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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寡妇》
作者:苘红伟

已经有一个下午的时间了。天空中,大团大团的乌云仿佛接到了十二道金牌旨令一样,纷纷由东南征流滚滚地向西北方向翻腾着、集结着。眼下,应该是集结得差不多了。云团已布满了整个天空,把个安分守己的黄昏给挤得无影无踪。大地提前黑下来了,黑的让人发瘆!隆隆的雷声与刺眼的闪电,这会儿又开始一唱一和地发着淫威!

往常,胆小的三寡妇一遇到这种的雷嗔电怒的天气,总是赶紧跑上炕头,把自己埋在粗布被里。而今天,她已经不再有半分的恐惧了。“不怕了,么事也不怕了!”三寡妇喃喃自语着。“老天爷,你这是在为我送行吗?知道了,声音怪大的!从来都没觉得,这还怪好听的,我听到了!你也是怕我受不了那一天三遍的刑罚是吧?”自语中,她拿起了一条织布机上的布绺子。

“死鬼呀,我这就去找你了!”三寡妇挪动着尖尖的小脚,向门框慢慢地走去。忽然,她木鸡似地停下来了!“死鬼呀,咱们成亲才四十天,你就撂下我走了。已经过去快五十年了,我早就记不起你的样子了,你让我上哪去找你呢?那会儿我才十六岁,你也怕是认不出我的呀!要是到了那边真再找不到你,我成了孤魂野鬼了,岂不还是一个人孤苦单单得过日子吗?这可怎么好呀?老天哪,我这命哟!”此刻,这个被称为三寡妇的小老太太,仿佛已坠入了无底深渊。真正是应了那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话了!倾间,泪水像屋外雷电砸开的云团一样,倾盆而下了!      

也不怪三寡妇自叹命运不济。这个可怜、可悲又可叹的女人,生在胶东西南沿海一个叫花叶岛的村子。母家,是个不小的财主。还是在她出生十几天的时候,母亲就撒手人寰了。母亲下葬的那天,当人们从坟场上回来的时候,这才发现她被蜷曲在炕旮旯里,饿得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她的眼角上和鼻孔里,都出现了苍蝇产过的堆堆蝇卵。父亲看了一眼,皱皱眉头对下人说:“一个毛闺女,赶快找谷秸,把她送厢房磨道里去,别在炕上等着了!”

“可怜呀,没妈的孩子纯脆是饿的!这可是条小命性啊,怎么就舍得扔在这眼瞅着让她等死呢?真是作孽!”磨坊里,推磨的黄婶放下磨棍,嘟嘟囔囔地抱起了这个被父亲放弃了的可怜小女婴。试着嚼着炒过的驴料豆子,一点一点地喂她。慢慢地,黄婶竟然把她给喂活了!从此,小女婴便留在了黄婶的身边。

不久,父亲又续了弦。后母进门以后,小女孩几乎就再也没有进过正屋。一年以后,后母生下了一个弟弟。看着弟弟吃香穿细被人呵护备至的样子,小女孩羡慕得不得了。常常眼巴巴地看着弟弟手里诱人的吃食,馋得要命!她张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问黄婶:“我能跟他一样也去拿那些好东西吃吗?”黄婶是个直脾气的人,她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孩子,其实你和他一样,都是老于家的孩子。小少爷是你的弟弟,你可是于家的小姐呀!记着,以后你就跟他在一起,他吃么东西,你也去拿!我就不信了,都是他的儿女,当妈的不是亲的,当爹的还能就是不让吗?”小女孩根本不懂得弟弟的概念,只是尝试着要靠近那个称作弟弟的小男孩。因为,弟弟那里有太多的好东西在诱惑着她。

一天,厨房里炼猪油的香气把小女孩又吸引过来了。她看到,弟弟正站在锅台前吃香喷喷的油渣。长着一脸横肉的后母见到她,朝小女孩问了一句:“你想吃吗?”小女孩点点头。“好,你过来张着嘴!”小女孩听了,高兴极了!赶忙听话地跑了过去,迫不及待地张大嘴巴等着后母给她油渣吃。狠心的后母,用勺子从锅里捞出滚热的油渣,一下子填了她一口。嘴里还说着:“慢慢吃,别烫着,可香了!”这时,小女孩已经哭不出声了!过后,一连好几天都不能张嘴吃饭了。

不久的一天,顽皮的小弟弟在院子里玩着跑着,不小心一下子摔倒在她的面前,把嘴唇磕破了。后母见状,忙拉起小男孩一看,夸张地大叫起来:“我的老天呀!儿子,你的嘴都出血了!”说完,一步跨到还在发愣的女孩跟前,也不管青红皂白地抓起了女孩胸前的衣服,狠狠地向后一搡,小女孩立刻一个腚蹲摔出去几步远。“小死东西,你个倒霉相跑这杵着,碍手碍脚的!”还没等女孩反应过来,上前又是狠狠的踢了几个连环脚。女孩给吓坏了,“哇”的一声哭了。后母见状,一把又将女孩从地上像提了一只小鸡一样揪起来说:“找你还敢给我哭?”说着,女孩脸上头上“噼噼、啪啪!”地响起了巴掌声。女孩赶紧把出了一半的哭声生生地压了回去,两眼惊恐无比地呆望着面前母夜叉似的后母。还是黄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后及时出来,这才替小姑娘解了围。

经过这两件事以后,小女孩就像只受了惊的小猫,总是怯怯地躲在了黄婶的身后,再也不敢招后母和弟弟的面了。稍大一些,女孩就跟下人一起吃住、一起做工干活,且挨打受罚的机会还比下人要多。在后母的白眼和虐待中度过童年的女孩,多亏有黄婶在身边,还没至于饿死,终将也熬成了一个人 。

十六岁的时候,父亲早年为她择的婆家,抬着花轿来迎亲了!不知是父亲良心发现,还是顾及财主的脸面。还好,一些大套路是走过了。也算风光地打发了她。

这顶花轿把她抬到了距花叶岛三十多里之外一个叫凹山的村子,与村里一户财主的三子拜了堂。

洞房花烛之夜,新媳妇的盖头被新女婿挑开之后,她看到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年轻后生站在跟前,正在脉脉含情地看着自己。霎时间,新媳妇的脸红了!也羞怯地笑了!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竟这么怜爱地看着自己,这让她感到无比的幸福,这也是她第一次会心的笑!“老天呀,我的好日子这就来了吗?以后,只要是孝敬好公婆,伺候好这个男人是不是就可以了吗?我再也不用受后妈的闲气了!”新媳妇欣喜地在心里暗暗念叨着。

按说,嫁到了一个不愁吃,不愁穿的人家里,又有年亲力壮的男人守候着,该是她人生的苦尽甘来。岂料,天不随愿,祸从天降!

那时,新婚只有四十天。早晨,新媳妇伺候女婿吃完早饭以后,看着他赶着牲口乐吱吱地出了大门,这才开始忙活自己的营生。她知道,早起时自己悄悄地对新女婿说的那句“你要当爹了!”的话,让她的新女婿的心里,美得一直在冒泡!

的确,在新女婿的眼里,今天看什么都是美的。看啊,河边的水柳,甩着条条翠绿的长枝条,真像是媳妇串的根根绿莹莹的琉璃帘子在随风摆动。对对恩爱的飞燕,不时从柳间翩翩啾啾而过。他想,燕子匆匆来往,大概也是忙着为母燕肚里的仔蛋造窝吧?

野外,一场春雨之后,红的、黄的、紫的、白的等各色野花一簇簇,一片片的在绿得要流油的山坡上开得正得劲!好家伙,远远望去,多像是他们那条铺在新婚炕上的花毯啊!还有,脚下这肥沃的土地,在犁下泛着层层乌黑的土浪,正散发着阵阵的湿润土香。新女婿深深地吸上一口,顿时觉得心都醉了!这会儿,连眼前这头平常爱尥蹶子的大青骡子,新女婿看上去也觉得比以往温和可爱了!他家的大青骡子浑身上下的皮毛,缎子般地闪着油亮。它正值年轻力壮,有使不完的劲。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有个不喜欢让人去触碰它的身体的怪毛病。因此,也很少有人敢随便捋它的毛。一旦是非要有接近它的时候,总是需要一个人在前面摩挲着头和脖子哄着它,另一个人才敢慢慢动动它的蹄子和腿的。

也该着出事。新女婿的心里,今天可能一直在美美地惦记着着他新媳妇肚子里的儿子了。驾套的时候,也没注意把套在大青骡子身上的辕套绳子系紧系牢。犁了几圈后,在地头斡回时,辕套绳竟滑落下来被骡子踩在了脚下。哼哼唧唧唱着小曲的新女婿看到后,想也没想,立刻弯腰就去捡落在地上的辕套绳。可辕套绳子已绊在了大青骡子的两条后腿之间,要想拿出来必须要它抬起一条后腿。新女婿轻轻地拍了拍大青螺子的后腿:“伙计,抬抬腿吧!”就是这么轻轻的一拍,便惊恼了这个性情古怪又暴躁的家伙。它“咣啷”一声,猛地跳起两条后腿向后空蹬去。不偏不倚,正好蹬在了新女婿的太阳穴上。只听新女婿“啊”的一声,随后翻身摔出两三步远。当人们跑过来救他时,已然是来不及了。人还没抬回到家,就死在了半路上了。

从此,“三寡妇”便是新媳妇的称呼了。

新婚丈夫走了八个月后,三寡妇生下了他的遗腹女。女儿刚一落地,婆婆的脸就变了:“个死玩意,就知道指望不上你能养个有用的!”说着,摔门出了三寡妇的屋,再也没有回来露过面。公公在院子里,一声声地叹着气:“唉!老三这一脉,也就算了在她这了!”

孩子生下一夜又近一整天了,婆家连条狗也没有再到过她的屋里。三寡妇肚子里,饿的跟刀刮的一样难受。奶水一点也没有,孩子更是饿得哇哇直哭。晚饭的时候到了,三寡妇为了娘俩活命,只好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自己下地来找口吃的了。公公见了,“嗷”地一声喝斥着婆婆,“让她给我离远点!”婆婆阴沉着个脸,诅骂道:“个没有妈、不懂规矩的东西!生了孩子的人,身子不干不净的还敢在这乱动。滚一边子去,想吃,等着干活的都吃完了再说!”没有了男人的靠山,这会儿连兄弟妯娌们,也没有人拿正眼瞧她了。先前遭人白眼,受人鄙视的生活,又都重新还给了她。而现在的三寡妇,甚至还不如在娘家那里。至少,那还有一个抱打不平的黄婶在人跟前替她挣个差口。

其他妯娌们生完孩子后,婆家娘家的,怎么也要养上一段时间。而到了三寡妇这里,第二天早起,婆婆在院子里就吆喝开了:“纸缸的面可没有了!是没听见,啊?赶快下来,给我看着牲口推磨!怎么的?这还准备养活好身子再生吗?告诉你,老三没了,我这可不白养活那娘们两个吃白食!”

三寡妇连忙从炕上爬起来了。从此,便跟其他妯娌一样轮锅、推磨、纺线织布、做针线,一样也没有少干过。夫家共有男丁九个,前面说过,三寡妇的死鬼丈夫行三。接下来的弟兄六个以及公婆的穿戴,该她干的,不该她干的,她全干了。婆婆把成袋的籽棉扔给她后,只说了一句:“全家的穿戴都在这,赶紧地做,都等着穿!”于是,从择棉-纺线-织布,到一针一线地成衣上身。棉的单的,缝新的补旧的,从头到脚的,全是三寡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成宿熬夜地赶。慢慢地,六个小叔子都相继成亲了,她才稍稍轻松了一点。

虽说六个小叔子都成了亲,可一大家子好几十口子人还一直在一起过。这个年头,不论是财主家还是穷人家,儿子结了婚都不讲究分家。三寡妇的婆家并不是什么大的财主,锅上的活还都是几房媳妇在做。那么多人一起吃饭,锅上的活计自然不会轻松。妯娌们一月当中,按人数排,每人都会有那么几天的主勺,也叫轮锅。如果轮到谁的锅上,谁就要起大早地做早饭,熬晚夜地收拾锅碗瓢盆。另外,还要做第二天饭菜的准备工作。没有轮锅的媳妇,除了轮换着烧火、看着毛驴推磨,剩下的时间就可以到自己屋里纺线织布做针线。这便是她们最轻松的时候。

其实做媳妇的,每年也都会有一些逃避轮锅的时候。比如二月二、清明节、端午节、七月七、八月十五、冬至以及麦收和秋收之后等节气和节日,都可以回娘家住上一段日子。妯娌们媳妇娘家日子过得都不错,她们娘家有的就留闺女一俩个月地住。特别是老大、老四和老六媳妇的娘家可都是个大户家的女儿,回一趟家,娘家都是驴车呀骡子马车接呀送的。光每次给公公婆婆带回的礼物,吃的穿的也是成车往家拉的。看着亲家带来的这些礼品,公公婆婆笑得合不拢嘴,自然不去计较住娘家住的长和短了。其他几个妯娌每次回娘家,不等着婆婆打发女婿去叫,也是不肯回来的。

只有三寡妇自从嫁过来,就没有回娘家住过几宿。刚成亲回门时,后母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指教着:“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有了婆家,去过你自己的日子,以后少有事没事的往家跑。”自然,她一般不往家回。偶尔一半趟回娘家也不敢多住,常常是一宿的功夫就回来了。从娘家带回来那点后娘打发的东西,婆婆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说:“名是你回一趟娘家,左邻右舍的还都等着给个包袱送个来往的。真是的,这点东西还好意思拿回来!”每每这个时候,三寡妇的脸总是尴尬得红一阵子,紫一阵子地想钻到地缝里。这也是她不想回娘家的原因之一。

妯娌们只要是回了娘家,那所有人轮锅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干。她们虽然带着孩子回家了,可家里还有大白、叔子的再加上长工,怎么也还有十几口子壮劳力的吃喝。三寡妇累得常常是一件粗布对襟褂子,就差褂子边没湿了。她不仅干着锅上的活,晚上还要大半夜看着驴推碾子拉磨地磨面。不然,就会断顿了。等一切做得差不多了,可怜的女人浑身就像散了骨头架子一样,招东墙扑西墙地上了炕。看着三寡妇锅上一把勺子,炕上一把剪子,样样活计也没有给婆婆拉下。公公婆婆俩挑剔嫌弃的表情,稍稍有了点好转。婆婆说:“瞅那小模咋样的,这么多人的活也就是她,倒给另外八个妯娌们,哪个恐怕也顶不下的。”公公嘴里“滋滋”地吸着烟袋锅,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说:“她呀,也就剩那么点用处了!”

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三寡妇也不例外。她住在婆家几排房子的最后一排、最边的一幢。房后窗临街,西山头外是胡同。十六岁就开始守寡的三寡妇,很多人都说她肯定熬不住。晚上,村里更有一些地痞、流氓、光棍汉的,都来想好个事找个便宜。趴墙头的、敲后窗的、学猫叫狗叫的、往院子里扔东西的。面对这些纷乱的骚扰,公公发怒了!把大伯子哥小叔子及家族一些人全召集一起,商量对策。弟兄里有人说:“就把那些在屋外叫魂的抓起来,狠狠得打一顿,震一震不就完了吗?咱家里又不是缺人手。”公公眨巴着小眼睛说:“母狗不摆尾,那公狗是不会上身的!你们分上半夜下半夜给我好好看着,一旦发现点什么,一时也不留,立马把她卖掉!我是决不会让她在这给我败坏门风的!”于是,天一黑,房前屋后就会多出几双些眼睛,在窥视着她到底是不是招猫引狗了?

其实,外面的一切三寡妇何尝不知道呢?吃苦受累遭白眼,如果说她还能忍得下,这眼下屋外的一切她实在是忍受不了了!自从男人死后,她不敢也没有工夫去想其他的东西,只求在婆家能平平安安将女儿养大。然而,听听房前屋后的鬼哭狼嚎,想想公公婆婆轻蔑怀疑的眼神,还有兄弟妯娌们讽刺和嘲笑。三寡妇觉得,自己真的承受不了了。你们这么多人,硬是把我往死胡同里赶啊!她绝望地想着,在娘家我要看后妈的脸色。嫁到凹山这么多年了,我累断了筋骨想讨所有人的好,可怎么做也不行!我真是累极了,也难极了!这还不如死了的好!死了,我的那些难就能结束。否则,不知道还要吃多少的苦,留多少的泪才算完!三寡妇下炕,几次拿起了上吊的绳子,可看看身边的女儿,她又几次地放下了绳子。“不能让闺女像我一样,过那没有妈的日子呀!我那些的难,要是再一遍在孩子身上重来的话,想想都觉得瘆得慌啊!”三寡妇满脸泪水的喃喃自语着:“为了闺女,再苦、再累、再难、再委屈,我还是要忍哪!否则,还能怎么办?这就是我的命啊!”

一拨拨监视的眼睛,盯了好长一段时间,始终都没有发现任何他们想看到的或不想看到的蛛丝马迹。他们看到三寡妇每天除了没白没黑在家干活,从不抛头露面轻易走出大门。那些叫春的猫狗,叫了一段时间看没有反应,也就自觉无趣地走了。于是,婆家人这才放了心。

终于,她的任劳任怨,她的恪守妇道,得到了村民和族人们的肯定和赞许。十几年过去了,公公和婆婆也老了。这个大家庭里其他兄弟们各有其家室,谁也顾及不了其他的了。眼下,公公婆婆的一切吃喝穿戴全是三寡妇在不声不吭地搭理着。不知道是真的良心发现,还是为了给三寡妇一个给个高帽戴着。反正这一阵子,公婆对她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婆婆还笑眯眯地对三寡妇说:“老三媳妇,你爹和家门里的老人都商量着,想要给你立一面贞节牌坊。这可是了不起的大事,你心里得有数。这也就是在咱这家庭里有这待遇,要是在别人家里,你想都别想。以后,你可要好好地做你的媳妇,当你的妈了!”三寡妇这里,自然是感恩戴德。可到如今,谁也没有见到这方为三寡妇立的贞节牌坊在哪里!

婆家人,终究没有舍得花钱为其修面牌坊。为了让三寡妇能一心一意地为家人出力卖命,他们竟用木头为她刻了一个男性器具打发了她。那还是大嫂送过来的。一进门,大嫂用一种让三寡妇觉得很奇怪的笑,上下打量着三寡妇。“嘿嘿!老三弟媳妇,不知不觉三弟这一走都十来年了,也真是难为你了哈!可也没有法呀,都是你的命不好!咱这家庭,公婆又都是要脸的人,做媳妇的也就得像你这样守规矩了不是?你呀,不知道,家里的人可没有把你忘了!嘿嘿!给你做了个好东西,据说,也不差其真人,你试试!”说着,将个粗布包着的木头橛子放在了炕边,就走了。大嫂走后,三寡妇放开粗布一看,顿觉羞辱难当!她边抹着眼泪,边找来了一把斧头,把这个所谓不比真人差的家伙狠狠地劈成了碎块。然后,填进炕洞烧了!烧完了,三寡妇觉得很解气,因为她烧了她的怨、她的屈、她的辱和她的恨!

三寡妇死后,有人曾在她的屋里到处翻找这个跟真人差不多的东西,想开开眼界,却始终也没有找到。这也都是后话了。

嫁过来十九年的三寡妇,艰难中含辛茹苦终将丈夫的遗腹女拉扯的要出嫁了。女婿顾秉弘是离凹山二里路邻村的一位土郎中,常出去给人瞧病开药。这是公公早年给没爹的孙女,定的娃娃亲。谏,小时候早就送过了。

望着一身大红嫁衣即将上轿的女儿,三寡妇没有像其他母亲一样地不舍。反倒像是自己又有了一个新的希望一样,眼里闪着亮光。“闺女,终于把你养到出门子了!妈无依无靠了一辈子了,虽说你是闺女,以后妈老了也就指望着你和女婿了!”母亲的苦难,做女儿的何尝不是桩桩记在心头呢?女儿泪水涟涟地望着母亲:“妈,放心!闺女会养你的!”

一年以后的一天,女婿顾秉弘满头大汗地闯进门,对着织机上正在织布的三寡妇慌里慌张地说:“婶,你快去看看吧,她产后大出血了,怕是不行了!”一句惊天霹雷的话,让三寡妇门都没来得及锁,就跟着女婿跌跌撞撞地跑到女儿的炕前。

刚刚产下一个男孩的女儿,因大出血,脸已经黄得跟麦秸一个色。原本一双明亮的眸子,此时已涣散了,却仍在直直的瞪着屋顶,不肯合上。牙帮硬了,像是有话要说,也说不出来了。

“我的闺女呀,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能这样啊,你有孩子了,不敢让孩子没有了妈呀!妈还等着你养老了!不能啊,不能!”三寡妇疯了一样,哭喊着摇晃着女儿的双肩。

女婿抹着眼泪对三寡妇说:“婶,婶,你先别哭,你看她是不是想跟你说什么话?”

三寡妇赶忙憋住哭声,瞅着女儿僵硬的下巴抽动了两下,眼睛依然瞪着屋顶。“闺女,你要说么?”她将自己的耳朵赶紧俯在了女儿的嘴巴上,使劲地听着。

“孩子……”

三寡妇听清了。她连忙抱起身旁的外甥对女儿说:“闺女,你不放心孩子是吧?妈养着,妈养着,妈替你养着!放心吧,闺女,只要妈有一口气,是不会让孩子受妈小时候的罪的!”三寡妇刚说完了这句话,女儿头一歪,立刻闭上了一双直瞪着的眼睛。

从女儿家出来,三寡妇抱着她出生后,连一口奶都没捞着吃着的外甥回到了家。用一个小勺子头,在火上先后燎过小麦面糊、玉米面糊、豆面糊、大麦面糊。什么都试过了,可孩子太小,就是不吃。这都一天多了,三寡妇发现,小外甥自抱回家后,身下的尿布一点都没湿。她知道,可怜孩子肚子里实在是一点食都没有了。望着嗷嗷待哺的的孩子,没办法,三寡妇只好含着眼泪将自己的乳头塞进了外甥的嘴里。“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呀,你姥实在没有东西你能吃了,也剩下这个了!”也不知是老天动了恻隐之心,还是三寡妇救外甥心切。后来,人们发现三寡妇真的有了乳汁了!就这样,这个叫财儿的外甥在三寡妇这里一直养到了三岁。

三年来,女婿顾秉弘虽然又续了弦,有了第二个儿子,但他也一直没有中断来看望和接济岳母和儿子。

忽然有一天,女婿村里的人跑到她的家,报给她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正财他姥,出大事了!顾秉弘凡事让政府给抓走了!”三寡妇忙停下手里的活,吃惊地望着老人着急地问:“怎么回事?人好好的,怎么就给抓走了?”来人说,是因为顾秉弘前几日去西山前村,给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妇人看病。看完走了以后,这个妇人上吊了。妇人的家属就一纸诉状将他告于政府,说是顾秉弘可能奸污了那个妇人。“老天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呀?”三寡妇急得只能是在炕前打转转,别无他法了。

顾秉弘抓走以后,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直到他行刑临死之前,一直都在喊冤枉!

本想外甥财儿大了,就让他回父亲那里。可女婿一死,财儿又成了没爹没妈的孩子了。这样,三寡妇只能把外甥留在了身边相依为命了。

             

一九四七年以后,胶东解放了。到了复查、土改、斗地主分田地的年代了。作为老地主,三寡妇的公婆要接受贫雇农们诉苦伸冤的批斗。有指示说,作为下一辈他们家要出一个代表陪老地主两口子批斗。夫家,还有八个兄弟家庭。那么,这个光这荣的任务该找谁去除承担呢?实则,别说公婆还有八个儿子,就是找做媳妇的陪斗,不是还有大嫂、老四、老六她们吗?她们妯娌几个的娘家可都是大家们的财主。怎么轮,谁也没想会轮到三寡妇身上的。可弟兄们几家,还就一直推举了她这个没有男人做主的寡妇身上了。大哥似乎下命令似地说:“老三媳妇,我们都有儿有女的,以后还要顾及给孩子个脸面。你呢,反正就一个人了。这事,就由你去陪着咱爹妈吧!”于是,众人全都赞成。

于是乎,人们便看到了三寡妇搀扶着她的公公婆婆、扯着紧抓着她衣襟的小外甥在批斗大会的台子上,被民兵们推来搡去的一幕了。开完批斗大会,这个以前是地主老财家衣来伸手的小姐,以后又是地主老财家饭来张口的少奶奶,这个自小到大都是喝着劳动人们的血汗生存的寄生虫,自然不能回家。她还要被送到农业生产的第一线,去接受劳动改造!

三寡妇包着一双小脚,从互助组开始她就一直是和大脚妇女们一起干同样的活。春天是栽地瓜的时候,地瓜是那个年代的主要农作物。往往一个春天,大伙全在忙活它了。打垅、插地瓜苗是男人们的事。挑水、浇水、埋苗窝子则是女人们的活。比起挑水,浇水和埋苗窝子的营生则要轻松一些的。这一般都让岁数大一些女人来干。三寡妇虽然岁数最大,但她毕竟是阶级改造对象。所以,这些稍轻生些的活是永运都不会落在她的头上的。自以为“罪孽深重”三寡妇也自觉地和年轻的大脚妇女们挑了一春天的水了。人们发现,她的一双小脚肿得已穿不上原来的小鞋了。她,只能穿一双自己做的宽头大帮子的鞋。挑水过沟的时候,大脚年轻的都能一下子迈过去,而身材矮小又近五十岁的三寡妇,没有这个本事。她只好让五六岁的外甥站在沟里,招着外甥的肩膀才能迈过沟去。看着三寡妇歪着一双小脚,颤颤悠悠地挑着一担水吃力地爬着山坡。有个好心眼的妇女小组长,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在一次村干部会议上她提意说:“三寡妇在旧社会也没享过么福,又是一个小脚女人。叫她整天和大脚妇女干一样的重体力活,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了。以后,能不能给她派点轻生些的活?”就此一 番话,竟让这个妇女小组长得了一个与地富反坏右画不清界限,为阶级敌人说话的罪名。一连着在组、队、村的三级会议上,做了自我批评和检讨。从此,也就没有人在说什么了,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财儿住在邻村的继母,听说财儿在姥姥家跟着挨斗、随着上山吃苦后,接着就让人把财儿领了回去了。继母说,好赖他们顾家那的成分不高,孩子不会受人欺负。

又剩下三寡妇自己一个人了。

在贫下中农们声声血、字字泪的声讨下,渐渐地,三寡妇还真是以为自己就是那十恶不赦的剥削阶级,是人们的公敌了。但她又始终不知道,也不敢向人们问起自己到底都犯有什么罪条。稀里糊涂地感觉自己是就有罪之人,有愧于身边的每一个人。除了被拉出去批斗和强制上山老老实实地干活以外,她很少出门。即便是出了门,也是低眉垂目的,更不敢乱说乱动。生怕自己的什么话和行为冲撞了政府和人民,又招来了新的批斗的话题。连家里的吃水,也都是瞅着一天的两头黑的时候出去挑,谁都不知道她曾摔过多少跤。一担水桶到她死了以后,人们看到坑坑洼洼不成样子了。

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刚开始。乡里、村里,会上、喇叭里成天喊着,家家户户的铁锅铁器都要上缴上来炼钢炼铁。村村都要吃食堂,六十岁的老人还要进幸福院。目不识丁的三寡妇,似乎懂得食堂的意思,却不知道何为幸福院。但她清楚自己是六十以上的人了,已经符合进幸福院的资格。

午后,她听见有人在胡同口聊天。心里老是犯着嘀咕的三寡妇,想找人问个清楚。等人都走个差不多了,她来到了夫家一个小叔子的面前,怯怯地问:“兄弟,到底么是幸福院?进去好不好?”

她夫家的这个小叔子,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就没好气地跟她半开着玩笑说:“幸--福院,幸--福院,就是一天三遍给你上刑罚。你就等着受罪吧!”挨批挨斗惯了的三寡妇,不知道问问为什么要给她上刑罚,却一直在自言自语地说:“一天三遍地受刑罚,这罪怎么受得了呢?怎么受得了呢?”

回到家里,三寡妇想了一个下午,也哭了一个下午:“这一辈子,我吃的苦受的罪,难道还不够吗?到底还有多少的苦,多少的罪在等着我呀?以前是为了闺女,为了外甥,遭再多的难也得挺着。现在没人用得着我了,我还有必要活着一天三遍地去受刑罚吗?不如趁早死了吧!死了,那边不是还有那个死鬼在那吗?一辈子也没有捞着男人给顶个事,去了那边,我不是就有了依靠了吗?也没有人再抓我熊的了!”

三寡妇环顾四周。“唉,这三间房子我住了近五十年了,里面有么?有的都是我的泪,也没么可留恋的了。对了,没有妈的财儿啊,你大了,也好说媳妇了。姥把家里能用的东西给你收拾一下吧,省的你来了不知道从哪下手。”三寡妇嘟囔着动起了手。

“柜子里给你留的几墨织的粗布,有两块上色了,也是给你娶媳妇准备的。没上色的,自己拿回去你后妈看着给你染色吧!财儿,你比姥命好。你的后妈,姥看出来了,是个好心眼的人。我放心了!”

把柜里的土布拿出来用包袱包好,放在炕头上,三寡妇又走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她从里屋抱出来一个纸缸子,里面一个个小布袋装着东西,那是样样数数的粮食。“唉,还是的尽早走这一步对啊!乡里、村里的,一天到黑吆喝着把粮食和锅交上去吃食堂。等真的交上去了,就没有东西留给孩子了。”

“再有么呢?”三寡妇站在炕前寻寻觅觅地想着。“对了!猪窝盖子上,还有我盐的一坛子萝卜菜,可别漏了。这个拿去,没有菜吃的时候,还能顶个事。”说着,三寡妇走到院子的夹道里,把那装满腌萝卜的子抱进了屋里,放在了炕沿上。“财呀,姥再也没有么了,只有这些了!以后就靠你自己了。姥知道明儿是个集,你会来的。财儿,别害怕!姥换件衣服,收拾一下不会难看的。”

三寡妇说着,走到外屋先洗了把脸。然后,回到炕上,把柜子里浆好的衣服换上。

这时黢黑的空中,豆大般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越下越急!道道贼亮刺眼的闪电,一次次骇人地划破黑暗伴着隆隆的雷声夺命似地发着淫威!但这一切,对三寡妇来说不再有丝毫的干扰了。

她拿起那条布绺子,走向门框。“死鬼呀,我找你来了!”正在准备把布绺抛向门顶上的时候,三寡妇忽然想起了他那个近五十年前就死去了的丈夫,自己已经忘了他的长相。这要是到了那边后,再找不到他,自己岂不是又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嘛?可她又转念一想:不要紧的,即使找不着那个死鬼,那里不是还有自己的亲闺女和女婿吗?能和闺女女婿在一起不是也很好吗?总之,要比她留在这世上,一天上三遍的刑罚好得多!

想到这里,三寡妇毅然决然地抛出了手里的那根布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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