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多山，山东亦然，华北“屋脊”太行山居中一分左右，山东山西两省地名由此而来。祖国山河，山水相依。飞流之下必有深潭，高山之下必有大河。忻州滹沱河，就是父亲当年当兵的地方。父亲生于山东文登，参军于山西原平，可谓山东山西两故乡。那百转千回的滹沱河水，波浪淘淘，流水哗哗，令我父亲魂牵梦绕，终生难忘。

滹沱河，名字奇特，不像黄河以色彩命名，却像黄河一样气势磅礡，奔流于黄土高原“土黄色”的“金色世界”之中。黄河万里流经宁蒙晋陕几字形河套地区，遇潼关忽向东方，去河南，奔山东，入大海；滹沱河乃山西境内大河，源繁峙，经代县，流原平，过五台，穿越太行山南部，也是忽向东方，奔沧州，入大海。

滹沱，别名虖池（音同“呼驼”），《礼记》称“霍池”，战国称“呼沦水”，《史记》称“滹沱”，东汉魏晋皆称“滹沱河”至今。滹沱河西有吕梁，东有太行；滹沱河忻州原平地段，西有云中山，东有五台山，北有恒山，南有天涯山。父亲当年连队的主要任务，是在云中山库区站岗放哨，随车押运，另一任务，就是他所在班要去原平滹沱河畔农场，轮班种植看护一年的稻田。

稻田地位于云中山和五台山之间开阔冲积平原——著名的原平天涯山之南。原平者，平原也，千年古县，黄土高原之米粮川。那滹沱河水千里奔流，百丈余宽，大浪淘沙，泥沙俱下，山脊似的波浪排空咆哮，惊涛拍岸。若雨季则水势浩大，一望无际，波涛汹涌，恣肆汪洋；若旱季则水落石出，沙州银滩。渡口处则轻舟横渡，白帆风鼓，百船争游，如龙竞发，波涛汹涌似万马奔腾，往来呼号如庙会热闹。“春风吹皱滹沱水，最是难忘天涯山”。（牟培国诗）入夜则灯光星流，月光如水，水映月光，水陆朦胧；白日则水下蟹鳖成群，水上天鹅鱼鹰翔飞，鸥鹭云集，波光闪耀。两岸飞禽走兽跳跃，四野稼禾草木繁茂，百鸟欢唱，千云飘荡，牛马羊群遍地，日升日落，江山入诗入画，自然美妙，美在自然。“春水送河满，春风万物生。春人醉山景，春鸟唱歌听”。（牟培国《春景》）

父亲时常跟我说，三十年前那稻田地原野上，每天有对十岁左右的小子和妮子，日出而出，日落而归，吆喝牛羊，浩浩荡荡，蔚为壮观。俩人少不读书，一年学也没上，以放牧为生，斗大字不识一升，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父亲他们经常教给他俩语文数学一些基础知识。在他俩眼里，上学放羊，不上学也放羊，反正考不上大学，命运依旧（中国式的三大差别决定着中国人的命运多数难以改变：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吃不上“国家商品粮”户口的八亿农民，祖祖辈辈常年累月修理大地，“一辈子玩土坷垃”，有知识没知识都是放羊倌，“书呆子放不好羊”，不如直接放羊好了，不费钱也不费脑，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是啊，虽然他俩目不识丁，却是一把放牧好手，吹得一手好笛子，演奏得一手好曲子，唱得一嗓子好歌，唱得多是晋北地区原生态歌谣。牧人的嗓门高亢嘹亮，唱腔如河水弯弯，平野之上方圆几里都听得到 （若是现今准能在“星光大道”等综艺节目中参赛出好成绩，不亚于总冠军放羊小子阿宝等）。那些牛儿羊儿马儿一边惬意地啃草，一边听着美妙歌喉。俩个领导着千军万马，倒也天真烂漫，自由自在，虽然贫穷落后，可是踏实自然，随性人生。望着他们，父亲一时无语，忽然觉得不读书也好，烦恼也少。世上学问无数，十万个千万个为什么问不胜问，无穷无尽。返璞归真，生亦自然，亡亦自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倒也符合道家顺其自然天人合一之境。科学是把双刃剑。科学知识发达的同时毁坏着自然和危害着人类及万物本身。中国古代炼丹家发明了没有专利的火药，千年后欧洲人诺贝尔发明了有专利的炸药，炸药变成子弹、炮弹和炸弹等战争武器，成千上万人的生命死于战火；爱因斯坦创立了相对论，他和科学家们共同研发了原子弹，于是核武器成了能够毁灭人类无数次的最大灾难，成了人们挥之不去的恶梦阴影。看到自己的科学发明变成了屠杀生灵的武器，战争工具，诺氏悔恨莫及，设立诺贝尔和平奖用于和平，然而仅凭一个奖项远远不能让世界走向和平，让战争远离人类。

人类欲壑难填，贪婪无边。善恶由心，善恶在人。知识越多，心思越重，负担越沉，越活越累。人类属性早已不是自然属性。宇宙大乎其大，微乎其微。“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之名家代表惠子哲言）。世上本无事，庸人自忧之。人们在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上自寻烦恼，作茧自缚。

河畔林野土多石子少，放羊的鞭子也是象征性号令般甩在空中“叭叭”作响，并非当真舍得鞭打牛羊，这是他们全村“活”的宝贝，“活”的家产，这些“伙伴”也乖巧听话。那根鞭子很有特点，二尺长的木棍一头系着鞭绳，另一头钉着半圆型像考古探墓“洛阳铲”似的小铁铲。熟能生巧，凭着感觉也不用转身回头，铲起小块泥土，石子般“嗖”地飞出一道优美弧线，准确无误“啪”地落在远处由于贪食而掉队的羊儿身边，土块四溅，惊起羊儿一阵小跑，迅速赶上“大部队”，随后他玩转鞭杆，甩起清脆一声鞭响，千头攒动，万足振地，尘土飞扬，此时此刻，这对放羊倌儿俨然是对一正一副的司令官，检阅着自己的部队。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赤足走在窄窄的田梗上”，“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八十年代风靡大陆的台湾校园歌曲，常使父亲凝望北方，不知那对天真可爱的小子妮子，是否成对夫妻“天仙配”，“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过着牧歌般田园诗一样的自然生活，是否“儿女膝下忽成行”，那哗啦啦奔腾不息的滹沱河水，是否“涛声依旧”。父亲一首《牧归》诗云：“夕阳依山空，林染暮云中。牧笛响新晚，人与路同归。”

山河大地，山因水而静美，水因山而灵动。北方的山高大厚重，万年不变，四季换妆。稻田地北面著名的天涯山，是原平人心中的圣山，著名的滹沱河，是原平人心中的圣水。那山海拔千米，峰高百丈，如同一尊巨大坐佛，千石堆皱，万仞云霄。“俯首低山路，抬头近白云”（牟培国诗）“高山峨峨是天涯，大河泱泱在滹沱。天云鸿雁共渡水，日升日落满江红”。（牟培国《滹沱河咏》）滹沱河流域沃野千里，万亩向日葵花海无边。葵花早唤晨曦，午迎太阳，暮送晚霞，父亲与战友们行走其间，感受万丈阳光的温暖味道，倾听亿朵花开的动心声音，沁人心脾，感人肺腑，如画中游，诗情画意，令人如痴如醉，心疼不已。“千亩向日葵，万朵黄金轮。迎随太阳转，战士踏歌行。”（牟培国《滹沱河野营》）。

山西北方邻近蒙古。三晋大地，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多事之秋。猃狁即后来的匈奴，东胡，突厥，鲜卑，契丹，金，蒙和汉民族杂揉并处，融合形成多元素之汉文化。民风纯朴而剽悍，自然而特质，文明发达，文化多样，仅是吟诵天涯山滹沱河的诗人，就有卢照邻、李白、元好问、许邦才等，如文天祥《滹沱河》诗云：“风沙睢水终亡楚，草木公山竞蹙秦。始信滹沱冰合事，世间兴废不由人。”牟培国《再忆军忆》诗云：“一梦别军中，空忆三十春。岁月催人老，无日不相思。”

啊，当兵在那滹沱河，当兵在那云中山，我父常叹：

感激岁月，生命一回；

感激生命，当兵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