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我家南面的建筑工地上便会响起打夯机“嘭嗵”、 “嘭嗵”的夯土声,听着振撼大地的雄浑夯声,我不禁感受到了人类改造自然的伟力,也油然想起了小时候在村子里常常听到的夯歌来。
那时农家盖房子,先要挖开深深的地基沟,用小车子从石窝子搬来“马眼沙”——一种易散的石头,把地基沟添满,然后就准备打夯了。夯头大多是用坚硬的石头做的,也有用生铁熟铁铸造的,呈方形或圆形,有的上面还装有木把手,周围再拴上几根长长的大绳。鞭炮一响,场面就热闹起来了,半边疃的老少爷们儿都兴高采烈的向打夯的地方聚拢。打夯常常是四、五十人在夯头的四周站开,一般由两名身强力壮富有打夯经验的人在中间把握夯舵,另有一位“歌头儿”领唱夯歌,当然这人一定得由善于歌唱且反应较快的长者担当。一个村里能领夯歌的“歌头儿”是挑不出几个的。
盖房的东家为了表达谢意,又是分烟又是倒水,大伙儿稍作休息,便按长者的吩咐,各人找好自己的位置,握好绳子,随着夯歌的唱起,极富节奏的打夯劳动便开始了。夯起夯落稳步前行,“嗵,嗵,嗵,嗵”地将地基夯打得结结实实。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最喜欢参加这样的劳动,不图别的,只图听一听那有趣的夯歌,同众人一起唱起浑厚的合声,感受一下那样一种火热的气氛。
(领)夯啊欧喉,说我诌来我呀我就诌啊,房子顶上挑水沟啊,挑呀么挑水沟啊——
(合)夯啊欧喉,夯啊欧喉夯啊!
(领)夯啊欧喉,说我诌来我呀我就诌啊,旗杆顶上种芋头啊,种呀么种芋头啊——
(合)夯啊欧喉,夯啊欧喉夯啊!
(领)夯啊欧喉,说我诌来我呀我就诌啊,石硼缝里长莲藕啊,长呀么长莲藕啊——
(合)夯啊欧喉,夯啊欧喉夯啊!
……
夯歌除了朴实、幽默的内容外,也有即兴发挥的:
(领):夯啊欧喉,咱齐心协力稳步朝前走啊,那边过来一个老头牵着那一头牛啊——
(合)夯啊欧喉,夯啊欧喉夯啊!
……
还有展望未来,憧憬美好生活的:
(领):夯啊欧喉,今儿盖平房明儿咱就盖楼啊,咱老少爷们的好日子有呀么有奔头啊——
(合)夯啊欧喉,夯啊欧喉夯啊!
……
夯歌作为一种实实在在的劳动号子,真可谓神奇。它可以使人浑身的劳累随着昂扬的歌声飘然而去,又使人们在有节奏的律动中增添着愉悦,增添着激情,增添着力量。投身其中,我深切感到了劳动也是可以使人得到快乐的事情。
夯歌除了荡漾在村中,也时常荡漾在水库大坝或城市建设的工地上,每次从夯歌中走过,我的心中都会顿生一种“众志成城,排山倒海”的豪情。
夯歌起从何时,我没有认真地寻根溯源,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过去,只要有建筑工地的地方就一定有夯歌。从民间的屋舍到皇家的宫殿,从浩大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到雄伟的万里长城,哪一样建筑能少得了打夯这道工序?打夯就不能是一个人,而那么多人做着同一个动作,没有夯歌就没有众人一心的力量,由此可以断定,在华夏古老历史的源头,便有这淳朴、雄浑、壮美的歌声!
在人类历史的漫漫征途中,在人们征服、改造自然能力低下的社会里,有很多的生产活动必须靠许多人合作,于是在不同形式的劳动中便应运而生出不同的“号子”来。像打鱼船上有“渔家号子”,采石场里有“石匠号子”,伐木工地有“抬木号子”等等,而“夯歌”正是这众多劳动号子中的一种,并且可以说它是应和者最多,最优美动听、最有震撼力的一种。
夯歌好美啊。在这夯歌声中,人们夯实了基础,盖起了房子,坚固了城池;在这夯歌声中,人们夯实了大坝,驯服了洪水,灌溉着田园;在这夯歌声中,人们夯实了生活,发展了经济,创造了华夏文明;在这夯歌声中,一个英雄的民族万众一心,凝神聚力,不屈不挠,傲然挺屹立于世界的东方!
而今,豪气冲天的夯歌已湮隐于历史的长河中,那种几十上百人打夯的场面已被人工轻松操作的打夯机所代替,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然而我仍十分眷恋那有夯歌的日子,那粗犷豪放、撼人心魄的歌声永久难忘。
(发表于《文登文艺》2001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