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文化馆总共五个人，三男两女。除了正副馆长，文艺科、美术科、创作室各一人。
馆长姓古名酩，外号古董，五十多岁的样子，头早就秃顶了，头皮光亮光亮的且透着红色，活像老猴子的屁股。不过古馆长的头额两边还有稀稀拉拉的几根黑头发，那几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像猫舔过似的，可见他在这几根头发上是费过心思的。
古馆长出生在清末民初，小时候念过几天私塾，学了几篇古文，后来跑到县城当起了教书先生，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总是带着“之、乎、者、也”。解放初期，县里成立文化馆，由于那时有文化的人少，古酩不仅有点文化，且能哼哼两句京剧，说几段快板，矮子里挑高草，古酩便当上了文化馆长。
别看古馆长年龄大相貌又丑，但并不影响他搞女人，据说他的心比年轻人还花。这方面他是有“特异功能”的，凡是他看好的女人，没有不到手的。古馆长究竟搞过多少女人，无人知晓。因为他做的很隐蔽，更奇怪的是与他相好的女人没有一个公开的，即使有人知道了，寻问起来也没有承认的。这无形中助长了古木的邪念，无休无止地干下去。
古馆长的老婆本来是农村人，后来跟他进了城。古木当上了馆长后，老婆就成了一种“摆设”，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常常几天几夜不回家，老婆当然知道，不过她从不过问。难道他老婆是个木头人，不会生气？那倒不是，女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男人对自己不忠。古馆长的老婆男尊女卑的思想严重，她是怕吵吵闹闹，别人笑话，更主要是怕上面知道了罢了他男人的官。为此，她只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日子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下来了。
副馆长刘文章四十来岁，本来是县文化局的副局长，是古木的顶头上司，整风反右那年因为一句不合形势的话被打成右派，降职降薪，派到文化馆当了副馆长。虽然刘文章的文化水平比古木高，工作能力比古木强，可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因为是右派，所以他不敢说不敢做，开会从不发言，实际上他这个副馆长也就是聋子的耳朵。
刘文章的爱人是小学教师，打成右派后不到两年，爱人就成了别人的妻子。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一旦没有了政治生命，那就没什么都没有了。刘文章到了文化馆，古木叫他住在一间不到八平米的小屋里。这间小屋本来是成杂物的，刘文章收拾了两天才把杂物搬出去，然后用木板搭起了一个小床，屋子里又潮又暗，白天见不到阳光，夜晚看不见月亮，夏天外面下大雨，屋子里下小雨，冬天屋外下大雪，屋子里下小雪。蛇有时会爬到床上，耗子常常钻进被窝。开始时，刘文章吓得毛骨悚然，可是日子久了，耗子成了他的好朋友，蛇也成了他的伙伴。苦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着。
文艺科从成立以来换了三四个人，走的不是能力差就是不顺古馆长的眼。后来文艺科辅导员是位女的，名叫柳艺美，三十二岁，还是单身，模样不太俊，但是会打扮，更会“浪”，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百米之外都能闻到，再加上嘴唇摸着蜂蜜，说起话来又甜又滑，不知迷倒多少男人。她本来是县吕剧团的著名花旦，因为跟已婚的团长“胡搞”被贬到文化馆来做群众文艺工作。
柳艺美一到文化馆可乐坏了古馆长，他好比猫子见腥鱼，馋得直流口水。有事无事就把柳艺美叫到他的办公室去，施展出他征服女人的种种伎俩，企图叫柳艺美就范。
柳艺美的作风是有问题，可是古木在她眼里那就是一堆牛粪，她这朵鲜花尽管有些凋谢，但也不会插到古木这堆牛粪上。然而，古木是馆长，柳艺美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他，思来想去想出一个“王熙凤戏贾瑞”的妙计，她经常在古木面前戏弄他，弄得古木神魂颠倒，但又得不到手。后来，古木患起了相思病，数日不吃不喝，口里不停地喊着“柳艺美”的名字。
再说美术科的方丽，年龄跟柳艺美差不多，原是县一中的美术教师，人长得比柳艺美漂亮，但她的品德比柳艺美端正，文文静静的，从不多言多语，整天忙于她的工作。方丽结过婚，与丈夫的感情非常好，后来丈夫因患感冒医生注射青霉素过敏死亡。当时方丽哭得死去活来，男人过了周年，她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对于方丽，古木也曾有过非分之想，不知为什么他从不敢对方丽动手动脚，就是连句笑话也没说过，在方丽看来古木像个“正人君子”。
最后说说创作室的李天海，他原先是县农具厂的工人，写了几首诗和几块小戏在报纸上发表了。后来调到文化馆成了创作员。此人是个直肠子，遇到不顺眼的事就说，遇到他反感的人就骂。他到文化馆的头一天就跟古木干了一仗。据说是因为办公室的事，那时文化馆和文物所都在一所庙里办公，可用的房子本来就不多，还住着两家。李天海到文化馆最晚，文化馆分的房子全用完了。李天海没有办公室，古木就叫他和副馆长刘文章在一个办公室。李天海不去，他说：“我是好人不能与右派在一起。”硬逼着古木另找地方。古木说：“右派怎么了，他也是人。”李天海反问道：“你怎么不跟右派在一起？”全馆的人都觉得李天海无理，人家是馆长嘛，应该有单间办公室，可李天海说什么，馆长和副馆长在一块办公就对了，有事好商量。气得古木嘴唇直哆嗦，两边的小八字胡都竖起来了，抖了半天却上不来话。后来，还是刘文章出面解了围。他说：“把我的办公室让给李老师吧，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要处理，在门口传达室住着就行了。”
大概是李天海这人的脾气不好，所以快四十的人了，还没有女人嫁给他。
五个人磕磕碰碰过了两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有一天文化馆的大门口贴出了三张大字报。头一张就是揭发批判馆长古木的，说他是“封、资、修”在文化馆的总代表，说他是大流氓……，第二张就是批判刘文章的，说他是大右派，是睡在革命群众身边的毒蛇……，第三张是批判文艺科柳艺美的，说她演的全是才子佳人戏，是大毒草，还说柳艺美是大破鞋……同时每张大字报都配上几幅漫画，可以说“图文并茂”，特别是写柳艺美那几张，更精彩，漫画上的柳艺美脖子上挂了好几双破鞋。
正是上班时间，围观的人特别多，叫好的有，鼓掌的有，骂的有，吐的有……
谁写的？虽然大字报上的落款只写了四个字“革命群众”，但文化馆里的人都明白是李天海。
这时柳艺美从家中出来了，看到写她的大字报，眼中的怒火“忽”地燃烧起来，伸手将写她的那几张大字报撕了下来。风风火火地跑到李天海的办公室，将“大字报”的纸团扔在李天海的脸上，嘴里骂到：“李天海，你这个王八奸的，欺人欺到我头上来了……”。
李天海根本不怕柳艺美撒野，他从椅 子上跳起来，双手叉腰，唬着脸说：“柳艺美，你看错形势了，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是横扫一切牛神的时候，古木、刘文章、还有你都是革命对象，你的末日就要来临，还咋呼什么？”
“李天海，我是牛鬼蛇神，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以为我不会写吗？我写的比你还强！”柳艺美说着就回到办公室，找出几张报纸，不到半个钟头就把批判李天海的大字报贴到大门口去了。满篇都是脏话，什么难听她写什么，什么解恨她写什么。
李天海看了怒火冲天，想撕大字报，那知道他的手刚伸出就被一只像铁板一样的大手按住了，转头一看原来是文化局的丛局长。
“李天海，写大字报是革命群众的自由，你可以写，别人也可以写，正确与否，群众心里明白，你撕大字报就不对了！”
丛局长的手松开了，李天海的手却麻木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周围全是围观的人，他脸红脖子粗，灰溜溜地走了。
革命形势水息万变，文化大革命由大批判到红卫兵造反，再到“夺权”，经历了大约半年多的时间，文化馆里的人虽少，也同样成立了红卫兵组织，除了馆长古木和右派刘文章没参加任何造反组织。柳艺美回剧团参加了剧团“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方丽参加了文化局“机关红卫兵”，只有李天海没人要他，便自己竖起大旗，名曰：“横扫一切牛神战斗队。”
过了几日，整个文化系统造反派联合在一起，夺了文化局的大权，成立了“河东县文化系统造反总指挥部。”
记得揪斗丛局长那天，李天海表现得特别凶，是他给丛局长糊了个着大纸帽子戴着，同时他用一根麻绳套在丛局长脖子上，拖着在县城大街上跑，口里不停地喊着：“这就是走资派丛万民的下场。”
夺权之后，人们忙于斗争，自然顾不上管古木这个小馆长和刘文章那个右派了。古木因为年龄大了，加上革命形势所逼，再也不敢寻花问柳了。整天呆在家里帮老婆里洗衣服，做饭。古木很少出门，偶尔上街一两次，总是匆匆地去，急急地回，倘若遇到往日的情人，他头一低就过去了，连句招呼都不打，弄得那些情人挺尴尬的，偷着骂他狼心狗肺，“不是人！”
刘文章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便与传达室的老邱头成了朋友，老邱头比他大十岁，老伴去世早，儿女都成了家，各自生活。老邱头没有别的爱好，就是爱下象棋。自从刘文章来了，便有了棋友，两个人整天坐在传达室门口下棋。“文革”那些年，别人都在“闹革命”，他两像是世外之人，对“外面”的事不闻不问，只管摆弄他们的“车、马、炮”。
饿了，两人就啃几口凉饼子；困了，两人就头搭脚倒在土炕上睡一会儿，醒来继续下棋。日子长了，两人练就了一手好棋艺，天南海北的下棋者听说河东县有两个下棋高手便慕名而来与他们对局，结果是败多胜少。这一下，刘文章和老邱头出了名，人称“棋圣”和“棋王”，可是刘文章心里有数，“天下无常胜将军”，他不被那些赞语所夸倒，继续探索新棋路，后来刘文章写了 一本书名叫《棋艺与人生》，但这本书只是写在一本小学生作业本上，压在炕席底下，直到文革结束后他才拿出来出版了，那可是当时最畅销一部书。
突然有一天，文化局来人把刘文章请去了。刘文章一看文化局大院里站满了人，他神经有点过敏，浑身哆嗦，头上立刻大汗直冒，心想，“是不是又要开他的批斗大会？”
到了台上，丛局长主动上前跟他握手，“刘文章同志，上级决定你的右派分子问题平反了，今天全局的人在这里召开平反大会，同时县委组织部任命你为河东县文化局副局长兼文化馆馆长。”
刘文章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刘文章激动得想说声“谢谢”，可是嘴唇颤抖得厉害，“谢谢”两字大半天没说出来。
几年过去了，古庙没有变化，庙里的人却变了。
古木的腰弯了，秃头几乎触着肚脐，活像一个大对虾，馆长被免了，以前那霸道气荡漾无存。见了人不爱说话，别人主动跟他搭话，他“哼哼”一声就过去了。
柳艺美，李天海都觉自己老了许多。柳艺美一照镜子，头上出现了若干白发，李天海的头也秃顶了，跟古木能称兄道弟。奇怪的是这么多年这两个人都没有解决婚姻问题，现在想解决才发觉太晚了。
有趣的是，就在右派分子刘文章平反的第三天，他的妻子就跟后夫离了婚，登门找到刘文章说要跟他复婚。刘文章望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说：“你为什么跟我复婚？”女人回答：“我是你的妻子呀！”刘文章哈哈大笑：“错了，我的妻子早就死了，你是她的鬼魂吧！”女人十分尴尬，灰溜溜地走了。
来给刘文章说媒的人很多，最后他与美术科的方丽结合了。听说，刘文章到文化馆这些年就是方丽给他送过饭，还给他洗过衣服，还有个原因就是文化馆的人都给他写过大字报，只有方丽没写。
刘文章与方丽结婚那天，文化系统的人都来祝贺。古木、柳艺美和李天海三人都没来。因为那天古木得了心脏病住院了；柳艺美坐在家里哭，据说柳艺美也托人给刘文章做媒，刘文章没要她而娶了方丽，她嫉妒的哭；李天海因为一直在追方丽，追了两年没到手，却被右派刘文章弄去，一气之下得了精神病，疯疯颠颠光着腚满街跑。
河东县文化馆的故事很少有人知道，所有我就写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