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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的山,近的树
作者:董强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题记


先辈苦旅


 一


1914年冬,我的母亲生于半岛南海边的一个叫大时家的村子。外祖父姓侯,那时已三十几岁,刚分家不久,分得了三十几亩地和十几亩山峦。“守山吃山,守海吃海。”外祖父平日里除了种地,也做点海产品生意,生活过得也算殷实。

外祖父小时侯读过几年私塾,“子曰诗云”也背得上几句,是个明礼仪,重义气之人,尤其分家之后,经济独立,常爱解济周围生活困苦的乡邻。由于他善于扶危济贫,本村外乡朋友很多,在邻里乡亲间口碑很好。

新亥革命后,穷乡僻壤的百姓实指望出现云开日出的新天地,好直直腰杆喘口气,然而革命的果实却被窃国大盗、流氓军阀所篡夺,东方欲晓的天空又阴沉下来。

社会风气每况愈下,丑恶的东西像瘟疫一样四处曼延着——吸大烟、醺酒、赌博等败风恶俗日盛。外祖父很快成了“污泥浊水”的溺者之一。

在外祖父做生意的伙伴中,有个叫毕四的,是个有名的“烟鬼”,才四十几岁的人,那瘦弱的身躯就成了一张弓。由于是同村,外祖父赶集常常与他结伴而行,很多时候同在一店吃饭歇息。这个毕四为了找个“同盟军”,千方百计引诱外祖父上烟瘾。一会儿说:“大烟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你猜皇宫里叫它什么?——‘益寿膏’经常抽口,能延年益寿。”一会儿说:“大烟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瞌睡了抽口可提神儿,劳累了抽口能解乏呀!”一会儿又说:“大烟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饿了抽口能当饭,渴了抽口能当水。”或者大吸一口转到外祖父身边徐徐地吐出烟雾“闻一闻,香不香?”每每如此外祖父都不以为然,或充耳不闻,或断然拒绝。这样的茬口多了,有些知情的人便在背后对外祖父挑起了大拇指,啧啧称赞“他真是硬骨头!”可是“硬骨头”没“硬”几回,终于涌来使他“溺水”的潮头。这一天,外祖父与毕四合伙贩鱼又行了一个远程,晚上住店躺下后不久,外祖父突然觉得肚子难受,逐渐疼痛起来,他起身上了茅厕,大便如泄水一般,反复三趟,搅得毕四也没法入睡,他便出起主意来:“掐块烟泡,用水冲了喝下,保你止住!”“不行不行,喝上了瘾可怎么办?”外祖父强忍着坚持不喝。可上炕不一会儿又支撑不住。毕四又说:“你真是迂苛,你没听说‘得了霍乱病,三天不好要你的命’吗?”外祖父去茅厕回来连腰也直不起来,坐在炕沿寻思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说:“老毕,那就劳烦你给我泡一碗吧。”“真的,要是别人我还舍不得给呢!”毕四一边唠叨着,一边下炕和店主讨了水,泡制一碗端了过来。外祖父疼痛难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坐起来接过碗来,一饮而尽。然后强忍着与毕四并肩聊着闲话。说来也怪,不知什么时候肚不痛了,吹灯躺下,一觉睡到天明,起床时虽然觉得身体有些虚弱,但已不觉难受,这一招使外祖父真正感到了大烟的“神奇”。从此之后,毕四再说“大烟这玩意真是好东西”时,外祖父便把拒绝变成了点头,似乎也有同感了。又有一次,外祖父与毕四在一店里住下,由于挑着鱼货走了一天十分的疲惫,外祖父吃了口饭,衣服没脱就半躺在炕上歇息。毕四从店主那里租了烟具买了烟泡,又重复着往日的诱言。外祖父出于“解乏”的考虑,也终于抵不住诱惑,便试着尝了几口,之后又有几回,这般地“品尝”,渐渐尝到了“滋味”,烟瘾愈增,再接着便买了烟枪、烟灯和烟泡。

丑恶的东西如果让其随意蔓延,会十分的残酷与可怕,它就像庄稼地里的蝗虫,你如果稍不在意任其肆虐,它便噬掉你的叶,吸干你的汁,以至啃净你的茎,叫你再也没有起身的机会,彻底完蛋!

外祖父自从有了烟瘾,一时不抽便哈欠连天,淌涕流泪,浑身乏力痛苦难忍。地可以不种,买卖可以不做,但大烟不可以不抽。只为这抽大烟,外祖父很快花掉了做买卖的本钱,然后是卖地、卖山峦,不到十年的工夫,便卖得精光,身无分文,两手空空,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外祖父的烟瘾越来越大,一时不抽便面如黄蜡,大病一般。无奈只得借钱买几个烟泡,抽上几口还可以抖一抖精神,就像干了油的灯,焰芯上的火苗又可以跳动几下。

再后来外祖父还染上了赌,抽大烟和“赌资”全凭借得,债台日渐高筑,对外祖父而言可谓“饥荒(欠债)多了不压人”,可是如此这般,着实苦了外祖母。那时,舅舅、母亲、姨都未成年,一个小脚女人,驮着一身的饥荒,操持着一家五口的生计谈何容易!

外祖母的娘家是南海边张会口的大户人家,除了有地还几条船常年出海打渔,生活富足。外祖母遇到生活拮据,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娘家借省亲在那里住一些时间,回来时吃的用的再带回一些,又能度过一段艰难的日子。如此以来,娘家的几行兄嫂便在背后说三道四,外祖母耳闻多了也觉得没有脸面,人虽穷却不能志短啊,再后来外祖母即使生活再艰难,也很少回娘家“沾光”了。

母亲十三岁的时候,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为了糊口,外祖母将十五岁的舅舅打发到远村扛长活去了,接着将我母亲和姨送到邻村一富户当了佣人,她自己挽起了要饭篮子。

母亲和姨进了那户人家后,每天起五更睡半夜,并且睁开眼就没有闲着的时候,洗衣、濯菜、喂猪、喂鸡、烧水、做饭、推磨、轧碾、看孩子,一会儿也怠慢不得。那家的主妇十分霸道,忙活中稍微出了一点闪失就是一顿臭骂或是一阵劈头盖脸的狠打。姨那一年仅十一岁,一天,那妇人叫姨看着驴推磨,别看这营生,可不是什么轻松活,需要把驴驾上磨不说,更麻烦的是既要及时的往磨顶上添粮还要赶驴、罗面、接送驴的粪便等等。一个成年妇女忙活一天也会累得直不起腰来,更何况一个十一岁的女孩。推到傍天晌,人累了驴乏了,不知什么时候驴的“捂眼”掉了一边,那驴见了面就转头想吃,因戴着笼头没吃多少,却把面弄撒了一些到地上。姨急忙喝驴停下,赶紧将驴的“捂眼”遮好,然后蹲下来收拾磨道里的面。那妇人正好路过这里,听见磨房里的推磨声停下,疾步走了过来,看到地上有面,不问青红皂白,一边骂,一边抄起墙角的磨棍就朝姨的头、背、胳膊一阵乱打。“你这穷鬼就会吃饭啊,连这么轻快的活也干不好!你是故意作践人是不是?”姨一边恐惧地尖叫着、哭着,一边辩驳着:“是那驴可恶,不是我故意的……”她那里容得姨的反驳:“你还敢嘴硬!”又一阵噼啪的棍打毒骂。……。母亲在厨房里洗菜,听到姨的哭声急忙跑到磨房,看到我姨头上的血已流到了脸颊。母亲哭着扑了上去,用双臂上躯死死地护着姨。那妇人见有人来护,把骂声变成了吼声:“得理啦,还护着,狗娘养的小穷鬼,我叫你护,我叫你护!……”一边狼嚎一般,一边向母亲劈头打去。母亲的手臂、后背顿时疼痛之至,火烧一般。她猛地转过身来,咬着牙上前从那恶妇人的手中夺过磨棍,狠狠地扔在地上,怒目瞪视着那恶妇人的脸:“狗娘养的,你才是狗娘养的呢!你是狼心狗肺的畜生!你是母老虎!”母亲气氛难耐扯着姨的手冲出了磨房,一边对姨说:“妹,咱不干了,咱回家去!就是要饭,也不在这受气!二人迈出了高门槛,向院子里吐了几口唾沫,转身向家里奔去。自此就是挨饿受冻再受苦也不当“锅台转”了。



我的祖籍是埠口港西北的大永福村。祖父祖母拉扯着四个儿子三个女儿,种着十几亩地终日劳碌勉强度日。“天有不测风雨”,就在祖父四十几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当时儿女无一成家立业,他可是全家的顶梁柱呀!为了治好祖父的病,祖母咬着牙忍痛卖掉了所有的田产求医买药,最终还是没有保住当家人的生命。安葬了祖父,家务分文,地无一分。祖母看着身前身后济济一屋子儿女,想想以后的日子,几天几夜吞不下饭,合不拢眼,十几天之间头发由乌黑变为花白。思来想去,路路断绝,祖母也想到了死,死了一了百了,可再想一想,一大群孩子没了爹如果再没了娘会成为怎样的状况呀?不能!祖母想,我要给孩子撑起腰杆,领着孩子要饭也要活下去!

祖母娘家的大哥——我父亲的大舅来了,帮着祖母出了个主意:“领着孩子回娘家去吧,家里人尽力关照一些,慢慢往下混吧,等孩子大了就好了”父亲的大舅回村后,好歹租了几间破屋,祖母卖掉大永福的几间草房,拖儿挈女举家迁往了礼格庄村。

可谓“天无绝人之路”祖母在娘家兄弟的支持帮助下,用卖房子的钱作本钱,由我伯父领头,与三个弟弟一起,支起了猪床,做起了屠宰的生意。由于祖母的支撑料理和兄弟四人的同心协力,家境慢慢有了一点好转,几年下来,积攒了一点钱,买了宅基地,盖了十间草屋,有了住处,大伯父、二伯父相继成了家,后来还买了几亩薄地,算是在这边山窝里扎下了根。

母亲十七岁嫁到我家。我的父亲那时二十三岁,除了过年过节时协助大伯父赶集卖肉之外,平日主要给外村近邻的富户打短工、干零活挣点钱维持家用。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完全是由双方的父亲包办的。听母亲说过,祖父和外祖父在柘阳山山会上相识的,后来经常在赌场上见面,结为朋友,他们在闲聊间口头定下了儿女的终身大事,后来因祖父去世家境破落,外祖父曾一时想断了这门亲事,觉得自家已穷困潦倒,再让女儿嫁到穷门,于心不忍。后来又考虑到答应了朋友的事,信义为重,怎么能因为穷困而反悔呢?为了妥帖,外祖父还亲自到礼格庄“考察”过一次,印象是虽然家境贫寒,但可以看出家风淳朴,尊老爱幼,兄妹团结,妯娌和睦,有兴旺之气,回去后终于定下了此事。

又过了两年,小叔也成了家。虽然三个姑姑相继出嫁,却又添了几个孩子,对于祖母来说,十几口人的生活是不好马虎的。无奈又把娘家大哥找来,主持分了家,一分为四,祖母年龄也大了,在四家轮流着吃饭、生活。母亲说,那是春天分的家,每家分了两间半房子,一亩薄地,一升玉米,半斗地瓜干,一口锅,两个碗,一把筷子,一床旧被,其余用品一概没有。那时已有了大姐,父亲一面租种几亩地,一面在近村一些人家打点短工,勉强维持小家的生计。

母亲是个小脚女人,一米五几的个儿,虽然矮小,却性格倔强,从不服输,且吃苦耐劳,任劳任怨。面对家庭生活的困苦,母亲鼓励父亲借来一点本钱,买了一辆自行车,做起了收猪毛、贩猪毛的生意。从各屠宰户收来猪毛,然后一扎一扎捆好、装箱,用自行车驮着送往烟台,卖给制造刷子的厂家。母亲每天除了伺候一家人的穿衣吃饭,管理一切家务,还要帮父亲整理、包装收来的猪毛。脏活累活,她总是一个劲地干,很少歇息。现在想想,那么一个矮小的小脚女人,竟能那般泼辣,那般能干,这泼辣、这力量来自何方?那无非是因为心中有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追求。

母亲平日省吃俭用积攒了一点钱,花了几十块钱从别人手里买来一架旧的木制织布机,开始学习织布。学会后,到集上买回一些棉花,便没白天黑夜地纺线,每天晚上都纺到深夜。夏夜热得人喘不过气来,而且蚊子咬的厉害,母亲就在院子里挂着风灯点着蒿绳纺,蒿烟呛得满眼流泪,蚊子仍然难以制服,手脸常常被叮得红泡遍布,奇痒难忍。为了让线早一点上机,有时通宵达旦地纺。父亲担心母亲累垮了身体,多次劝说注意休息别累坏身体,都不起作用。有一回父亲便编造了一个故事说给母亲听:有一个妇女半夜在院子里纺线,突然听到房顶上有声音,她抬头一看,屋脊上有一个身穿白袄的汉子在来来回回地走着,一边走还一边说着:“我反穿皮袄毛朝外,谁在半夜纺花我把她揪上房顶来……”。父亲的这一招还挺灵验,母亲着实有些害怕,好些日子没敢戴夜在院子里纺线,只得关着门在屋里纺一气,实在受不了早些入睡。可“故事”稍一淡忘,由于急于求成心理的驱使,尤其想到家里大人和孩子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头上的帽子,这一切都需要布来做,想到要改变家里穷的叮当响的日子,母亲夜里在屋里热得难受,又壮着胆子把纺车搬到院子里,纺线的时间又恢复到与往日一样。线纺好了,母亲便请邻村的刷线匠,选择上好的天气,将线上浆、刷好、晒干、上机。线一上了机,母亲便又废寝忘食地织起来。木机织布完全凭身体各部分协调的动作作动力,是一份十分艰苦的劳动。这种织布机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母亲还用过。我记得他需要双脚踏着像风琴一样的踏板,手将线梭从机杼的一端的线缝间迅速地穿向机杼的另一端,然后,有双肩和腰部用腰带带着机杼往后拉,将线的经纬扣紧。“唧唧复唧唧”,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连炕沿都扑不着。由于母亲心灵手巧有时将线染成不同颜色,织出各式各样的花纹,并且布面细致平整,令同村的婶子大娘们很是羡慕。然而,织的最好的布母亲是从来不作家用的,不拉不扯,叠的平平整整,亲自拿到集上去卖。到了集上由于布的质量特好,又守信用,每次都能卖个好价钱。。布买了,母亲攥着卖布得来的钱,不舍得买半点吃的用的,而是赶紧到集的另一处,再买一包棉花,准备回家继续纺线织布,剩下的,一分也不花揣在兜里带回家,全部积攒起来,准备盖房子、买地和以后供孩子读书之用。



父亲和母亲小的时候都没有读书的条件,从来没有得到摸书本的机会,大字都识不了几个,对读书人总是十分的羡慕。在他们黄连煎熬的心目中,有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儿女中培养出读书人来支撑门户。大姐到了读书年龄,那时虽然家里贫困,父母亲也将她送到村里的学校去,大姐勉强念到三年级,看着父母整日实在太累,她果断地退了学,帮着父母做家务,照看弟弟妹妹。二姐念完了高小也作了罢。在父母的心里,女孩子不念就不念吧,男孩子可不能放松。父母的第一个希望是我大哥,大哥上学后,书读得特别好。大哥的小学老师是个女的,姓王,是一位很出色的老师,在我村威信极高。她本是邻村的大家闺秀,嫁到我村一户姓刘的人家。在学校里她既是校长又是教员,她带着一个班,教语文和数学。大哥是她最得意的门生之一,她教起来也更加用心。在老师的精心呵护下,我大哥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成为老师经常表扬、众人十分羡慕的典型。听说大哥那时特别的活泼幽默。有一次,学校配合社会搞了一个宣传婚姻自由反对封建迷信的活动,王老师导演让大哥扮演了一个巫婆,表演的那天,大街两旁观众如潮,在青年高跷队之后便是学生队表演了。只见大哥一身巫婆打扮,斜襟夹袄的盘扣上挂着红辣椒,手上端着一个长管烟袋,一会儿口若悬河云里雾里的说鬼话,一会儿装腔作势请神唤仙地行法事,把个巫婆形象表演得淋漓尽致,惟妙惟肖。逗得街边观看的婶子大娘们前俯后仰,两眼抹泪。几年后,大哥顺利地读完了小学、初中,考入烟台财会学校,虽然不是名牌大学,也令乡邻们好大一阵羡慕。大哥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们平日省吃俭用全力支持大哥读书。大哥也极为父母争光,每学期学习成绩都是全优。父母每次接到学校寄来的喜报,都高兴地帖在屋里最显眼的地方。大哥也深爱着父母,每次放假,回到家放下书包就跑到地里帮父母做活,休息时就坐在地头和父母说长道短,和邻居谈天论地。过往的乡亲无不投来钦佩的目光。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生就是那么难料。人向命运抗争,有时命运偏偏与人作对。晴天里也偶有炸响的霹雳。眼看着只剩下半个学期就要毕业,大哥突然得了脑膜炎,浑身发烧,头痛得厉害。要是现在,这种病在大医院很快便可治愈。可是在建国前夕,那时那地,那条件那医疗水平,全国最好的医院的医生也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就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青年,我的大哥,在得病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病魔就夺去了他的生命。全家人悲痛欲绝,父母亲差点跟了去。此后的很久很久,全家人和邻居都大忌提及大哥的名和事,一直到母亲老年时,谁在她跟前回忆起大哥的事,她都眼泪汪汪地难受。我记得又一次母亲和邻居婶子在门楼下做活,在闲聊中婶子无意间说到大哥的事,母亲含着眼泪喃喃地说:“别提他啦,他真是个骗子,是个大骗子,专门来骗我们来的。”不是吗,大哥的离去,像揪去父母亲心头的一块肉,留下深深的一个疤。因为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希望就这样像肥皂泡一样的破灭了,对他们的打击是何等的沉重啊,深深的创伤以至于成为父母亲终生的疼痛。

“希望”这东西可谓人生之珍宝。父母亲失去了一个“珍宝”,更渴求新的希望。身边有大姐,再后来随着二哥、二姐、三姐的长大,四姐的降生,再后来又有了小姐和我,父母亲又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在艰难的人生旅途的跋涉中,他们又看到了前方的希望之光。


(发表于《文登学》2003年第3期  原题《岁月留痕》)


烽火印记


1938年8月日军进犯山东,不久德州、平原、禹城济阳相继失陷。1939年3月,日军侵占威海卫,铁蹄所至杀人放火、掳掠奸淫,无恶不作,使本来贫困潦倒的百姓陷入更加沉重的灾难之中。

我的小叔是个标准的穷苦农民,个子不高却很壮实。娶了媳妇后比以前更加勤快了,一心奔着过好日子。家中只有一亩薄地,又租种了富人家五亩地。平日里除了忙地里的活,还做卖菜种、卖佐料的小生意,赚点钱好买咸盐洋火什么的维持家用。

七月的一天晚饭后,在地里忙了一天、累了一天的小叔,顾不得歇息,便匆匆地去找邻居肖成商议赶集的事。肖成是小叔赶集的伴儿,家里有一个做鞋的小作坊,一年中除了忙割忙种在地里忙活一些日子,其余时间大多泡在集上或在周围的村子“拉乡”转悠。明天是侯家大集,侯家地处山海衔接地带,东海南海的干鲜海产,北山岭间的杂粮、水果,西面泊地的蔬菜、畜禽,加上千家百业的出品都在这里聚集交易。若是在往日,二人很是默契,不需商议,谁起得早,走时招呼一声:“走哇,伙计!”另一个应一声:“好嘞!”将要卖的东西一拿,挑着担或推着车,一起闲聊着上便了路。如今却大不相同了,日本鬼子来了,他们不仅在侵占的地盘里横行霸道,并且不断地向周边地区蚕食扩张。为掩盖其虚弱的本质,除了在据点向周围的村庄放冷抢、冷炮,还不定时的派飞机像绿头蝇一样在四乡百姓的头顶上嗡嗡地飞,搅得人们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明天这集能不能赶呢?小叔心里没底,寻思着肖成这些天常在四乡里转,消息比自己灵通,问问他,该清楚外面的动静。

肖成正在家吃饭,见小叔进来就猜透了他的心思,“老冬,(小叔的小名)要赶明儿这个集,确实是剃头刀子擦腚——险哧啦的,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啦。”他喝了口稀饭,顿了顿又接着说:“最近北面风声挺紧的,你也该知道吧?”小叔说:“听说了一些,你知道的比我多,快说说。”“前日,草庙子集上,日本鬼子的飞机向赶集的人群扔炸弹,炸死了十二个人,还炸伤了八、九个,真惨,日本鬼子狼心狗肺,太狠了!”“操他妈的小日本,真是头顶上生疮脚底下流脓——坏透透了!”小叔气得咬牙痛骂,继而叨咕着:“往后这买卖没法做了,这咸盐洋火上哪弄去?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不过,”肖成又转过话来给小叔壮胆了:“也不用太在乎,鬼子毕竟是初来乍到,多在城里据点里转,现在大多时间在北拉溜活动,咱明儿朝南走,应该没事。”“那咱就这么着,大不了集赶不成咱就早点转回来。”小叔也坚定了赶集的主意。生活所迫,只得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往前趟了。又聊了不多一会儿,小叔便回了家,见小婶在为他赶集做准备,也没多说外面的事情,吱唔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早早地躺下了。

第二天,二人吃了早饭就结伴启程了。肖成用小车子推着布鞋,小叔用担杖挑着菜种、作料,提心吊胆,倍加小心地向侯家大集走去,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就到达了集上。看看集上已来了不少人,听听远近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如同往常,二人紧绷的心弦稍稍有些放松。他们各自便找到本行的地盘,选了个较好的位置把货摆上,便招徕起生意来。小叔的眼前和身左身右各种菜种、作料大大小小的包儿摆了一大片。十点钟左右是大集最盛的时候,买的卖的都在忙活,整个大集喧声鼎沸,人流如潮。正在这时,一阵刺耳的轰鸣声盖过头顶,赶集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向空中望去,“飞艇机,飞艇机!”有些半桩子青年和光着腚的孩子从来没有看见这新鲜玩意,还跑上高处,登上草垛看热闹。不多一会儿,那轰鸣声又由远而至。听到了飞机的轰鸣声,在集东头的肖成和在集中部的小叔都感到了事情的不妙,急忙收拾起摊子来。周围的人也都紧张了起来,有的人一边收拾一边嚷着:“这是日本鬼子的飞机,可能会扔炸弹的!”整个赶集的人潮慌乱了,有的朝四下的胡同里跑。小叔的包包多,还在收拾着,正在这时,只听得“轰轰”两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把全集的人都震懵了,。飞机在空中兜了一圈,转回来又是“轰轰轰”一阵同样的爆炸声。“日本鬼子真的扔炸弹了,快躲!——”集市上乱作了一团。在炸起烟尘的地方哭叫声一片。隆隆的飞机轰鸣远去,人们便向惨叫的地方靠拢,看看其状况,真是惨不忍睹:炸弹落下的地方炸出几个深深地大坑,坑边远远近近横七竖八地躺着炸碎的尸体,有的脑浆崩裂;有的胳膊腿炸没了;有的遍体鳞伤还在抖着气。其中一个已被炸死的小男孩,肠子涂了一地,手里还攥着半截地瓜。……。除了炸死的,地上还有一些抱着胳膊哭叫的,抱着腿打滚的。小叔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正在急忙收拾的时候,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身边不远的地方落下,光亮一闪,响声震天,就在炸弹爆响的一刹那,小叔觉得什么东西猛然把他推出好几步远,又猛摔下去,头“嗖”的一下不省人事。苏醒过来后,顿觉左小腿钻心地痛。小叔试着爬起,可怎么也站不起来,原来是小腿炸断了,鲜血透出了裤子,也从裤腿流到了脚面,流到了地上。小叔坐在地上,满身是土,满脸流汗。这时肖成扒拉开围着的人群,看到只能在原地转圈的小叔,呼喊着扑了过去,“老冬,怎么了?”“快来老成,我的腿断了!”肖成轻轻地撸挽起小叔左腿的裤管一看,满腿是血,白白的骨头像折断的树枝一样支了出来。小叔急忙说:“快,帮我把褂子脱下来,把腿缠着。”缠完了腿,肖成推来了小车,周围的人帮着草草收拾了一下凌乱的埋在土里的东西,几个人将小叔抬到了小车上,小车梁子的两边,一边是两人的货物,一边是满脸扭曲的小叔。“快走,赶快离开这人多的地方。”肖成赶紧套上了车攀,推起小车便走。“操你妈的小日本,耍的么臭威风,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撒野,糟蹋老百姓算什么本事,……等八路军在战场上把你们这些小鬼敲个稀八乱!小日本,我操你们八辈子祖宗! ……”小叔气愤地难以忍受,只是一个劲的高声臭骂。

走走歇歇,直到日头偏西,二人才回到我们的村头。小婶听说小叔的腿被炸断,吓得哭出声来向外迎去。村南头的大道边已聚集了一大帮人,中间是小叔坐在小车上,面色蜡黄,紫黑的血迹已浸透缠绕的衣服。肖成正向大伙诉说着事情的经过。祖母和大伯也赶来了,大家推的推,扶的扶,把小叔搬了回家。我父亲在山里干活,听说家里有事也急忙回来了。小婶一边抹泪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小叔洗擦血迹。炕沿上坐着的,炕前站着的,正间里蹲着的,家人和邻居们七嘴八舌的或出着治腿的主意或骂着日本鬼子的可恶。那时没有整骨的医院,只得找乡间的医生来调理。我父亲急忙骑着自行车,到五里之外的二甲村请来一位会整骨的医生。那医生看了情况之后,叫我伯父和父亲帮着,让小叔用牙咬着笤帚背,折腾了近半个小时才算整治包扎完毕。小叔把笤帚都咬乱了,疼的满脸满身都是汗水。医生接着又开了几剂汤药,吩咐小婶精心照料。

半个月之后小叔撑着拐杖在小婶的搀扶下可以下炕活动了,可后来扔了拐杖,断的那条腿老觉得断了半寸,一生永远跛腿而行。对日本鬼子的仇恨也永远铭刻在小叔的骨头里,永远记在全家人的心里。



1941年夏季的一天,父亲在登登口村的一大户人家扛活。吃完早饭不久,父亲正和伙计老牛在牲口棚铡草,忽然跑进来一个青年,气喘吁吁地说:“东道上停了几辆汽车,跳下了不少鬼子,准没好事,快躲躲吧。”老牛说:“是来收粮催税的吧,咱扛活铡草喂牲口的,谁能把咱怎么样?不理他们。”父亲同老牛的意见一致,继续忙着手中的活儿。

过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外面传来了吵闹声:“光修工事,修工事的,地里的活就不用干了?”“现在不下种,秋天吃么?不得饿死?”“你们还要钱要粮的,现今不种地,钱粮上哪弄?”“……”“你们还反了!”“少说废话,修工事要紧,快走!”老牛这个人好事,放下了铡刀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在胡同头向吵嚷的地方窥望:有十来个“二鬼子”端着枪围着五、六个村民在咋呼,他赶紧退了回来,对我父亲说:“不妙,是来抓劳力修工事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外面“砰砰”两声枪响,接着便是几近疯狂的吼叫:“你们找死吗?快走!”“……”父亲的嘴巴贴着老牛的耳朵小声说:“看来躲是来不及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旦他们进来了,咱先跟着他们走,后面咱再想办法逃。”“只得这么地了。”他们继续慢慢地铡草,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的脚步声、吵嚷声像旋风一样,很快来到了门口。“进去看看有没有人。”呼啦啦涌进四、五个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的“二鬼子”,见有人便气焰嚣张地叫嚷着:“走,快走,到村东头集合!”父亲不急不忙地问道:“去干么?是么事这么着急?”“少废话,去了就知道了!”按着原先的计议,父亲拿起了放在一边的褂子,披在肩上,和老牛一起往村东头走去。

“二鬼子”像赶牲口一样把抓来的二百多么“劳工”统统“赶”到因寺桥南面的一个场上,由一个头头训话,那家伙个子挺高,脖子挺长,尖嘴猴腮,目露凶光。讲得大多是为皇军卖力不许偷懒之类的话。最后把人一分为四,一帮到村南挖壕沟;一帮到东山抗石头;一帮到村里搬门板;一帮到村口垒石墙。最多的一帮是到东山抗石头的,有五、六十人,父亲和老牛都在其中。人群一长溜向东山走去,左右后尾有八、九个持枪的“二鬼子”。在父亲前面的人群中,有个五十出头的矮个子在小声嘀咕:“走慢点,走慢点,累死了谁管家里的老小?”“真倒霉,老娘快病死了,去张家产抓药。没想到半路上被堵到这儿来了。”父亲同情的向前看了一眼,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不行,得想法子逃出去。”矮个子压低了声音鼓动着。“二鬼子”中有人听到了嘀咕声,但也听不到在说什么,嚷道“嘀咕什么,快走,工地上等用石头呢,快走!”一个劲地催促着。走出约摸二里路的光景,半山腰有一个石窝子,这伙人沿着陡斜的山路艰难地往上爬去。石窝子里几个“二鬼子”端着枪看着一帮人在打石头,懒洋洋的“叮当”声传下坡来,抗石头的人来到石头垛旁,不言不语,搬一块石头抗在肩上就走。那个小伙子拣了较小的一块抗着就走。“你站住”一个“二鬼子”看见了,“小子,你耍熊,你偷懒,你给我站住!”小伙子毫不理会,还以为是喊别人呢,他仍朝前走着。那“二鬼子”恼羞成怒地跑过来,扯着小伙子的胳膊一抖,小伙子冷不防肩上的石头落了地,正好砸在这“二狗子”的脚尖上,痛得她“哎哟”一声,这下可惹了麻烦。这“二鬼子”举起枪托就没头没背的朝小伙猛打,边打边骂:“小熊样,想偷懒,我再叫你偷懒,我再叫你偷懒……”小伙子躲闪着,父亲和老牛上前说情。老牛说:“小孩子不懂事就饶了他吧,……”父亲说:“他母亲在家病着,药没抓成就要到这来抗石头,谁不是爹妈养的呀……”“不用你们说情。”“二鬼子”哪里能听得进去,继续追着打,又上来几个“二鬼子”帮着打。小伙子的头、胳膊手上全是血。看到这种情景,还没有离开石窝子的人和新上来的人都靠了上去,有意识地护着小伙子。“二鬼子”们觉得众怒难犯,另一方面可能怕耽误了干活,不再追打,吼了一阵,渐渐小了声气。其实,糊弄这些“孽种”的何止这位小伙子,看那些解石头的石匠,有意把稍大的石块“解”小,好让搬石头的人有小块的抗,抗石头的人拣了小块的放到肩上,也装着压弯了腰很费劲的样子,——要不然乡里哪里来的“糊弄二鬼子”的“成语”呢!

抗石头的人上午抗六趟,下午抗六趟,每抗一趟,工地上便有人发一根染了黑杠杠的棉槐棍,吃饭的时候再收棍分饭,不够数就少给饭以示惩罚。饭食就是地瓜干子、地瓜丝子,最好的是玉米饼子——也自然都是从百姓家掠来的。趟数够的只能够半饱,趟数不够的更是饿得眼睛发蓝,直不起腰来。

“二鬼子”看管得极严,连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放心,生怕有人逃走。晚饭后,父亲和老牛他们一伙人被赶到一个家庙里,三间正房虽然宽敞,但住六、七十人就十分拥挤了。地上铺着麦秧,进去找个地方躺下再想出去,连个插脚的地方也难找。

父亲和老牛在那里干了两天也没有找到逃走的机会,这可怎么是好!第三天的早饭后老牛和那位“矮个子”老人派去跟车到文城搬水泥,返回时,在半路上趁司机解手,老牛终于找到了逃跑的大好时机,他也装着急于大便的样子,跑进路旁的玉米地里,矮个子老人见老牛好一阵子不回来,也下了车朝玉米地里跑去。这时司机醒过神来。急忙招呼:“别跑,别跑!……”押车的两个“二鬼子”跳下了车追上了矮个子老人,连拖带打拉了回来,老牛却早穿过了玉米地顺着山沟跑得不见了踪影。

发现有人逃跑,鬼子看管得更严了。父亲只得忍耐,等待合适的机会。第五天的上午,看管抗石头这帮人的“二鬼子”又换了一拨,其中新来的一个高个子,父亲看着眼熟,在哪里见过他呢?父亲想了好一阵子终于想起来了,是两年前在蔡官屯一大户人家扛活时相识的王家二公子,记得那时他在牟平什么学校读书,只有假期才回来住些日子,想不到今天在这种场合碰见。父亲瞅了个机会上前搭话:“你是不是蔡官屯的王公子?……”那人先是一怔,后又仔细看了看我父亲的面孔,终于想起来是给他家扛活的伙计。“哎呀,是你,怎么在儿?……”“这还用问吗?你们一伙的叫来……这还能不来吗?”父亲压低了声音:“王公子,你看,我家里老婆快生孩子了,全家人还等着我回家呢,老在这儿这样可怎么行呢?你能不能帮忙想个办法?”那“王公子”寻思了一会儿,小声对我父亲说:“你该怎么干怎么干,中午再说。”“多谢了!”我父亲继续忍耐着坚持着抗了一上午的石头,中午吃饭的时候,“王公子”来到我父亲的身边,装模作样地地说:“你过来,下午去干点别的事!”接着拉我父亲到一边,递过一张“条子”,小声说:“拿着它可以通行。别人问你去做什么,就说上头派我出去有事,别的什么也别说。”父亲更小声地谢过,看了一眼手中的条子,上面印着几个方体黑字还盖着一方蓝色印章,然后紧紧地攥在手中,看了看周围没人发现,就迅速捅在口袋里,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院子,朝大道奔去。

沿着大道走了不远,就是一道山口,老远就看到两个“二鬼子”背着长枪把持着路口,父亲继续照常朝前走着。“站住,有《通行证》吗?”“有。”父亲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条子”,在两个“二鬼子”面前晃了晃。“干什么去?”“上头派我出去有事!”两个“二鬼子”听父亲的口气很有来头,也没再多问,点头放行。父亲便沿着大路继续前行,走了大约半里路,山坡上又有两“二鬼子”把持着路口,父亲又拿出了“条子”给他们看,没说什么就顺利放行了。父亲再也不爱走大路,向前走了一段,转过一个山脚,躲开了“二鬼子”的视线,就拐进了林间小道,一溜烟向家的方向奔去。


(发表于《文登学》2003年第4期  原题《岁月印痕之烽火印记》)



1940年至1942年是日本鬼子在胶东肆虐最为疯狂的时期,为了控制这一地区,他们占城镇、设据点、修炮楼,并且奔袭与扫荡长年不断。

日本鬼子在远乡近村的暴行象冬日里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吹进村里:日本鬼子从南海岸登陆进了崔家村,青壮年、能跑得动的都躲进了山里,有位鳏孤老翁坐在炕上,鬼子进屋乱搜一通,一无所获,便气急败坏地用刺刀将老人捅死。事后村里人收拾尸体时看到老人的前胸和双手都被刺刀捅烂了,肯定是鬼子的刺刀捅向那里老人的双手就捂向那里,才成如此惨状。东官道村一个十五、六岁的学生,背着书包从远处的学校回家,刚进了村子,发现胡同里有鬼子,便急忙跑进一所碾棚里躲避,这时鬼子也发现了他,追了上来,二话不说,刺刀一阵乱捅,学生捂着胸膛惨死在碾道上。还有更惨的,鬼子进了营南村,穷凶极恶地把村里所有的人全部赶到一个空地上,在周围架起机枪扫射,一次就杀害一百二十多人。

离我们村不远的西北方向横亘着一道东西走向的山岭,村里人叫它“带山”,山的西麓有一条大道,向东南通往石岛,向西北通往文城、烟台,站在带山西顶,如果是晴天,向北可以清晰看到因寺桥村鬼子据点的炮楼,向南可以看到海上的船只,方圆二十余里的景物尽收眼底。

为了及时地躲避遭殃,村民们在带山西顶垒起一高耸的石垛,烽火台一般,上面竖起高高的杆子,也准备了一些柴草,每天村民们轮流了望,一旦发现据点里的鬼子出动,山顶上的岗哨立即放倒高杆点燃柴草以之为号,山下田间劳作的人们可以及时发觉山上的动静,村里的人们在猪圈墙上或园里、场上也可以望见山上的信号。

村南有一所小学,是村里人集资刚刚修建的,为了了望方便,特地在院门处修筑了了望台,学生轮流站岗,以锣声为号,锣声一响,整个村子的人都可以听到。

那年夏秋季节,有一天八点多钟,母亲正在门口干活,突然听到急促的锣声,又看见人们纷纷跑出家门,便急忙跑进屋里,抱起我那正在炕上熟睡的还未满周岁的哥哥,拔腿就往外跑,出了门就朝村西南的一块玉米地奔去,那地正是我们家的,母亲想一旦被鬼子发现,就装着是在那里摘菜豆的,再不放过那就听天由命了。母亲和哥哥在茂密的玉米地中间隐藏了一个多小时,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四周纹风不透,憋得人喘不过气来,浑身冒汗,衣服也被汗水湿透了,哥哥在母亲怀里,脸热得通红,难受地哭了起来,母亲抱着他站起身来,拨着玉米叶往地边走去,想透透风喘口气,将要走近地边的时候,母亲听到远处好象有动静,透过玉米叶的缝隙,母亲清楚地看到仅隔着两块地瓜地和几道地堰,几百米之外的通往村里的大道上,四、五十鬼子和伪军正朝村子的方向走去,中间有两个骑马的,还有一个牵着狼狗。他们身上背着的枪械相碰撞的“叮隆咚隆”的声响都可以听见。母亲赶紧蹲了下来,正好有条地堰挡着作为隐蔽,母亲将我哥哥紧紧搂在怀里,生怕闹出声来。“叮隆咚隆,叮隆咚隆……”声音由近及远向村里的方向而去。接下来母亲最担心的就是房子,听说鬼子进了村找不到人就烧房子,我家的房子是新盖的,搬进去不到一年,在村子的西南角,有什么情况在这里可以清楚的看到。

约摸一个时辰,村子中间冒起了烟,果然不出所料,鬼子烧起了房子,不大一会儿,那里的房顶火光一片。母亲回忆时说,那时看到的 好像一床大大的、红色被面盖在房顶上。

直到傍晌午的时候,听说鬼子走了,在山里躲藏的人们才陆续回到村里,回到自己的家,传说着鬼子进村的事情。听说鬼子是来找八路游击队的,几天前八路游击队在杏林庄南山伏击日本鬼子,打死打伤了十几个鬼子之后,越过垛顶山向东转移了,鬼子上了山顶连个八路的影子也没见着,所以这几天就逐个村子搜查。进了我们村,看看人都跑光了,就气急败坏地烧起房子来。后来他们也抓到了几个人,其中有小学的刘老师,学校大门之上岗楼的锣声一响,刘老师立即停止讲课,学生们很有秩序的收拾起课本向南山跑去,偏偏在这时,一个男孩没跑几步就蹲了下来呜呜地哭,刘老师一问,原来这孩子大腿内侧生了一个疮,一跑疮便磨破,疼得孩子额头冒汗无法行走。刘老师蹲下来背起男孩便向南跑去。跑上南山找了一个茂密的树林,把孩子放下。这时才想起七十多岁的爹妈还不知在何处。他叮嘱了孩子几句,便疯了一样向村中跑去。气喘吁吁地跑到家中,门是虚掩着的,屋里空空无人,爹妈到哪里去了呢,他跑出家门,挨个胡同找,找了半天也不见人影,他正准备返回南山,看能不能在南山找到,这时胡同口传来喊声:“喂,别跑,过来!”他回头一看,是几个持着长枪的二鬼子,一边喊着一边向这边跑来。

刘老师被带到村中一个叫“广场”的地方,“广场”不大,有两三亩见方,那里有个戏台,是村里人在太平时候过年过节演戏看戏的地方,现在却成了会场。戏台下已经集了三四十人,大多是老年人,也有几个没来得及跑出去的中年妇女和小孩,一个鬼子头头在戏台上“训话”,意思是说日军在搜查八路,知情不报者杀之类,刘老师被押在最后一排站着,他焦急地向前面几排寻着是否有爹妈的身影,仔细看了两遍没有像的,他稍稍放下心来。

话训完了,那鬼子头头走下戏台,从前排开始逐个问:“八路的看到了没有?”二鬼子翻译也帮着问话,老的少的不是摇头就是说“没有”。气得鬼子头头的眼珠子越来越大,当问到最后一排的刘老师时,刘老师一边摇头一边说“没……”还没等说完,鬼子头头气得胡梢直抖,上前揪住刘老师的衣领,“没有,没有……手的伸出来!”一看刘老师泛白的手上没有老茧,鬼子头头像恶狼一样吼了起来:“白白的手,八……八路的是!”周围的鬼子听到“八路”两个字,呼啦一下,端着枪围了上来。刘老师一边摆手一边说不是。“打!”随着鬼子头头的一声狂吼,一群二鬼子向刘老师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一边蛮吠着:“是不是八路?“不是,我是教书的。”鬼子头头的吼声更高了“不讲实话,打!”又是一阵乱打。“是不是八路?”“不是!”“吊起来打!”几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从人群中出来为刘老师求情:“他确实不是八路。”“他确实是教书的先生。”“……”畜生们那里肯听,一个二鬼子不知从那里弄来一根绳子,把刘老师吊在戏台边的杆子上,接着几个鬼子轮流着用条子棍猛抽,一边抽一边问是不是八路,直打得刘老师皮开肉绽昏厥过去。……

一直折腾到将近中午,房子也烧了,村也搜了,人也威逼拷打了,却没有发现八路军的半点蛛丝马迹,一群孽种只得放了人,草草集合,又“叮隆咚隆,叮隆咚隆”地向东去祸害另一个村庄去了。



面对日伪军的扫荡,胶东抗日根据地军民不仅毫不屈服,而且在反扫荡中越来越团结,越来越坚强。中共文登市委积极组织成立农、职、青、妇各群众救亡团体,与日寇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逐渐使昆嵛山以东的大片区域成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母亲和一条胡同的大娘、婶子们正在门楼下一边补衣做鞋,一边拉着家常。房前屋后的槐杈柳枝摇曳着新绿,杏花飘落着,桃花盛开着,苹果花含苞欲放。阵阵春风送来清爽宜人的气息,使人暂时淡去了上次日本鬼子进村肆虐、四乡百姓受难的话题,取而代之的是度荒、春种、做买卖、男婚女嫁、老人孩子的闲话。

  “三嫂,你们都在呢!”母亲闻声抬头向东看去,是二婶在老槐树下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渐渐近了,是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男的三十来岁,挺高的个子,魁梧身材,络腮胡子,大眼睛,着黑裤深蓝对襟夹袄;女的中等个儿,挺秀气,瘦脸膛,留短发,着蓝裤蓝白相间方格上衣。大家正疑惑,他们已到了跟前,二婶蹲下身来,压低声音,像汩汩的流水滔滔地介绍着:“他俩是上级派来的工作队,来咱村组织农救会、妇救会的,刚才肖书记要我领着他们到各处走一走,作个宣传。”二婶是我们村最早的女党员,她这个人最大的特点是腿勤,爱串门,一点也不夸张地说,从早晨睁开眼到吃早饭(村里习惯吃晚早饭)这段时间,她除了做饭、收拾庭厨,还能串上十个八个门儿。因为这,村里的人都唤她“勤快腿”,不过她很是个热心肠,像邮差送来了信,让她碰上,她能最快的速度送到收信收件人的手中;谁家大人去田里干活孩子在街上哭,她碰上了准把孩子领回家,给他吃的让他安心地等爹妈回来;谁家的羊羔牛犊挣了跑到邻居的园里田里,她看见了肯定会上前捉住送到主人家,还要教训好好看管……这样的事干多了大家对她就十分的信任。党支部也是发挥她的长处,把类似宣传发动的事交给她来干,也算人尽其才了。

  见陌生人到了跟前,母亲和大娘婶子便停下手中的活计,二婶刚介绍完,那短发女人便接上了茬:“大娘、婶子们,你们参加了妇救会没有?”母亲问道:“妇救会是干么的?”“妇救会是就是妇女抗日救国会,就是妇女们都组织起来为抗日做事。这么说你们肯定还没参加”二婶道:“前些日子听说过,可上面没有令就没组织。”“那好,今天我们就是为这是来的。”大娘婶子们急于知道妇救会的详情,就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小婶问道:“妇道人家能为抗日做么事呢?”短发女人来了兴致:“妇女能做的事多着呢,宣传抗日,拥军拥属,站岗放哨样样都能干……。”络腮男人在旁插话:“有许多事女人干得比男人更好。男人女人都起来,众人拾柴火焰高嘛!”……。灯越拨越亮,话越说越透,大家本来早就恨透了狼心狗肺的日本鬼子,这回有人组织咱,咱也该实实在在为抗日出点力了,还有么说的,一同参加了。络腮男人接着问道:“有谁识文断字?”二婶道:“村里的妇女识字的很少。”大家想来想去想起了刘家有个媳妇姓迟,读过几年书。络腮男人说:“那好,”他对二婶道:“你把她找来,到村支书家,我们一起商量成立妇救会的事。”他俩和二婶起身要走了,那女人回头道:“开会的时候我们再见。”母亲、大妈、婶子们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个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热呼呼的,一边又忙起了手中的活,一边议论着:他俩是夫妻吗?这么不太平的年月,单枪匹马的各村走,胆量也够大的了。他们肯定是八路队伍上的人!他们肯定是共产党员!

第二天,二婶挨个通知各户的妇女去开会,地点就在肖大伯的三间闲置的房子里,母亲到的时候,屋里已坐了许多人,昨天见到的一男一女也在,母亲坐下后听周围的人在小声议论:他们是八路队伍里的干部,扮成串亲戚的夫妇,是到各村来组织农救会、妇救会的。母亲想果然没出昨日所料,共产党、八路军要组织群众抗日了,真是了不起。待屋里快坐满了人的时候,那女干部开始讲话了,她详细给大家讲了妇救会的有关事情,然后教大家唱抗日歌曲,唱的是《五更小调》,她唱一句,大家跟着学一句,山村里第一次荡漾起女人们合唱的优美歌声:

“一呀一更里,月儿刚出山,奴在房中打算盘,真正为了难,女儿要抗日,爹妈要阻拦,硬逼女儿去嫁男子汉,爹娘真可叹。

二呀二更里,月儿挂树梢,越思越想心里越焦躁,闭眼睡不着,可恨日本鬼,奸淫又掳掠,中国青年都在磨战刀,杀敌逞英豪。

三呀三更里,月儿圆又圆,下定决心去当八路军,不怕千万难。天上明月照,地上有亲人,冲破闺门出鸟笼,飞到抗日军。

四呀四更里,月牙向西沉,手挟小包匆匆上西山,不怕山水远,回头望山村,告别老双亲,莫怪孩儿不守空房门,前线炮声紧。

五呀五更里,月牙落山坡,石壁狼牙垫坏奴的脚,虽疼也能忍着。东方晓星出,西村鸡已啼,八路队伍去找奴的哥,抗日真快乐。”

歌儿越唱越熟,越唱越响亮,那里有女人那里就有这歌声,街道胡同口,家里炕头上,村外庄稼地到处有这抗日的歌声。这支《五更小调》也着实感召了一些人,那时村里的一些男女青年就是被这歌声所打动,纷纷参加八路军的。

八路的干部走了,妇救会的事便由村里的妇女干部们担当起来,抗日的歌曲也越来越多,像《归队》、《别学老宋》等,其中《别学老宋》是有人根据本县大宋家村的真实故事编写的,歌词通俗易懂,形象生动,表的是大宋家村村长姓宋,他听信了地主的话,干了有辱国格的糊涂事,最后遭到可悲的下场的故事,很有教育意义:

“记得去年冬月二十八,鬼子兵来扫荡到了大宋家,男女呀,老少呀,都跑光,老宋他不愿跑哇,全村就剩下他。送花生,送鸡蛋,迎接鬼娃娃,鬼子兵,一见哪,笑哈哈,一边吃一边拿,一边乱糟蹋。还没呀,说上啊,几句话啊,鬼子他心肠恨,一刀送他回老家!中国人民不投降,抗日才能保家乡,反攻胜利在今年,一定赶走小东洋。”

后来妇救会按这首歌编排成大秧歌,串街宣传,还到过邻村表演,歌声越传越广,乡亲们在看表演、听歌、唱歌中,受到了深刻的教育。

再后来在村党支部的领导下,农救会、妇救会的活动越来越红火。妇女们、村民们不仅唱抗日歌,搞宣传,办识字夜校,还多次组织拥军拥属活动,为八路军做军鞋、织布、捐钱、捐金银首饰,送军粮,还真为抗击日寇做了许多实实在在的事情。

那一年,小麦滚动金浪的季节,忽然村里来了一批八路军伤员,农救会、妇救会按上级的要求,立即把他们安排在积极分子家里住下,并安排人员轮流时伺候,给伤员们烧水、做饭、煎药、护理。在这些伤员中有炸掉腿脚的;有失去手臂的;有眼睛失明的;还有一个战士没有了双臂和双腿,只有头和躯体,简直是个“肉轱辘”。大娘、婶子们看到这一个个为了抗日、为了解放家园舍生忘死的战士们,都十分地感动,拥军的热情十分的高涨。虽然赶上了夏收,但有的人家即使熟弯了头的小麦撂在地里,也要把农救会、妇救会安排的拥军的事情干好。

随着形势的发展,农救会、妇救会还组织村民们轮班站岗、放哨、查路条、防汉奸,村头路口,与村外相通的要道,都布置了岗哨。我的母亲那时就经常带着我刚会走路的哥哥,拿一点针线活,和左邻右舍的大娘、婶子们一起参加这样的站岗放哨。一般晚上由农救会安排男人们站夜岗、放夜哨,白天由妇救会安排妇女们守路口,查路条。

东西横亘的双顶山山脉前前后后的山间岭谷中的村村疃疃,抗日根据地连成了一片,村民的抗日热情像夏日原野上的野火遇到大风一般迅速漫延,很快成为熊熊的燎原之势。


(三——四发表于《文登文艺》2012年第五期  原题《七十年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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