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
猛然惊觉,父亲去世已经三年有余,那坟头的萋萋青草想必也染上萧索之意了。
对父亲的怀念,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再终日魂牵梦绕,那份无望的惦念已经化作生命里渐浓的寒意,在不经意间袭入了骨髓深处,又在渐多的白发里明晃晃着,提醒我活着的意义。
然而,近日,或许是因了仲秋的缘故,却是频频梦见父亲。在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我没能守在他身边,这成为我永久的痛悔,也因此,梦里的父亲总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父亲来了,来到我所寄居的小城,然而,我却没在家。那时我一人正在一家很大的快餐店里吃着什么,其实我很讨厌环境的嘈杂,讨厌那种多种气息的大杂烩,各种调料的飞扬,鼎沸的人声,杂沓的脚步,我只想糊弄吃点东西快点离开。我甚至不停地想,我为什么不去找一家优雅静谧的去处呢?好像是没有时间,好像是小城根本没有,好像是即使有,我又根本消费不起,我只能匆匆吃点东西,然后奔波在路上。
然而,就在这时,父亲来了。就在我一抬头的当儿,父亲拨开川流的人群,站到我的座位旁边。他显然很劳累的样子,沟壑纵横的黝黑的脸上不时有汗珠滴落。父亲依旧穿着一件白背心,弯曲的手肘上搭着一件青布衫。啊,父亲,怎么竟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啊,我都没能去车站接,父亲下了火车是坐公交车呢,还是走来的呢?我竟一无所知,只是,父亲,站到我的面前了。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招待父亲,啊,父亲,父亲是怎么在这熙熙攘攘的闹市区里径直来到女儿身边的呢?我一无所知。只是知道,父亲来了,父亲来了。父亲来看我了,他总是知道他的女儿在哪里,他总知道他的女儿一直奔波着,因此他没回女儿的家,就径直来到女儿面前了。
我想起和父亲一起的许多片段来。
那时,我大概十多岁,在炎炎夏日里,我和父亲在给玉米追肥,热汗直流,玉米叶子划在裸露的胳膊上,生疼生疼,然而,看到硕大的玉米棒子,我和父亲还是坚持着。泥泞的路上,父亲为我背着沉重的书包,送我上学;凛冽的冬天,父亲骑着那辆大金鹿,围着那件青色长围巾,到学校给我送干粮;婚后,父亲护送身体欠佳的我来到军营;孩子尚小,父亲正抱着我的娇儿……那么多场景,一股脑都涌到眼前来,和父亲的影像交叠。
父亲的一句话终于使我回过神来,父亲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蠕动了一下嘴,说:“我渴了,给我去倒杯水吧。”
父亲跋涉了千里,如此憔悴的样子,最急需的就是一杯水啊。听到父亲的话,我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地让父亲坐下,一边说让父亲等一会儿一边急匆匆出去买汤。
啊,买饭的人很多,我只得排队等候,依旧是热火朝天的场面,我有些烦躁,然而,我无处表达内心的焦灼,不时地往前张望,又不时地望父亲坐的里间望望。然而,我看不到父亲,虽然知道父亲就在那里,然而,我看不到。
他在等着女儿为他端一杯水。
记得那年,我看到村子里的小女孩辍学在家编柳条小篮贴补家用,知道她们经常去集市买柳条。假期里的我也想挣点钱,于是炎炎夏日,我也让父亲把镰刀上绑上一根长长的竹竿去河边洼地找柳条,柳条哗啦一下从树上掉下来之后,我要捡粗细合适的枝条,小心地捋去外面翠绿的外皮,露出洁白坚硬的条子,然后晾干,捆好。一个假期,我只找了两大捆。那天,父亲带我去20里外的恩城集市去卖,来到柳条市场才知道,别人卖的都是长短粗细均匀的,而我的虽然千挑万选,仍然看出是劣等来,因此快到晌午了,才卖掉。看到自己的辛苦换来的几块钱,心里也是格外高兴。看看日已中天,父亲说,咱用这钱买斤油条吧?我当时是立即拒绝了父亲。我的辛苦钱,早有了打算呢。看到父亲微微一笑,知道他并不是真要花这钱的,只是逗我玩玩而已。然而,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竟没考虑到父亲大热天还要带我回家,该很累很渴了,我怎么竟一点没想到过父亲呢?那年,父亲卖了一拉车的苜蓿,给我买了一双凉鞋;也是夏天,父亲骑自行车带着我去80里外的德州赶往中专面试现场,在回来的路上,父亲买了一个大西瓜。那时,父亲已近50岁了。
父亲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他不要油条,也不要儿女什么回报,只需要一杯白开水。
可是,这是一家快餐店,一家红红红火火的快餐店,没有水,只卖汤类。而且,我内心也想给父亲买碗鸡蛋汤或者面条之类的。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轮到我了,那火苗的炽热店家的冷脸更加剧了我内心的烦乱。终于做好了,店家一手端着锅柄,一边急三火四地问,放哪放哪?能放哪呢,我怎么竟没拿碗呢?啊,放哪里呢?我撑开了布口袋,然而,这怎么可以呢?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父亲走过来,说:孩子,咱走吧,我已经喝过了。
啊,父亲已经喝过白开水了。他怎样在陌生的地方,向人讨要一杯水?他的方言本地人是否能听得懂?我一无所知。
我一直想着给父亲买碗汤呢。
我不知道,父亲要的,只是一碗白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