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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克战争
作者:陈全伦

  三月里的天气刚刚有了些暖意,街口那个石台上便聚了一些妇女。她们在家里蛰了一冬,已经很有些闷了,她们便要出来享受一下春光,晒一晒早春的太阳。她们在电视里也看了许多重大新闻,需要在一起交流汇集一下。她们都不是白白地坐着的,手里都在干着一些活,或为新生的孩子缝着尿布,或为老人的衣服敷着边儿,或择着菜,或结着毛衣。因为这一群妇女在说笑着,街口便显得活泛起来。

  妇女们议论的是刚刚爆发的伊拉克战争,她们昨天晚上刚从电视里看到了那导弹轰炸的场面,给了她们很大的震惊。一个妇女说,美国真不是东西,打人家伊拉克干什么?其他妇女也都应和着说,狠狠地遣责着美国。不但是妇女,在整个村人的意识里,从来都是憎恨强者,同情弱者的。

  邹本芬手里正在给小儿媳即将出生的孩子缝着尿布,手中的尿布不经意地就掉在了地上。是妇女们的议论触动了她,这也正是她的心事所在。小儿子去年刚刚跟着县里一家公司到伊拉克出劳务,现在那里又打起了仗,她正为儿子的安全担忧呢。听到妇女们议论伊拉克战争,他不由得触景生情,惊悸之中把手中的尿布掉下去了。她心里想,可不是吗,儿子本来在伊拉克打工好好的,这一打起仗来,人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呀。人们骂美国不是东西,她很赞同。她昨天晚上在看电视时,已经骂美国了。

  人们继续议论,人们议论美国和伊拉克这两个国家,也议论这两个国家的总统。但是名字她们记得不是很准,她们把布什说成了“猪食”,把萨达姆说成了“巴子母”(房屋上的一种构件),邹本芬觉得有些不对,但也不去纠正,她想,不管“猪食”也好,“巴子母”也好,反正战争打起来是与这两个人有关的。邹本芬担心的仍是小儿子的安全。

  街道上走来了王平秀,王平秀就在人群旁悄悄地停了下来,听到人们议论伊拉克战争,并公开遣责美国,并且把布什叫成了“猪食”,把萨达姆叫成了“巴子母”,就觉得她们这些人很没有文化,发表的议论也很不公允。王平秀就说,美国打伊拉克,该你们什么事?你们净是鸡抱鸭子干操心。

  这等于给兴致勃勃的人们浇了一盆冷水,给平静的水面扔了一块石头。人们的议论嘎然而止,人们都怔怔地望着这个王平秀。

  正在伤心的邹本芬感到人们遣责美国,多少了给了她一点感情上的安慰,好像有了这种遣责,美国就会马上停止战争,她的小儿子也能安心在伊拉克打工。冷不丁得王平秀横来了这么一句话,邹本芬觉得这是朝着自己来的,王平秀的大女儿在美国留学,去年刚刚加入美国籍,王平秀还请了客,邹本芬也去了,今年春节,王平秀的大女儿还捎来了美元。从那以后,王平秀就有点趾高气昂,走路时眼睛向上看。王平秀刚才的这番话,显然是因为大女儿的关系向着美国。邹本芬就想,都是邻里邻居的,你难道就不知道我的小儿子在伊拉克,美国的导弹就在那里炸。在这个时候,你就不会说句安慰人的话,还帮助美国说话,你真是欺人太甚,你也是在这里挑起战争。一股热血直往邹本芬的脑袋上冲,她扔掉尿布,站起来,指着王玉秀说,哦——王平秀,你的闺女刚刚入了美国籍,就替美国人说话,如果你们全家都入了美国籍,你好领着美国人来打我们了。

  刚刚被王平秀的话药了一下的妇女们忽然想到了王平秀说这种话的原因,而且也讨厌她平常的趾高气昂,就纷纷起来数落她:女儿没找个美国女婿?美国人的家什可大了。你们全家什么时候搬到美国去?把王平秀数落得脸红红的紫紫的。王平秀觉得众怒难犯,她不能再待在这里,再待在这里就被这群妇女“吃掉”了。她说了一句,邹本芬,有本事让你的儿子也加入美国籍,别到伊拉克打工去了。说不定现在早被导弹炸死了。

  真是仿佛来了一枚导弹,邹本芬被击中了,头一发晕,竟生生地倒在街口里。

  邹本芬和王平秀是隔墙邻居,平日关系是很好的,两家什么事都会互相帮助的。邹本芬的小儿媳就是王平秀给介绍的,与王平秀一个村的,而且与王平秀还沾一点亲戚。然而邹本芬却感到这一切都成了过去,王平秀因为日子过得好些,因为女儿去了美国才傲狂起来,才看不起人,才说话伤人,她就感到王平秀变了,变得跟美国人一样,变得不是东西。但邹本芬还是感到有自己值得骄傲的东西,自己有两个儿子,而王平秀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去了美国,一个仍在读书。即使你的小女儿去了联合国又怎么样,你毕竟是两个女儿,而我有两个儿子,这是你所不能比得哟。

  邹本芬的大儿子是中午知道这一消息的,邹本芬的大儿子是一个火爆脾气,听说母亲受了欺负,就要到西院找王平秀算账,邹本芬的小儿媳就苦苦相求,说,哥,冤家易解不易结呀,你就不要火上加油了。大儿子看弟媳挺着的大肚子,便没有到西院,却用铁锨铲了锨羊粪扔过了西院,就走了。不一会儿,王平秀登上了平房,指着这边院子骂了起来,骂得很绝,骂得很难听,大抵是骂邹本芬虽然养了两个儿子,但都是笨猪的一个,不能念书,只能出苦力,只能到人家伊拉克那里打工。这正是邹本芬的痛处,是她的遗憾之处。邹本芬的头也不昏了,她产生了一种力量,产生了一种战争的快感。她翻身下炕,以不可思议的动作和速度也登上了平房,与王平秀对称地骂了起来。邹本芬骂得很损,她抓住了王平秀在娘家里作风不正的传闻,骂王平秀养汉、破鞋。这也正是王平秀的屈辱和痛处,双方既然都使用了杀伤力最强的武器,就都无所顾忌了,一场疯狂的战争就在两家的平房展开了。邹本芬的小儿媳知道这样下去是没有好下场的,就登上平房去劝婆婆。战争已经白热化,在这种时刻一切外交斡旋都是徒劳的。邹本芬对冲上来劝阻的小儿媳误以为是一枚射来的导弹,她感到只要撑开一只手就可以将这枚导弹拦截住。她将那只左手强有力地一撑,一下子把小儿媳撑到了平房底下。随着小儿媳的一声惨叫,邹本芬清醒了,她终于明白,被她左手撑开的并不是一枚导弹,而是自己的小儿媳,而小儿媳肚子里装得或是她的第二个孙子,或是她的孙女,总之 是她的骨血,快出生的骨血。邹本芬对着脸已变了型的王平秀说,我的天哪,不打啦,不打啦。旋即像一阵风一样飘下了平房。

  春夜里的风静静地刮着,有些凉,也有些湿。邹本芬坐在镇卫生院的病房里,望着窗外黑糊糊的夜色,心里就生出很多感慨。她从平房上下来后,就找到一辆拖拉机,和大儿子一起把小儿媳送进了镇医院。小儿媳出了很多血,医生对她采取了一些措施,邹本芬问医生,能不能保住孩子?医生说很难说,邹本芬就把大儿子打发回家去了,自己在这里陪着小儿媳。望着病床上小儿媳痛苦的面容,邹本芬心里很难受。战争的风云已经平息了,战争的快感也消失了,战争的结果是要在这深深的夜色里来陪伴这个由于战争而导致摔伤的一个孕妇。邹本芬就感到这很不公平,战争是由王平秀引起的,摔下去的应该是王平秀或者是她的老头子或者是她的女儿,而结果摔下去的是自己的小儿媳和她的孩子。邹本芬就是这么一个性子,她是不怕事的,在村里当姑娘时,有一年生产队长想算计她,她薅住生产队长那玩艺儿不放,把生产队长痛得哇哇叫,从此邹本芬赚得了一个厉害姑娘的美名。但邹本芬不惹事,不欺负别人,别人欺负到她头上,她是不能善罢干休的。她为今天这场战争的后果感到遗憾和后悔,她甚至怨恨自己这个小儿媳不该忙中添乱,不然的话,她会把王平秀骂得狗血喷头,甚至打得体无完肤。而关键时刻她却不得不撤出战斗,这个好心没办成好事的小儿媳。想到这些,邹本芬又有些热血沸腾,她又产生了战争的快感,她又渴望回到战争的场面。

  猛地,邹本芬发现了王平秀,邹本芬眼睛一亮,娘的,果然要到医院来打呀。邹本芬便飞速地下了床,做好迎战的准备。王平秀眼光却很平和,王平秀说,我不是来跟你干仗的,我是来看你小儿媳的,她毕竟是我的远房侄女。王平秀将一些礼品放下就走,她身后跟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邹本芬知道,那是王平秀的小女儿。

  看到王平秀母女俩消失在夜幕中,邹本芬软软地坐在床上,战争的快感又消失了。病房里的电视正在直播伊拉克战争,美国的战斧式导弹喷着火焰从航空母舰上飞出,舰载战斗机不停地起起落落,巴格达的防空火炮像燃放小鞭一样噼噼叭叭地响,随着一声巨大的轰响,巴格达上空升腾起一股火焰,像一滩猩红的血在夜空中漫流。看着这样的场面,邹本芬没有感到战争的壮阔,她反而感到很恐怖,很可怕。她捂着脸大叫了一声,我的儿,你在哪里呀——

  小儿媳被惊醒,怔怔地看着痛苦的婆母。

  第三天,邹本芬得到了好消息,小儿媳没有事,孩子也保住了,邹本芬感到一点欣慰,就和小儿媳一起回到了家。

  回到家的邹本芬不知道与王平秀这场战争再怎么进行下去,王平秀再也没到平房上来骂,俩人见了面也不说话,但王平秀的丈夫和小女儿依然和她说话。邹本芬就把王平秀到医院看望的事告诉了小儿媳,小儿媳说,此事就慢慢地和解了吧。邹本芬没置可否。她想,事情是王平秀挑起的,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和解了,这算怎么一回儿事。

  事情正像邹本芬想得那样,真的没有了结,但事端不是王平秀惹起的,而是大儿子惹起的。当大儿媳哭着惊天动地来告诉她大儿子因报复王平秀砍了王平秀屋后的两棵树时,邹本芬简直懵了,她知道她的大儿子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因为她这两个儿子都秉承了她的性格,粗糙、火爆,而完全不像他们老实的爹。

  邹本芬感到天塌下来了,真的塌下来了。小儿子在那个正发生战争的国家里生死不明,而今大儿子又被派出所抓去了,她的两个引以为骄傲的条件不存在了,她的精神支柱坍塌了。战争,大的战争终于来了,在这场战争中,她是败得最惨的一方。而王平秀呢,大女儿风风光光地生活在美国,小女儿正在读着高中,而且听说一准能考上大学。平房上的一战,也没伤着她的筋骨,而自己的小儿媳却从平房上滚落下来,差一点儿丢了两条性命。邹本芬从来是个不认输的人,而今她却输了,彻底地输了,输给了王平秀,输给了这个隔壁的邻居,输给了这个在平房上对骂的女人。

  然而邹本芬却没有哭,她想,哭是没有用的,还是应该想个解决的办法。她转头望了望炕上躺着的小儿媳,目光中流露出征询意见的意思。小儿媳明白婆母的意思,小儿媳说,妈,去求求她吧,她去讲讲情是会有效果的。邹本芬想,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刚刚与她干过仗,又要去求她了。

  邹本芬来到王平秀家中的时候,王平秀正在家里接电话,是大女儿从美国打来的。电话中不知说得什么事,王平秀听得喜笑颜开。她看到邹本芬进来了,看出邹本芬不是带着战争来的,但她在接电话,没有功夫与邹本芬打招呼。王平秀的丈夫和小女儿给了邹本芬一个不阴不阳的脸。邹本芬想到那天在平房上骂得那些脏话,心里就有许多说不出的滋味。

  邹本芬看到了王平秀的房子,房子是和邹本芬一样的,那是一年盖起来的,但家里装饰摆设得比邹本芬家好。比如,邹本芬的门窗还是木头的,而王平秀家却已换成了铝合金的;邹本芬的堂屋还是水泥地面,而王平秀的堂屋已换成了瓷砖;邹本芬的炕间还是纸糊的顶棚,而王平秀炕间的顶棚却已换成了苇箔了,并抹上了白石灰;邹本芬的彩电还是18寸的,而王平秀家已换成了29寸的,还外带一台VCD机。关键是王平秀家里已有了电话,而邹本芬家里连个电话线都没有。邹本芬知道,这差别是由两家的孩子引起的。邹本芬引以为豪的是两个儿子,然而就是为了给这两个儿子盖房子说媳妇才花光了她全部的钱,而王平秀家却不用,她们只是供两个女儿上学读书。大女儿读书已经成功了,还捎钱,捎美元,而自己连个美元是什么样的也没有见到。邹本芬就感到十分地自卑,她感到自己像个丑老鸭进了辉煌的宫殿。但这种感觉对邹本芬只是短暂的,她想,自己的两个儿子虽然不成材,但毕竟是给自己的国家做事,为自己的国家做贡献。你王平秀的女儿由国家培养成了材,你就让她去了美国,帮助美国人做事。不但让大女儿去,你的小女儿大学毕业后说不定也要去了美国或者英国呐。想到这里,邹本芬又不感到自卑了,而是感到自豪,感到骄傲。她现在是以一个爱国主义者的身份到一个不爱国者家里说事,是以一个正义者的身份到一个非正义者的家里来说事,是一个主人的身份到一个客人家里来说事。邹本芬的底气就增加了许多,胆气也增加了许多。虽然日子眼前过得不如王平秀,但自己凭借着两个儿子以后会过得好的。你的平房装修得这么好,我的平房说不定还能翻建成楼房呐。你的女儿能捎美元,我的儿子也会捎美元,兴许还会捎联合国元呐。联合国元不比美元贵?不比美元值钱?因为我的儿子也在国外挣钱,在伊拉克——想到伊拉克,邹本芬的心又凉了,那是个什么国外,那里正发生着战争呐——

  王平秀的电话仍在那里打,亦不知道她们母女俩在讲了些什么。王平秀的脸色像夏天的天空,阴睛不定地变着。她还不时地拿眼瞟邹本芬几下,邹本芬就觉得王平秀与她女儿的这个电话打得太长太久,好像故意在邹本芬眼前显摆。邹本芬想,你那是越洋电话啊,你花的是美元啊,你有必要打那么长?我邹本芬虽然没有电话,虽然没有美元,但也不至于因为看你打了这么长的电话而惧怕了你,屈服了你,迁就了你啊。

  漫长的通往美国的电话终于打完了,王平秀好像很累,脸上也出了汗。她没想到邹本芬会来,像邹本芬没有想到王平秀会去镇医院探望她小儿媳一样。王平秀甚至不知道此时对邹本芬该怎么说,该怎么做,是驱逐她?还是允许她在家里谈点什么?没容她多想,邹本芬就说话了。邹本芬说,大儿子砍了你的树,不是我叫他干的,这个混帐东西。你到派出所讲讲情,把他放出来,算我求你了。邹本芬说完两眼盯着她。不是一种哀求的目光,而是一种督促的目光。

  王平秀对这个目光太熟悉了,这种目光集中体现了邹本芬的性格。王平秀和邹本芬分别属于山那边的两个称作夼的村子里。王平秀的村子叫双寺夼,邹本芬的村子叫鸭子夼,夼是沟的意思,两村都处在山沟里,中间隔着一座小山包,在山里干活的时候,两个村的人都经常见面。邹本芬和王平秀都干着村里的妇代会副主任,都认识,俩人都是开朗泼辣厉害的姑娘。不过王乎秀更喜欢开玩笑,邹本芬就显得板正一点。巧得是邹本芬和王平秀一年嫁到了这个叫做梨眼沟的村里,并且成了隔墙的邻居。在山里干活,妇女们就说起了笑话,说是两条夼里的水流进了一条沟里。王平秀就说,邹本芬的村子还有一个外号,叫鸭子大,出处是一年外地来了一封信,把鸭子夼的“夼”字漏了个川,就变成了“鸭子大”。王平秀开了这么一个玩笑,邹本芬就有些脸红,也有些生气,她也想给王平秀的双寺夼编段故事,但她编不了,她念书没有王平秀那么多,脑瓜也没有王平秀那样灵活,口齿也没有王平秀那么伶俐。但邹本芬的性格却比较刚烈,意志也比王平秀坚毅,王平秀常常看到的邹本芬就是那双命令式的眼睛,而很少看到哀求式的眼睛,那种眼睛常常给了她信心与鼓励。那年整大寨田,邹本芬在推小车下山坡时不慎翻到在沟里,身上磕得血肉模糊,生产队送她上医院。王平秀过来看她,邹本芬没有流露出来半点痛苦,她看到的是那双刚毅的眼睛。王平秀与邹本芬是同一年结婚,然而邹本芬一连生了两个儿子,王平秀却是一连生了两个闺女。王平秀的婆婆和公公脸色就出现了不高兴的神色。王平秀就感到很委屈,有时也想哭,她想,难道是我的责任吗?那时的邹本芬没有以生两个儿子而骄傲,而是深深地同情着王平秀。她来到王平秀家里,对两眼泪汪汪的王平秀劝慰道,平秀,难过什么,生闺女怎么了?好好供闺女念书,将来熊起个儿子?(不比儿子差)。王平秀又一次看到了邹本芬那刚毅的眼睛。正是听了邹本芬的话,王平秀吃尽了苦处供着两个女儿念书,终于大女儿成功了,大女儿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到美国留学,又加入了美国籍。正读高中的小女儿学习成绩也是一个劲地往上窜。想到这里,王平秀又想到了邹本芬的种种好处。在大女儿考上大学那一天,邹本芬还在自己家里请了一桌客,为她们表示祝贺。大女儿临走时,邹本芬又送给了大女儿二百块钱。王平秀还深深地记得有一次,王平秀的大女儿在暑假里回到生产队干活,遇到几个混混想欺负她们,邹本芬的大儿子领着弟弟把几个混混狠一顿揍。在漫长的生活岁月里,两家人相处得跟一家人一样,两个人相处得跟亲姐妹一样,两家的孩子相处得跟一家的孩子一样。然而伊拉克战争却改变了他们,使两个家庭燃起了战争的烟火,王平秀感到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是十分无奈的事情。那天,她和邹本芬在平房上对骂,对她来讲刻骨铭心。她骂邹本芬的两个儿子脑瓜笨,不念书,骂得有些损。但邹本芬骂她的更损,说她作风不好,养汉子。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讲,再没有比这种语言更侮辱人更伤害人的了。这对王平秀来讲是一段辛酸的往事——--那时,王平秀在村里做姑娘,王平秀长得漂亮,人也聪明,支部书记就想把王平秀介绍给自己的儿子,而王平秀知道支部书记的儿子是个什么东西。支部书记的儿子当兵的时候,由于与驻地的不正派的女人乱搞而提前复员回乡,支部书记又把儿子安排在公社磷肥厂工作。王平秀怎么能嫁给这样一个人呐,她就回绝了支部书记,支部书记恼羞成怒,反诬蔑王平秀作风不正。没有办法,王平秀就嫁给了梨眼沟。这些,邹本芬都是知道的,她也当着面向邹本芬进行了哭诉。邹本芬十分同情王平秀,也真切地安慰了她。而今,邹本芬竟然拿出这把刀来杀她,这邹本芬做得未免有些过分了。想到这里,王平秀刚刚平和下来的心境又有了一些火气。

  邹本芬仍用那样的目光看着她。

  王平秀虽然感到那样的目光凛然不可侵犯,但也要打打她的锐气。

  王平秀说,我不是作风不正吗?我不是偷汉子吗?我这样声名狼籍有什么值得求的。

  邹本芬知道王平秀是要挽回点面子,就决定给她点面子。邹本芬说,那话算是我放屁。

  王平秀说,我不是要领着美国人打你们吗?我这样一个卖国贼有什么值得求的。

  邹本芬知道她的面子还没有挽回够,就决定再给她点面子。邹本芬又说,那话算是我胡说八道。

  王平秀仍不罢休,王平秀说,一锨羊粪扔到我家院子里,我们家一分钱也不值了。

  邹本芬感到王平秀太过分子,也算是得理不让人了。我已经向你认了错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还要我向你下跪,向你磕头吗?难道你就这么铁石心肠吗?你就忍心看着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在伊拉克受煎熬,一个在派出所里遭罪吗。邹本芬这才感到原来的感觉是错误的,自己并不是一个正义者,并不是一个胜利者,并不是一个强者,自己仍是一个失败者,仍旧处于下风头,仍是在求人家王平秀。但眼前这个样子,求也没有用了,她也不想再求了,她心一横,决定要走。临走时,邹本芬向王平秀甩了几句话,邹本芬说,向你院子扔羊粪,砍你家的树,都不关我什么事,都是我那个混蛋儿子干的,我算瞎了眼,养下那么个混蛋儿子,你要觉着不够出气,你就找到公安局,把他抓了去,两件事加在一起,判他个十年八年吧。邹本芬说完就气呼呼地离开了王平秀家。

  邹本芬在离开王平秀家口的时候,她隐隐约约听到王平秀叫了一声,本芬——口气好像很内疚,很亲切。但邹本芬装做没听见,大步流星地回到了家里。

  黑夜张着魔一样的大口,从山那边过来,一口一口地吞噬着村庄,村庄虚弱得很,经不起它的吞噬,一口一口地就被它吃掉了,吞没了。邹本芬一迈出王平秀家的门坎就感到自己被黑夜吞没了。邹本芬回到家里,老头子还蹲在炕上抽烟,烟锅一闪一闪的,像鬼火。邹本芬就狠狠地瞪了老头子一眼,心里骂道,你这个熊蛋,你只能造孩子,危难时你什么也干不了。老头子问,说得怎么样?邹本说,你就等着当劳改犯他爹吧。老头子本来是蹲在炕上的,一听这话就惊得张倒在炕上。邹本芬也不管他,心想,叫你尝尝遭难的滋味也不错。邹本芬听到隔壁的屋里有响声,她走过去,见是小儿媳在看电视。小儿媳又在看伊拉克战争的直播,她惊惧地看着画面上飞驰的导弹和倒塌的楼房。邹本芬走过去把电视机关了,对小儿媳说,孩子,不要看了,我找人算了,咱没有事。美国的导弹是长眼的,分得清好坏人。小儿媳便乖乖地睡下了。

  邹本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见老头子已坐在炕上,仍不停地抽烟,邹本芬也没有跟他打招呼,自顾自地脱衣服睡了。然而,邹本芬并没有睡,她在被窝里嘤嘤地哭。两个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的生命所系,是她的信念所系,是她的希望所系。如今,一个处在国外的战场上,一个处在家门口的派出所里,都处在大灾大难之中,都处在命运的变幻之中。如今,那一个出了事她都完了,她都活不下去了。不行,不能这样,要想办法,小儿子远在异国他乡,没有办法,大儿子就在家门口,不能让大儿子出事,要救他出来。王平秀已经不肯帮忙了,指望她是没有用了。但她不帮忙还要找别人帮忙,找别人想办法。那么找谁呢?邹本芬就想,满脑子想那些熟人、亲戚。最后,邹本芬就想到了一个人,她想到了她娘家的生产队长,那个当年想占她便宜而结果被她占了便宜的人。听说他的儿子在县公安局当着一个科长,应该去求求他,如今只有求求他了。如果他要睡睡自己那就让他睡睡吧,二十多年前欠他的情债需要还就还上吧。为了儿子也只好这样了。邹本芬就感到像在黑夜里看到了一线亮光,有了这么一线的希望,邹本芬本来应该睡着的,然而她却睡不着,她不知道美国的导弹有没有落在小儿子打工的地方,有没有落在小儿子身上。大儿子在派出所里,在派出所里受没受刑罚?吃不吃电棒儿?大儿子那驴脾气能不能和派出所的人闹起来?这些都是令邹本芬揪心的。她睡不着,她盼望着天快亮,天亮了,她就好去鸭子夼,找那个生产队长去。

  起床后,邹本芬把自己打扮得鲜鲜光光的,虽然五十多岁的人已没有什么姿色了,但五十多岁的还是能打扮出一些姿色来的,何况那个老队长是不会计较自己的年令的,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有姿色。老头子问她去干什么?邹本芬就冲着他发火,你说我去干什么?我能去干什么?在这个时候我能去干什么?老头子说,你火什么?俺问问还不行吗?小儿媳问她去干什么?邹本芬对小儿媳和霭地说,妈有点事哩,你好好在家里养着,她指指小儿媳肚里的孩子。外面的阳光灿灿的,邹本芬就踏着灿灿的阳光上路了。

  梨眼沟离鸭子夼和双寺夼都不是太远的,只隔着几座山包包和几道沟夼夼,山包包上没有多少树木,沟夼夼里也没有多少水流。太阳照下来,它们就感到很干燥。邹本芬看到这些山包包和沟夼夼就感到很亲切,它们起起伏伏,歪歪扭扭,就像她过得日子,不平着哩。邹本芬走在山路上,就想起了当年生产队长欺负她的那一段事。那是很有意思的一段事,那年是个夏天,干了一天活的邹本芬去生产队记工室里记工分,半路上遇到了生产队长,那个长着一脸青青的胳腮胡子的被她叫做叔的人。生产队长说,你晚一点来,给你们几个青年妇女安排明天的活儿。邹本芬回去了,等了很晚又回来了。然而记工室里没有别人,只有队长。队长上身穿了一个汗背心,下身穿了一个用黑布缝制的宽裤衩。队长坐在黑暗里,两只眼睛像狼的眼睛一样发光。邹本芬知道大事不好了,因为队长这只狼几年来吃过不少她这样的羊。但邹本芬不怕,邹本芬心里准备着。邹本芬问,人呐?队长答,难道我是鬼?邹本芬问,安排什么样的活?队长说,现在就干。队长就向邹本芬扑来,他早就看上了这只鲜嫩的羊。邹本芬并不慌,她准确地抓住了队长的玩艺儿,紧紧握着,把着它向外拖。这是偶尔一次在山里干活时那些已经结过婚的妇女告诉她的一个对付男人的法儿。队长痛得大叫起来,他求邹本芬饶了他。邹本芬说,告诉你,叔,不是所有的羊都能被你吃掉的。邹本芬说完松开手人就走了。以后,队长再没有欺负她,也没有再欺负别的妇女。

  已经清楚地看到鸭子夼了,那个两座山包包间一道沟夼中散散漫漫的小村落。邹本芬很准确地找到了队长的家。队长已经很衰老了,当年那直戳戳的青胡已经变成了一绺绺软塌塌的长胡须,当年那狼一样明亮的眼睛已经有了很多的混浊。他冷不丁地看到了邹本芬,他以为她要跟他算老账,他下意识地捂了一下他的玩艺儿,当年被她握着的痛楚又隐隐涌了上来。邹本芬却没有找他算旧账,邹本芬脸上堆满了温馨的神色,邹本芬说出了她的来意,她希望他能原谅她当年的所为,她希望他能说服他的儿子帮她一下忙。邹本芬说完就两眼速速地望着老队长,身子悄悄地往前靠,并慢慢地解开了领上的衣扣,露出了白白的一大片肉。老队长已完全理解了邹本芬的意思,可惜他再也激不起任何的热情了,他对邹本芬说,儿子原来是干着公安局的一个科长,可是前些日子由于违犯了公安局的禁酒令被调离了公安队伍,帮不上忙了。

  邹本芬就感到头上一瓢冷水浇了下来,没有希望了,真得没有希望了。像一个人在海洋里漂流,终于见到了一根木杠,可是刚刚接近木杠,木杠又被冲走了。邹本芬觉得大儿子被判刑是势所必然的了。她甚至看到了大儿子戴着手铐在法庭上接受审判的景象,大儿媳又疯了似地跑回了娘家,孙子哭喊着向她要爸要妈。邹本芬眼前一黑,差一点儿栽倒在老队长的炕前。好在她还稍微清醒一点儿,扶着炕沿顽强地站起来。老队长说,别难过,我儿子还有几个朋友,我跟他说说,让他帮帮忙。

  阳光还是灿灿的,但邹本芬感到阳光已不是灿灿的了,它已变得昏暗起来,甚至眼前一片黑暗。生活难道一点出路也没有了吗?难道两个儿子就这样完了吗?邹本芬想哭,但眼前只有山、夼,哭给谁听?邹本芬感到只有回家,家里还离不开自己,只有回家才有办法,只有回家才有出路。当邹本芬懵懵懂懂地回到家里时,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大儿子站在家门口,活愣愣地站在家门口,王平秀站在他的后面,显然是她把大儿子保出来的,挺着大肚子的小儿媳手里拿着一封电报,告诉邹本芬小儿子来电报了,大使馆已把他们转移到科威特,他们现在很安全。这时,王平秀的小女儿也来告诉王平秀说,俺姐刚来电话,说她刚刚在美国参加了反战示威游行呐。

  这一系列消息把邹本芬惊呆了。她朝门外看,门外阳光仍然是灿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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