻入树根周围的深泥土中去，能深入土层一至两丈深，它们在这深土层里，将继续发育和成长。再经过两三年，或者更长时间，幼虫经历了6次蜕皮，才会变成“拟蛹”的形式出土，它们出土之后又一次自己爬上树干，经过最后一次蜕皮后，才变成真正的成虫，成虫出壳后爬上树枝不久，就能大声鸣叫了，这好似是一种庆贺自己新生的“欢呼”！不过蝉在出土变为成虫以后生命也就快到尽头了，一般只能存活一周左右，最长的也就一个月左右，它们好像只是为了长成后，进行一次传宗接代的任务就实现了它们的最大愿望，在雌、雄蝉交配以后，它们便会相继死去。可见，蝉，来自于土地，又回归于土地，是土地的精灵，充溢着土地的精气。蝉的精气通过声音传到缸中，对缸中的发酵体就起到了一种点化的作用，这样你酿制的酱油就取了天地之灵气，集了万物之精华，既适应了自然流转的规律，又符合天地五行之说，怎么能不奇妙，怎能不绝伦呢，用这样的酱油调制你的包子馅，你的包子又怎么能不成为县城一绝呢。

  汤秀才一番高谈阔论，已使董掌柜听得如同坠入云里雾里一般，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住在自己包子铺里打官司的穷秀才竟有如此多的学问，又有如此精辟的见识。董掌柜隐隐地感到包子铺今后要很好地经营下去，似乎离不开这个穷秀才啦。

  9

  董掌柜自那天在院子里看到那些奇异的景象及听了汤秀才的精彩点化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酱缸，天天让日光直直地晒着酱缸，天天任蝉鸣的音乐传到酱缸里。很快，酱油就酿制好，就用它来重新调制包子馅，包子的味道果然特别，董掌柜就找耿会长等饮食行会的人来品尝。耿会长很玩味地品尝着包子，接连吃了三个之后，耿会长把嘴一抹，连声说，好了，好了，就是这味，就是这味。大家也都异口同声称赞包子味道好，恢复了以前的口味。耿会长等人的评价，等于是为恒聚的包子平了反，恢复了声誉。霎那间，恒聚包子铺又出现了红红火火，顾客盈门的景象。董掌柜悬空了多日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恒聚包子铺的经营转好了，而恒聚包子铺董掌柜的腿却变坏了，常常莫名的疼痛，疼得睡不好。以前外出办事尚能骑着毛驴，现在毛驴也骑不得了，一骑上毛驴，坐骨就更痛了，董掌柜就只好不外出，把包子铺完全交给小儿子打理。自己就坐在炕上，由董常氏伺侯着抽烟，抽那“耙头园”里的烟，那恶和尚的烟。

  董掌柜是在烟雾中听到街上的马蹄声的。那天董掌柜没有回家，他在包子铺汤秀才的房里与汤秀才聊着天，并由汤秀才伺侯他抽烟。马蹄声在包子铺前停止了，董掌柜判断是大水泊的吴二哏子的马车来了。吴二哏子是给董掌柜送面来了。恒聚包子铺多年来用的都是吴二哏子的面粉。大水泊，那是县城东面一片肥沃的盆地，那片盆地是油沙地，三面靠山，没有河，地里的水全是山根渗下来的，旱涝保丰收。有的地主十分羡慕那片盆地，曾编成民谣说，地靠山根不要河，娇妻美女要两个。那片盆地每年长出一片金灿灿的麦子，那麦子，粒大，籽满，面白，味香，有筋骨。用它做包子面洁白透明。吴二哏子在大水泊经营着一片土地，也经营着一个磨坊。那样上好的麦子磨出的面就送给董掌柜的包子铺。恒聚包子铺成了县城一个名牌小吃，吴二哏子的面粉占着很大一份功劳。由于多年吴二哏子的面粉送得及时，保证着质量，讲究着信用，董掌柜和吴二哏子就成了好朋友。吴二哏子是个爽快人，人还没进来，声音先进来了。董掌柜远远地就听到了吴二哏子的声音在响：董掌柜，我给你送面粉来了，嘿嘿——-听到这样的声音，董掌柜心里就高兴着，腿也不感到痛了。他知道，吴二哏子的到来，又免不了喝一顿畅快的酒。喝酒，那是多么畅快的事啊，可惜自己现在不能多喝了，今天要让汤秀才陪着他喝，董掌柜现在每天必须要找汤秀才聊天，那天不和汤秀才聊天，他心里就感到极度的空虚。

  吴二哏子是听董掌柜的小儿子说董掌柜在汤秀才房间的，因此，他就快步地闯进了汤秀才的房间，汤秀才忙递过来一碗茶水，吴二哏子一饮而尽。然后半躺在汤秀才的炕上，从随手提着的一条袋子里掏出一只水青蛇，放在肚皮上盘着。那是乡间水田里、山沟里和河套里最常见的一种蛇，肥润的身材，青青的颜色，细细的鳞片，幽幽的绿光。一见就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蛇的身子稳稳地盘在吴二哏的肚皮上，头却不安分地抬起来，睁着一双幽亮的小眼睛，口中吐着须信一下一下地向汤秀才探来。汤秀才见此，吓了一跳，问，你这是干什么。董掌柜说，这是大水泊那边人的习惯，用蛇取凉。不用怕，蛇牙都扳掉了。汤秀才这才松了一口气。在吴二哏子刚刚落坐之后，后面跟进来一条黑大的汉子，他用一只手提着一麻袋东西，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了。

  董掌柜就感到一惊，那么重的一麻袋东西，黑大汉竟像拎着一个小小包袱。

  吴二哏子嘿嘿笑道，那是我刚刚雇到的一个车把式，是个大力士。这是刚刚下来的西瓜，捎来让你尝尝鲜。吴二哏子揭开麻袋，里面是一个个滚圆的西瓜，像一个个 绿色的人头。董掌柜就感到吴二哏子的车把式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物。中午吃饭的时候，就想让他随着吴二哏子一起喝酒。吴二哏子说，你别让他喝酒，管他吃顿包子就行了。董掌柜说，我还管不起他一顿包子？吴二哏子狡黠地说，那就破费你了。董掌柜就安排小儿子中午送一些包子给吴二哏子的车把式吃。吃饭的结果令董掌柜大吃一惊。董掌柜的小儿子让卖包子的小露连送了三盘包子，黑大汉都没有吃饱，一直吃到一屉仍喊不饱，而那时包子铺的包子已经卖完。董掌柜的小儿子又拿了9个火烧给他吃了，黑大汉说凑和着饱了吧。董掌柜就惊讶地说，如此能吃。吴二哏子说，能吃也能干。吴二哏子就讲了黑大汉在乡间的一段故事。一次，黑大汉赶着骡子到山上驮串豆，他向骡背上放了很多串豆，骡子驮不动，黑大汉就把串豆从骡背上取下来，自己扛上，让骡子跟在后面走。最后，这一扛串豆打了9升豆，220多斤。董掌柜听了这样的话就感叹不已。继续与汤秀才、吴二哏子喝酒吃饭。喝过酒之后，董掌柜又谈起黑大汉，吴二哏子说，我让你去看看他卸车吧。没容董掌柜回答，吴二哏子背起董掌柜就走，把董掌柜放到包子铺门口的台阶上。汤秀才也跟了出来。此时，黑大汉恰好在卸车。黑大汉一只胳膊夹着5袋面，健步如飞地送到包子铺的仓库里，一会儿，一车面就卸完了。那是一千多斤面粉啊！黑大汉竟没有半点累。卸完面后，吴二哏子要背董掌柜回屋，黑大汉抢过来一步，说，让俺来吧。轻轻地把董掌柜揽上后背，两只手一交叉，形成了一个平垫，然后快步如飞，向院子里走去。董掌柜伏在这样的背上，坐在这样的手垫上，就感到舒适无比，快意无比。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像是找到了一种归宿。脑子里更兴奋着，心里更畅快着。而当黑大汉要把他放在炕上时，董掌柜还恋恋不舍地不想下来。

  坐在炕上的董掌柜有了那么一段短暂的沉默。董掌柜由自己的腿想到了包子铺，由包子铺想到了自己的腿。董掌柜想，我不能没有这个包子铺，也不能没有自己的腿呀。毛驴现在是骑不得了，也不方便。现在这条腿正是黑大汉，这是上天送给自己的两条腿呀！董掌柜就在炕上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要雇用这个黑大汉，要让他代替自己的双腿。汤秀才也非常赞同他的这个决定。吴二哏子说，腿是两条好腿，可是饭量太大了呀！董掌柜说，开店就不怕大肚子汉。

  吴二哏子就嘿嘿地笑起来。

  10

  满桌儿人是安顿下来了，可是她的心并没有安顿下来。夜深人静时，她的心常常飞回到她的家乡，飞回到生养她的黄河边，飞回到黄河边上那座破房子里。那座临岸的破房子尽管是泥做的，但却是自己的祖居，里面装着祖祖辈辈的灵魂，装着几多岁月几多风雨，装着她童年的欢乐与多彩的梦。

  满桌儿的家就在黄河边上，与她的家相近的就是那片散漫的浅浅的黄河滩。每到春天，几场春雨过后，黄河滩上的芦苇一下长到半人高，像一条绿色长带镶嵌在黄水边。与那黄黄的流水交汇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走廊。草滩上的马兰花起着蓝色的波澜，成群结队的蝴蝶，成群结队的水鸟，在那芦苇丛中飞舞嬉闹，在那花的海洋里亲昵热恋，装扮着它们的生活，繁衍着它们的后代。每逢春光明媚，多姿多彩的季节，母亲都带着她去采摘野花，去看芦苇涌起一波又一波的绿浪，看花丛锦簇中那些可爱的幼小水鸟。记得有一次，她把一只小小的幼鸟拿起藏在布兜里想带回家去，母亲发现后，要她把幼鸟马上送回，并告诉她，幼鸟的母亲打食回来，看不见她的孩子，会急死的，小鸟和你一样，羽毛不全离开妈妈是活不成的。母亲看着满脸稚气的她，母亲笑了，笑得非常开心。母亲又抱起她，向草滩上跑。她和母亲躺在马兰花丛中，倾听那苇涛的低吟，看着蓝蓝的天，看着从天上来的水，那水声是粗犷的歌。不一会儿，母亲又把她扶起来坐下，摘了一朵马兰花给她戴在稀疏的黄发间，端详着说，俺闺女真漂亮啊！母亲自己也摘了一朵花戴在头上，搂着她圆圆的肩膀，一双明亮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盯着她，盯着她，眸子里汪起幸福的泪花。那是多么好的春天啊！夏天，发了洪水的黄河滚滚荡荡从西边奔腾而来。庄子里有些人就冒着危险跳到黄河里去网鲤鱼。满桌儿就坐在黄河岸边看男人们网鱼。黄河鲤鱼又肥又大，有时鲤鱼不用网就自己蹦到岸边来，满桌儿刚要去捡，鲤鱼又蹦回到黄河里。秋天，黄河水少了，露出了黄河滩，满桌儿就和伙伴们到黄河滩上疯打戏闹，捡一些黄河滩上的贝壳、石头和其它小玩意儿。到了冬天，黄河就死了，黄河被一层厚厚的冰压死了。黄河上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满桌儿就到冰上去打滑滑，并轻易地就滑到了黄河的对岸，而平常里到黄河的对岸是很难的，要坐船，坐牛皮筏子。春夏秋冬，黄河边在满桌儿眼中变幻着不同的色彩，留下不同的印记，她就觉得天下再没有比黄河滩更美的地方，天下再没有比母亲更美的人啦。

  然而，那年夏天，母亲却离开了她。那天，父亲到另一个村庄去行医，她跟着父亲去玩。那天却发了大水，黄河泛滥了，黄水冲上了岸，黄水冲走了岸边的泥屋，也冲走了泥屋中的母亲和两个弟弟。满桌儿跟着父亲回来的时候，岸边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片滔滔的黄水。满桌儿就想冲进黄水去寻她的母亲和弟弟，却被父亲拽了回来。洪水退过之后，满桌儿就天天伏在黄河滩上哭，哭红了眼，哭绝了声。她希望以她的哭声能挽回她的母亲，让母亲再在春天的时节里来黄河边的草滩上，带着她看芦苇的绿浪，瞧嬉闹的水鸟，听黄水的涛声，采娇艳的马兰花……那年满桌儿才12岁。

  满桌的心也更多地回到她父亲的身边。母亲去世后，她就一直与父亲相依为命，闯荡江湖。父亲给她遮风，给她挡雨，给她以家庭的温暖；父亲教她看病，教她配药，授她以生活的本领；父亲教她健体，教她练功，教她以保护自己的办法。在随着父亲的闯荡中，满桌儿不仅出落成了一个俊美秀气并带有野性的大姑娘，也掌握了江湖行医的真经秘诀，而且还学了一些防身的武功。满桌儿学得主要是轻功。是父亲请了一个武艺高强的的和尚教给他的。那和尚让满桌儿运足气，先在地上练行走，然后再在砖块上练行走，再在抬筐沿上练行走，最后再在铡刀刃上练行走，满桌儿不知练了多少个寒暑，不知磨破了多少双鞋子，终于练出了一身精到的轻功。她可以在瓦上行走而瓦不碎，她可以在碎石上行走而不出声。遇到沟坎，她轻轻一跳就跨过去了，遇到高墙，她腾身一跃，就跃上了墙顶。有一年她和父亲在一个山会上摆摊卖草药，一个人买了药不想给钱，满桌儿不吭声，只是轻身一跃，两只脚踩着药筐的边缘不停地行走，像踩着云雾一般，买药人一看这姑娘身怀绝技，吓得忙把药钱交了，溜之大吉。还有一次满桌儿与父亲行医住进一个客栈。半夜里，有盗贼摸进屋里，满桌儿纵身一跃，跃到梁上，盗贼刚才看到炕上还有一个人，转眼人就没有了。盗贼正在疑问间，满桌儿在梁上将个砖头扔下，打在一个盗贼头上，盗贼落荒而逃。父亲闻声起来，满桌儿笑着对父亲说，我在练功呐。满桌儿就是跟着父亲来到文登的回龙山赶山会的，正是在回龙山山会上，认识了文登县城内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的，并与董掌柜交了朋友的。满桌儿尽管长大成人，尽管有了江湖行医的好手艺，也有了一套防身的武功，但父亲依然是她的庇护，她的依托，她的精神支拄，她生命的全部。而今她的父亲离她而去，她的心就没处放了，就到处飘逸着，流浪着，飘来飘去，像一只无线的风筝。她的心在黄河边飘荡了很久，无法着陆，终又回到了县城，回到了包子铺。她记起，黄河边上是回不去了，那里已没有了家园，没有了亲人，泥土都不认她这个漂流者了。于是她捧着心哭，哭得心也流着泪。小露是闻着哭声过来的，小露说，你老哭，哭什么呢，人死了就死了呗。我爹好几年前就死了，我现在根本不想他，我在包子铺里卖包子，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多好啊。何况，你还不用卖包子，你有手艺，会治病，董掌柜正在给你联系租房开药铺，你有了自己的药铺，当上了掌柜，多自在啊。以后还要收我做个徒弟呐。小露一番轻松的话，就止住了满桌儿的泪水，满桌儿眼前就升起一片灿烂的阳光。是啊，有什么可哭的，人不都是这样生生死死的吗。死去的死了，活下的就不能生活了吗？就像黄河里的水，有一些浪花溅到岸边上，晒干了蒸发了，河里的水不照样不停地朝前流吗，何况自己还遇上了一个好人，一个重友情讲义气的包子铺的董掌柜，于是满桌儿就想起了那位可怜又可敬的瘫人。

  满桌儿的药铺开在县城署前街，这是县城比较热闹繁华的地方。所谓的署前街，是县署前面那趟街，有二百多米长，街道两边布满了商号、客店、货栈、药铺、酒馆、高利贷、杂货小铺、小食包子店等，街面上还开着集市，每逢农历一、四、七为集日。比较有名的商号有“福生成”、“协增利”“利记”等，比较有名的药铺是“育生堂”，比较有名的货栈是“同安栈”，比较有名的饭店是“三合馆”。据县城的老秀才讲，“三合馆”之名是有一番讲究的。三合，谓三者合而为一。《云笈七签》卷十：夫道得三乃成，故言三合成德，自不满三，请事不成。夫三者，谓道德人也。三合馆在街道的南侧，与街北侧的县衙大门遥遥相对，而且是署前街中唯一一座二层小楼，其位置就十分显眼了。

  满桌儿的药铺就在署前街的南侧，与“育生堂”药铺紧挨着，这里原来就有一家不太出名的小药铺，由于经营不善倒闭了。这是满桌儿提前就看好了的地方。她明白，有些生意要在偏僻一点的地方，而有些生意是必须放在敞亮热闹的地方去做的。而署前街就是敞亮热闹的地方。满桌儿只租了两间房屋，一间做门面，一间做卧室，房租是董掌柜替她垫付的，进药的钱也是董掌柜替她垫付的，一天三顿饭是由小露过来送的。满桌儿就安心做买卖就行了。满桌儿的药铺与别人的药铺是不一样的，别人的药铺是专门卖中药的，来人拿着医生开的处方来抓药，并不看病。而满桌儿的药铺，既抓药又看病。特别人们看到这药铺主不是一个老先生，而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都感到很新奇，也很费解，有些人就抱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前来看病抓药，看病的人就特别多，引起了药铺同行的强烈嫉妒。他们就放出风来说满桌儿的药铺不正经，满桌儿是在药铺里卖弄色相的。这些风传并没有使药铺的经营受到影响，上门顾客反而成倍地增长，药铺的生意十分兴隆。终于有一天，一块巨大的砖头落在满桌儿药铺的窗户上，嘭的一声，传得很响，把窗子砸了一个窟窿。满桌儿忍无可忍了，她打开门，手卡着腰，火火烈烈地在街上骂开了。无耻的小人啊，有本事正大光明地来呀，何必深更半夜地扔黑石头。本姑娘开药铺是正大光明的事，本姑娘也是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你们这些无耻小人嚼舌头，我更不怕地痞无赖扔黑石头，谁再干这样的事，你就会头顶生疮、脚跟流脓，全家不得好死，世世代代不得安宁，生出的孩子没有屁眼，地里的庄稼不绣穗，天打五雷轰，下油锅。满桌儿锐利的骂声在署前街显得很响，并被风声传出去很远，整个署前街被她的骂声震住了，整个县城被她的骂声震住了，从那以后，满桌儿的药铺相安无事。

  饮食行会的耿会长也不能不听说这件事。耿会长应该说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但耿会长也不是没有毛病。特别耿会长养尊处优，身体保养得很好，这样，耿会长不想女人就是不正常的事，但耿会长不会像那些没有教养的人一样，有病没病地去与这位年轻漂亮的女药铺主讨近乎。耿会长心里却是充满着这样一个欲念的。他想，一个姑娘家，跟着父亲闯荡江湖，父亲死后又独立门户开药铺，必不是一般的人物。人又生得漂亮。特别是背井离乡，身处异地，被瘫子掌柜收留，而这瘫子掌柜对这个女人又处于一种什么目的呢？这些问题就使耿会长觉得很困惑，也感到很剌激，也很想亲自去做具体的探究。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耿会长屁股上长了猴疮，这既令耿会长痛苦，也令耿会长高兴，他终于有机会去接近这个女药铺主了。因为满桌儿拔猴疮的手艺是全县闻名的。但耿会长也是不敢轻易去的，他考虑的是他的身份。有一天，耿会长喝了点酒，酒壮了耿会长的胆。耿会长就悄悄地来到了署前街满桌儿的药铺，而正好药铺里就只有满桌儿一个人。满桌儿望着这个高大魁伟、细皮嫩肉、红光满面、慈眉善目的男人，不知道他是来买药，还是来看病的，还是——--就在满桌儿的思考中，耿会长已经进入了药铺。耿会长一眼便看到了满桌儿，果然是个风姿卓约，光彩照人的女人。耿会长要看第二眼的时候，满桌儿已经把目光直直地盯住耿会长，没有半点羞涩。耿会长就感到这是一副很厉害的目光，一副不容亵渎的目光。看到了这样的目光，就感到屁股上得的猴疮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耿会长说，店主，我是来找你看病的。

  满桌儿说，我就是专门看病的。

  耿会长说，这病得的不是地方。

  满桌儿说，病得在那里我都能治。

  耿会长就指了指自己的屁股。他原以为满桌儿会脸红的。那知满桌儿的脸却根本没有半点红意。反而落落大方地指着旁边的一张小床说，躺在床上，把裤子脱下来。

  耿会长只好温温顺顺地俯在床上，乖乖地把屁股脱出来，雪白浑圆的一个屁股。满桌儿就在那浑圆的屁股上拔猴疮。那是满桌儿的拿手好戏，是家里的祖传秘方，是父亲手把手教给她的。民间传说，鲁荡先生父女拔猴疮手艺很绝，能从猴疮中拔出猴毛来。那是夸张。那被拔出来的并不是猴毛，而是一种菌丝，酷似猴毛。鲁荡先生为了扩大宣传，就把菌丝说成了猴毛，并且在民间越传越神了。但鲁荡先生确实是把拔猴疮这一绝活传授给了满桌儿，满桌儿把活儿做得干净利落，稀松平常。满桌儿柔软的小手在耿会长的屁股上轻轻地抚摸着，摸得耿会长无比舒适，心中奇痒，一时时地做着非分之想，他遗憾这猴疮长的不是前身，而是后身。如果是前身，他可以一边享受着满桌儿的抚摸，一方面可以端详满桌儿的芳容。就在轻轻松松的抚摸中，满桌儿顺利地做完了手术，拔出了猴疮，而俯在床上的耿会长意然浑然不知。这就是鲁荡先生父女拔猴疮的绝妙之处，他不会让你感到痛的，如果感到痛，那就不是他们的手艺啦。

  拔出猴疮后，满桌儿在伤口上涂抹了一些药剂，继续抚摸，以减轻伤口可能出现的痛楚，把酒醉中的耿会长摸得已是心猿意马，他不知不觉将手挪上屁股，极准确地捉住了那只柔软的小手，而那只小手偏偏地又不让他捉，生生地向后挣扎。耿会长的酒力就上来了，他猛地翻过身来，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满桌儿。满桌儿就大骂起来，你这恶人，给你治病，你还欺负人。扬起巴掌就要打。而这时，董掌柜就在黑大汉的背驮下进来了，他是来看满桌儿的。董掌柜看到了屋里的一切，董掌柜说，满桌儿不要打，那是耿会长。

  满桌儿的巴掌就在空中停住了。

  11

  董掌柜雇了黑大汉，就如同关公得了赤兔马，如虎添翼，如鱼得水，来往自如。伏在黑大汉那宽如面板的背上，坐在黑大汉那形如蒲扇的手上，比原来坐在那干瘦的毛驴背上不知要舒服多少倍。而黑大汉背起董掌柜也奇特地感到身上增加了几分爽意，走起路来健步如飞，神速无比。于是，在县城的街道上，在拐子街的胡同里，人们就新奇地看到，一个黑大汉背着一个干瘦的瘫子掌柜来来往往，奔走不停。在这一对奇人的奔走中，包子铺的经营更加红火了，恒聚包子的牌子更响了。董掌柜觉得真是天上掉下来一个黑大汉，黑大汉仿佛为他而生，为他而来……这一切在他看来，似乎都是天意。

  黑大汉其实是有名的，人们见他长得又黑又大，就叫他黑大汉，于是黑大汉就没有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就叫黑大汉。黑大汉是大水泊镇的前土埠岭，黑大汉家祖祖辈辈都是比较矮小的人，黑大汉的爷就觉得很窝囊，村里人告诉他，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你要给你儿子说个大媳妇。黑大汉的爷就给儿子娶了个高高大大的媳妇，于是就生出了这么一个黑大汉，但这黑大汉又太大了，大得使人感到可怕，村人又说，好啊，黑大汉像楚霸王一样，恨天无把，恨地无环，将来必是英雄人物。果然，黑大汉长大成人以后饭量出奇力大无比，十七、八时，在大水泊一带早已十分有名了。一年冬天，黑大汉推车往县城送木头，走到城东河时，看桥人拦住说，此桥只许人行，不准车过，以免压断桥板。黑大汉说，只要让人过就行。说着，将绑着木头的手推车抓到肩上，扛着过桥。踩断两根石条，看桥人无可奈何。回龙山龙母庙大殿前有只大香炉，系生铁所铸，重约3吨，倾斜多年，无法扶正，人们把黑大汉请上山，他蹲下身来，双手一掀，香炉撬起，众人迅速加垫，香炉扶正了。从此，黑大汉的声名大震，无人不知。

  黑大汉是以力气论短长的，力气小的人他是看不起的。他曾受雇于很多家，都因为能吃而被解了。尽管被解雇了，但还没有一个人是他能够看得上眼的，包括大水泊的吴二哏子。他认为吴二哏子是个窝囊的磨坊主，如果不考虑他是个掌柜的，就能把他一把抓起来扔出去好远。唯有见了董掌柜，黑大汉便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董掌柜尽管瘦弱，但他身上却有着一股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尽管他瘫着，但他却强硬着。特别是董掌柜那一双眼睛里放射着奇异的光，那光能射穿人的五脏六腑，能洞悉人的精神世界，像蛇的眼睛一样，幽幽的，冷冷的。黑大汉的心就是被那奇异的光所攫取了，折服了。他觉得他是董掌柜的俘虏，他是董掌柜的奴才，他天生是要来为这个瘫子服务的。自己这么多年来转来转去，雇无定主，居无定所，看来只有包子铺才是自己的归宿，只有董掌柜才是自己的依靠，自己这一辈子是应该忠心耿耿地服侍这个董掌柜的。

  秋日里的风，劲劲地吹着，吹得县城很有些凉意。最先感到凉意的还是董掌柜，是董掌柜的腿，董掌柜的腿对气候的变化是最敏感的，尤其是凉意，那凉意悄悄地袭来，最先感知那凉意的就是那两条瘫腿。董掌柜要去包子铺，董常氏便给董掌柜加了衣服，并扶着董掌柜伏上了黑大汉的背，黑大汉轻盈地背起董掌柜，迈动大步走出董掌柜的家。

  在路过鸭湾街一处掌蹄铺时，见门口拴了一头草驴和一头叫驴，那叫驴正将巨大的生殖器垂下来摆来摆去。并望着草驴不停地叫。董掌柜问，知道这是什么吗？黑大汉说不知道。董掌柜心里想男女之事都不懂，真是个老实的伙计呀！董掌柜来到包子铺后，首先来到了汤秀才的房间。近来这已是董掌柜的习惯了。汤秀才看到了树木一般高大的黑大汉和蝉一般爬在“树上”的董掌柜，汤秀才就笑了。汤秀才说，一双好腿，一双好腿啊！

  听了这样的夸赞，董掌柜心里就高兴，脸上就流荡着光。他感到汤秀才不是虚意的奉承，他说的是实话。汤秀才尽管是个落魄文人，但汤秀才还有着文人的耿介，汤秀才尽管寄人篱下，在自己的包子铺里白吃白住，但汤秀才从来没露出来半点卑躬屈膝，何况汤秀才还给自己手抄了一本《康熙字典》。反过来，自己雇了这么一个大力士，不但是汤秀才会夸奖，满县城的人都会夸奖。何况黑大汉还十分能吃，有谁能养得起这样一个如此能吃的人，是恒聚包子铺，是我董掌柜。

  汤秀才尽管是笑了，但董掌柜看出汤秀才那是苦笑。董掌柜就问汤秀才是怎么回事，汤秀才说，儿子昨晚来了。儿子告诉他，文登界石镇碾子村纪财主知道我住在你的包子铺里打官司，就去威胁我儿子，说官司我是打不赢的，不要白日做梦啦。如果再告下去，他就让县衙治我的罪，我儿子害怕了，就让我回去。

  董掌柜的脸上就有些变色。董掌柜说，胡闹，你千万别回去，官司咱要继续打下去，能叫雷打死，也不能叫屁崩死。你就在我这里住着，什么顾虑也不要有，我能养得起你。咱慢慢地等着，我就不相信遇不到一位青天大老爷。退一步说，就是这一任知县还不给你做主，这官司咱就不在这里打了，咱到登州府去打，登州府打不赢咱就打到济南府，济南府打不赢，咱就打到京城里，告御状，我奉陪着你，倾家荡产也奉陪着你。

  说到京城，董掌柜眼里闪起了光。董掌柜说，这倒使我想起一个人来，耿会长原来在京城里干过御厨，认得宫廷里几个人，能不能让他帮帮忙。

  汤秀才说，只是不知人家肯不肯帮忙。

  董掌柜就说，那么我就去试一试吧。

  董掌柜就想到了上次到耿会长家去的情形，想到了耿会长家的气派，耿会长家的威严，也想到了耿会长给他的那一捆烟叶。他至今说不清耿会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既不是那种贤达，也不算那种恶绅，既不是为富不仁，又不是乐施好善。他有钱有势却不仗势欺人，他财大气粗却不盛气凌人，他从京城告老还乡，却又不甘寂寞，在县城成立了一个什么鸟饮食行会。但成立了这么一个行会，又不滥用这份权力，保持了这个行会的相对公正性，以保持着对县城饮食业的合理评判。自己的包子铺就是例子，前一段时期，自己的包子铺丢了面子，原来以为是耿会长作的怪，结果屈赖了人家。问题出在自己酱油的酿制上。如此看来，耿会长还是个好人的。但耿会长也不是个纯粹意义上的好人。尽管耿会长有着一妻一妾，但耿会长还是到窑子里嫖女人。在耿会长看来，窑子里的那些女人永远是比家里的女人有味道，更何况，耿会长有着一副高大健壮的身体，而且那身体里满是油水，那是耿会长在京城里做御厨的时候攒下来的。县城人对耿会长的这一做法没有半点异议，都认为耿会长有钱有势，过着流金铺银样的日子，应该享受，应该到窑子里去玩女人。哪个男人不想女人。可是耿会长不该想鲁荡先生的女儿，那是一个苦命的女人，那是自己朋友的女人，是朋友托付给自己的女人。想起那天在药铺里看到的一幕，董掌柜就感到心里一沉。

  董掌柜离开了汤秀才的房间，来到了包子铺的柜台上，董掌柜凡到包子铺来，大部分时间就待在柜台上，坐在柜台前，一是监督着包子铺的经营，二是点钱。柜台上，有一个钱筒，是用竹筒做的，竹筒上方有一个小口，柜台上收的铜钱，就从小口填进去，竹筒顶端有一个盖儿，也是竹子的。董掌柜用麻绳结了几十个结，把竹筒盖死死地封住。董掌柜会用绳打一百多个不同的结，这些结打得刁，打得绝，打得鬼，很少有人能解得开。董掌柜就用这样的结封堵着钱筒的顶盖。起初的时候，董掌柜亲自管着柜上，管着柜上的钱，管着钱筒。每天晚上，包子铺打烊之后，董掌柜便一个个地解开钱筒盖上麻绳的结扣，把铜钱倒在柜台的桌子上，一个一个地数着。一旦发现麻绳的结扣变了，便知道钱筒必是被人动过，偷了钱。董掌柜数钱更是一绝。他把铜钱数得嘎叭嘎叭响，那金属板体的碰撞声像音乐在流动，偶尔发现一枚假铜钱，董掌柜会用大拇指轻轻一拨，铜钱便被抛向空中，铜钱打在梁柱上，啪地响了一声，又轻轻地落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儿，被伙计捡着玩去了。数过钱之后，记上账，又用麻绳打成结扣，封住钱筒的盖儿。自从把包子铺的日常事儿交给小儿子打理之后，董掌柜就不用每天晚上亲自数钱啦，他把打结扣的技巧传给了小儿子，小儿子打的结扣与他打的一模一样，好聪明的儿子。这样的结扣，只有他们父子俩会打，也只有他们父子俩能解得开。但最近一段时间，董掌柜的手有点发痒，偶尔过来数数钱。董掌柜通过数钱，明显地感到包子铺最近经营好了，每日的进项多了，他心里就很有些自得。小儿子悄悄地进来了，董掌柜见了小儿子心里就很高兴。董掌柜就对小儿子说，来，拿算盘来，咱爷俩比试一下。儿子说，比试什么？董掌柜就说，你那位鲁荡先生大伯临死时教了我一手“吞天金”速算法，我还没怎么用呢，今天我练习一下，你用算盘，我用“吞天金”，看咱爷俩谁算得快。小儿子飞快地拨拉起算盘，打起了加减乘除。董掌柜就用一只手在另一只手的指节上迅即地点算着，口中念念有词，也算着加减乘除。令人惊奇的是每一组数字算出的速度董掌柜都比小儿子快，而且数字是一样准。董掌柜说，娘的，鲁荡先生教的这个法儿真绝，今年年底咱爷俩就用这两种法儿盘账。小儿子答应好，就出去了。董掌柜望着小儿子走出去的背影，看着那只刚刚被自己点得有点发红的手指节，董掌柜心里就更舒服了。他想起了院子里的酱缸，想起了酱缸上的柿子树，想起了柿子树上的蝉，想起了引起蝉哇哇鸣叫的夏日里的阳光。董掌柜觉得他创下这包子铺真是有着许多说不清楚的东西。他当年是为了生计才经营这样一个包子铺的，本来也就是想经营一个普普通通的包子铺，祖辈也没有经营过什么包子铺，更没有留下什么祖传秘方。没想到自己的包子竟创下一绝，成了县城饮食界的一个名牌。而这其中又包含着多少一绝呢。酱油是一绝，鸡汤是一绝，海米是一绝，这些东西是不是都有它独特的无可替代的品质呢，自己当年只是琢磨着用这些料，包子的味道才不错，至于这些材料是怎样生成的，他就不得而知了。这些都不是人来刻意安排的，是无心插柳柳成行啊！正像那“耙头园”的烟叶，别人抽不上那种味，而自己抽起来却正对路啊！比如，外界都评说恒聚包子铺的汤汁鲜是因为他用鸡汤做汤汁，他用的都是昆嵛山的跑山鸡。那是他在集上碰到昆嵛山的养鸡人，他说他的鸡全部放山养，吃的都是山草野虫，长得又大又肥，他就用了他的鸡做鸡汤、灌馅，而从来没有看过那昆嵛山里是怎么一回事，那鸡是怎样养的，他想到这其中也必有独特的奥妙，他想，那一天，他必定让黑大汉背着自己，亲自到昆嵛山里去看看，那鸡是怎样养的，是怎样给自己的包子增添了独特的口味。

  秋天的阳光从云彩缝里钻出来，正从大门口把包子铺的柜台泻得一片灿烂，把董掌柜的心里泻得一片灿烂。董掌柜心里正有一种亢奋感，他觉得不宜老在柜台上坐着，他有一种动的欲望。于是，董掌柜让黑大汉背着来到包子铺的作坊间，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包包子。看了伙计们那种认真地各司其职地干着活儿，董掌柜心里就很高兴，他觉得干活就应该是这样一种态度。他在一个案前悄悄地坐下，开始他包包子的特技表演。董掌柜用小擀杖轻松地擀了几张包子皮，然后将包子皮轻轻地放在左手的手背上，用筷子挑上包子馅，右手的三个手指头就巧妙捏起包子褶，一般包包子捏褶，都是自左而右转，而董掌柜包包子，从右向左转，以便与其它包子铺的包子区别开来。董掌柜右手的五个指头各有分工，互相配合地动作开了，沿着包子皮的边缘，轻轻地徐徐地向前捏动，在捏动过程中还伴有好听的嚓嚓声，还飘逸着油的香味和菜的鲜味，董掌柜右手的五个指头就像五根针，经过不停的移动穿插，很快把包子皮缝合到了一起，包子上留了一圈密密的弯弯的精美绝伦的褶儿，像一只秀巧的荷包，鼓鼓的，圆圆的，色色的，莹莹的，没蒸便急着吃它。董掌柜将包子包好，用左手轻轻地向空中一抛，包子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尔后稳稳地落在面盖子上，又接着包第二个。包子铺的伙计尽管个个都是包包子的高手，其中也不乏身怀绝技者，但谁也比不了董掌柜，谁也超不过董掌柜，谁也不会像董掌柜那样在左手背上放皮捏褶儿，谁也不会像董掌柜捏得那样快，捏得那样细密，捏得那样精巧，美妙。伙计们都停止了自己手中的活计，呆呆地望着董掌柜的表演。看得董掌柜不好意思，他停止了表演，对伙计们说，大家都干活吧，干活吧。

  董掌柜在伙计中就没有看到周小子的影子，而周小子包包子的手艺是仅次于董掌柜的，他是最早一批来到包子铺的伙计。董掌柜就问小儿子，周小子呐？小儿子说，昨天发现他往家里偷面，我开除他了，董掌柜说，他偷面的事，你还给他张扬了吗？小儿子说，我还没有呐，我说你先回家吧。董掌柜说，他往家里偷面，说明他家的日子有难过之处，要不你到他家里去看一看，如果家里太困难，你就送几袋面给他。小儿子说，为偷面，这已经是第二次被开除了，没法再原谅他。董掌柜说，第二次开除也一样。你就悄悄地让他走吧，如果把他偷面的事张扬出去，他可就没法在别处混了。小儿子只得点头称是。

  董掌柜感到有些累了，他不想再表演了，也不想再说话了。他只想回家，回家躺着歇一歇，回家抽“耙头园”的烟。在抽烟的过程中他会进入一种迷离状态，在迷离的状态中，他会好好地休息一下。黑大汉背着董掌柜，在拐子街的胡同里走着。秋日的街道上，有一种凉爽的风，在风中，黑大汉的脚步就风一般利落。拐子街上的人们看着被黑大汉背着的董掌柜和背着董掌柜的黑大汉，都投来几许复杂的目光。在走过恒源包子铺门口时，正好碰到了徐掌柜，徐掌柜故作姿态地向董掌柜作揖问好，对这个瘫子掌柜，徐掌柜心里也是复杂着的。对于恒聚包子铺的包子多年来在县城的饮食界独领风骚，他一直耿耿于怀，在今年的回龙山山会上，恒聚的包子败下阵来，而恒源的包子却跃了上去，徐掌柜曾一度高兴过，可时间不长，恒聚包子的名声又恢复起来了，又独占了鳌头，徐掌柜的情绪又一落千丈。如今董掌柜又得了这样一个长着两条铁腿的黑大汉，董掌柜不更是如虎添翼了吗？以后就更难对付了，于是徐掌柜在虚言寒喧了几句之后，眼中就泻出了狡黠的目光。董掌柜却没有感觉到这些，让黑大汉背着，一个劲地望前走。在走过柳营街的时候，看到几个混混正在迭烧鸡(一种以烧鸡为赌注的赌博游戏)，县城的街头上是经常有这种游戏的，有时候是“迭烧鸡”，有时候是“吃转转”(以花生为赌注)，还有时候是“迭包子”(以包子为赌注)，眼前的这几个混混们正玩得痛快，竟发出了一阵阵狂放的吆喝声。黑大汉从没有看过这样的游戏，一时忘了在自己身上的董掌柜，竟在人群旁停下来观看，董掌柜也好奇地向下瞅了一眼。一看，他们今天的赌注没有烧鸡，用的竟是恒聚的包子。董掌柜一看，心里便感到生气，没想到自己的包子铺的包子竟被当做了赌注，这不是辱没了恒聚包子铺的名声吗？再一想，包子卖出去了，就由不得自己了，就是人家用来喂猪喂狗，用来沤粪，你能管得了人家吗？正要让黑大汉走，却见被小儿子开除的周小子也在其中，董掌柜看得一点儿不错，是那个矮矮的胖胖的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周小子。董掌柜叫了声周小子。周小子看到了董掌柜，吓得抽腿就跑。黑大汉不知是怎么回事，拔腿就追。周小子一看黑大汉追来，跑得更快，转眼就消失在柳营街的胡同里。

  12

  董掌柜怎么也不会想到耿会长会请客，而且在自己家里请客。耿会长有钱，但耿会长却不太大方，平常里是专门吃人家的。他以饮食行会会长的身份吃遍了县城的大小饭馆，而且吃得名正言顺，吃得心安理得。今天忽然耿会长发来了帖子，要请县城所有餐饮业的业主。董掌柜就觉得很纳闷，但董掌柜接了帖子还是去了。那是八月中秋节的前一天，尽管是耿会长请客，因为是过节，大家总不能空着手去，于是大家都带了礼品，有重的，有轻的，总是不一样的。董掌柜就想，耿会长选择在节前请客，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董掌柜也准备了一份礼。

  耿会长不愧是大户人家，不愧是有钱有势，宴会搞得异常隆重铺排，完全拿出京城里侯门王府宴请的气派。宾客如云，高朋满座。不但县城的饮食行业主全部参加了，而且县太爷以及县城达官贵人、社会名流也都光临了。相比之下，董掌柜倒感到自己无比的寒酸。耿会长在开宴前致了祝酒辞。耿会长首先感谢这几年来社会各界特别是餐饮业主对他的支持，又讲了饮食作为一种文化对当地整体文化发展的极端重要性。更希望社会各界对饮食行会，对他这个会长一如既往地给予更大的支持，大家齐心协力、同舟共济，把文登县的饮食业发展得更好，使文登县的饮食文化得到更好的弘扬光大。耿会长的讲话被一阵阵掌声所淹没，然后就开宴了。耿会长向大家介绍说，他今天的菜，是宫廷御膳的风格，是他亲自指导做的，请大家认真品尝。果然一盘盘美味佳肴令人们大饱口福。人们争相品尝，赞不绝口。整个耿宅的庭院里就是一片吃的海洋，喝的海洋，碰杯的海洋，欢笑的海洋。酒意熏熏的朦胧中，人们感觉那不是在县城的耿宅里吃饭，而是在京城里，在宫廷里吃饭，皇帝就在身边，自己就是皇帝。

  酒过半酣，满脸闪着光泽的耿会长挎着一个娇艳无比的女人过来敬酒。耿会长说，这是卑人刚刚纳的一个小妾，是西边蓬莱县人。众人一看果然貌若天仙，光彩照人。无意中助了大家的酒兴。喝得兴奋中的徐掌柜带头给耿会长敬酒，徐掌柜说，感谢耿会长这几年为我们县城饮食界做了这么多好事，我们大家共同敬耿会长一杯酒。大家便共同起来为耿会长敬酒。董掌柜心里想，人家徐掌柜就是会办事，总是把话说得那么及时，那么得体。而我他娘的永远不会说话。

  耿会长也喝了许多酒，心情正高兴着，脸上放着光。耿会长说，我们县城是一个古老的县城，有一千多年的历史，饮食作为一种文化源远而流长，传承至今，已发展到相当的规模和水平。但是还很不够，还有很大的局限性。我们要继续推动它的发展，让它走向全国，名震华夏，我们不仅要保留传统的文登地方名吃，还要引进外来的小吃，做到兼容并取，取长补短。像恒聚的包子，“春来”的水饺，“永生”的馄饨，“茂德”的油条，刘老增的火烧，王保连的烙饼，“三合馆”的大卤面，“五魁楼”的水煎包，泽库的喜饼，脉田的糖瓜，都是文登的有名的小吃，这些地方小吃都为文登的饮食文化增了光。我们要向他们学习。董掌柜心里兴奋着，荣光着，他是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被表扬着，被赞美着。想起前一段自己的包子铺走下坡路的时候，自己还猜测着是耿会长使得坏，多不应该啊！而现又是一种何等的景象啊！

  耿会长接着说，关于皇帝东巡这件事，我今天再重复一遍，这件事错不了，明年春天，当今皇上要东巡，要到我们文登县来，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千载难逢的机遇啊。我在京城做过御厨，我知道皇帝既喜欢宫廷的御膳，又羡慕地方的民间小吃啊！我们文登的饮食界要拿出我们的真本事来，各出绝招，各显神通，争取每个小吃都让皇上尝一尝。皇上满意了，高兴了，我们文登的小吃就名扬天下了，誉满海外了。

  人们沸腾起来了，疯狂起来了，他们感到耿会长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厉害了。他简直就是皇帝，就是他们至高无上的尊者。董掌柜似乎感到皇上已开始咬自己的包子啦。只有知县脸色阴沉着，他想，皇上要东巡到文登来，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反而从一个厨子口中传扬出来呢。

  但宴席上的人们却不管知县脸上如何难看，愈发疯狂起来，喝醉了酒的徐掌柜竟喊起了吾皇万岁万万岁。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向耿会长磕起头来，仿佛耿会长就是皇上。耿会长只得随着撅起屁股，呼起万岁来。

  脸色阴沉着的不仅仅是知县，还有县城商会的娄会长。娄会长是经商世家，不但在文登县城里有着一个很大的买卖，而且在威海、牟平、烟台、淄博、周村、济南都有自己的商号。娄会长不仅买卖做得大，做得好，为人也正直、豪爽。鉴于娄会长在商界的实力和做人的威信，娄会长就被选为县城商会会长，娄会长自当选为商会会长之后就把自家商业的经营交给了弟弟，自己一门心思扑到商会的工作上来。在总商会下面又分设了钱业、杂货业、旅游业、马车业、印染业、洗衣业、木材业、渔业、船行业、盐滩业、转售业、土木业、药材业、鞋业、理发业、棉纱业、绣花业等同业公会。把商会管理得井井有条，头头是道，有力地促进了全县商业的发展，使文登的经济比周边的县发展得快了许多，受到了历任知县的褒奖和民众的称赞。娄会长就成了县城很有地位，很有威信，很有影响的一个人物。

  对于这个饮食行会的耿会长，娄会长有点摸不着边际，探不到深浅。耿会长以前在京城做御厨娄会长是知道的，但是不是直接侍候皇上不得而知。因为在皇宫里御厨多得很，但真正能靠近皇上的却没有几个。不管怎么样，耿会长的名气却很大，又摆起了十足的威风。耿会长告老还乡后并不安分，一再鼓动在商会下面再成立一个饮食行会，起初的商会是没设饮食行会的，后来县城的饮食业有了很大的发展，再加上耿会长积极性很高，在耿会长的一再要求下，娄会长就同意成立了一个饮食行会，由耿会长做会长。搞了几年，行会工作果然开展得有声有色，县城的饮食业有了更快更好的发展。社会上对耿会长就有了很多好的评价，耿会长就有些得意忘形，到处吹嘘自己的功劳，有时甚至酒后口吐狂言，说自己在京城里做御厨时，与皇帝的关系好得像亲兄弟一般。后来耿会长的野心也慢慢暴露出来了，前年商会改选，耿会长到处活动关系，要竞选商会副会长。在他看来，干饮食行会的会长并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是商会，先是商会副会长，然后是商会会长。耿会长不但在会员之间拉选票，而且游说知县，请求知县帮助说话，这引起了商会会员的极大反感，也引起了娄会长的反感。正在耿会长紧锣密鼓地竞选商会副会长的时候，耿会长家里却出了事，耿会长家中的一个小丫头上吊自杀了。有人反映是被耿会长逼死的，这在县城掀起轩然大波。这件事严重地影响了耿会长的威信，耿会长竞选商会副会长的计划也宣告破产。

  最令娄会长困惑的是皇要来文登巡视这件事。在娄会长看来，皇帝出宫巡视绝不是件小事，或者十分保密，或者十分张扬。但不论怎样，消息都是应该通过官方一级一级传下来的。可是自今年春天以来，耿会长就不止一次地说明年皇帝要东巡，要路过文登。在饮食行会开会时说过此话，在茶楼酒馆说过此话，而且还煞有其事地为迎接皇帝的到来在饮食行业组织各类评选，搞得轰轰烈烈，声声张张。今天在这种场面又郑重其事地说起此事。娄会长就不明白这耿会长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台子上演得是那本戏。说没有这回事呢，他儿子在京城做御厨，说不定得到一些什么消息，说有这回事吧，官方又从来没有宣传过。特别他刚才看到知县的脸阴沉着，他知道知县对这个消息也表示怀疑，对耿会长这样的做法也有反感。

  对皇帝巡视这件事，娄会长却有着自己的看法。他感到，尽管平民百姓渴望见到皇上，见到天子，那只是平民百姓的一种崇拜心理，好奇心理。从实际意义上讲，皇帝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到一个地方，是不会给老百姓带来好处的，只能增加了老百姓的负担，加深了老百姓的苦难。娄会长的这些想法只是藏在心里的一些想法，是不能说出口的，那要招来杀身之祸的。要是皇帝真的来了，自己这个商会会长也不能等闲视之，有许多迎接的准备工作需要做的。娄会长就想起了牟平县商会的会长，他有一个亲戚在京城礼部做着三品大官，他会知道皇帝东巡消息的真假的，应该让他打听一下。想到这里，娄会长就悄悄地提前离开了耿会长的宴席。

  13

  满桌儿的药铺开得很红火。这既得益于满桌儿的医术很高明，也得益于满桌儿的美貌。满桌儿的钱匣子里每天就有不少的进项。有了钱，满桌儿就开始了对自己的精心打扮，这样满桌儿就更显得像出水的芙蓉了。人们看到药铺的女掌柜愈发漂亮，就更爱有事没事到药铺去了。满桌儿的药铺就更加兴旺了。

  董掌柜也常到满桌儿的药铺里来，他关心着药铺的经营，也关心着满桌儿的安全。特别是上次，满桌儿受到耿会长的欺负后，董掌柜更感到自己有责任保护好满桌儿。董掌柜每次都是由黑大汉背着去药铺的，满桌儿每次见了这个小山儿一般高大的汉子，都是哧哧地笑。而黑大汉从来都是一脸的严肃，仍旧小山儿一样矗立在那里，像一尊门神。

  董掌柜不理别的茬，和满桌儿亲切地交谈着。满桌儿说，董大伯，我已经有了很好的进项，药铺的房租以后由我来付吧。董掌柜说，不要着急，你挣点钱攒着，留着做你的嫁妆。何况，我的包子铺现在经营得还不错，不在乎你那两个钱。经董掌柜这么一说，满桌儿就感到出嫁似乎是自己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前些年，只知道跟着父亲闯荡江湖，维持生计，婚嫁问题是从来没有考虑到的。而现在年已二十，况且生活已经安定下来，婚嫁似乎是个不能不考虑的问题。但将来嫁于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找一个 什么样的人，却是很令人困惑的。自己并非闺中淑女，而是一个江湖之人，能够建立一个平常的家庭吗？满桌儿的这些想法，当然是不能对董掌柜说的，她觉得她已经够麻烦董掌柜的了，她心里已经十分地感激董掌柜。婚嫁问题她应该独立去考虑，自主去解决，不应该再去烦扰董掌柜，要一辈子好好地去报答董掌柜。

  满桌儿说，董大伯，你如果实在要给我付房租，就只付这一年的，明年我就自己付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了。董掌柜知道满桌儿的脾气很倔，就说，好吧，明年你就自己付吧。不过，有什么困难仍旧可以找我。

  满桌儿就说出了想开花烟馆的事情。

  满桌儿想开花烟馆已是思忖很久了。满桌儿是偶尔一次在拐子街发现花烟馆的。拐子街里有好几处花烟馆，在这些花烟馆里，既卖大烟，客人也可以在这里抽大烟，喷云吐雾，十分热闹。满桌儿就想自己也开一个花烟馆，但她拿不定主意，想征求一下董掌柜的意见。

  董掌柜对于县城花烟馆并不陌生，那是自道光年间鸦片从南方传入文登之后就兴起的产物。尤其在拐子街里最多，都是一些妖冶女人开设的。图个新鲜，董掌柜也曾去过几处花烟馆过过瘾，但他感到抽了几次之后，舒服是舒服，只是抽过之后，浑身松软无力，像被抽了筋骨似的，远没有像抽“耙头园”的烟给人一种刚劲，强硬的感觉。他就觉得那他娘的不是好东西，他再也没有到那里去。他觉得自己这个瘫人，还是远离那吊玩艺儿好。但他知道那是个挣钱的道儿，家家花烟馆都生意兴隆，不但县城里的各色人物去抽，就连县衙里的差役也隔三套二地到花烟馆里去过过瘾。眼见得不少的花烟馆，小门面变成了大门面，家里的银子一天天地多起来。眼前满桌儿提出她要去开花烟馆，董掌柜可是拿不定主意，他害怕满桌儿沦为风尘女子。因为到花烟馆里去的各色人物都有，特别是以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居多，满桌儿要应付这些各色人物，就难保不下水啊，而他是不能看着满桌儿下水的。满桌儿是他的挚友鲁荡先生的女儿，鲁荡先生死前是把她托付给自己的，自己应当保护她。于是董掌柜便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他不同意，并说出了不同意的理由。

  满桌儿说，董大伯，我主意已定，你就放心吧，我会把握好自己的。

  董掌柜见是这样一番情景，便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县城东城门楼上的铜钟敲响了，小露就准时地送来了饭，身后还跟来了董掌柜的小儿子。两个人是说说笑笑，甜甜蜜蜜地走来了。然而俩人却没有看到董掌柜。小露人还未到门口，嗓子就喊起来了，桌儿姐，俺送饭来了，今天中午做了几个菜，还有酒，俺还把包子铺的小掌柜叫来了。董掌柜的小儿子就说，好哇，你还敢叫我小掌柜，看我不收拾你，小露就格格地笑起来，并快快地向前跑。当她看到坐在药铺里的董掌柜和旁边矗立着的黑大汉时，她傻眼了，吓得忙伸了一下舌头。董掌柜的小儿子见到董掌柜，像老鼠见到了猫儿，掉头就跑。董掌柜断喝一声，你给我回来！这一喝就把小儿子给死死地定在那里。

  董掌柜的这一声喝不是没有因由的。本来董掌柜是很痛爱这个小儿子的，小儿子也很争气，就让他帮助打理包子铺。可是自从这个卖包子的小露进了包子铺之后，小儿子就跟她打得很火热，以至包子铺里就有了很多嘴舌。这个小露生性活泼可爱，无拘无束，有事没事往小儿子那里靠，弄得小儿子神魂儿颠倒，董掌柜就有些不满意了。小儿子二十岁了，董掌柜也没有给他考虑娶媳妇，他是想让他在包子铺里多磨炼几年，等包子铺完全交给他了，再给他娶媳妇。而现在竟然让这样一个卖包子的小女孩勾引得团团转。自己的腿是这个样子，小儿子再不争气，包子铺不就彻底完蛋了吗？今天，他竟然扔下包子铺不管，跟着小露到药铺里来，真是没有出息。

  董掌柜本想望着小儿子再发一通火，但觉得在满桌儿和小露面前批评他，也无面子。就说，还不快回包子铺。小儿子得了令撒腿就跑。小露放下饭菜，望着董掌柜做了一下鬼脸，也跟着跑走了。

  屋里只剩下满桌儿、董掌柜和黑大汉。

  满桌儿说，董大伯，你们也在这里吃吧。董掌柜说，你那点饭还不够黑大汉塞牙缝的呐。黑大汉就在一旁嘿嘿地笑。满桌儿望了一眼一座小山般矗立的黑大汉，心里就想，这个黑大汉肚皮里不知能装上多少饭呀。

  董掌柜说，你吃饭吧，我们走了。关于开花烟馆的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总之，你爹把你交给我，有些事，我还是要对你管的，一个姑娘家，还是要小心一点好。这时，黑大汉已经蹲下了，董掌柜就爬上了黑大汉的背。黑大汉背起董掌柜，迅速向着香岩寺那边董掌柜的家里走去。他只有早早地把董掌柜送回家，才能回到包子铺美美地填满自己的肚皮。

  满桌儿就倚在门框里，看着午阳下这一对奇特的人儿。

  14

  冬天的县城，有了几分安闲。董掌柜心里也有了几分安闲。经过董掌柜的内外料理，再加上有了黑大汉这么一双好腿，一个好帮手，进进出出都很方便，想办的事、该办的事情都能办到，都能办成。包子铺的经营就日趋转好，而且愈来愈红火了。恒聚包子作为县城饮食界第一品牌这一地位是谁也动摇不了啦。而且董掌柜对包子调馅的研究愈来愈精到了。这得益于汤秀才对他的点化。汤秀才是个奇特的人，你叫他自身做事，他做不了什么大事、实事，甚至显得有点低能。但他就是有一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能从普通的事物表象中发现深奥的道理，他不像一个人，倒像一个神，一个鬼。董掌柜对这样一个半人半神的破落文人就尊崇有加，十分信服。汤秀才对他说，酱油的事，挽救了你的包子，但酱油的问题，只是使你的包子恢复到了原来的水平。要想再提高水平，还得在原料上下功夫，创造更多的一绝，以达到别的同行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董掌柜听得眼睛瓦亮，说，你说得具体些。汤秀才说，比如说，你包子馅中用的虾米是你们南海边姚山头出的。前几天，姚山头一个渔民来包子铺吃饭，我听他随便谈起，说姚山头的虾米不都是一样的，分好几种类型，我们用的是那一种？用的是不是最好的，用最好的和用一般的，包子的口味是不是一样，我就想替你到姚山头那边实地考察一下。另外，我最近闲得没事，就想研究你们文登的文化，听说姚山头那边海边有一座规模很大的海神庙，我就想去看一看。董掌柜一听，高兴极了，立马就派伙计牵了一头驴，驮着汤秀才去了姚山头。姚山头是处在县城南面60里地处的一个渔村，这里是母猪河的入海口。在这入海口淡水与咸水“两合水”交汇的地方，水色是浑黄的，在这浑黄的水中生长着一种小虾，用这种虾晒出的虾米叫做姚米，它粒大色艳，肉嫩味美，营养丰富，是虾米中的上品。早在明代即被纳为贡品，自明万历三年始，每年按春(端午节)秋(仲秋节)两季进贡，每季8斤。从此姚米名声大振，同时姚米也身价百倍。由于出产的数量少，文登百姓根本见不着姚米，一般的饭店也买不起姚米，恒聚包子也只是后来有了规模以后才买来姚米做包子馅，姚米也确实为恒聚的包子增色添彩。当秋日的下午，汤秀才站在姚山头的母猪河入海口处，向北边望，是广阔的田野和田野里在秋色中渐渐成熟的庄稼，在田野西北部的边缘处，是苍苍莽莽，巍峨起伏的昆嵛山。婉蜒曲折的母猪河就从山根下钻出，一路扭动着向南流来。向南望，茫茫大海无边无际一片浑然，汤秀才心中就发出许多感慨。他感到文登这山势海势地势城势，都不一般，必能生出一些不一般的人和事来。汤秀才更注意地察看了那母猪河入海口的情势。母猪河是选择在一处平缓的地势与大海交合的，交合得非常融洽，亲和。在两水交合的地方，水既不是河水的颜色，也不是海水的颜色，是一种浑黄深暗的颜色，一种神秘的小虾就隐藏在这颜色之中。当然汤秀才是看不见的，但汤秀才从这不同寻常的水色猜想，里面必是生长一种另类的东西，汤秀才接着又一声感叹。汤秀才站在这“两合水”处继续张望，发现水边还有一处很大的芦苇荡，大概是因为“两合水”肥力的原因吧，芦苇生长得非常茁壮，像一片密密的树林，此时的芦花正显着一片雪白，在猎猎的秋风中不停地摇动，扬起的芦絮轻盈地向海上飘去。芦苇荡中各种水鸟、野鸭在呱呱乱叫。在芦苇荡的边缘有一叶扁舟，舟上有一老翁戴着草帽临水垂钓。汤秀才走过去登上小扁舟，老翁童颜鹤发，一派仙风道骨。汤秀才便与老翁交谈起来。老翁告诉他姚米是桃花虾(即鹰爪虾)煮后晒干加工而成的。此虾体躯弯曲像鹰爪状，长约2寸，体型短粗，甲壳较厚，表面粗糙不平，尾部呈棕红色，死后肉呈红色，故称桃花虾。此虾捕捞于春秋两季，以谷雨至立夏和寒露至霜降为宜。虾捕捞上船后，不能再沾水，要用适量盐趁鲜在船上加工。这样虾不易消瘦，晒出的虾米皆桃红色，鲜艳美丽，“味甘而腴”。老翁还告诉汤秀才在这“两合水”的地方，虾又分好几种，而且每种的鲜度又不一样。最鲜的一种虾，就是生长在这芦苇荡??虾，这种虾的卵就产在芦苇的根部，虾长出来后既喝着两合水，又吸着芦苇的液汁，还吃着水鸟的粪便。但却长不太大，只长到1寸。晒出来的虾米不呈桃红色，而呈樱红色，吃起来奇鲜无比，你以后买姚米，就注意买这种樱红色的姚米。汤秀才从姚山头回来后，把了解到的情况跟董掌柜说了，并建议专用樱红色姚米包包子。董掌柜采纳了汤秀才的意见，包子的口味果然又有了新的改变，吃者众口称绝。董掌柜对汤秀才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

  受了这些事情的启发，董掌柜慢慢就有了独立思索，在包子馅的调制上就动起了更大的脑筋。于是他想起了鸡汤，鸡汤是包子调馅的一道很重要的佐料，他的鸡汤如此之鲜，必与昆嵛山的鸡有很大关系，而昆嵛山的鸡必定不一般，而为什么昆嵛山的鸡如此之鲜？能不能使鸡汤再鲜一些？这些事都是有待探讨的。受这种兴趣的驱使，董掌柜便上了昆嵛山，来到了昆嵛山养鸡户主的家里。莽莽昆嵛山绵延百里，被称为海上诸山之祖，养鸡户主就居于昆嵛山的腹地，于群山怀抱丛林掩映之中，几户人家，几处田地，几处河溪，宛如世外桃园一般。董掌柜想，处在这样环境中的鸡难能不鲜，恐怕人肉也是鲜的。养鸡户主很热情地接待了包子铺的董掌柜。董掌柜就一再追问他养鸡有没有独特的法儿。养鸡户主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十分的独到之处。我们这里山高林密，草木丰盛，我的鸡就全部在山上放养，吃山上的虫，吃林中的蝉，吃草的种，吃树的叶，喝溪中的水，是名副其实的跑山鸡，这跑山鸡不但鸡肉鲜嫩味美，生出的蛋也比家养鸡的好，蛋壳色浓好看，蛋黄大，蛋汁稠，味道鲜美。董掌柜说我能看看吗？养鸡户主说，可以。就带着董掌柜离开农舍向后山走去。走了不远，董掌柜发现林木格外森茂，原来树林中出现一座寺院，养鸡户主告诉他，这处寺院叫无染寺，建于东汉永康年间，香火旺着呐。正说间，寺内传来了悠扬的钟声，钟声响过之后，便是和尚们嗡嗡的唱经声，以及寺外鸟儿的鸣叫声，显得空灵，玄妙。董掌柜说，真是一处人间仙境啊。想起自己正在为包子铺而奔波，董掌柜倒感到自己很俗。在寺院东侧的一片野地里，董掌柜看到了鸡群，养鸡户主的鸡群。因这一片野地里，生长着密密麻麻的熟草，熟草上长满了草籽，秋风里，草籽正鼓胀着饱满的颗粒，这种草籽接近于庄稼的籽粒，散发着谷香，鸡就爱吃这样的草籽。当然在草丛中还有众多的蚂蚱和各类小虫，都是鸡的美味佳肴。鸡就成群地聚集在这里饱享野味。董掌柜看到了那些各种颜色的鸡，有公的有母的，个个膘肥体壮，羽毛光鲜华丽，充满着生机活力。董掌柜就觉得这些鸡十分地可爱。忽然一只芦花大公鸡窜到了董掌柜的眼前，并发出了咯咯的叫声。董掌柜寻声望去，原来芦花大公鸡正在追逐一只蜥蜴，蜥蜴虽然被公鸡追得急了，却并不紧张，它知道应该怎样对付公鸡。在公鸡的嘴就要啄到它的身体时，它从容不迫地将尾巴自动断掉，望着公鸡狡黠地一笑，然后一闪身藏隐在草丛中，尾巴在地上不停地摆动着，公鸡啄起它，用嘴在半空中耍弄了几下，然后吞掉，不再追那蜥蜴。董掌柜以前听说过蜥蜴有这样一种功能，在遭到别的动物袭击时，会自动断掉尾巴，以求保护自己，过几天之后又会重新长出一条尾巴，没有想到今日竟亲眼看到。他对自然界中动物的这种奇异功能由衷地表示了感叹。然而，不一会儿，董掌柜又看到了更加奇妙的现象。一群羽毛艳丽的野鸡从树林中扑楞楞飞来，径直落在眼前的这片草丛中，落进鸡群里。鸡群见到野鸡，显得分外高兴亲热，一齐围拢上来，对着野鸡发出咕咕咕的亲热叫声，有的鸡用嘴帮助野鸡梳理着羽毛，有的鸡啄到了虫子亲自送进野鸡的嘴里，仿佛它们是多日没见的亲姐妹，相聚使它们欢欣无比。这一切把董掌柜看得目瞪口呆。董掌柜问养鸡户主是怎么回事，养鸡户主告诉他，他每年春天在山上捡到一些野鸡蛋，回家后就用家养的老母鸡孵化，孵出来的小野鸡开始与鸡群生活在一起，长大以后，就飞进了山林里，但它们又时常地飞回到鸡群中，与鸡群和睦相处，而且性情也很温顺，捉一只也并不费什么事。董掌柜说，是吗？养鸡户主说，不信你看着，养鸡户果然上前，轻轻一把就捉住了一只，并递给了董掌柜，董掌柜抚摸着野鸡的羽毛，野鸡并不害怕，并转动着小眼望着这个从县城里来的董掌柜。养鸡户主说，这种野鸡吃起来味道比我的跑山鸡还鲜呐。我们山里人都用野鸡肉或包饺子，或做汤，好吃得很。董掌柜眼睛一亮，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奥妙，对养鸡户主说，你以后能送这样的野鸡给包子铺吗？养鸡户主说，能，要多少有多少。每年经我手孵出的野鸡上千只都有的。董掌柜将掌一击说，好，一言为定，明天你就给我送去。养鸡户点头承诺。中午，养鸡户主用跑山鸡和野鸡两种鸡招待了董掌柜。董掌柜觉得野鸡的味道确实不一般，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包子会有一个新的飞跃了。只是黑大汉把养鸡户主家里所有的饭都吃了还称不饱，令养鸡户主大为惊讶。

  董掌柜回到了包子铺，把在昆嵛山的所见所闻所想对汤秀才说了，汤秀才说，我再不多说了，你也悟到了其中的奥妙。你的包子将出神入化，谁也无法超过你。第二天，昆嵛山的养鸡户主就送来了第一批野鸡，董掌柜安排厨师将野鸡汤经过精心熬制，灌在包子馅里，味道果然奇鲜，无法言表，董掌柜特意找耿会长过来品尝，耿会长拍案叫绝，直追问董掌柜使用了什么方子，使包子口味如此奇妙。董掌柜对其中奥妙当然秘而不宣了，只是吱吱唔唔地说些不着边际的原由。耿会长以为恒聚包子的脱颖而出，是他致力于抓饮食文化的结果。他便以饮食行会的名义召集县城的饮食界业主在恒聚包子铺开了一次会议，号召全县饮食界都要向恒聚包子铺学习，努力打造自己的品牌，使文登的饮食业向全国的水平冲刺，耿会长还对董掌柜说，你的包子已达到了相当境界，成了独领风骚的绝品，不应该局限在文登，应该到济南府，到京城开办分铺，让全省，让全国的人都品尝到你的包子。听了耿会长的话，董掌柜感激涕零，他当然不敢到济南府到京城开办包子铺，但他却幻想着明年春天皇上巡游到这里，一定要让皇上亲口吃一吃自己的包子，让皇上叫好。董掌柜倒真期望春天的早早到来，皇帝的早早到来。董掌柜沉浸在对春天的美丽遐想中去。

  当家的，你不抽烟了吗？是董常氏的一声召唤把董掌柜呼唤回到现实中，回到现实的冬天中，董掌柜这才发现，果然不是春天，是冬天。窗外刮着北风，北风中飘着雪花，炕前里放着一个火盆，火盆上的柞木炭在静静地燃烧着，发着暗红色的光。暖气正从光里向外辐射，屋子里才显得不冷。木炭烧得差不多了，董常氏就用两根铜筷子夹上新木炭放在火盆里，又用一只山兔子的腿，掠扫着火盆周围的木灰。过了一会儿，董常氏拿来一把锡壶放在火盆上热着，锡壶里装着黄酒，那是给董掌柜预备的。

  董掌柜说，热什么酒呢，凑和着吃点就行了。董掌柜在生活上是个极平淡节俭的人。包子铺的包子那么好，他从不在包子铺里吃饭，每顿饭都在家里吃，而且常是粗菜淡饭。他最喜欢吃的就是馒头就咸菜，董常氏入不过眼儿，就给他炒几个菜，但都遭到董掌柜的训斥。然而对别人，董掌柜却是个很大手的人，有人在包子铺前饿倒了，董掌柜就会让柜上的人送一盘包子给他吃。有不少懒汉馋汉摸透了董掌柜的心理，常常装做饿倒在包子铺前，为的是赚盘包子吃。董掌柜知道了，也不介意。

  董常氏说，冬天喝点黄酒，对你那病腿有好处的。再说，你挣那么多钱不花，有什么用？

  董掌柜在抽烟。

  董常氏又说，你锅里省，碗里抠，别人可不给你省。你知道吗？你的大儿子赌钱，输了一千两银子，还不起赌债，人家要剜他一个眼珠，剁他一只手啊。他不敢找你，昨天找我借钱啊，我那里敢和你说。董常氏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董掌柜对大儿子的不争气是知道的，要不他怎么把包子铺交给小儿子管理，而让他专门经营城外的十几亩地。但他赌钱一下子输掉一千两银子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目前，他和两个儿子还没有分开，他还是户主，按气头上他是不管的，但赌场上的规矩他是懂的，剜一个眼珠，剁一只手，对输红了眼睛的赌徒来说，那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大儿子尽管不争气，但不能眼看着自己的骨肉成了残废人。

  你去把那个畜牲给我叫来。董掌柜对董常氏发着命令。

  一会儿，大儿子灰溜溜地停在了董掌柜的炕前。董掌柜紧紧地盯着大儿子看了一会儿，又抽烟，拼命地抽烟，把烟袋锅烧得滚烫。然后说，畜牲，把手伸过来。大儿子乖乖地将手伸过去，董掌柜将滚烫的烟袋锅轻轻地放到大儿子的手心上，手心上发出了滋滋的响声，并有一种烟雾冒上来。大儿子一声也不敢吭，一动也不敢动。董常氏呆呆地立在一边，亦不敢吭声。待烟锅的温度下降之后，董掌柜将烟袋收回，说，畜牲，听着，你明天到柜上支一千两银子，把赌债还上，然后领着你老婆孩子离开县城，到别处谋生去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董常氏哭了，董常氏说，老头子，冰天雪地，你叫他们到哪里去过呀！再给他次机会吧。

  小儿子也赶来求情，说，爹，你再给俺哥个机会吧。

  董掌柜说，我要吃饭了。

  大儿子转身走进风雪中。

  15

  腊月里，汤秀才的官司终于有了转机，是耿会长帮的忙。董掌柜处于对汤秀才的同情，或者说是处于对汤秀才的感激，终于向耿会长开了口，问耿会长能不能帮助通融一下。耿会长很痛快地答应了，他说，他儿子干得比他当年在皇宫里干得还好，跟皇宫大臣已经混得很熟了，偶尔还能见到皇上，说话好使着呐。前年还帮助即墨县一个亲戚打赢了一场官司。董掌柜说，那太好了，你一定帮帮这个忙，让你儿子在京城里活动一下。现在地方上官官相护，贪图钱财，老百姓是别想打赢官司的。这个案子只有上面有人说话，才能打得赢。耿会长就给儿子修书一封，如此这般地把事儿说了，过了好长时间，没有回音。耿会长又给儿子写了一封信，儿子仍没有回信。耿会长就十分纳闷，不知儿子是出了问题，还是事情难办。然而在冬天里，登州府的知府来到文登县衙，亲自开堂审理汤秀才的案子。经过几天的审理，最后拍板定案，判定纪财主赔偿了汤秀才八百两银子，又将他儿子抓进了大牢。官司打完后，汤秀才对着耿会长下了跪，不停地磕头，痛哭流涕地表示以后做牛做马也忘不了耿会长的大恩大德。董掌柜也感到耿会长办了一件大好事，当晚在三合馆宴请了耿会长，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喝得董掌柜的腿又隐隐作痛。酒后，董掌柜说，耿会长你帮我办了一件大恩大德的事，以后你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耿会长说，我不要你赴汤蹈火，我只要你药铺的女掌柜满桌儿，我要把她纳为小妾。董掌柜听了这话，酒就醒了。耿会长看上了满桌儿，这可不是他能说得了算的。董掌柜就感到自己遇上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就含含糊糊地应付了几句，然后由黑大汉背着离开了三合馆。

  更令董掌柜难受的是，汤秀才要走。汤秀才自打官司住进了恒聚包子铺，前后已经三年了。董掌柜没有把他当成累赘，而是当成了朋友，让他白吃白住在包子铺。为了感激董掌柜对他的照顾，汤秀才为董掌柜手抄了一本《康熙字典》，后来，又为他包子铺的经营出谋划策，进行点化，使恒聚包子铺的经营达到前所未有的境界，其包子品牌名传万里，成为县城饮食行当的一个绝品。董掌柜觉得汤秀才已经与包子铺融为一体了，已成为包子铺的一位高师，一笔财富，与包子铺已是难以分开了。汤秀才与自己来说，就如同刘皇叔离不开诸葛亮，在有些问题上，董掌柜已经完全依赖汤秀才了。如今汤秀才要走了，董掌柜就有了很大的失落感。董掌柜提出汤秀才别走，留在包子铺，发他的工钱。但被汤秀才婉言谢绝了。汤秀才说，官司已经打完，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再说，我已经离家三年了，我还得回家种我的地，我也想家了。董掌柜觉得汤秀才说的也有道理，人家毕竟是个有家有口的人啊，凭什么要留在你包子铺里。汤秀才又说，我们已是水火隔不断的朋友了，我虽然走了，但心不会走的，你以后有什么事，仍旧到牟平龙泉找我就是了。用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我一个落魄文人，别的用处没有，帮帮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董掌柜想，这样也行，将来有事，可以到牟平问计于他。

  两人沉默了好长时间，汤秀才又说，世上万物，都处于一个变中。没有永恒的一成不变的东西，日月轮回，斗转星移，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这便是天道地理。你包子铺现在在经营上已经达到了顶峰，将来是怎么回事，都很难说，你一定不能盲目乐观。孟子曰，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徵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你必须居安思危呀！

  董掌柜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就感到很凉，眼前的景象也有些暗淡，他更感到不应该放汤秀才走，但汤秀才的走是没有办法的事，在一个雪天的中午，董掌柜就安排小儿子亲自送汤秀才回家，毛驴驮着汤秀才出了县城，董掌柜由黑大汉背着也出了县城。在走出城西门的时候，正好城东门楼上的铜钟又敲响了，它总是响在中午，总是响得那么准时。钟声里，雪也纷纷扬扬地下着。汤秀才骑在毛驴上，一步三回头，他催促着董掌柜赶快回城。而董掌柜却一动不动地伏在黑大汉的背上，目送着汤秀才远去，钟声使他的心情很沉重，雪使他的视钱很模糊。董掌柜凝固在雪地里。

  耿会长并不是酒后说的醉话。他确实看好了满桌儿，他已被满桌儿迷恋住了。他尽管已有了一妻一妾，又纳了新妾，但他仍然看好了满桌儿。他看好的不仅仅是满桌儿的漂亮，更看好了满桌儿的野性。一个女子，有修养当然是美，而野性更美。特别是满桌儿这样的女子，是闯江湖的，在闯荡中的这种野性更富有沧桑感，更有魅力。那次耿会长到满桌儿的药铺里去非礼满桌儿，并遭到满桌儿的拒绝，并没有使耿会长绝念，相反，他更加渴念满桌儿。但他不敢再在酒后做那样的事，满桌儿开了花烟馆，他就去抽烟，但他从此是规规矩矩的，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他一边喷云吐雾，一边斜着眼偷视满桌儿几眼。他感到满桌儿更加妩媚可爱了，在他的心目中，满桌儿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他再常来花烟馆，满桌儿见他再没有过分的举动，也就谅解了他，知道他是酒后失态，对他照顾得很好，耿会长高兴，也就大把的银子扔给了花烟馆。见耿会长这样的人物经常光顾花烟馆，县城的人们觉得满桌儿的花烟馆够档次，也纷纷来满桌儿的花烟馆抽烟，买烟，这样，满桌儿的花烟馆又照样火爆起来。

  耿会长觉得满桌儿这样的漂亮女人，自己喜欢，别人也必然喜欢，不能下手太晚了，以免被别人争了去，于是就在帮汤秀才打赢官司后，耿会长正式向董掌柜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要娶满桌儿，让董掌柜做媒。

  董掌柜首先感到这件事不可能。他知道满桌儿是个很刚烈的姑娘，她不会看上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大老头子。然而，耿会长帮助汤秀才打赢了官司，也是帮了自己的大忙，人家求着自己一件事，自己也不能推辞。何况自己还说过，为耿会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呐。再一想，满桌儿不一定就是不同意呢，满桌儿自小受苦，如果嫁了耿会长，还不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说不定，满桌儿还巴望不得呐。于是，那天晚上，董掌柜就去了满桌儿的花烟馆，当董掌柜刚刚提起这个话头时，满桌儿就说，董大伯，你再不要说下去了，我不会嫁给那个耿会长的。他有钱，他有势，这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也不指望过那锦衣玉食的生活。我是谁，我是个苦水里泡大的女孩子，我是个闯荡江湖的女人，有一间房住，有一口饭吃，我就知足。那样大户人家的日子我还过不惯呐。你也不用着急给我找婆家，我也可能找，也可能不找，总之，我现在还没到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满桌儿很英雄地说完后，竟然跑到一边哭去了。

  这一哭，董掌柜又没了主意。董掌柜知道这事难办了，也知道以后与耿会长难处了。他就想起了汤秀才临走时说的那些话，想到了包子铺的前景，他心里就有些黯然。

  16

  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越来越不明白了，恒聚的包子为什么做得那样神，以至于他采取一切措施也比不上。

  徐掌柜与董掌柜是老相识，也是老对手啦。当年徐掌柜和董掌柜一起都是县城街头为别的包子铺卖包子的，俩人几乎同时创立了自己的包子铺，而且俩人的关系也不错，常在一起谈生意、喝酒、比量体力。在董掌柜到五里头抢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时，徐掌柜曾帮了很大的忙，马车就是徐掌柜帮他雇的，第二天，当男家到县城来讨说法的时候，徐掌柜也在场助威。后来，由于行业的竞争两个人慢慢由朋友变成了对手。恒源包子铺也是县城饮食行业的一个老字号，甚至开得比恒聚还早些，徐掌柜也是苦心经营，费尽了心血，包子铺才不断做大。恒源包子铺的包子不但质量好，而且品种多，卖猪肉包子、牛肉包子，也卖驴肉包子、狗肉包子，甚至还有素馅包子，不像恒聚包子铺那样搞单打一，只经营一个品种，在县里也是一块响当当的牌子。但恒聚包子铺不知使的什么绝法，其名气总是比恒源包子铺高一筹，令徐掌柜怎么赶也赶不上。那一年，董掌柜的腿忽然瘫了，徐掌柜虽然表面上表示了同情，但心里却暗暗高兴，他想，恒聚包子铺这下可完了，一个瘫子怎能经营包子铺呢，看来现在恒源坐县城包子铺第一把交椅是不成问题了。然而，董掌柜奇人奇事，瘫人不瘫，竟奇迹般地将包子铺经营得更好了，仍坐着县城包子铺的第一把交椅。徐掌柜就恼怒地骂自己真他妈的白长一个完整的身子啦，也从那时开始对董掌柜嫉恨了。直到去年秋天，恒聚包子声誉有些下降，徐掌柜趁机做了一些事情，使恒源包子铺的名声直线上升。分晓见于今年春天回龙山山会上的包子品尝会上，恒聚的包子一落千丈，威风扫地，而他恒源的包子却在品尝会上独占鳌头，评上了第一名，恒源包子铺总算正了名，徐掌柜也算出了一口气。恒源包子铺也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火爆场面。可是好景不长，到了夏天以后，恒聚包子铺卷土重来，其包子质量不但恢复到了原来的水平，而且又有新的突破，这瘫子掌柜亦不知在调馅中使了什么原料，其包子的口味十分特别，简直达到了神奇的境地。耿会长等饮食行会的人竟然公开宣称恒聚的包子成了全国一绝。徐掌柜不解其中奥妙，千方百计进行打探，甚至买回恒聚的包子进行“解剖”，仍是取不得真经，眼见得恒聚包子的名声如日中天，生意兴隆，徐掌柜干着急而没有办法。而关键的问题是皇帝要东巡，要来文登。徐掌柜感到恒源包子铺是命悬于皇帝东巡这件事情上的。皇帝东巡，要品尝文登的小吃，要品尝文登的包子，品尝谁的，是品尝恒聚的包子，还是品尝恒源的包子，这都是决定命运事呀，不但决定这一代人的命运，也决定子孙后代的命运。天哪，皇帝吃了你包子，这可是一辈子、两辈子就是三辈子也遇不上的事啊。可是眼前恒聚的包子仍占着上风，自己的包子被它蔫蔫地压在下面，如果不采取特殊的手段改变这种状况，恒源的包子要想让皇帝品尝，甚至封号御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恒源包子铺就会永远被恒聚包子铺压在底下，就永远翻不了身啦。

  后来，徐掌柜听说了周小子。徐掌柜是在街头“跌烧鸡”的混混堆里找到周小子的。周小子一脸的狼狈相。徐掌柜将周小子领进了包子铺。徐掌柜问周小子，在恒聚包子铺好好的，为什么不干了。周小子说，被掌柜的开除了。徐掌柜问，为什么被开除。周小子说，我干得不好。徐掌柜问，怎么干得不好。周小子说，我偷了包子铺的面。徐掌柜说，你难道家里没有面吃了？周小子说，不是，我是被拐子街的“半掩门儿”的妯娌俩讹诈了。徐掌柜问，“半掩门儿”怎么讹诈你。

  周小子就对徐掌柜说起了自己的那些荒唐事。

  周小子人倒是精明的，就是有点不走正道儿。周小子的爹与董掌柜相识，就把周小子介绍进了包子铺。开始当火头军，后来上了面案，慢慢就成了揉面师，揉出的面软硬合适，深得董掌柜的称赞。然而慢慢地心就邪了，他早就听说拐子街的“半掩门儿”，拐子街是县城一个灯红酒绿的世界，也是个色情泛滥的世界，那里既有包子铺、饺子馆，也有明妓、暗娼、“半掩门儿”就是典型的暗娼。周小子邪了的心就想那“半掩门儿”，他手里没有钱，当然逛不起明妓，只能逛逛暗娼。而且周小子早就听说那妯娌俩的“半掩门儿”。有一个晚上，周小子揣着包子铺发给他的几个铜钱，来到了“半掩门儿”，与那兄弟媳 妇消过魂之后，周小子要走，当嫂的却不让走了，当嫂的说，小子，我知道你是包子铺的伙计，也知道你家住在石马街，你今天睡俺兄弟媳妇，这两个铜钱根本不够，你明天晚上要送两袋白面来，否则，我就到包子铺里去告你。周小子无法，第二天晚上，到包子铺偷了两袋面，送给“半掩门儿”妯娌俩一人一袋。以后，周小子常常光顾“半掩门儿”，而每次都是以面粉作为酬劳。但后来，偷面的事被董常柜的小儿子发现了，曾两度被开除，但董掌柜并不知道周小子偷面是给了“半掩门儿”妯娌俩，还以为是因为家里穷，偷给家里吃的，所以董掌柜就让小儿子宽容了他，当周小子承认了错误表示以后不再犯，董掌柜又收留了他，直到有一次周小子到柜上偷竹筒里的铜钱被董掌柜发现，才又一次解雇他，但没有过多地宣扬这件事，第三次被解雇了的周小子知道是再没有脸回包子铺了，自然也不能再去拐子街的“半掩门儿”妯娌俩那里，只得整天在街上与一些混混一起玩“跌烧鸡”。

  徐掌柜听了周小子的讲述之后，倒觉得周小子是个可以利用的人，他就对周小子说，这样吧，你到我的包子铺来干，我给高工码，是恒聚包子铺工钱的一倍。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想办法，把恒聚包子铺调馅的秘方给我掏出来。

  周小子听了这样的话，就感到压力很大。多年来在恒聚包子铺，他一直是在面案上干的。调馅的事他一直摸不着边，他也知道，恒聚包子妙就妙在调馅上，绝就绝在调馅上。但多年来，他只管面案上的活，从不过问调馅的事，也不允许过问调馅。调馅的解师傅他倒是熟悉，但向人家掏这方面的秘密，人家能告诉吗？但迫于徐掌柜的压力，周小子还是开始实施他的“探秘”行动。一天晚上，他把恒聚包子铺的解师傅请到了一个饭馆。解师傅说，你不简单呀，周小子你能请得起客。周小子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不简单的，我现在在恒源包子铺里混口饭吃。解师傅说，在恒源包子铺混饭吃，也不至于请我吧，你小子必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肯定有什么事要求我吧。周小子就嘿嘿地傻笑，笑过之后，就对解师傅说出了徐掌柜的意图。谁知解师傅听了这话之后，气愤地把杯子一摔，竟指着周小子的鼻子大骂起来，解师傅说，周小子，以前我们都在恒聚包子铺干，后来你对恒聚不忠，就离开了恒聚，现在我们俩是各保其主，恒聚包子铺对我很好，董掌柜对我有恩，我报答都报答不及，我生是恒聚的人，死是恒聚的鬼，我怎么能干那种吃里扒外的事，周小子你就死了那条心吧，说完气愤地离席而去。解师傅离开小酒馆，马上到了董掌柜家里，把刚才的情况跟董掌柜说了，董掌柜淡淡一笑，说，看来周小子真想在恒源包子铺好好表现一下。不过，恒聚的包子技术也不是那么好学的，我也是在学着干呐。又对解师傅的耿耿忠心表扬了一番，就让解师傅走了。

  徐掌柜对周小子的行动当然是不满意的。但也不能全怪他，恒聚包子铺的真经不是那么好取的。就让周小子在恒源包子铺干下了。以后慢慢再作计较。周小子开始一段时间干得还不错，过了一段时间旧病复发，又偷面到拐子街的“半掩门儿”，被徐掌柜当场捉获，并将他打了个鼻青眼肿，打后将周小子逐出了门外。

  离开了恒源包子铺，周小子回到家里，又被父亲痛打了一顿，也被逐出了门外，周小子这才感到自己确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万般无奈周小子又回到了恒聚包子铺，他跪在了董掌柜面前，声泪俱下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请求董掌柜再给他一次机会。董掌柜说，周小子，你真想改邪归正吗？在恒聚包子铺好好地干下去吗？周小子说，我的董掌柜，我的董老爷，我这次是想了，我死也不再犯那些毛病了。董掌柜说，好，我考验考验你。遂不停地抽起烟来，一连抽了几袋烟，直把那烟锅烧得滚烫滚烫，然后伸给周小子，说，来，你把手伸开，周小子就把手伸过去，董掌柜就把烟袋锅轻轻地放在了周小子的手掌上，周小子的手掌上立马就冒起了青烟，并伴有滋滋的响声。但周小子没有喊叫，脸上却渗出了汗。董常氏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就说，当家的，这不是你的儿呀，人家是伙计，是伙计啊。直到烟袋锅冷却了，董掌柜才对周小子说，你明天到包子铺上班去吧。

  17

  尽管包子铺日益呈现出兴旺的景象，但董常氏却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如从前了。

  有些事情她感到奇怪，在去年春天的时候，董掌柜的身体不好，腿痛，心口发闷，常常无名地发火，那烟袋锅子常常无名地敲响并总想用它烙人。而那时她的身体却好着呐，头脑清爽着，腿脚利落着。而自从董掌柜从山会上回来，找到了鲁荡先生，特别是鲁荡先生死了，鲁荡先生的女儿满桌儿留在家中之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董掌柜的身体就一天天地好起来，不但身体好，精神也好，又有了黑大汉这个大力士背着，董掌柜又雄风重振，包子铺又红红火火地旺盛起来。相反，她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了，常常头晕发昏，四肢无力，而且不停地咳嗽，不用说做饭洗衣，有时连点烟的劲都没有了。有几次董掌柜说，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不想侍候了。董常氏仍陪着笑，你急什么呀你。董常氏就不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个鲁荡先生和她的女儿前世与包子铺与他董家有着什么关系，难道这个满桌儿是来接替我的吗？

  董常氏就想起了这个满桌儿，前几年每年赶回龙山山会，董掌柜都把鲁荡先生和满桌儿领回家中。董常氏打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这个带一身野味的小姑娘，特别董常氏听说满桌儿没有妈，就更加怜爱这个姑娘，因为董常氏没有女儿，她就特别喜欢女孩子。在初次见面的几天里，董掌柜和鲁荡先生在包子铺里聊，她就和满桌儿在家里聊。一些街坊邻居就来找满桌儿看病，满桌儿分文不收地为他们看病。董常氏听说满桌儿会轻功，就请满桌儿表演一番。满桌儿就仍旧在她的药筐子边上踩，踩得云里雾里一般。有的邻居就说，听说你会飞檐走壁呐，你来一个。话没说完，满桌儿呼地一声窜到了院墙上，并在院墙上格格地笑。把个董常氏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感叹，这哪里是人，分明是神仙咧。那时，董常氏就把她与自己的小儿子做着某种联想。今年的回龙山山会后，董常氏再见到满桌儿时，就感到满桌儿出落得更加丰满更加俊美可爱了。所以，当董掌柜提出把满桌儿留下时，她没加思考就同意了。她原来的打算是，就把满桌儿留在身边，留下当丫头也当女儿使用，和自己一起照顾伺候董掌柜，将来再把她说给小儿子，这样一来，这个聪明伶俐俊秀俏美的满桌儿就一半是自己的女儿，一半是自己的儿媳妇，她和董掌柜晚年就有靠了。谁想满桌儿心性这么高，要自己独立开药铺，开花烟馆。董常氏就想人家姑娘毕竟是走南闯北的人，人家是怀得鸿鹄之志啊。关于做小儿媳的梦也遭破碎，有一次她跟小儿子谈起此事，小儿子却将头摇成了货郎鼓。小儿子说，她是个野性很大的女人，听说又会轻功，说不定那一天轻功变成重功，可别把我踩死呀！后来果然小儿子与满桌儿无意，竟跟一个卖包子的小露好上了。董常氏就不明白，满桌儿在包子铺里将要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将来她的命运将会怎样？

  虽然董常氏对满桌儿有着种种想法，但有一点她还是满意的，那就是满桌儿对她很好，满桌儿从小没有妈，对董常氏就有了一种妈的情结，在忙完她的药铺和花烟馆之后，总是抽时间来看看她，帮她干点家务活，和她一起聊聊天，也为包子铺的经营谈上自己的一点建议，有时也为董掌柜点烟。但更多是来给他们两口子治病。满桌儿曾问董掌柜这腿是怎么瘫的，董掌柜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满桌儿说，你这病得的奇，将来好得也奇。董掌柜说，我这腿将来还能好？满桌儿说，还需那金麒麟给你治。不过，我可以配些草药给你慢慢调理。满桌儿就配了一些草药，既口服，又外洗，董掌柜的腿就活络了好多。董常氏说，你如果能把你董叔的腿治好了，我就称你是菩萨了。满桌儿让董掌柜把烟戒掉，说那“耙头园”的烟对身体没有什么好处。董常氏就说，没有那恶和尚闹着，你董大叔就活不下去了。满桌儿见董掌柜脸上也不大好看，就不再说了。董常氏的身体不好之后，开始是董掌柜配些药儿给她吃，没见多大效，又让满桌儿治。满桌儿试了脉，感到有点像痨病的症状，就开了党参、白术、茯苓、甘草、沙参、陈皮、百部、杏仁的药方，服了几付之后，强了好多，可仍没有去根，但只要满桌儿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就觉得精神上好了许多。

  近来令董常氏担忧的是，听说耿会长看好了满桌儿，并扬言要娶满桌儿。耿会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皇宫里当御厨，一天到晚上守着皇上，皇上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这些花花心他不早学会了。他回到县城干着一个饮食行会的会长，他虽然也帮助了恒聚包子铺，帮助了董掌柜，但也不是白吃干饭的，他有着他的目的的，他有着他的好处的。不然，他是傻子，他去为饮食行会白忙活，他比个鳖都精着呐。再说他已经露出他不是个好东西了，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已经有两房老婆了，他又讨了一个小妾，比她的儿媳妇还小。他还经常去逛窑子，去玩窑姐。如今他又看好满桌儿，他是真心地爱着满桌儿吗？他是图新鲜，图玩，他希望全县所有的漂亮女人都成为她的老婆，都让他玩一玩，玩够了他再一个一个地扔掉。她心里就憎恶起了那个耿会长，就恨起了那个耿会长，那个长着一身肥肉的御厨。她曾对董掌柜说，你可千万不能答应让满桌儿嫁给他呀，董掌柜说，他帮助打赢了汤秀才的官司。董常氏出乎意料地脸儿一变，说，就是帮助打赢了汤状元的官司也不能嫁给他，你如果让满桌儿嫁给耿会长，你董掌柜就不是个人，你就对不起满桌儿死去的妈和鲁荡先生。后来听说满桌儿也发誓不嫁给耿会长，董常氏心里才好受了些。但满桌儿毕竟被耿会长盯上了，而耿会长是个有势力的人啊，满桌儿依然处在一个不安全的境地呀！想到这里，董常氏就更感到满桌儿不该去开药铺，不该去开花烟馆，自己的那个小儿子也不应该以满桌儿会轻功为由而拒绝与满桌儿接触。

  由于有这些事忧着，董常氏的咳嗽就重了起来，正在这时门帘儿一挑，满桌儿背着药箱进来了。

  18

  临到年关，耿会长又出人意外地组织了一次包子品尝会，在这次品尝会上，吃客惊奇地发现，仿佛是一夜之间，恒源包子铺的包子上到了一个巨大的档次，竟然和恒聚的包子一样儿口味，一样的奇鲜，仿佛是同一个锅里蒸出来的包子。惊奇之余大家不得不问徐掌柜是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后来者居上的。满面春风的徐掌柜笑而答道，为了弘扬文登的饮食文化，为了迎接皇上的到来，不得不想办法提高包子的水平啊。耿会长和吃客们除了对徐掌柜的回答报以热烈的掌声之外，又不得不下出定论，恒聚包子和恒源包子作为文登包子界的并列第一名明年春天都有资格送给皇帝品尝。

  徐掌柜暗暗庆幸自己这个阴谋终于得以实现。

  徐掌柜利用恒聚包子铺的周小子探听恒聚包子调馅秘密的计谋没有得逞之后，徐掌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皇帝明年春天就要到来了，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恒聚包子的名气如日中天，而恒源包子仍处在老二的地位，而老二的地位是没有资格让皇帝品尝 的，不被皇帝品尝就是一次彻底的失败，就是满门的耻辱。徐掌柜感到不能再等了，真的不能再等了。无奸不商，无毒不丈夫，在这个时候，什么也顾不得了，什么信啊，义啊，情啊，礼啊，统统滚他妈的蛋吧。看在与董掌柜多年的情份上，如果不是皇帝的到来，他也许不出此下策，他可以通过正常的手段慢慢同董掌柜较量，就像当年较量着喝酒，较量着摔跤一样，谁叫皇帝要到文登来呢，谁叫耿会长要成立了个什么鸟饮食行会呢，谁叫要组织什么吊包子品尝会呢，谁叫要评出好的包子给皇帝品尝呢，谁叫还要皇帝封号御名呢。我们本来过得好好的，活得平平静静的，活得挺和气的，偏偏有人搞出这么些鸡巴事来把人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怨不得我，我是被逼无耐，我只得这样做，只得向恒聚，向董掌柜下毒手啦。

  做这件事情，徐掌柜还是下了很大功夫的，也费尽了心机。开始，他酝酿了好几套方案，杀了董掌柜，他不能那样做，绑了董掌柜的小儿子，又没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烧了恒聚包子铺，那又是干了一件傻事，投毒、下药都不行，最好还是想法掏秘方，并且把目标就锁定在调馅的解师傅身上。徐掌柜没有马上对解师傅下手，他知道解师傅对恒聚包子铺对董掌柜是很忠心的。不逼到一定的份上，解师傅是不会就范的。徐掌柜就首先从外围展开调查，他查到解师傅的家庭，查到解师傅家庭有关连的人和事。他终于调查到一个线索，一个重要的线索，解师傅的大儿子与县城石马街的一个有夫之妇通奸，而且摸清了解师傅的大儿子到女家奸宿的规律。于是徐掌柜就找到了石马街那个经常外出干活有夫之妇的丈夫，共同导演了一幕捉奸的戏剧。那天晚上解师傅的大儿子刚刚进入石马街的妇人家，好事办到一半，就被女人的丈夫们捉了个正着。妇人的丈夫捉住“奸夫”后没有声张，而是按照徐掌柜的指点悄悄喊来了恒聚包子铺的解师傅，并告诉解师傅解决的办法只有两种，一种是押送官府，一种是解师傅写出恒聚包子的调馅秘方。解师傅看了看已被打得血流满面的大儿子，感到实在无奈，就详细地写出了恒聚包子的用料和调馅秘方，然后领着儿子回家，临走时，妇家的丈夫对解师傅说，此事不准对外说，如果说了，还会把他的大儿子送上官府的。

  妇家的丈夫把解师傅写的调馅秘方给了徐掌柜，当然索要了徐掌柜很多银两。徐掌柜拿到秘方后并没有马上回包子铺，他关心的是解师傅，他担心解师傅会到县衙或者董掌柜那里告发的，他就尾随着解师傅来到解师傅家门口，他听到解师傅在家里打儿子的声音和儿子的求饶声。打了一阵，声音消失了，解师傅又走出家门。徐掌柜想，解师傅这次是去董掌柜那里无疑了，他就依然尾随着。谁知解师傅并没有去董掌柜那里，而是去了抱龙河边，解师傅在抱龙河边走了一趟又一趟，走了一趟又一趟，后来解师傅就停下了，解师傅跪在河边，头朝着恒聚包子铺的地方，大声喊道，董掌柜，我对不起你呀！然后扑通一声扎进了抱龙河。

  徐掌柜回到家里，悄悄地睡觉，然而梦里解师傅就变了鬼来撕扯他，来啃咬他，他无处躲，无处藏，眼看就要滚到抱龙河里，他才醒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惊魂未定，他知道他这件事做过分了，做损了，会有报应的，他对不起解师傅，对不起董掌柜。但他转念又想，这冤我吗，怨皇帝东巡。皇帝为什么要东巡？为什么要到这偏僻的文登县城来呢？为什么要品尝这文登的包子呢？

  第二天，文登县城都知道恒聚包子铺调馅的解师傅因为儿子的丑事羞辱而死。董掌柜命人将解师傅的尸体打捞上来，厚葬。

  过了些日子，徐掌柜见再没有什么动静，就按照解师傅提供的秘方，亲自采料，亲自调馅，蒸出的包子果然奇鲜无比，与恒聚的包子口味几乎无异。徐掌柜仰天长叹，天助我也，皇帝，皇帝，你睁开眼，尝尝我恒源包子铺徐掌柜的包子吧，我这里面包的是人的肉，人的血啊！你给我的包子封个号，题个名吧，因为你，我这辈子是做了害人的事，只要你尝了我的包子，题了御名，我的下辈子就好好做人，好好经营包子了。

  徐掌柜又找到耿会长，汇报他的包子又有了新的提高了，要求饮食行会破例再组织一次包子品尝会。徐掌柜还告诉耿会长，满桌儿不是不想嫁给耿会长，而是董掌柜不让，董掌柜要留着自己用，董掌柜经常往花烟馆里跑。耿会长想，一个瘫子难道还能再娶老婆？

  19

  冬日里却有一片暖暖的阳光，那是在满桌儿的花烟馆，在花烟馆的院子里。

  满桌儿在院子里碾药。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个药碾子。自她跟着父亲闯江湖行医起，父亲就教她学着碾药，多少年来，这只药碾子一直跟着他们俩，人走到哪里，药碾子就带到哪里，白天赶路，晚上住下来就碾药。满桌儿的两只脚就蹬着药碾子的木柄，不停地动，药碾子就在那个船形的碾糟里不停地滚，滚来滚去把草药碾碎了，碾细了。满桌儿那双嫩嫩的脚一开始并不习惯做这样的活儿，总是感到痒痒的有些难受，甚至时间长了有些脚酸腿痛，年长日久，慢慢地也就适应了。不仅两只脚能轻松自如地十分娴熟地操作着药碾子的滚动，有时还能结合学过的轻功，把药碾子玩出一些花招来。

  此时的满桌儿的双脚就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碾着药。她已经感觉不到她的脚在做着什么，脚只是在做着一种机械的运动。她的脑子里却在想着心事。

  她的花烟馆开起来之后，生意一直做得十分不错，人来得多，进项也可观，在整个县城的花烟馆中她是一花独秀，她知道其中的奥妙，这有她经营好的原因，也与她人长得漂亮有关。县城人似乎感到开花烟馆是个很赚钱的行业，于是开花烟馆的越来越多了，一度大烟的供应都出现了紧张。花烟馆的增多，竞争就在所难免了，有许多花烟馆就增加了色情的项目，以花烟馆为幌子，做起了卖人肉的生意。钱果然来得多，来得快。有人曾劝满桌儿也像别的花烟馆那样，找一些姐儿，为客人进行色情服务。却被满桌儿拒绝了，满桌儿觉得自己开花烟馆已是越了雷池一步了，如果再做那样的生意，自己的性质就完全变了，就对不起父亲和董掌柜了。她仍然坚持一边开药铺，一边开花烟馆，因为她的药铺里本身就有大烟，对药铺来讲，大烟不是一种享乐的东西，而是一种药。开花烟馆只是药铺的一个延伸，一个补充，是对大烟这种药的一个充分利用。抽过了的大烟灰，仍然是一种药。它是治拉肚子的妙药。但这件事还是启发了满桌儿，她感到经营的思路有必要调整一下了。于是她也增加了一些姐儿，但这都是一些有文化，有教养，有品位的姐儿。满桌儿就既教她们侍候客人抽烟，又教她们诗书琴画，使客人在抽大烟的过程中获得了精神上的娱悦和文化上的享受。想起侍候客人抽大烟，满桌儿感到很有意思，她是专门到了别的花烟馆去学了的。那是一块很大的烟膏，黏黏稠稠的，像一块黏糖，用玉米壳包着的。客人来了，点上烟灯，拿过一根大烟钎子，然后展开玉米壳，取出大烟膏，在手掌上碾，碾成薄薄的皮，再卷在大烟钎子上，拿到烟灯上烤，烤得温温的，软软的，再放到手掌上碾，碾了再卷，卷了再烤，烤了再碾，一直加工到非常极致的程度，再做成一个大烟泡，放在烟枪里，让客人抽，直到客人在那里喷云吐雾，飘飘欲仙的时候，姐儿才有了点儿安闲。客人抽够了，偶尔还要让姐儿抽一口，姐儿只得抽一口，抽完了，再把大烟灰收拾好，作为一种新的药料，留存起来。满桌儿曾经侍候过形形色色的烟客，也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有的男人抽完大烟后，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有的男人抽完大烟后，却像服了一剂怪药，显得异常的亢奋，张牙舞爪地要做点什么事。不管什么样的人，他们都会拿那异样的眼睛看着满桌儿，满桌儿知道他们都在馋涎自己的美貌，满桌儿的大眼睛正色一瞪，任何想入非非的男人就都没了办法。通过这些事，满桌儿知道了大烟是何样儿的一种鬼东西，它能治病，也能致病。

  由于满桌儿的花烟馆品位高，来的客人品位也高，徐掌柜来，耿会长来，连正派的商会娄会长也陪着客人来，因此满桌儿的花烟馆虽然不设办那种事的姐儿也依然兴旺着。县城里有一风流成性的怪才也闻着了满桌儿花烟馆的名气，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来到满桌儿的花烟馆，怪才画画得很好，进来先听姐儿弹了曲琵琶，然后画一幅画给姐儿，姐儿一看，画上画的是一个男性生殖器。姐儿说，大哥，我们这里不做那样的事。怪才聪明得很，马上添了几笔将画面上男性生殖器改成了一条小河和河边的鹅卵石。怪才说，姐儿，你误解我的意思啦，我这幅画是图解你刚才弹的琵琶曲的，这叫高山流水有知音。满桌儿听说了就好好地招待了这位怪才，并把他的画挂在了花烟馆的大堂里，从此，满桌儿的花烟馆名声就更响了。

  满桌儿的花烟馆名声越大，招来的嫉妒声就越强烈。有人说满桌儿的花烟馆说是不设那样的姐儿，实际上早就设上那样的姐儿了，满桌儿本身就是那样的姐儿，满桌儿卖的就是自己的色相。满桌儿已经不像刚开始开药铺那样浮浅了，听到有人议论，有人扔砖头子，她就在药铺门口破口大骂。她现在已经老练多了，成熟多了。她想，你说你的，我干我的，我把你们的这些议论当做放屁，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曾经有一次，她正在院子里碾药。有四五个男人借故来寻事，满桌儿心里沉稳着，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她仍然不紧不慢地蹬着药碾子。猛地，药碾子在他的脚下呼地一声飞上了半空，在空中高速地旋转着，并发出尖厉的呼哨。药碾子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后又稳稳地落在了碾槽子上，满桌儿的双脚仍蹬着它，不紧不慢地碾着药。几个寻事的男人脸都吓白了，他们明白在空中飞旋的药碾子如果旋到头上，那头也是会被旋掉了的，而旋掉了的头也会跟着药碾子旋的。男人们觉的他们头都是不经旋的，便悄悄地溜走了。满桌儿仍然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但满桌儿分析这伙男人有两种来路，一种来路是别的花烟馆的人，他们看到了满桌儿的花烟馆这样兴旺，他们眼红，他们容不得。另一种来路是耿会长派来的人，因为她拒绝了耿会长要纳她为妾的要求，她拨了他的面子，他可能会派人来给他点眼色看看的，因为，上一次耿会长来花烟馆她看出了他想得到而得不到的恼怒的眼神。满桌儿想，你给点眼色看看我也不嫁给你，你杀了我我也不嫁给你，你算什么东西，当了鬼会长就了不起，当了几天御厨就了不起，给皇帝做了几天饭就了不起。别说是给皇帝做饭的，就是皇帝娶我我也不干，玉皇大帝娶我我也不干，我是干什么的，我是苦水里泡大苦路上奔走苦命里挣扎苦日子过惯了的人，我是在江湖上闯荡风雨中跋涉棘丛中行走磨难中摔打，我不追求什么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我只求自由自在自食其力自主选择地生活，然后，为天下有病的人治病，对伤害我的仇人报仇，为搭救我的恩人报恩就行了。

  想到这些，满桌儿就一身的轻松，一身的释然，不知不觉脚下又玩出了花招，药碾子又飞上了天空，以至娄会长叫了声好手段，她都全然不知。满桌儿十分歉意地把娄会长领进了花烟馆。娄会长是陪着牟平县的商会会长来的，牟平的商会会长喜欢抽大烟，爱到满桌儿的花烟馆来，满桌儿将娄会长他们安置好，过了一会儿又过去关照了一下，在她离开房间时，她听到牟平县的商会会长说，皇帝东巡，那是没有影儿的事。听了这样的话，满桌儿就很吃惊 ，她也生怕这个消息被别人听见，因为她刚才看到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进了花烟馆。

  20

  整整一个冬天里，县城的饮食行当都在做着同一个梦，怀抱着同一个期盼，那就是来年春天皇帝的到来，县城离京城远，皇帝又藏在深宫里，有谁能见到呢，县城里只有耿会长见过皇帝。所以人们就把耿会长当做了一个人物，人们都希望耿会长传递的这个消息是真实的，人们也相信耿会长不会传递假消息。如果皇帝真能巡视到这里，人们不仅可以有幸见到皇帝一面，而且可以让自己的小吃在皇帝面前展示一下，这其中恒聚包子铺董掌柜的心情可以说就最为迫切了。恒聚的包子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包子做到了这个程度，皇帝再不尝一尝就没有道理了，那怕让皇帝看一眼，咬一口，也不枉了恒聚包子的名声，董掌柜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董掌柜曾做着种种猜想，他想，皇帝到了文登之后，是君临包子铺亲自品尝包子呢，还是委托下人把包子送到皇帝的住处？皇帝吃了包子必是会大加赞赏，或许还会提起御笔为包子铺题写个名字呐！甚至皇帝高兴了，说不定会封自己个几品呢？董掌柜完全沉浸在对皇帝来临的美丽遐想之中了。

  然而现实的情况却并不令人乐观，皇帝来与不来，暂且不说，但是包子铺的经营就出现了许多不尽人意之处，主要是小儿子有点心不在焉，小儿子与卖包子的小露如胶似漆，尽管上次在满桌儿的药铺里董掌柜喝斥了他一顿，但小儿子并没有收敛，与小露依然不可分离，一个男人一旦在女人的问题上分了心，干正事儿的心也就淡薄了。特别令董掌柜心痛的是，调馅的解师傅突然间投河自尽了。听说是因为儿子的丑事，但因为儿子的丑事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啊！董掌柜隐约地觉得解师傅的死似乎还有一些别的方面的原因。解师傅是恒聚包子铺的元老派，董掌柜用料和调馅的所有机密他都掌握着，而且多年来对董掌柜一直忠心耿耿。解师傅的死无疑对恒聚包子铺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更令董掌柜感到蹊跷的是，恒源包子铺的质量突然间跃上来了，在年前组织的那次包子品尝会上竟然达到和自己的包子平起平坐的地位，而且口味也十分相近。董掌柜听了这个消息以后就有点坐不住了，他想，皇帝眼瞅着就要来了，包子铺在经营上不能出任何问题了， 否则多年的心血就会白费，精心打造的包子品牌就会砸掉，董掌柜觉得这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儿。他想，大儿子不争气，让他赶出了家门，小儿子还是不错的，但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一个女人给他带坏了。管好包子铺，保住包子铺这块牌子希望就寄托在小儿子身上。如果小儿子确实看上了小露，如果小露确实是个好姑娘，就让他娶了她，反正不能让他们乱来。于是董掌柜便频频进入包子铺，对包子铺的经营进行督查。在早春的一天里，董掌柜早早地来到了包子铺，他仍像有时候一样，直接来到包子铺的作坊间，一句话不说，坐下来就包包子，在伙计们面前表演起了他包包子的绝招。董掌柜将包子面皮擀好后，啪地一声扔在自己的左手背上，然后用筷子挑起一筷子包子馅，刚要放到包子皮上，忽然像又想起了什么，把包子馅放在鼻子上闻了一闻。觉得味道不对劲，又仔细地闻了闻，仍然是不对劲，而且董掌柜已经敏锐地闻出了是哪儿不对劲。原来这几年恒聚包子铺用的一直是城西马家汤后村的猪肉，马家汤后村的猪瘦肉多，肉也嫩。董掌柜用马家汤后村的猪肉，也不是猪身上所有的肉都用，他只用那块“元宝肉”。这块肉是在猪的臀部里有一个约三斤重的肉球，肉结实，出馅多，而且有香味，用“元宝肉”包出的包子味道不一般。时间长了董掌柜用鼻子一闻就知道用的是不是“元宝肉”。董掌柜就让伙计把小儿子叫来，小儿子很快过来了。董掌柜劈头就问，今天包子馅的肉是不是用错了？小儿子翻弄了一下眼晴，没有回答，反而反问道，用错了吗？董掌柜脸上就有些难看了，董掌柜说，好小子，我问你呐，你说，你用的肉是不是“元宝肉”？这一问，小儿子就懵了。这些日子，小儿子让小露缠得头昏脑胀，在包子铺上就分了不少心，正好包子铺里的猪肉没有了，他就找人捎信让冷屠户来送肉。冷屠户不在家，冷屠户的儿子送来了普通的肉，小儿子没有问清是不是“元宝肉”就收下了。后来小儿子知道肉出了差错，小儿子本想糊弄一下就过去了，没想到被细心的董掌柜发现了破绽，小儿子只得如实招来。

  董掌柜的脸铁青着，手颤抖着，一句话也不说，鹰一样的眼睛里紧紧地盯住了小儿子，所有的伙计都停了手中的活计，恐惧地盯着老掌柜。

  董掌柜什么也没说，反而坐下来抽烟，把烟袋锅烧得滚烫，然后让小儿子把手伸过来，把滚烫的烟袋锅放到了小儿子的手掌上，小儿子的手掌上嗤嗤地冒起了青烟，像他哥当时挨烙一样。烙过之后，董掌柜示意黑大汉过来，指了案子上的几大盆包子馅，说，倒掉，都给我倒掉。黑大汉的一身牛劲正愁找不到一个施展的机会，听到了董掌柜的吩咐，高喊一声，好咧——。董掌柜又说，等一等，不能在屋里倒，要倒街上去倒，人都给我到街上去。包子铺的伙计们都到了街上，街上也站了许多人，黑大汉旋即端起了一盆包子馅，向空中扬去，包子馅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弧形，然后飘落下来，抛了一盆又一盆，顷刻间，几十盆包子馅被黑大汉抛了个干干净净，满街上铺满了鲜鲜绿绿的包子馅，满街上就充溢着咸咸的香香的鲜味，街上就有人去抢那包子馅，鸡呀狗呀也去吃那包子馅。

  这一切结束之后，董掌柜对小儿子说，还愣着干什么，重新调馅。

  而正在这时，城西马家汤后村卖猪肉的冷屠户像一头撞昏的猪一样地闯了进来。冷屠户告诉董掌柜，在他到闺女家走亲戚的两天里，不争气的儿子给包子铺送来的不是“元宝肉”，而是普通的肉。县城西面马家汤后村的冷屠户是恒聚包子铺的猪肉专供户，多少年来一直信守着信誉，保证着质量，为恒聚包子铺的名牌立下了功劳。冷屠户的儿子脑袋有点毛病，冷屠户怕出差错，以前都是自己亲自来包子铺送肉，这几天他到了女儿家，回来后，听说儿子来送了肉，他问儿子送的是不是“元宝肉”。儿子说不是，冷屠户就知道出了差错，急忙赶来道歉。

  董掌柜却显得异常的冷静，他指着满地的包子馅说，我已经知道了，你看，我已把所有的包子馅扔掉了，都扔掉了。

  冷屠户便感到神奇了，他没来告知，董掌柜怎么就知道用错了猪肉。冷屠户心里就感到愧疚了，冷屠户连连致歉，老掌柜，我对不起包子铺，对不起你呀。

  董掌柜便淡淡地说，事情是你的儿子做下的，不关你的事，纠正过来就是了，走，到你们村看看去。我正准备给你结结账呐。

  冷屠户便立即喜形于色，冷屠户说，你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到我们家了，你正好去散散心。

  董掌柜便跟着冷屠户走出了县城。冷屠户在前面，董掌柜由黑大汉背着走在后面。冬天要走没走，春天要来没来，时令正处在这种交替的时期，城外的景色给人一种模糊不清的概念，田地里冻着，可有些菜却分明泛出了绿色，远处的山上已是青乌乌的一片，而山顶上仍残留着许多积雪。风，仍然是强硬的北风，但是里面已经夹杂着一些微微的暖意了。董掌柜看着这样模模糊糊的田野，心想你还能再怎么冷，春天就要来了，而春来一来，皇帝东巡也就开始了。

  走不多久，就来到了马家汤后村。这个村里有许多的屠户，村里到处流布着一种猪血的腥膻味。董掌柜的到来，使冷屠户家里人受宠若惊，冷屠户热情地把董掌柜领进了院，董掌柜却极认真地看着冷屠户院中的一切。那真是一个残酷的小院。院里摆着一张杀猪床子，到处是猪毛、猪皮、猪血。冷屠户的儿子正在杀一头猪，在刀捅进猪脖子的时候，滚汤的猪血喷了冷屠户的儿子一脸。冷屠户的儿子就像一个唱京戏的花脸。冷屠户便当着董掌柜的面骂起了儿子，就是这个没头没脑的呆彪子，把普通猪肉卖给了你，差一点毁了你老人家的名声。冷屠户的儿子似乎没有听到冷屠户的骂，手中的刀依旧在猪脖子里搅来搅去，似乎在寻宝。冷屠户说，彪小子，你抬起头来看看谁来了。这可是县城里有名的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你一辈子也没有吃到董掌柜的包子哟，你上次差一点给我落了大祸。冷屠户的儿子终于抬起了头，两眼凶狠地望着董掌柜和背着董掌柜的黑大汉，那样子似乎是在观察，眼前这两个人从那里捅刀比较合适。看了这样的目光，董掌柜就很有些害怕，忙催促黑大汉进了里屋。

  中午，冷屠户就做了好多菜，炒得全是猪身上的东西，猪心、猪肝、猪肺、猪肠、猪肚、猪尾巴、猪口条，是一个全猪宴，摆了满满一桌儿。冷屠户就让董掌柜喝酒，董掌柜就说，我的腿不好，不能多喝酒了，多年不喝酒了。冷屠户说，你今天赏光到我这寒舍来，无论如何要也要喝一点。董掌柜不好谢绝，就少喝了一点。席间，冷屠户让儿子来敬酒，并认个错。冷屠户的儿子就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碗。喝完后，冷屠户的儿子说，不就是包个包子吗，用什么肉不一样，人家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真好伺候，每次到村里来什么肉都要。董掌柜说，我跟徐掌柜不一样，我看重的是一个牌子，这个牌子就是信用。冷屠户见儿子不会说话，就说，你滚到一边去吧。冷屠户就和董掌柜继续喝起了酒。

  21

  耿会长尽管过着锦衣玉食，娇妻美妾的生活，但耿会长的生活过得并不愉快，因为他看到皇帝的生活比他好多了，但皇帝的生活并不愉快，皇帝有好多的烦恼，因为皇帝有太多的追求。

  耿会长的发迹有着很偶然的原因，他的祖祖代代都在县城，都是和县城的大多数人一样，一般得很，灰色的很。到了耿会长的爷那一代，他们家庭厨艺方面的技能就渐渐显露出来，到耿会长那一代，厨艺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并享誉文登县城。

  耿会长家族发旺的不仅仅是厨艺，还有官势。耿会长的一个远房伯伯，出生时曾有过一段趣闻。出生那天恰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文登的知县和文登营驻军的把总外出办事路过这里，就在新生儿家门口避雨。俩人听到了屋内新生婴儿的啼哭声，知县说，新出生的孩子不一般，我们两个七品的官为他站岗，这孩子长大后起码也是个五品六品。正在此时，家里佣人出门来，听了知县和把总的话，说，要五品六品那么大干嘛，有个三品四品就知足了。知县和把总听了这话，对脸一笑就走了。若干年后，耿会长的远房伯伯长大成人，并异常的聪明，由秀才到举人，由举人到进士，由进士到翰林院，最后官坐到了朝廷三品大员，被当年的佣人说着了。而那时的耿会长正是文登城里的一个名厨，耿会长的伯伯就把耿会长调进了京城，开始在自己的府里做饭，后来被皇宫的总管调进皇宫做了御厨。耿会长在京城里享尽了荣华富贵，但最后耿会长还是选择了告老还乡的路子。这其中有人老思乡，叶落归根的意思，也有京城险恶，激流勇退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耿会长有他自己独特的考虑。他想，自己再怎么靠近皇上，但总不是皇上，自己再怎么是个御厨，但总是个厨子，京城里水太深，无论如何也显不出他这一小滴水的。而回到县城就不同了，他是从京城回来的，他是从皇帝身边回来的，在这个小县城里，他就是个人物，他就是个大爷，在县城人面前，他就可以呼风唤雨，他就可以威风八面。关键的问题是，京城他也没有完全离开，皇宫的关系他也没有完全脱离，在归隐之前他把他的儿子安排进去了，他让儿子接了他的班。这样他就可以两头都占着，儿子在京城，他在县城，他以儿子为依托，儿子以他为支撑，父子俩人一上一下，一北一东，前后呼应，左右其手，岂不是天大的好事、美事。耿会长回到县城后，就开始实施着他的步骤，果然步步得手，水到渠成。县城人不但敬重他，畏惧他，而且把他当做了神，因为他是皇帝身边来的人，县城里的人没有见过皇帝，他们认为皇帝是真龙天子，皇帝是神，皇帝身边的人当然也是神了。耿会长顺利地成立了饮食行会，顺利地当上了饮食行会的会长，顺利地把县城的饮食行业搞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耿会长竞选商会副会长不顺利，那是因为那个可恶的丫头出了事，影响了他一下，但以后会顺利的。以他的势力、威信和能力，他当选商会副会长是没有问题的，将来也会取娄会长而代之，当选商会会长的。耿会长看得很清楚，在文登最有权势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知县，一个是文登营驻军的把总，一个是商会的会长。他知道，知县他是不用想的，那是通过科举考上去的，把总是军人出身，自己跟他挂不上边，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商会的会长，这是一个既有地位，又有实惠的缺儿。现在是娄会长的会长，但娄会长年龄已大，慢慢会退下去的，从各方面的条件去衡量，自己是接娄会长班的最佳人选。如果自己能当上商会会长，自己就算是功德圆满了，自己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然而，眼前的一些事情并不顺利，耿会长的心也并不愉快。一个方面是满桌儿的事。这大半辈子，耿会长接触过的女人，玩过的女人，包括有名份的和没有名份的，到底有多少，耿会长记也记不清，谁也记不清。耿会长好女人，好多厨子都好女人。耿会长觉得这大概与厨子身上的油脂多，血气盛，精气旺有关系，也许是应该的。 他接触过的，玩过的女人中没有一个能像满桌儿那样令他刻骨铭心，神魂颠倒。他知道吸引他的不仅仅是满桌儿的美貌，更多的是满桌儿的野性。在他接触过的女人中，这是唯一一个游走江湖的女人，他觉得满桌儿就像一朵带露的野玫瑰花，太娇艳了，太惹眼了，太诱惑人了，但就是有刺，采不得。他原来想得简单，他认为他会不费吹灰之力得到这个女人，这个鲁荡先生的女儿的。然而第一次交手就碰了壁，不但不能得手，反而差一点挨了满桌儿的打。后来，他变了一个方式，请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出面说，也遭拒绝，耿会长越是得不到满桌儿心里越是熬煎般地难受。耿会长就不明白，一个地位低贱身世坎坷的江湖女子为什么就看不上他这个有钱有势有威有望的堂堂会长，看不上他这个做过御厨来自皇帝身边的人，难道她不想荣华富贵，不想锦衣玉食，不想过人上人的生活？后来，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过来说，不是满桌儿不同意，而是董掌柜想留着自己用，耿会长就不相信，董掌柜一个瘫子，早就不能睡老婆了，那能把满桌儿留做自己用，还是满桌儿无视自己。耿会长发誓早晚要把满桌儿弄到手，即使弄不到手，也要想个法治治她。

  另一个方面，就是皇帝东巡的事。这件事也不是没有根由的，他是听儿子说的，儿子又是听皇宫里的人说的。皇帝东巡怎么了？皇帝是应该东巡的，皇帝是应该到文登来的，因为文登是大清的疆土，是皇帝江山社稷的一部分，是有着悠久历史的一个地方，是一方令人向往的文邦沃土，皇帝不该来看看吗？当年秦始皇都来过了，当今皇上不能来看看吗？那是皇上自己的土地啊！既然皇帝来是应该来的，那么为皇帝的到来做一些准备工作也是应该的，把文登的地方名吃送给皇帝尝尝也是应该的。即使是皇帝来得晚一点，即使就是皇帝不来，那么起码也是振兴了文登的饮食行业，弘扬了文登的的饮食文化，难道这还不是我耿会长的功劳，难道还不是我耿会长的贡献。可是最近县城里就有些风言风语，说皇帝东巡是没有影儿的事，说耿会长是骗人，说耿会长借皇帝东巡这件事为自己竞选商会副会长造势。耿会长就想，是谁造出这种舆论的呢，又是谁说的皇帝不东巡不来文登了呢？这些风声使耿会长很烦恼。正在他为此事心烦的时候，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给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商会娄会长与牟平商会的会长在满桌儿的花烟馆里说皇帝东巡是假的。这个消息使耿会长为之一震，也感到不寒而栗。他知道娄会长对自己有些看法，甚至有些不买他的账，他也知道去年竞选商会副会长时娄会长起了很大的阻力作用，他还记起了去年请客时娄会长那张阴沉的脸和提前离席的情景。他也知道娄会长与牟平商会会长的特殊关系以及牟平商会会长京城里有个做着三品大员的亲戚。怎么，难道娄会长要调查此事，要戳穿他的鬼把戏，要否定皇帝东巡这个现实。那么往深处说，娄会长是已经感到了他耿会长对他潜在的威胁，娄会长是要阻止他竞选商会副会长甚至会长，要把他的路全部堵死。想到这里，耿会长就感到问题很严重，很可怕，他甚至警惕起了娄会长，仇恨起了娄会长。他感到如果事情真得要闹得你死我活，必要时是应该对娄会长下手的。

  22

  董掌柜感到有些个对不起耿会长，耿会长帮助汤秀才打赢了官司，自己信誓旦旦地表示为耿会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不用说赴汤蹈火，就连耿会长提出让他做工作把满桌儿嫁过去的要求都不能满足，董掌柜感到很是丢面子，他知道耿会长肯定是不满意的，肯定是有意见的。年前耿会长急急忙忙地组织了一次包子品尝会，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把恒源的包子弄了个与恒聚包子平起平坐的地位，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董掌柜又像春天的回龙山山会之后一样，把一大堆的怀疑都加在了耿会长的身上。然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满桌儿又不是自己的闺女，性格又那样固执、刚烈，在这个问题上，恐怕就是自己的闺女也不行。他就是死活不嫁，你能有什么办法？无端中董掌柜对满桌儿就有了几分怨嗟。但不管怎么样，耿会长是不能得罪的，不用说耿会长为汤秀才的官司帮了大忙，仅仅就从耿会长管着自己这一点上也得罪不起，何况皇帝好来了，自己的包子还要靠皇帝来名扬天下呐，这一切能离开了耿会长吗？天赐良机，满桌儿从昆嵛山采到了一种蛇菇，使包子的口味产生了一种神奇的变化。那一天晚上，董掌柜就单独请来了耿会长，让他品尝用蛇菇做馅包的包子，耿会长吃后说，我他妈的这是在吃包子还是在吃仙药哟，我怎么有了一种上天的感觉。董掌柜就忙追问，耿会长，你说好还是不好？耿会长说，好，真是好极了，香丝丝的，凉嗖嗖的，你这是用的什么料？比原来的包子又好了十倍。董掌柜说，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知道徐掌柜是不是窃取了我调包子馅的秘方，包子的口味竟搞得跟我差不多，可我姓董的留着几手呐，想超过我嘛，那是不可能的。耿会长说，到底加了什么料？搞得这么神秘。董掌柜说，耿会长你别生气，这次的秘方我先不告诉你，这份包子就算你献给皇帝的一份礼，你只需让皇帝尝了，皇帝满意，我会把秘密告诉你的。耿会长说，皇帝吃了高兴，说不定把你带到京城里包包子呐。董掌柜见耿会长高兴，又陪着耿会长喝了几盅酒，喝酒中董掌柜又说，满桌儿的事，你别着急，我再慢慢地做工作，只要我的包子让皇帝尝了，我还不为你说话？耿会长听出董掌柜是以让皇帝尝包子做要挟，就觉得董掌柜真是个狡猾的东西。

  耿会长走了，董掌柜心有里有底了，耿会长一语定江山，他的包子超出原来的包子十几倍了，超出了自己的包子就等于超出了恒源的包子，这样一来，恒聚、恒源两家包子铺平起平坐的格局又被打破，恒聚又向前走了一大步，在县城的包子界又是独领风骚，说不定耿会长马上再召开一次包子品尝会，并将这一新的评比结果尽快公布到社会上去。这样，在皇帝到来之前，自己又算打了一个大胜仗，皇帝单独尝他的包子已是手拿把取了。

  这时，董掌柜对满桌儿就没有了半点怨嗟，不但没有怨嗟，反而十分感谢满桌儿，感谢满桌儿为了包子铺立了一大功。

  其实关于这件事，对满桌儿来说，完全是一种偶然。

  董常氏的病并没有好，满桌儿已经清楚地诊断出董常氏患的是痨病，很重的痨病。这样就必须下重药了，可是几味要紧的草药已经不多了，满桌儿就准备亲自出城采药。正在这时，昆嵛山的养鸡户来包子铺送鸡，他告诉满桌儿昆嵛山有很多的药材，而且就有几种满桌儿想要的草药。养鸡户还给满桌儿讲了昆嵛山中一个神秘的故事。养鸡户说，在昆嵛山南麓有一条深沟叫蛇菇沟。沟里长满了参天柞树，终年云雾缭绕，难见沟底。更奇特的是，每年春雨过后，沟里柞树上天然生出一种银针香菇，菇头如针尖大小，且洁白如雪，别看它小巧而药力非凡，食之能延年益寿，又能由老还童，故而被称作长生不老药。因此价格昂贵，每年的发菇期引来众多采菇者。传说，麻姑向王母娘娘献寿采的就是这里的银针香菇，当年麻姑为了防止外人来这里采菇还派了一种黄带蛇来守护香菇。养鸡户说，问题就出在这黄带蛇上。这种细长的黄带蛇，巨毒无比，咬人的技术高超，咬人时候腾空而起，似一条夺目的黄色飘带，缠绕在人的脖颈上，专咬颈项那中枢神经，叫人防不胜防。特别是春雨过后，它们全在有香菇的树上活动，盘踞在香菇周围，虎视端端地注视着外来者。因此，进山的采菇者必须具备驱蛇的手段，才能采到香菇，前几年，山里出现了一桩怪事，三瓣石村一个姓辛的男子为了采菇换几个钱为妻子治病，冒险进到了柞树沟，结果不小心被黄带蛇咬伤。奇怪的是这个姓辛的男子被咬后，口中没有白沫出现，或即刻死去，而是脸部变成了紫色，像在熟睡。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老辛被蛇咬后，始终昏睡不醒，一直睡了四十多天。在这四十多天里，老辛的身体慢慢发生了变化，这变化是从头部开始的，老辛往日那憨厚的目光不见了，黑黑的眸子里，竟放出了蛇眼的光亮，眼神像蛇一样，时刻在警惕着周围的一切动静。从脖颈起浑身上下变得和蛇一样的纹路，特别脊梁上那三道金线，颜色很森人。后来，老辛醒了，但老辛已不是原来的老辛，老辛浑身冰凉，老辛不会说话，老辛走路像蛇一样扭动，老辛变成了“蛇人”——-

  满桌儿被这个故事听得云里雾里的，她不相信人间竟有这样的奇事，满桌儿对养鸡户说， 你说的不是大鼓书吧？养鸡户说，怎么能是大鼓书呢，“蛇人”还住在三瓣石村，我们都见过，他老婆的眼都哭瞎了。养鸡户说，我还这么想，你是行医的，手艺又非常高，你能不能去见见这个“蛇人”，给他把病治好，这人怪可怜的，你如果能把“蛇人”治好，我宁肯白送一年鸡给包子铺。

  第二天，满桌儿就随着养鸡户进山了。她一方面是为董常氏采药，二是去见识一下柞木沟，三是看看能不能治一治“蛇人”。

  春天的天光好，春天的风好，春天的满桌儿心情更好。自从鲁荡先生去世后，满桌儿就一直在县城里待着，一等就是一年，那儿也没去，一天到晚忙，忙着开药铺，忙着开花烟馆，忙着为包子铺出谋划策，忙着照顾董掌柜，忙着为董常氏治病，忙着应酬那样大大小小的事儿，忙着对付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儿，她就整天那样在城里忙着，她甚至忘记了城外，忘记了城外还有一片世界，忘记了自己是从城外走进来的。偶尔到了城外，她感到天开阔，地开阔，心也开阔，她感到城外比城内好多了，清朗多了，她的心情也舒服多了。特别是随着养鸡户慢慢向昆嵛山深处走去，她就更感到她进入了一个片神秘的境界，一片世外桃园。

  满桌儿的家在黄河岸边，那里没有高山，没有森林，只有一片黄黄的平原。到了文登，赶文登的回龙山山会，她也没有感到文登的山有什么大的气势，因为回龙山以及周围的山都是一些不太突出的丘陵山脉。但在包子铺里汤秀才给他讲过昆嵛山。汤秀才说，昆嵛山横亘文登、牟平、乳山三县交界处，峰峦连绵百里，山势盘回曲折，林深谷幽，山青水碧，风景秀丽。据神话传说，海上仙山蓬莱、瀛州、方丈就是由昆嵛山脉派生出来的。北魏史学家崔鸿曾在《十六国春秋》里把昆嵛山称为“海上诸山之祖”。汤秀才说他的家就在牟平那边的昆嵛山里，他是最熟悉昆嵛山了，他就给满桌儿讲了许多昆嵛山的风景名胜和历史掌故。诸如九龙池、王母娘娘洗脚盆、泰礴顶、三瓣石、无染寺、烟霞洞。汤秀才还送给了满桌儿一本《本草纲目》，汤秀才说，《本草纲目》里的许多草药昆嵛山里有。从那以后，满桌儿就对昆嵛山充满了向往。董掌柜进了一趟昆嵛山之后也跟满桌儿讲了他的感受，这就更增加了满桌儿对昆嵛山的神秘感。如今她终于有机会进入昆嵛山了，去亲身领略和感受昆嵛山的壮美风光了。

  在昆嵛山，满桌儿看到了巍峨的山峰，茂密的森林，清澈的涧流，飞翔的林鸟，奔突的野兽，稀落的人家和遍布的寺院道观，满桌儿就像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她就想沉睡在这昆嵛山里，把自己埋葬在这昆嵛山里。养鸡户领着满桌儿经过了两处地方，一处是葛子沟，一处是王母娘娘洗脚盆。葛子沟是两道山梁间的一条深沟，沟面被一种叫葛子的藤蔓植物攀满覆盖住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网络，像人工编织的一样，人在上面走，水在沟底流，哗哗的流水声清晰可闻。沟两岸 是参天的古树，树下是紫紫的山葡萄花和黄黄的葛子花。养鸡户引着满桌儿在葛子沟上走着，满桌儿有些害怕，养鸡户说，不要紧的，掉不下去，我们山里人都在上面走。满桌儿就大胆地走起来，只觉得脚下暄暄的软软的绵绵的，走起来富有弹性，富有质感。满桌儿就感到昆嵛山太神奇了。满桌儿就轻轻松松地走着，心里回味地走着。她想，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葛子沟，一辈子也没有走过这样的葛子沟。在王母娘娘洗脚盆，满桌儿看到是另一幅景象。在一道幽深的山谷里，两边异峰突兀，峭壁如切，谷底溪流蜿蜒，忽然谷底出现一片开阔的地方，在那里有一个形似水盆一样的深溪，将上游流来的溪水全部收入“盆中”，“盆沿”向四周延伸好几米，“盆中”溪水清澈透明，若有若无。一种奇特的白色的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像鸟的羽毛在飘动。溪边的石头上镌刻着“王母娘娘洗脚盆”的字样。满桌儿站在溪边，既看这神奇的溪水，又看谷顶的天云和盘旋的山鹰。这时又有一阵山风吹来，满桌儿感到自己的五腑六脏都被这山风滋润透了。养鸡户说，桌儿姑娘，脱下鞋，洗洗脚吧，洗 过之后会一辈子不招脚病的。满桌儿笑着说，那是王母娘娘洗脚的地方，我们一个凡人怎么能随便洗 ，就跟着养鸡户走。

  养鸡户领着满桌儿来到了三瓣石村，满桌儿就看到村后的山上有一块数丈高的巨石从顶部均匀地裂成三瓣，像一朵初绽的莲花。养鸡户就给满桌儿讲了三瓣莲花石的神话传说，听得满桌儿如醉如痴。养鸡户领着满桌儿来到了“蛇人”家里，“蛇人”的老婆已经双目失明了，“蛇人”的眼里却放着幽蓝的光，满桌儿用手摸了摸“蛇人”的身体，果然冰凉无比。养鸡户告诉“蛇人”和他的老婆，满桌儿是个很有名的女郎中，她想给你们治治病。“蛇人”的老婆一听，跪倒就哭说，她咋天晚上梦见到了菩萨，她知道她丈夫的病有救了，结果今天就来了女郎中，她求满桌儿千万治好她丈夫的病。满桌儿仔细地观察了“蛇人”，但她无能为力，她治不好“蛇人”的病，她父亲从来没跟她说过有“蛇人”这种病，她也从来没有治过“蛇人”。她就扔下点碎银子给“蛇人”的老婆，然后走了。走到门口时，听到了“蛇人”的老婆撕心裂胆的哭声，“好心的菩萨你救救我的丈夫吧！”听了这样的哭声，满桌儿就一阵心酸。

  满桌儿在去养鸡户家的路上，又进无染寺烧了香，并施舍了一些银子，晚上就睡在养鸡户家中。可是满桌儿怎么也睡不着，“蛇人”那奇怪的样子，“蛇人”老婆那撕心裂胆的哭声，强烈地震撼着她的心，撕扯着她的心，她想，一个行医的人，一个以普救苍生为已任的人，眼看着一个痛苦的病人却没法医治，这还有什么颜面在江湖上闯啊！满桌子想，回到县城后马上到外地请教名医，找到医治“蛇人”的方子，救他们一家。第二天早上，无染寺一位刚云游至此的高僧来到养鸡户家里，向满桌儿献了一付治“蛇人”的药方。他要满桌儿用山菊花烧水放到缸里把“蛇人”浸泡起来，每次浸泡八个时辰，再把他提出来用被子包起放到热炕上烘烙，然后让满桌儿不间断地向他口里吐气。那位高僧说，这样做到来年阳春时，“蛇人”一定能恢复如初。高僧还献给满桌儿一付避蛇的药，高僧说，你到柞木沟采银针香菇时，身上喷了这种药，黄带蛇不会咬你的。高僧说完，还未等满桌儿感谢，就向无染寺走去。

  满桌儿按照高僧说的法儿给“蛇人”治，果然见效，第一天身体就有了一些热气，眼睛也有了正常的光芒，满桌儿就在“蛇人”家里住下来，一边为“蛇人”治病，一边为董常氏采药。

  满桌儿是在进山后的第七天进柞木沟的。那时“蛇人”已经有了很大的恢复，满桌儿也怕老不回去董掌柜和董常氏惦念，关键是头一天晚上下了一场透雨。满桌儿向“蛇人”流露出要去见识一下柞木沟的想法。第二天早上“蛇人”便带路前往，满桌儿用高僧提供的药方煎了药，喷洒在“蛇人”和自己身上，然后去了柞木沟。

  柞木沟，那真是一条神奇的沟。那是藏在昆嵛山山中的一座山，那是藏在昆嵛山深沟中的一条沟。满桌儿随着“蛇人”翻过了一座座山，涉过了一条条河，穿过了一道道密林，走过了一片片草丛，才来到了柞木沟的。那是多么幽深的一条沟啊，那是人迹罕至的一条沟啊，沟中长得全部是参天柞树，这是一种营养丰富的树种，是一种愿意为他物提供营养的树种，是一种容忍寄生物也愿意为寄生物提供方便的树种，所以菌类才愿意在柞树上繁殖，蘑菇才愿意在柞树上生长。柞树遮天蔽日，密密丛丛，有雾气在树丛中升腾，有湿气在树丛中飘游，有阴气在树丛中流布。这就成了一个阴暗的树丛，恐怖的沟壑。“蛇人”领着满桌儿在树丛中停下，“蛇人”将手指指向了树上，树下，满桌儿看到了黄带蛇，看到了银针香菇，满桌儿幸福了，满桌儿陶醉了——-

  满桌儿将治“蛇人”的法儿教给了“蛇人”的老婆，满桌儿又留下了一些银子，满桌儿告诉“蛇人”和他的老婆，过些日子她还会回来的。满桌儿就带着为董常氏采的草药和从柞木沟采来的银针香菇回到了县城，回到了包子铺。满桌儿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董掌柜和董常氏，满桌儿又建议董掌柜用银针香菇，不，用蛇菇包包子，果然恒聚的包子又出现了奇迹。

  23

  五月里的县城，已经是一派明媚的春光了。抱龙河两岸的杨柳已是绿盈技头，柳絮飘飞，树下的野花也开得一朵比一朵奇丽、娇艳。县城人就觉得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些，来得暖些，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然而皇帝巡视的事终没有一点消息，半点消息也没有，县城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耿会长，而耿会长却若无其事似地依然谈笑风声，依然尽心尽责地管理着县城的饮食业。说话他也不再提出皇帝巡视的事，人们也不好问他。时间一长，人们对此就淡漠了，人们想，皇帝来也罢，不来也罢，总归我们是小县城里的人，即使皇帝来了，也不能把我们带回京城，封个三品四品的，弄不好一件事做得不好反而被皇帝诛杀了呐。还不如远远地躲着好。于是县城人不再有什么企盼，依旧延续着他们平平庸庸的灰色的生活。

  然而，在一天的傍晚里，县城的街道上响起了锣声，是县衙的差役过来了。差役喊道，各家各户，各店铺和商户，县城所有的百姓都听着了，明天山东巡抚大人要来本县巡察，大家都要守法买卖，安守本分，不得滋扰生事，扰乱治安，还要把各自店铺好好收拾干净，说不定巡抚大人还要深入到店铺来私访呐。

  锣声和差役的吆喝声在街道上慢慢地消失了，而董掌柜的心里却沸腾开了。他似乎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皇帝要来，真要来，山东巡抚只是为皇帝的到来打前站，那么，文登县历史上一个重大事件就要发生了。这个县城是有着悠久的历史的，也曾经来过大人物，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东巡曾路过这里，还在县城东面小山上召集文人为秦朝歌功颂德，山顶上至今还留下一个召文台的古建筑。从那以后再没有大人物来过。乾隆年间，本县出了个大官徐士林，官至江苏巡抚，深得乾隆皇帝的信赖。乾隆几次想到徐士林的家乡文登来巡视，徐士林怕给家乡的老百姓增加负担，都巧妙地挡了驾。董掌柜和文登人都知道徐士林当年是“三挡皇驾”。一挡皇驾是在徐士林做安庆知府的那年春天，乾隆皇帝下河南到过安庆知府，第一次提出要徐士林陪同他到山东老家巡视。徐士林一听，就想到家乡贫穷困苦的父老乡亲，怎么也不能让皇帝再去作践他们。徐士林便对乾隆说，登州景色最好看的是秋天……说着，便把胶东的秋景绘声绘色地给乾隆说了一番，乾隆准奏，说秋天一定前往。到了秋天，徐士林进京述职，乾隆又想起游登州的事。这事徐士林并没有忘记，早有准备，便启奏皇上说。为皇上驾临，我最近回了老家一趟，没想到那里水旱虫风，四灾为患，庄稼颗粒不收，百姓流离失所，路毁桥断，车辇难行，圣上请看。说着，从怀里拿出特意准备的一个猪尾巴大的小萝卜，双手呈在乾隆面前，说，这是我在老家文登爬山下拔的一个最大的萝卜，可见那里的灾情是何等严重，望圣上暂缓东巡登州为宜。乾隆听了，自然不想在这个时候去了，当即准奏，同时下了诏书，救济登州灾民，其实那年登州那地方是个好年景。这是二挡皇驾。三挡皇驾发生在徐士林做江苏巡抚的时候，乾隆三次下江南。在江宁府，乾隆又对徐士林说，我漫游了不少举国闻名的名山大川，就是没到过你的家乡文登爬山和留有秦始皇遗迹的成山，深为遗憾。徐士林听了，知道乾隆又要提出东巡登州的事了，便深思了一会儿，非常惋惜地说，原来皇上东巡臣下的故里，是想到爬山一游，那真是皇恩浩荡，可惜家乡黎民无福接受，那爬山万岁是万万去不得的。乾隆皇帝没有觉察徐士林是在变着法儿哄他，便问，你那爬山为何我就去不得？徐士林说，山道崎岖，车辇无法通过。乾隆说，那我就步行而上。徐士林说，圣驾难保，谁敢伴驾前往？乾隆听罢，心里不悦，生气地说，文武百官，满朝皆是，还愁没人保驾？再说，到你故里一游，难道你也不陪？徐士林知道这圣怒难犯，但心里并不发慌，平心静气地对答道，陪伴圣驾，臣不怕赴汤蹈火，可是那爬山不仅难上，那时间，也怕皇上耽误不起。乾隆说，上个爬山，难道还要三年五载？徐士林说，三年五载不行，圣上请听当地一首民谣，乾隆侧了耳朵，徐士林念道：爬山爬山，一爬九年，俯首摸地，仰首摩天，要是踏蹭脚，就掉进了金粉湾。念过民谣，徐士林又解释说，那金粉湾是爬山下的一个无底深渊，假若掉下去，神仙也没法救了。乾隆皇帝听了，吓了一身冷汗。不过他还是倒驴不倒架，硬充好汉说，不去了，我倒不是怕掉进金粉湾，就是九年的工夫耽误不起。其实爬山是文登南部一座很平常的小山，徐士林却把它夸张成一座危峻的高山险岭。董掌柜想，徐士林当年是为了免除家乡的负担而挡了皇驾，徐士林是好心，是苦心，是爱乡之心。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文登的百姓不但不怕皇帝来，而且一门心思盼着皇帝来呢。当年的秦始皇来文登，文登的老百姓没有死，都活下来了，还留下了一个召文台，当今的皇上来，文登的老百姓也照样死不了，也能留下一个什么台或者阁的，说不定皇帝高兴了还能金口玉牙一开免了文登的税赋呐，如果是那样，那不是天大的好事，千载难逢的机会吗。关键是皇帝的到来，给县城饮食业的发展带来了机会，因为当今皇上爱吃民间小吃，耿会长也说过，皇帝来时要品尝文登的民间小吃，要对好的民间小吃封号御名。董掌柜就想到了自己的包子，想到自己包子铺的曲曲折折，起起落落，想到自己的包子在满桌儿的帮助下终于又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耿会长也给了很好的评价。这次皇帝来，再也没有别的包子能超过自己的包子了，被皇帝品尝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或者说越来越有把握了。如果真是有幸那样就好了，就了却了自己一辈子的一个心愿，自己就是死了，也能闭得上眼睛了。想到这里，董掌柜心里就异常地亢奋，他马上让黑大汉背着急急来到了包子铺，亲自向小儿子做了安排部署，做好迎接巡抚到来的准备。

  董掌柜做梦也没有想到县衙的书办会亲自来到他的包子铺。书办说，昨天巡抚大人在知府大人的陪同下来到了本县，巡抚大人是个很谦逊很平和的人，他十分关心体察民情民生，他听说本县地方小吃很有名气，就鼓励咱们要好好地扶持，发展饮食行业。饮食行会的耿会长和知县大人就向他推荐了你们恒聚和恒源两家包子铺的包子，巡抚大人表示愿意尝一尝，知县大人命你们两家包子铺今天务必各蒸上一锅上好的包子。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我刚才已经去通知了，现在正式通知你。中午的时候我亲自来取，你可千万不得马虎，这可是送给巡抚大人吃的包子，一旦出了差错，可是杀头之罪啊！董掌柜说，你就放心吧书办，我一定全力办好，不会出差错的。

  书办走了之后，董掌柜就异常地高兴起来了，他想一切都是那么事随人愿地安排，巡抚大人来了，耿会长和知县果然推荐了我的包子，巡抚大人吃得好了，还不向皇帝禀报，那么下次皇帝到来不吃我的包子又吃谁的呢？高兴着的董掌柜眼前就出现了一种幻觉，皇帝的车辇已向县城驶来，不，直接向包子铺驶来，威仪天下的皇帝说，董掌柜，朕要亲自品尝你的包子，请速速呈上……董掌柜眼前就出现了一片煌煌的景象，在煌煌中，他又看到了那金黄色的麒麟，他想，在这个时候，麒麟来干什么呢，难道它又来要我的腿？但麒麟只一闪就消失了，董掌柜就陶醉在煌煌的景象里。

  幻觉消失后，董掌柜心里又有些不悦，他记起刚才书办说得明明白白，耿会长和知县大人向巡抚大人推荐的不单单是他恒聚包子铺一家，还有恒源包子铺。董掌柜就有些纳闷，自从满桌儿用了银针香菇调馅以后，恒聚包子铺的包子又超出了恒源包子铺，而且超出了远远一大截，这个，耿会长都是知道的，也表过态的，只差没开会通报了。事实上在县城的包子界，恒聚仍然是第一，老大，巡抚大人作为皇帝东巡打前站的人，只尝一份包子，一份最好的包子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推荐两份呢，而且是他的竞争对手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就不知耿会长这算盘是怎么打的？董掌柜转念一想，没有低显不出高，没有小显不出大，没有差显不出好，没有劣显不出优，这可能就是耿会长的良苦用心，他是想让巡抚大人先尝尝恒源的包子，然后再尝我恒聚的包子，这样就更能显示出我恒聚包子的不凡、神奇来。想到这里，董掌柜心里就十分感谢耿会长，但他心里还是不放心，他知道这种时候，徐掌柜也会红眼的，也会疯狂的，也不会自愿甘拜下风的，说不定他还会想出什么别的鬼点子来与自己再争一个高低呐。董掌柜想，争吧，斗吧，还是那句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有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我有我的独到之处，我千方百计把我的包子包好就是了。

  不管怎么样，董掌柜觉得此事还是大意不得，马虎不得。他把小儿子、满桌儿、周小子、黑大汉叫到跟前，面授机宜，陈述利害关系，然后分头进行准备。董掌柜让小儿子一样一样亲自把关选料，他让黑大汉亲自到东大井挑水。多年来，恒聚包子铺和面和蒸包子一直用的是县城东大井的水，这口井也是奇。当年县城南寺的一位高僧，坐在东大井的上面休息，他听到了地下的流水声，他让人在这里打井。县城人便按照他的指点打井，可是打到两丈深并不见水。高僧说，赶快砌井壁，砌晚了就来不急了。人们按照他的要求砌好了井壁，高僧又命人刨开井底西北方向一块石硼，结果井如泉涌，很快注满了井桶。这井水很奇，旱天不减，涝天不增，始终离井面二尺。井水呈白浆色，县城人称为白浆水，阴凉，清澈，纯净，甘甜，可治口臭、眼疾。县城人就用这井水做豆腐，酿黄酒，烧酒，制醋，味道皆不一般。董掌柜受了这些的启发，就试着用东大井的水和面和蒸包子，包子的味道果然不一般，今天他让黑大汉亲自去东大井挑水，用的不仅仅是奇水，还有黑大汉这个奇人。董掌柜让周小子拿出最高手艺来和面揉面。周小子经三出三进恒聚包子铺之后，对董掌柜已是无限愧疚和感恩戴德了。他决心从此以后对董掌柜效犬马之劳。多年来恒聚包子铺一直用的就是大水泊吴二哏子的面粉，那面粉本来就好，包包子又专取它的头遍细面，面白，面细，韧性大，再加上揉面师周小子的高超技术，揉出的面细腻，绵软，柔润，包出的包子晶莹、白嫩、香馨。今天他知道他肩负的使命不同一般，便使出浑身的解数，把面团揉得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董掌柜让满桌儿精选最优等的银针香菇，亲自调馅。一切准备停当之后，董掌柜又亲自动手包包子，亲自监督烧火。不 到中午已蒸好了一锅包子，董掌柜亲自尝了一个，皮软菜嫩，满口喷鲜。随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麻凉馥香之气沁人心腑，使人感到奇妙无比，如入仙境。董掌柜心里想，这样的包子，巡抚大人吃了不叫好才是怪事呢。

  下午，董掌柜稳稳地坐在包子铺的柜台前，他在等待着消息。

  自从书办把包子取走，董掌柜心里就没有平静过。他甚至一直在激动着。上午书办来时简单地介绍过巡抚大人的情况，他很快就对巡抚大人产生了一个很好的印象，他感到巡抚大人是个清官，是个廉吏，是个体察民情，善解民意的大官，是一个像任过江苏巡抚的本县人士徐士林大人那样的百姓拥戴的官一样。巡抚大人吃了自己的包子，一定会赞不绝口，大加赞赏，说不定还要亲自来到包子铺，登门褒奖一番呐。

  董掌柜就这样想着这些许许多多的事，慢慢地竟然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以至于县衙的差役闯进来，他还不知道是那里的事，倒是黑大汉感到情况不对，问，你们这是做什么？做什么？差役说，做什么？奉知县之命前来捉拿你们董掌柜。黑大汉辩驳道，我们掌柜怎么了。差役说，你们掌柜犯了欺官之罪。抡起绳索就要绑，董掌柜却被惊醒。董掌柜说，诸位官家有什么吩咐。差役说，请董掌柜跟我们走一趟，知县大人堂上等着你呐。说着拖着董掌柜就要走。黑大汉说，我们董掌柜不能走，我背他走。黑大汉便躬身蹲下背起了董掌柜，跟着差役走出了包子铺。这时，包子铺的门前就聚集了许多人，人们不明白，好端端的董掌柜为什么要抓。

  县衙对董掌柜来说已不陌生。帮助汤秀才打官司，他数次去过县衙，但真正在县衙里过大堂，而且是过自己的大堂却是第一次。董掌柜由黑大汉背着进了县衙的大堂，??堂很空阔，很阴冷，很威严，一面大鼓在堂前放着，一群衙役分列两旁，各种刑具摆在一边，知县大人高高坐在大堂之上，知县头上是四个大字“明镜高悬”。

  知县大人就习惯地把惊堂木一拍，威严地喊道，大胆包子铺董掌柜，见了本县为何不跪下？

  黑大汉就大着胆子说，俺掌柜腿有毛病，没法跪。

  知县又拍了一下惊堂木，说，大胆刁民，你是他什么人？

  黑大汉说，俺不是刁民，俺是董掌柜的伙计，俺掌柜常年都靠俺背着，俺是他的两条腿！

  周围的差役就感到今天大老爷审问的人很有意思，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放松。

  知县的表情却不放松，知县要的是他大老爷的威严。知县说，不能跪就坐在那里，总是不能在大堂上背着。

  黑大汉就将董掌柜放在地上，董掌柜就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知县又是惊堂木一拍，大胆包子铺董掌柜，你可知罪吗？

  董掌柜尽管是第一次过大堂，但董掌柜却并不害怕，因为他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没有什么可怕的。董掌柜就说，县大老爷，小人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

  知县将惊堂木机械地拍了一下之后，就数落开了。知县说，巡抚大人到本县巡察，这是本县民众的福份与荣耀。本官闻知你的包子质量好，名声大，就向巡抚大人推荐了你的包子，让巡抚大人和知府大人尝一尝，这是本官对你的抬举与奖赏。谁知你欺官罔上，竟然在包子里包上了馊了的馅，弄得本官在巡抚和知府大人面前无地自容。巡抚大人是朝廷命官，手握尚方宝剑，你这样做是欺诈本官，藐视朝廷，还说不知犯的是什么罪，来人呐，给我打。

  差役们正要打，黑大汉忽然大喊冤枉。黑大汉说，自从接到书办的指令，我们掌柜亲自到灶间选料，调馅，包包子，半点没敢马虎，包的是最好的包子，怎么能出来馊馅呐，你们这是冤枉我们的掌柜啊。黑大汉说完，便不停地磕头。

  董掌柜听了知县的话，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是遭了恶人的算计，心里倒坦然起来。他制止了黑大汉的辩解。

  知县并不理睬黑大汉的辩解，只是问董掌柜招是不招？

  董掌柜说，我绝对没做出对不起县大老爷的事，让我招什么？县大老爷爱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吧。

  知县反复问招还是不招，董掌柜也都是这么一句话。

  知县大概觉得对这样一个瘫痪之人用刑也有些残忍，便吩咐差役把董掌柜关进大牢。

  黑大汉一听要把董掌柜关进大牢，忙说，俺也进去。知县问，你进去干什么，黑大汉说，俺和掌柜早已经是一个人啦。在大牢里俺好背着他拉尿啊！知县就命人将黑大汉也锁进大牢。

  24

  董掌柜关进了大牢，恒聚包子铺并没有倒闭，董掌柜的小儿子在苦苦地支撑着，董掌柜的小儿子仿佛是在一夜之间找到了自己当家的感觉。前些日子，他和卖包子的小露谈情说爱，疏忽了对包子铺的管理，出现了不少的纰漏，给包子铺造成了一定的影响。父亲批评了自己，自己心里还有些不太服气。现在好了，父亲蹲大牢了，顶梁柱没有了，哥又因为不争气被爹逐出了家门，毫无疑问包子铺得靠自己撑着了。于是，董掌柜的小儿子一方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仔细地管理着包子铺，一方面找关系托门子搭救父亲。小露也哭得泪人似地找到董掌柜的小儿子承认自己的不是。董掌柜的小儿子就对小露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也不是承认错儿的时候，你现在要紧的是好好卖你的包子，并在外面打探一下消息，要好好地帮助我，小露便擦干了泪水，点点头。

  当董掌柜的小儿子在感到自己支撑着这个包子铺有些吃力的时候，满桌儿就来到了包子铺。她来安慰董掌柜的小儿子，也帮助包子铺干点活，董掌柜的小儿子就很感激。董掌柜的小儿子对满桌儿有一个逐渐认识和了解的过程。当鲁荡先生死后父亲把满桌儿留下时，董掌柜的小儿子没有自己的考虑和想法，他感到那是父亲对满桌儿的同情和怜悯，而人都是需要有同情怜悯之心的，何况满桌儿又那么可怜。后来，母亲流露出让满桌儿给他当媳妇，董掌柜的小儿子就有些想法了。他看到满桌儿漂亮，也承认满桌儿漂亮，但他总感到满桌儿是个野性太大的女人，况且还会轻功。董掌柜的小儿子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没有多大能耐和本事的人，他羡慕父亲，崇拜父亲，他认为父亲是个英雄，是个奇人，而自己比父亲总是差着十万八千里，自己永远也赶不上父亲的。像满桌儿这样的女人，他是无法与其匹对，也是驾驭不了她的，他应该找一个与自己能力差不多，甚至比自己能力低下的人，所以他果断地回绝了母亲的提议，并最终同小露建立了关系。后来，他发现对满桌儿的看法是有偏见的。满桌儿尽管走过江湖，但满桌儿的内秀大于她的野性。她精明，强干，善良，有主见。她开药铺，开花烟馆，照顾父亲，照顾母亲，帮助经营包子铺。特别令他敬佩的是，她不畏权势，不攀富贵，耿会长多次表示要纳她为妾，她断然拒绝。她尽管开着药铺和花烟馆，但在包子铺的经营上她是做出了大贡献的。特别在与恒源包子铺徐掌柜的竞争中也立了奇功，她利用只身去昆嵛山柞木沟采集的银针香菇包包子，使得包子铺在与徐掌柜的竞争中又一次出奇制胜。于是，她对满桌儿就充满了敬意。满桌儿告诉他要挺住。满桌儿还说，董掌柜出事肯定是被人算计，等事实澄清后，董掌柜会回来的。董掌柜的小儿子听了满桌儿的话，心里就坚实了许多。

  然而就在这时，董掌柜的大儿子找上门来了。去年冬天，董掌柜的大儿子被董掌柜逐出了家门，但董掌柜的大儿子并没有离开县城，他也不可能离开县城，离开县城，他的生计就更没有着落了，他就在县城里混着，但他不敢到包子铺来，怕见到爹那双鹰一样的眼睛。这次听说爹进了大牢，他认定爹必死无疑。那样一个瘫痪的身子，怎能经得起牢狱之灾。而爹死后，那包子铺不就全部归了弟弟了吗？董掌柜的大儿子觉得不应该也不能让弟弟独吞了这份财产。于是，在那天晚上，董掌柜的大儿子就幽灵一样地飘到了包子铺。兄弟俩就在包子铺里见了面。提起爹，小儿子眼泪涟涟，而大儿子却幸灾乐祸。小儿子说，你这阵子混得不错吧？大儿子说，我都快饿死了。小儿子说，那是好吃懒做的下场。大儿子说，爹死了，这包子铺应该分一半给我。小儿子说，爹还没死呐。大儿子说，过不了几天，爹就会死在大牢里。小儿子说，即便爹死了，包子铺也没有你的份儿，爹已经给了你十亩地，让你经管，而你并没有经营好，包子铺从来就没让你沾边。大儿子说，我不管，反正包子铺我要分一半。小儿子说，那是不可能的。大儿子说我非得分一半不可。小儿子说，我一分也不分给你。

  正在二人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被小露听见了，小露就过来帮助小儿子说话，并指责大儿子。大儿子就火了，对小露大声骂道，你这个小妖精，你出上你那你小骚×，变着法儿魅俺的弟弟，你的目的就是来分俺包子铺的财产呀，你这个小娼妇！小露就骂大儿子是个二百五，是个赌徒，是个无癞！大儿子举手要打小露。这时，值夜的伙计周小子闻声赶来了，三个人一起赶跑了大儿子。大儿子临走时说，走着瞧。

  董掌柜的小儿子就把包子铺看管得更紧了，生怕出了什么事儿。第二天，汤秀才从牟平县那边赶来。董掌柜的小儿子见了汤秀才就哭，小儿子刚要向汤秀才说爹的事儿，汤秀才就制止了。汤秀才说，包子铺里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就是为这事来，我要在你这里住几天，帮你照看一下。董掌柜的小儿子就忽然觉得有了主心骨儿。要安排汤秀才到柜台上去坐，汤秀才说，我仍旧住在我原来住的那间房子里，有什么事就到房间里去找我。汤秀才又问托过什么人没有，董掌柜的小儿子就说，托过不少人。汤秀才又问，托过耿会长没有，董掌柜的小儿子说，耿会长去了即墨，看望他的亲戚去了。汤秀才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耿会长走得真不是时候，看来这事要费一番周折的。

  第三天，包子铺来了一个神秘的人，一身福相的人。虽然穿着朴素，但朴素的着装却掩饰不住其高贵的气质。来人并不急于买包子，而是在包子铺里外转了转，十分留心地巡视着。董掌柜的小儿子觉得来人不一般，就到客房里把汤秀才叫了出来，汤秀才也觉得来人衣着、气质、行为都不一般，就示意董掌柜的小儿子递一杯茶水上去，来人却不接茶水，说要买一盘包子。董掌柜的小儿子就着人端了一盘包子过去。来人接过包子，坐下来吃。董掌柜的小儿子和汤秀才就在一边悄悄观察，来人吃包子并不像有些客人一样，像是十分饥饿的样子，拿起来就吃，吃得狼吞虎咽，而是先将包子一个个地端详一番，像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样仔细认真地玩味着，当感觉到玩味得差不多了，这才搛起一个，轻轻地咬了一口，于是那股包子的汁汤就准确无误地喷溅到他的喉头上，来人幸福地哦了一声，便开始了轻轻地咀嚼，当把第一个包子的皮和馅咀嚼得足够细之后，才慢慢地吞咽下去。能感觉到，当来人把包子吞下肚里之后，脸上是一种很好的表情，然后，开始咬第二口。咬过几口之后。来人还会认真地看一下包子里的馅，像是在探究什么奥妙，看过之后，仍旧放在嘴里咬着。来人吃过这盘包子，用了整整一个时辰。他知道董掌柜的小儿子和汤秀才在一旁悄悄地观察着自己，他却不计较，始终是慢吞吞地吃着。吃完后，自言自语地感叹道，好包子呀，名不虚传的好包子哟。来人吃过包子后付了钱，仍旧不走，竟到柜台上与董掌柜的小儿子和汤秀才攀谈起来。来人问，听说你们包子铺的董掌柜进了大牢。董掌柜的小儿子就细说了分晓，并一再说自己的爹冤枉，本来是包了很好的包子，怎么就会出现馊了的馅呢。来人问，你们的包子除了包子口味很独特之外，再有没有其它与众不同的地方。董掌柜的小儿子想了半天想不起来。汤秀才说，有的，有的，县城里别的包子铺的包子都是右褶，唯有我们的恒聚包子铺的包子是左褶，褶是自右向左捏的。来人眼睛一亮，说，能再拿两个包子给我吗。董掌柜的小儿子说，能，便去亲自拿了两个包子来。来人接过包子，用布包好揣在怀里，说了声谢谢，然后走了。

  五天以后，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又出现在县城的街头上。董掌柜被释放了。与董掌柜一起释放的还有黑大汉。董掌柜的释放，多亏了巡抚大人。那天中午巡抚大人吃到了包有馊了馅的包子，巡抚大人并没有发作。倒是知府大人和知县大人吃不住劲了，他们怕此事影响了自己的仕途，于是知县就把董掌柜捉进了大牢。巡抚大人是偶尔听说知县办了恒聚包子铺董掌柜案的。巡抚大人就微服私访了恒聚包子铺，并亲口尝了恒聚的包子，与那天中午吃到的包子绝不是一个口味。而且还掌握了恒聚包子的独特标记——左褶。巡抚大人回去后，用恒聚包子与那天中午吃的包子相对照，果然不一样，恒聚的包子是左褶，而那天中午的包子是右褶。巡抚大人顺藤摸瓜，严厉追查那天中午包子的来历，结果查到了恒源包子铺徐掌柜的头上。那天的包子是恒源的包子，恒聚的包子被恒源掉了包，并包上了馊了的馅。结果，书办和徐掌柜一起抓进了大牢，而董掌柜和黑大汉则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巡抚大人还在县里亲自审了不少案件，也平反了不少冤假错案，为民做了主，为百姓申了冤，巡抚大人还亲自赶到恒聚包子铺，为恒聚包子铺题写了“山东第一包子”的匾额。于是巡抚大人就在县城里留下了很好的口碑。在巡抚大人离开县城那天，县城人都打起了万民伞，为巡抚大人送行。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由黑大汉背着，走在了人群的最前头。

  25

  董掌柜开始并不知道自己出了大牢的同时，徐掌柜又进了大牢，是后来小儿子跟他说的。小儿子在说这件事的时候，牙根儿恨得嘎嘎响，他想爹听了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时一定会欣喜若狂的。那知道董掌柜不但不高兴。反而把脸阴沉下来。董掌柜想了许多。关于巡抚大人品尝包子这件事，董掌柜提前已有些预感。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他和徐掌柜会有些事事非非的。因此，也有了一些提防。包子蒸好后，他亲自交给了县衙的书办，并向书办做了认真的交待。他看到书办是一副满意的神色，也看出书办是一个很正派很善良的人。作为他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没想到还是出了事，出了大事，出了引发牢狱之灾的大事。他对徐掌柜也估计不足，他原来以为，为了竞争，徐掌柜会在自己的包子上下功夫出奇招的，糟蹋别人，最多说点坏话而已。没想到，徐掌柜把功夫完全下在算计别人上，而且买通了县衙的书办，搞了调包计。可见徐掌柜为人是何等阴险狠毒，同时又是何等的神通广大。自己就没有想到书办这个环节，就没做好这步工作，结果就出了事。好在巡抚大人是个好人，是个青天大老爷，否则，自己还真被徐掌柜算计死了。董掌柜转而又想，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徐掌柜干出这样又黑又毒的事，说明徐掌在包子铺的经营上已经走投无路了，已经黔驴技穷了，他已疯狂到了极点，他已经没有招数了，他的包子铺的气数已经尽了，他已经不堪一击了。在这个时候，我要拿我的高招来，显示出我的肚量来，在危难之际拉他一把，救他一次，如果他肯于回头，走正路，我就帮他一把，促他一下，如果他再来斜的，跟我玩，跟我斗，那我就跟他玩，跟他斗，他玩得是斜的，我玩的是正的，他斗的是阴谋，我斗的是智慧。他已经没有招数了，而我还有好几手呐。满桌儿会给我想出新的招数来的，汤秀才会给我想出新的招数来的。我董某人是个奇人，满桌儿是个奇人，汤秀才是个奇人，黑大汉是个奇人，有这么一帮子奇人经营着包子铺，还怕你一个恒源包子铺吗，还怕你一个徐掌柜吗？他离开小儿子，悄悄地走进了汤秀才的房间。汤秀才回来他是知道的，他知道汤秀才是会回来的，而且知道会在他危难之际回来的。他如果看不到汤秀才这一点，就不会与他有如此深的交情的。董掌柜对汤秀才说，对徐掌柜，我们不能落井下石，应该去搭救他。汤秀才抬头望着董掌柜。董掌柜继续说，徐掌柜尽管多年来与我是竞争对手，但并没有深仇大恨，再说同行竞争也是正常的，同行是冤家嘛。这次的事情，他的手段是忒毒了些，但毕竟没有干杀人放火的事。无非是让我和黑大汉蹲了几天大牢，让我们尝了尝牢狱的滋味，其实县衙见我是个瘫子，也没有怎么整治我。我们应该托托关系把他保出来。汤秀才听后将巴掌一拍，猛地站起来说，董掌柜真是高人、奇人，看事做事与众不同。恒聚和恒源，你和徐掌柜，多年来恩怨不断，但说到底不过是由同行业的商场竞争引起的，算不得什么世代冤仇。就是世代冤仇也是能够解决的，也不应当怨怨相报，循环不止。你能够这样宽宏大度，不记冤仇，以恩报怨，以德报仇，有你董掌柜人格上的伟大，你在品德上就高人一筹，你就赢得了人心，你就占了人气之先，你包子铺的经营就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经历过此次磨难，我上次跟你说过的担忧就不存在了。现在县城里谁也不好跟你叫板了，谁在胸怀上也达不到你这样的境界。董掌柜说，我只是这么点想法，你就给我戴了这么多的高帽，有点过分。汤秀才说，你准备托谁，董掌柜说，除了耿会长，再能托谁。听说他前几天刚从即墨回来了，汤秀才高兴地说，好，还在三合馆设宴，把县城的饮食界名流都请来，大家共同请耿会长出面保人。

  第二天晚上，县城的三合馆里高朋满座，笑语欢声。春风得意的耿会长端坐在首席，大家频频向他举杯敬酒，耿会长喝得满脸红晕，酒光荡漾。董掌柜提前已串联好了其他人，酒过半酣的时候，董掌柜就代表大家说出了意图。董掌柜说，这几年，在耿会长的整治下，县城的饮食业一派繁荣发展的景象，如今，县城的饮食业已形成了一个整体，互相促进，密切关联，缺一不可。现在恒源包子铺徐掌柜出了事，包子铺就有可能倒闭，如果恒源包子铺倒闭了，那就是我们县城饮食界的一个损失。我们不能看着不管。耿会长德高望重，背景深厚，我们请耿会长出面把徐掌柜保出来。酒席上的人也都一齐站起来，请求耿会长出面保人。耿会长颇有些为难地说，徐掌柜这次犯的是欺官之罪，而且是巡抚大人一手经办的案件，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董掌柜说，正是因为难，才请耿会长费费心。董掌柜向大家使了一下眼色，大家都把酒杯凑了过来。耿会长受了感动，说，让我试试吧，遂将一杯酒倒进肚里。

  第二天，董掌柜由黑大汉背着，来到了县城后寺的大牢。徐掌柜就关在那里，而且与上次关董掌柜是同一间牢房。见了董掌柜的到来，徐掌柜是一脸的漠然，他以为董掌柜是来羞辱他了。徐掌柜说，董掌柜，你不必得理不让人，我承认我败了还不行吗，问题是遇到了一个认真的巡抚大人，不然的话，不会是这个样子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是砍是刮，我都挨着，你用不着这样幸灾乐祸，假惺惺地来看我。董掌柜却不声不响地在牢房里坐下，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把请耿会长的事也说了，说得徐掌柜半信半疑，目瞪口呆。临走时，董掌柜说，我来看你并不是假慈悲，更不是来羞辱你，我是怕你想不开，做了傻事。你要相信，他耿会长是有这个本事的，你出来后，要在你的包子铺经营上多下功夫，不要再去做算计别人的事啦。要知道损人害己，邪不压正啊！

  董掌柜说完这些就出了牢门。徐掌柜问，耿会长会救我吗？董掌柜说你在这好好等着吧。

  耿会长果然神通广大，徐掌柜仅关了半个月就被保了出来。耿会长依然动用了京城里的关系。徐掌柜出狱那天，董掌柜亲自在自己的包子铺为他接风。徐掌柜感激得扑通一声跪下，大泪滂沱地说，董掌柜，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啊！

  董掌柜说，你不必说得那么过份，你要是真的感激我，真得以后好好做事，就得吃我一样东西。董掌柜说完就不停地抽烟，一直抽了三袋烟之后，才把滚烫的烟袋锅送向徐掌柜，让徐掌柜把手伸过来，烟锅烙向徐掌柜的手，徐掌柜的手掌上很快就冒出了淡淡的轻烟。但徐掌柜没有喊痛，也没有缩回他的手，而是咬着牙坚持着。

  董掌柜的小儿子、满桌儿、小露，还有汤秀才都在场，他们脸上都是一副复杂的表情。

  26

  春天皇帝没有到这儿来，但春天的时光依然朝前走，一直走到了夏天。

  这年夏天的雨水特别多，好像几年夏天的雨水都集中在这个夏天里。夏日里的暴雨一场接着一场，县城里的积水已经排不出去了。拐子街由于地处低洼，积水就显得格外深。雨水在街上积多了就往包子铺里漫，堵也堵不住。董掌柜的小儿子就组织人抢面，把一袋袋的面粉往架子上搬，那洪水就凶狠地朝屋里涌去。屋子正中有三口大缸，缸里盛满了花生油。正在紧急时候，黑大汉背着董掌柜来了。董掌柜进了包子铺，一看阵势，便叱责道，不要搬面。董掌柜说，面是不怕湿的，面最多湿一个铜钱厚，而且湿了后还可以用。而油是怕水的，油轻水重，水一旦进了油缸，油就随水漂走了。董掌柜便指挥伙计们用面袋子垛在门口，垛成了一条长长的面堤，把洪水死死地挡在外面，又顺着弯弯曲曲的拐子街流走了，包子铺的油缸安然无恙。

  这时，抱龙河就传来了轰轰隆隆的响声，这是抱龙河发洪水的响声。这响声吸引了董掌柜，董掌柜就想看这县城是怎样落雨的，这县城里的抱龙河是怎样发洪水的。于是董掌柜就让黑大汉背着离开了包子铺，在路过恒源包子铺的时候，徐掌柜就笑咪咪地出来与董掌柜打招呼，并送给了董掌柜一把雨伞，让董掌柜别淋着，董掌柜就很感激地道了谢。黑大汉背着董掌柜离开了拐子街，登上了城西门的城门楼，董掌柜要在这里看雨景。董掌柜有个习惯，每到冬天下大雪的时候和夏天下大雨的时候，他都要登上城门楼看雪景和雨景。董掌柜不是个文人，也不是个闲人，却喜欢拿出专门的时间去看这样的景象。连董掌柜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因为董掌柜太热爱这座县城，而雪中的县城和雨中的县城更别有一番情趣的。

  董掌柜登上了城门楼，顿时感到眼界开阔起来。整个县城尽收眼底，那一大片灰蒙蒙的房屋和一条条狭窄弯曲的街道被一道高大的城墙紧紧地围住，像一个无盖的乌缸，盛在里面的是一些冻僵了的臭鳖虫和懒得动弹的蚯蚓。一条抱龙河却生机勃勃地自东而来，大胆地穿过县城，向西流去，整个县城像个冰糖葫芦，而抱龙河就是穿过冰糖葫芦的那根草棍了。

  雨正下着，好大的雨，好暴的雨，这正是下雨的天。天上没有常见的一大片一大片的乌云，没有的。也没有电闪，更没有雷鸣，而夏天下雨是应该有这些东西的，整个天上是被 一大块乌云布满了，而乌云又很淡，淡得像是没有云的样子，青青的，白白的。更没有风，一切都显得很平静，而就是这样的天气，才下起如此暴烈的雨水来。雨柱是粗壮的，直线型的，直直地向下落着，雨柱之间是挨挤着的，显得很密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雨阵，有点可怕，整个县城就笼罩在这一片白色的雨幕当中，整个县城也都沉浸在这哗哗的落雨声中。站在城门楼上的董掌柜，看着这雨中的县城，心里就生出了许多感慨。

  雨小些了，而抱龙河的水声却比先前大了，轰轰隆隆的响声震撼全城，那是山洪下来了，引起了抱龙河水的暴怒，董掌柜就命黑大汉走下城门楼，向抱龙河边走去。这时董掌柜就看到了一幅很震撼人心的景象。抱龙河在平日里是一条很柔和很平静的河流，它只有半河床水，水声也不大，好像生怕惊扰了县城人的生活。而现在却变了，河水涨满了河床，浑浑噩噩，滚滚荡荡，而且伴随着一种声音，一种轰轰隆隆的声音，这种声音是一种内涵力很强的声音，惊天动地，震人心魄。它像从久远的历史中走来，又向未来的岁月中走去，它更像一个发怒的执法者，带着无比的威严，去惩治罪恶。而正在这时，天已到中午，县城东城门楼的铜种又敲响了，那钟声飘过来之后，很快就与这边的水声融合到一起，形成了一种古老，深沉，雄壮的合奏。这种声音是磅礴的奔放的极具震撼力的。在这样的声音面前，人的声音就显得小了，一切别的声音都显得小了，一切都淹 没在这水声和钟声的轰鸣声中了。在河边的董掌柜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就感到那瘫了双腿已经直起来了，浑身已有了冲天的力气，脑子也格外的清醒，就像刚刚抽过了那“耙头园”的烟，恶和尚在暗暗地使着劲儿。

  董掌柜不仅双耳听着洪水的声音，双目也紧紧盯着那浩浩荡荡的河面。浑黄的河面上已经有着许许多多的漂浮物，有蔬菜、瓜果，有草棵，有树枝，有猪狗，还有一些筐子篓子等等生活用具，显然是上游发了大水，这些物什来不及躲避，就被洪水冲了下来。董掌柜就那样静静地望着河水，在他的眼里，河水变得越来越浑了，越来越黄了。看得董掌柜视线有些模糊，有些迷离。奇怪是的河水慢慢地变成了煌煌的一片，不久，一只麒麟从水面上浮出，董掌柜眼睛一亮，又是那只金黄色的麒麟。董掌柜想，前几天刚看见过它，它又来要自己的腿么。董掌柜就想去追那麒麟，去赶那麒麟，然而，一瞬间，麒麟又不见了，河面上仍旧是一片混混的河水。

  就在董掌柜怔怔地望着抱龙河滚荡的河水时，从县城拐子街那边跑过来一个男人。男人边跑边喊，我不活——-我不活了——-后面还追来一些人观看。男人以很快的速度跑到抱龙河边，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抱龙河。董掌柜一惊，忙问黑大汉怎么回事？黑大汉说，肯定是轻生跳水。董掌柜说，马上去救。黑大汉得令，纵身一跳跳进河里，于是抱龙河浑黄的河面上就有两个人在挣扎。

  27

  董掌柜做梦也没想到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那天他在抱龙河边看大水，一个男人投河自尽，他命黑大汉下河相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人救上来。董掌柜过来一看，是个很壮实的汉子。董掌柜问，如此壮实的一个汉子为什么要投河，汉子便说出了原因。他是城南豹山怀前小嵛岭村人，在村里卖猪头肉为生计。昨天烀了一锅猪头肉，挑到县城卖了，听说拐子街好玩，就到拐子街逛窑子，谁知道卖猪头肉的钱全部被窑姐掏空了，觉得无脸回家见老婆孩子，就投河自杀。董掌柜想，此人与当年那个杀猪卖肉的逛拐子街后投河自尽竟是一模一样，这条害人的拐子街。董掌柜说，你一个村夫，逛花柳巷本来就不对，你再投河自尽就更不对了。董掌柜忽然对小嵛岭这个村名感了兴趣。因为当年董常氏原来要嫁的那个村庄正是小嵛岭。那个男人叫于得月，董掌柜就问汉子认不认识于得月，汉子说，那就是俺爹。董掌柜眼前一阵眩晕，差一点倒地。心想，竟有这等的巧事。当年他把董常氏抢回包子铺，于得月曾带着一伙子人来县城闹过，但一看董掌柜一伙也不是省油的灯，就接过二百两银子回去了。临走时，董掌柜要求于得月别去五里头欺负种葱户老常，于得月也真没有去难为他，董掌柜当时还说以后当亲戚走，但于得月再也没有来找过他，当然董掌柜也没有再到小嵛岭找于得月。但随着岁月的流失，董掌柜却始终有一种愧疚的心理，他总觉得这件事做得有点过分，有点对不起于家的人。这次可好，遇到于得月的儿子落难。董掌柜就问汉子叫什么名字？汉子说，叫于二晌。董掌柜说，二晌，你不用发愁，你逛窑子的钱我给你垫上，你今天领着我回家看看你爹，我就是当年那个抢了你爹媳妇的包子铺的董掌柜。于二晌一听此话，眼睛瞪得老大，惊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瘫子掌柜。关于当年县城包子铺的掌柜抢他爹媳妇的事，他是听他爹说过的。没想几十年后在抱龙河边上这个包子铺的掌柜又从河中抢回了他的命。看来董掌柜是个善于抢的人。

  中午，董掌柜领着于二晌在包子铺美美地吃了顿包子，董掌柜又让于二晌喝了酒，还给了于二晌那担猪头肉的全部银两。吃过中午饭就向城外走。于二晌在前面领路，黑大汉背着董掌柜在后头走。雨已经停了，雨后的太阳很热。于二晌走热了，就脱掉褂子，露出一个结实的身板。董掌柜就想，怪不得于二晌要逛拐子街花柳巷了，原来他身体壮着呐。但拐子街的花柳巷是一个乡下人逛的吗？是仅有一副壮实的身体就行的吗？三十多年前，自己热血豪气，一辆马车将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抢进了县城，自己只知自己的痛快，却不知这样一来改变了另一个人的命运。后来，这个叫于得月的男人又找了一个什么样的老婆？过得又是什么样的日子，他都不得而知，他当时只想二百两银子便两清了，但实际上却是两清不了，几十年后他们又发生着命运的纠纠葛葛。有道是世事无常，看来真是如此。

  已经远远地看到豹山了，那是县城南面一道很绵长的山脉，山虽不高，却很有气势。因山的形状酷似奔跑的猎豹，故名豹山。豹山的山色很有些特别，山的下部是茂密的树林，葱郁葳蕤，而山的上部却是裸露的岩石，坚硬冷峻。豹山前面是一块盆地，倚山临水，气度不凡，人们把这一片地方称为豹山怀，并认为是一块风水宝地，好多人都选择这里做墓地。董掌柜还记得关于豹山怀的一段传说故事。说是县城东关村在城东有一块茔地，风水也不错，出了不大几个做官的。有一年，村里一家搬坟，发现坟里的棺材上缠了三道芦子(芦苇根)，而第三道差一点儿就接到一块了。这时，从墓坑里飞出一只金鸽子，飞到豹山怀。有一位风水先生说，豹山怀地气好，就选择在那里做墓地，但什么时候下葬，要有三个条件，一是扁担开花，二是头戴铁帽，三是鱼在鼓上跳。果然有这么一天，天上下雷雨，有人把买得一口铁锅扣在头上，有人采了一枝野花插在扁担上，有两人抬了一面大鼓，可巧天下“掉龙”(一种奇特的自然现象)，随雨下来一条鱼，落在鼓上。这一家看按风水先生说的三个条件都具备了，便在豹山怀的墓地里下葬了。后来这一家果然出了一个大官。董掌柜还听说，耿会长从京城回来后，也在豹山怀买了一片山峦。

  董掌柜发现于二晌是个很快活的人，他早已忘记了夜宿花柳巷丢钱的事，更忘记了投河自尽时那悲凄黑暗的一幕，董掌柜帮他垫上了银子，他回家好交差了，他就迅速忘掉了一切。同时，他也感到董掌柜当年抢了他爹的媳妇，现在帮他垫点钱还不应该吗？他走在前边就不停地说话，不停地介绍村里的情况，说村里的一些趣闻轶事。于二晌要求董掌柜别将他宿花柳巷丢钱和投河自尽的事告诉他爹，只说他的钱被蟊贼偷去了。董掌柜答应了。于二晌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坚决要求替黑大汉背董掌柜一程。董掌柜就爬上了于二晌的背上，于二晌看到了董掌柜长长的黄蒿烟袋杆和瓦亮的铜烟袋锅。于二晌说，你这烟袋不一般，董掌柜说，这烟袋是专门用来调治人的，你将来如果再逛拐子街的花柳巷，我就用这烟袋锅烙你。于二晌一听，吓得背着董掌柜快步如飞地向村里走去。

  当董掌柜由于二晌背着走进小嵛岭村于得月家那低矮的茅草房时，他看到了当年那个带着一伙人去讨说法的那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如此衰老枯萎的一个人。于得月辨别出进来的是当年抢了他的媳妇的县城包子铺的董掌柜，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当他得知董掌柜帮了他的儿子，又感激得涕流满面。他告诉董掌柜，他的老婆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的儿女都分出去过了。他本来身体还行，可是前年被县城饮食行会耿会长手下的人打了之后，身体就差得很多了。董掌柜问，耿会长的人为什么打你。于得月说，耿会长在我们村买了一片山峦，与我们家的山峦紧贴着，前年秋天耿会长手下的人硬说我偷砍了他们家的孛罗(一种灌木)，就打了我。董掌柜听了以后，心里就有了许多思考。董掌柜从钱褡子里掏出三十两银子给了于得月，董掌柜说，你现在生活困难，先给你些银子解解急，以后我还会帮助你的。于得月接过银子，高兴得直磕头。董掌柜又说，你儿子二晌长年烀猪头肉，火候肯定掌握得好，如果愿意，到我包子铺里烧火，我会给高工码的。于得月和于二晌都说愿意。于得月说，二晌啊，到了包子铺要真心实意地报答董掌柜啊！

  28

  夏天的洪水总算过去了。然而董掌柜的老婆董常氏却随着洪水走了。董常氏患的是痨病，这是满桌儿早就诊断出来的。为了治董常氏的病，满桌儿是尽了全心了的，包括到昆嵛山采药。怎奈病入膏肓，沉疴难医，董常氏的病还是一天天重起来，董掌柜被抓进大牢，董常氏受了惊吓更加重了病情。董掌柜就让满桌儿来到家里，给董常氏治病，满桌儿就把药铺和花烟馆暂时关了门，吃住在董掌柜家，既为董常氏治病，又料理董常氏的日常生活，尽管如此，董常氏还是走了。在抱龙河的洪水退去的那天晚上，董常氏也退去了，退到了她人生的起点。

  董常氏走了，董掌柜就十分地悲伤。董掌柜平常是个不哭的人，包括蹲大牢的几天里，他都不哭，董掌柜是个坚强的人。而董常氏死了，他却哭了，他抱着董常氏的尸体哭了。董掌柜不但抱着董常氏的尸体，还扒开了董常氏的右手，在右手的手掌上有一个清晰的烙印，那是董掌柜烙的，那是在大儿子被他赶走之后他烙的，他的理由是“儿不教，母之过”。他认为大儿子的不争气，董常氏是有责任的，他就烙了董常氏，而董常氏却半点没有喊叫，任凭他烙。现在看着这清晰的烙印，董掌柜后悔了。“子不教，父之过”。自己才有责任呐。于是，董掌柜哭得更加真切。在哭声中，董掌柜便记起董常氏的许多事情。尤其是结婚前后的许多事情。当于得月领着小嵛岭村那一伙子人在包子铺门口闹的时候，董常氏就在里屋，外面发生的事，她听得清清楚楚。董掌柜也清楚，屋里的董常氏把一切都维系在自己身上了，他担着大责任呐，如果董常氏再被于得月他们抢走，那董常氏就不知是死是活了，于是董掌柜就拼上了一切，要保护好这个种葱户老常的二女儿，这个抢来的媳妇。当于得月拿着二百两银子走了之后，董掌柜回到屋里问董常氏，怕吗？董常氏说不怕，如果我被于得月抢回去，我就一根绳挂到梁上吊死，我这一辈子，生是你董掌柜的人，死是你董掌柜的鬼，只要我活一口气，我是不会嫁给别人的。董掌柜就把董常氏抱起来，在半空中转圈儿。

  董掌柜是非常感激董常氏的，董常氏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又很称职地操持了他的家务。在他的双腿奇怪地瘫了之后，董常氏并没有表现出半点的厌烦和嫌弃，而是尽心尽意无微不至地照料他的起居，使他终于没能死在炕上。关键的是，自从董常氏嫁过来之后，包子铺果真地一天一天地兴隆起来，并创下了名牌包子享誉县城，董掌柜也成了一个名噪一时的人物。董掌柜认为，这与董常氏有关，与董常氏那双好看的眼睛有关系，他当年就是看好了董常氏那双好看的眼睛的。如今董常氏走了，再没有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了，他不知道这日子还如何过得下去。

  董掌柜累了，就昏昏地睡了一觉。在睡梦中，他见到了董常氏。董掌柜说，你不是走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董常氏笑咪咪地说，我怎么能走呢，我还有心事呢，我还要把心事对你讲一讲呐。董常氏就讲起了她的心事，董常氏说，小儿子与小露的事你不要干涉，我看小露是个好闺女，你让他们成事吧。大儿子已被你赶出了家门，但那毕竟是咱们的儿子，而且他现在混得也不好，快吃不上饭了，你应该让他回来，好好教育教育他，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你老了，不能英雄一辈子，将来还是要依靠儿女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你的生活问题，我是不能照顾你了，不能给你做饭，不能陪你睡觉，更不能给你打火点烟。但我已经给你物色了一个人，她比我强，她会照顾好你的。董掌柜问，她是谁？而这时董常氏就不见了。董掌柜再问一句，她是谁，仍不见董常氏，董掌柜大叫一声，醒了，原来是个梦。董掌柜心里就忧忧的，闷闷的，再也睡不着觉了。天亮的时候，董掌柜坐起来，拿出烟袋，装上烟，把烟袋习惯地伸向炕前等着点火，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点火。董掌柜就将烟袋锅砸得炕帮子嘣嘣响。这时惊鸿一现，闪进来满桌儿。董掌柜大吃一惊，怎么是你，你没有回药铺？满桌儿亦不答话，拿过烟袋重新装上了一袋烟，又拿起火筒，把火灰摁在烟袋锅上，然后又拿起火石和火镰，熟练地打起火来，噌噌几下就打着了，董掌柜幸福地抽着烟，满桌儿又闪身走了。

  抽着烟的董掌柜神志又进入了一种迷离状态，他回想起昨天的梦境，董常氏说的为他物色了一个人，难道是她？是鲁荡先生的女儿？满桌儿？董掌柜不敢想下去了。他感到可怕，而这时，满桌儿就利落地端着洗脸水过来了，让董掌柜洗 脸洗手，然后又端走了。再过一会儿，一顿丰盛的早餐就端上来了，满桌儿让黑大汉陪着董掌柜吃，黑大汉就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而董掌柜却吃得十分没有滋味。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好几天，董掌柜再没有让满桌儿回药铺，满桌儿也没回药铺，满桌儿就像一个家庭主妇一样，大胆地料理起家务来了。董掌柜心里却是一种难以说出来的滋味。终于有一天晚上，董掌柜在外面喝了点酒，头有些晕，就早早地回家躺下了。过了一会儿，他的房门被打开了，随之飘过来一阵香风，是满桌儿。满桌儿迅速地脱掉了衣服，钻进了董掌柜的被窝。董掌柜说，满桌儿，你这是干什么。满桌儿说，老掌柜，俺已经考虑好了，俺不回药铺了，俺要伺侯你一辈子。董掌柜说，满桌儿，不能呀，我和你爹是朋友，我不能做这样的事呀。满桌儿说，老掌柜，俺的命是你给的，俺今后只有报答你了。俺在梦中问俺爹了，俺爹同意，难道你还嫌弃俺这个女儿身吗，难道你还等着让耿会长那些人天天想俺的好事吗？你如果不同意，俺只有死，俺死好了。

  董掌柜真的没有招数了。他想迎接这个女人，他于心不忍，他觉得那不是他做的事，他想逃离这个女人，他的腿又不能动，而心里又有些恋恋不舍。他想去问一问汤秀才，而汤秀才又回牟平去了，即使不回牟平，足智多谋的汤秀才对男女之事又能为他拿什么主意呐。董掌柜真的没有招数了，他不明白，他所遇到的两个女人，怎么都是这种以不符常情的形式，像一阵暴风雨的来临，躲避都躲避不及，难道这也是冥冥之中定下来的事情。

  而这时的满桌儿就加紧了进攻。满桌儿一边失声地哭着，一边说，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俺不配你吗？俺一个从来没有叫男人碰过的女人看上你，难道还不配你吗？你开着包子铺，是城里城外响当当的掌柜，你有钱，你有名气，可俺不图你的钱，不图你的财，也不图你的名气、地位，俺是看你为人正，待人善，心地宽，处事公，顶天立地，敢作敢为，是条汉子，是个人物。俺尽管没有大的本事，没有大的作为，但俺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俺也有一个人人见了人人爱的女人身，俺也是个有头有脑有胳膊有腿不哑不聋不呆不傻不歪不斜不阴不毒能持家能过日子能伺侯男人能处理事端的女人。再说，俺已经进了你的被窝，成了和你睡在一起的人，到了明天早上，满包子铺里的人，满县城里的人，都知道俺是你的人啦，你如果再不要俺，俺明天就走，俺要离开你这破包子铺，离开你这破文登城，回到俺的黄河边，回到俺的庄子里去，吃糠咽菜，是死是活，你都不要管了，你再去讨个三妻六妾，大家闺秀，过你的锦衣玉食的日子吧，你这样做了，也就对得起俺那死去的爹了。呜呜——--

  董掌柜真的没有招数了，董掌柜死了，董掌柜变成一只狗熊了，一条睡虫了。董掌柜从来没有遇到这种局面，董掌柜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局面。董掌柜被这局面压死了。

  无奈中的董掌柜拿起了烟袋，他在抽烟，他必须抽烟，只有抽烟才能使他的心绪安定下来，才能考虑下一步的主张。满桌儿知道董掌柜要抽烟，赶紧起来，披衣为董掌柜点烟，一直伺侯董掌柜抽了三袋。她知道董掌柜的烟袋锅该热了，该烫了，该烙人啦。满桌儿也隐隐约约感觉到，董掌柜要烙自己，心想，你烙吧，你爱怎么烙就怎么烙吧，我知道你是要惩罚我的，我愿接受这样的惩罚，只要你肯娶我，烙死我也愿意。满桌儿就掀掉了披在身上的衣服，露出了雪白的身子，静静地等待着烟袋锅烙向自己。

  然而董掌柜却没有把烟袋锅烙向满桌儿，而是烙向了自己，烙在自己的胸脯上。那瘦瘦的胸脯上就冒出了青烟，并发出了滋滋的响声。董掌柜一边烙着自己，一边仰天长叹，董掌柜说，鲁荡先生，我对不起你呀，我们俩是知心的朋友，是摆过八字儿的兄弟，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女儿更不可欺啊。可是我干了些什么呢，你把女儿托付给我，可我并没有把你的女儿照顾好，并没有让她生活得幸福快乐，并没有让你满意，我已经是有愧于你了，现在又出现了这么一种情况，我逃也逃不开，跑也跑不动，请你来惩罚我吧，请来惩罚我吧。董掌柜说着说着，竟然泪流满面。

  满桌儿绝望了。满桌儿本准备挨董掌柜的烙的，他知道董掌柜一旦烙她，说明宽容了她，说明接纳了她，那样，即使烙得再痛她也乐意。然而董掌柜那滚烫的烟袋锅并没有烙向她，不但没有烙向她，反而烙向了自己的胸脯，并且说了那么多的话，那么多自遣自责的话。满桌儿感到他很绝情，她也很绝望。满桌儿就说，董大伯，你也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是看不起我，也嫌我，这样也好，我也就没有想头了，你也不要考虑我再开药铺了，也不要再考虑我开花烟馆了，你更不要考虑我过什么幸福快乐的生活，我觉得我只有嫁给你，伺侯你，和你一起经营包子铺我才会幸福，才会快乐，如今被你拒绝，我还有什么幸福快乐，我只有死路一条，我要随我爹而去，这样你就算对得起我爹了，也算对得起我了。满桌儿说着这些，眼中已没有半滴眼泪，有的只是两眼的绝望。满桌儿拿起一把剪子就要向自己的脖子刺去。董掌柜慌了，董掌柜一把夺下满桌儿手中的剪子，对满桌儿说，你先别这样，容我再想一想。董掌柜就想到了这个包子铺，想到了小儿子。他感到小儿子老实是老实，但本事不大，经营包子铺有些力不从心。而满桌儿行，满桌儿有本事，满桌儿自留下后就没少参与包子铺的经营，特别是上次，昆嵛山深山采菇回来后，正是由于她的参与，包子铺才又一次达到了神奇的地步，如果娶了满桌儿，让满桌儿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包子铺的经营上来，那么包子铺不是就如虎添翼了吗。从更长远一点考虑，将来自己老了，死了，把包子铺交给满桌儿不是更放心了吗，包子铺不是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吗。这时，董掌柜再拿眼看满桌儿的时候，满桌儿就不是鲁荡先生的女儿了，也不是药铺和花烟馆的女掌柜了，而是他的娇妻，他的心上人儿。而这时满桌儿也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她是多么可爱啊。忽然董掌柜想起一件事，他的下肢已经瘫痪了，他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知觉了，他和董常氏已经多年没有那事了。而满桌儿是个黄花闺女，血气正旺着呐，如果那样不是亏了她，贱害了她吗。想到这里，董掌柜就告诉了满桌儿，让满桌儿收回她的想法，谁知满桌儿却说，你只要娶了我，不做那事也行，再说我会慢慢想办法帮你医治的。

  董掌柜就把满桌儿拥进怀里。

  29

  黑大汉自跟了董掌柜以后，真有一种如鱼得水，如鸟归林的感觉。他感到自己这副高大的身架，这一身骡子般的力气，都是为董掌柜预备下的。甚至这奇大无比的饭量也是奔着董掌柜来的，因为董掌柜的包子铺有吃不尽的饭。更重要的是，自第一天看到董掌柜起，黑大汉就喜欢上了董掌柜，就崇拜上了董掌柜。尤其是看到董掌柜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黑大汉马上就产生了一种敬畏感和归属感。就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忽然看到老猎人那黑洞洞的枪口，毛须立即就竖起来了，筋骨立时就酥软了，它知道它被猎人降服了。黑大汉心底里就涌出这样一个念头，自己是应该为董掌柜当牛做马的，是应该为董掌柜效力的，是应该听从董掌柜呼唤的，这是天意，正好董掌柜也看好了他，看上了他那双高大的腿，那宽宽的厚厚的后背，那像两只粪叉一样的手以及双手叉在一起形成的一个圆圆的大大的“老虎座”。于是，四条腿就并做了两条腿，两个人就并做了一个人，两颗心就形成了一颗心。这是一种关于人的奇特的最优最佳的组合。于是，古老的县城里就有了一个人背着一个人和一个人被人背着奔来跑去行走自如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黑大汉虽然憨厚、朴纳，行动起来却是眼疾腿快，麻利十分。无论是风天还是雨天，无论是白日还是晚上，只要董掌柜一声呼唤，黑大汉背起董掌柜就走，不会停下，而且越走越有劲，越走越轻快。有时走了一段路之后，黑大汉会抽出一只手来，在一边自由地摆动着。伏在背上的的董掌柜被一只手托着心里就有几分害怕，便说，大汉，小心点哟。黑大汉便说，不要紧的，掌柜。黑大汉用那一只自由方便的手，或采一朵路边的野花，或摘一片树上的叶子，或摸一下迎面走来的一个孩童的头，那是黑大汉的心情愉快的一种表现。背着董掌柜的黑大汉，也会揣摸董掌柜的心情。那老掌柜脸面有点板，一言不发，黑大汉便知道董掌柜心情不好，这种情况下，黑大汉是不敢随便抽出一只手来的，只得两只手紧紧地叉在一起，好稳稳地托着董掌柜，小心翼翼地背着董掌柜往前走。那天，看到董掌柜脸上放松了，而且哼起了京戏，黑大汉便知道董掌柜心情好，那只手就敢大胆地抽出来，做着自由的摆动，或干其他一些小动作。再大胆一点，黑大汉还敢来个恶作剧呐。他会把两只手都松开，双手做着自由的摆动。但他会把腰躬得很厉害，以保证董掌柜不至于从后背上滑下来。董掌柜当然会害怕这样的场面，他就用两只手紧紧地箍往黑大汉的脖子，并对黑大汉说，大汉，你这家伙想干什么，小心我用烟袋锅烙你。黑大汉知道董掌柜心情好着是不会用烟袋锅烙自己的，不但不把双手叉向后背，反而一路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哧哧地笑。伏在背上的董掌柜，也在哧哧地笑。那时背着董掌柜的黑大汉和被黑大汉背着的董掌柜都觉得生活很有意思。更重要的是董掌柜发现，黑大汉不仅仅是憨厚，纯朴，也有活泼欢乐得像个孩子似的时候。

  董掌柜爱看戏，但以前由于腿不好，他就懒得去看戏，因为骑着毛驴总有许多的不便。自有了黑大汉以后，董掌柜就又耐不住戏瘾了，有戏就去看。黑大汉每每背着董掌柜走进剧院，把董掌柜安放在座位上坐好，自己也陪着坐在一边看。黑大汉原来是不看戏的，现在看到戏台上那些脸谱人物呜呜哇哇地唱，迎来躲去地打，也感到很有意思。董掌柜鼓掌，他也鼓掌，董掌柜用手敲打着坐椅，他也敲打着坐椅，他觉得这大概是看戏的规矩了。有时候，有野台子戏，董掌柜也想去看。黑大汉毫不犹豫，背起董掌柜就走。可是，野台子戏没有座位，人们都是站着看的。由于前面人多，伏在背上的董掌柜就看不到。大汉干脆就让董掌柜骑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样董掌柜就处在了整个台子下的观众中最高的位置。看到妙处，董掌柜便手舞足蹈，双手胡乱地拍着黑大汉的脑袋，立在下面的黑大汉，并没有看清楚舞台上的剧情发展到了怎样的妙处，也没感到董掌柜拍打脑壳痛，只觉得大约是到了应该呼应台上的时候了，就赶紧也用双手胡乱地拍打着两个膝盖。戏演完，黑大汉干脆就让董掌柜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回家，回到家里，董常氏一见，便说，我的老天爷，你把你掌柜当孩子骑在脖子上哟。仍处在亢奋中的董掌柜会把长长烟袋杆往前一指，唱道，我手持钢刀将你杀——-，董常氏就会笑嘻嘻地骂道，老没正经的东西。

  黑大汉并不是简单地背一下董掌柜就了事的，他会通过各种迹象，分析揣摸董掌柜生活中的一些规律性的东西，以便更好地照顾好董掌柜。当董掌柜稳稳地伏在后背上的时候，他知道主人这时是正常的，没什么事儿。一旦发现董掌柜在后背上左右磨蹭，黑大汉便知道，董掌柜或是要拉，或是要尿。黑大汉就马上找一阴暗处，要董掌柜方便一下。而董掌柜重新伏上后背上之后，便稳稳不动了。一次，董掌柜闹肚子，在后背上磨蹭个不停，黑大汉感觉晚了点，结果稀屎提前拉出来了，通过董掌柜的裤腿，流了黑大汉一后背。好在是夏天，黑大汉赶紧把董掌柜背到河边一片小树林里，先替董掌柜洗了身子，又洗了裤子，后将自己的身子和衣裤洗了。董掌柜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黑大汉却道起了歉，董掌柜就觉得黑大汉真是一个忠诚可靠的伙计。

  当然黑大汉也有倔犟的时候。那是秋天的一个下午，黑大汉背着董掌柜到了城南的太平观。太平观位于宝泉河的北岸，南近爬山、焦赞山，东是眠虎岭山，北近洼螺山。古人传说，这里是五龙聚汇之地。太平观是一处著名的道观，与北京的白云观，青岛的天后宫，崂山的上清宫、烟台的毓璜顶，昆嵛山的麻姑殿、烟霞洞、神清观、九龙池、显异观、东华宫、圣水宫等都有密切的往来。咸丰六年王从政道长重修太平观，他曾在北京白云观受戒，一年期满，被选为牟平县署道会司主持。皇帝赠送对联云“道惟吾友，德即我邻”。还赠两支匾，各书四个金字：“三茅第及”“九转丹成”。董掌柜与现任太平观道长过从甚密，这一次董掌就是专门来看望道长的。在董掌柜与道长在屋内叙谈之际，黑大汉就在道观外等候着。这时来了几个闲人故意挑逗黑大汉，说黑大汉有力气是假的，是吹牛。硬要黑大汉把道观前一石狮子举起来给他们看。那天黑大汉心情不太好，不但不举石狮子，反而揍了那几个闲人。回去的时候，董掌柜就指责黑大汉不该打人，黑大汉就坚持说自己没有错，董掌柜就说他有错。黑大汉一气之下，就把董掌柜放在路边，自己走了。董掌柜也不生气，就在路边静静地坐着。傍黑的时候，黑大汉回来了，背起董掌柜就走。董掌柜在背上笑着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这件事之后，黑大汉觉得对不起董掌柜，不管怎样，董掌柜是主，自己是仆，自己怎么能和董掌柜赌气呢，而且，他心里还有些担心，担心董掌柜会开了自己的帮。这件事可不是件小事情，这是自己的饭碗哟。自己尽管有一身的驴力气，但生活中却没有什么大本事，除了背董掌柜的，恐怕再不会有什么别的出息了。特别在董掌柜这里不但能填饱自己的大肚皮，而且还拿了高工码。离开了包子铺，离开了董掌柜，不但说工钱，就是吃饭，谁也管不起啊！想到这些，黑大汉有些害怕，也骂自己混，不知大小，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董掌柜并没有开除他，不但没有开除，连责怪他的话都没说一句。而且对他还格外地热情。黑大汉就觉得董掌柜真是一个宽宏大量的的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过了些日子，大水泊那边来信，说妈病了，让他回去一趟，黑大汉就向董掌柜请了几天假，回家看看妈。黑大汉回来后就一直情绪低落，闷闷不乐。他背着董掌柜行走，步伐也没有那么快了，也没有那么敏捷了。更没有抽出一只手来自由地摆动。董掌柜便知道黑大汉必是有了什么心事了。但问他也不说，董掌柜便知道了七、八分。那一天，董掌柜让黑大汉背着出城，黑大汉问董掌柜，往哪里走，董掌柜说，往东。走了一段路，黑大汉又问，再怎么走？董掌柜说，还往东走。又走了一段路，黑大汉又问再怎么走？董掌柜说，继续往东走。走，走，走，黑大汉背着董掌柜一路向东走，一直走到了大水泊，又向东走，一直走到了前土埠岭村，走到了黑大汉的家门口。董掌柜进门一看，黑大汉的母亲骨瘦如柴，气息奄奄。黑大汉的爹愁苦地坐在一边。董掌柜问，怎么不治病？黑大汉的爹说，饭都快吃不上了，哪有钱治病。董掌柜眼睛一酸，从后背上取下一个布包，扔给黑大汉的爹，这是五十两银子，先拿着花。马上请郎中，给病人治病，如果你在大水泊请不到郎中，我就在县城里请满桌儿来。说完就让黑大汉背着走。黑大汉一边背着董掌柜走，一边流着泪。

  后来，黑大汉妈的病就治好了，是董掌柜让满桌儿去了一趟大水泊。黑大汉妈的病治好的那天，他对满桌儿说，多亏你治好了俺妈的病，以后你叫俺干啥就干啥，就是掉脑袋也行啊！满桌儿哧地一声笑了，说，说不上以后真的用上你呐！黑大汉又双膝跪在董掌柜面前，说，董掌柜，俺黑大汉将来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啊！董掌柜淡淡一笑，你现在已在做牛做马，我还要感激你呐。

  董掌柜确实感到黑大汉实际上是在做牛做马，做驴做骡。一个大活人，整天让人伏在身上背着走，这与做牛做马有什么两样。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自己摊上了一双瘫腿呢，又要经营着这样一个大包子铺。董掌柜就老觉得于心不忍，老觉得欠黑大汉的。老想找点机会进行补偿。董掌柜娶了满桌儿之后，满桌儿每天晚上给董掌柜洗脚。后来，董掌柜就对满桌儿说，先给黑大汉洗，那才是我真正的脚啊，黑大汉就感激得热泪盈眶。以前，董掌柜宴请别人，都是等自己吃完了以后，先把自己送回家，然后再让黑大汉回包子铺吃饭。那一次，董掌柜又在三合馆请客。请完客之后，酒席桌上还剩下了许多酒菜。饭店伙计要把剩饭包起来，让董掌柜带回家。董掌柜看了一眼站在一边馋涎欲滴的黑大汉，即动了恻隐之心。便向黑大汉摆了一下头，说，吃吧，大汉。

  黑大汉得了令，直扑向饭桌，端起一碟子剩菜，不用搛，旋即倒进嘴里，又去倒另一盘。董掌柜乐了，说，酒也可以喝一点。黑大汉已经吃得满头大汗，董掌柜从怀里掏出白布手帕，轻轻在他脸上擦了擦，关切地说，别急，慢慢吃……黑大汉愣了愣，有点受宠若惊，眼睛盈满了泪光，他感到这个世上原来爱他的只有年迈的妈妈，现在又有了董掌柜，像爹一样呵护着他呐。饭店伙计将剩酒倒进碗里，黑大汉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就这样，黑大汉吃一盘剩菜，喝一碗酒，风卷残云一般，光见到一个个空盘子在摞高，一个个空酒坛子在地上摆齐，不但把饭店的伙计看得目瞪口呆，连董掌柜也暗暗称奇。一阵工夫，五个桌面的剩菜、剩饭、剩酒被黑大汉收拾得一干二净。黑大汉这才背起董掌柜出了三合馆。主仆二人都醉了。尤其是黑大汉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第一次醉。脚步有些乱，走起路来东摇西晃的。这时，上弦的月亮就升上来了，照得署前街，照得县城一片惨白。月光下，黑大汉背着董掌柜摇摇晃晃地走着，一阵小北风上来，更加重了醉意。董掌柜就在黑大汉的背上唱起了京戏：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听到董掌柜在唱，黑大汉想，自己也该唱了。黑大汉就唱起民间小曲：月牙儿上东窗啊，就想起了俺的娘——---

  30

  秋风在县城里刮着，秋风使抱龙河两岸的杨柳改变了颜色，也使抱龙庵旁耿会长宅院的花草改变了颜色。但丫环不明白，秋风怎么也使耿会长的脸色改变了颜色。耿会长的脸色沉沉的，阴阴的，一丝阳光也没了，而且把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下，摔了一个又一个，丫环不知道耿会长生的是什么气，发的是什么火，吓得再不敢递杯子了，再不敢靠前了，她怕耿会长摔够了杯子再摔自己，把自己从窗口摔到院子里，甚至摔到抱龙庵的井里。

  耿会长发火不是没有根由的，是满桌儿的事引发他的火的。

  他本来对满桌儿的事已经看淡了，他知道满桌儿是个个性很强，甚至是个性格很刚烈的女人，看来无论采取什么措施她都不会嫁给自己的，他只是不明白，这么一个地位卑贱的女人为什么就看不上自己，难道她是闻不得厨子身上的那种味？难道她对厨子身上的那种味有一种天然的抵触？他想，既然满桌儿不愿意也就算了，文登城里好女人还是有的，有野味的江湖女人也还是有的。满桌儿早晚要嫁人的，董掌柜也不会留着自己用的。谁想到，董掌柜真的娶了满桌儿。董掌柜真的留着自己用了。原来徐掌柜来说这件事的时候，他还不信，他想，这怎么可能呢？然而现在都成了事实，满县城人都知道了，在这个夏末秋初里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娶了满桌儿，或者说开花烟馆的满桌儿嫁给了恒聚包子铺的董掌柜。当耿会长证实了这个消息后，不啻于五雷轰顶，他有种上当受骗，被欺侮被耍弄的感觉。于是他才火了，他的脸才变色，他才摔杯子，他才还要摔丫环。

  耿会长心里在恨着董掌柜，在骂着董掌柜。也想起了这些年来与董掌柜的交往。在耿会长从京城里回到县城的时候，在耿会长刚成立饮食行会的时候，董掌柜的腿就早已经瘫了，但包子铺却经营得红红火火，旺旺盛盛。耿会长就很惊奇，这么一个瘫人如何能有那样大的能量，如何能有那样刚强的毅力。当他接触了几次董掌柜之后，听了董掌柜的谈吐，看了董掌柜包子铺的经营，他就感到董掌柜确实不简单，确实不一般，确实是个奇人。他也接触过徐掌柜，他也感到徐掌柜不是个等闲之辈，但是徐掌柜与董掌柜比起来就差着一大截了。自己要想在县城站住脚，要想在县城的饮食界做点事，必须要靠住董掌柜，靠住这个奇人。于是这些年来，耿会长就与董掌柜保持着很好的关系，从许多方面关照支持着董掌柜，为树立恒聚包子这个品牌耿会长是费了心也尽了力的。当然，有了董掌柜这个县城饮食行业的领头羊，有了恒聚包子这个著名的品牌，耿会长也风光了很多，也建立了资本。

  然而，现在却变了，董掌柜竟然耍弄了自己，欺骗了自己。耿会长就恨起了董掌柜，骂起了董掌柜。耿会长心想你董掌柜这几年包子铺是怎么起来的，名字是怎么响起来的，没有我耿会长的支持能行吗？没有我耿会长主持公道，你的包子铺能成为全县第一名吗？特别是巡抚大人来，没有我的推荐，你的包子能送给巡抚大人那里品尝吗？虽然蹲了两天大牢，那是徐掌柜小人作的怪，但最终巡抚大人不还是给你题了“山东第一包子”的匾额吗？除此之外，我又帮了你多少的忙啊！汤秀才的官司是我帮你打赢的，为了打汤秀才的官司，我把京城的关系都动用了，又把文登知县和登洲知府都得罪了。保徐掌柜出狱，劲是我出的，好人却是你当了。你口口声声说，为我赴汤火在所不辞。可是我不要你赴汤蹈火，我只要你做做工作，把满桌儿嫁给我，你都做不到。我原来以为是满桌儿真不愿意了，原来是你在里面使的横劲儿。如果满桌儿谁也不嫁或者嫁了别人，也没什么可说的。可到了最后，你竟然娶了满桌儿，你真是像徐掌柜说得那样，最终把满桌儿留了自己用啊！你一个做爹辈的人，一个瘫人，娶了是你闺女辈的一个身体好好的黄花大闺女啊，你董掌柜真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真是一个白眼狼，真是一个吃红肉拉白屎的白眼狼哟。原来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奇人，一个高人，一个正人，现在看来，你完全是一个小人！小人！小人！

  想到这里，耿会长心里就充满了悔恨与愤怒，他想，如果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把功夫下在徐掌柜身上，全力以赴地扶持徐掌柜，让徐掌柜做强做大。徐掌柜尽管不太争气，但徐掌柜就是条狗也会替自己咬两声，也会把一块骨头叼给我啃的，而不会像董掌柜那样，事儿让别人干，好东西留着自己吃。于是耿会长就命家人把恒源包子铺的徐掌柜找来。徐掌柜进门就说，怎么样，我没有说错吧。耿会长说，说错没说错，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反正是董掌柜娶了满桌儿，这个老东西。现在的问题是你必须争口气，把包子铺经营好，要再赶上董掌柜，再超过董掌柜。下次我再组织一次品尝会，我给你弄个文登第一名。

  徐掌柜听了耿会长的话，心里就很感动。徐掌柜出狱后，开始是很感激董掌柜的，但过了一段时间，徐掌柜又感到董掌柜那是在耍心眼，那是在笼络人心，那是在做给社会上的人看。特别徐掌柜最近听到县城里有一股传言，说是恒聚包子铺要吃掉恒源包子铺，董掌柜要吃掉徐掌柜，徐掌柜的包子铺不行了，董掌柜要收购徐掌柜的包子铺。听了这些话，徐掌柜更感到董掌柜辣狠，可怕，就更不值得感激了。保自己出狱是耿会长出的力，功劳是耿会长的，要感激应该感激耿会长，要忠于应该忠于耿会长，要报答应该报答耿会长，而不应该是董掌柜。刚才耿会长当着他的面又说出了这样的真心实意鼓励他的话，并且承诺给他弄个全县第一名，徐掌柜就更加感激耿会长了。徐掌柜手拍着胸脯对耿会长说，耿会长，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给你争口气。

  31

  徐掌柜的包子铺垮了，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

  自从董掌柜娶了满桌儿之后，董掌柜明显地感到有两个人对他的态度变了。一个是耿会长，董掌柜明显地感到耿会长对他的态度冷淡了，见了面，话都不说，甚至是一脸的讥讽和轻蔑。甚至也不再提恒聚包子，也不到恒聚包子铺来了，而却经常往恒源包子铺里去。董掌柜知道，耿会长对自己心存芥蒂了。耿会长肯定是认为自己没有把满桌儿介绍给他是留着自己用了。这是对自己误会了。这事原来确实不是那回事，但现在确实又说不清楚，即使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就说不清楚吧，你耿会长难道为这点事还不能做到宽宏大量吗？还不至于挟嫌报复吧？再说你耿会长又是妻又是妾，怎么还在乎一个江湖上的满桌儿。另一个是徐掌柜，本来董掌柜通过耿会长把徐掌柜保出大牢，徐掌柜开始是很感激董掌柜的，见了面，总是点头哈腰，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徐掌柜出狱后，还专门拿了银子来答谢董掌柜，被董掌柜谢绝了。董掌柜说，你只要正正派派做人，老老实实地经营你的包子铺就行了，要感谢你也不用感谢我，你要感谢耿会长。没想到最近以来，徐掌柜的脸色也变了，不但见了面不那么客气，而且是一脸的鄙夷，甚至是仇恨的目光。好像把他保出来是害了他，好像做了一件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似的。是因为满桌儿的事吗？他娘的，我娶了满桌儿该他什么吊事？难道他也打着满桌儿的主意吗？想到这里，董掌柜心里就很愤然，心想，人真是可杀不可救呀！

  更重要的是，董掌柜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调馅的解师傅的死与徐掌柜有关系。是解师傅的大儿子过来告诉他的。解师傅的大儿子本来是不准备说这件事的，解师傅死之前也不让大儿子对外讲。可是前些日子石马街那个女人的丈夫又去勒索他。解师傅的大儿子说，当时我爹把恒聚包子铺调馅的秘方都给了你们了，这事不是已经两清了吗？石马街那个女人的丈夫就说，两清什么，你爹并没有把恒聚包子铺的调馅秘方全部拿出来，还留了一手，因为恒聚包子的口味现在依然谁也赶不上，这事就两清不了。解师傅的大儿子拿不出钱来，就被石马街那个女人的丈夫毒打了一顿，毒打中，石马街那个女人的丈夫说漏了嘴透露出是徐掌柜策划了这件事。

  董掌柜听了这个消息，五腑六脏都气炸了。多少日子来笼罩在他面前的迷雾终于散开了，郁结在他心头的谜终于解开了。这些时日，他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恒源的包子就几乎达到了恒聚包子的水平，而且口味竟然惊人地相似？为什么包子铺调馅的解师傅突然投河而死？儿子做了丑事使他感到羞辱，但不至于为这件事而投河自尽啊，这死得不值得啊！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真相大白了，解师傅是觉得对不起自己才死的呀，解师傅是因为没有忠于自己而死的呀。解师傅死的屈啊，解师傅死得冤啊！于是董掌柜就想起了解师傅的种种好处，想起了解师傅为包子铺所做出的贡献。当天，董掌柜就和小儿子一起专门出了城，到了解师傅的墓地，在解师傅的坟头，用包子和酒为解师傅做了祭奠。同时，董掌柜也对徐掌柜充满了痛恨，他想，徐掌柜怎么变得如此之坏，如此之恶毒，为了包子铺的竞争，竟然采取如此手段，他逼死了人命，他欠着我董掌柜一条人命啊！此事做到这样，他还嫌不绝，在山东巡抚到来的时候，他竟然又买通了县衙的书办，玩起了掉包计，害得自己进了大牢。看来，这个人真是不可救药了，自己对他又太宽容了。这样的人是不能让他经营包子铺的，是不能让他得势的。想到这里，董掌柜又为他保徐掌柜出狱的行为感到后悔，董掌柜就想来一个法儿治他一治，让他再跌一次跟头。

  在不久后的一个秋夜里，马家汤后的冷屠户告诉了董掌柜，西汤后村死了一批瘟猪，送到马家汤后村里杀，而徐掌柜却连夜去马家汤后村低价收购瘟猪肉。听到这个消息后，董掌柜更感到吃惊，这个徐掌柜真是丧心病狂了，他竟然用瘟猪肉包包子，这干得可是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啊。如果说，徐掌柜为了竞争和自己耍点花招还有情可原，因为那毕竟伤害的只是一家，受损失的只是少数人。而现在他把用瘟猪肉包的包子卖给的却是千家万户，芸芸众生，他害的是百姓啊！怪不得这恒源包子铺这些日子包子卖得贱，卖得火，原来是瘟猪肉啊。董掌柜问冷屠户，你说的可是真话，冷屠户说，半句不敢假，我亲眼看到徐掌柜领着伙计到俺村收购猪肉，如果需要做证，我去做，大不了是个死。董掌柜感到此事不能坐视不管了，对徐掌柜再也不能宽容了，他必须立即停止徐掌柜这种坑害百姓的行为。

  第二天中午，正是恒源包子铺门前人头攒动，包子正卖得火爆的时候，董掌柜出现了。董掌柜由黑大汉背着。站在高处，董掌柜说，乡亲们，老少爷们们，你们不要再买徐掌柜的包子了，他用的是瘟猪肉，吃了要招病的，我以恒聚包子铺掌柜的身份，以一个瘫子的身份告诉你们，你们不要再买了，如果你们再买就是害了自己啊！人们听了董掌柜的话就停止了买包子。这时，徐掌柜匆匆地从包子铺出来，对董掌柜说，董掌柜，你怎么能这样，你这不是在毁我吗？董掌柜说，徐掌柜，做人要讲道德，你用瘟猪肉包包子，你良心太黑了，你对不起文登的百姓，你砸了包子界的牌子，你败坏了文登饮食行会的名声。这时有人就大喊，徐掌柜你坑人，你的良心太坏了，买了包子的人纷纷将包子扔在地上，扔在徐掌柜身上。有人甚至把恒源包子铺的门匾摘下来，用脚踩碎。

  董掌柜觉得事情做到这个程度也就行了，就让黑大汉背着走。徐掌柜气急败坏地说，董掌柜，你行，你厉害——--

  32

  满桌儿在微微有些凉意的秋风里去了一趟“准提庵”，她不是去瞧风景的，她是觉得有必要去一趟“准提庵”。满桌儿近来老是感到心里恍恍惚惚的，老是感到包子铺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她心里有些不安，就觉得有必要去一趟“准提庵”。

  “准提庵”在县城的西关，那是县城刘氏家族的一段历史，一段荣耀。刘氏的先祖明朝时候在朝廷里做着一个很大的官，万历年间，刘氏奉旨出使朝鲜，回来时，船在海上遭遇风浪，桅折柁损，危急十分。刘氏带船上所有官员人等跪下磕头向海神许愿，求龙王海神保佑平安回家，愿将所有珍贵物品及金银财宝献给海神，回家后修庙祭祀，年年供奉。风浪旋即平息，刘氏得以平安回家。刘氏为了纪念这次出使朝鲜和兑现在海上许下的诺言，阖族出钱在县城西关盖海神庙名“准提庵”。庵内四壁画海神像，波涛出没，鬼物狰狞。并立一石碑，碑记曰：鹤松公奉使朝鲜，返命时，海洋中适遭飓风，波浪掀天，漫日浴日，商贾渔舟几无子遗，惟使船安然无恙。风静时见有红云一朵，笼覆使船，而准提适据其上，乞回籍于县城内创庙宇，曰“准提庵”。“准提庵”建好后，县城百姓年年传颂，月月供奉，香火不断，求海神庇护县城一方百姓消灾解难。满桌儿是听董掌柜说过“准提庵”，但从没有去过，这次也是为了祈求包子铺和董掌柜平安才去了一趟“准提庵”的。

  满桌儿从“准提庵”回来后，秋风的凉意就弱了些，而阳光的暖意也就强了些。满桌儿就在花烟馆的院子里，在又回返了些暖意的阳光下，蹬起了她的药碾子。蹬着药碾子，满桌儿就感叹时光像水一般流失得这样快。才几天呢，还是在春光里，满桌儿在这药铺里，也是在这花烟馆的院子里蹬着药碾子，她只轻轻的就把药碾子旋上了天空，就把想来滋事的几个不三不四的人给赶跑了，那时自己还是个姑娘，还是董掌柜的朋友鲁荡先生的女儿。那春天的情景似乎还在眼前，转眼就到了秋天，自己也由鲁荡先生的女儿变成了恒聚包子铺董掌柜的老婆。满桌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了董掌柜的老婆的，那似乎是一闪念的事，一夜间的事。满桌儿看到自己是一身少妇打扮的样子就感到很奇妙也很可笑。她想，自己再也不是姑娘了，永远再与姑娘无缘了，永远告别姑娘的身份了。

  尽管满桌儿感叹自己变成了少妇，也留恋姑娘的生活，但满桌儿嫁给董掌柜绝不是一时的冲动，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感到她是个苦命的人，在她刚刚开始享受一点童年快乐的时候，她的母亲和几个弟妹就随着一阵黄水走了，走得无影无踪，从而使她不得不跟着唯一的亲人父亲游走江湖，而在她跟着父亲在江湖的风雨中基本历练成熟的时候，父亲又撒手而归。当时，满桌儿真有随着父亲一起归去的念头，是董掌柜劝阻了她，是董掌柜收留了她。董掌柜为她垫钱开了药铺，又同意她开了花烟馆。董掌柜不仅给了她以生计，而且还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关爱着她，董掌柜是这样，董常氏也是这样。他们夫妻二人共同张开着宽厚的翅膀，为她遮风挡雨，给她以人生的温暖。引起满桌儿感情变化的不仅仅是一种感恩的心理，更重要的是，满桌儿感到董掌柜是个人物，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惊奇地看到董掌柜是怎样以惊人的毅力，去与命运抗争，与邪恶搏斗，董掌柜不愧为是个男子汉，董掌柜伤残了都能如此，董掌柜如果是一个完人，不是更了不得了吗？满桌儿对董掌柜的感情是由感恩而逐渐演变成爱慕的。实际上，她的这种感情早就有了。在她发现董常氏的病之后，她就产生了这种想法。她知道，董常氏得的是痨病，是治不好的。那么董常氏走了之后，由谁来照顾董掌柜呢？满桌儿觉得自己是责无旁贷的，她感到只有自己才能照顾好董掌柜，自己既是个女的，又是个行医的。这样做的更大好处是可以断耿会长的念。满桌儿通过反反复复的观察，她已经充分肯定，耿会长不是个好人，耿会长是有着更大野心更多贪欲的人，自己一天不出嫁，耿会长就有一天的心事，只有自己出嫁了，才能断绝耿会长的欲念。这样一时得罪了耿会长，但慢慢也就会过去的。于是，在董常氏走了之后，满桌儿就采取了别样的手法，在董掌柜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钻了董掌柜的被窝，嫁了董掌柜。

  满桌儿嫁了董掌柜以后就全力以赴地担负起料理董掌柜日常起居的担子，她为董掌柜做饭，为董掌柜点烟，为董掌柜配药，为董掌柜按摩，使董掌柜的腿病有了很大的起色。董掌柜问，你能治好我的腿？满桌儿说，慢慢治着看吧。

  忽然有一天，昆嵛山的“蛇人”来到了满桌儿的家里。自春天那次进山之后，满桌儿又去了几次昆嵛山给“蛇人”治病，“蛇人”的病已经好多了。那次“蛇人”来，背了很多银针香菇，还递给了满桌儿一个药方，说是无染寺的一位云游的高僧托他捎给满桌儿的，是治腿瘫的一个偏方。满桌儿就按照那个药方给董掌柜配药治。结果，董掌柜说，吃了药之后腿好了很多。董掌柜还说，“蛇人”来的头一天晚上，他做梦看见了麒麟。满桌儿说，这次的麒麟不是伤你的腿，而是还你的腿的。满桌儿就加重了药让董掌柜吃，奇怪的是董掌柜的腿已有些知觉了，而且偶尔还能与满桌儿办那事儿。满桌儿对这些事并不感到奇怪，她说这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有一个极限，好到极处便开始坏，坏到极处便开始好，天地间有天地间的道理和诀窍。由此满桌儿还讲到了包子铺，满桌儿对董掌柜说，恒源包子铺倒了，恒聚包子铺也没有对手了，但恒聚包子铺的风险和危机也来了，要做好准备的。董掌柜听了这些话就惊奇地望着满桌儿，她真不敢相信，这个鲁荡先生的女儿，不，自己的这个小媳妇，现在却有着这么深沉的思考，这是应该从汤秀才嘴里说出的话呀。

  董掌柜和满桌儿完婚之后，董掌柜曾要求满桌儿把药铺和花烟馆关了，董掌柜说，包子铺现在经营得这么好，有包子铺挣钱就足够了。满桌儿却坚持不同他的意见。满桌儿说，药铺和花烟馆开起来不容易，而且进项又那么好，我受点累，还是继续开下去吧。不过慢慢地要交给小露儿。董掌柜知道满桌儿是行医出身的，要她马上扔了老本行，也不舍得，就同意了她的意见。

  关于花烟馆，最近却有了许多不好的消息。县衙正在全县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查禁鸦片活动，抓了好多的鸦片商。有许多花烟馆的掌柜去贿赂县衙，以逃避县衙的搜查。满桌儿已闻到了风声，却没有去贿赂县衙，她想，不让开就不开了，县城里又不是我一家开，我仍旧开我的药铺就是了。于是满桌儿就在这秋日里，在去了“准提庵”祈祷了之后，又来到了花烟馆，她在将花烟馆做了必要的收拾之后，又蹬起了药碾子，在猎猎的秋风里，在煌煌的秋阳下，蹬她的药碾子。这时，街面上就有了很大的响动。满桌儿完会没有想到，在她轻松的蹬着药碾子的时候，县衙的衙役们已经来到花烟馆要锁拿她了。

  33

  花烟馆被封，满桌儿被官府抓走，董掌柜是晚上才知道的。那时，他正在包子铺里忙活，他正在和烧大火的于二晌说着话。于二晌自来到包子铺后，干得非常好，董掌柜和董常氏都给了他极好的关照。他一进包子铺，董掌柜就领他去见了董常氏。董常氏见了这个于二晌，便是一脸的无奈。但后来董常氏还是找了一些女人的衣服让他捎给她媳妇穿。于二晌就很高兴，心里想，别说董掌柜要抢董常氏，董常氏就是好，如果不抢，我可能就是董常氏的儿子。董掌柜对于二晌好像有着一种还账的心理，对于二晌很好，给了高工码，还经常让于二晌回家看看。那次，于二晌的脚长了一个疔，痛得直叫唤。董掌柜就利用鲁荡先生教的秘方，没有费事就把他的脚疔拔好了。于二晌就问董掌柜，你还会拔疔？董掌柜就说，小子，我会的东西多着呐。于二晌胆子就大起来，问董掌柜，当年你抢董常氏，就不怕俺爹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吗？董掌柜就哈哈大笑说，男子汉大丈夫，敢说敢为，敢做敢当，怕什么？怕又有什么用？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于二晌在拐子街逛花柳巷的事就被他老婆知道了，他老婆就来包子铺闹，而且要死要活，于二晌一点办法也没有。董掌柜对着于二晌的老婆大喝一声，闹什么，于二晌逛花柳巷没有的事，再说，就是有，又有什么？一个男人偶尔有那么一次两次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再闹下去，我就让他休了你，我在包子铺给他说个小媳妇。于二晌的老婆听了，只得灰溜溜地走了。从此，于二晌就对董掌柜感激得五体投地，决心以生死来报答董掌柜。

  花烟馆被封，满桌儿被抓，是小露来告诉董掌柜的。董掌柜马上让黑大汉背着去找耿会长。谁知耿会长却摆起了谱，耿会长眼皮抬都不抬，说，这次县衙查禁鸦片，是根据朝廷的旨意办的，满桌儿犯的是经营和私藏鸦片两重罪，我是讲不了情的。董掌柜一听，知道事情很严重，就说，耿会长，满桌儿的罪比当时徐掌柜的罪轻多了，当时你都把徐掌柜保出来了，满桌儿你也是能救的，我董某人求你了。耿会长却不耐烦地说，满桌儿本事大着呐，我救不了她。送客——-

  董掌柜没有回家，而是回到了包子铺。这时，大水泊又来信告诉黑大汉，说黑大汉的爹在山里耕地，被牛触到沟里，把腿磕断了。董掌柜说了句祸不单行啊，就让黑大汉回大水泊照顾他爹去了。

  黑大汉走后，董掌柜就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汤秀才的话，想起了满桌儿的话。他知道包子铺的事又来了，包子铺的风雨又来了，包子铺又开始不平静了，包子铺又开始动荡了。以前有难处，有汤秀才在身边，有汤秀才帮助出主意。有了大难处，还可以找耿会长，请耿会长帮忙。可现在，汤秀才已经多日不见了，耿会长不但不帮忙，反而袖手旁观，甚至幸灾乐祸。这事怎么办呢？特别是满桌儿，这是自己的妻子，自己的臂膀，是必须得把她救出来的。但怎么救呢？他想找小儿子，又想起昨天才打发小儿子去牟平看望汤秀才去了，听说汤秀才病了， 他特意让小儿子在那里多住两天。他有心再到外面想想办法，可是，黑大汉又让自己打发回大水泊了。在面临如此灾难之时，贴心的人竟然一个也不在身边，董掌柜就急得狠狠地掐自己的两条腿。董掌柜就觉得这个秋夜是个令人焦灼的令人绝望的秋夜。

  就在董掌柜焦急万分并感到绝望的时候，一个神秘的人物闪进了包子铺。董掌柜定睛一看，是娄会长。董掌柜一惊，天哪！这可是县城商会的娄会长，是大名鼎鼎德高望重威震四方的娄会长，是仅次于知县的一个大人物。见了娄会长，董掌柜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娄会长进来以后，用目光向四周扫视了一下，见没有别人，娄会长说，我知道你正在为满桌儿的事发愁，满桌儿就是耿会长到县衙里告发的，你怎么能求他帮忙？他又怎么肯帮忙呢？你不用发愁，我请求牟平商会的会长，让他动用上面的关系，保证满桌儿平安出来，你好自为之吧。娄会长说完就走了。

  董掌柜连句感谢的话都没能说，娄会长就走了。董掌柜连送都没能送一送，娄会长就走了。董掌柜感到娄会长来得太匆匆，走得也太匆匆，来得太神秘，走得也太神秘。这一切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不，是在一闪念中发生的，它快得连董掌柜思考的余地都没有，董掌柜甚至感到此事有点虚假，但董掌柜又是知道娄会长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来过的，说过的，不会虚假的。于是董掌柜眼里就有了许多眼泪，心里就有了许多感慨。他想，娄会长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是平常需要他仰视，也是轻易不敢接触的人物，是一个代表着正义代表着高大，与之相比自己显得是渺小萎琐的人物，而这样一个熠熠生辉的人物却在一个秋天的夜晚里悄悄来到包子铺，来到一个瘫子掌柜跟前，在他遇到危难的时候，在他急得六神无主的当口，坦言要帮忙，要相救。这怎么能不令董掌柜感动呢，怎么能不令董掌柜生出一种报答的念头呢。

  娄会长走了，董掌柜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了。他想，明天，黑大汉就回来了，后天，小儿子也回来了，不出四五天满桌儿也会回来的，风波会平息的，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董掌柜心里就感到奇怪，在以前，包子铺靠着耿会长帮忙，耿会长不肯帮忙了，娄会长又出来帮忙，看来包子铺我董掌柜是永远会有大人贵人相助的。想着这些，董掌柜就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想抽袋烟，驱驱睡意，身边却无人点烟，他知道董常氏不在身边，满桌儿不在身边，他今天的烟是抽不成了，他就想把烟袋放下，准备睡。正在这时，他听到了响声，不同一般的响声。不是娄会长进来的那种声音。也不是一个人进来的那种声音，是带着猛烈撞击的而且一群人的声音。董掌柜一惊，这才意识到，风波并没有平息，包子铺也并没有平安无事，真正的风波真正的灾难也许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果然，一伙歹人已经来到了董掌柜的房间，董掌柜由于刚刚吹灭了灯，看不清歹人的面目，即使点了灯也不行，因为歹人都蒙着面。一个头儿模样的歹人说，董掌柜你好辣狠，你不让别人过，难道别人能让你过？今天是来取你狗命的。也是来宣告你董掌柜你恒聚包子铺末日的。听了这话董掌柜明白了，是徐掌柜派来的人，是徐掌柜来跟自己算账了。如此一来，董掌柜心里倒有了几分坦然。他想，徐掌柜今晚选择这个时机太绝了，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帮手也没有，这样，置他于死地是太容易了，死就死吧，他经历的生生死死的场面太多了，他一个瘫人难道还不该死了吗？难道还要再活多少年吗？只是满桌儿还没有救出来，皇帝还没有来，包子还没有送给皇帝品尝，皇帝还没有什么评价，还没有封号御名。最好是等这些都有了结果以后再死，那样，死就没有遗憾了，就能闭上眼了，就追随董常氏而去了。

  时间容不得董掌柜想这么多，歹人的棍子已经噼里叭啦地打过来了。有几棍子已经重重地落在董掌柜的头上，董掌柜就感到头有些发昏，眼前有些金光四射，渐渐漫洇出一片煌煌的颜色。正在这时，董掌柜又看到了那只麒麟，那只金光煌煌的麒麟，董掌柜忽然感到精神一振，胆气一冲，浑身爆发出冲天的力量。董掌柜挥舞起了他那只长竿烟袋，烟袋不但阻挡着棍棒的袭击，而且还不时地打在歹人的头上，把歹人痛得直叫，问这用的是什么劳什子。董掌柜知道这只黄蒿杆的烟袋已经发挥起神奇的作用，他就增强了信心，看来我董掌柜的命也不是好索取的，黄蒿烟杆护着我，“耙头园”的烟也护着我呐。可惜我不能点烟，假如用我烧热了的烟袋锅敲过去，那是够你们受的。于是董掌柜就将那黄蒿烟袋杆更快更狠地向前挥舞着。

  与往常看到的麒麟不一样，往常几次看到的麒麟都是一闪就没有了，而今天看到的麒麟却没有闪去，他在房屋的上空不停地奔跑着，旋转着，满屋子都是一片金光灿烂，董掌柜就在这金光灿烂中挥舞着他的烟袋，旋转着他烟袋，他烟袋杆的挥舞与麒麟的奔跑交合在一起，他的烟袋锅的金色与麒麟的金色溶合在一起。满屋里就是一片呼呼的挥舞声，一片灿灿的金光。董掌柜越战越勇，越战越奇，最后双腿竟能直立起来，歹人中就有人惊呼，他不是个瘫子吗？他怎么立起来了？头儿模样的人就说，管他是个瘫子不是个瘫子，打死他为准。于是屋里的搏斗就更加激烈了。

  在打斗中，董掌柜隐隐约约觉得增加了一个人，那人骂道，你们这些王八蛋，为什么打俺的董掌柜？董掌柜一听是于二晌的声音。董掌柜心里感到一阵热，好啊，终于有人来帮忙了，于二晌挥的也是一根木棍，黑暗中，他就狠狠地向歹人们打来。歹人们一看来了帮忙的，就放开董掌柜，全力对付于二晌，于二晌虽然打得很勇，但最终打不过这些经过专门训练，又无比凶狠的歹人们，一记重棍下来，于二晌大叫了一声，便没有了声响。董掌柜知道，于二晌吃了大亏，就向于二晌那边扑去。歹人们知道董掌柜是来救于二晌的，便又同董掌柜打斗起来，董掌柜终是一人对付数人，慢慢感到有些体力不支，但他仍然在顽强地挥舞着他的那根长烟袋杆。

  正在这时，几乎是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响，黑大汉在屋外大喊一声，董掌柜，俺来了。就如同是长坂坡张飞的一声惊叱，歹人们闻到这一声喊叫，心里早已怯了。他们知道是黑大汉回来了，而他们知道黑大汉是有着怎样的一身力气。他们也知道，今晚取董掌柜的命没成，弄不好是要被黑大汉取了性命的。

  黑大汉操的仍是那根粗粗的蜡木棍子，那根棍子很神奇，打人只留内伤不留外伤。黑大汉自跟了董掌柜之后，就随时带着那根棍子以做防身用，黑大汉的那根棍和董掌柜的那杆烟袋一样，在关键时刻还真是发挥了作用。那一次晚上，黑大汉背着董掌柜去大水泊吴二哏子那里，回来经过凉水湾的时候，董掌柜的烟瘾上来了，要抽烟。黑大汉就把董掌柜放下来，给他打火点烟，这里正好有一座贞节碑，是为凉水湾一个贞节女而立的。董掌柜就倚着贞节碑抽烟，抽了一袋又一袋，一直抽了三袋，董掌柜美美地过足了烟瘾，同时也把烟袋锅烧得滚烫滚烫，这才让黑大汉背起来再走。走出了十几步远，果然遇到了抢劫的蒙面歹人。歹徒共有四人，手持木棍，横在路边。为首的一个喝道：此山是我买，此路是我开，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黑大汉并不害怕，他反而庆幸有了显示自己武艺的机会。黑大汉说，钱是有的，要上前来拿。歹徒想，四个人对付一个，靠上去又怎么样，四个人遂靠上前来。就在这时，黑大汉抡起了棍。黑大汉背着董掌柜，左手托着董掌柜，右手把棍子舞得呼呼响。歹徒喊道，这家伙熊咱们呐，打。抡起棍向黑大汉打来。黑大汉出棍招架，棍子在半空中发出噼啪的响声。当歹徒慢慢靠近之后，有人喊道，好啊，还背着一个人，真是他妈的找死啊。董掌柜亦不害怕，他活了这把年纪，偷盗的，抢劫的，断道的，绑票的，他见得多了。他知道，眼前遭遇到的，并不是回龙山上武艺高强的恶匪，而是一些穷疯了的乡下人。他刚抽了一袋烟，烟锅儿还是滚烫的，他轻轻将烟袋杆随便往前一送，烟袋锅烙在了一个歹徒的脸上，歹徒妈呀地大叫了一声。喊道，这是什么吊鸡巴家什，烙死人。举棍打来，黑大汉看准了来者，一棍扫去。扫到了歹徒的腿上，歹徒倒地，痛得大叫起来。又一个歹徒上来，黑大汉一棍从后脊梁上把他放倒。董掌柜在黑大汉的背上说，不可纠缠，快走。黑大汉不听，还想搏斗一番，董掌柜就用滚烫的烟袋锅烙他的后背。黑大汉觉得疼痛，遂放起小跑向前跑去。后面的歹徒追了一阵，再没敢往前追。黑大汉背着董掌柜一口气跑到了县城。

  黑大汉像一股洪水冲进屋里，又像一阵飓风刮进屋里。好像还不止这些，在这之前有一种冲击波提前到来，在这之后，又有一种余波跟随而来，这些力量形成一种组合，太强大，太震撼了。是从黑大汉身上发出来的？ 是从天外发出来的？以至屋子都承受不了，屋子在这种力量的摧动下，晃晃悠悠，摇摇欲坠。进得屋来，黑大汉就抡起了棍子。那根棍子抡得满眼生花，呼呼作响。歹人们经不起棍子的舞动，也经不起棍子的抡打，一个个爬倒在地，黑大汉就扔掉木棍，抓起一个就把他们扔向屋里的水缸里，屋里就响起了一片扑通扑通类似黑熊跳湾的声音。直到把最后一个扔进了水缸，才过来照应董掌柜，董掌柜问，你怎么回来了？黑大汉说，我刚到家里，就觉得右眼不停地跳，不是说左眼跳是福，右眼跳是祸吗，我就预感到恐怕你要出事，我告诉了我爹，我爹说，不要管我，赶快回去照顾董掌柜，保主要紧。董掌柜说，多亏你赶回来了，不然还真要出大事啊。董掌柜又命黑大汉点亮灯，借着灯光董掌柜就看到了躺在地下的于二晌，他被一棍击得脑瓜迸裂，人已经死了，但眼睛还睁着，董掌柜就用手抚闭了他的眼睛，董掌柜就抱着于二晌哭道，二晌，我的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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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县城里的雪似乎来得早一些，刚过十一月份，县城的雪就飘飘忽忽地落下来了。耿会长家里早已生起了火盆，屋里一片暖融融的，耿会长在家里喝茶，他肚里的油腻是必须用茶来涮的。耿会长喝着茶，心里就有许多感慨。一年过得是这样快，春夏秋过去，一切又归于一个冬，一切纷纭杂事过去，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但是，想想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多少事。徐掌柜的包子铺被董掌柜摧倒了，徐掌柜又派人去暗算董掌柜，董掌柜没打死，反而把董掌柜烧大火的于二晌打死了。因为出了命案，官府是必须要查的。一查查到了徐掌柜的身上，是徐掌柜买通了黑道上的人去暗算董掌柜的，徐掌柜又一次被锁进了大牢。徐掌柜的家人曾来找过自己，但耿会长这次没有出马，他感到徐掌柜这个人有小聪明，但缺得是大智慧，老是搞那些鸡鸣狗盗的事，基本上是一个扶不上墙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是成不了大气候的。别看董掌柜是个瘫子，但徐掌柜斗不过董掌柜，董掌柜不但有大智慧，而且是个有灵异之气的人。这样的人，有点不像凡人，也是一般凡人不好对付的。既然如此，徐掌柜这样的人即使是保出来，也是没什么用处的，更何况徐掌柜现在对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因此，耿会长就拒绝了徐掌柜家人的请求。倒是满桌儿的出狱使他大为不解。满桌儿的花烟馆被查封，满桌儿被抓，是他一手策划的，是他到县衙进行了告发，并且向县衙使了银子，他是借助县衙查禁鸦片这一行动对满桌儿使了这一手的。其实，县城里开花烟馆的多着呐，私藏鸦片的人也多着呐，都能抓吗？再说，官府以前也没大管这码子事。在得到了满桌儿的花烟馆被查封，满桌儿被抓走的消息后，他曾高兴得仰天大笑，嘴里喊道，你这个傲狂的满桌儿也有今天，你这个江湖野女人也有这样的下场。为了证实这一消息，他曾亲自到满桌儿的花烟馆走了一走，他亲眼看到了花烟馆的门上那白白的封条。后来他又通过内线打探县衙，知道满桌儿不但被抓，而且还死死地关在县城后寺的大牢里。耿会长这才放心 了，这才出了一口气，这才回到了家。他估计用不了多时，董掌柜就会登门相求的。果然，晚上董掌柜亲自过来求他保释满桌儿。董掌柜的这一要求，被他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并且还给了董掌柜一个非常不好看的脸子。董掌柜走后，他开始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说道，满桌儿，满桌儿，你若嫁给了我，??至于遭此大难。董掌柜啊董掌柜，你若不娶满桌儿，又何至于此，你们都是一些糊涂人啊，都是自讨没趣啊，你们都是小看了我耿会长的能量了。你们等着看吧，等着我当上县城的商会会长，再看我的厉害吧。耿会长喝完了酒，就拥着小妾美美地睡了一觉。

  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长时间，满桌儿竟然出来了，皮毛未损地出来了。满桌儿出来之后，不再经营花烟馆和药铺，一心一意地与董掌柜，与董掌柜的小儿子经营包子铺。是谁办的此事呢？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呢？在县城里，除了我耿会长还有谁能把一个人从大牢里保出来呢？后来听说是商会娄会长办的，商会的娄会长托牟平商会的会长，也是动用了京城的关系办的。听了这个消息，耿会长心里就很难受，也很失落。他不明白，娄会长为什么要帮董掌柜？娄会长为什么要救满桌儿？难道他也看着满桌儿是个事儿？难道他不知道满桌儿已嫁了董掌柜？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个棺材瓤子一般的老人？耿会长很迅速地否定了自己的这一想法，他感到娄会长不是为了董掌柜，也不是为了满桌儿，而是对着自己来的，是为了证实耿会长的存在与不存在并不重要，没有耿会长，照样有人能把人从大狱里保出来。这样，你耿会长在县城里还硬什么？还牛什么？还耀武扬威地干什么？耿会长分析，娄会长可能还有什么别的目的。春天里，娄会长就曾放出风声，说皇帝东巡是个假的，耿会长是为了沽名钓誉。想到这些，耿会长所感到的就不但是失落，也有些害怕。他感到娄会长是向他紧逼而来，逼得他没有退路了。

  更令耿会长不能接受的现实是，娄会长不但把满桌儿保出来了，也把徐掌柜保出来了。据说是徐掌柜听说满桌儿被人保出来了，就托家人捎信给董掌柜，说如果能托人将他保出来，他愿意把恒源包子铺归在恒聚包子铺的名下，自己愿意做恒聚包子铺的一个伙计。董掌柜见徐掌柜彻底认输，决定再放他一马，就让他在大牢里将承诺写成血书，以示诚心。徐掌柜果然写了血书，董掌柜又托娄会长把徐掌柜保出来了。徐掌柜出来后，果然将自己的包子铺归在了恒聚包子铺的名下，董掌柜也大度，没让徐掌柜当伙计，而让他当了副掌柜。从此，徐掌柜老老实实地听命于董掌柜，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也没有做什么营营苟苟的事了。这一切就像戏文一样在戏台上活活现现地演过了，演得开心，看得开心。唯一不开心的是耿会长，演过这场戏之后，他在县城的形象轻而又轻，淡而又淡了。人们知道，缺了耿会长，县城照样往前走，人们照样能活下去，人们甚至忘了他曾是个御厨。什么御厨？狗屁御厨！

  耿会长的思绪像窗外的雪花一般飘落着，游散着，以至于商会的办事人员进得屋来他都没有注意到，商会的办事人员是来通知他到商会开会的。

  耿会长的心情刚才还有一些抑郁，转眼之间又有些开朗了。他似乎是忘记了一件大事，到了年底，商会要改选了。这是他前些日子就听到的话，只是没接到通知。尽管前年商会改选耿会长没能选上商会副会长，但耿会长并不死心，他把那次落选的原因更多地归究于丫环的死上，那纯属一种偶然和意外，他的成绩，他的功劳，是在那摆着的。这几年他为弘扬文登的饮食文化，为振兴文登的饮食业做了多少工作，付出了多少心血呀！县城饮食业的发展又多么令人鼓舞呀！这是有目共睹的呀，是谁也抹煞不了的呀！就凭这一点，他也应该当选为商会的副会长，说不定娄会长已经是这么安排的呢，说不定娄会长感到自己年龄大了，很快就会把商会会长的位子让给自己呐。实想起来，自己是受之无愧的，在县城，在全县，在登州府，在整个登州地界，有谁干过御厨？有谁见过皇帝？有谁跟皇帝称兄道弟？想到这里，耿会长就为刚才对娄会长的一些想法感到多余，感到后悔，他一扫心中的阴霾，心中是一派春光，一派灿烂，他命佣人赶快换了衣服，坐上轿子，披着飘飘大雪，直奔商会而去。

  商会在县城的南面，几乎就靠了南城门。商会是一座二层的小楼，紧挨着商会小楼是城隍庙。城隍庙是一个不大的庙宇，庙内塑有城隍的雕像。城隍庙不知什么时候就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庙会，每到庙会之日，城内城外的人都涌到城隍庙来赶庙会，庙会上有耍狮、舞龙、高抬阁、高跷、旱船、跑马、跑毛驴、武术等表演，有卖各种衣服、鞋袜、化妆品、工艺品、针头线脑，有开朝天锅，烧羊肉汤、熬驴肉、炸油条、麻花、烙油饼、卖小吃，卖冰糖葫芦的，有摆摊看病卖中草药、算命占卦、押彩票、捏面人，拉洋片的，还有赌徒们公开聚赌，玩纸牌、推牌九、押宝的。于是，庙会就成了人的海洋，物的海洋。耿会长曾来城隍庙赶了几次庙会，也十分喜欢庙会的纷杂与热闹。可眼前不是庙会，城隍庙前就显得十分冷清。

  耿会长赶到商会小楼时，开会的人已经到齐了。都是各个行业公会的会长。耿会长感到奇怪的是，在他到来的时候，人们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客气与热情，而是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是个天外来客。娄会长郑重其事地讲了话，娄会长说，这次商会要新增选两名副会长，要选出为人正派、德高望重、能担负起领导商会工作的人。娄会长还说，自己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希望大家在选出的一位新副会长的人中，有人将来能接替他，把文登的商会工作更好地开展下去。

  耿会长觉得娄会长在讲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向他这边望了望，耿会长的心就一下子沸腾了。耿会长想，娄会长说的这个人就是自己吗？在文登，在文登的商界，除了自己，再还有谁能代替娄会长呢？

  可是，娄会长又讲起了话。娄会长说，大家知道，这两年县城里有人一直在说皇帝东巡，要到我们文登来，搞得满县城人惶惶不安。但是今天我要正式地告诉大家，我已在京城打探好了，皇帝东巡是个谎言，是件子虚乌有的事。有人编造这样的谎言，是别有用心，是要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大家都要记住，皇帝是我们的皇帝，我们是皇帝的臣民，皇帝来与不来，我们都要为皇帝好好做事，为百姓好好做事。

  耿会长这次才感到娄会长是真正地向自己望来了。整个会场的人都向自己望来了。那都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啊，是嘲弄的，鄙夷的目光，甚至是憎恶、仇恨的目光。耿会长感到被这些目光淹没了，吞噬了，撕裂了，焚烧了，熔化了。他自己一切都不存在了，眼前一片黑暗了，商会的小楼就要倒塌了，耿会长沉重的身体就在座位上徐徐地倒下了。

  而外面的雪也似乎下得更大了。

  35

  在那年冬天里，文登县城发生了一件奇案，县城商会的娄会长在去牟平的路上不明不白地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费了很大的精力查办了此案，但最终没有查办出个什么结果来。转眼到了春天，春天皇帝没有到县城来，第二年春天也没有来，第三年春天还是没有来。县城的人们对皇帝来这件事慢慢就淡漠了。人们想或许皇帝忙于国家社稷大事，没有工夫来，或许皇帝觉得县城地处偏远，又没有什么好玩的，不值得来。尽管县城里有远近闻名的恒聚包子，但皇帝不会为吃一顿包子专门来到县城的，皇帝在宫廷里什么好东西吃不到。

  皇帝虽然没来，县城里照样是春，照样是夏，照样是秋，照样是冬，太阳照样从东边升起来，从西边落下去。护城河照样围着城墙流淌，东城门楼上的铜钟照样每天在中午的时候准时敲响，县城照样在日光流年中向岁月的更深更远处走去。

  但县城外却不是一切都照旧的。紫禁城里的皇帝驾崩，但皇帝不是死在紫禁城里，而是死在热河的行宫里。皇帝很年轻，才31岁哟。后来一个女人，一个很厉害的女人就接管了皇宫的政权。没有皇帝，她又安排了一个年龄很小的孩子当皇帝，她在一道布帘后面指挥着这个孩子的一举一动。这事不久，捻军李成、张敏行部抵文、牟边界。文登、荣成两县豪绅强令乡民，择昆嵛山30余处险要山口轮番戍守。捻军见东面有备，便入海阳等卫城。又过了不久，位于文登昆嵛山腹地的六度寺里一个叫王胜的和尚领着和尚起来造反，很快被官军镇压了。王胜被拉到了县城西面的“耙头园”像当年那伙恶和尚一样，耙头而死。又过了不久，登州府的知府换了新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文登知县，他由于对汤秀才的案子判决不公正而被革了职，是耿会长起的作用。这位知县家中却是有势力，后来又花钱捐了一个知县，时来运转，这次一下子混上了知府的宝座。

  董掌柜家里也是有些变化的。董掌柜感到最值得高兴的变化是家里添了两个人丁。先是小露生了孩子，小露本来是没结婚的，但两个人熬不住，就先有了身孕，董掌柜一看没有办法，就提前给他们完了婚。小露生的是个小子。满桌儿也生了一个小子。这真是一件十分神奇的事情。董掌柜吃了满桌儿用昆嵛山无染寺高僧的药方配的药，腿已好了很多，那天晚上通过与歹人进行搏斗，腿已能直立起来了。现在只须黑大汉扶着就能走路了。更重要的是，董掌柜能跟满桌儿睡觉了，能跟满桌儿真正地睡觉了。所以满桌儿就有了身孕，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平地一声雷，耿会长被抓。

  耿会长犯的是欺君之罪。大前年，耿会长一再到处扬声皇帝要来县城，而且还发动县城饮食业的业主准备好各种小吃让皇帝品尝。亦不知耿会长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当时县城的百姓和官员都信以为真，并翘首以待。因为大家都知道耿会长当年在京城里当过御厨，后来他的儿子又接替他当了御厨，而现在耿会长与京城里的关系还密切着。可实际上皇帝要来县城是子虚乌有的事。现在的登州知府就拿这件事做起了文章，通过山东巡抚一道折子递上了京城，告他个欺君之罪。这罪名果然成立，耿会长就被锁进了大牢。

  秋日里的县城当然不如春日，春日里的县城是上升着的前进着的生机勃勃着的。那时的县城和县城里的万物都在寒冷中蜇伏了一冬，歇够了，睡够了，也懒够了，死够了。浑身都攒满了力气等待着有个机会好勃发。正好春日一晒，他们都醒过来了，活过来了，伸伸懒腰，揉揉眼睛，开始大步流星地忙着各自的奔跑。那时，县城是活跃的，像一条刚刚从洞中钻出来的左右摇摆扭动的蛇。而秋日里的县城，万物的力气就有些喷发得差不多了，它们感到有些累了，有些乏了。它们经不起秋风的吹动，秋风扼杀着它们的精气、锐气，使它们再也无法保持一种昂扬的姿态了。于是县城里，花谢了，叶落了，水浑了，鸟走了。人们的脚步放慢了，连骡马的蹄声也不似先前那般清脆激越了。县城在老实地等待着冬的来临 ，雪的埋葬。

  董掌柜也感到了这种气氛，但董掌柜更感到好像要出点什么事似的。从半夜之后他就感到心口嘣嘣地跳，跳得发狂。董掌柜就自己静静地听着，他开始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后来又听到了夜声。那夜本来是没有声音的，而那声音分明又很沉重，开始还在地下，后来就滚到了天上，轰轰隆隆，铺天扯地，那声音是怎么回事呢，就像一只大碾，从天边碾过来，压着山，压着河，压着庄稼，压着草，压着牲畜也压着人，压着村落也压着县城，生灵都在它的碾压下哭泣、呻吟。那碾从东边的天边碾过来，又从西边的天边碾过去，把天上碾得血光一片，血光中，声音就向下落来，落进了县城，落进了包子铺，落进了董掌柜的屋里。这声音使董掌柜的胸口有些窒息。他受不了。他感到要出事，真的要出事了。董掌柜连忙喊了一声，桌儿，赶快起来，到包子铺去。

  隔壁的黑大汉也被叫醒，他穿好衣服，扶着董掌柜向包子铺走去。

  董掌柜来到包子铺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董掌柜问了问小儿子，小儿子说，没有什么事。董掌柜说，没有什么事就好，但愿不要出什么事。董掌柜说完之后，就到柜台上坐着。

  傍午的时候，县城里响起了锣声，这锣声敲得惊天动地，把整个县城都搅动了。董掌柜让小儿子打听，才知道是耿会长要到西河滩开刀问斩了。董掌柜相信了自己的判断，果真要出事啦。董掌柜就想到了耿会长的种种坏处和种种好处，但更多的是想到他的好处。他为县城的饮食业操了那么多的心，他为汤秀才的官司，为徐掌柜的官司出了那么大的力。县城里这样一个大人物的死是一个十分可惜的事。董掌柜就想到西河滩去送送耿会长，正要安排，锣声和喧闹声却越来越近了，一直近到了包子铺门口。董掌柜的小儿子发疯般地从门口跑回来，喊道，爹，爹，行刑队到咱们门口来了。

  耿会长今天被砍头，行刑队本来是应该从县城的大牢直奔城外的西河滩的，是耿会长提出了一个特殊的要求，要从恒聚包子铺路过，吃一顿恒聚的包子，死也闭上了眼。行刑队的头儿知道耿会长在县城里是个人物，再加上临死前提出这么一点要求，就同意了。

  董掌柜听小儿子这么一说，正中下怀。知道耿会长是主动来向自己道别的，忙让徐掌柜和小儿子准备好包子和酒。董掌柜就让黑大汉扶着来到了大门口，门口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耿会长被关在一个木笼里，身上的绳索已松了下来。耿会长虽然被关了三个月，但耿会长的气色依然不错，只是胡须多了些，头发乱了些，但人并不狼狈，仍然是气宇轩昂的样子。耿会长入狱后，董掌柜曾想到牢中去探望，但几次都被挡了回来，理由是耿会长是要犯，不得随意探望。从此就断了耿会长的消息，直到今天耿会长要被开刀问斩，董掌柜事前都一点也不知道。

  董掌柜看到了耿会长，耿会长也看到了董掌柜。耿会长双手抱拳向董掌柜做揖，耿会长说，董掌柜，俺耿某人今天要上路了，走之前要专门来吃一顿你的包子，你的包子是文登县最好的包子，是全山东省最好的包子，是全国最好的包子。吃了你的包子，俺枕着地，盖着天，睡得痛快，睡得安然，如果我变成了葱，变成了韭菜，你就把俺包进你的包子里， 让它更鲜，更美。人群中就发出一阵呼喊，好，好，耿会长有种，耿会长有种。

  董掌柜说，耿会长，你吃吧，使劲地吃吧，你临走之前能来吃我的包子，这是我的福分，恒聚包子铺永远忘不了你。董掌柜说完，就让小儿子给耿会长递包子和酒。耿会长一口一个包子，一口一碗酒，吃得风火壮阔，喝得痛快淋漓。一直吃下三盘包子，喝下一坛子酒。耿会长拍拍肚皮，说，俺饱了，但还要一盘，俺要把这盘包子捎到阴曹地府里，让阎王小鬼们尝尝咱恒聚的包子，尝尝咱文登的包子，让他们也开开荤。董掌柜的小儿子又递过去一盘包子，耿会长将这盘包子倒出来，揣入怀中。耿会长说，走吧。

  行刑队又将耿会长五花大绑，敲起了大锣，驱赶着围观的人群。

  董掌柜已是热泪涟涟。他双手抱拳向耿会长做揖，说，耿会长一路走好，一路走好。

  恰是正中午，东城门楼上的铜钟又敲响了。当——当——回响得很远。

  行刑队押着耿会长，在围观人群的簇拥下，离开了拐子街，向县城西门走去。

  2003年8月25日一稿于文登                    

  2004年8月15日二稿于文登

（发表于2005年《十月·长篇小说·立春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