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断书上“阳性”两个字利剑般地刺进春桃的眼睛，她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春桃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医院的。“你怀孕了！”那位经验丰富的妇产科医生的话，一路上不停地在耳边回响。
回到家里，她一头扎到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天塌下来似的，整个屋子都是黑暗的。
母亲轻轻地推开屋门，望着女儿苍白的脸，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女儿这种不正常的表现使她感到惶恐。凭着她的感觉，女儿是出事了，而且是跟自己二十五年前出的事一样可怕。
她发觉女儿最近几天，精神萎靡，食欲不佳，有时无故恶心、呕吐，喜怒无常。她多次问过春桃：“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用不用到医院去检查检查？”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妈，我没事，你别胡猜乱想了！”
春桃趴在床上捂着脸偷偷地哭，没有声音，她是在心里哭。
母亲进屋来春桃竟没有发觉，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像一根长长的铁钉从天灵盖楔进脑髓……她难受得想发出一声呼叫，可是一转身看见母亲站在身后，触到母亲那惊疑又恐惧的目光，她哑了，犹豫了一下，然后再次扑倒在床上。
望着女儿的异常表现，母亲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她不希望女儿回答的是她所猜想的那种事。话没出口，目光射向床上那张“化验单”，她伸出颤抖的手，捏起那张薄纸。那张薄纸轻如鸿毛，可是她拿在手里却沉甸甸，像是千斤重的巨石。她急于想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但又怕看到那可怕的结果。她的心跟手一块颤抖，最后还是看了。 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果然不出她所料——女儿跟自己二十五年前一样——未婚先孕。
春桃的母亲，名叫五月，二十一岁那年，护校毕业分配到一个乡村公社卫生院干护士。开始那两年她还比较安心。后来五月的心活了，她向往城市，厌恶农村，她想过城市女人那种既时尚又浪漫的生活；可是她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满心的希望是读书将来离开农村，那知道读完书她又回到了农村。虽然是公社驻地，但那时的公社只不过是个大村而已，与县城相比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五月做梦都想进城，可是她一无靠山二无关系，想进城那是天方夜谭。然而五月进城的心不死，她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就是找个在城里工作的男人，以后才能调进城里，于是五月开始托人在城里找对象。五月的模样不丑，找个在城里工作的对象并不难，难的是大都没有本事把她调到城里去。一气等了五年，五月在城里找对象的事还是一盆清水没有影。
工夫不负有心人。一天一个媒人突然上门为五月提亲，男方是一位局长的儿子，在县城百货公司工作，人长得不错，美中不足的是年龄比五月大十岁。急于进城的五月全然不管这些，一口答应，她对媒人说：“只要他能把我调进城里，再大几岁也成！”相亲那天，五月就没回来，晚上在男方家宿了。此后两人你来我往不多不少过了三个月，媒人突然告诉五月，男方不干了。这消息像晴天霹雳，五月当时就气得昏了过去。当她醒来时感觉身体异常，她是护士，自然知道自己怀孕了。此时她心里充满了恐惧和迷茫。次日就乘车到城里去找那个负心的男人。然而找了半年，也不见那个男人的影子。五月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这丑再也遮不住了。面对众人的指责和闲言杂语，五月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家里的人都劝她打掉这个孩子。充满恐惧和悔恨的五月也不想让孩子生来就没有爸爸，于是她走进了流产室。可是当她躺到产床上，眼泪泉水般的涌出来了，心想：孩子都六个多月了，怎能狠心把她流掉，男人可恨可是孩子是无辜的，自己是女人，生孩是女人的天职，想到这里，五月忽地从产床上爬了起来，吓得流产医生手中的流产器械“叭”地掉到地上。
三个月后，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她就是春梅。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五月并没有感到羞愧和自卑，反而觉得自己无比高尚和伟大。她抚摸着怀里娇嫩可爱的女儿，暂时得到了当母亲的荣耀和做女人的喜悦。
五月没想到的是暂短的荣耀和喜悦使她痛苦了半辈子。二十五年来，多少个日日夜夜她是在痛苦中度过的，女儿几乎是在她的泪水泡大的。
望着手中的“化验单”，五月眼前又浮现出一幕幕悲伤的情景。
春梅三岁那年突然得了急性肺炎，她深更半夜爬起来抱着女儿去医院，刚出家门邻居一条恶狗扑上来在她右腿上咬了一口，五月当时昏了过去，是女儿的哭声惊醒了她。她不顾腿上的鲜血直流，爬起来看看怀中的女儿没有伤着，她那颗蹦到嗓子眼的心才恢复了平静。
春梅上学了，看见班上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她回家闹着跟五月要爸爸，五月没法，只好说爸爸死了，女儿不信。后来春梅从邻居口中知道了自己的爸爸没有死而且还活得很风光。春梅要到城里去找爸爸，可是五月不让。五月不是那种胡搅乱缠的女人。她自己种下的苦果甘愿自己来吃。
五月一直没有再找男人。做媒的人不少，可她对任何男人都不动心。有人说五月是“一日叫蛇咬，千日怕草绳”，她大概是叫先前那个男人吓怕了，其实也不全是，五月有她说不出的心迹。
医院里有位大龄医生追了五月两年，那医生是真心爱她，平日里对五月和孩子的事帮了不少忙。五月也不是铁石心肠，她对那位医生很感激，她也曾想嫁给他，可是一看见女儿她就退却了。她不想委屈孩子，不想让孩子去叫别人爸爸。
五月才四十多岁，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个年龄正是需要男人的时候。五月也想男人，有时夜里睡不着觉，就回想起当年她跟那个负心男人的销魂之夜，每次想到这些，她就春心骚动，可是为了女儿，她忍了。
没有男人的日子比吃黄连还苦。你看过《李二嫂改嫁》的戏吗？戏中李二嫂有句唱词：“风里来雨里去，谁管谁问？穿破衣，吃剩饭，谁拿你当人？”五月这二十几年的寡妇生活其实一点不比李二嫂好过。
人常说：“没有女人的家不是个家，其实没有男人的家，女人更荒凉。可以说，没有男人，女人就不是女人了。”
不是女人就不是女人吧，为了女儿，五月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她只想做一个名副其实的母亲。
女儿有时做错了事，惹五月生气，五月也曾举手打过她，可是每次打过之后，她就后悔，多次偷偷地抹泪。
女儿是五月的心肝宝贝，女儿就是五月的命根子，没有女儿五月简直就无法生活下去。
女儿长大了，懂事了，她身上流着母亲的血，不但模样长得像母亲，就连体性也跟五月差不多。
春梅认为五月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她同情母亲的遭遇，也理解母亲的做法。她非常感激母亲，当初若不是母亲的善良和坚强，她怎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五月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这些年来，她省吃俭用供女儿读书，从幼儿园一直念到大学毕业。她希望女儿成才，将来找一份好工作，再找个好对象，她这一辈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可是女儿大了，五月也老了，有时照照镜子，发现头发上冒出若干的白发，脸上的皱纹也像蜘蛛网似的丝纵横交错。她只能长长地叹气，可是看到女儿长得如花似玉，人见人爱，赞不绝口 ，她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这是一种最大的欣慰。
五月手中的那张薄纸落到地上。
上帝打击人的手法竟然这么残酷，二十五年后女儿重蹈她的覆辙，这使五月彻底崩溃。
恐惶、愤怒和无奈一齐涌向心头。
怎么办？怎么办？五月脑子里只剩下问号。
既然事情发生了，没有别的办法，必须叫春梅打掉这个孩子，自己吃过的苦，决不能让女儿再吃。
决心下定，五月忽地从沙发里站起来，果敢地走到女儿身边，问道：“春梅，这孩子是谁的？”
“妈——你别问了！”春梅捂着脸趴到床上。
在气恼和无奈中五月不在追问女儿了。
五月刚一转身，春梅突然爬起来，“妈，是我们办公室主任的！”
“你跟他谈恋爱？”
“是”，话刚出口，春梅马上又改了，“不，他已经结婚了！”
“啊！”五月的头脑“嗡”地一下炸开了，两眼直冒火花，身子前后摇晃了两下，春梅急忙扶住了她，不然五月就会倒下。
“妈——，妈——”春梅发出恐惧的呼叫声。
春梅把母亲扶到沙发上，然后拿来药和水。
过了好长时间，五月才清醒过来了，眼角含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妈，你别生气，都是女儿的错！”春梅坐在五月身边安慰着她。
五月双眼瞪着女儿，脸色上的怒色消退了，露出慈祥、哀怜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春梅，你怎么这样糊涂呀？你不知道他是有夫之妇呀！”
“知道！”春梅的话声音很低。
“哪你怎么和他——”
“妈，因为我爱他！”
“他哪！他爱你吗？”
“也爱！”
五月的眼里闪出一道惊愕而充满希望的光芒，“他能把老婆离了，娶你？”
“不能！因为他已经有了孩子……”
女儿的话使五月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无须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妈——我和他只睡过一次，谁知道就这一次就有了呢？”
“春梅呀，你好糊涂！”五月在女儿头额上狠狠戳了一下。
五月突然坚强起来，命令似地说：“春梅，既然你和他不能结婚，就赶快把孩子流掉吧！”
“妈——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你还打算留下这个孩子？”
“妈，刚接到化验单时，我是又惊愕又害怕，更多的忧愁，我是想流掉这个孩子，可是现在我想通了，不能流掉，尽管和他相爱是错误的，但孩子没错，我要把他生下来！”
女儿的话使五月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她还是极力阻止春梅留下孩子，“春梅呀，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呀？”
“知道，不就是像你一样吗？”
这句话好比女儿打了自己一巴掌，五月脸上像火烧的一样，一怒之下她给了春梅几拳头，“胡说！”
春梅捂着脸，哭着跑出门去。
女儿走了。
五月像一支融化了的冰棍瘫在沙发里。
半年后春梅产下了那个私生子，又是个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