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蜡黄。爹的脸蜡黄,两个儿子的脸也蜡黄,三张蜡黄的脸凑在一起,屋子也有些蜡黄。应该还有一张蜡黄的脸,那是妈,但那张蜡黄的脸已经溶入到地下了,与地下的土蜡黄到一起了。三张蜡黄的脸凑在一起,倚着院墙一齐向西望。西边的天似乎也有些蜡黄。
三个人虽然住在县城,但依然摆脱不了饥饿的困扰,三张蜡黄的脸是由饥饿造成的。这个灾荒的年代,饥饿的年代,饥饿像一张网网住了所有的人。
三张蜡黄的脸一齐踏上猪窝盖,倚着墙向西望。西面是一片蜡黄的天空,似乎天也在挨饿,天的血色也不足。那是黄昏天,黄色在天空中洇漫着,天就显得有些暗。昏暗也沉压着县城。忽然在昏黄的天色里出现了14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在山那边飞来,越过山岭,越过田野,向东飞来,向县城这边飞来。见到黑点,三张蜡黄的脸有了一些振奋,三个人几乎同时喊道:鸽子——三张蜡黄的脸就不像先前那样蜡黄了,似乎有了一些血色。这些日子以来,爹和两个儿子,三张蜡黄的脸就天天在这个时间里盼望着鸽子,等待着鸽子,鸽子是他们的救命星,没有这14只鸽子,这三张蜡黄的脸还不知道要蜡黄到什么地步呐。
情况是爹发现的。家里养了14只鸽子,那是多年的事了,那是孩子的妈妈养下的,妈妈喜爱动物,特别喜爱鸽子,就养了这群鸽子。妈死后,爹和两个孩子就继续养着这14只鸽子。鸽子开始在房屋四周活动,在县城内活动。挨饿了,鸽子就飞到城外的田野里去觅食。忽然有一天,爹发现14只鸽子飞回来后嗉子鼓鼓的,并不停地望着主人叫。主人开始不明白,后来明白了,鸽子的嗉子里装满了谷粒,要主人帮它挤出来。爹就一只一只地把鸽子嗉子里的谷粒挤出来,竟挤出了一小瓢,爹就把这些谷粒煮熟了,三个人吃。多了这一小瓢谷粒,就少了一份饥饿。鸽子每天早晨飞出,傍晚飞回来。父子三人就每天在黄昏的时刻里等待着,这已成为父子三人生活的一个内容,也是生活的一道风景。
14只鸽子终于飞回来了,飞到了县城,飞到了院子里,飞到了三张蜡黄脸的身边,三张蜡黄的脸便不再倚着院墙向西望,而是一齐转回头来望鸽子。14只鸽子飞得热汗漉漉的,身上还带着田野的风。14只鸽子的嗉子都是鼓鼓胀胀的,它们仍望着主人家。爹就捉起一只鸽子,把嗉子里的谷粒向外挤,一只鸽子在挤,另外的鸽子就在等。两个儿子也想挤,被爹制止了,他怕他们挤坏了鸽子。14只鸽子又挤出来一小瓢谷粒,鲜黄鲜黄的谷粒。爹把谷粒洗了洗,放在锅里煮,一会儿锅里就冒出了谷粒的香味。
晚上,三张蜡黄的脸吃完了煮熟的谷粒,睡着了,鸽子也睡着了。
灾荒年终于过去,三张蜡黄的脸变成了三张红润的脸。三张红润的脸从胶东来到了东北,他们在东北生活了下来。一天,爹从雪地里掏出一块冻肉,说,我煮肉给你们吃。两个儿子高兴地嗷嗷叫,他们好长时间没吃到肉啦。爹就生火煮肉,一会儿肉就煮好了,很艳,很香。爹给两个儿子各盛了一碗。两个儿子问,是什么肉?爹说,是咱们家里那14只鸽子的肉,咱们搬家,没法带它们,我就把它们杀了,把肉带到这里,冻了起来。
两个儿子怔怔地望着碗里的肉,眼里流泪了,喃喃地说,爹,当时你不是说要把鸽子送给朋友吗?爹搓搓手说,……我是想那样做,可是我没有舍得,就在一天晚上,趁你们俩睡着了,我悄悄把鸽子全杀了……两个儿子几乎是同时地放下碗,狠狠瞪了爹一眼走出了门,他们嘴里一齐喊道:鸽子——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