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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碾
作者:陈全伦

  有很多的山。山上有很多的林子。村子就不经意地搁在了山的脚下,林子的旁边,象丢在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春天的风,先是漫过山头,然后又吹过林子,在村子里转了几个圈,见没什么好留恋的,又向河套那边荡去,河套那边就有了一些绿。

  村人们要去赶碾,街口上聚了很多的人,他们或者扛着木杆,或者背着绳索,或者赤着双手,都是一些直戳戳,硬邦邦的青壮男子汉。他们坚硬的就象一块块石硼,春风刮过,他们感到必定要去做点事,要不他们还叫什么男子汉。他们要么去赶碾,要么就要死了。

  人群中就有了水子,半身红袄,半身绿裤,粉白的脸,乌黑的头,一双眼睛水灵灵地转,她是去看猫子,她对猫子充满了向往和崇拜。

  街口的人继续在增多,但那不都是赶碾人,是来看热闹的。每次赶碾都是这样,每次赶碾都是全村的出来观看,出来送行。赶碾是全村人的节日,是全村人的盛典。

  太阳热烘烘地照着,照得村子有些发胀,村子也想干点什么。男人们就有些急了。但是他们走不了,猫子还没来呐,猫子来了也不能走,村长还要送行,还要敬酒呐,敬了酒才能走,醉烘烘的走起来才有劲,赶碾才能赶得好,才能赶得轰轰烈烈,展展扬扬。

  村里只有这么一盘碾子,一盘很大的碾子。在有这盘碾子之前,村里就没有碾子,村里人用石臼,用石臼为一些谷物脱壳,粉碎。这盘碾子是一夜之间架在猫子的门前的,猫子的家就在大街当中,门前一棵千年银杏树,树有好丈高,树冠遮住了半个村。树的底部有个洞。一年一个书生路过这里,恰遇下雨,就想躲进树洞避雨,怎奈树洞中已有一个小媳妇在避雨。书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银杏树,有心量一下树围有多粗,可树洞中有一小媳妇量起来不方便。于是就从树洞的一侧开始用庹丈量,量到小媳妇存身的树洞前自然是不可以将身子贴紧了树干围量的,于是就有了“三庹两扎零一个小媳妇”的笑谈。

  猫子小的时候就经常在树洞里学猫叫,于是就有了猫子这样一个称呼。

  树下有了一盘碾是一夜之间的事。猫子的祖在山上的林子里搂草,闷闷地听得一声土枪响,接着跑过来一只后腿受了伤的狐狸,一只火狐。跑到他面前时便跑不动了,用一双哀求的目光看着他。猫子的祖便毫不犹豫地将狐狸埋在草堆里,上面再覆上草包,装作无事一样,继续搂草。不一会儿跑来两个猎人,问是否看到一只狐狸。猫子的祖说看到了,向那个山头跑去了,说着向庙花顶方向指了指。两个猎人匆匆追赶而去。猫的祖扒开草堆放出狐狸,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将受伤的狐狸腿包好,狐狸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第二天晚上,猫子祖的门口就有了一盘大碾。猫子的祖感到奇怪,当他在碾盘底下发现他给狐狸包腿的布时,他又感到不奇怪了,因为在这一带的山区里都知道狐狸会搬运。

  猫子的祖有了碾子,但猫子的祖并不自家独用,而是让全村人都用,全村一百多户都用这盘碾子脱谷皮,粉谷面。碾子的吱吱声就响遍了全村,村子就成了一个会唱歌的村子。忽然有一年,一个炸雷把碾盘击碎了,村人就找到猫子的祖求他让狐大师再搬来一盘碾子。猫子的祖在梦中见到了那只火狐,猫子的祖就说,你再办件好事,给俺搬盘碾子来吧。第二天晚上,就听到银杏树下一群狐狸顶着一个巨大的碾盘在喊,起来了,起来了。恰好村里一个喝醉了酒的石匠路过碰见。石匠说,压死了,压死了。碾盘轰然落地,一群狐狸被活活压死,碾盘也碎得四分五裂。石匠第二天在村里的石窝子里被石头活活砸死,石匠死后人们却发现石窝子里有了做碾盘的好石头。石匠们就在石窝子里凿出了一个大大的碾盘。然而谁也没有办法把它搬回村里,猫子的祖就觉得有责任来办这样一件事情。于是他就组织了赶碾队,研究出独特的方法把碾赶回村里。在他们想办法把那个巨大的烧饼一样的碾盘竖起来的时候,石窝子旁边就有一只火狐在喊,起来了,起来了。猫子的祖知道来了帮手,就说,大伙都一齐喊起来了,起来了。人们就这样喊,碾盘果然竖起来了,然后再扎上碾挂子把赶碾回村里。于是猫子家世世代代就成了赶碾人,每次赶碾就有一只漂亮的火狐在伴随着他们。

  街口的人越挤越多。女人也不只是水子,还有更多的人,她们都是来看男人的,看别的男人,也看自己的男人。但仍不见猫子出来,有人就喊,猫子,要走了。猫子仍不出来,人群中有人就骂,妈的猫子,越来越摆架儿了。在人们的喊声中骂声中猫子出来了。猫子象个精灵一样地出来了,人们看到象猴一样瘦弱和象猫一样轻飘的猫子,今天是怎样一身装扮呀。猫子剃了光头,窄刀脸上的一双小眼睛贼亮贼亮。衣服整个地换了,上面一个小灰袄,下面一条小黑裤,脚上一双圆口鞋,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刚刚在屋里喝了三两酒,脸有些红。见了那么多人在看他,在等他,他心里就感到很受用。象他这样一个人,平日里谁注意他,人们只叫他猫子。只有到了赶碾的时候,他才是个人物,才得到了人们的注意。自从猫子的祖掌握了赶碾的手艺之后,这个手艺就一辈一辈地传下来了,象是猫子家的一项专利。赶碾传到猫子手里,猫子又做了很大的发挥,比如带着酒葫芦喝着酒赶碾,比如编了一首赶碾歌,唱着歌赶碾,赶碾就不单单是一种劳动,还是一门艺术,使赶碾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村里人就感到猫子比起他的祖来更是一个优秀的赶碾人。然而人们又有了一些忧虑,猫子没有后代,猫子四十多岁了,仍是光棍一条。猫子原本娶了一个媳妇,那媳妇也为他生了一个儿子的。后来看到猫子实在不是块吃庄稼饭的料,就领着儿子走了。从那以后猫子就没有再找媳妇。偶尔想女人了,就到水子家里去解解馋。有人劝他娶了水子,猫子却不干,他知道水子的丈夫出去当胡子了,早晚有一天会回来的。村里人说,不娶水子,再另找一个老婆生个儿子,好把赶碾的手艺传下来。猫子说,我是有儿子的,他走到哪里也是我的儿子。等我快不行了的时候我就把他接回来,把赶碾的手艺传给他不就行了,你们操得那门子心啊!猫子不但能赶碾,还爱演戏,在戏里他总是扮那种丑角,他那丑态百出的表演总是把人引逗得捧肚大笑。

  猫子出来了,村长也出来了,猫子等待着的就是这最后的时刻,这隆重的时刻。村长身后跟了一些老人,他们都是村里一些有威望的人。村长身后还有一对后生,他们抬了一坛子酒。村长先把一条宽宽的红绸子扎在猫子的腰上,又将稍窄一点的红绸子依次扎在其他赶碾工的腰上,每次赶碾都是这样,图得就是一份吉利。酒坛子已经放到了街口的石条上,阳光下,酒气开始从酒坛盖的四周向外冒。香香的,醇醇的。人们就有些醉,街口也有些醉。村长命人打开酒坛,倒出了一碗碗的酒,村长就依次地敬,先敬了猫子,村长说,好好赶吧,猫子。猫子说,放心吧,村长。那是我猫子的老活了,错不了。说完一仰脖将酒喝下。猫子觉得这酒好香好醇,比自己家里那酒不知好了几倍,到底是村里的酒,到底是村长的酒啊。喝了一碗,猫子就觉得身上有了很多的劲,心里有了很多的胆子。但眼睛有些迷离,他自己在家里已经喝了三两,早晨是不应该喝酒的,但今天是赶碾,赶碾能不喝酒吗?又喝了村长一碗酒,就感到有点多了,眼睛就有些迷离,他就拿那双迷离的眼睛在人群里搜索。他要找一个人,一个女人。他终于找到了,水子就在在街口那个高台子上,她穿着红红的袄,绿绿的裤子,梳着齐齐的头,头上还抹了油,在阳光下亮亮地闪着光。脸上也搽了粉,浓浓的粉上有淡淡的红。水子媚媚的眼正朝这里看,她看到了猫子,猫子也看到了她,两双眼睛一碰,猫子心里就醉了,裆中的那个玩艺儿也就硬了。别看猫子会赶碾,但村里人都看不起猫子,因为猫子不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猫子除了会赶碾和演戏,再什么也不会。村里人只有水子看得起猫子,水子感到,那么巨大的一个碾盘赶回来可不是一般的本事。每次赶碾,水子都到街口观看,她看到坐在高高的碾挂子上的猫子,左一声右一声前一声后一声地指挥着赶碾工的猫子,就觉得他实在是不一般,实在是个英雄。她心里就充满着敬慕与崇拜,就很想自己跳到碾挂子上去英雄一番。猫子在碾挂子上也看到了水子那痴痴的目光,他发现那是满街口唯一的一种别样的目光。猫子就受到了这种目光的鼓舞,干脆人在碾挂子上站起来,拿出酒葫芦,竖了一口酒,开始唱:大碾盘啊,轱辘轱辘转啊,转过了一圈又一圈啊——街口的人就喊道,猫子——猫子——水子也跟着喊,喊着喊着,她的眼睛就有些湿润。

  后来猫子就把水子给睡了。水子的丈夫去山外的老林子里当了胡子,就把水子一个人扔在家里。猫子就是根据在碾挂子上看到的那痴痴的目光而来钻了水子的被窝的,水子的被窝果然收留了他。猫子就觉得水子的身子很白很香,猫子就象猫子一样不停地舔着水子的白肉,把水子舔得嘤嘤地叫,直到水子叫得实在受不了了,猫子才爬上了水子的身子。水子觉得猫子不轻,猫子很重,很有力,比她那当胡子的丈夫还厉害,水子就爱上了猫子,就常让猫子来睡。然而今天猫子却觉得水子的目光不象以前那样痴迷,水子还好象离自己远了些。因为冬天里水子的丈夫从山那边的林子里回来了,水子的丈夫背着一杆土枪,整天在山上转悠,打兔子、打野鸡,也打狐狸。猫子最怕的是水子的丈夫打狐狸。猫子的起家与狐狸有关,每次赶碾都有一只火狐在远远地陪伴着他,帮助着他,保佑着他。如果水子的丈夫把狐狸打跑了,他的赶碾的手艺也就完蛋了,村里的碾子也就完蛋了。猫子还害怕的一点是水子的丈夫要是知道自己睡了水子,会不会将那乌黑的枪口对准自己?想到这里,猫子就有些害怕。

  锣鼓响了,饱饱涨涨地响,街口的地面都有些跳动。猫子就出发了,赶碾人就出发了。他们的脚坚硬地朝着村南走去。阳光追随着他们,把他们的身影照得很有些生动。

  村南的石窝子里已经有了很多的石匠,他们早已将那个巨大的碾盘凿好,只等猫子们来赶。其他的赶碾工都下到了石窝子里,猫子却站在石窝子的边上,他先从怀中掏出一柱香,轻轻地插在泥土里,然后用火绳点上,就见那香头上袅袅的青烟在日光里轻轻飘动。猫子对着香念叨了几句别人听不懂的话,这正是祖上传下来的谶语,任何人也听不到,任何人也听不懂的。石窝子里的石匠和赶碾工们就静静地注视着上面的猫子,脸上和心上都是一样的肃穆。烧完了香,猫子仍不急于下令,他开始拿眼向四外搜索,搜索了几遍也见不到它的影子。猫子就有些失望,他想,它是不是被水子的丈夫给打死了,如果它不来,今天这碾还敢不敢赶,还能不能赶,还赶得成功赶不成功。想到这些,猫子就有些悲伤,也开始恨起了水子的丈夫,那个当过胡子的男人。也恨起了那杆土枪,那个黑洞洞,乌森森的枪口。

  赶碾工们知道猫子在寻找着什么,在等待着什么,他们心里都明白,现在如其说是在等待着猫子的令,倒不如说是在等它的令。赶碾工们都在耐心地等待着,他们不着急。

  南面的山,北面的山,东边的林子,西边的林子,都在阳光下鲜活起来,有了一丝丝的绿,有了一点点的青。风从河套那边转过,带来一片片湿,带来一抹抹润,山上山下,林头林尾,村里村外,就有了一阵阵气味,是腥?是臭?

  火光一闪,它来了。猫子看到了那只火狐,它从河边的柳树棵子里窜出。河那边是山,山那边是林子。猫子说,伙计,今天你是来晚了。火光又一闪,火狐隐进了草丛里,在那一瞬间,猫子看到了它的脸,它的眼,它有些惊慌。河南边遥遥地有一声枪响。猫子向南边看,遥遥地他看到了一个身影,身上的土枪象草棍一样向上支愣着。猫子骂道,春天不打猎,难道你不懂,妈的胡子。

  开始——猫子对着石窝子里的人下令了。

  猫子指挥着几个手脚麻利的人,先用两根粗壮的刺槐杆将斜倚着的碾盘的上半部分四分之一夹住。用绳子在长处碾盘外延两端狠狠绑住,将各家带来的绳索连接起来,绑在刚刚夹住的刺槐杆上。把人分成三拨,第一拨站在石窝子上端南侧,用力牵拉绳索,使碾盘立起;第二拨站在石窝子上端北侧,等南侧的人们渐渐拉起后好用力拉紧绳子,防止碾盘向南面扑倒;第三拨站在碾盘跟前,等到碾盘竖起后,用刺槐杆子前后戗住,以防歪倒。

  一切准备就绪后,猫子摘下酒葫芦,喝了一口酒,大声喊道,起呀——石窝子上和石窝子下的人就一齐喊道,起呀——那只火狐就从草丛里窜起,远远地喊道,起呀——猫子就亲切地看了它一眼,说道,好伙计,来得是时候。

  各方面都在用力,各方面都在喊叫,“依唆”“嗨唆”“依唆”“嗨唆”石窝子里就响成了一片,喊声就灌满了石窝子。是猫子引领了这片喊声,喊声又振奋了猫子,猫子就成了真正的猫子,他轻盈盈的,活愣愣的,脚蹈着,手舞着,通过这手舞足蹈指挥着赶碾。在这样的喊声中,大碾终于起来了。碾起来了,赶碾工们却不认识它了,它不象石碾,象一盘冰冷的月亮掉进石窝子里,它高大、威武、冷酷、骇人。赶碾工们没有感到高兴,他们感到恐怖,这庞然大物虽然立起来了,但它只有一个小小的着立点,它或者向左倒下,或者向右倒下,或者向前滚去,或者向后滚去,人立即会在它的身下变成肉饼,变成粉末,而此时它正在左右摇摆不定,前后晃动不止。

  猫子象一朵轻云飘落下来,他指挥人们从碾盘两侧用木杆子戗住,从碾的前后用大石头楔住,碾盘稳了些。猫子就拍了一下碾盘,嘿嘿一笑,猫子说,老实了吧。这时人们才不恐惧了,人们就觉得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其实是被一个猫一样的人征服了。

  扎碾挂子在猫子的指挥下迅速地进行。立起来的碾盘,中间有一个圆眼,猫子选择了一根粗细合适的刺槐杆穿进眼里,以这根中轴为基点,在长出碾盘两端的中轴上绑两根横杆,在上面纵横交错绑上几根横撑、斜杆。这样,一个巨大的碾挂子就牢牢地将碾盘框了起来。猫子从腰间取出两块红绸,分别系在碾挂子两端的高处。又将人们分为四拨,一拨在前面用绳子拉,拉动碾盘向前滚动;左右各一拨,用绳子扯住碾挂子,防止碾盘向左右倾倒;另一拨在后面推。

  猫子知道把这个庞然大物从石窝子底拉到石窝子上,是赶碾最关键的一步,也是最艰难最危险的一步。但猫子却有着十分的把握,猫子赶了多年的碾了,还没有出现过差错,这一次也不会出现差错。但是猫子没有急于动,猫子在细细地望着眼前的碾盘和碾挂子,象猫子在爬树之前端详着那棵高大的树杆一样。刚才还是喊声一片的石窝子里忽然又静得要死,静得吓人,人们都在静静地等待着猫子的命令。

  猫子不慌不忙地紧紧腰带,又摘下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猛然间猫子一个窜跳跃上了刚刚扎成的碾挂子的后面,他的双脚牢牢地蹬在碾盘两边的碾挂子上,双手叉开五指,向前方呈拥抱状态左右伸展。紧接着,猫子声如雷吼般地喊道,拉碾——人们不相信这声音是从那弱小的身体里发出来,振聩发聋,惊肝撼胆,象空中掉下来的一声雷,象地底下冒上来的一声爆,人们的神志就被它震醒了,人们的热血就被它震沸了,人们就发怒了,就疯狂了,拉着推着那个庞然大物向前滚。猫子觉得他不是爬在碾挂子上,而是骑着一头怪兽在地狱里行走,他的眼前全是雷电火,他的脚下全是尸体、骷髅,一片阴风惨雨,一片铁血刀光。那碾沿着石窝子的斜坡,艰难地向上滚动,石窝子被它轧得吱吱响。有时向上滚动几下又退下来,退得令人惊心动魄。猫子就感到有些不安,怎么啦,这是怎么啦,难道今天这碾赶不上去了。回头望了望,后面的都是一张张变形的脸,大汗在变形的脸上淌流;向前望,拉绳的赶碾工腰都躬到了地下;向两边望,两边的赶碾工腰又弯成了倒弓型。猫子知道,人们都是尽力了,只是碾盘比往年大了,坡路又比往年陡了。火光一闪,火狐跳到石窝子的边沿。火狐喊道,“依唆”“嗨唆”人们忽然想起竟忘了件大事,人们就喊起来“依唆”“嗨唆”“依唆”“嗨唆”疯狂的喊声,使人们疯狂地用着力,碾盘的转动加快了。猫子就望着火狐笑了。猫子说,好伙计,喊得正是时候。

  大碾拉出石窝子的时候,太阳已经很强了。大碾稳定住,人们便躺在地上休息,赶碾工的上衣都脱掉了,太阳下是一片汗浸浸的胸脯。猫子已经爬到碾挂子的顶上,他坐在高高的碾挂子上,他看到远处的山、林子比先前多了很多颜色,而在阳光下有些摆动。猫子又看到了那个扛着猎枪的人身影已经很清晰了,他是水子的丈夫,那个当过胡子的男人,他已过了河,正朝这边走。猫子就有些害怕。

  离开石窝子第一段路就是下坡,这是一段惊心动魄的下坡路。这次不用拉了,前面的人都撤到后边来,和后边的人一起扯着绳子向后拉,两边的人仍牵拉着绳子以保持碾盘的平衡。猫子在碾挂子上已喝足了酒,脸红红的。他感谢火狐,也感谢老天爷。他看到赶碾工们都做好了下坡的准备,火狐也在路边远远地朝这里看,眼神里给他送来期待与信任。猫子知道这又是一搏,下坡的艰难程度和危险性仅次于从石窝子里向外拉碾。那头怪兽一旦控制不好让它顺着陡坡冲下去,无论对坡上的赶碾工还是对坡下的行人以及碾本身都将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他的祖赶碾时就曾经出现过这样一场灾难,滚冲下去的石碾把坡下的一挂马车碾得粉碎。他的祖赔了人家很多的钱财后又大病了一场。猫子想,这样的悲剧无论如何不能在我身上重演。猫子改变了拉碾时的姿势,他就直接站到了碾挂子的顶上,双腿跨着碾盘,这样就在精神上把碾盘压垮了。关键是此时猫子已把生死交给了碾盘。在几十号赶碾工中,其它人都有危险,但其他人都离碾盘有一定的距离,危险来了可以撒手跑掉。唯有猫子不能跑,猫子正处在高高的碾盘之上,可以说是与碾盘同呼吸共命运,也是同生死共患难了。这正是猫子的胆魄所在,猫子的魅力所在,难怪水子崇拜猫子,难怪水子让猫子睡,一个人为了他所干的事生死都置之度外,难道他不值得崇拜吗?不值得爱吗?生生死死的事猫子已顾不得想那么多了,猫子想得是如何把胯下的这头怪兽顺顺当当地赶下坡底,就象顺顺当当地把它从石窝子下赶到石窝子上一样。猫子只轻轻地下了一声命令,碾盘就缓缓启动了,三股力量拼命地拽着它,以保持着它的慢速和平衡,但速度还是越来越快,碾盘还是保持不了平衡。猫子立在碾挂子上,挥舞着双手,嘴里不停地喊着,左边用力,右边松一松,右边用力,左边松一松,后边用力----后边用力——太阳强烈地照着,照着猫子的光头,猫子的光头就闪闪发光。这时就有了猎猎的风,风吹着猫子的光头一点意思也没有,光头上没有毛,风就吹起猫子的小灰袄和扎在小灰袄上的红绸子,红绸子长出的那部分就在猫子身后飘起来,象猫子的一条红尾巴,火狐的尾巴。猫子听不到别的了,他只听到两边的风嗖嗖地刮,猫子看不到别的了,只看到眼前的路和两边的树木一个劲地向后退。他知道碾滚动的速度加快了,他知道这头怪兽开始发疯了。他想,你疯吧,老子骑着你呐。一切都是飘动的,路边火狐正飘动着一条火线,那条火线在半空里悬着,它追赶着碾,追赶着猫子,猫子的眼前就红成了一片。

  又一个过程成功。碾稳稳地停在了坡底,老老实实地停在了那里,已没有半点傲慢和冷酷,温顺得象一只羊。它本来是一头怪兽,是一只凶猛的虎,是一只狂暴的狼,它本来要吃掉猫子,吃掉赶碾工,然而猫子和赶碾工却降服了它,它服气地停在那里,面目上有些可怜。猫子将人员重新做了调整,平均分成四拨,形成一个十字形,碾盘就处在十字的中心,猫子就处在十字的中心,猫子就象古代一个就要被车裂的刑人。猫子却没有产生那么残酷的想象力。他感到一点压力也没有了,一点风险也没有了,剩下的全部是平路,一直通到村里。如果这样路上还能出事,那就不是猫子了,那就是一群无能的赶碾的人。猫子又接连喝了几口酒,酒葫芦里酒已经不多了,但足够喝到进村啦。猫子对葫芦里装多少酒,每到什么时候喝多少酒,心里都是有数的, 那是有章法的,不会乱来。猫子这时又微微有些醉,他看山,山青峻峻的;他看林子,林子绿盈盈的;他看河,河水汪汪的;看天,天光朗朗的。满世界里都是活色,都是可爱。特别是远远地看到了村子,村子那边似有个绳,扯着碾子往村里牵。猫子就想到了村人们那隆重迎接赶碾回来的场面。全村人出动,敲锣鼓,放鞭炮,一张张笑脸,一片片掌声。村长又会亲自把一碗碗酒给猫子敬上,给赶碾工敬上,喝了这碗酒,赶碾工醉了,村人们也醉了。在这人群里,猫子又会看到一双痴痴的眼睛,那是水子的眼睛。说不定,此时村人们已经聚集在村口,水子就在村口的最外边呢。猫子就感到赶碾真是太好了,是神仙都不换的一个活儿,是一生一世都没有缺憾的活儿。想到这里,他就想唱那首赶碾歌:大碾盘呀,轱辘轱辘转啊,转了一圈又一圈啊。——但现在不能唱,那要等快到村口时才能唱,要唱给村人们听,唱给水子听。想到这里,猫子就又在碾挂子上换了一个姿式。他仰躺在碾挂子上,并把一条腿高高地翘起,还不停地上下摆动着。赶碾工知道猫子没有压力了,猫子放松了。就悄悄地赶着碾沿着平坦的道路缓缓向村里走去。

  猛地一声叫,猫子看到了火狐,看到了火狐那张惊恐的脸,猫子感到不妙,象是要有点什么事儿。猫子就转头向后望,猫子看到水子的丈夫,他跟在赶碾工后面大步走着。水子的丈夫身上挂着不少猎物,有兔子,有野鸡,还有一只狐狸,是只银狐。土枪在它手里平端着,枪口似乎还冒着烟,还有温热。水子的丈夫已经打了不少猎物,看样子水子的丈夫还不满足,两眼直盯着赶碾的人,似乎所有的赶碾人都是他的猎物,他要把所有的人都要用土枪放倒,然后放在身上挂着。

  猫子就有些害怕,他不知道水子的丈夫是奔着火狐来的,还是奔着他来的。如果是奔着火狐来的,火狐伤害他了吗。在这一带山区里,谁都知道狐狸是精灵,它通人性,它会人语,据说还能搬运,这一带有德行的猎人是从不打狐狸的。难道水子的丈夫当了几年胡子一切就可以胡来吗?如果是奔着自己来的,那么水子的丈夫就是知道了自己睡了水子。猫子觉得自己睡了水子没有错,是水子那痴痴的目光引导他去睡的,是水子自己愿意的,而且也没有误水子丈夫的什么事儿。水子的丈夫因为与村人打了仗,结下了冤仇就去山那边当了胡子。水子的丈夫两腿一走就把水子甩在了家里,让水子干熬着,这个时候猫子就去做了这样的事,水子也很愿意让他做这样的事,而当水子的丈夫从山那边回来之后,猫子就没再去睡水子,一次也没有去。在这一点上,难道猫子不够意思吗?如果就是因为这件事,水子的丈夫要收拾自己,那就认了,而且死的也值得,但千万不能伤害火狐,火狐是个精灵啊!

  大碾离村越来越近了,水子的丈夫离赶碾工也越来越近了。猫子看清了,水子的丈夫当了胡子以后,个头没有长,但脸上却苍劲了,有了大片青青的胡须。眼睛很有神,也有些凶狠,他似乎对所有的人都充满了仇恨。那双高腿和那双大脚走得很有力,很雄壮,在碾留下的辙印上又留下了他的脚印。那双手简直就是一双熊掌,又粗又壮,手背上还长着黑毛,大概是老林子的风吹塑了这样一双手,胡子的生活造就了这样一双手。此时,这双手就紧紧地握着土枪,枪口朝前指着。猫子发现,那枪口并没有指向他,而是指向了火狐。火狐也看到了那只土枪,那个乌黑的枪口,火狐知道自己的克星来了,火狐就想跑,它噢噢地叫了一声,就准备火光一闪。那是火狐的习惯性动作,它就善于在那火光一闪中奔突跳跃,它就在奔突跳跃中表现为火光一闪。猫子也看到了水子的丈夫将枪口对准了火狐,猫子就乱了方寸,猫子就喊,别打它——别打它——猫子在喊叫的过程中也从碾挂子上跳下来,扑向水子的丈夫。然而枪响了,火狐惨叫一声,从蹦跳的半空中跌下来。整个人都乱了,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他们都感到眼前黑暗下来,日光不见了,山不见了,林子不见了,村子不见了,地也开始陷落下来,人们似乎都在陷落中死去,死在那个陷落的深处。

  大碾在原处静静地停立了一会儿,它不明白,人们怎么忽然间就忽视了它,冷淡了它,疏远了它。它左看右看都看不明白。它还想再停立一会儿,但它再也停不住了,它渐渐失去了支撑,失去了护佑,渐渐地向一边倒去。在它彻底倒下去的时候,它发出了轰然一声巨响,然后冲起一股滚滚烟尘,缓缓向四周漫去。

  天就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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