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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鼻儿
作者:陈全伦

乡镇是个针鼻儿千条线万条线都往里穿。——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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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下班,由金平刚回到家,电话就不停地响起来。先是崮山镇的镇长丛维发打来的,他问由金平明天到不到镇上去。由金平告诉他明天暂不到镇上去,要在单位交接一下工作。第二个电话是文化局局长宋文波打来的,先向他祝贺一番,又说,你下去后一定要多多支持文化工作,并定下明天中午为他设宴送行,强调无论如何不能推脱。由金平和宋文波在市委宣传部同任副部长好几年,而且关系非常不错,所以说话根本不带商量的口吻,由金平只有同意的份儿。第三个电话是市纪委一个科长打来的,他说他的一个大舅子在崮山镇干林业站站长,请他多多关照。第四个电话是检察院一个副检察长打来的,说他有个外甥刚从志愿兵复员,问他用不用司机。第五个电话是广电局一个朋友打来的,告诉他下去后多多保重。第六个电话是——。由金平接完了这一连串的电话不知是兴奋还是烦恼,反正有点儿头昏脑胀,而他在担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两年多里,从来没有频次如此密集的电话。

妻子张玲已经做好了几个菜,端到中厅里说,看来当正职跟当副职就是不一样,刚一当上书记,电话就多起来了。

由金平苦笑一下,说,现实的社会就是这样,你有用,人家就找你,没有用,狗都懒得咬你。咱平常去求人办事,还不是专门往有用的家里跑。

张玲说,这么说,真是世态炎凉啊!

由金平说,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人与人之间也有完全纯真的感情,只是占的比例太小了。

正说着,有人敲门。

进门的是老葛,也就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葛永壮。老葛是宣传部的一个老人。他从师范毕业后就直接分配到宣传部搞新闻报道,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就一直没离这个窝,从干事到副部长总算一步步升上来了。在他提副部长之前,还有一段故事。他干了十多年新闻科长,他认为提副部长是水到渠成的。那一年宣传部也把他作为副部长的人选报上去了,结果公布的时候,他却变成了文明办的副主任。而宣传科长由金平当上了副部长。那时文明办的全称叫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委员会办公室,简称“社精办”,传到社会上就成了“射精办”,老葛也自然成了“射精办”主任。每到酒桌上,人们就拿此当话题,说老葛,“射一杆儿吧”,弄得老葛很难受。后来他就到市委书记那里哭了一场,说自己干了十多年,到最后成了个“配种”的。引逗得市委书记好一顿笑。一年后就把他公布为副部长。老葛人长得瘦弱,颧骨很高,再加上与葛优他爹只一字之差,人们就叫他葛存壮。对这个外号老葛心里倒不太反感,人们一称呼他,他就说,你的死了死了地有。(学《小兵张嘎》中的日本鬼子官),惹得人们一阵乐。

见是葛部长,由金平说,哎呀老葛,你怎么来了?

老葛连坐都不坐,说,你这当上乡镇的大书记了,恐怕从明天开始,我这号就轮不上了,走,今晚我给你送送行,就在北面,我小姨子开的酒馆。说完扭头就走。由金平也不好说别的,只好穿上衣服跟他走。

这是这个市比较集中的一个居住区,大部分都是市委、市政府的机关干部在这里住。楼都是新盖的,一色的白底青花马赛克,红瓦屋顶。住宅区内还有一个小广场,供人们休闲活动用。广场周围是很大的一块绿地,尽管是早春,但这种耐寒的草仍呈现着勃勃的绿色。冬春之交,天还比较长,太阳还毛晃晃地挂在天上,迟迟不肯西坠。有些人已吃完了饭出来,有的人下班晚些,刚刚回家。这样路上就碰到不少人 。都在一个机关工作,彼此都认识,人们热情地向由金平打着招呼,有人说祝贺,由金平就说到崮山去玩。

这时,由金平的心情就不一样了。这个家他天天回,这条路他天天走,然而平常与人们照面似乎没有今天这么热情,有时某人的眼光分明是一种看不起的目光。也难怪,宣传部,一个务虚单位,一个清水衙门,谁还拿你一个副部长当回事。由金平为什么要求下去,除了想下基层锻炼锻炼之外,也不能排除有实现个人价值的这一层意思。

由金平原来是乡镇通讯报道员,后调到市委宣传部,他农民出身,但天资很好,聪明睿智,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在宣传部口碑甚好,由干事到副科长、科长,一九九八年提拔为副部长,主管社会宣传。前些日子,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易人,这些年一直春风得意的由金平还偶尔做过常委部长的梦呢,结果一个驻地镇的党委书记来当了常委部长。由金平心 里很有些不平衡,就找到市委书记要求下去锻炼锻炼,市委书记答应了他的要求。这次崮山镇党委书记进城干林业局长,由金平被安排任崮山镇党委书记。今天上午刚谈的话。由金平很有些个踌躇满志。

小酒馆就在这片宿舍区的北面,临街面西,早春的斜阳一无遮拦地照射过来,使酒馆门前一片辉煌。酒馆不大,客却不少,人进人出,十分热闹。老葛胖胖的小姨子迎上前来,说,大哥,你来了。

老葛指着由金平说,这是由部长,与我共事多年,现在是崮山镇党委书记,你今天好好弄。小姨子胖脸上的笑容几乎盛不下了,说,行,大哥,今天不用你签字啦,我请客,省得你签了字还得到处找人家报。说着领二人到了雅间。坐下后,老葛说,今天就咱俩,谁也不要,好好喝一下。说着拿起一瓶低度白酒,平均分成两杯开始喝起来。

老葛说,由部长,我虽然年龄比你大,资格比你老,但活得比较窝囊,这一辈子在政界上也就这个样了。你年轻,有出息,下去锻炼几年,说不定能弄个道道。

由金平说,我下去也不一定能干好,再说现在乡镇的工作也不好干。你老还得多帮帮忙咧。老葛喝了一杯酒说,乡镇这工作说难干也难干,说好干也好干,一样的猴,就看谁去耍了。需要你吹,你就得吹,需要你实你就得实,让我看哪,这工作是次要的,而这处理好上下左右的关系却是主要的,反正不能死心眼儿。老葛说完这话,脸上显得有点老奸巨滑,你看这几年,不是谁能吹谁提拔了,谁有关系谁进城安排了好部门。

由金平脸上一片茫然。他以前印象中的老葛总是嘻嘻哈哈,而今天谈起官场却是头头是道,入木三分。

老葛见由金平爱听,愈发高兴。喝了一口酒,接着说,老弟,我告诉你,在宣传部干副职永远不会有提拔的机会,要想进步就得搞曲线救国。你下去锻炼两三年,说不定回来就是常委或副市长呐,来,祝贺你,未来的常委。

由金平心里被说得晕腾腾的,与老葛扎扎实实地干了一口。

由金平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张玲不满意地说,硬是叫葛存壮灌多了,今晚你表哥来坐了一个多钟头,求你办事,刚走。

由金平问,哪个表哥?

张玲说,你姑的儿子呀,他说厂子效益不好,发不上工资,让你帮他调个事业单位。

由金平一听,恼了,操,什么表哥,以前好几年不走动,见我当上了这么个小官,又找上门了,真是势利眼。

张玲说,现在不都是这样?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张玲问,接不接?

由金平说,不接,不接,赶快拔掉。

由金平第一次对电话产生了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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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由金平果然不失约,赴了文化局宋文波的宴。

宋文波干的是一个文明单位的局长,但人却很粗狂,尤其喝起酒来,半斤不醉,一斤不倒,简直就是豪饮,在酒场上很受人称道。宋局长把体委主任、党史办主任、信访局局长、广电局局长、报社总编、司法局局长、物价局局长等一大批圈内的人都请来了,喝了个昏天黑地,由金平牙帮都硬了,回家后吐了一地,把张玲熏得受不了,说,我不给你擦,领着儿子走了。临走时,把一个脸盆放在他的头下。

由金平边吐边骂,宋文波,真叫你这个熊玩艺整惨了。吐完后,整整昏睡了一个下午。

第三天早晨,他起得晚了点,正在卫生间里刷牙,忽然电话铃又响了,他带着满嘴的牙膏去接电话,听完后,他把电话狠狠地一顿,说,他娘的,这是给我的见面礼啊!

张玲问,又怎么啦?

由金平说,丛镇长打电话,镇乳品厂欠老百姓的奶款,老百姓不让呛了,一百多号人到镇政府门前闹事呢。

张玲边往桌子上端着饭边说,我说你不去干那个党委书记你偏要求干,你看,人还没下去,这事就闹上来了。我告诉你,这乡镇党委书记不是个人干的活,再过几年没有人去干那个党委书记了。

由金平说,你看,现在你又来了这一套,要不你天天臭哄我一个清水衙门的破部长,现在你又这么说,再说,这是我要求的事吗?

张玲把筷子往他眼前一放,说,以前那是说笑话。我从来就没指望你下去干个党委书记。王家泊镇党委书记那么年轻就死了,累的,喝酒喝的。快吃饭吧,吃了去处理你的奶款事件吧。由金平听她又提到英年早逝的王家泊党委书记,心里不寒而栗,对自己的未来真是感到前途未卜,倏忽间有了一丝的悔意。

由金平匆匆吃了几口饭便驱车前往崮山镇。一到镇政府门口,就看到黑鸦鸦一大片人在门口坐着,镇长丛维发和部分机关干部正在做着说服教育工作。见由金平的车子到了,丛镇长马上说,大伙别着急,我们新来的党委书记由金平同志来了,他会给大家一个说法的。

丛镇长说了这句话,人们的视线马上转移过来了,都转过脸来看这个戴着眼镜,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党委书记,并迅速向他围拢上来。有的说,乳品厂欠我们两年的奶款必须马上偿还,有的说,今天不给个说法你就别想进办公室。有些妇女哭着说,俺家里就指着养那么几只羊,欠俺那么多奶款可怎么过呀!混乱之中,有人就把鼻涕往由金平身上抹,还有人往他身上吐唾沫,还有一个愣头青从后面把由金平猛地一耸,把由金平的眼镜给耸掉了,由金平赶忙捡起来,他长这么大,又一直在机关里干,从没有受过如此羞辱,他心里顿时起了火,心想,你丛镇长怎么能转移目标,把火往我身上引呢,再一想谁叫自己是党委书记,是一把手,不找你找谁。想到这,他强忍住火,一股豪气涌上心头,他蹭蹭地跳上了台阶,就像好多电影中的伟人一样,他振臂一呼,大声说道,我叫由金平,是新来的党委书记,对镇里的情况还不太了解,但欠大家的奶款一定要发。大家如果相信我,三天之后给大家一个答复。如果这三天谁再聚众闹事,就以扰乱社会治安论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大门。

寥寥几句话,明明白白,落地有声,一下子把场面震住了。人们没有想到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的党委书记有这等气魄,心里都很服气。这时,丛镇长恰到好处地接上了话,说,大伙都听见了吧,我们新来的党委书记上面关系广着呐,解决这点奶款问题,小菜一碟,大伙都回去吧。

闹事的人,这才散开了。

党委秘书小张领着由金平进了党委办公室。一进办公室,由金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条湿毛巾擦一擦身上的鼻涕和唾沫,刚要擦,一个青年妇女把毛巾抢过来说,由书记,我给你擦。由金平抬头一看,这个青年妇女大高个,白净脸,大眼睛,留一个耳帽子头。虽然穿戴不是十分显眼,但很有气质的。完全没有乡镇干部那种乡土的样子。特别是那双眼睛简直就会说话,好像哪个演员是这样一双眼睛,是成方圆?这马上给了由金平一个好感,秘书小张说,这是郭镇长,分管农业的。

郭镇长说,你刚来,不习惯,我们在乡镇抹鼻涕吐唾沫是常有的事,那一年,为了赶秋种进度,催老百姓砍青玉米,他们抵触,还用那玉米叶子包着屎向我们身上摔呐。

小张说,就是那个岚子后村,那村的人可坏了。

这时丛镇长进来了,说,由书记,我刚才又说了几句,人都走了,不叫你关键时刻出面,今天闹起来还没有个头腚呐,这帮熊尸吊玩艺儿。

丛镇长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瘦高个子,清癯的面容,既看不出粗鲁,也看不出文弱。而在人们的印象中,乡镇长大都是一些雷刚式的人物。由金平在宣传部时曾与丛维发见过面,但没有深交,并且听说干得不错,怎么书记进城他就没接上党委书记呢?

由金平的衣服已被郭镇长擦好。由金平说了一声谢谢,郭镇长也没说话,只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瞅了由金平一下。

由金平与丛维发走进了书记办公室,单独进行交谈。丛镇长抽了一支烟说,由书记,你刚才表的那个态,很干脆,也很有气魄,一下子把他们给震住了,不过留有余地太小,三天的时间好像有点短,这可是三年积累下来的问题呀。

由金平说,我说三天给他们个答复,而不是说付款,这是个缓兵之计,让出点时间来,让我们研究一下对策。你看群众那情绪,说时间长了能行吗?

丛维发说,那是,那是,我们尽快研究一下对策。

不过你知道吗,这笔奶款有120万元,不是一个小数,丛镇长那双单眼皮的眼诡秘地眨巴了一下。

由金平心里已有了几分数,这个人不好捉摸。

正在这时,分管政工的副书记胡玉忠走进来,瓮声瓮气地说,由书记,咱胡传魁来向你报到。我刚才都安排好了,在供销社圣仙饭店给你接风。

由金平在宣传部时,对各乡镇的政工书记都很熟,特别这个胡玉忠,不但熟,而且关系很不错。胡玉忠工作能力有,就是爱喝酒,他长得腚阔腰圆,嘴大唇厚,皮肤黝黑,说话粗鲁,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胡传魁。他胸无城府,性格直爽,心眼浅得一眼就能看到底,由金平还是很喜欢这种性格的,紧接着,分管政法的郑书记、分管工业的董书记、组宣纪委员、副镇长、团委书记、妇联主任、武装部长、人大办主任、政协办主任等镇上的领导都一一过来与由书记见了面。由金平大体看了看,觉得干部年龄还不算老,精神状态还不错,心里有些欣慰。

中午,由金平本来不准备参加镇上为他安排的接风,但书记镇长们都坚决同意,最后他只好去了饭店。在吃饭的时候,他看到一个老师模样的人不停地从玻璃窗往里看,看了以后,又在小本子上记。由金平觉得跷蹊,就问丛镇长,外头是个什么人,丛镇长说,驻地村的一个怪人,每天来饭店记录吃饭的人,不要管他。由金平听了心里像吃了一个苍蝇,好不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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崮山镇是个山区小镇,处在槎棋山腹地,有着丰富的水草资源,依据这一优势,镇上大力发展奶山羊业,百分之八十的农户都养奶山羊,前些年镇上投资兴办了乳品厂,兴隆一时,生产的奶粉曾被轻工部评为优质产品。也带富了一方百姓。这几年,乳制品市场萎缩,乳品厂效益下降,产品大量积压,养羊户的奶款不能及时发放,并引发了群众上访闹事,上一任党委书记在任时,群众已闹了几次,他皆束手无策,调到林业局后,他摆脱了干系,却把包袱甩给了由金平。这次群众听说换了新的党委书记,便又开始上访闹事。群众闹事第二天,由金平就向市委书记作了汇报,市委书记说早已知道了此事,因为最近群众纷纷给他写信反映情况,并扬言要到市委来闹。市委书记一是考虑群众闹事影响全市稳定,二是考虑对新上任的党委书记要给予一定的支持,便从财政批了120万的周转金借给崮山镇用以发放养羊户的奶款,但要求由金平在任期内必须偿还市财政这笔借款。这个问题解决了,养羊户的气没有了,由金平在干部中的威信也大增,都佩服由金平有办法,一百多万元的资金闹着玩儿 一样地弄到了手。经过这码事,由金平对乡镇工作的艰难程度便略知一、二啦。

第三天,由金平主持召开了党委政府联席会议,听取了各党委委员和副镇长的工作汇报及对今后工作的意见。会上,大家对各自分管的工作都报喜不报忧地作了简要汇报,叫人听起来真是一派莺歌燕舞,大好形势一片。做惯了宣传工作的由金平知道大家说的都是粉饰之辞,心里想,如果工作都做得那么好,怎么乳品厂能拖欠老百姓那么多的奶款,当主题转到当前工作的着力点在哪里,并且力争在全市成为有影响的典型时,气氛十分热烈,大家踊跃发言。分管工业的董书记首先发言,他说原来全镇工业的四大支柱乳品和啤酒都不行 今后要突出抓好石材加工和矿泉水两大龙头产业。分管农业的副镇长郭明静说,开发石材好是好,但必须控制规模,否则会造成山区的生态环境破坏,地下水资源也不宜过度提取,应该留给子孙。她是大学生,知识层次高,说话看问题总是从科学的角度出发,她主张大力调整农村产业结构,发展生态农业,加快农村的产业化步伐。分管政工的副书记胡玉忠提出要在农村开展星级文明户评选活动,分管政法的郑书记主张创建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责任小区。人大办主任和政协办主任甚至提出在人大和政协工作方面创造全市一流的经验,其观点令人可笑。只有丛镇长一言不发。他又摆出了那副一贯的稳沉持重,攻于心计的作派。由金平说,丛镇长,你怎么不讲?丛镇长慢腾腾地吸了一口烟,然后说道,先听听大伙的嘛,你刚来,这帮子人就我是个老人,我说早了,恐怕不利于大家畅所欲言。由金平心里想,这几天就听说丛维发为人机警、狡猾、果然不出所料,但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他压住自己。就说,那么现在大家都说完了,你该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啦。

丛镇长略一沉吟,说道,我们干什么工作都不能离开实事求是这一条。我们镇是个山区小镇,基础比较差,前些年大张旗鼓上工业项目的时候,我们镇一古脑儿上了一个乳品厂和啤酒厂,这在当年都曾打过响腰,现在都败落了。现在这样一种形势,再想上什么工业项目是不可能了。我觉得现在的问题不是什么二次创业,搞什么闪光点,而是低调一点,平稳一点,防止大起大落,劳民伤财。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最后拍板还要看你这一把手。

这丛镇长今年四十五岁,是七十年代乡镇选拔的一批“三不脱离”干部。这人性格内向,攻于心计,给人一种城府很深的感觉。他出身贫寒,出人头地的欲念极强,但在乡镇工作二十多年,几经努力,几经沉浮才混到了镇长这个位置上。上次镇党委书记调到市林业局干局长,他认为自己接任党委书记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且年龄也不容再等了。可是公布令一下来,却从宣传部下来了个书呆子,眼睁睁顶了他的缺,在他看来,由金平就是个书呆子。他一个写文章的人,一天也没有在乡镇干过,他不是书呆子是么?现在乡镇工作这样难干,精细的人逃脱都逃脱不及,他还从市直机关下来,仅从这一点就说明他是个书呆子。因此,丛维发从心里看不起这个长着一副白净面皮,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党委书记。他也不想设身处地积极配合,他甚至有一种希望他干不好的阴暗心里。所以他的发言调子就不能高了。

由金平听了丛镇长的发言,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他今天本来就不准备就今后发展思路拍板定局,就想听听大家的意见,也是通过这种形式了解一下情况。因此待大家都发了言之后 ,他简单地说了几句就散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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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后,其他人都陆陆续续走了。只有郭明静磨磨蹭蹭地尾在后面,由金平又看到了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真的,从他第一次看到那双好看的大眼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吸引,反正有一种被征服的感觉。而且他有一种预感,这双大眼早晚要与自己产生某些纠纠葛葛。果然,刚刚散会,这双大眼又盯上了自己。

郭明静的老家是鲁西南的冠县人,她在山东农业大学念书时与同班同学崔传勇恋上了爱,毕业分配时她就随崔传勇来到胶东半岛的这个市。他们都分配在乡镇农技站工作。郭明静分在这里,而崔传勇分在南面靠海边的一个镇。郭明静勤奋、扎实,在农技站工作得十分出色,而且人缘也不错,很得同事好评和领导赏识,进步也很快,由农技员、副站长、站长到副镇长,可以说一路春风得意。可是三年前丈夫崔传勇患肝癌不幸去世,给郭明静五彩缤纷的生活蒙上了阴影,到现在她仍带着六岁的女儿自己过日子。由于丈夫死了,她又不是本地人,这两年她便萌发了回老家或到县城工作的念头。她曾向上任党委书记提过此事,但一直没有办成。她看新来的由书记上面路子很熟,就决定再次提提自己的要求。

由金平听了她的诉说,心想怪不得第一次见面听她口音有点两样,原来是这样一番来历,他立即对她产生了同情。最后他说,等过几天我跟组织部门把你的情况反映一下,你安心干,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我一定会照顾你的。

听了这番话,郭明静心 里一阵热,说了一句,谢谢你了由书记。由金平望了一眼那双好看的大眼睛,没有吭声。

由金平与郭明静刚刚谈完,秘书小张过来说,由书记,市政府褚市长来了。由金平心里一惊,他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副市长褚相臻分管乡镇企业。他长得雄壮伟岸,方脸,大背头,颇有领导风度,有人曾开玩笑说,你演毛泽东,不熊起古月。褚市长为人正直,性格豪放,酒量大得吓人,跟他在酒桌上不喝酒是不行的。而他那酒量谁能抵挡得住?所以逢他在场,总要醉倒几个,由金平在宣传部时就领教过。有一年曾与他在一起喝过一回酒,被他灌了三泡(大杯),在酒店的门口吐了满满一树盘子,生生把一棵树苗给药死了。所以以后喝酒一听说有褚市长在场,他就吓得老鼠见了猫一样,早就逃之夭夭了。今天褚市长来,他马上就想到中午这酒如何应付。他立时两脚都发起颤来。

哈哈哈哈,小由,怎么还不出来迎迎我。褚市长人未到,声音先到了。

由金平赶紧出来相迎。褚市长一手放在裤兜里,一手伸过来,风度潇洒地与由金平握着手。他后面跟着胖得像个圆球似的乡镇企业局局长。

由金平把褚市长引进办公室,说,褚市长,你怎么事前也不打电话。

褚市长哈哈一笑,说,他妈的,我下来从来不打电话,镇上有人就陪陪,没有人我就直接下到厂子里,那么罗唆弄么。他吸了一口烟,又说,小由啊,我们来,一是看看你们的乳品厂和啤酒厂,看能不能尽快扭转亏损局面,二是专门来向你祝贺。走,时间不早了,先到这两个厂子去看一看。中午还要喝酒啦。

一听喝酒,由金平脸上苦笑一下。对秘书小张说,你马上叫分管工业的董书记过来一下,通知供销社圣仙饭店,中午安排一桌,问有没有鳖。

由金平知道褚市长爱吃鳖。

由金平陪着褚市长看了乳品厂和啤酒厂,听了两个厂长的汇报,天就晌了。由金平把人直接领到了圣仙饭店,一落座,褚市长就说,小由,今天用么杯。

由金平说,现在不是都兴吃领导的“腚”,领导定吧。

褚市长便毫不客气地说,按老规矩,三两三的。服务员将原来二两七的杯子换成了三两三的,并咕噜咕噜地倒进了白酒。

由金平心里一阵隐痛,但他还得硬着头皮开场,他说,欢迎褚市长李局长来我们镇检查工作。他抬杯喝了一口,才欲把杯放下,褚市长已经一口把一泡酒倒进去了,左右一望,别人都只喝了一口,便把杯子向空中一举,眼一瞪,嘴里哼地一声,桌上的其他人知道这是命令,只好把酒全部倒进嘴里。

场就这么开了。丛镇长说家里有点事,他躲了,分管工业的董书记当了副陪,为了壮壮气氛,由金平又把胡玉忠叫了过来,他酒量大。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由金平眼睁睁地灌进去四泡酒,整整一斤三两二钱酒。席是怎么散的,褚市长是怎么走的,他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这一切的一切,全然不知。他回来都吐了,吐出了黄水,头生痛,在办公室里屋睡。当然,在饭店的一切早被外面一个人拿本子记下来了。

直到傍黑的时候,分管政法的郑书记来说,市政法委曲书记来了,今晚上你得陪一陪。由金平勉强地站起来,他忽然觉得那宴席像刀山火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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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由金平到市委参加了一个招商引资会议,会上,市委书记作了重要讲话,要求各乡镇各部门进一步解放思想,扩大开放,加大招商引资力度,掀起第二轮改革开放的热潮。会上特别点名批评了崮山镇等六个镇,至今引进外资还是空白,要求马上行动起来,力争今年实现引进外资零的突破。尽管这是前任的责任,但由金平是个极要脸的人,书记在会上点了自己镇的名,脸上能不发烧?心里立时就有了压力。中午,他约了外贸公司、外经委和台办、侨办等几个外事口的头头们吃了一顿饭,请求他们帮忙,几个人喝着酒都信誓旦旦地表示帮忙。下午,他想回家休息一下,明天再到镇上去。回家一开门,发现门里头别死了,他有些诧异,心想,怎么大白天别门干什么,便按门铃,过了一会儿,张玲才迎了出来,她脸红红的,头发有些乱,而且神色有些尴尬,她过分热情地把由金平迎了进来,说,你怎么这么时候回来了。由金平说,上午开会,中午请了一桌客,回来休息一下。他说完就准备到卧室的床上去睡觉,却被张玲给拦住了。她说,床上我正在收拾,很乱。你先到客厅休息一会儿,你没听人家说,刚喝完酒就睡觉对身体不好吗。说完便又是倒茶,又是剥桔子,显得十分殷勤。由金平早已觉得今天不对劲,低头一看,烟灰缸里有几颗烟蒂,心里便一切都明白了。

对这个张玲,他心里是有数的。张玲长得不算漂亮,但很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她和由金平是同级的高中生。张玲的父亲当时是二轻局的局长,母亲是剧团的演员。而由金平则是农村的,后来由金平由民办教师调到乡镇干通讯报道员,转正后又调到县委宣传部,其文章经常在报纸上发表。张玲的父亲觉得这是个人才,就托人把女儿介绍给了由金平。当时,由金平的父母,觉得门第差得太大,而且她母亲又是个戏子,更觉不好。但由金平当时有点爱虚荣,觉得自己堂堂县委宣传部的一个干部,不可能也不应该再在农村找一个媳妇,就同意了。结婚后,张玲在服装厂由工人到车间主任,到生产科长,一直爬到副厂长的位置,而由金平多年才混了个科长。她当时就有点瞧不起由金平,更重要的是,张玲经常与厂长一起出差,上东北,下江南,去日本,到西欧,社会上就传出种种话来,有人甚至说由金平戴了绿帽子。由金平曾感到很窝囊,但又找不到真凭实据,好在在家里张玲对他还可以,能放下一个企业家、女强人的架子,伺候由金平和儿子,但那家庭主人的地位是不容动摇的。由金平是个宽厚随和的人,尽管心里有些疙疙瘩瘩,但日子也只好这样凑凑合合地过下来了。

刚才进屋,张玲一系列表现,再联系到不让进卧室和烟灰缸里的烟蒂,由金平猜测屋里可能有 人,也许是那个厂长,也许是别人,自己要诚心捉是能够捉得到的。但他不想把这事闹得太大,而且可能要出现一个鱼死网破的结局。于是,由金平鄙夷地看了一眼张玲,说,哎,我忘了,下午还要到镇上有事,你在家好自为之。他把那好自为之四个字说得很重。然后提着提包走了。

看着由金平要走,张玲也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只是说,下次来家提前打个电话——

由金平心里骂道,滚你妈个蛋,提前打电话你好有所准备呀。

由金平带着郁闷的心情回到了镇上,见机关里空无一人,问小张,小张说可能都下去了。他想,什么都下乡去了,现在老百姓都骂乡镇干部工作半日制,肯定是喝完酒睡觉的睡觉,打麻将的打麻将。他心里窝着一肚子火,今天不找引子发泄一下是不行的。他便顺着楼层一层一层地查看,竟没有看到有一个办公室有办公的。只是在四层看到郭明静镇长在办公室里看书。

在一楼西头,广播站的门前,他听见里面有呼啦呼啦的响声,像洗蛤的声音。他便悄悄地推门进去一看,有两帮八个人在打麻将。他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已把打麻将的人吓坏了。大家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法说。由金平虽然窝着一肚子火,但此事不宜发作。他迅速回到办公室,让小张通知,立即召开机关干部会议,整整通知了一个多钟头,机关干部才基本到齐了,看看一部分干部真是丑态百出,有的喝酒喝得脸红红的,有的睡觉未醒,眼皮子肿松松的,也有的衣衫不整,头发乱乱的,但也有一部分机关干部,服装整齐,神态自若。问了问,他们果然是从村里赶回来的。最后丛镇长和胡书记不知从什么地方赶来。待人到齐了之后,由金平拉下脸子来,狠狠训斥了一顿,他说,老百姓说我们是半日制,果真不假,我们这样一个工作作风,怎么能把一个乡镇工作搞上去,又怎么能树立乡镇机关的良好形象?当然今天不在办公室里的不一定都没干工作,但我今天只表扬一个人,郭明静,郭镇长。

郭明静向由金平抬起了那双好看的大眼。

散会后,丛镇长找到由金平说,由书记,我今天下午到樱桃沟村去了解一下大棚樱桃的栽植情况,今年想多推广几个村,小张打传呼的时候,我刚去,所以回来晚了点。由金平说,这个我相信,我也不一定是说你,但来这些日子我发现机关干部作风松弛,尤其下午上班见不着人。

丛镇长说,这个现象确实存在,现在乡镇干部的任务还是催收催种催粮催款,下乡送通知,一般分包的几个村,一头晌就跑完了,下午就没事啦。再说,前任林书记在这方面也放松了管理。由金平没有吭声。

丛镇长又说,由书记,你来镇上十来天了,有个人你是不是应该去拜访一下。

由金平眼睛一亮,问,谁?

丛镇长说,黄炳廷。

由金平问,黄炳廷是谁?

丛镇长说,驻地崮山村的支部书记。每任党委书记到任,都要去拜访的。

由金平忽然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因为这几天他接到好几封人民来信,反映黄炳廷在村里独断专行,欺男霸女,他正想将信批给纪检书记,让他去处理,没想到丛镇长竟然提出要去拜访这样一个人物。

由金平不由得想起现在乡镇的一些现象,一些拥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乡镇企业厂长经理和一些大村的支部书记财大气粗,拥兵自重,手眼通天,目空一切,对乡镇的书记镇长根本不放在眼里。不仅如此,他们还利用其实力和关系网,左右整个乡镇的局势,有的乡镇党委书记的权力甚至被他们架空。想不到地处深山腹地的山区小镇也有这么一个土皇帝,真乃当今天下怪事!

这时,由金平心里不觉冒出了一股耿直的书呆子气,对丛镇长说,看他,为什么要去看他?丛镇长说,看看他,会对今后的工作有利的。

由金平嗤然一笑,说,你让他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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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饭后,由金平刚准备到下面村去转转,忽然接到通知,市里分管交通工作的龚副市长和交通局长要来。由金平只好在家里等待。半个多钟头后,龚市长等一行人果然来了,他告诉由金平,为了改善西半部几个乡镇的交通状况,市里要修一条自本市柳庄镇到邻市清泉寨镇的公路,名为柳寨线,全长108华里,横贯五个镇。各镇除负责过境路段的工程外(柏油路面由市里铺设),还要做好公路占地的协调工作,特别是村庄房屋的拆迁工作和农田、菜地、果园等一些占地经济纠纷协调工作,龚市长特别强调,这是市委市政府的一个重要决策,也是一项为民服务,造福百姓的好事,各镇务必按市委的决定,确保完成任务。听到这个消息,由金平心里感到振奋。他明显感到现在连镇公路的条件太差了,全部都是一些沙土路,车跑起来腚后是一杆子烟。前几天他陪一个外商来镇上考察,人家一直抱怨交通条件太差,因此迟迟不肯确定投资意向。如果能修一条连结西部几个镇的柏油路,那对改善投资环境促进经济发展,肯定是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的。但想到修路要占地,要拆迁,要出民工,特别要集资,心里又感到沉甸甸的。不过他还是向龚市长拍了胸膛:请龚市长放心,我们保证不拖市里的后腿。龚市长说,你这个秀才,今天用词不当啊,不是不拖后腿,而是要当排头兵,搞好了我在你小子这里开现场会。陪同的交通局林局长说,由书记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瞧好就行了。龚市长又就工程的有关技术问题讲了讲就走了,由金平要留他们在这里吃饭,龚市长说,还要跑几个镇,你小子的酒给我留着,下次来喝。

由金平送走了龚市长才开始下村。虽是早春三月天气,但山里依然很冷,料峭的北风啾啾地刮着,山野上还是灰蒙蒙的一片,竟见不到一点生气。尽管是这般光景,但由金平心里还是有几分舒畅。自己到任一个月来,不是开会就是向市里跑,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今天忽然骑车行进在山间野外,心里有一种十分宽舒的感觉。他看了看眼前的田野,田野边的村庄和远处的山峦,心想,这里的老百姓世世代代就在这山里头生存繁衍,管理他们的人一茬一茬的走了,而他们却走不了,他们会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的,而管理者工作的好与坏,又直接关系着他们的生活。想到这里,他便有了一种使命感,责任感。他想,我现在是这四十多村小镇的主人,可不是在宣传部耍弄笔杆子,写错了,再改过来,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工作,一棋一着都关系数万人的生存,马虎不得啊!

现在的乡镇干部骑着自行车下乡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般干部下乡骑着摩托车,老百姓叫做一杆子烟,领导干部下村则坐着车,老百姓叫小鳖盖子。对此,老百姓习以为常。而今天由金平骑着自行车,他倒不是为了摆个廉洁的样子,主要是想好好看一下沿途的自然风光。也为了散散心。和他一起同行的是政工书记胡玉忠。通过来镇上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对胡玉忠有很深的了解。很显然这是一个雷刚式的人物,而这种性格的人物一般不应该是政工书记,而应该是镇长。但生活中却没有那么多的模式。胡玉忠性格粗犷豪放,富有正义感,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他完全不像丛镇长那样隐藏得那么深,那天陪褚市长,他喝了五泡,把褚市长的腿都陪软了,而他却说,操,再来两泡我也能对付。其实,他那时已经醉了。喝酒是这样不怕死,干工作也必定敢打敢冲。自己这样一个文弱书生,需要这么一个热血性子的相辅,此人将来可以大用,因此,他今天下村选择胡玉忠作伴,并让他到自己分管的片上去看一看。俩人骑在车上边走边谈。胡玉忠说,我这个人说话直,你凭着宣传部的副部长不干,下来遭这个罪干什么。你偏不得我们一尾就在乡镇干没有办法。只要市里有个位置,我们一天也不在这里干,操他妈,遭这个尸罪。

由金平说,这是组织安排的,也不是咱主动要求下来的。在这一点上由金平说了假话。

胡玉忠说,你别熊你老哥了,现在的干部哪个不是活动的。你不知道,这次丛镇长为干这个党委书记,豁上血本啦。黄炳廷那家伙成了他的竞选后台。嗳,你知道他为什么没当上书记吗?他有一次半夜钻到郭明静家里,叫人家赶出来了,熊玩艺,你以为他是个好东西,别看他平常没言没语的,心术不正。他要当上书记,我就不配合他工作。我告诉你,就在组织部考察的时候,有人给市委写了信。

由金平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忙从自行车上下来,对胡玉忠说,老胡,你说的可是真的?

胡玉忠手拍胸脯说,我老胡说话从来说一句当一双,不信你问问机关干部,害了,那段时间,丛镇长一天到晚往市里跑,现在见你来了,知道没指望了,不过你得小心点。

由金平停下脚步,沉默不语。

胡玉忠又说,咱镇上的情况并不乐观,企业不景气,农村三提五统收不上来,镇上有个丛维发,村里有个黄炳廷,饭店边上还有个二五眼……

一阵风吹来,扫掉了由金平原来那旷达的心情,望着前面一个灰蒙蒙的村庄,又跨上车快一点地蹬了起来。

他们来到一个名叫翻身庄的小村子,村子座落在一个山旮旯里,村子很小,只有三十来户,这个村子叫翻身庄,以前是看茔地的,叫王家茔,解放后改名翻身庄。村后是重重又叠叠的山,山前是这么一个小村庄,村里稀稀疏疏地挺着一些树木,树上有不少的乌鸦窝。一进村就是一些老年人蹲在墙根下晒太阳,见来了这么两个人,他们抬起头漠然地望了望,又继续说他们的南朝北国去了。由金平和胡玉忠下车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胡玉忠说,这是我包片最差的一个村,恐怕也是全镇最差的一个村,由于离镇上比较远,村里人思想比较保守,我们都叫它夹皮沟。但这个村的群众并不穷,这个村有个挣钱的道,你想都想不到。

由金平忙问,什么道?胡玉忠说,卖血。

由金平一惊,忙问,卖血?

胡玉忠说,是啊,卖血,全村大部分都卖血。他们村最早有个人在县城医院工作,有一年他村一个人到医院去治病,实在拿不出住院费,他村那个人就编编他卖血。回来后,告诉村里人。村里的人没想到自己的血还这么值钱,就陆陆续续有人卖血。开始还偷偷摸摸,后来人越来越多,就不怕人啦。卖完血,回来就喝酱油,不知哪个二大爷告诉他们酱油一喝到肚里就变成了血。现在这个村已有了专门的血头,要想到医院里去卖血,必须经过他,卖完血之后,钱又经他结算。他现在开始到外村组织人卖血。这个村除了种一点地,发家致富基本上不想别的道。

由金平问,支部书记卖不卖血?

胡玉忠说,以前卖,现在不卖了,不过他老婆还是卖。

由金平听了,心里不禁觉得凄然,再看一眼这个村子,总感到眼前一片血红,甚至胃里也生出一些恶心的感觉。

正在这时,一辆20马力拖拉机拉一群年轻妇女开了过来,妇女们都装扮得十分鲜艳,脸也白白的,包着头巾,在车上嘻嘻哈哈地说笑着。

胡玉忠对由金平说,看吧,这就是去卖血的。

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由金平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眼前那团血红的影子更浓了。胡玉忠领着由金平直接到了支部书记家,进门之前,胡玉忠告诉由金平,这个支部书记挺好,又能带头干,又廉洁,就是有点太老实,走进院里,胡玉忠就喊,王树彩,你这尸[KG-1]吊玩艺儿在家吗?王树彩的老婆一脸愁容地走出来说,胡书记,王树彩叫人家打了。王树彩的老婆是干瘦又邋遢的女人,四十七八岁的年纪,头发全部灰白了。由金平想,这么一个干瘦的女人竟然能抽出血来。

胡玉忠说,你少给我胡掰,怎么能叫人打了。

王树彩的老婆说,我怎么胡掰,人在炕上躺着呐。

由金平和胡玉忠进屋一看,王树彩果然在炕上躺着。他的脸很大,但很瘦,两个颧骨高高地凸起,两只眼睛已发乌发肿。

胡玉忠说,老彩,由书记今天专门来咱村看你,你尸[HT75”〗〖KG-1]吊〖HT〗玩艺儿还躺下不起来了,怎么回事,谁打了你?

王树彩就把事情的根末讲了一遍。

原来崮山村在翻身庄有十亩插花地,生产队期间还正儿八经地派人来耕种,生产队解体后,村子也富裕了,这十来亩地基本就荒芜了。翻身庄曾找过崮山村,想买下这十亩地,而崮山村要价太高,没有买成。前些天,翻身庄要修一条渠道,从这十亩地中经过,翻身庄以为崮山村不要这十亩地了,前天,崮山村支部书记黄炳廷组织了三十多号人,来把王树彩和干活的打了,水渠只好半途而废。

王树彩讲完,他老婆又哭哭啼啼地说,俺家树彩这几年辛辛苦苦地为村里办事,好事没捞到,倒挨了一顿打,这书记俺不干了。

由金平安慰了他几句,又问了一些村里的情况,就要走,王树彩说什么也不让走,便让老婆下了一锅面条吃了,吃完后,由金平和胡玉忠才离开了翻身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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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府在马山镇召开了大沟麦开沟施粪现场会,由金平参加了现场会。回来后,马上进行了安排部署,这样春季生产就算陆陆续续地展开了。

这天上午,由金平坐着吉普车转了几个村,检查了一下开沟施粪情况,傍晌刚回来,镇计生办主任柳国花凄凄惶惶地站在党委办公室,一见由金平,这个三十多岁,瘦瘦弱弱的妇女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弄得由金平莫名其妙。这时秘书小张把份文件送了上来说,由书记,你看这个。

由金平接过文件一看,是市委市府两个办公室关于春季计划生育工作的检查情况通报。通报表扬了一大批单位,但点名批评的单位只有一个,那就是崮山镇。看完通报。由金平脑袋嗡地一声,眼前一团漆黑,就像被人当头击了一拳。在上面干了这么多年,由金平知道,现在各级当好人的比较多,一般原则是多表扬,少批评,而且是批评很少点名。而这份通报,不但点名批评,而且全市那么多单位只批评了一个,说明起草和签发这个通报的有关领导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同时,他也明白,通报尽管是由市委市府两办签发的,但具体操作者是计生委,想想这份通报将发至六大班子全体领导,全市各单位各部门各乡镇,崮山镇就像一个被人脱光了衣服放在台子上展示,而被羞辱的并不是镇党委,而是党委书记,是由金平。想到这里,由金平恼羞成怒,把文件往柳国花眼前一摔,吼了一声,你们是怎么干的工作。说完就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刚进屋,柳国花便拿着文件心惊胆战地跟了进来,由金平一脸的怒气问,柳国花,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国花哭丧着脸说,咱镇出现了两个超生的。

由金平问,别的镇就没有超生的。

柳国花吞吞吐吐地说,嗯——嗯——。

由金平两眼喷火,直逼柳国花,嗯什么,有没有?

柳国花说,有。

由金平说,有,为什么单独批评我们?

柳国花的眼泪又出来了,胆胆虚虚地说,上次检查组来检查的时候,你们领导都不在,我不能喝酒,就没陪好,走时人家要四箱奶粉,我也打发不了,我估计人家是有意见啦。

由金平这才舒了一口气,态度才缓和了些。说,我分析嘛,肯定有别的原因,而你们应该早把这件事汇报上来弥补一下也好。

柳国花两手垂直地立在一边,轻声地说道,是,由书记,这件事我做得不好,今后一定注意。正在这时,胡玉忠进来了。

由金平说,老胡,你来的正合适,这是你分管的工作,你看通报吧。

胡玉忠从柳国花手中接过通报一看,顿时雷霆大发,骂道,吴大嘴,我操他妈,这个×养的,糟塌人还有这么个糟塌法的,我非找他算帐!

由金平说,老胡,你去准备四箱奶粉,下午咱仨到计生委一趟。

胡玉忠怒睁圆目,说,怎么,你还给那×养的送奶粉?

由金平说,听我的,去办吧。

下午,由金平领着胡玉忠,柳国花直接来到了市计生委。市计生委主任吴天友,五十多岁,五短身材,秃顶,蛤蟆眼,大嘴,外号吴大嘴。此时,他正坐在办公桌前喝茶水,猛见由金平三人不阴不阳地走进来,心里已明白了几分。

坐下来后,由金平一边喝着茶水,一边说,吴主任,我们崮山镇计划生育工作做得不好,今天特向你来征求一下意见,希望你多加批评指正。

吴天友听出话中有话,忙打着圆场说,嗳,你们镇的计划生育工作做得不错嘛,曾经多次评为先进。

胡玉忠在一旁坐不住了,忙说,扯鸡巴蛋,不错还挨通报。

由金平忙说,老胡,话不能这样说,兴许吴主任笔下有误。

吴天友忙说,上次检查市委办市府办各有一名副主任参加,文字是他们起草的,通报也是他们签发的,后来我才知道通报中点名批评了你们。吴天友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胡玉忠一听,呼地一声站起来,脸上愀然作色,说道,吴大嘴,你少鸡巴熊人,我都问过两个办公室了,他们说是计生委起的草。

吴天友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由金平拉了一下脸子,对胡玉忠说,老胡,怎么能这样对吴主任讲话,批评我们是关心爱护我们,也是对我们的鞭策,也提高了我们的知名度,今后我们一定要很好地进行改正。不过说句心里话,这次通报,挨批的只有我们一个,太显眼了,如果有个作伴的也好看些,你说是不是吴主任。由金平说着就拿那眼睛直直地盯着吴天友。吴天友不敢正眼看由金平。

这时,胡玉忠和柳国花每人提了两箱奶粉,放在办公桌当央。

吴天友说,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由金平站起来说,一点小意思,说完就走。

吴天友羞得脸通红,怔怔地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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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金平与胡玉忠、柳国花去过计生委不长时间,计生委的计生简报就发了一个专号,介绍崮山镇做好独生子女教育工作的经验做法。过了几天,由金平参加市里的一个会议,与吴天友坐在一起。中午吴天友硬是请了由金平一顿,回来后,由金平告诉了胡玉忠,胡玉忠说,操他娘,该找就得找,不能欠着那些尸[HT75”〗〖KG-1][HT]玩儿。现在这么多庙,哪炉香烧不到就犯毛病。不过,不能怕他们。

由金平说,话虽这么说,但咱们还是得把基本的工作做好。

这件事过后,由金平的心情很好。

四月下旬的一天上午,郭明静来到由金平的办公室里。她像是带着一阵风进来的,给人一种非常清爽的感觉。不知怎么回事,由金平从看到郭明静的第一眼开始,他就对她产生了很好的印象,她清丽、纯静、秀美,高雅、脱俗,就像山坳中的一枝花。在这些乡镇领导中,丛镇长狡猾、深沉,胡书记鲁莽、粗暴,董书记迂道,郑书记委琐,其他几名领导也都能明显地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唯有这个郭明静高出流俗,卓尔不群,她简直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他想,这么一个人怎么就落在乡镇干部的队伍中,这人即是一个副市长,素质也不能算低的。那次听了她的身世,他即对她产生了怜悯,他感叹世间总是没有那么圆满的事情。特别是他那次回家之后,他对妻子产生了憎恶。而一个男人心里如果不装着一个女人,那是十分缺憾的。这段时间,他一方面为工作,一方面处于感情,他常常不回家,就在办公室里的小床上睡,睡不着的时候,他常常产生一种想见她的渴望,有几次他曾准备约她来谈一谈,但他知道,在自己的独身宿舍里,晚上约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是会有人说闲话的。有时他也骂自己都产生了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感情的东西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愈要挥却愈是挥却不去。他心里就骂,他娘的,这大概就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那臭德性,我是来干一番事业的,容不得搞什么儿女情长的东西。

郭明静的到来,使他有些惊喜,甚至有些紧张,好像他是她的下级。但他很快调整了心态,摆正了位置。但眼不敢正视郭明静。

郭明静根本没有注意由金平心态的变化,她依然神态平静,声音温柔地说,由书记,我对咱们的经济工作有一些想法想跟你谈一谈。

由金平说,好啊,我来镇上这么些日子,一直穷于应付,对今后全镇的经济发展还没能拿出一个完整的方案来,这事也不能再等了,你谈谈你的具体思路。

郭明静说,事情明摆着呐,我们整个国家的经济都进入了市场,将来还要加入WTO,农业也不例外。我们的农业必须走产业化的路子,完全围着市场转,适应于市场,国外叫订单农业。而要加快农业产业化的步伐,必须做到三点:一调整农业产业结构,二发展生态农业,三科技兴农。根据我们镇的具体情况,就农业的产业化发展问题,我写了一份文字报告,具体想法都在里面,说着把一叠纸递给了由金平。

由金平接过这厚厚的一叠文稿,心里热乎乎的,心想,这真是个有心人,如果乡镇干部都有这么个素质,都有这么一份事业心,工作怎能干不好。

谈完后临走时,郭明静莞尔一笑,说道,由书记,北山上的杜鹃花开了,你不去看看?

由金平说,开了,这么快?

郭明静说,还这么快,眼看就好过五·一啦。

由金平这才想起已是四月底了,杜鹃花正儿八经地应该开放了。

崮山镇所处的槎棋山区生长着众多的野杜鹃(又叫映山红),每年的春天,满山遍野,姹紫嫣红,一片烂漫,奇丽无比,成为这个山区一道独特的自然景观。这几年不但摄影爱好者,美术爱好者来山里采风,写生,就是政府官员,城市居民,也都前来观景赏花。后来,市委宣传部外宣科拍了一部风光片《又是春来杜鹃红》,在中央电视台播放后曾引起轰动,好多电影制片厂都来拍外景,但由金平却一直没有机会来亲眼领略一下满山红杜鹃的风采。

听郭明静这么一说,他马上来了兴致,对郭明静说,走,咱们去看看,放松一下,你招呼一下丛镇长、胡书记等,一起去。

不一会儿,几位领导都到齐了,只有丛镇长不能去,他说他要到崮山村把书店楼的规划落一下,书店催得比较急。由金平也就同意了,带着其他人员向山上奔去。

槎棋山是胶东的名山,群山起伏,峰峦叠嶂,绵延百里,气势磅礴。由金平到任以来忙于事务,还没有很好地到山上来看看。今日一看,山上山势峥嵘,山下平畦百里,十分壮人胸怀。心想,大自然这般雄壮,做人当如此,不可委琐迷瞪,心底顿生气吞万里之感。

郭明静见由金平痴迷迷地悟觉着什么,便指着一面山坡说,由书记,你看那一片花。

由金平转头一看,在眼前的山坡上果然有一片纯红的杜鹃花开得正盛,像一片火,在燃烧,在炽放,在春日的阳光下,在萋萋的草木中,显得格外灿烂耀目。再往远处看,山坡上也隐隐现现的一片红花影。再举目环视,满山遍野竟是花团锦簇,一个彩色的世界。由金平兴奋得难以抑制,马上朝近处的那个山坡跑去,众人跟上。在花前,文化站长老谭给大家照了几张相。

郭明静又引由金平看了几处杜鹃花,在最后的一个山坡上,由金平发现这里的杜鹃花品种十分繁多,有红的,有粉红的,有紫的,有白的,有蓝的,还有马兰花色的,混杂在一起,各显姿色,各领风骚,又组合成一个华美的整体,美不胜收。看着这满山遍野的杜鹃花,由金平思路大开,他对胡玉忠和郭明静说,我看这是我们的一大优势,我们要利用它做好旅游的文章,开辟几处旅游景点,举办赏花节,以此来招商引资,发展我们镇的经济。

郭明静说,由书记的这些想法很好,我看还可以把山上的野杜鹃引种到大棚里,让它变成商品,走进市场,这又成为我们一个新的产业。

由金平高兴得手舞足蹈,说太好了,太好了。

宣传委员见由金平高兴,就说,由书记,为了迎接市委宣传部和市文化局组织的第五届农村文艺会演,文化站排练了一批节目,请你去审查一下。

由金平想,自己是从宣传部出来的,对娘家布置的事,可得重视起来,就领着班子成员去彩排现场。节目准备得不少,有歌舞,有独唱,有表演唱,有小品,还有器乐合奏,说明乡镇的群众文化水平有了很大提高。有些女演员穿得都很薄很露,舞蹈服装、舞姿也很优雅,一个女演员唱了一曲《青藏高原》,最后的高音部分竟都能拔起来。由金平心想,这几年乡镇的文化艺术水平高雅多了,已经没有了那土里巴唧的气味。正在赞叹之际,上台了一块表演唱《大闺女浪》,四个农村姑娘在台上表演,忽然一个衣服扣开了,露出了白白的乳房,由金平笑了笑说,是够浪的,众人一派哄笑,笑得宣传委员和文化站长脸都红了。小品开始了,小品演的是一个乡镇干部瞎指挥造成种蘑菇损失的事,那个演员穿着一套赵本山式的衣服,满嘴粗话,喝得醉熏熏的,坐在桌子上打电话,洋相连篇,丑态百出,由金平越看越生气,待节目演完后,他对宣传委员和文化站长说,这个小品给我拿下,难道我们的乡镇干部就是这德性?你们都在乡镇中,你们觉得自己就是这个样子吗?别人家糟塌乡镇干部,他们不了解,尚有情可原,可我们怎么能自己糟塌自己呢?

文化站长感到事态严重,忙说,这个小品是移植的,不是反映我们本地的事。

由金平说,移植的也不行,再重新创作一个,要正面歌颂我们的乡镇干部,要改变文艺作品中乡官的形象。说完离开了彩排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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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五月份以来,前来赏花的人果然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市里领导来得倒不多,主要是市直各部门和各乡镇的领导找个题目来有事,实际上是赏花。由金平接受了上次计划生育检查的教训,觉得哪个单位也得罪不起,就是乡镇也一样,年底岗位责任制考核还能给你打个印象分呢。因此,每来一拨儿他都认真陪同陪着逛山赏花,陪着喝酒吃饭,人累得精疲力尽不说,招待费跳着高往上涨。直到五月中旬,杜鹃花渐渐枯萎,来的人才慢慢地少了。这一段时间,累尽管累,由金平进一步证实了自己关于利用槎棋山的野杜鹃发展旅游业的思路是正确的,他想,远的不说,就在本市而言,拥有这么大面积的野生杜鹃花资源而且景色又如此奇美,崮山镇是独一无二的,开发出来大有可为。他想起了郭明静提出的那些建议,对山区经济发展的思路就更明晰了。

过了几天,由金平去了一趟市委,把关于发展崮山镇经济的一些思路向市委书记作了汇报,市委书记肯定了他的一些想法,并鼓励他大胆干,为山区经济的发展闯出一条新路来,最后特别叮嘱他,税收任务是第一位的,要千方百计把税收任务完成,这也是岗位责任制考核的硬指标,最能说明政绩的。由金平听了这话,心里沉甸甸的。他顺便回了一趟家,找几件换洗的衣服。张玲似乎为上次那码事有所愧疚,对他格外热情温柔。特意炒了几个菜,陪由金平喝了几杯。由金平则是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自上次那件事情之后,他心里对张玲已生了厌,但又不能把她怎么样,如果要离婚,则非落一个陈世美的臭名。他便闷闷不乐地喝了几杯酒。下午,由金平要回去,张玲说什么也不同意,说你这些日子不着家,今天就不能陪陪老婆孩子。由金平说,着急回去有事,张玲就冷笑着说,是不是镇上有个什么美人儿在吸引着你,由金平说,你以为我是你了。张玲一听话中有话,就火了,说,我怎么啦,我怎么啦,你说,你说。由金平也不客气,说,你做的事你知道,凭良心而论。张玲说,我做的什么事?你看我做什么事啦。说完就上前去抓由金平,由金平便不和她计较,但心里很生气。坚持要回去。这时儿子哭着说,爸,你别回去了,你好几个星期不在家里了,我的作文不好,你今天下午辅导一下我的作文好吧。由金平看了儿子那可怜的样子,心里也动情。是啊,自己自上次赌气走了之后,已经好几个星期天没有回家休息了,他实际是有时间的,只是心里不愿进这个家。他觉得如果今天再走了,就不像话了。正在犹豫间,张玲穿上衣服说,我要去厂里有点事,你酌情办吧。说完走了出去。由金平只好收住了走的念头,下午留在家里辅导儿子作文。

傍晚,老葛得知由金平在家里,又约他去小姨子的酒馆里喝了一顿酒,晚上,由金平醉意朦胧地做了一个梦,梦见张玲正在与她的厂长干那事。由金平一翻身爬在张玲身上,卡着张玲的脖子骂道,小娼妇,我今天警告你,再有不忠于我的行为,我就杀了你。我现在是一个堂堂的党委书记,离了你,另找一个稀松的事。骂完了又翻身躺下呼呼地睡。

张玲坐起来心里吓得要命,不知他说的是梦话还是真话;捂着脸,呜呜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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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由金平刚回到镇上,丛镇长就走进了由金平的办公室。由金平问,老丛,书店楼的事协调好了?

丛镇长说,我正为这个事找你呐,黄炳廷那老家伙不同意。

由金平一怔,觉得很奇怪,党委政府定下的事,村里怎么能说不同意呢。

前些日子,市新华书店的经理来山里赏花,顺便同由金平商量了一件事,想在镇驻地的中心街另建一个书店门市部,镇上出地皮,书店投资建房,开业后利润两家平分。由金平觉得是件好事,一是可以活跃这里的文化氛围,二是可以增加收入。便同意了,书店经理是个多少有点斜斜道道的老头儿,自称会看风水,房址必须由他亲自勘察。他就选中了街北的一块地方,而这块地皮是崮山村的,由金平就安排丛镇长去协调。

这本来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但黄炳廷却坚决不让他简单了。黄炳廷长得虎背熊腰,耳大嘴阔。是一个外表粗墩而内里极富心计的人。他本来是一个很穷很质朴的农家孩子,然而自从当上党支部书记以后,他的思想发生了变化,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他利用好的政策,带领村里大搞石材加工,买卖越做越大,越做越红火,成了全市石材第一村,村里富得流油。上上下下给了他很多的荣誉,他也认识了很多人。黄炳廷便开始居功自傲,目中无人。他把村里各个方面的头头和重要岗位都安排上了自己的亲戚,在村里独断专行,唯我独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外,利用手中的权力和村里物质基础,大力编织关系网,从小市到大市到省里他都能拉上关系。一个兄弟在部队是一个副师级干部,本来按政策不能在县这一级安排,然而他却利用关系把兄弟安排在本市任市委副书记。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在槎棋山下跺一脚,县城也得颤一颤。他在全镇的支部书记中也起着领头羊的作用,别的村的支部书记都看他的眼色行事,镇上布置的事,只要黄炳廷一牵头,大家便一齐地响应,而一旦黄炳廷不动声色这件事就难了。时间长了,每届党委书记都知道他在全镇的份量,每有重大行动,必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并请求他带头,每个新来的党委书记到任,必先来拜访黄炳廷。可是这个由金平偏偏不吃那一套,到任以来一直没去拜访,黄炳廷心里就老大的不高兴,心里骂道,哼,小白脸,胆子还不小了。他在心里暗暗较着劲儿。自从由金平到任以来,他从来没去参加一次支部书记会,由于他的影响,有不少支部书记也不参加镇上的会议。特别是前些日子搞春季开沟施粪,全镇的进展很不理想,后来由金平知道,皆是受了黄炳廷的影响。这次规划建书店门市部的事他终于公开向由金平发难了。

由金平听了这些情况以后,联想到任以后听到有关黄炳廷的种种说法,特别是组织人打翻身庄支部书记王树彩,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已明显地感到黄炳廷在跟自己叫阵。他感到黄炳廷所针对的决不是党委、政府,而是他个人。他感到一个党委书记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人格的尊严受到了侮辱,他不能容忍这样一个土皇帝在蔑视自己,在无视自己的存在。如果那样,他在崮山镇将无法再干下去,但他又明白这个黄炳廷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需冷静一点,便问丛镇长,他不同意的理由是什么?丛镇长说,他说他已决定村里在那个位置上盖个商用楼。由金平说,这样吧,你再去一趟,请他到我办公室来,我亲自和他谈一谈。

丛镇长说,好,你等一等,我马上去。

不一会儿,还是丛镇长一个人回来了,对由金平说,他说他不来,要商量请你到村里去。

由金平忍无可忍了。把桌子一拍,吼道,岂有此理!他马上冲出门外,对小张说,快把胡书记,郑书记、董书记叫到我办公室来。

一阵的工夫,三位副书记都来了,他们一见由金平的脸色铁青着,都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由金平在屋里踱来踱去,踱了一会儿,坐下来说,我们三位书记先开个碰头会,有件事情商量一下。崮山村党支部书记黄炳廷骄横跋扈,今年以来不参加会议,不起好的作用。现在公然不执行党委政府的决议,这样的党支部书记留他何用。我建议免去黄炳廷的党支部书记职务。

人们一听,不啻于一声惊雷。谨小慎微的郑书记说,由书记,不敢动啊。

由金平说,怎么不敢动?难道他是个太岁,能吃了我们不成。

丛镇长转了转眼睛说,我看还是慎重一点好。

一贯快言快语,嫉恶如仇的胡玉忠却一直沉默不语,过了好长时间,他把烟往地上一扔,说,我同意撤,操他妈,能叫屁崩死,不叫屁吓死,这老鸡巴玩艺也太狂了,这几年还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郑书记和董书记大概平日也受了黄炳廷的不少窝囊气,听了胡书记的话,也都表示赞同。

丛镇长又说了一句,还是慎重点好。

由金平有些不满意了,说,什么慎重,到什么时候了,我们还这么优柔寡断,再不解决崮山村的问题,村里的工作受损失不说,镇上的工作也无法进行了。我们几位书记先形成这样一个初步意见,老胡你让小张通知明天上午召开党委会,把这件事马上定下来。我下午到市里去一趟,有点急事。

第二天上午,党委会开得也不顺利,不少同志对此事有顾虑,但由金平态度坚决,最后终于形成了决议,调黄炳廷到镇村办工业办公室任主任,把镇石材公司的黄经理(崮山村人)调回村里任支部书记。

(十一)

任免通知下发三天无风无浪,一切正常。只是镇村办工业办公室未见黄炳廷前来报到上班。由金平想,都说黄炳廷霸道,看来也不过如此,拿掉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然而,第四天,风暴起了。

早晨一上班,市委办公室就打来电话,说崮山村十几辆汽车拖拉机200多人在县城闹事。由金平问怎么个闹法,市委办公室讲,来人堵住了市委市政府和市人大的大门,打着标语,呼着口号,说是坚决要求黄炳廷干支部书记,让由金平滚出崮山镇。市委要求镇上马上派个人去协助处理此事。由金平脑袋轰的一声,知道黄炳廷这个老东西开始发难了。就把丛镇长和胡书记叫来,把情况一说,并让丛镇长去市里协助处理。丛镇长脸上飘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奇异表情,把手一摊说,由书记,这件事我恐怕处理不了,他们是对着你来的,最好你能亲自出马。

胡玉忠在一旁说,让我去,这些尸[HT75”〗〖KG-1][HT]鸡巴操的还反了他们。说完就走。

正在这时,忽听到楼前一片噪杂声,由金平头俯在玻璃窗上向外一望,见一伙人挤挤攘攘地冲进镇政府的院来。正在疑惑间,秘书小张慌慌张张地进来说,由书记,不好了,崮山村的村民来闹事了。由金平心里反倒不惊了,他想黄炳廷这家伙好歹毒,两头发难啊。这时丛镇长关切地说,由书记,农民可是不讲理的,你躲一躲吧。由金平倒上来了一股知识分子那种

二竿子气,说,躲一躲,往哪里躲,让他们来吧,我看他们能怎么样?

这时,楼梯上已是轰轰作响,显然闹事的人已经上了楼,并顺着楼梯往上跑。只眨眼的工夫,前头的人已冲进了由金平的办公室。为首的人是黄炳廷的小舅子,村民兵连连长。他留着一撮八字胡,两眼放着凶光,手里拿着一把切西瓜的刀子直逼由金平,秘书小张紧护着由金平,悄声说,他是民兵连长。

由金平嘿嘿冷笑道,你这个民兵连长的刀子没有举错吧。

民兵连长说,举错?今天这刀子是专门对准你这狗官的,你说,你恢复不恢复黄炳廷的书记职务,如果不恢复,那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说完他干脆上前一把抓住了由金平的衣领,后边的人一拥而上。丛镇长大概觉得不能袖手旁观,忙忽左忽右地劝解这些闹事的人。胡玉忠的眼珠子也红了,叱道,操你妈,谁敢动手,老子这拳头也是不吃素的。这时,郭明静匆匆赶上来,她一改往日文静贤淑的样子,对民兵连长说,黄焕生,你想干什么,你们难道真的不考虑后果了吗?黄焕生已红了眼睛,对郭明静说,姓郭的,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你给我离远点。我今天只找由金平这小子算帐。郭明静赶紧冲上去以身相挡。

这时,派出所姚所长带七八名干警赶来了,三下两下就制服了黄焕生,并将闹事的人群驱散了,丛镇长和胡书记也随着人群走了。

屋里只剩下由金平和郭明静。郭明静什么也没说,竟对着由金平呜呜地哭起来。

由金平说,你哭什么呀,你以为现在这官是好当的吗。这场风暴终于过去。由金平走了一步险棋。好在他事先去了一趟市委,把情况向市委书记作了汇报,市委书记支持了他,但要他把工作做细,是他指点由金平不要把黄炳廷一撸到底,安排个适当的位置。但万万没想到黄炳廷竟动了如此大的干戈。市里好多领导都认为是由金平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认为由金平弄出这么大的事来,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已经不宜在崮山镇工作,应予调离。特别是那位市委副书记干脆主张把由金平撤职。但市委书记心中有数,他力排众议,不但让由金平继续在崮山镇担任党委书记,而且指示市纪委、公安局对这次事件进行了认真的调查处理。对造成这一事件的直接责任人黄炳廷予留党察看一年处分,并不再到镇上任职,民兵连长黄焕生持刀行凶,刑事拘留半个月,撤销民兵连长职务。同时,调整了崮山镇的领导班子,镇长丛维发在这次事件中起幕后策划作用,免去镇长职务,调松山水库管理处任副主任。胡玉忠担任镇长,郭明静担任政工书记。

由金平经这一场风波,不但没有半点消极和颓唐,反而更加坚强挺壮了。他想,所谓历炼,这便是了,这是与自己在市委宣传部干副部长不经风不见雨的是截然两码事。同时,通过这码事,也使他进一步看到了社会的复杂性,人的复杂性,胡玉忠的敢作敢为,郭明静的忠心耿耿,郑书记的胆小怕事,丛维发的深沉狡诈,黄炳廷的专横跋扈,黄焕生的凶狂残忍……他特别感谢市委关键时刻支持了他,并按照他的思路调整了班子,并且,他也意识到了在基层处理好各方面关系的重要性。因此,他最近把市纪委那位科长的亲戚提了副镇长(本人干得也确实不错),并把检察院副检察长说的那个司机安排在镇政府开车,接受计生委通报的教训,他不敢得罪这些人。

镇上的班子经过调整,又除掉了黄炳廷这一霸,由金平觉得工作顺当多了,他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这天,他忽然想到了翻身庄,由金平自从春天到过翻身庄后再没有去过,黄炳廷免职以后,他指示新任的支部书记到翻身庄赔礼道歉,并说服崮山村把这十亩地送给了翻身庄。这使王树彩大为感动,只是这个村的村民卖血使由金平一直觉得不是个滋味。

(十二)

八月十五,机关干部都放假了。由金平却没有回家。前些日子,张玲随省二轻系统一个经贸考察团到德国和意大利考察去了,儿子住在他姥姥家里。由金平心里很烦,他倒不是吃滋味跟那个厂长一起出去,他是觉得这个张玲太爱出差了,特别爱出国。以前他在宣传部工作,她经常出差,还感觉不到什么,无非家里他多承担点。可现在她一出差,这个家就散了。一个厂子的小副职经常出差去干什么,纯粹是出风头。反过来想,也好,走了也清静。她爱咋地就咋地吧。因此,十五这天,他没有回家,让小张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三顿饭都让小张送,并让小张别告诉别人。可是傍晚的时候,他就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郭明静。由金平一愣,忙问,你怎么……

郭明静莞尔一笑,说,听说你没有回家过节,敢不敢到我家里。

由金平一听,敢不敢是什么意思?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郭明静说,怎么还真不敢了?

由金平心里有点跳,忙说,不必啦,我自己在这儿挺好的。

郭明静说,我的意思是你怕别人看见有议论,我的左邻右舍都回老家去了,就我和女儿在家,要不你和小张一起去。

由金平就把小张叫过来说,小张,郭书记叫咱俩去过节,你去不去?

小张说,你去吧,我不去,我今晚还要复习,准备考试呐,说完,走了出去。

郭明静说,怎么样?走吧,体验体验乡下人的生活。

由金平实在找不出推托的理由,就跟着郭明静去了。好在路上没有碰见人。

机关干部的宿舍就在党委政府办公楼的后面,是几排平房。各家门前都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小院里栽着蔬菜,虽是夜里,但依然能看见蔬菜那蓬蓬勃勃的样子。正房是三间,虽不太宽敞,但却收拾得干净利落,井井有条,而且布置得十分恰当、得体,和谐中透出一种温馨,这是只有女人的手才能完成的作品。特别是卧室的一个写字台上摆满了厚厚一摞农业科技书籍,一下子就把主人的身份和特点给点缀出来了。郭明静的女儿也生得清丽可爱,见了由金平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叔叔好。

郭明静做菜去了。由金平在端详她的房间和她与她丈夫的照片。从照片上看她丈夫是个不太精明的人,眼神中透露出胶东人所特有的憨厚与朴实。不一会儿菜做好了。郭明静今天穿着一件短衬衣,扎着一条小围裙,看似一副家庭主妇的打扮,但却显示出一种朴实的美,劳动的美。郭明静打开一瓶干红葡萄酒,各倒了一杯,慢慢地对饮起来。起初,由金平有些拘束,喝了一气就稍稍放开了。郭明静喝下几杯酒,脸上出现了浅浅的红色,显得容光焕发,楚楚动人。俩人放开畅谈,谈政治,谈经济,谈文学,谈人生,竟然十分投机,完全没有了正副书记之间那样一层距离。谈着谈着,不觉两瓶干红已被二人喝完。由金平感到有些晕晕乎乎的,郭明静也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

海阔天空地谈了一阵之后,才回到了现实的话题上。郭明静说,由书记,你刚来的时候,我曾向你提出过要求,调回老家或进城工作,现在给我安排了这么一个角色,我当然不好再提什么要求了。

听了这话,由金平脑子一激灵,像是忽然想起了上次市委组织部的领导跟他说的事,忙说,郭书记,请你不要再提什么调动和进城的事啦,市委已经确定,把你作为市级领导干部的后备人选,你就安心好好干吧,将来说不定,我们还要跟你沾个光呐。

听了这话,郭明静先是一惊,接着便沉默了。过了好长时间她才说,由书记,不知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可告诉你,我确实不想干什么官,我现在想得最多的是能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一个称心的人,你知道吗,我现在生活得好孤单,好孤独啊!说完竟呜呜地哭起来,她的女儿见妈妈哭,也跟着哭起来,哭得由金平不知所措。

由金平默默地坐在那里,他想到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丈夫竟然青春早丧,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残缺了。一个女人家,又要风风火火地干事业,又要拉着孩子过日子,确属不易。再想想,自己虽然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可妻子又是那样一个不甘寂寞,爱不专一的人物,不觉感慨万端,这世上的家庭有几个是幸福美满的。

月儿是带着一种冷峻,一种傲慢升上来了。它当然明白,这一天是每年它最风光最荣耀的时刻,它不会匆匆露面的。在这之前,它便做了足够的铺垫,营造了良好的氛围,云彩驱赶得尽可能遥远,把天宇洗刷得尽可能明净,就像一个伟人登场之前一样,先要把欢呼的群众准备好的。就在人们举着月饼万众瞩目的时候,它从容地款款地升上来了。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洁,里面的吴刚与嫦娥也比以往清晰了许多,活跃了许多。在它确认了地球上所有的苍生都心无旁鹜,企盼一睹它的风采之后,才迈动了它那雍容华贵的步子,漫行于万里穹宇之中。

由金平、郭明静和她的女儿已从屋里走出来,他们三个人带着各自的心情,痴痴地望着这空中的皓月。

(十三)

在市外经委主任的帮助下,镇乳品厂和啤酒厂找到两个外商进行合资。同时,在经营体制上又实行了股份合作制,这两个厂的经营管理很快出现了转机。这两个外商都是韩国人,在他们的邀请下,由金平去韩国考察了一趟,回来后已是秋末了。

临近年底,各项工作千头万绪,检查的考核的来了一帮又一帮,弄得由金平应接不暇。但最压头皮的还是税收。今年市里分配给崮山镇的税收任务是170万元,截止到11月底已完成120万元,还剩50万元,再加上借市里的奶款今年要偿还30万,统共还差80万元。而现在有些乡镇已经提前一个月完成了税收任务。最近市委主要领导大会小会上讲税收,说这是讲政治,凡完不成税收年终岗位责任制实行一票否决。对那几个已完成任务的镇,市委书记表扬了一次又一次。由金平心里就骂那几个镇的党委书记,他娘的,拉趟子呀!时间只剩下一个月,1231号之前必须将这80万上交入库,这是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特别他今年是上任第一年,一定要打响这个开头炮!而实际情况却是十分不利。他找财政所长了解了一下,到目前为止,镇办企业、村办企业、联合体及个体户的税收任务已经完成,只是农村的农业税、特产税和矿山资源税三块还没有完全收齐,但按照往年的基数,充其量只能收到50万元,就是说,尚有30万没有着落。形势十分严峻。为此,由金平专门召开了党委政府联席会议,把情况向大家摆了摆,让大家想办法。然而,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一个发言的,会议气氛异常的沉闷。

由金平有些不高兴了,说,怎么,平常大家都一身的武艺,要动真的,崮山的干部都成了孬种了。

终于,胡玉忠发言了。他说,情况明摆在那儿,其他税源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农村这三块了。可这三块税源也不是没有底,刚才由书记说了,充其量能拿上来50万,还有30万从哪里出?我就出个馊主意吧,农村三提五统不在税收范围之内,但我们可以变通一下,在这方面做做文章。

郭明静马上说,这可不行,1996年党中央国务院就下发了减轻农民负担的文件,这几年又三令五申,而且农民对中央的政策又十分明了,如果我们再在这上头做文章,我看不妥。

胡玉忠说,操鸡子蛋,你们也别太紧张,咱执行中央的这个没问题,一是三提五统项目不增加,二是农民人均生活水平的百分之五比例不增加,咱虚报一下农民人均生活水平,不就增长出一块了吗,何况这块钱我们还是借用的。

一贯谨小慎微的郑书记忽然说,这件事一旦被人捅上去可就麻烦了。

大家议论纷纷,众说不一。

由金平说,又要完成税收任务,又不让增加农民负担,乡镇这不是遭夹板子罪吗。他脸上出现了一种无奈的表情。

望着由金平由衷的感叹,会议室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由金平像是下定了决心,站起来说,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我们作为一级党委只有服从上一级党委的,先把税收交上去。这样就有点对不起农民兄弟了,但这也有情可原,就增加的这30万而言,我们是替着乳品厂还了农民的饥荒,现在再暂借农民的用一下,明年乳品厂必须再把这30万返回给农民,我们保证今后不再办类似的事,坚决执行党中央国务院的指示,不再增加农民的负担。明年我们要培植新的经济增长点,开辟新的税源,确保完成税收任务。同志们也不要害怕,这件事的风险由我承担着,会后,财政所和税务所把税收任务分配到各片各村,由机关干部分片包村征收,确保一个月完成任务,完不成任务扣发工资!

(十四)

经过全体机关干部的共同努力,80万的税收任务终于在12月底前完成,年底岗位责任制考核,崮山镇上了先进单位。由金平好不高兴。

这是新的一年元月份的一天,市委宣传部老葛打电话要由金平到宣传部去一趟,由金平说,有什么事电话上说说不行吗?老葛说,事挺要紧,你必须来一趟。由金平马上赶到了宣传部,老葛把他领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神秘兮兮地说,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来了两个记者,专门要了解你的问题。

由金平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说,了解我的问题。

老葛说,你别紧张,这两个记者有一个我认识,我已把他们挡在宾馆里,要不他们今天就扛着机子到崮山了。部里和市委的主要领导也知道了此事,指示我做好工作,千万不能上电视。由金平悬起的心这才落下来,忙问:他们来了解我的什么问题?

老葛说,有人写信反映你们崮山镇虚报农民人均生活水平,增加农民负担,也反映你大吃大喝不廉洁,关于这一点,信写得很具体,哪一天在哪个饭店请了多少人都记得清清楚楚,据了解,此信不但写给了中央电视台,还写给了中纪委、最高人民检察院。

由金平听完心里格登一下,心想,他娘的,真有向上捅的。

老葛见由金平心情怏怏的,就安慰他说,你也别有太大压力,等会儿你先把情况跟我说一说,我再去做做他们的工作,你老弟的事我能不帮忙?我不会让你上这个镜头的,不过你也得有个思想准备,他们一旦接触你,你就把事情好好解释一下。

由金平对老葛充满了无限的感激,心里想,真是什么人都有用啊!他就把去年年底税收那码事向老葛说了,又叫司机把车后座上的两条烟拿给了老葛。这才离开了宣传部。

由金平匆匆赶到镇上。一下车,看到镇政府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瘦弱的身材,清癯的面容,头发长长的,神色有些茫然。由金平觉得有点面熟,忽然想起正是经常在饭店记录的那个人,心里便生了几分厌恶。

那人望了一眼由金平,淡淡地说,焦点访谈的来了,信是我写的,中央纪委、最高人民检察院我都写了信。

由金平怔怔地望着这个神秘的怪人。

那人仿佛是个机器人,不管由金平是何反应依然说着他的话。唐朝三千人供养一个官吏,清朝九百人供养一个官吏,现在五十人供养一个官吏。老百姓养活你们不容易,你们还如此之腐败,君不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乎”?

这时胡玉忠从楼里走出来,对那个人喝斥道:走,滚到一边去。

那人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走了一段,又转回头,拿出本子和笔,记着。

胡玉忠对由金平说,由书记,那是个二五眼,别理他。

由金平迷惑地说,老胡,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胡玉忠告诉由金平说,这个人叫黄善杰,原是崮山村的一个民办教师,平常爱写点狗屁文章,有一次市报上发表了他的一篇文章,黄炳廷觉得是在影射他,就开除了黄善杰的民办教师,而村里的恋爱对象也跟他吹了灯。黄善杰的精神就失常了,常常拿着小本子到黄炳廷吃饭的饭店里去记录,黄炳廷就派人把他打了一顿。以后黄善杰就不敢到村里饭店记录,就跑到镇上饭店去记,记下来,就向上写信,市里省里他都不稀得写,直接写到中纪委、高检,每年都有信转下来。据说,这几年黄炳廷对他很好,每年都发给他一定的生活费。

听胡玉忠说完,由金平立时明朗了许多,黄炳廷那张可憎的面容就向他的眼前叠来。

(十五)

经过一年的紧张施工,柳寨线公路的路基已经形成。今年春天就要铺设路面,市里准备“五一”通车。这段时间由金平常领机关干部每天都在公路上干活。他们将水泥、石灰、石子和沙子四种材料干拌在一起,搅拌均匀后就向路基上铺,这是柏油下面的一道工序。春天的干热风刮得很凶,扬起的沙尘满世界飘洒,把天空搅得阴沉沉的。尤其是那白色的石灰粉末随风刮起,又冲鼻子,又烧皮肤。机关干部们一个个弄得灰不溜丢,甚是狼狈。特别是由金平早已由白面书生变成了黑面书生。

今春出奇地干旱,去秋本来就少雨,冬天总共只下了一场雪,入春以来又滴雨未下,只有那干热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刮得人心烦,心燥。由于干旱,山上的草木都懒得发芽,漫漫山野间一片苍黄。这几天,市政府不断发来传真电报,要求各镇务必做好春季护林防火工作,特别强调崮山等几个纯山区镇更要确保万无一失。由金平不敢马虎,便安排镇长胡玉忠召开有关会议,进行部署落实。

但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事情是由一个农民引起的。这个农民是外地来山里承包土地的。他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山间的几间破房里。看不到电视、报纸,也听不到广播,胡镇长召开的山林防火会议当然也不可能让他去参加,因此他心里压根儿就没有个防火二字。这一天,这个老实而勤勉的中年农民正在整理地,他把从地里拾掇出来的草归拢到地边的水沟里点上火,他带着一种欣赏的目光看了一眼那跳动的火焰和火焰周围那像波浪一样若隐若现的氤氲,然后又干他的活去了。水沟的上堰一丛去秋的玉米秸子,离烧着的草有一段距离。但这样干燥的天气,别说草,空气都想燃烧。不知怎么风就把火星吹到玉米丛子,这样就把玉米秸子燃着了。由于燃料足,容积大,那火苗就高火势就猛,等那农民回过头来发现,火苗已有丈八高了。农民便去扑火,哪里扑得及,恰好南风又猛了些,火焰就窜上了山坡,那山坡上已干得焦焦的孛栎枝已是带着一种饥渴一种企盼迎接着火的到来。倾刻间山坡上变成了一片火海,带着滚滚浓烟和熊熊烈焰向北席卷而去,北面便是连绵不绝的槎棋山。那农民吓得喊了一声妈呀,向南钻进山林跑了。

等到由金平带机关干部赶到时,火焰已漫上了坡顶,并开始向坡下挺进。此时不但干黄的孛栎枝,就连青青的松树也燃烧起来,滚滚浓烟冲天蔽日。由金平能想什么呢?就像洪水、战争来了一样,除了迎战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任何的胆怯、畏缩、逃避都是想都不能想的事,好在他还清醒,一方面迅速向市里作了汇报,一方面让在机关值班的同志迅速通知各单位前来救火,尔后他带着机关干部直接从公路上赶来了。

由于火向北坡坡下走,又背着南风,比上坡时火势减弱了好多,这正是扑打的好时机。但山林间的温度却很高,高得灼人。人一投进去几乎要窒息。由金平顾不得这些,挥动着一把松树枝子拼命地扑打着火焰。然而这火焰竟是那样的刁顽,你这边扑打死,那边又烧起来了。那火苗又常窜到你身上脸上,一瞬间那眉毛和睫毛已被燎着了。由金平明显地感觉到睫毛在向里卷曲着,已经隐隐地磨擦他的眼球。由金平不管这些,继续在扑打着。他转头一看,胡玉忠、郭明静、郑书记、董书记都在自己的左右,和自己一般模样。那胡玉忠简直就是一个猛张飞,怒睁圆目,挥舞一棵小松树,左扑右打,挟雷裹电,竟搅起半天的烟尘,郭明静一改往日的恬静温雅,风火壮阔扑打起来。由金平心里赞叹道,好弟兄们,能冲得上。又挥舞起树枝扑打起来。不一会儿,这边的火势就控制下来了。但由于机关干部人数太少,还无法控制整个山上的火势。正在这时,由金平的手机响了,是市委书记亲自打来的电话,他问情况怎么样,由金平告诉他情况紧急,目前根本控制不住火势。市委书记说,他已向驻地空军请求支援,他正带着市里的机关干部走在来路上。由金平心里一热,对机关干部说,同志们,咱们的市委书记带人来增援了,我们一定要坚持住。刚说完附近村庄来了一些群众,领头的是翻身庄的支部书记王树彩,后面还跟着他那瘦弱的老婆,由金平心里一阵高兴,胡玉忠就说,操你妈老彩,来的正是时候,赶快领着扑火,王树彩领着群众旋即扑进了山林中。

不久,镇上调集的扑火队伍也赶到了,由金平让胡玉忠安排他们进入指定的位置。这样扑火的队伍比先前壮大了许多。尽管如此,火势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控制,由于天气干燥,南风又大,火势发展得非常快,已漫燃了三个山头,过火线已达两华里,目前扑火的人还布置不到一华里的长度,而有些地方由于可燃物多,火焰非常高,人根本就无法靠前,如果硬要前去扑火,那只能活活被烧死。像这种地方,火向前推进得非常快,一道长长的山坡很快就漫卷过去了。此时的由金平心里明白,现在燃烧的只是槎棋山前沿的一些小山,如果再烧过几个山头,就是主山区了,而那里是槎棋山的老林,那是祖宗留下的一片宝贵的森林资源,是现代文明尚未涉足的一片处女地,也是极少受人类搔扰的一片净土。在这片老林里有数不清的植物物种,有各种珍奇的动物。槎棋山正因为这片老林而扬名,全市的人民也正因为拥有这片老林而骄傲,可现在的山火正在无情地向那个方向进发,如果烧掉了这片老林,由金平将成为千古罪人。想到这里,由金平五内如焚。不行,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火烧到那里,拼死拼活也要保住这槎棋山,保住这片老林。猛然间,由金平望着那远方的火长长地噢叫了一声,把旁边的干部都搞愣了。然后他又挥舞松树枝,有些狂乱地扑打着眼前的火焰,他的衣襟、袖口都被火烧的缕缕片片,手上脸上也有了一种被烫熟了的感觉,眼镜也早已不知哪里去了。他不管,只顾望着火一个劲地扑打,扑打,他的脑子呈现一种半迷离的状态。

忽然,天空出现了嗡嗡声,紧接着一架飞机由远而近飞来,直接向着火的山头俯冲下来,在肚子下撒下一道白色的粉末,那白色的粉末像有一种魔力似地,落在火上,长长的一片火线立时就熄灭了。紧接着那飞机转了一个圈又飞下来了,又撒下一道白色的粉末,由金平怔怔地看着那飞机,他脑子已经恍惚,眼睛也不拿准儿,他觉得那好像不是飞机,好像是焦点访谈记者的摄像机,正在向他拍摄,拍摄他增加农民负担,又像是黄善杰手中的钢笔,正在记录着他的腐败……

在市委书记赶来的时候,由金平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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