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镇党委副书记张石砬刚下乡回来,走进党委办公室,秘书小胡就告诉他,刚才接了个女同志的电话,说是山东大学的,姓宋,一会儿就到镇上来。
张石砬一听,便知道是大学进修时的老师宋修宁来了。
宋修宁是本市柳岚镇的宋家洼村人。一九七七年,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山东大学中文系
,由于品学兼优,毕业后留校做了助教,后来又晋升为讲师,并在省城结了婚,安了家。一九八三年,时任城关镇党委宣传干事的张石砬被组织上安排到山大进修,班主任就是宋修宁。由于是老乡,宋老师对张石砬格外关照,张石砬对宋老师也格外尊重,有时放假回家就常给宋老师捎点礼物。两年后,张石砬进修结业,又回到城关镇,不久提拔为党委宣传委员,后来又提拔为党委副书记。
前些日子,宋老师来电话,说她有个妹妹叫宋修平,在烟台师范学院念书,今年毕业,请张石砬帮她分配一个好一点的工作。张石砬有个朋友在市人事局干副局长,本来想通过他把宋老师的妹妹留在市区,但大中专毕业生分配前,市里定了一条死政策,凡带师字的一律不准留城,一鞭赶全部下到乡镇和村的学校。没有办法只好把宋修平分配到县城东面的泊石镇中学教英语。虽然没有留在市区,但也毕竟没有下到村里,算是一个不太好也不太差的结局,这次宋修宁就是为妹妹分配的事感谢张石砬的关照,并顺便来歇伏假的。果然5点钟的时候,宋修宁领着女儿贝贝来到镇党委办公室。她虽然三十二、三岁,但看样子也就是二十六、七岁,长得很消瘦,也很恬静,穿一身淡绿色的连衣裙,显得很飘逸。
“宋老师您好!”张石砬迎了上去。
“张书记您好!”宋修宁客气地说道。
张石砬不好意思地说:“宋老师,别叫我张书记,叫我老张就行了。”(因为张石砬比宋修宁年龄大)
宋修宁说:“你现在当上大书记了,我还敢叫你老张。”
张石砬说:“无所谓,大小都是乡镇干部,属土包子。走,到我办公室坐坐。”
张石砬的办公室是两间,外间放一个老板台,上面堆满了书籍和文件,里间放了一张床,床是席梦思的,床单又白又平。整个办公室经过装修,很庄重也很典雅,而且屋里还安装了空调,凉风丝丝地吹,很快驱散了身上的躁热。宋修宁环视了一下办公室,再联系到一进
大院时看到那气派的大楼,便说:“咱们这办公条件比鲁西南地区的县里都气派。”
张石砬拿了两瓶昆嵛山出产的“黑豹”牌矿泉水给了她们母女俩,“宋老师,您先别夸办公条件,尝尝咱们家乡的矿泉水。”
宋修宁喝了一口,赞叹道:“真清冽,在济南还没喝过这么好的矿泉水呐。”
这时,贝贝在一旁不高兴了,“我不喝矿泉水,我吃雪糕冰淇凌。”
张石砬马上吩咐小胡买几支鹏程雪糕。
师生俩叙了一段旧,又就宋修平的工作谈了一会儿,天快黑了。张石砬就领宋修宁到镇上自己建的春江宾馆吃饭,宋修宁再三推辞不去,张石砬哪里让呛,就把人事局的那位副局长也叫了去。由于宋修宁不能喝酒,只他们二人也喝不出什么兴来,再加上天气炎热,都无多少食欲,因此晚饭用了不长一会儿就结束了。饭后,张石砬用自己专有的那部日本三菱吉普车送宋修宁回家。
夏天,农村吃饭晚,当他们赶到宋家洼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树和房子都是模模糊糊的,鹅鸭乱叫,一群群的蚊子聚在一起,在不停地偷袭人们肉体的同时,还发出烦人的嗡嗡声。村人们不管这些,仍在忙忙活活地牵羊、赶鸭、拾掇街院。车子停在门口,给了宋修宁父母一个很大的惊喜,他们看着闺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宋修宁先向二老介绍说:“这是城关镇的张书记。”两位老人一看,顿添惊讶之色,直要和张石砬握手。实际张石砬在山大进修期间来过他们家,只是这几年疏淡了。张石砬把宋修宁送到屋就要走,宋修宁劝他坐下吃块西瓜,张石砬说晚上可能开会,就要向外走,这时只听门外一声脆响:“嘿──二姐回来了。”
只见一个个子不高、胖胖墩墩的少女左胳膊拐着一篓子青草,右手握着一把镰,毛里毛躁地闯进来了。张石砬借着院子里的灯光一看,影影糊糊地看到她上身穿了一个圆领红色短袖衫,下身穿一个白色运动短裤,头上扎了个马尾巴刷子,一身的青春气息。他猜想这便是宋修平了。
贝贝从里屋一个子蹦出来,叫了一声:“小姨──”,立时被她小姨捉住,高高地举上天空。
宋修宁走过来向张石砬介绍道:“这就是我小妹宋修平。”又对宋修平说:“这是城关镇的张书记,你毕业分配的事就是张书记办的。”
宋修平挤了一下眼说:“哼,分了个破乡镇中学。”
宋修宁忙说:“小妹,乡镇中学也不容易,如果不叫张书记,你还不得下村去教学。”
“哼──”宋修平也不说声谢谢,就去手压机井压了几下,然后把嘴凑到机头的水嘴上
,咕噜咕噜地喝着凉水。
张石砬心中好大的不悦:这个宋修平怎么这样?
〖BT1〗(二)
张石砬是崮头镇山后张家村人,祖祖辈辈都是种地出身的,没有出过念书的人,更没有出过当官的。张石砬算是争气,念到了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与众不同的是,别人回乡后并不安心在村,拉关系、托门子,或出去当兵,或进城当工人,而张石砬却一心一意地在农村干了起来,而且干得很出色,慢慢地入了党,当了支部委员,后来又当上村党支部书记。一九七五年,县委从农村选拔一批“三不脱离”干部,他被选拔上来了。开始在公社当生产助理员,因为能写会画,后来又改为宣传干事,应该说他这段时间是比较顺的,也是比较幸运的。一个农村的孩子,没有什么背景,没有什么靠山,能够跳出农门,而且当上了国家干部,这是很不容易的。后来他在宣传干事这个位置上被组织上安排到山东大学进修。读了两年书回来后,开始还算顺利,很快当上了宣传委员,进了党委班子,干了三年党委委员又提拔为政工书记,在这个位置上又干了三年,再没有进步,与他一起的,有的当上了镇长,有的当上了党委书记,甚至有的还当上了县委常委。
那么为什么他的进步显得慢了些呢?这是因为一九九一年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那一年底,市计划生育委员会组成一个检查组来城关镇检查计划生育工作,带队的是一位副主任,五十多岁,心脏还有病,但此人喜欢喝点酒,又难以把住度,时常醉酒并影响工作。现在的计划生育工作同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一样,在年度岗位责任制考核中都属一票否决,谁也不敢忽视。工作检查得很不错,晚上镇党委就在春江宾馆摆了一桌规格较高的宴席招待检查组,张石砬作为分管政工的副书记当然要全力以赴地陪好了。宴会的气氛很热烈,酒喝得也很好,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每个人都超量了,特别是计生委那位副主任破天荒地喝了四泡,整整一斤二两。回家后,由于喝酒过度,心脏病复发,当夜就死在家里。这件事轰动了全市,张石砬受到了党内警告处分,并且全市没有不知张石砬劝酒劝死了人。
为此,张石砬心里难过了好长一阵子,他感到自己很冤,是为了工作陪酒的,而且自己也喝了四泡,回家吐得翻江倒海,第二天就像大病了一场一样,那位副主任是喝得不少,但后来是他自己要喝的呀,而且谁知道他有心脏病呢?冤归冤,处分还是跑不了的,而且影响也造成了。于是他开始消极了,工作不像以前那样积极认真了,甚至还装了几天病。张石砬的这些表现也不为怪,一些思想比较脆弱的人往往在政治进步上受到挫折时,就会产生消极颓唐的心理,这是个通病。
但张石砬的这段消极时间很短,几乎就是一晃而过,因为他毕竟是个农村出身的孩子,有着良好的本质,有着朴实的感情,他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好,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倾向。他常常用对比的方法思考这件事,比一些进步快的同志他是显得慢了点,但比起同乡、同学、同事,他的发展还是不错的,特别是比起那些土里刨食的乡亲们,他已是十二分的幸运了。凭心而论,他觉得组织上还是对得起自己的,自己完全没有理由消极。于是他的精神又振奋起来了,工作猛打猛冲,带头实干,再加上他在镇上也算个老资格,因此他分管的工作一呼百应,一指百动,机关上下很得好评。
〖BT1〗(三)
一九九二年,社会似乎有点躁动不安,一下子冒出很多热:开放热、出国热、下海热、办公司热、开发区热、房地产热、股票热……热得有些令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
在这个边远小市,除了这些热之外,还刮起了几股风:喝酒风、跳舞风、离婚风。各种酒店、舞厅、夜总会、桑拿浴、娱乐城、水上世界、高尔夫球场等休闲娱乐性设施风涌而上,人们都像疯了一般地喝酒、跳舞、娱乐。而这时一首《潇洒走一回》的通俗歌曲唱得正红,恰好给了人们一种不明不白的导向作用。
老百姓对这些娱乐风虽然指责,但不害怕,而对接踵而来的离婚风却是视同瘟疫,因为这严重地威胁着每个家庭的安全。这股离婚风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很难一句话说清,反正一开始只是极个别现象,后来风气渐浓,数量愈来愈多,其中既有年轻人,也有中年人,既有个体老板,也有公职人员,既有企业厂长经理,也有机关主任局长,甚至一位副市长也阴差阳错地加入了这个行列。最有趣的是,有一个家庭,父亲经常带着两个女儿和女婿到舞厅跳舞,跳了一气,两个女儿竟双双离婚,两个女婿换了个个儿。尽管水没有外流,但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为此,这位老人家懊悔不及。刚开始,人们对这种离婚现象见奇见怪横加指责,过了一气眼看势不可挡,便也见怪不怪了。而有好些人把离婚当作时尚,有的年轻人甚至见面第一句话就问:换(离婚)了吗,好像离婚是正常的,而不离婚是不正常的。有一次张石砬的妻子唐艳波就同他开玩笑道,人家当官的都离婚找个大闺女,你不眼馋?
面对这种风潮,张石砬是心平如水。他是农村苦孩子出身,从小受着伦理道德的熏陶,在婚姻问题上其思想观念是比较传统守旧的。他认为,人既然结了婚,就不要轻易返悔,就要跟人家好好过日子。以后自己发达了,身价高了,就瞧不起妻子,就另找新欢,那是极不道德的,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有一次宋家镇一位副书记见了张石砬的面就说:你还守着那个原装的,不换换?要换我给你推荐一个。”张石砬不爱听,说:“少胡白,偏你了,三天换两个。”这位副书记确实已离了两个,在镇上影响很不好。
张石砬这块婚姻阵地是绝对能守住的。他的婚姻不比他人,有些特殊条件。他的妻子唐艳波,是他的高中同班同学,他是班长、她是副班长,两人学习都很好,性格也很合得来。唐艳波属于那种温文柔娴的类型,尽管也是农村出身,但教养很好,人长得也清丽,细高挑、白净面皮,眉眉眼眼都很端正。关键是心地极好,极纯净,俩人在学校期间曾有些个眉来眼去,但属于学生时代那种朦朦胧胧的感情。高中毕业后,俩人一直书信来往不断。后来,唐艳波的父亲在村里干书记,把她弄到县绣花厂干了个亦工亦农,而张石砬毕业后就一头扎进庄稼地里。过了几年,唐艳波就主动提出正式建立关系,张石砬已干上村里的支部委员了,属铁杆的庄稼人,他觉得自己的地位不行,就想推脱。谁想唐艳波竟对他哭了,张石砬为之动容,俩人就结合了。后来张石砬也算争气,干了几年村支部书记,村里搞得很响,便调上了公社,一步一步升起来了。再后来,张石砬由崮头公社调到城关公社(后改为镇),俩人终于在县城安了家,而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张倩倩。基于这样的婚姻前提,张石砬从心里觉得他欠唐艳波的,而且指天为誓,一辈子要善待唐艳波。
〖BT1〗(四)
张石砬帮助宋修平安排好工作后,他就很快淡忘了此事,一门心思扑在了自己分管的工作上。而乡镇紧张劳累的工作也容不得他去考虑其他的事。
元旦之前,他忽然收到了一张精美的明信片,上面写着“真诚地感谢您!” 张石砬可从来没有收到这样的明信片,心里想,谁这么浪漫。一看下面的落款是:泊石中学,宋修平。汉字下面还有一行英语,张石砬看不懂。他马上想起来了,是宋修宁老师的妹妹,脑子里迅即闪过了那个矮墩墩的泼辣少女。张石砬想,知识分子就是迂可,有事就写封信,没事就拉倒,邮这么一张片干什么呢?他没有多想什么,就把明信片扔进了抽屉。
元旦后的一天,张石砬刚进党委办公室,忽见一个俏丽的少女停在那里,她穿着一件咖啡色的风衣,显得很新潮,也很得体,她留着一个浓黑的马尾巴刷子,眼睛很大,很迷人。个子不高,但很匀称,整个儿给人一个新时代知识型的女子形象。秘书小胡刚要介绍,这少女便主动伸出手来:“张书记,不认识我了?我就是宋修平。”弄得张石砬很尴尬。
张石砬把宋修平领到自己的办公室,在倒水的时候显得有些紧张。宋修平倒把暖瓶接过来了,“我来吧,张书记。”
这个宋修平是太大方了,不但自己倒了一杯水,还给张石砬倒了一杯,倒完后,自己就把水杯放在手里,来回转转着,像在转动一个玩具。张石砬倒感到手足无措。真的,他可以在会场上面对上千人侃侃而谈,而现在面对着一个突然闯上门来的熟之不多的美貌少女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张石砬主动找了个话茬:“你在那个学校还好吗?”
“还好,张书记,多谢您的帮助。”宋修平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有些真诚。
“谢什么,我还怕你嫌学校不好呐。”
“不嫌,那天晚上是跟您开个玩笑。其实那个学校是所重点中学,校舍、教学设备和师资都很不错。”说完她笑了,笑得模样很好看。
说了几句话,张石砬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便说:那就好,以后好好干就是了。”
“哼,好好干?”宋修平脸上的笑容收住了,那个校长老是色迷迷地看着我,我看没安什么好心。”
“噢──”张石砬不知如何接话。
“张书记,中午不请我吃饭?”宋修平换上了一副调皮的面孔。
张石砬本想与她应付公事地谈几句就走,没想到这小家伙倒将了他一军,他心中暗自叫苦,只好叫小胡在春江宾馆定了饭。当他领她从机关大楼向外走的时候,机关干部都好奇地向他俩望了望,弄得张石砬很不好意思。更糟糕的是,在春江宾馆的走廊里,碰到了宋家镇那位副书记领了几个客人。他见张石砬后面领了一个俏丽的女子,便说:“哎哟,张书记,到底换了,够棒!”把张石砬弄了个大红脸:“去,什么换了,这是我亲戚。”便赶紧进了餐厅。 进来后,宋修平说:“你说我是你亲戚,我是你什么亲戚?”
张石砬说:“不这样说怎么办?你等他们说还难听的吗?”
宋修平格格地笑了起来。
菜上来后,张石砬拿了一瓶白酒,问宋修平:“你要不要来点?”
宋修平点了点头:“少来点。”
这又给了张石砬一个吃惊。他给她倒了半泡,(一泡三两三),自己倒了一泡,就慢慢地喝了起来。
开始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寒喧话,几口酒下肚后,话便投机了些。宋修平脸也发了红,更显得楚楚动人。
他们谈社会、谈人生、谈政治、谈文学、谈历史、谈未来,竟然十分投机,不知不觉一瓶酒给喝光了。两个人都觉得心里很温热,眼也朦胧起来。到离开的时候,张石砬的脚步还有些乱,宋修平赶紧上前搀了一下。
离开宾馆后,张石砬让司机把宋修平送回学校,自己便在办公室的床上呼呼睡了起来。
〖BT1〗(五)
自从那次与宋修平对饮长谈之后,张石砬对宋修平的印象深了起来。他原来只认为她是一个活泼、调皮、任性的小姑娘,通过接触又发现她有知识、有思想、有观点、有见地,是一个层次很高的女性。特别是那性格,直爽,开朗,并有一种锐不避人的锋芒,与她温柔娴淑腼腆多情的姐姐相比,是绝然不同的两个人。如果把宋修宁比作温室里一盆喷了水珠的君子兰,那么宋修平就是山崖旁一簇长着细刺带着早露的野玫瑰了,她强烈地张扬着一种原始的自然的生命活力,具有一种抵挡不住的魅力。张石砬以前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女性,因而留给他的印象就十分深刻了。
临到放假过春节了,张石砬又接到宋修平的一个电话,说她学校分了一些年货,她无法拿回家,要他派个车到学校来,连人带东西送回老家。
张石砬心里老大的不愿意,心想,你这个宋修平也太好意思了,放个假还得我送你回家。但就如同好多男人一样,对年轻漂亮的女人,尽管嘴上说不愿意接近,但心里还是愿意为其效劳的。几乎没怎么思考就决定要给她派车。这种事很奇怪,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成熟的男人,为这种女人献殷勤,起初并没有一种非份之想,只是觉得女孩子能求助于自己,是对自己的地位、身份、人品、相貌、才能等方面的肯定,是瞧得起自己,同时也是个人社会价值的体现,说明起码自己有能力帮女孩子办点事。张石砬编了个理由向党委书记请了个假,便和司机一起向泊石镇方向驶去。
已经进入腊月天了,到处冻得干硬干硬的。天昏蒙蒙的,浓重的冬云覆盖着天空,像是一张巨大的倾了墨的宣纸,天地间显得很低暗,西北风刮得很劲,雪花就在风中挣扎、飞舞、跳动,落在地上,刚要溶化,旋即又被风卷起,夹带着地上的泥尘,飞上了天空。路上,车辆和行人不是很多,一些骑着自行车买年货的人,穿戴得都很厚,身体贴在自行车上,顶着风艰难地往前蹬。
张石砬透过车窗,看着那空旷的冬野和路上的骑车人,心中颇有一番感慨。是啊,自己有时心里还不平衡,如果不是党组织给了你这么一个机会,你还不是照样要蹬着自行车,为家里置办年货!
不多时间便到了泊石中学。张石砬打听着找到了宋修平的宿舍。她的宿舍陈旧、简陋、寒冷,只有几张电影明星的挂历,给这个空间带来一些生气。宋修平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张石砬进来,不但没有表现出高兴和欢迎,反而发起了埋怨:“这么晚才来!”说完白了张石砬一眼,小嘴赌气地嘟嘟起来,那样子张石砬不是她姐姐的学生,倒像是她姐夫,或是自己的未婚夫。
张石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位小姑娘的这种性格,半点没有去计较,反而觉得很高兴,说:“到年底了,事多,很忙,这也是我撒了谎才跑出来的。”
“哼,你们这些当官的,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宋修平不屑一顾地说。
张石砬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我们忙得都是正经事,指导农民搞山区开发,发展庭院经济,搞蔬菜水果大棚种植,指挥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
“兴许是瞎指挥。”宋修平说着,开始把行李往车上搬,两人没费多大劲就把年货及其它行李搬上了车,然后坐上车,向宋修平家开去。
十点多钟的时候,车子到了宋家洼。车刚停下,宋修平就一个高跳下来,冲着家里喊: “妈──,张书记来了。”宋老汉两口闻声开门出来,一看果然是女儿宋修平和张石砬来了,高兴的不得了,扯着手把张石砬领进了家门。
这是一个典型的胶东农村小院,北面四间正房,东面三间厢,西面与邻居一个合墙,靠北面是一个猪圈,靠南面是一个小平房连厕所,南面是一个小门楼。房子虽然不新,但收拾得很干净,那小院扫得瓦亮,家里头收拾得更干净,正间的锅台边还盘了一个小炉灶,里面烧着煤,屋里暖烘烘的,一点儿也不冷。
张石砬在里间的炕沿上坐下,宋修平的母亲──一位十分和善慈祥的老年妇女,把茶水、花生米、瓜籽和苹果端过来,放在炕上让他吃。张石砬不好意思地说:“大爷、大娘,你们不用忙活,我马上就回去。”宋大爷一听,急了,忙说:“那可不行,今天无论如何要在这里吃饭,你来我家许多趟,从来没在家里吃顿饭。”宋大娘也过来劝阻,宋修平也把那丹凤眼一瞪:“我的张大书记,不要摆那个架子了,今天你就委屈一下,体验体验乡下老百姓的生活吧,我去叫司机进来。”
张石砬推脱不开,就只好留下了。宋修平拉上房门,把张石砬和司机小田关在里屋,自己和父母到正间里张罗饭菜去了。张石砬在炕前里看像框里的像。像框里有她们家早年照的黑白全家福,他很快找到了那个小不点的宋修平,像个小小儿。还有宋修宁一家三口的彩照,更多的是宋修平在学校里的一些彩色照片,背景不同,姿态各异,张张都透露出一个纯真少女的青春气息。不多一会儿就张罗出一桌酒席,宋大爷觉得张石砬是个大人物,怕自己陪不好,就把村里的党支部书记胜子和宋修平干大队会计的叔叔找来了。他们左一杯右一杯,很快便把张石砬给灌醉了,待人们走了以后,张石砬就在热炕上睡下了。直到天日西才醒过来,他睁开眼一看,宋修平正在用一条凉湿毛巾给自己擦头,那双丹凤眼已没有了往日的凌厉,透出了丝丝的温情,张石砬心头不禁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BT1〗(六)
一年一度的春节来临了。表面上火火爆爆,热热闹闹,然而人们内心里却各人有各人不同的感觉。对孩子们、对青年人、对家庭主妇、对老年人来说,确实算得上一个盛大的节日,而对成年人,特别是成年男子来说却是索然无味,甚至有些个厌烦春节的到来。
张石砬也是如此。一提起春节,他常常回忆起儿时的情景,那童年的年味总是那样浓,那样纯。大雪飘飘中,爆竹声声里,推年磨、蒸年饽、买年货、缝新衣、烀猪头、贴对子、发纸、拜年、看大戏、走亲戚……其乐无穷。而现在过年呢,衣服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饭菜比日常亦好不了多少,家家都关在各自的水泥空间里,看电视、玩扑克,有什么意思呢?现在觉得过年最值得庆幸的一点就是可以放松一下了。一年工作的繁忙劳累,官场上的提心吊胆,上下左右关系上的微妙莫测,职责范围内的风险不定,使他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状态,而过年放假在家,这一切都不存在了。
既然是松驰下来,他的脑子就有时间去考虑工作以外的事情。这几天,一个影子老是在他脑子里闪现,那个扎着马尾巴刷子,一双丹凤眼的那个女孩子。而且常常定格在她给自己用毛巾擦头,两只眼睛温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镜头上。一闪过这个镜头,心里便倏忽涌起一股热流,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张石砬常常为这一瞬间的意象和感觉感到奇怪和意外,但任凭怎地也挥之不去。“这是怎么啦──”他心里问着自己。他甚至拼命地甩一甩头,想把这个女孩子从脑子里甩掉,结果呢,不但甩不掉,而且那女孩子的形象竟执着地比原来更清晰更鲜明地占据着他的脑际。他索性不甩了,便直直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任凭思绪的野马去做无际的奔驰。他终于看清了,那是宋修平。想象的力量把他与宋修平接触过的几次印像叠加在一起,最后形成了一个立体形象──一个年轻、美丽、有文化、有思想、性格活泼、观念新潮、调皮任性、充满青春活力的现代女子。他还清晰地看到了她脸上的那个充满美感的笑靥,甚至闻到她身上那种特有的芳香。想到这些,张石砬不禁有一种陶醉的感觉。
正在这时,他放在桌子上的BP机响了。他按下阅读键一看,出现一行字幕:愿您春节有个好心情,平。张石砬心中倏地一热,寻思道:这个家伙什么时候知道了我的BP机号码?他暗自庆幸,多亏唐艳波和女儿到大街上玩去了,不然的话,会惹起麻烦的,因为唐艳波常常查他的BP机号码,他立即按键把这组信息除掉了。
〖BT1〗(七)
清明过后,天还有些冷。但毕竟是快退去的冷。春天的脚步根本无视寒冷的阻挡,大步流星地向前迈去。山上的迎春花是春天野外最早开放的花,虽然花朵不大,颜色也不娇,浅浅的黄色,但它毕竟是春花中第一枝,是烂漫春天的序幕。这时的其它花朵都悄悄孕育着骨朵,特别是那华贵的玉兰花,经过十二个月的妊娠,挺着一个大大的肚子,含苞待放,只待一阵春风,那山花盈野,姹紫嫣红的春天,即刻便会到来的。
这一天,张石砬正在柳树沟召开全镇春季开沟施粪现场会。会刚开完,BP机响了,他打开一看,字幕里显示:请到中心医院内科病房6号来。张石砬心里迅即掠过一阵不祥之感,怎么?谁病了?是母亲,妻子,还是──他跟镇长打了一声招呼,迅速赶往中心医院,找到了内科病房6号。进屋粗略一看,没有一个自己熟悉的病号,才要转身走,西南角上的那个发话了: “我在这呐。”张石砬一看,是宋修平。原来她刚才用一本书遮着脸,所以没有看到。“你怎么在这里?”张石砬轻声问道。
“咳,大概是春节好东西吃多了,得了阑尾炎,一个小手术,没事。”宋修平说得很轻松。“没有人来伺侯?”
“我爹和我妈到济南我姐那里去了,刚做手术那两天,学校来了一个人,昨天我让她回去了。”
“现在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别的没事,就是打吊瓶时上厕所得找邻床一位陪床的大姐帮帮忙。”
病房里一片静谧,注射液在悄悄地向每个病人的身体里流淌着。邻床果然有一个祥和的农村大嫂在照顾她的婆婆,这时她正友好的望着张石砬笑呢。
张石砬坐在宋修平床边的一个小板凳上,他扫了宋修平一眼,根本不像个病号,脸上白净中透着红润,但有一种恹恹的样子,倒更显得妩媚动人。她的枕头旁有一大堆书,有中文、还有英文的,她刚才看的是一本美国黑人作家阿历克斯·哈利写的家族史小说《根》,这部书七十年代中期出版后,曾引起轰动,并使阿历克斯一举成名。世界各地由此出现了不少黑人纷纷研究自己家族史的现象。张石砬对她能有这么高的英语水平感到很钦佩。他念高中时,学英语极不认真,除了会一句Good morning!和Long life chairman mao!外,再一句也不会。这几年搞改革开放,对外交流的机会多了,他深为自己不懂英语而愧疚,而对懂英语的同志总是高看一眼,特别是宋修平这样的年轻女孩子英语水平竟这么棒,他更是十分钦佩。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便于立即走开,沉默了好长时间,终于宋修平开了口,“还忙吗?”
“忙。眼下正忙春季生产,搞开沟施粪。”张石砬搓着手,他越来越觉得不自在了,好像满屋子的病号和陪床的人都在盯着他,他身上微微出了些汗。
“要多保重。”宋修平的眼神中又有了脉脉深情,口气中明显地带着关爱安慰的意思。张石砬扫了宋修平一眼,这些信息他都接收过来了,心头又是一热,汗又突突地冒上来,他再也坐不下去,起身告辞,“我走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没有什么,再有四、五天就出院了。”宋修平莞尔一笑,又拿起了那本书。
张石砬匆匆往外走,凑巧与进来的护士撞了个满怀,竟惹得满病房的人一阵大笑。
像鬼使神差般地,这几天张石砬天天都来医院看宋修平,有时买点营养滋哺品,有时带点饭,连司机小田都看出点门道:“张书记,你对那个小老师挺关心。” 张石砬也觉得似乎有点过份,但憨厚善良的他感到宋修平就像自己的一个小妹,父母又都不在家,身边又没有别的亲戚,应该去关照一下。甚至有一天晚上,他陪客喝完酒,走到自己家门口了,又让司机把车开到医院去看宋修平。借着酒劲,俩人谈得很晚,临走时,她还跟他握了一下手。
出院那天,张石砬又亲自为她办理了出院手续,送她回到学校。临告别时,宋修平只说了一句话:“我谢谢你了。”说完,那眼里就流出了泪水。
〖BT1〗(八)
宋修平这个名字及其鲜活的形象已经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张石砬的脑际,并对他形成思恋的痛苦。他希望听到她的电话,希望见到她的面,希望与她做竞日长谈。这种奇妙的感情弄得他近日来神不守舍,烦燥不安。而这段时间,偏偏宋修平就神奇地消声匿迹了。
终于,五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宋修平邀请他到她家里去玩,张石砬则愉快地答应了。
头一天,他去理发店理了发,整了形,准备了一身浅灰色的西服。妻子问他,打扮这么新要到哪里去?他说到一个同学家参加婚宴,为了避人耳目,他没有用自己的司机,而是从镇电机厂借了一辆车,把他送到宋家洼村。
宋修平的父母去济南还没有回来,只有宋修平自己在家。张石砬似乎感到是一种难得的机遇。宋修平说:“春光这么好,坐在家里怪没意思的,我领你到水库钓鱼,钓回来咱俩煮着吃。”张石砬答应了。
宋修平今天穿了一身桔红色的休闲服,显得更加端丽媚人,而张石砬穿一身笔挺的西服倒显得有点过于板正。他后悔到农村不该穿这样讲究。他家里有一套挺新潮的休闲服,但无法更换了,只好如此。这样一比,倒显得自己像个土老冒。
宋修平拿了两副钓具,领着张石砬走出家门,走在街上,人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俩。有个长嘴的妇女说:“瞧,人家平儿的这个女婿多帅,比她姐找那一个强。”另一个就说:“我看男的岁数比她大。”还有一个说:“我看不一定,你看他走道还挺忸怩的。”把个张石砬羞得无地自容,跟着宋修平逃难般地走出了村。宋修平转头看了他一眼,“扑”地一声笑了。
山野已经染上了新绿。由于去冬雪大和今春雨水好,麦苗绿得发黑,已孕出了胖胖的穗,在和煦的南风中翻涌着滚滚麦浪。山坡上,山杜梨、灰枣树、梨木锥、四面刀等野生灌木都顶着一头鲜嫩的绿叶,成为山野中最早最艳的绿色。刺槐树、孛栎树都刚刚长出新叶,那绿还没形成气候。地面上的山槐子、黄花苗、齐齐菜、老婆子花、驴儿根、兔子耳朵、老母鸡肉、光棍子头、曲曲菜、酱碟子、毛日棵子、野草莓、大疮格枝等草菜类都争先恐后地钻出地面,抢占着空间。而山茄子、鸡蛋黄、荠菜三种名不见经传的草花,竟早早地开放着紫色、黄色和白色的小花。果园里,樱桃、杏花和桃花早已开过,就是迟开的苹果花和梨花也开始凋谢了,已被红花压抑了多时的绿叶终于扬眉吐气地唱了主角。天空明净得很,有一点点淡淡的云丝。在筲梁鸟“唧勾”、“唧勾”鸣叫的同时,还有一种叫白古兰子的鸟儿在高空中停止不动,叫着十分好听的口韵。
宋家洼处在角山水库的东岸。角山水库是1958年大跃进时发动全县人民修建的一个大工程,总库容2.8亿立方米,其中兴利库容1.07亿立方米,死库容700万立方米,是山东省第三大水库。由于不属于高山水库,地势相对比较平缓,所以水流面积就比较广大,流域面积440平方公里,库区正常水面积3.3万亩,淹占5处乡镇、31个村庄3万亩农田,就像一个巨大的湖泊,一望无际,白茫茫的一片。晚秋季节,会有成群成群的老雁栖息在岸边,到水中捉鱼,也会到岸边吃麦苗。冬天,就有一群神秘的天鹅从遥远的地方飞来,落在水库当中,像一团白色的棉花。当水库中的炸鱼人点燃炸瓶的时候,它们又无奈地飞走了。夏天,下烂雨的时候,水库会大面积地涨水,水库四周的人们就划着胶皮筏子,撒开鱼网,网网不空,那鲢子、鲤子、草鱼多得吃不了,就到集上去卖。水库中,生长着一种虾,比海里的对虾小,又比水湾里的草虾大,身子小,胳膊腿粗,网上来后用油炸,很香口。还有一种蛤,当地人叫它臊蛤子,小的有花碗那么大,大的有大瓷盘那么大。夏天,它会被大量的潮上岸边,随便拾就行了,有人嫌拾不过瘾,就进去用脚踩,踩着了,再扎个猛子双手把它掏出来,但这是个险事,常有人踩臊蛤子被水呛死。但这种蛤很不好吃,味道淡而无味,库边人根本不喜得吃它,只有一些远来客拾回去,把肉扒出来,炒一炒吃。另一种东西,也是角山水库值得骄傲的地方,就是鳖特别多。夏天的中午,如果没有人,会有一群一群的鳖爬到岸边晒盖……而留在里边的鳖更多了。据说,有一年,一个人淹死了,请了水鬼下去捞尸,水鬼潜到水底一看,水库底下,整个被鳖布满了,最大的有碾盘那么大。水鬼吓得赶快浮上水面,再不敢去捞尸了,从此以后给角山水库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在靠近宋家洼附近,有一大片芦苇荡,秋天芦花扬絮的时候,这里极为好看,大量的水鸭子就藏在芦苇荡里,引得猎人们在芦苇荡里奔跑不已。
宋修平就在芦苇荡这里停下来,她将昨天准备好的蚯蚓拿出来,切成小段挂上钩,然后用鱼竿把鱼钩远远地甩进水里,其动作显得很熟练。鱼钩随着坠子沉下去了,漂子在水面上漂浮着,一时不会有什么动静,俩人就坐在水边的地堰上。张石砬开始不坐,怕脏了西服,宋修平就掏出自己的小手绢,放在草上,张石砬才坐下。
宋修平今天很高兴,又恢复了那活泼顽皮的性格,她从衣兜里掏出两个小苹果,递给张石砬一个,张石砬不吃,他不爱吃零嘴,宋修平就自己“喀啦喀啦”地咬着吃,而张石砬却像心事重重地望着远处的水面。
“张书记,你怎么叫张石砬这样一个土气的名字?”宋修平歪着头,挑逗似地问张石砬。 “俺妈上山干活,把我生在一个石砬子上。”张石砬说。
“那么,你妈要是把你生在茅厕坑里,你就得叫张茅坑啦。”宋修平说完,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张石砬却没有笑,他想起了他那苍老的妈,他的眼睛似乎看到了母亲生他时,把整个石砬子都染红了,那红红的一片,他心里有点发酸。
宋修平一看张石砬的表情,知道自己的玩笑开过头了,就说:“对不起,张大书记,让你不高兴了。”说完,用中指在张石砬的鼻子梁上轻轻刮了一下,张石砬也苦笑了一下。
宋修平把两个苹果都吃完,把果核扔进水里,说:“张书记,知道我的小名叫什么吗?”
“不知道。”张石砬摇了摇头。
“我叫恋弟。恋爱的恋,弟弟的弟。”张石砬眼睛一亮。“我身上三个姐姐,家里人都盼着生个小子。我妈怀我的时候是个双胞胎,龙凤胎。”宋修平认真地讲着她的故事:“可是生下来的时候,发现那个男孩长了两个龇龇牙,俺婆就说那是个怪胎,不吉利,就把那个小男孩扔了。其实那不是什么怪胎,我妈怀孕的时候经常吃牙粉,所以孩子就早早地长了牙。” 张石砬觉得故事很有意思,就认真听起来。
“我长到三四岁的时候,”宋修平接着说:“有一次俺婆领着我到街上玩,一个邻居大婆也领着她孙子在街上玩,那个大婆就对俺婆说,‘哼,你当时不对,把这个小丫头片子扔了,留着那个小子就好了。’我虽然小,但听懂了她的意思。我很生气,就骂大婆‘你妈×,把你扔了才好呢。’大婆就说,‘妈呀,这个孩子成精了,这么点就会骂人。’回家以后,俺妈就用笤帚格斗打我。第二天,我又跟着俺婆到街上玩,又看到了大婆和她孙子。我手里拿着一块饽饽吃,他孙子跟我要,我不给,还向前边跑,引逗他,他就在后边追。跑了一气,他婆看不见了,我就抓了一把泥塞进他嘴里,把他呛得哇哇哭……”
听到这里,张石砬禁不住笑出声来。这才明白,宋修平的这种性格是有历史渊源的。
宋修平见他高兴,愈发得意了,又说:“以后就经常跟村里的男孩子打架,打不过他们我就爬树。”
张石砬笑得更开心了。
这时,水里一只鱼漂不停地抖动──鱼上钩了。宋修平猛地起身去抓鱼竿,结果脚下踩空,身子眼睁睁地向水里倒去,张石砬也不知哪里来的俏劲,一把把宋修平揽过来,宋修平也顺势倒在了张石砬的怀里。不知怎么回事,两个火热的身子一旦相拥,就怎么也松不开了。
〖BT1〗(九)
细心的唐艳波这段时间明显地发现了丈夫的变化,张石砬十分注意打扮,不但衣服十分讲究,而且头型也吹得整整齐齐,甚至以前从来不抹化妆品的他竟然抹上了男用貂油霜,对自己也不像以前那般热情了,常常指责自己不会穿戴,缺少魅力,晚上更很少与自己过性生活。有一次搂着自己嘴里却喊着:“修平──” 唐艳波气得一巴掌把他打醒了,逼问他:“修平是谁?”张石砬知道梦中失言,就装聋卖傻地说:“是我做梦瞎说。”
端午节,这是民间一个十分重要的传统节日,以前镇上都要分点东西,并放一天假与家人一起过节。今年唐艳波打算和张石砬一起到倩倩的姥姥家过节。奇怪的是张石砬半点东西没带回来,而且整整一天不见人影儿,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才喝得晕晕乎乎地回来了。唐艳波问他到哪里去了,张石砬说,你别打破砂锅问(纹)到底了,唐艳波气得把门一磕到里屋哭去了。
张石砬是到宋家洼去了,他不但把镇上分的东西都带了去,而且又去买了好几百块钱的礼品。在宋家洼,陪着宋修平和她的父母过了一个愉快的端午节,却冷落了唐艳波和她的父母。
唐艳波开始对张石砬产生了重大怀疑。她先是打听党委秘书小胡,问端午节分了多少东西,又打听司机小田,问端午节张石砬去了哪里。逼得实在没有办法,小田只好如实说了,并且还说了中心医院那段,唐艳波心中就有数了,但暂不作声。有一天中午,张石砬把BP机忘在了家里,正好宋修平打来了一个传呼,唐艳波一看,液晶屏幕上显示出字样:“多日没见,好想你,请回电话,你的平。” 唐艳波马上按BP机上留下的电话号码打了一个电话,那边一个女人接了电话,但听出这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就马上把电话挂了。
唐艳波什么都明白了,她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丈夫有了外遇,这对做妻子的来说是最可怕的事情,因为外遇不仅仅是对妻子不忠的事,还往往会给整个家庭带来灭顶之灾。她开始气得差一点昏过去,真想一刀刺死这个没良心的张石砬。但她毕竟是一个有教养有心计的女人,她迅速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并做深思熟虑的考虑,最后认为,必须采取冷处理的方法,趁丈夫现在陷得还不深,马上把他拉回来,阻止他的继续下滑,也避免这个家庭的解体。
这天晚上,唐艳波就那么面对面地和张石砬坐着。
唐艳波心平气和地说:“石砬,今天晚上咱俩好好谈谈。你说句心里话,咱俩结婚这么多年,我对你怎样?”
做了亏心事的张石砬心里有一种预感,知道今天晚上大概是要过“三堂会审”,因此,一开始心里就占了被动。听了唐艳波的发问,便答道:“这还用说吗,挺好!”
“俺爹俺妈俺全家对你怎么样?”
“挺好!挺好!”
张石砬回忆起妻子一家对自己的恩情,不能说违心话。
唐艳波很满意,她感到自己已明显地占了上风。又接着说:“既然俺们都对得起你,你为何要变良心呢?”
“变良心?”张石砬装着迷惘地望着妻子。
“你不要装了。我问你,那个平是个什么人?你们的关系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这──这──”张石砬紧张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不要这这的了,”唐艳波乘胜进军,“我猜她肯定比我强八帽,你如果看好她,我也不管,我可以成全你。不过你要考虑这样做良心上过不过得去,希望你三思而行。”
张石砬无言以对。
末了,唐艳波又缀了两句:“现在管什么都兴风,找情人、离婚也兴风,我劝你最好别去赶那个风。人家年轻轻的,真是看好了你这个人吗?”
唐艳波话音不高,却句句沉重,掷地有声,说完就走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张石砬完全蒙了,像一堵墙在他眼前轰然坍塌下来,他不知道这堵墙是怎么垒起来的,也不知是如何倒下的,他只感到眼前一片茫然。他原以为这件事做得很巧,很隐蔽,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细心精明的妻子识破,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十分蹩脚的魔术师,还没赢得台下的掌声,伎俩就被别人识破了,这使他感到羞辱,又感到愧疚──确确实实对不起妻子、女儿和岳父、岳母。但宋修平那张笑脸又是那样强烈地占领着他的脑际,并且在水库岸边钓鱼那激动人心的一幕又是他与唐艳波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一种迟来又幸福异常的体验。
这一夜,张石砬彻底地失眠了。
〖BT1〗(十)
这个地方的春天好像很短,五月份过了不长时间,夏天就早早地到来了,天气显得很温热,人们很快将春装换成了夏装。那麦子已抽出了长长的麦穗,山上已是万木葱茏了。
张石砬这段时间很忙,既要组织机关干部政治学习和机关作风纪律整顿,又要发动全镇趁着墒情突击麦套玉米和花生,镇长升任汪格镇党委书记,新的镇长还未确定,他基本上是在家当了个镇长使唤,而党委书记不过是动一下嘴,大量的具体工作是要他干的。这时机关上下都在议论张石砬有希望当上镇长,张石砬心里也没有底,你说组织信任他吧,又没公布他干镇长,你说组织不信任他吧,也没再派来新镇长。不管有没有奔头,总之张石砬工作干得很投入,也很认真,也干得很累。精神的累与工作的累是并行的。那次受到了妻子的责怪,当夜他并没有向妻子做出说明。经过一夜苦思,最后确定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第二天,他涎着脸走到另一个房间,向唐艳波解释了与宋修平认识的经过(这以前他从未向妻子说明此事),并承认这段时间以来两人过从甚密,但断然否定了有恋情的事实。张石砬这样解释的理由有两点:一是这种感情上的纠葛往往只有两个人知道,二是他中年时节遇上这么一件忘年的浪漫恋情,他没有感到有什么卑鄙,反而认为是一件十分美好值得珍惜的事情,他不想断然扔掉它。
唐艳波听了他的述说,将信将疑,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把柄,特别是张石砬对这个家庭还是负责的,不过她从此增加了警惕性。问题是感情上的事是复杂的,有时候你越想忘掉的事情越忘不掉,何况与宋修平这码事他本来就欺骗了唐艳波。这段时间宋修平那张可人的笑脸愈来愈大的向他心里撞来。而宋修平呢,自从接了唐艳波那个不明不白的电话之后,也好长时间再没有给张石砬打传呼,这使张石砬很有些失落感,心里更增添了想见她的欲念。终于有一次,张石砬实在按耐不住了,便借了一辆车来到泊石中学。宋修平对他的到来感到有些唐突,但也没有责怪他。她现在身穿一件白色连衣裙,脚蹬一双黑色高跟皮鞋,再配上那头乌黑油亮的马尾巴刷子,如同一朵出水的芙蓉。
中午,张石砬在镇上找了一个好一点的饭店,为了方便,他让司机回去,说下午再来接他。两人找了个雅座,点了几个菜,慢慢地喝起酒来。
宋修平问:“你来找我,夫人批准了吗?”
张石砬答道:“她不知道。”
“你不怕让她知道了吗?”
“她不会知道的。”
一阵沉默。这时,服务员上了一道菜,好奇狐疑地望了她俩一眼,马上知趣地退下去了。 “你怎么这段时间不与我联系?”张石砬又主动地问。
“我也不知道。”宋修平淡淡地答道。
“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
俩人停止了喝酒,隔着桌子,四只眼睛紧紧地对视着,好像心里的一切都通过各自的两只眼睛交流就行了,而有了这四只眼睛,一切话语都是多余的。
过了一会儿,张石砬站了起来,他拿过酒瓶,先给宋修平的杯子斟满,又给自己的杯子斟满,然后端起杯,情真意切地对宋修平说:“修平,来,为我们俩人的感情干杯。”这时两人都微微有些醉意了,在这种情况下,感情是容易冲动的,宋修平也站了起来,端起杯,只听轻轻的一声脆响,杯子碰在一起,又分开了,各自潇洒地一饮而尽。
放下杯,张石砬忘情地一把将宋修平拥入怀中,他狂吻着她,并且手也不规矩,但宋修平制止了他手的乱动。张石砬拥着她,几乎哭了:“修平,我太爱你了,太爱你了。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你回答,你回答。”
宋修平被他紧紧地拥在怀里,她嘤嘤地哭了:“我也喜欢你,你人很正直,很忠厚,很坦诚,跟你在一起有一种依附感,有一种安全感。”
“那么咱们私奔吧,走得远远的,到广州、深圳去打工,去过那种自由自在、无人干扰的日子。”
“不行,不行。”
“怎么啦?”张石砬松开宋修平,吃惊地望着她。
宋修平理了理乱了的头发,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呷了一口茶,正经说道:“张石砬同志,我要告诉你,我这人从小就是个要强的人,我从来就不想活得比别人差。我是喜欢你,也爱你,这都是感情上的事。但我必须面对现实,你如果真能跟你夫人离婚,我就嫁给你,堂堂正正做你的书记夫人。你想既不离婚,又与我这样偷偷摸摸的,我不干,我不是下贱的女人。想让我跟你私奔,什么名份也没有,像个流浪者,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窝窝囊囊地活着,我更不干!目前,我还不想为爱情牺牲一切!这就是我的态度和观点。”
听完这段话,张石砬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后跟,酒也马上醒了,他呆呆地看着宋修平,像看一个从来不认识的陌路人。
〖BT1〗(十一)
立秋之后,天气明显变得爽快了。阵阵北风开始刮起,山上的庄稼和草木已微微地改变着颜色。
张石砬显得憔悴了许多,他不像前段时间那样注重打扮了,有点不修边幅,也不太爱说话,而且常常醉酒,机关干部有些不太理解,认为是不是一直没能接上镇长有情绪。但颇富心计的唐艳波却洞察秋毫,便明打明地对张石砬说:“失恋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理解你。” 忽然有一天,宋修平让胡秘书转告张石砬,要他到学校一趟。他本想赌气不去,但又怕耽误了她的什么事,便同小田一起赶到泊石中学。
到了学校,张石砬表现出不亢不卑的态度,甚至有些冷漠。而宋修平却异常地热情,甚至有些殷勤。她告诉张石砬,她姐姐宋修宁在北京给她联系了一个外资企业当翻译,今天坐飞机就走,要求张石砬用车把她送到烟台机场,张石砬答应了。
车子离开县城向北走了不长时间就上了威烟高速公路。这条高速公路是一九九一年至一九九三年修筑的,设计很好,质量也很高。公路就在威海到烟台的渤海边的沙滩上通过,两边是松林、果园、萄葡架和庄稼地,似一条绿色的风景带。这样风景优美的高速公路,在中国北方是不多见的。尤其是在夏天的季节风景更佳,凡走过这条公路的人无不对这样的风景赞不绝口。
张石砬自上车后就一直把头探向车窗外,一言不发。宋修平几次找个话题说几句,他都没有什么反应。他觉得一切都没有必要再说,一切都没有什么可说的。司机小田似乎也感到气氛的尴尬,便打开了车上的录音机,恰巧是台湾女歌星潘美辰创作并演唱的一首爱情歌曲《我曾用心爱着你》。歌中唱道:
我曾用心爱着你
为何不见你对我用真情
无数次在梦中与你相遇
惊醒之后你到底在哪里
不管时光如何被错过
如果这一走你是否会想起我
这种感觉往后日子不再有
别让这份情换成空
你总是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
我却是多么多么多么的寂寞
事隔多年你我各奔东西
我会永远把你留在生命里
……
听了这首歌,张石砬的心碎了。
办好了登机手续,宋修平开始进入安检门,张石砬一直把她送到这里。宋修平回转头,握了一下张石砬的手,说:“你回去吧,感谢你这几年对我的关照,到北京请找我。”张石砬没有吭声,他却看到宋修平的眼圈有些发红。
张石砬没有马上离开机场。他走出候机厅,来到机场旁边,他看到那架飞机腾空而起,渐渐消失在云层中。
这时,一阵风起了,吹起了一片落叶,飘飘悠悠地向远处落去……
一九九五年于文登
木匠活干得很顺利,矿上也大方,开工前先给了一万块的定金,吃住照顾得都很好。不久,巧子又生了个大胖小子,龙珠和德贵喜上眉梢,干起活来更有劲了。
唯一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是,金矿附近有个小山村,村里的风气很坏,知道这个木工厂是外乡来的,就常有人过来偷木料,龙珠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金斗下班后经常来木工厂玩。有时就说起矿上如何组织学习,如何开展思想政治工作,自己如何开阔了眼界,如何知道了外面的许多事,也流露出对自己以前行为的不满,龙珠和德贵听了,就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一天晚上,龙珠就把村里有些村民如何来偷木料的事说了,金斗一听火了,说,这还能让他们呛,你们不用怕,我领几个工友来整治他们。
龙珠说,也别把事闹大了,不然的话,咱在这里也没法干。
金斗说,怕么,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也来偷矿山上的东西,有时还抢呢。我们队长就组织了几个工友把领头的几个好一顿揍,再不敢到矿上偷了。这次他们大概看你们是外地来的,就想欺负欺负。
金斗又问,他们一般什么时候来?
龙珠说,晚上。
金斗说,行,这几天晚上咱们就挤着抓。
金斗领了七、八个矿工在木工厂车间外一连猫了三个晚上,都没挤着人,第四天晚上,偷者终于来了,那天飘着小雨,天很黑,山坳间像死了般沉寂。那几个村人摸索着来到了木工厂,刚想动手,就听金斗大喊一声,操你妈,反了。七、八支手电一齐亮起来,仅有四、五个人的偷者,想跑,那里跑得了,七、八个彪形大汉,再加上龙珠他们,已把他们围得死死的,偷木者只得求饶。
金斗上前一看,正是上次到矿上偷的那几个人,他说上次挨揍,忘了?告诉他们,这帮木工是我一个村的,再敢来偷一个木块,砸断你们的腿,我赵金斗是干么吃了,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偷者屁滚尿流地走了。
从那以后,木工厂安然无恙。
〖BT1〗(十)
为这事龙珠很是感激金斗,过几天,他回家了一趟,就把这个情况跟巧子说了,巧子也很感激金斗,联系到那一次金斗驱逐壬茂的事,就更觉得金斗是个十分讲义气的豪勇之士,以前由金斗引起的种种不愉快便化作了雾消散了。
巧子觉得有点亏金斗,应该为金斗办点事,就对龙珠说,咱得想办法给金斗说个媳妇。
龙珠说,是啊,他也算个老光棍了,可是到哪里去找,他和他妈那个名声。
巧子说,上次你姐来不是说她村有个女人刚刚死了汉子,能不能让她商量商量,人家金斗现在好赖是个工人。
龙珠说,行,我明天就到我姐那里去一趟。
没想到事情竟会这么顺利,这件事一商量就成,女方同意,金斗也很乐意。结果秋天两人就结了婚。金斗在金矿附近的村里租了几间房住,老婆在龙珠的木工厂里干活。金斗就觉得自己一下子过上天堂般的生活。
龙珠的木工活干得很好,矿上非常满意,告诉他,这批活干完了,再给他们一批活干,而且附近一些村里听到了他们的名气,也纷纷前来订做家具,看来,这个木工厂一时半时是回不到村里的,巧子在孩子断奶后把孩子交给了妈,也来到矿上帮助记记账,做做饭。
那天,吃过早饭,没什么事,巧子就着走上了木工厂东面的一个小山坡,站在坡顶上,向四周放眼一看,景致好美。同属于丘陵地带,但这里的山比十里赵家的山密些,尖些,高些,形成了一道道窄窄的山脊,向这边摆过来,又向那边摆过去,在摆来摆去的过程中,山脊有时交汇到一起,又时叉然分开了。这时是初冬,夜间刚落了一场小雪,灰暗的山脊上就染了斑斑点点的白色,很雄壮的。巧子心里想,怪不得人家这里出金子,那山势就不一样。再往下看,山沟沟里,隔不远就有一个小村子,村子都被一片乌蒙蒙的树笼罩着。一条小河顺着山沟的走势不停 地扭着,不管怎么扭,它总是要带上那一个个小村庄,远远看去,就像一根线上穿着的珠子。巧子在坡顶上简直都看迷了,把眼收到近处,那是一副噪杂的景象,机声轰鸣,人车来往,矿石堆积,与远处的这幅画极不协调。但不管怎样,这五斗岭还是给了巧子以极大的新鲜感的,她感到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美了,自己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美了。那不愉快的过去离她越来越远了。她想唱。小的时候,简直是乡间民歌手的姥姥教了她许多民歌,这些民歌也溶进了她的生命,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以前在生产队干活的时候,她羞羞答答地哼唱过,但从不敢放声大唱。那年冬天,龙珠带着她从二十里堡向十里赵家返,经过一道道山梁时,她高兴,唱了一曲《吆山歌》。她自我感觉很好。今天她又想唱,唱什么呢?她想起了那首《织手巾》,于是她就轻声地唱了起来:
一根(那个)手巾(啦)织(缕)长纱,手巾(么就)上织着并蒂莲花。对对蝴蝶齐飞舞,(哎咳哎),十个人见了九个人来夸。二根(那个)手巾(啦)织(呀)的宽,手巾(么就)上织着凤凰串牡丹。牡丹本是花中王,(哎咳哎),百鸟群中凤当先。三根(那个)手巾(啦)织(呀)的美,手巾(么就)上织着鸳鸯来戏水。游来游去成双对,(哎咳哎),就像(哟)情哥和情妹。千针(那个)万线(啦)织(呀)手巾,根根(么就)手巾爱煞人。手巾虽薄情意重,(哎咳哎),送给(哟)情哥表表心。唱完了。尽管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喝彩,但她的情绪释放出来了,她感情表达出来了,她感到很痛快,很畅然,感觉很好,就开始往木工厂走。
正在这时,附近一个矿洞前忽然聚满了许多人,而且有很噪杂的吵吵声。龙珠也看到了这个不正常的现象,他一眼看到了巧子,说,巧子,下面好像出了什么事,咱俩下去看看,他们惦念的是金斗。
他们很快赶到了洞口,人已聚了很多,矿上的领导也来了,一辆汽车就停在洞口,不一会儿,矿工们从洞里抬出一个人来,是一个大个子,他的下身已经血肉模糊,大约是一个作业队长模样的人说,矿长,这个人叫王壬茂,是二十里堡村,刚来了三天,洞里出现塌方,一块石头砸在他腿上。
矿长说,赶快送医院。
巧子和龙珠也认出了壬茂,那脸尽管痛得发白,但那毕竟是一副黑皮肤。巧子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心想,这壬茂是什么时候来到矿上,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壬茂已被抬上汽车,汽车就要开动。巧子和龙珠二话没说,也往车上爬。作业队长赶忙制止,问,你们俩是干什么的?
巧子就对矿长说,俺是来给你们干木工活的,壬茂是俺亲戚,俺陪他一起到医院。
那个给龙珠介绍木工活的胖子也来到了现场,他对矿长说,是的,我认识他们。
矿长点了点头。
汽车开走了。
前面,是一道道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