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村里那么多人到我家来,祝贺我当上了兵。
爹也从县城回来了,而他平常是很少回来的,好像他对这个家没有多少责任。他在县城一个工厂里做饭,与我妈不太和气,一见面就吵。
妈脸上挂着笑容,那滋味像我考上了状元,为家里争了光。的确,那年代农村的孩子能当上兵,在村里是很受羡慕的。
我是怎样忽然想起要当兵的呢?
那年秋天赶大车出了事儿,大车磕坏了,驾辕的骡子残废了,队长五更叔死了,赶大车这角子活暂且就拉倒了。副队长“大木质夯”接任了队长,他又让我回到队上推小车,我忽然就有了一种失落感,曾经沧海难为水呀!如果没有赶大车这一折我推小车心安理得,如今是赶了一气大车再回来推小车,我心里就掉不过劲来,尤其我发现宝盆还有新虎那眼神又有些嗤笑的意思,而国畔哥却十二分地欢迎……昆叔则说,回来就回来,干么不吃饭,嘁。
我的心开始不安了,脑子里复杂地思考了许多事。我就这样在农村推一辈子车,按照妈给我规划的蓝图,盖栋房子,说个媳妇,生一大堆孩子,再给他们盖房子,说媳妇,生孩子,进入这样一个没完没了的生态循环,最后油尽灯灭,生老病死,一堆黄土埋在山丘上,做个地地道道的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劳作于农村又死于农村的标准的庄稼把子。难道除此之外没有另一种生活?
这年夏天,我家来了一个贵客,他是我亲娘舅的大儿子,叫民子。十年前作为全县最幸运最最幸运的一个人被挑上了空军飞行员,据说现在已是营职干部了。他人长得本身就飒利,再穿着一身合体的军官服,就显得那样的威武英俊,光彩照人。他还领来了他的媳妇,是和他一个村的,长得也是风姿绰约,一个十足的人样子。我就不信,怎么我舅那个村就有这么俊的女人,比我们队的那个小蜇子强八帽,而那个小蜇子还整天抻丢丢的(自我陶醉)。
在这样高贵的客人面前,我便觉得自己卑俗无比、丑陋无比,只得远远地躲在一边,最后是妈直逼凑上跟前的。民子哥便问我在家干什么,我告诉他在生产队上推小车, 一把来粗,也叫修理地球。又问我念了几年书,我告诉他念了十年,高中毕业。再问我书念得怎么样,我妈就把话接过去,说人长得不咋样,书念得不笨啊,管多会都考头三名。民子哥的眼光在我身上注视了好久,似乎有点同情我,便对我妈说,姑啊,可惜这个老弟啦,如果能去当兵肯定会有出息的,在家里干活有点埋没。
听到这句话,我眼睛一亮,似乎发现了一个什么新的东西。
后来,民子哥又讲他们部队的事儿,那完全是另外一个精彩的世界,鲜亮的生活,尤其听他讲驾着战斗机在蓝天白云中巡逻的时候,我简直达到了如痴如迷的程度,就像一个几天没捞着饭吃的孩子眼看着别人家孩子手里拿着一张油津津的葱花饼,那口水流下了很长很长。
那一天晚上,我尽做当兵的梦,做开飞机的梦。
第二天,我那两条推车的腿就显得松弱无力,手中的小推车再也不是什么骏马之类的东西啦,它已变得丑陋不堪委琐不堪,它就是一辆破旧的小推车,一堆木块凑在一起的架子。
我知道,我的精神支柱我的人生追求转移了。
我下决心要去当兵。
晚上我去找了满仓,商量着秋后一起报名参军。因为他爹是村里的贫协主席,到时候能帮上忙的。听我抒发了自己的抱负,你猜这个傻不愣登的满仓竟然说么,当兵不自由,在农村干活能捉鱼、能摸虾、能撵兔子。
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
我就继续开导他说,当兵顿顿吃大白卷子(馒头),还有粉条子炖白菜、猪肉膘子一指来厚,还不比你顿顿吃地瓜干就萝卜丝子强。如果干好了提拔个小军官,还能在城里说个吃国家粮的媳妇。
听到这儿,满仓的眼光发亮了,顿顿吃大白卷子?他问我。
我说,不但顿顿吃大白卷子,我舅那个儿子,在空军开飞机,每顿饭还有点心、压缩饼干呐,你知道么是压缩饼干吗?
满仓说,好,秋天,咱俩去报名。
秋后,果然公社武装部来村里征兵。我们村一下子报名了二十多个,连一个眼的红猪也报了名。经过贫下中农评议,队村两级干部把关、体检、政审等多个关口,最后只有我和满仓合格。在身体最后一次复检之后,我们俩领到了盖着县武装部钢印的入伍通知书。
这时,一件怪事发生了。得知我当了兵的消息后,大涣子只来了我家一次就不再来了,她知道,即将穿上军装的我更不会再看上她那张地瓜脸了。而那个精灵般的小蜇子,却以向我妹借花撑子为名,一天三趟地向我家里跑,还给了我妈四双水水红红的花鞋垫,那鞋垫的大小与我的脚一般大,我心里就骂这个势力眼的东西。我要混好了,就在城里找一个,还稀得要你,等着吧。
……
祝贺的人都走了,只有昆叔还坐在炕前的阴影里,他哈巴哈巴不停地抽烟,满屋子里是他喷出来的旱烟味,他似乎对我的走恋恋不舍,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妈看时候不早了,便有意赶他走,说,昆兄弟,你麦收明早上还得到县里去集合,早点睡吧,早上过来吃饺子。昆叔欠欠腚走了,临走时扔了一句话给我,到兵营里好好干,争口气,你比满仓强,你有文化,嘁。
昆叔的身影溶进了寒冷的暗夜里。
妈却不睡,继续在灯下缝着一个小衬褂。昏黄的灯影里,她的脸显得很苍老,头发已大片大片地灰白了。鼻梁上架着一副断了一条腿的老花眼镜。想到我当兵走了之后,爹不会经常来家,弟妹年龄尚小,又要上学,家里山外的活儿又都落在了妈的身上,我心里一阵凄然。 妈,你不要缝了,睡吧。我说。
妈没吭声,继续缝那褂子。
这时,西坑上就传来了爹的呼噜声,他早早地睡了。对我当兵的事,爹不像妈那样关心。 我又说,妈,部队上什么衣服都发给,不用自己带。
妈抬头看了看我,说,彪(傻)孩子,部队发的是部队发的,妈缝的是妈缝的,可以换着洗嘛。再说穿着妈缝的衬衣也贴心呐。
我听懂了妈的意思。
妈终于把衬衣缝完了,那是件白细布,很粗糙,很板正,是那个年代农村百姓做衬衣普遍用的布料。妈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一个蓝色的包袱里,那里面还有好多的鞋垫,其中有小蜇子的四双。
妈又从大柜里拿出一个旧了的灰色的包袱,在我眼前一亮,说,明天到县里换下来的衣服就用这个包袱包着,叫你新泰叔(民兵连长)捎来家,我点了点头。妈又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冬夜,对我说,睡吧孩子,遂吹灭了灯,屋里归于一片黑暗。
(二)
风很大,很狂,海边的潮水就被激怒了,澎湃着向岸边涌来,带着轰轰隆隆的响声,像千军万马在运动,有着一种雄壮的底蕴。
天墨黑墨黑,竟没有一点星光,这种黑暗完全不是一种光的概念,它对人形成了一种心理上的压迫,使人感到压抑、苦闷、恐慌、无奈。周围的马尾松虽然很浓密,但每一棵都看不到它的轮廓,只有松枝被风刮着形成的呼啸声表示着它们的存在。
雷达停机,那个像西瓜皮一样的雷达天线已经停止了转动,它是个网状结构,风在它的背面挑衅性地冲撞着,在无数的风通过它无数的网孔时发生着尖厉的互不相让的磨擦声,如同裂帛。
我背靠在那个碉堡似的水泥岗亭上,两眼警惕地左顾右盼,生怕从那边冒出个什么人来,在身后狠狠地给我一刀子。我的两只手紧紧地勾住枪机,枪膛里压上了五发子弹,但枪机关着保险。
这是午夜时分,是我下连队后的第一次站岗。班长高福林安排老兵“扫把大叔”带我站岗。我不明白老兵们怎么把他叫做“扫把大叔”。据说有个朝鲜电影《看不见的战线》中有个扫大街的特务,长得与他很相似。他还有个外号叫“老狐狸”,这个外号的根据是什么呢?这个老兵叫迟本田,来自河南伏牛山区,他长得又粗又矮,大头大脑,头上很少的头发,理不理发对他无所谓,五官摆得也不怎么周正,说话粗声粗气,使那本来就不怎么好听的河南话更显得生硬了。但他心眼很好,为人厚道,对我们这些新兵很客气,很尊重,一点不摆老兵的臭架子。这使我想起我们队上的那个可敬又可怜的国畔哥,我觉得他们俩很有相似之处,不知怎么就有了一种依托感。“扫把大叔”把我领上了岗,给我讲了一些站岗的基本要领和注意的事项,也讲了一些这个连队和别的连队站岗发生的恐怖吓人的故事。他只是陪我站了半个钟头,然后就哈欠连天,便匆匆地赶回去睡了。
一时间,海岛的这个小山头上,海岛的这个重要的雷达阵地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在瞪着眼睛,别的人都在呼呼地睡觉了。也就是说,现在整个海岛的安危完全系于我一身啦。望着这无边的夜,茫茫的海,听着肆虐的风,颠狂的潮,我心中就产生了一种孤独感和恐惧感,甚至莫名其妙生发出一种想家的情绪,而我离开家才几天啊!
那天早上,民兵连长新泰叔领着我和满仓戴着大红花离开了村子,村里敲锣打鼓为我们送行。由于不忍离别的酸楚,爹和妈就没有出门来送,昆叔和弟妹代替了他们。村里为我们送行的人不少,但有两个人给我的印象是很深的。一个是大涣子,一个是小蜇子。小蜇子穿了一件很紫很紫的条绒褂子,更衬出她那瓜子脸盘的白皙,那双俊美的眼儿就直瞅着我笑。这玩艺儿,以前可从来没对我笑啊。
我们走到了县武装部。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我们都脱得光光的,像根喇叭竿子,全部换上了部队发的衣服,连那裤衩也都换上了,然后把原来自己的衣服用妈给我的那个灰包袱包好,交给了新泰叔,让他带回村。以前就听说过,孩子参军,爹妈最不忍看的就是换下的那包衣服。它给人一种人走衣空的凄楚感,好像那人儿永远地逝去了似的。不少爹妈在孩子走出门的时间,没有哭,而接到这包衣服时却失声痛哭。我至今不知道妈接到我的衣服包时哭与没哭,我相信作为一个母亲心里肯定有些不好受的。
衣服换好后,我忽然发现这些人的样子是那样的难看。这些青年原来穿着自己的衣服还有那么个样儿,可一换上新军装后情况就不一样了,那蓬松臃肿的棉衣棉裤和棉帽棉鞋,使一个个变得粗不溜丢,矮不愣登,特别是没有鲜红帽徽领章的点缀,就显得很有点傻。
中午开饭了,一大筐雪白喷香的大馒头,一大桶一大桶漂着肉片的菜汤。满仓上手抓了一个大号的馒头,用筷子在上面敲了几下,说,卷子,卷子,我就是为你来的。领兵的班长听见了,问,小马,你刚才说什么?我知道这事坏了,忙为他遮掩,说,班长,马满仓说今后要对得起这大白馒头。好在满仓说的文登土话,外地人听了不大懂,领兵班长哦了一声,说,新兵同志们,别着急,慢慢吃,馒头多着呐,管你们吃饱。
待领兵班长走后,我朝着满仓的腚上踢了一脚,骂道,操你妈满仓,你找死啊,胡说八道。
满仓被一口馒头卡了一下,眼都卡得发白,费了很大的劲才吞下,见我踢他,就说,咱再不说了还不行吗。
下午,我们这些新兵都上了一辆敞棚大解放车,两面的车帮子都贴着标语“热烈欢送适龄青年应征入伍”,“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县委组织了许多人在武装部门口欢送,比村子里欢送的人不知要多出多少倍。我有个毛病,一遇大喜大悲的场面就激动,就流泪,有点女人的性格,当年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我的眼都哭肿了。我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我见这么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欢送,心里就晕腾腾地感到了不得,腾云驾雾一般。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人们是专门为我一个人来欢送的,心里就涌上一种神圣感,自豪感,鼻子那么一酸,眼泪就流出来了。
我们坐着敞棚车到了烟台,在火车站前面一个宽大的广场上,黑压压地坐满了新兵,大概整个烟台地区的新兵都在这里集结待运,我和满仓又呛饱了一顿大馒头,在薄暮时分登上了火车,火车载着我们一路西行。满仓和我一样,也是第一次看见火车,惊喜地满车转悠,被领兵班长训了一顿,这才坐在位子上。我过去掏了他一拳,说,老仓呀,你能不能少露点乡。
火车咣荡了一宿,把我们送到了一个叫獐子山的地方。这是我们团部的所在地,也是一片穷山恶水,满山都是光秃秃的石灰岩,田地瘠薄得连草都懒得长。当地的老百姓很穷,我看到连那些黄花大闺女都穿着乌黑的光板子棉袄,而且常到部队营房里来偷东西吃。我不明白,部队为什么要选在这么个穷地方。我在獐子山度过了三个月的新兵生活,然后分配到了这个海岛。
我们的部队是空军雷达部队,我们这个团是个独立的雷达团,担负着整个半岛防空警戒。营部和连队都分散在高山和海岛,我们这个连是二营六连。意想不到的是满仓也和我一起分到了这个连队,不过干得专业不一样,我在雷达排当操纵员,他在油机排开柴油机。
海边的风格外大些,以前在家里只知道二月二后刮房子的风可怕,没想到海边的风更可怕。它是带着海水的潮湿、咸味并伴着海潮的轰鸣声向你袭来的,其声势和伤害性就可想而知了。我亲眼看到海岛北坡的马尾松都被海风吹成了枯黄色,像被火烤过了一样。风再怎么大,站岗放哨是丝毫不能马虎的,我记起了“扫把大叔”临走时的交待,站岗不能老在一处,要来回巡动。于是我离开了那个碉堡似的水泥岗亭,向雷达天线的方向走去。
雷达天线在雷达值班室的屋后,是一个巨大的钢铁结构物。由于面积大,风与它的搏斗就显得异常的激烈,其惊心动魄的冲撞声与厮杀声就不同于别处了。雷达天线是整个雷达阵地的要害,敌人要破坏雷达阵地,一般都是先从雷达天线下手,所以防护雷达天线是站岗的重要目标。我迎着狂风围着雷达天线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现象,就从值班室的房东头向南走,一闪眼,发现房东头一个粗大的人影,我吓得头发梢都麻了,端起枪,大喊一声,什么人?那个人满不在乎地说,我是郭长富,干什么大惊小怪的,新兵蛋子。
原来是我们班的郭长富从值班室里出来解手,他也是个老兵,是河北人。
(三)
郭长富是河北正定县人,长得人高马大,身体魁伟,特别是两条腿格外长,与整个身体显得有点不匀称,走起路来一叉一叉的,一步能顶别人好几步,老兵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 “郭长腿”。自古燕赵多慷慨悲壮之士。大概他身上生来就流淌着燕赵男儿的热血,所以其性格异常耿直刚烈,敢作敢为,嫉恶如仇。连班长高福林和副班长冼毓宗都怕他三分。听说他也是来自农村的,家里很穷,弟兄六个,除了他出来当兵外,其余都在家里干活。他父亲送他出来当兵就是希望他能够在部队混个一官半职,他也曾喝醉了酒在几个老乡面前发过誓,如果提不了干,他就死在部队。可是三年过去了,与他同年入伍的山西兵高福林已经当上了班长,而郭长富连个班副还没混上,很显然他那种直露不藏宁折不弯的性格影响了他的进步。人们就很为他担心,假如哪一天忽然宣布他复员,会闹出什么事来。别的连队曾经发生这么一码事,一个战士在复员之前连党都没能入上,他把冲锋枪的一梭子子弹扫向了连队的干部战士,尔后又扫向了自己。部队也不是真空啊!郭长富的言论也传到了连长指导员的耳朵中,指导员就叮嘱雷达操纵排左排长注意做好工作。
郭长富尽管比“扫把大叔”晚一年,但照样以老兵自居,部队就这么个穷毛病,早当一天兵也是老兵油子,晚当半天兵也是新兵蛋子。自从我们四个新兵分到班里后,郭长富从来就没拿正眼看我们一下,更不用说带我们了,从来都是独往独来,不管别人。上完班后,就到门前的操场上练篮球。他的篮球打得很好,运球姿势很到位,投篮也很准,是个好前锋。
我自穿上军装那天起,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心理压力:好好干,好好表现,只能进步,不能后退。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想,这样做,心里又说不大清楚,好像是一种原始的本能、朴素的感情和朦胧的冲动。久而久之则完全成了一种精神负担,思想始终处于一种紧张压抑之中,完全没有在家里推车割麦割草种豆以及同宝盆较量的那种放松与洒脱。每天做事小心翼翼,唯恐哪件事情做得不好影响了进步。晚上睡觉再过一遍电影,检索一下这一天有没有失常的地方,每天都像在钢丝绳上走动一般,我活得太累!
在獐子山新兵训练期间,有一次晚上搞紧急集合,忙乱中我把背包打坏了,急行军时跑到半道背包就散了,我只得抱着背包跑,好在回来后新兵班长没批评我,而那些新兵们却给了我足够的白眼。那天晚上我羞辱得哭了一宿,第二天我就从做好事上挽回影响,赶早起来扫院子、掏厕所,果然受到了表扬。下连之前,我就被分配当雷达操纵员,我分析与我的表现有关,下到连队后,是自己正式部队生活的开始,我自然更要好好表现了。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悄悄起来了。先上了趟厕所,然后拿起扫帚打扫院子,扫帚是昨天晚上我提前放好了位置,夜色中伸手就拿过来。哗——哗——,我用力地扫着。实际宿舍的门前根本就没有什么脏物,只是铺了一层沙子,上面有一些大一点的沙子砬。但我还是扫,我的目的并不是扫什么脏物,关键是要有这样一个表现。看着东方熹微的晨色,听着扫帚的哗哗声,我心里很得意。心想,今天早上终于被我抢了个头功。上班后,高班长不表扬我才怪呢。我正想着好事,郭长富穿着小裤衩和汗背心窜了出来,从我手中夺过扫把,往操场上一扔,恶狠狠地望着我骂道,操你个娘,你为了表现自己,不让老子休息啦!
我的头轰地一下,眼前一团漆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那里傻乎乎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扫把大叔”出来了,对我说,站着干啥咧,回屋吧。
我越看他越像我的国畔哥。
晚上,除了值班的之外,全连官兵都集中到饭堂里上政治课。连长是个大胡子,叫秦发根,是江苏江阴人,指导员韦长云是山东淄博人,长了一副老婆嘴,说话慢条细语的很好听。连长主持了会议,就让指导员讲,指导员主要讲进一步端正入伍动机之事。他说,穿上军装不能说就是一个合格军人了,从老百姓到军人尽管不是万里长征,但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要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军人,还必须经过艰苦的思想改造和锻炼,完成从一个老百姓到一个合格军人的转变。他特别指出,作为新兵多做好人好事是必要的,但必须要学好本职业务,提高技术水平,练出一身过硬的本领,完成好保卫祖国的光荣任务。
我坐在下面,脸上发烧,我觉得指导员讲的话是专门对着我的,我不敢看指导员的眼睛,直到指导员又布置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等有关工作,我才抬起了头。
随着海岛上春暖花开季节的到来,我们开始正式学习业务了。班长高福林领着我们这四个新兵在值班室里详尽地介绍了我们连队雷达的结构、性能、操纵方法、我们雷达操纵员的工作职能以及我们这部雷达的警戒空域和与空中作战部队的业务联系,在我面前完全展现了一片崭新的生活领域和技术境界,是与推粪割麦子搂草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我庆幸自己选择了当兵,就冲着能用现代军事科学手段监视守护祖国的领空这一条也值得,我心里真的就产生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
情况介绍完了,就让我们跟着郭长富报座标。这是雷达操纵员的一项基本功,在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座标板上用标图笔密密麻麻地划上黑点,然后用嘴依次报出他们的座标方位。这实际是雷达荧光屏的模型,是为正式上机做准备的。
我们四个新兵每人坐一个小马扎,前面支着座标板,在郭长富的教授下报起了座标,“008174”“127263”“258300”……我就觉得好笑,报这座标就跟小学生念数码一样朗朗上口。开始大家报得还兴致勃勃,报了半个钟头后,我感到枯燥无味了,声音就越来越小。
郭长富卡着腰在门口向东海边望景,忽然听到屋内声音小了,便大步窜过来,望着我们瞪眼,怎么,不想报了。告诉你们,早着呐,不练三个月别想上机。咱雷达兵靠的就是这点真本事,快报。说完又走出门,临到门口,又说了一句,刘麦收,拿出早晨起来扫院子那股
劲。我们四个吓得又朗朗地大声报起来。
(四)
无风无浪的海岛才叫美丽,而无风无浪的海岛并不多见,好像粗犷苍凉才是它本来的美。这天傍晚,终于有了这么一个少见的天气,风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休闲着囤积着,好像一时半时儿不会过来的。没有了风的骚扰,海就平静得很温顺得很,平静得如同一个蓝色的巨大的毡毯,人在上面奔走会是一种绵绵的感觉的,而又丝毫不会陷沉下去。偏偏太阳坠海的时候天又燃起了斑斓的晚霞,那种鲜丽的颜色,那种奇异的纹路,很少有机会能够看到过。那晚霞又感染了大海,大海也涂上了一片锦绣,这一上一下,那迷人的色彩就尽情地向西边铺就开来,这时几艘渔船从远海归来就恰到好处地入进了这神仙般的境界里。
晚饭后,班里的其他同志都去找老乡聊天去了,郭长富到操场上打篮球,只有我一个人在屋里。我在看雷达操纵讲义,边看边向本子上记。这时班长高福林就进来了。高班长是山西长治县人。小伙子长得非常帅,颀美的身材,瓜子脸型,双眼皮下裹着一双又圆又亮的大眼,很有点像电影演员王心刚。怎么电影导演就没长眼,把他埋没在这里。美中不足的是他说话带有浓浓的山西“老醋”味。我们连队一共三个排,一个操纵排,一个油机排,一个电台(排级单位)。操纵排三个班,我们是一班。听老兵说,操纵排是连队的老大,一般情况下副连长副指导员都是从操纵排长提起来的,所以操纵排的干部流动得最快。而操纵排中的三个班,我们一班搞得最好。我们的高班长,年轻,有文化,人长得漂亮,又会处事,工作又干得很出色,大家都认为高班长将来提排长是手拿把掐的事。我心里想,高班长这样英俊的小伙子将来再提拔个干部,那可真是十全十美了。
高班长见我在那里看书,就说,小刘,走,咱们谈谈心去。
这又是部队生活的一个特色。上级与下级之间,干部与战士之间,老兵与新兵之间,新兵与新兵之间,常常在饭后出去谈谈心,交换交换意见,沟通沟通思想,开展一下批评与自我批评,这是我军的老传统了。一听说高班长找我谈心,我受宠若惊,忙跟着班长走。这时我看海岛的路上已一对一对走着不少谈心的人,像城市公园里青年谈恋爱一样热闹。
我们一直走到北面的海边上,在一块礁石上坐下。西天的晚霞已经褪尽,海水又复原回淡蓝的颜色,海水正在退晚潮,露出了一片片的礁石,驻地村的一些男人和女人就在退下潮的礁石上铲海蛎子。
高班长说,小刘啊,你下连队后,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好好干,我看你很有出息。
听了班长的表扬,我心里很舒服,也很感激,就说,高班长,你多帮助。
高班长又说,我看你字写得亨(很)不错嘛,到底是高中生,以后可以在排里给我们班出一期墙报。
我说,高班长,你不嫌弃的话,尽管吩咐。
高班长还问对郭长富的印象怎么样。我不知道高班长是什么意思。特别对老兵的事,我不敢随便议论,见我不表态,高班长就说了,郭长富这个人脾气不好,目中无人,对新兵摆架子,以后看郭长富有什么离格的事,你就个别告诉我。
听到这里,我心里就有了底。高班长的本意不是了解我对郭长富的态度,而是对郭长富有成见。我听“扫把大叔”说过,郭长富与高班长是一年的兵,而且郭长富的年龄比高班长大,就是因为高班长能说会道,会来事,所以就当上了班长,而郭长富并不买他的帐,这就必然使高班长记恨在心。
哎哟,部队的人事关系也这么复杂,我可得小心行事,我心里这样想。
在海潮退到最低的时候,天就黑下来了,我和高班长回到了营房。
报座标,虽不像我们想象得那样简单,但也不像郭长富说的那样艰难。实际上只用了两个月我们四个就都过关了。然后开始了上机操作。雷达操作是由两个人同时完成的,一个主机手,一个副机手,主机手负责操纵天线,从大荧光屏上发现识别目标并报出其座标方位,副机手协助主机手从小荧光屏上通过脉冲波识别目标。一开始是老兵当主机手,我们当副机手,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便换做了主机手。那一天,我正式坐在了主机手的位置上,戴上耳机,打开荧光屏后,圆形的荧光屏立即出现了以这个海岛为中心的抽象的大座标系,这个座标系以360°的角向外展开,涵盖距离为三百多公里,也就是以这个海岛为中心四周围三百多公里的天空都处在我们的监视之下,都在我们雷达电滋波的辐射之内。我缓缓启动天线,立时,荧光屏上就有一条晶莹的白线做扫描状转动起来。在白线扫过的地方,如果发现一个亮点就操纵天线停下来,让左边的机手通过脉冲波辨别是一何种物体,如果是飞机或船只,那么它就在荧光屏上不断变动自己的位置,如果是海岛和山峰,那么它的位置就固定不变。因为雷达天线的仰角有时高有时低,有时反映在荧光屏上的就不都是天空中的飞行物了。一旦发现飞机,我们就开始报座标,身后的标图员在具体的标图板上把座标点标出来,无数的座标点连接起来就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飞机航线。时间长了,我们就知道哪条航线是民航班机的航线, 哪条航线是战斗机训练的航线,有时一发现一个信号就知道是那个军用机场起飞的飞机,甚至知道是轰炸机还是歼击机。难怪连长说我们是千里眼顺风耳呢。我心中的自豪感是不言而喻的。
那天,排长指示我们,上午一架民航专机要经过渤海湾,让我们注意观察,并以精确的雷达数字为其导航。果然荧光屏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亮点,缓慢地规则地移动,而且经过脉冲识别还是一架大型客机。我们一刻也不停地跟踪着它,并及时准确地报出了座标。标图板上的航线显示出飞机从北京而来,经渤海湾、辽东半岛、黑龙江越境而去。后来排长告诉我们,这是中央首长乘坐的专机出国访问。听了排长的话,我心里就美得了不得,心想我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呢!
夏季的一天,排长召开了一次全排紧急会议。排长姓左,是个四川兵,小矮个子,性子很急,说话常常带骂人。但他技术很棒,是全营的技术尖子,也是当年全连最优秀的雷达操纵手,曾当过一班的班长。他传达了上级的指示精神,说美国的一种名叫SR—71的高空侦察机最近频频从日本、南朝鲜和台湾等空军基地起飞,侵犯我国领空,实施高空侦察,获取我军事情报。他还介绍说,这是美国继六十年代的U—2高空侦察机后研制的又一种高空侦察机,侦察高度24000公尺,巡航速度每小时3200公里,作战半径1930公里,续航时间一个半小时。要求我们务必严密监视,我防空部队和航空部队准备坚决击落它。大家都要争取立功。
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求取功名,可惜和平年代这种机会太少了。现在美帝国主义客观上提供了这么一个机会,谁不想争取立功啊,连老兵们都摩拳擦掌了。
然而,我们每天睁大了眼睛盯着荧光屏,也没有看到SR—71的影子。可军事通报上经常报道兄弟部队的雷达发现了SR—71的行踪,左排长就骂道:啥子美国佬,不敢进老子的防区哟。
十天过去了,仍没见到SR—71的影子,人们的警惕性慢慢就放松了。
有一天晚上,我和郭长富值班,我开主机,郭长富开副机,高班长跟班。快到凌晨三点的时间,按规定我们马上就要关机。坐在副机手位置上的郭长富昏昏欲睡,高班长在和标图员闲聊。忽然在天线扫过的地方,在东南方向接近荧光屏极限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窄窄的淡淡亮点,我马上将天线反转,发现那个亮点已离开原来的位置好远,我觉得情况异常,马上喊了一声班长。高班长迅速跑过来一看,大叫一声,SR—71,赶快报座标!他把我推向一边,自己亲自上机,加速操纵天线,并准确地报出了座标,值班员拉响了警报,连长、指导员、排长都来到了值班室,连长与营长直接通了电话,营长命令雷达推迟关机,密切监视敌机,这情况很快上报到团部、军区空军、空军和总参,依据我们提供的情报,东部沿海空军作战飞机迅速升空,二炮部队也做好了导弹发射的准备。狡猾的SR—71马上掉转机头,掠过公海,缩回朝鲜半岛,标图板上只留下一个弯曲的航线。
团部给我们连队发来了通令嘉奖,班长高福林荣立了二等功。
郭长富对我说,敌机不是你先发现的吗?贪天之功为己功。
(五)
那天晚饭后,满仓就来找我。他整天开柴油机,衣服上满是油花,连脸上和手上也都有厚厚的油渍。他的脸上很不是意思,气嘟嘟地对我说,你混得不错,把老乡都忘了。我说怎么了,老仓。
他告诉我,他在油机班干得不顺心,那个叫边二友的天津老兵老是吩咐他干活,还让给他洗脏裤头,他跟他吵了一架。他最后说,这个鸡巴兵我不想当了,回去卡我的一把来粗。我说哪能这样,当兵不到一年就不想当了,你现在回村,村里不笑话。再说你那个脾气也不好,要改一改。
满仓不服气,说,我知道你有文化,将来能穿上四个兜,咱大直筒子,没有个么道道,早晚也当不了回去,反正大白卷子的瘾咱也过了,在这里受这个狗气。
我问他,班长“老油机”对他怎么样。他说,“老油机”是个安徽人,很老实,对谁都很厚道。我说这不就行了。我再一次劝说了一顿,他慢慢服气了。后来他又告诉我,那个边二友不是个东西,经常跟村里的女人勾勾搭搭,我真急着揍他。
我们这个海岛不是处在海中的一个孤岛,而是一个半岛,有一条四、五里路宽,二十多里路长的沙滩林带连结内陆。岛上只有一个渔村。与沿海许多渔村一样,男劳力大都出海,留在村里的大都是一些妇女。我好像听老兵们说过,这个村的妇女都很开放,也很风流,很有勾引男人的一套办法。那些中年妇女由于男人长年在海上,耐不住寂寞,就常常找个军人打食吃。那些年轻女人,大都嫌海岛生活闭塞,枯燥,而希望嫁到岛外去,哪怕是遥远的外省她们也不管。在这个海岛上,除了这个村子,再就是这个雷达连,而雷达连的这些军人们又正好来自五湖四海,所以她们就把目光瞅准了军营,把找个当兵的作为离开海岛的跳板。这是一种很奇特的现象,自从这个雷达连进驻海岛以来,共有几十个渔家姑娘跟着远走高飞了。部队最忌讳的就是这个,把它作为一条纪律严格地强调,而男女之间的事又怎么能防范得及呢。村里有个小卖部,战士们要去买东西;有时自来水坏了,要到村里去拉水;连队放电影,村里人要来看;村里的女民兵要连队派人去训练;每年八·一,妇女们又要来连队拥军。何况村子与连队之间只隔不过半里路,来来往往碰面的机会很多,军人们也是一群光棍汉,长年守在海岛上,忽然见了女人,大家在视觉上也感到新鲜,更何况有些军人本身思想的堤防就不牢,所以难免发生这样的事。边二友就是这么一个人,这家伙长得粗不溜丢,黑不愣登,只是依着家在天津郊区,觉得挺优越的。这家伙想女人大概是想疯了,有一次我发现连队放电影,左边是我们连队的位置,右边是村里女民兵的位置,两家都排队入座。边二友本来不在最外边的一行,可为了贴近女民兵,他故意挤到外边一行。我在后边看到了,就觉得这个人很下贱。听满仓这么一说,我就明白这人以后在这方面非出点事不可,总是有这样的兵。我说,这事你不用管他,把你自己的事干好就行了,满仓听了我的话,走了。
这几天,“扫把大叔”情绪倒有点不好。他本来话就不多,老是默默无闻地干着工作。他智商原本就不高,也没念过几年书,所以业务很一般。但他人老实,又勤快,干事也很扎实,在班里威信是很高的。他最出色的活就是摆弄菜。连队菜园里每天都有他忙碌的身影,硬是将菜园摆弄得鲜绿一片,把个司务长高兴得就说,“老狐狸”,我这司务长你干着合适。连长指导员也多次在全连大会上表扬他。但“扫把大叔”不管你表扬他也好,不表扬他也好,始终就那么扎扎实实地干着。可这几天值完班后,“扫把大叔”不再到菜园里去了。他常常独自挺在南面操场边的槐树底下,怔怔地朝南眺望。晚上睡觉,他像烙烧饼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而且连声地叹着气。有一次晚饭后,我明显地看到“扫把大叔”的眼哭得红红的。我揣摸“扫把大叔”有了心事,一定是有了大心事。可我这个新兵也不好向老兵问这些事,我就把我的观察和推测告诉了高班长。高班长也发现了点苗头,高班长就找他谈心,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扫把大叔”生长在河南伏牛山区一个很穷的山村,他从小就失去父母,是姐姐把他养大的,后来当了兵。去年回家探亲,姐姐给他张罗了个媳妇,媳妇对他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他复员之前入个党,起码也算政治上有个进步,在村里也好看。可是听说到现在党还没入上,就觉得“扫把大叔”在部队干得不好,最近来信说要吹灯。这就给了“扫把大叔”一个毁灭性的打击,他能没有情绪吗?高班长就把这一情况汇报给左排长,左排长又汇报给了韦指导员,韦指导员很重视这件事。本来根据“扫把大叔”的表现,连党支部已经把迟本田列为党员发展对象,只是没有例行手续。这一次,韦指导员就催促操纵排党小组抓紧为迟本田填表。韦指导员又背着迟本田以党支部的名义给迟本田的媳妇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迟本田在连队表现很好,即将加入党组织,并建议她如果同意的话,可以来连队举行婚礼。
韦指导员真不愧为是连队思想政治工作的高手,这件事经他这么一处理,马上就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媳妇立马给连党支部和“扫把大叔”来了信,说愿意到连队来结婚,这可把“扫把大叔”高兴死了,脸上挂满了笑容,连走路脚步也变快了。连队的小菜园里早晚都有他的身影。
那是秋末的一天,海岛上的草大都变得枯黄了。“扫把大叔”骑着连队唯一一辆自行车亲自到峡口镇上把媳妇接过来。他媳妇一副标准的山区妇女的打扮,包着头巾,穿着厚厚的纳底鞋,个子不高,长得也算端庄。见了我们这些当兵的,她腼腆得不敢抬头,悄悄地跟着 “扫把大叔”进了连队给她安排好的客房。
那天晚上,“扫把大叔”很晚才回到宿舍,郭长富就说,哎,“扫把大叔”,怎么媳妇来了还往我们宿舍跑。“扫把大叔”笑眯眯地说,你说啥咧,咱还没结婚呐。郭长富说,少他娘装正经,不早成了你的菜啦。我们大家就跟着笑起来。
高班长就说,好俩(啦),别闹俩(啦),一会儿还要值班呢。排长说俩(啦),这几天有紧急战备任务,都要提高警惕。
(六)
这一天是一九七六年九月的一天,全连干部战士都在饭堂前集合,等着收听重要广播。大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都在急切地等着。
不一会儿,广播喇叭响起了沉重的哀乐,这时我们立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哀乐响过之后,著名播音员夏青用他那带着哭腔的声音播送着中共中央告全党全军全国人民书。他告诉了人们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我顿时产生了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眼前忽感一片黑暗,周围的一切物象都变得模糊起来。
在那个时代,不管你处在什么阶层,干着什么职业;不管你怀着什么理想,有着什么追求;不管你遭着什么痛苦,积着什么恩怨;不管你扮着什么面孔,藏着什么心计,谁的命运都不可能与这个国家的命运分开,更无法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命运分开。这样一个主宰着中国命运的伟人,这个驾驶中国这条风雨飘摇的航船艰难前行的舵手,这个为十多亿苍生所托依的民族巨人突然撒手人寰,对人们的震撼和打击是可想而知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很自然地考虑国家向何处去,自己向何处去。何况当时人们心里都隐隐知道,整个国家政治形势云谲波诡,沉浮不定。当那冗长的告全党全军和全国各族人民书播送完之后,队伍中已是一片呜咽。站在我们对面的秦连长更是泪流满面,脸色由悲戚变得严肃刚毅起来,他说,同志们,大家啪地一个立正。秦连长便说稍息。接着讲,实际上前天我们已经接到了上级关于沿海进入一级战备的指示,什么原因,大家已经明白了。现在我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化悲痛为力量,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听了连长的动员,同志们心情悲壮激昂,一齐高声喊道,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我马上被一种情绪感染着,激励着,恨不得端着冲锋枪,踏着硝烟,为祖国为人民慷慨赴死。什么叫悲壮,我感受到了,体会到了。
按照中央军委的命令,全军进入了一级战备。我们沿海地带更为紧张,全连官兵夜不解衣,枪不离身,雷达二十四小时开机,连长、排长靠在值班室。尤其是秦连长,干脆每顿饭都送到值班室吃,连续几天连胡子都顾不上刮,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胡子连长。
说起秦连长,他是个很值得敬仰的人物。
他六五年当兵后就一直呆在这个海岛,是全连来岛时间最长的一个人,被大家称为“老海岛”。他也是雷达操纵员出身,由战士到副班长、班长、排长、副连长、连长,一个一个台阶地走上来。真正的从奴隶到将军。他在家乡找了个老婆,结婚十多年来,老婆从未到过连队一次,只是秦连长每年回家探亲一个月。营团领导曾多次要把他的老婆办随军,他都不同意,因为他老婆不爱过北方的生活,而且家中还有一位年迈的老母。前年,团里决定在全团的连长中破格提拔一名副团长,按资历和品行,大家都认为非秦连长莫属,可最后竟选中了砣岛连的魏连长。秦连长对此事无半点计较,他倒打了两次报告要求转业回家,上级一直未予批准,秦连长亦不在意,仍然尽职尽力地履行着他的职责。
在这段日子里,我的精神世界发生了质的变化,灵魂受到了净化,感情得到了升华,对个人的利益前途全然不去考虑,甚至觉得老是考虑个人的事情有点卑微和自私,脑子里只装着两个字:祖国。心里想的,就是做一个合格的军人,履行神圣的使命。真的,当时就是那么想的。我自己想,这大概就是在逐渐完成从一个老百姓到军人的转变吧。尤其看到秦连长那兢兢业业的工作精神,我就受到了很大的感染。在值班和站岗中便一丝不苟,百倍警惕,决心做一个秦连长那样的威武雄壮的军人。
那天午饭后,高班长通知我到指导员那里去一趟,说有任务交待。我立马赶到连部,韦指导员笑眯眯地望着我说,小刘,你是文登人?咱们是老乡,但可不能搞老乡观念哟。听说你有点文采,字写得也不赖,现在安排你在饭堂搞一期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墙报,要搞好。末了又向我交待了一些具体事宜,并让连部的胡文书给我打下手。这对我来说是件很神圣很崇高的事情,我决心尽我的最大努力把它办好。下午我把连队所有的报纸和画报都翻了出来,把有关的照片和文章剪了下来,然后分栏目贴在墙上。墙报的上面写上了“沉痛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通栏大字,两边和底下也都用文字进行了装饰。整个饭堂的东山墙壁全部布置满了,显得肃穆、庄严。晚上开饭的时候,指战员们一进饭堂就被这种气氛感染了,纷纷驻足墙报前观看,我们左排长问,这是谁搞的?胡文书就说,是你们操纵排刘麦收搞的。左排长就瞅着我说:啥子呀,你这个地瓜大葱(山东人)有两把刷子嘛。大家就都把眼瞅向了我,我脸有些发红,心里却美滋滋的。
我喜欢听到别人的赞扬。
(七)
初冬,海岛刮起了七、八级的大风。海岛上本来草木就不多,到了冬天就更显得光秃了,只有极少的树木在狂风的肆虐下发出痛苦的呜咽。海水总是如影随形地随着气候变换着面孔,有了阴沉着的天,有了狂暴的风,有了带着冬天肃杀气息的阵阵雪花,海也不再艳丽温顺了,它有些烦燥,也有些怒狂,暗蓝色的海面上海水大幅度地晃荡涌动,挤到海边,便有了一个个滔天的浪头醉汉一般地扑向岸崖,在冲溅起一簇簇雪白的浪花之后,又发出了一阵阵风火壮阔的轰响。提前得到预报,渔船都全部返港避风了,难得一闲的渔民们都在各自的家里用烧酒温热着有些冷意的身体,然后,温存着相别已久的女人。
由于风大,雷达天线无法转动,只得关机休息。我们雷达兵有时还真希望刮风,这样我们可以多睡会儿觉。
狂风整整刮了一天一宿,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停下来。
这天正好是星期天,“扫把大叔”说,小刘,没事跟我去拾海参。“扫把大叔”的媳妇结婚后早就回到河南老家去了,初为人夫的“扫把大叔”精神状态极佳。我问,怎么能拾海参。“扫把大叔”说,,你啥也不懂。在这海边,一遇大风深水里的海参就潮上来了,退潮后尽管去拾,别口罗口索,快跟我走。我们俩拿了两只小铁桶,就向外走。刚出门郭长富进来了,我说,老郭,你不拾海参去?郭长富说,不去,我要找几个人打篮球。我就和“扫把大叔”直奔北海边而去。
这时北海边已有了许多人。有连队的战士,也有村里的老百姓,特别是姑娘们很多,但姑娘们不是拾海参,而是铲海蛎子。海水已经退了许多,露出了一片片的礁石,那些个胖胖的带刺的海参就静静地躺在浅水里,伸手一捞就是一个,而平常赶海是很难看到的。海参是一种很名贵、营养很高的海产品,以前光听说这种东西,但从来没看到过,知道这不是老百姓享受的东西。没想到在我想象中这么高贵的东西,在现实中却这么泛泛一般,如果不是提前介绍,我才不会拾这么个小刺头呢。我跟着“扫把大叔”去拾,拾上来一个,我刚要放进桶里,“扫把大叔”就告诉我,要把它放在礁石上摔破肚子,把肚子里的肠子抠出来,要不海参一会儿就化了。拾了两个多钟头,我们俩每人都拾了小半桶,一直到潮水开始回涨了,我们才赶回。
在宿舍里,“扫把大叔”找了一个油炉子和铁锅,开始煮海参。郭长富和班里其他几个新兵都来争着吃。这时高班长回来了,一看我们拾那么多海参,他就说,别都煮了,秦连长在三○七医院住院,我明天到营里开会,捎点给他吃吃,补养补养身体。“扫把大叔”就拨拉出来一些,又到伙房找了一些草木灰滚了滚,就放在窗台上晾晒。待高班长走后,郭长富就骂道,操他娘,舔屁精!
中午我吃了不少海参,下午鼻子里就流血,吓得我问“扫把大叔”是怎么回事,“扫把大叔”说,是营养顶的,没有事,晚上还要跑马呐。我问跑马是怎么回事。
大伙就哈哈地笑了。
分到操纵一班的新兵一共有四个,有我,有来自江苏江阴的张信芳、有来自浙江青田的吴涣友、有来自福建南平的蒋士松。吴涣友和蒋士松都是初中毕业,智商也比较低,而且日常表现也一般,和我们村的满仓差不多。而张信芳与我实力差不多,尽管他长得很瘦弱,但精明强干,城府很深,特别是那双眼睛简直就是两盏灯,瓦亮瓦亮,一看就是个聪明得头顶都是心眼的人。他也是高中毕业,但能感觉到他理科好一点,报座标常常超过我,而且他不闻政治,一门心思钻研雷达无线电路,已经看了厚厚几本书了。而这些书我怎么也看不进去,里面全是电阻、电压、电容的那些个枯燥无味的东西。张信芳却看得津津有味,还常常借维护的机会把雷达内机的线路板拉出来与书上进行对照。我心里就有一种预感,这个张信芳不可小看,将来必是个雷达技师的材料。而且他与秦连长又是一个县的老乡,这是谁也比不了的条件,尽管连队一天到晚强调不准讲老乡观念,但老乡观念还是起着很大作用的。我亲眼看到张信芳向连长的屋里跑了好几次,平常连长见了张信芳就格外热情,一口一个小张,叫得很亲切。果然第二年春天,张信芳被派往武汉空军雷达学校学习去了。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震动,我知道,张信芳的前程明确了,雷达学校学习两年,回来就提干,而且是雷达技师。张信芳离开海岛的那天晚上,我翻来复去一宿没睡觉。在毛主席逝世的那段日子里,我的思想确实很高尚,个人的利益得失根本不考虑,真达到了一种忘我的程度,但随着那股豪情的冷却,个人的一些想法又时不时地冒了出来。一年一年连队的现实都摆在那儿啦。有人提干了,有人复员了;提干者春风得意,复员者心灰意冷,提干者马上找了城市的对象,复员者只能回农村说个媳妇,有的甚至农村媳妇还不一定能说上。这便是我从世俗的角度看到的现象。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发展趋向,会是怎样的一种归宿呢?原来新兵都一个样的时候尚不怎么考虑,一旦当中有了差别,心里就不会平衡了。我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我好像记住了昆叔的话,到部队争口气,好好干,弄出点名堂。那么争口气,好好干,又不是为了提干当官吗?这不又是指导员批评的入伍动机不纯吗?一种小农意识在作怪吗?这种矛盾的心理在侵磨着我,使我彻夜难眠,床板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直到凌晨三点,蒋士松来换岗,我才顶着疲惫的脑袋上岗了。
不管怎么样,我好好干是不会错的。我更加刻苦地训练,更加认真地钻研本职业务,技术越来越熟练,业务越来越精,已经成了一名熟练的雷达操纵手,在全营操纵业务比赛中,我得了第一名,其业务技能甚至超过了“扫把大叔”和郭长富。我还三次发现了SR—71的轨迹,那一次这个家伙刚从公海上空露头,就被我逮住了,团里给我记了三等功,于是夏天我入了党,秋天那个广东兵副班长冼毓宗复员回乡,我被任命为副班长。
那是当兵的第三年年底。
我当上了班长,郭长富就很不服气,看我常常丧丧着个脸,说话口气也很生硬,就好像是我抢了他的位置。但我对他很客气,很尊重,说话从来都是商量的口吻,依然是一种新兵对老兵的态度。但这些依然感化不了郭长富,他对我的态度愈来愈糟糕。
五·一过后,高班长被安排到军区空军培训,这是他要提拔当排长的信号。高班长走后,操纵一班的工作就由我来主持,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压力。上面有资格比我老的老兵,中间有和我一起入伍的半老兵,下面还有刚分配不久的新兵,我自感能力有限,难以服众,尤其打怵郭长富,而郭长富总是千方百计找我的麻烦。
五月中旬的一天,日头艳艳地照着,小南风也悠悠地刮着。海岛上尽管草木不多,但那绿色经不住春天的诱惑,竞相在苍黄的山坡上铺展开来,给了小岛一点生气,对长期遭受风浪侵扰的海岛来说,这样的天气是十分难得的。上午雷达关机后,按规定又要对机器进行大维护。所谓大维护,就是对室内的雷达机组和室外的雷达天线的一些大部件进行清理检修,好像对人身的一次较大范围的查体一样,一般是一月搞一次,而小维护则是一星期一进行的,只吹吹风,擦擦灰而已,以保证雷达始终处于一种良好的工作状态。早上上班的时候,我已把大维护的事给班里的同志们讲了,停机后就分工去干。可是忽然就不见了郭长富,哪里找也找不着,把我急得团团转。当时的情况是,雷达技师回家探亲去了,对电路比较有研究的张信芳到武汉学习去了,除此之外再就是郭长富对电路明白些,而《条例》上有规定,维护雷达必须有雷达技师和有一定技术水平的战士在场进行指导,以免出现差错。我对雷达结构还比较明白,而对室内电路部分不十分熟悉。没有技术人员在场维护就难以进行,我就安排蒋士松去找郭长富,可雷达阵地转了个遍也没见到郭长富的影子。没有办法,我只好叫大家先维护室外天线,室内系统的维护就停下了。偏偏在这时左排长来到了雷达阵地,一见室内系统的维护没有进行就火了,问我怎么回事,我只好实话实说,告诉他找不到郭长富。左排长一听更恼,娘个鬼,这个郭长腿做啥子去啦,看老子收拾他不。中午开饭的时候,郭长富回来了。原来连队的业余球队与村里的篮球队搞比赛,郭长富偷偷打篮球去了。午饭后,左排长把郭长富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要他在全排做检查。下午,郭长富一声不吭地进行维护,但脸色很难看,我能隐约感到一股怒气在他胸中潜伏着。一个单元维护完了,我帮助他向机体里安装,那单元是一个抽屉式的结构,抽屉里是一块密密麻麻的电路板,份量很重,他双手托着抽屉往机体里送,我在后面帮助推,他的手还没拿出来,我就向里推了一下,结果把他的手指挤着了,他痛得嗷叫了一声,那潜伏在胸中的怒气终于找到了爆发点,他当即停止了安装,脸上愀然作色,猛地转过身来,照着我的前胸掏了一拳,嘴里骂道,操他娘,想踩老子的脚后跟!
我被他这一拳打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班里的其他同志也都惊讶地望着郭长富和我。
“扫把大叔”走过来,愤愤不平地望着郭长富嚷道,郭长腿,你鸡巴弄啥事咧。
我缺乏对这种突发事件的应变能力,更不具备处变不惊镇静自若的大将风度,我只有傻乎乎地站着,眼里噙着委屈的泪水。望着眼前这个凶狠的郭长富,不知怎么我就想起了我们村的那个宝盆。
大概是因为空间太小的原因吧,雷达连发生的大小事情都瞒不过村里人的眼睛,连队发生屁大点儿事情,不知怎的一阵风的工夫就传到村里去了。特别是那些女民兵们对连队的人事变动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退伍了几个老兵、又来了几个新兵,谁提拔了,谁调走了,谁受了奖励,谁受了处分,谁入了党,谁找了对象,她们都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也不知道她们是怎样得到的这些情报,就好像她们在我们连队安插了“克格勃”。像我这样来自农村,又长相平平是引不起她们的注意的,但这些女人们好像对连队所有的男人都有好感。记得去年秋天,连队安排我给女民兵们搞军训,这对边二友之类的人可能会欣喜若狂的,而我却老大的不愿意。我生来怯女人,在女人面前我会无地自容,何况还是一群女人,一群风情万种的女人。我不明白连队怎么会把这个任务交给我这样一个木木质质见了女人就脸红的人。在训练的一个月里,我的确领教了这群渔家女子的厉害。虽然是北方的渔村,凌厉的海风并没有把这帮女子雕塑得如何粗犷健壮,反而像南国海岛妇女那样清丽曼妙,甚至随便拉出一个都能顶得上我们村的小蜇子,竟没有一个大涣子式的人物。这的确给我一个不小的惊奇,一个个匀细的身条,白净的面庞,柳眉凤眼,胸丰臀满,特别那个排长赵立霞,那双眼睛简直就是一汪水银,看一眼你会感到浑身发酥,立时就会产生一种被她征服的感觉。怪不得每年都有老兵带走一个两个,更难怪那个天津兵边二友对她们如痴如狂了,这使我想起了峡口镇上那句俗语,木姬岛上出美人。关于这个木姬岛有一段传说故事,但这段传说故事泛泛一般,落入俗套。这个海岛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它只是一个渺无人迹的荒岛。说是远在辽东渤海国的皇宫里,有一个叫木姬的妃子长得国色天姿,风流无比,弄得皇帝夜夜狂欢,从而引起了其他妃子的嫉恨。后来宫庭发生政变,先皇被杀,木姬就被人用麻袋包着扔进了渤海。可这木姬命大,一扔进大海麻袋口就松开了,她钻出了麻袋随风向西南方向漂游,一直漂游到这个无名岛上。正当她精疲力尽,无力上岸的时候,恰巧被一个无家可归的穷苦打渔青年救上了岸,两人相爱,就在岛上安家生活下来。渐渐繁衍成一个小渔村。说来奇怪,这个小渔村的男子长得皆泛泛一般,而女子却是袅娜风流,远近闻名。后来人们知道木姬的身世来历,就把这个海岛叫做了木姬岛。
在这群美人儿面前,我显得很不自在,但是训练起来却不能不认真。我先训练她们的基础动作: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后转,齐步走,跑步走等等。那一次做向右看齐,我从队前跑到队侧,检查一下队伍是否站得齐,总的看还可以,但有一个稍微胖一点的民兵明显地凸出队面,我就走到她面前说,你怎么向外出这么大,她就说,俺这个大,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乳房。我一看果然她的乳房又高又大,把衣服垫起了老高老高,像两座隆起的山峰。她又说,不信你摁摁。说完那眼神还直勾勾地看着我。我长了天大胆子敢摸那地方?我吓得赶快跑到队前,继续训练。那一天下午我又教她们练卧姿射击,练了一气,爬起来休息。我上了一趟厕所,回来后发现我卧的那个位置的下面刚被人抠了一个小坑。我正疑惑不解地望着,就听那个胖一点的女民兵开口了,嗳,刘同志,你看什么呐,俺的下面都是平的,怕硌坏了你的小哥哥,特为给你抠了个坑呢。她说完那些女民兵们就放声大笑起来,有的还笑得前仰后合。把我蛋(羞)得满脸彤红彤红。
我真领教了这帮女子的厉害。
那时,我当然还没有引起她们的重视,现在我当上了副班长,便成了她们注目的一个人物,而且她们推测我将来前途无量着呐。
那天晚上,团里的电影队又来连队放电影,按照往常惯例,还是连队在左边一方,村里的女民兵在右边一方,老百姓在四周围。女民兵先入的场,连队战士再入场,我特别注意观察那个天津兵边二友,他本来在里边一行,快坐下的时候,他果然又插到外边的一行,与那个胖一点的女民兵贴在一起,我心里就真有点瞧不起这个天津兵。我呢,就正巧排在外边的一行,与民兵排长赵立霞紧挨在一起。我立时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那种浓浓的香味,这是我在我们村的大涣子、小蜇子身上所未能闻得到的,这香味使我迷乱,使我沉醉,有时使我忘记了自己一套军装在身,一支钢枪在手。但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我是一个兵,一个军人。我坐在赵立霞的旁边,身上就老大的不自在,我这才明白了,男人在女人面前真是懦弱得很。电影放的是一部爱情故事片,这样的影片是很令看电影的人想入非非的。我一直挺直腰,昂着头直直地看着银幕。我右眼的余光却发现,旁边的赵立霞时不时地转过头来朝我这里看一眼,而且还微微地把那凳子朝我这里挪动,以便更近地靠近我,这更使我有点紧张了。我就只好向左边挪一点,而我刚挪出一点,她也向这边挪了一点,我明显地感到她的腿直接地触到我的腿上,通过衣服的接触,我似乎感觉到她的体温,我心里更紧张,更迷乱,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心里想,这个女人把我逼到死胡同里了。
这些个海岛上的女人。
电影终于结束了。人群有些骚动,正在这时,赵立霞的手抓了我的手一下,并迅速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塞进我的手里。借着放映机上的灯光,我低头一看,是一个血红的手绢。
(八)
海岛的夏天要比内地凉快些。海面上总是要飘过来一些风,而且这些风又带着潮湿,带着凉意。但不知怎么搞的,海岛的蚊子却特别大,也特别凶狠,叮起人来就像一根小钢针插进肉里,很痛的。这天晚上,我和郭长富在山上值班。凌晨两点,雷达关机,我们俩就留在山上站岗,按照排列,郭长富先站,我后站。我钻进值班室的蚊帐里,蚊帐里有几个蚊子直向我身上进攻,叮得我睡不着觉,我就拉开灯,一个个地捉,直到七、八个大蚊子全部捉住,我才关灯躺下。可是由于海风的影响,床上的被褥很潮湿,人躺在上面潮乎乎的很难受,过了好长时间我才睡着了。
正在睡梦中的我,忽然听到哒哒哒一阵枪响。我原来还认为是在做梦,醒来侧耳一听,值班室外有声响,我急忙穿衣奔向屋外,见郭长富正跟一个汉子在地上搏斗, 汉子手中拿了一把砍刀,郭长富的肩上已被人砍了一刀,鲜血直流。我急忙上前帮忙,与郭长富一起制服了那个汉子。这时山下连队干部战士听到枪声也都赶来了,大家原来以为发生了严重敌情,后来发现这个汉子是村里的神经病患者。这个人长得五大三粗,常常在夜里出来游荡。这次他是直奔雷达天线而来,郭长富远远看到一个黑影扑来,就连喊三声站住,这汉子不但不停,反而举起砍刀向郭长富扑来,郭长富怕发生误伤,就向天空中发了一梭子子弹,这梭子子弹也没能阻止住这个彪汉子,反而一溜小跑向雷达天线奔来,燕赵儿女郭长富终于显出了英雄本色,放下枪,与那彪汉子搏斗起来。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这么惊险。连队通知驻地村把彪汉子领走了,司务长用自行车驮着郭长富到峡口镇医院治伤去了。看着郭长富坐在司务长的自行车后座上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我忽然就觉得郭长富变得异常高大,并想起了那段千古绝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中秋节过后,高班长学习回来了。经过几个月的培训,高班长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脸上老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对谁都很客气,说话老是笑眯眯的,我们都以为高班长必定是提排长有了消息,后来才知道不是这回事,他的一个老乡向我们泄露了机密,原来这次高班长在军区空军培训期间,偶然的机会遇上了一位女大学生,这位女大学生立时被高班长潇洒的风度所吸引,高班长还告诉人家很快就要提拔排长。女大学生本来就倾慕高班长的相貌,再听说即将成为一名年轻的军官,便很快以身相许了,在省城,两个年轻的人儿就演义出一段浪漫动人的爱情故事。高班长回来后,几乎三两天就从省城那所大学里发过来一封信,每每接到来信,高班长那幸福的感觉就在脸上洋溢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好事美事都落到了我的高班长头上。
连里的干部终于发生了重大变动,副连长调到三连当连长去了,操纵排左排长提拔为副连长。完全出人意料的是,操纵二班的班长申永春提拔为操纵排的排长,而我们一班的高福林班长却名落孙山。
这仿佛像天塌下来一般,我们的高班长情绪一落千丈,整天愁眉不展,情绪悲观沮丧,那眼睛常常是红红的,那是哭过的痕迹。我们也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后来连队就发出了一些小小的议论,说高班长为什么没有提为排长,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那年发现SR—71是弄虚作假,他将人家刘麦收的功劳窃为己有,让团党委知道了;另一个是他在军区空军培训期间与女大学生谈恋爱,发生两性关系,造成大学生未婚先孕,人家女大学生的父亲写信告到了团部。
高班长的情绪越来越坏了,由原来的悲观失望到后来的消极嫉愤,工作干脆甩手不干了。以前不抽烟,现在一支接着一支地抽。见了谁说话都带火药味。那张好看的脸已干瘦憔悴了许多,全然见不到往日那种神情了,与以前朝气蓬勃的高班长完全判若两人。
终于有一天,悲剧发生了。
那是个朔风萧萧的夜晚,高班长背着枪,悄悄地来到秦连长的办公室,一张愤懑的脸和一支乌黑的枪口对准了秦连长。秦连长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高班长的枪就响了。紧接高班长又把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扣动了扳机。
高班长的推理很简单,新提拔的排长是江苏人(高淳县),秦连长拉了老乡观念,而老观
念又毁了高班长的锦绣前程。
可怜秦连长,今年本来要转业回乡的,家里有他的妻子和老母。
(九)
连队出了这么一个重大事件,惊动了军区,惊动了空军,也惊动了军委总部,但肇事者已死,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只留下教训供人们汲取吧。
出了天大的事,雷达也得照常转,工作也得照常进行。团里从作训股派了一名参谋来任连长,韦指导员被认为是思想政治工作不力,造成失职,给了个记大过处分,提前转业回乡。一连的副指导员调到我们连干指导员。那年年底,连队老兵复员的面很大。我们村的满仓宁死不在部队干,复员走了,油机班的那个天津兵边二友终于带了驻地村一个大闺女回天津了。“扫把大叔”也要求复员,他说他老婆已经生了孩子,他要回去照顾,我是哭着把他送走的,这些老兵我最不舍得就是他。
我当上了班长,郭长富给我当了副班长。老兵给新兵打配手,这是极少有的事。但这是组织上的安排,谁也不能怎么的。好在经历了连队的许多风风雨雨之后,郭长富圆熟了好多,老成了好多。那天班里的战士都出去了,就剩下我们俩在屋里,郭长富就说,刘班长,我这个人怪脾气,以前有些事做得不好,你也别往心里去,你放心,我会配合好你的。听了这话,我很感动,我相信郭长富说的是心里话。我脸上欣然一笑,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以后的工作果然配合得很好,在许多方面他都积极支持我的工作,这使我很感动。
和我一起入伍的那个浙江兵吴涣友,是一个性格十分古怪的人。他的老家青田县玉雕很有名。而吴涣友又是玉雕世家,受家庭的熏陶影响,吴涣友自小就练得一手雕镂的好技巧。而且字写得很漂亮,也画得一手好画。对我的那点文采他从来就没看在眼里。那一天,在雷达的值班室的休息间里,他拿着一块海岛的礁石在雕刻着。本来在值班时间是不允许从事任何与雷达业务无关的事情的。但考虑到他是个老兵,我就没直接批评他。我从他手中拿过那块石头一看,雕刻工程已完成了三分之二,一块赭红色的天然礁石被他雕刻成一座危耸的小山头,山头上有虬曲的苍松,有孤独的小房,有一座西瓜皮一样的雷达天线,那正是我们连队使用的雷达天线。雕刻得非常精美,我爱不释手地在手中转来转去欣赏着。忽然不小心失手,石头落在地上,把松树和雷达天线磕断了。这下可惹了麻烦,吴涣友以为我是有意识地破坏他的艺术品,霎时变了脸,用难听的浙江话骂我,把我搞得很难堪。正在外屋擦拭雷达的郭长富闻声跑到休息间里,问清了是怎么回事,就批评吴涣友不对,说他在值班时间雕刻工艺品是违犯制度的。吴涣友虽然不再骂我,但心里还是不服气的。这件事弄得我们俩都不愉快。
这件事并没有完。不久,吴涣友又串通福建兵蒋士松找我的别扭。那一次,只我一个人在屋里,不知怎的,村里那个赵立霞就钻进来了。她一进来,就使我想起了那个血红的手绢,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很紧张。因为连队有纪律,不允许单个人到村里与女子会面,更不允许女子进营房,这个赵立霞也是太大胆了。我就问,赵排长,你来干什么?赵立霞就大大方方地说,俺刚才来找你们连长联系点事,顺便来看看你还不行吗,刘大班长。说完她那对好看的大眼就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得我很不好意思。在她的注视下,我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我就催她说,你快走吧,我这里还有事呐,赵立霞白了一下眼,就转身向外走,临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把一封信扔给了我。正在这时,吴涣友、蒋士松进来了,一看我满脸通红,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们俩望着我狡黠地笑了笑。
晚上,吴涣友和蒋士松就要到指导员那里去告我的状。走在半路遇上了郭长富,郭长富就问他们俩去干什么,他们俩吞吞吐吐,郭长富有些怀疑,就逼问他们俩,吴涣友就只好说了实话。他说他看到我跟村里一个女民兵勾勾搭搭,要到指导员那里去告我。郭长富听毕就把他们俩骂了个狗血淋头,差一点一人给了一巴掌,就把他们俩给拦回来了。从此两人再不敢找我的毛病。过了几天,郭长富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心里就对郭长富充满了无限的感激。
(十)
这一年冬天,根据上级的指示精神,我们连开始了长途野营拉练。这是我们这个雷达连建连以来参加的第二次野营拉练,是我参加的第一次野营拉练。
雷达天线全部拆卸下来了,装在一辆专门的车上。雷达发射系统和显示系统也都从值班室拆装到专用的车上。油机排的发电系统和无线电台的通讯系统也都从室内搬到了车上。总之,在很短的时间内,整个雷达连的所有作战设施已全部由地面转到了车上,处于盘马弯弓,整装待发状态。
早晨,天阴沉着,寒风掠过海面一阵紧似一阵地吹来,天空扬撒着稀疏的雪花,海水亦不像好时候那般鼓涨跃动了。海浪显得沉厚滞重,在缓缓地卷涌着。就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们接到了出发的命令。拉练的车队缓缓启动,留守的五六个战士向我们挥手致意。在经过驻地村的时候,村里的女民兵列队为我们送行,我看到赵立霞的凤眼儿在寻找我,这个风情万种的尤物,我心里对她产生了一种不怎么好的感觉,因为她,我差一点遭了吴涣友、蒋士松的暗算。更热闹的是到了峡口镇,大概是镇领导的统一组织,小镇上的人全部出来了,夹道欢送我们,仿佛是我们这些兵们真要立刻奔赴前线去,为他们抵御即将入侵的外敌似的。我们坐在蒙着篷布的卡车后斗上,大家都掀开篷布边儿,向人们挥手致意。这使我们非常激动,一种军人特有的使命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它使我们的精神境界变得崇高多了。车队离开了峡口镇,驶上了柏油公路,车速便加快了。已罩上伪装网的车队沿着宽敞的公路,飞也似地向东而去。坐在车棚里的我们,只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
风雪中,我们一路东行,亦不知经过了一些什么城市什么村镇,什么山巅什么河流,光知道车轮在不停地碾动地面,偶尔停下来让大家撒泡尿。至于吃饭就在车上啃啃凉馒头。每个人都背了一个水壶,渴了,就倒一口。早晨刚出发时的新鲜感和豪壮感早无了踪影。寒冷逼近了我们,冻得我们浑身瑟瑟发抖。吴涣友那瘦小的身驱蜷曲在一起,直喊冻得受不了啦。的确,这个生活在温和江南水乡的孱弱男子,几曾见过北方这样坚冷的冬天,几曾经历过这种坐在风子楼般的卡车上长途拉练的滋味。连我这个长年生活在北方的壮小子都受不了啦,何况于他。于是我就对他产生了一种同情,我脱下军大衣,盖在了他的身上,他也没有客气的表示,只是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我和郭长富紧挨在一起,看不出他感到怎么冷,但长时间的颠簸使他昏昏欲睡。我用胳膊拐了他一下,问,郭班长,车老是这样跑,没有个目的地吗?郭长富仍然微闭着他的眼说,谁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参加拉练。但我分析今天晚上会有行动的,不用管,跟着跑吧。
真叫郭长富说着了,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拉练车队停在一个前不勾村后不勾店的山包上。申排长从前面车子的驾驶室里跳下来,跑到我们这辆车子的后腚上,口令严厉地命令道,刘班长,我们已到达第一个目的地,今晚就在这里宿营,你马上带领你们一班,按照连队指定的地点架设雷达天线,不得有误。
我立即跳下卡车,啪地一个军礼,一板正经地说,是,排长,坚决完成任务。
霎时间,这个小山包开始热闹了。黑暗中,人们打起了手电筒,汽车前灯的光柱射得更远,各个部位都有秩序地开始行动。按照连长指定的位置,我率领全班人马在山包的最高处,紧张地架设雷达天线,对雷达天线的拆装程序我们既从理论上学习过,也曾实际演练过,技术上不太复杂,但劳动强度大,而且有危险,跟安装建筑工地上的脚手架有些类似,是一层层抬升高度的。我们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开始了紧张有秩序的架设。这时天气也来凑热闹,狂风卷着暴雪,呼号而来,从手电筒的光柱中可以看到雪花的翻卷是何等的肆虐。这样大的风雪,给我们的野外施工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它们大概知道我们是来搞野营拉练的,故意给我们创造一个磨炼的机会。
郭长富表现得异常出色。风雪中,他再现了燕赵儿女顶天立地,慷慨悲壮的英雄本色。他个子高,力气大,业务熟,技术精,他几乎代替我行使着班长的指挥权,而我只能当他的帮手,在他的指挥下,架设进展得很顺利,申排长几次过来检查,夸赞了他几句,尸吊玩意儿,郭长腿,好样的。申排长也叮咛我,注意安全。
支架已经架设好了,它是由粗壮的钢铁部件连接成的,离地面有近十米高。郭长富等几个老兵在架子顶上安装,我和几个新兵在下面递部件,上下配合得十分默契。支架架设好后,开始组装天线网片。我们在下面用绳子绑好后,上面的同志往上拔,一块、二块、三块、四块,眼看一个西瓜皮式的天线就要组装成了,突然一阵更大的风雪扑来,郭长富脚下没有站稳,从架子上摔下来。只听得嘣的一声,摔得很重。我吓了一跳,忙放下手里的活,抢救郭长富。郭长富摔在一块泥地上,没有什么硬伤,也没流血,但人却摔昏了,脸色白白的。我就摇晃他的身子,大声喊,郭班长——郭班长——架子底下的新战士们也跟着喊,而架子上的人们却不能下来,他们都关切地望着地面。大约过了6—7分钟,郭长富醒了过来,他一个鲤鱼翻身,站了起来,喊道,操他娘的,死不了,上。又蹭蹭地爬上了架子,安装又重新开始了。我仰望着黑暗中的他,眼睛润湿了。
第二天早晨,风停了,山野间一片银装素裹。威武的雷达天线在雪野上徐徐地转动着。我站在雷达天线下,心里想,拉练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