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作为高级生命，区别于其它生命体最本质的特征在于会思考、会创造，尤其对于一段段具备不同经历的史事，忘记，还是说出？这是每个人、每个时代、每个民族都要面对的史学、哲学命题。社会最基本的构成元素也是人，他时刻镶嵌在时代、民族的历史天幕上，共命运于其中的跌宕起伏、爱恨恩仇、繁华萧索。
回首之间，我们是选择忘记吗？忘记，从个人修身的角度，佛讲守空，道论净心，其实都是一种舍得、放下，也即忘记，这种忘记的客体，我愿意将其理解为痛苦忧伤、追名逐利、一己得失；而与此相悖的是，这些又不能忘记，个人之经历，当它融入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便具备史的意义，摒弃了私人化，这时，忘记便意味着背叛，意味着集体失忆后更加令人痛苦的迷惘。
是选择说出吗？既然对忘记有不一样的看待处理，亦当有不一样的说出承接对忘记的处理结果。仍然从个人角度，人们完全可以保持沉默，搁置封存这些不忘记，最终随生命一起消散，这不是什么错误。当我们换个角度，从集体记忆来说，这便是大错。以大史观之，个体的你并不属于你，而属于这个大史的必要构成，我们完全有责任和义务说出自身带有史学意义的经历，这种说出，完全不是对痛苦仇恨的清算、对欢乐恩德的报偿那样简单，它必须洗去浮躁铅华，洗去概念化的情感表达，回到个人史本身，在平实平淡平和中展开叙述，为后来者提供可资为鉴的个体生命之镜。纵观世界上每一部宏大壮阔的历史，无不由千千万万个体的人所书写，因此，这面生命之镜便无所谓大小轻重，同样能够折射历史之光、人性之光。
2013年7月，在这个最为闷热的季节里，我读到了张世奇老前辈的长篇回忆录《天涯路漫漫》，比之走出户外享受夜晚的清凉之风，我最终选择享受这部回忆录带来的历史之风。沉浸于一幕幕现代人均感陌生的世纪事件回放，作者在个人史“忘记，还是说出”的处理中，真正做到了如前所述的恰当选择与表达，本文开篇，我不吝笔墨地展开阐述，只为说明在这部书中，或隐或现地印证了作者对这一写作分寸的现实把握。也许对于他本人，这是一种不自觉的文字驾驭和生命思索，但对于读者，却让我们感受到作者历经沧桑后的淡定与大度，宁静与厚重。
这是一位90周岁的世纪老人为我们奉献的心血之作。
全书共计40万字，三易其稿，历时10年创作完成。书中回忆描述了作者所经历的中国远征军赴印度抗日、抗战胜利后的国内局势、投诚起义，以及建国后的“反右”斗争、大跃进、“四清”“文革”、右派摘帽、“四化”建设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时间跨度从1930年代到2005年，在接近一个世纪的岁月穿梭中，既有对社会动荡不安的大背景铺陈，又有个人在历史洪流中不甘屈服、勇于抗争的理想命运追寻；既有对同学战友同志间真情友谊的怀念，又有献给亲人爱情故乡的无限眷恋歌唱……血与火的洗礼，爱与恨的交织，对与错的颠倒，生与死的抉择……时光之流波在老人笔下荡开微澜，拍打着历史记忆的天空，也拍打着我们越加容易忘记的淡淡心空。
是的，如果你对现实有所抱怨，如果你对应知历史有所陌生，如果你对生活缺乏必要的信心和耐心，不妨读读此书。当然，对于这样一位饱尝磨砺的世纪老人，我们自是不必从文学大家的角度评价定位这部作品，而谁若固执地要给出一个文学定位，那么，我们从同等起点出发作出衡量，本书当不失为一部文笔流畅、结构严谨、观点明确、生命价值取向积极的成功之作。
出于这一定位，本书的意义可细化于以下几个层面。首先，作者以90高龄执笔出版原创作品，放在全国也为数不多，尤其是有过远征军资历的抗战老兵，全国在世者寥寥无几，更何况写书出版；其次，作者具备极其严谨的历史观，全书虽然是个人史，但没有任何一处掺杂个人好恶偏向的观点表达，他的责任只在真实地呈现与还原历史，而把最公正的评判权交给了时间；不仅如此，作者还有意回避众多回忆录对大历史背景的过多摘录与转述，不为凑字数拉大架势，蜻蜓掠水，点到为止，给读者十分紧凑、干净、清晰的讲述、阅读之美；同时，书中隐含了作者坚持始终的个人生命信仰——责任与自信，无论身处何种逆境，时时恪守有责任、有担当、有良知的做人底线，对自己对未来充满信心，不放弃不沉沦，永远乐观向上。这些优秀品格，尤其值得我们当代人品味和借鉴。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在与作者的几次接触中，我们发现本书还衍生出当前十分流行的养生概念。养生，断然不是一个全新话题，但时下被提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这个表现为跟风与盲从的时尚化、利益化养生世界，乱花迷眼，令人不知所向。事实上，生命在遵循超意志的物理规律之时，也遵循独属于每个人的内在生命规律，适合的才是最好的。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说，当速度接近光速，人的寿命将会无限延长。这显然是一种物理规律，那么，如果将它作用于精神世界，会不会产生同样结论。我相信这一假设的理论基础完全存在。人要有精神、人要活出气节、境由心生……难道不是这一理论基础的古老存在？回到本书作者，一生坎坷无数，晚年做过两次大手术，支撑他走到今天的不是灵丹妙药神功大补，而是创作。当人们普遍放缓晚年精神生活节奏之时，作者却通过创作提速自己的精神生活节奏，于万花筒般的养生世界里，听从自身生命的内在呼唤，将读书、写作、摄影、打台球作为与这个世界、与自我交流的绝佳通途，从中获得快乐，获得长寿，以活着、说出作为回馈生命的最好礼物。养生与神奇的精神生活节奏紧密联系在一起，让人耳目一新。
成书之际，我们唯有感谢作者极负历史责任的辛苦付出，并真心记住这一创作过程中勃发的青春力量。
书里书外，人生如昨；十年笔墨，一朝飘香。“谁不辜负生命，生命必不会辜负于他。”这是我敬赠张世奇老前辈的感佩之言，亦愿藉此同广大读者朋友一道，向每个高贵而仅有一次的生命说出心中的祈祷与祝福。
（本文系作者为张世奇著长篇回忆录《风雨流年》所撰序言 四季出版社 2013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