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胖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王小伟正聚精会神凝视着同桌刘婷婷胸前的那枚毛主 席像章，由于精神过度集中，胖老师什么时候进来了他都不知道。
那时，社会上兴起一股配戴毛主席像章的风气，据说这股风气是从北京兴起的，戴毛主席像章显示对伟大领袖的敬仰和热爱。北京有了，就像大草原上串火连似的很快全国各大城市就有了，接着中小城市也有了。永平这个小小的县城开始时戴毛主席像章的很少见，小学生能戴的就更不多了。连学校里的教师还没有人戴毛主席像章，然而王小伟的同学刘婷婷就戴上了。因为刘婷婷的爸爸是县一中造反派的头头，他到北京串联带回来几枚毛主席像章，首先给自己的宝贝女儿戴上。刘婷婷刚戴上像章那高兴劲和骄傲的表情自不必言，单说她班上那些从没见过世面的小城的孩子看到刘婷婷戴着金光闪耀的大像章好比见到了价值连成的珠宝那样神奇。刘婷婷第一次戴着那金光四射的像章走进教室的时候，班上的同学一窝蜂子似的围了上去 ，你推我掇，把坐在刘婷婷身边的王小伟竟挤到桌子底下去了，憋出了一身汗，等到他能安心地看看刘婷婷胸前那枚令他向往的像章时，上课的钟声恰好响了，同学们都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听老师讲课，王小伟只能趁着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之机转头偷看几眼。那天，刘婷婷戴的是一枚铝质红底金色头像像章，像章很大很圆，王小伟比划了一下，比他奶奶旧皮箱里老辈子留下的那枚大清“康熙通室”铜线还大还圆。
第二天，刘婷婷又换了一枚毛主席像章，这枚像章是瓷质的，白白的，中间是毛主席的半身像，毛主席身穿绿军装，头戴绿军帽，帽子上有颗红星。主席的面容神彩奕奕，跟真人一样。王小伟看得出神了，他想，自己要是能有枚毛主席像章该多好呀！
胖老师走到讲台上没有先看教室里的学生，也没有按照惯例先喊“上课”，班长自然就没有喊“起立”，当然，学生也没有站起，王小伟自然就没有发现讲台上的胖老师。胖老师的目光集中在黑板上，突然转过身来，睁大了那双迷缝着的小眼睛“这是谁擦的黑板？”声音又尖又严，吓得学生毛骨悚然。王小伟倒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双眼被刘婷婷胸前那枚像章吸引住了，一动不动。全班同学忍不住了，哄堂大笑。这笑声把王小伟弄朦了，他转头朝四周瞧了瞧，问道：“你们笑什么？”胖老师知道是王小伟擦的黑板了，那张本来就难看的脸这时学生就更不敢看了。“王小伟，这是你擦的黑板？”王小伟忽地站起来：“老师，是我擦的。”“为什么黑板上边不擦呢？”“老师，黑板太高了，我个子矮，拢不到上边。”王小伟的声音很低，后边的话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可是胖老师却听到了，他以为王小伟这话是在顶撞他，这怎么行呢？今天，我非治治你不可！胖老师本来心情就不好，王小伟的话使他更受不了，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王小伟，我每次批评你，你总能找个理由说说，我问你，你个子矮弄不到上边，不能踩着凳子擦吗？”“老师，你不是不许我们踩你坐的凳子吗？”这话理由充分，声音比上一句高了八度。全班同学都暗中叫好，看看胖老师还有什么话可讲。老师就是老师，胖老师确实比学生聪明，他几乎没有让王小伟喘气就提高了大嗓门“王小伟，你觉得你还有理了啊，你的凳子哪？为什么不用！”胖老师连珠炮似的反问一下把王小伟打“哑”了，他低下高昂的头，一言不发。胖老师穷追不舍，“说呀！王小伟，你这个‘常有理’怎么哑巴了？”“老师，我不是常有理，今天是我错了，我向你赔礼道歉！”全班同学都愣了，谁也没想到王小伟会说出这样的话，有的敬佩，有的惊讶。王小伟转身对刘婷婷说：“对不起，请你站起来，我用一下凳子。”
六十年代末，学校条件简陋，学生坐的是长条木凳，两人坐一条，刘婷婷只好站起来，王小伟拿起长凳刚准备走，不巧碰到刘婷婷胸前，正好把她胸前的像章碰掉了，那枚像章不是瓷质的吗？落地之后就成了碎片。王小伟并没发觉，拿着长凳就上了讲台擦黑板去了。刘婷婷一看像章碎了“哇”地一声哭了，“王小伟，你赔我的像章！”这突发事件像沸腾的油锅里扔进了一块冰，立即爆炸了。学生争先恐后地围过去看，教室里乱做一团。胖老师走过去喝退学生，撇了一眼地下的像章碎片立即返回讲台，二话没说一把将正站在凳子上擦黑板的王小伟揪下来扔到讲台下，接着骂了一句，“你真是个惹祸的精！”转身出了教室。王小伟浑身疼痛半天没有爬起来，学生们一看老师走了，急忙过去将王小伟搀扶着回到坐位上。刘婷婷哭着要王小伟赔她像章。王小伟忍着疼痛，“刘婷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定会赔你的！”刘婷婷那肯相信王小伟的话，她说：“王小伟，你赔得起吗？你爸妈都是走资派，关在牛棚里，到哪去弄毛主席像章？”听了刘婷婷的话，王小伟的头里像钻进了一只大蚂蜂，嗡嗡地响开了，他只觉得眼前一阵昏花便倒在桌子上。直到教室里的人走光了，他才醒过来，一看地上那些像章的碎片还在，他又惊又喜，急忙蹲下身去，将那些碎片一块一块捡起来，用纸包着，小心翼翼放进书包里。
2、回到家里，奶奶看见王小伟没精打采的样子跟霜打了似的，觉得不对劲便问：“小伟，今天怎么了，谁惹你了？”王小伟是孝顺孩子，怕奶奶担心，故意装做没事的样子，“没有人惹我，奶奶你别多心。”奶奶总觉得小伟今天不像往常那爱说爱道，回来就帮奶奶打水，扫院子干些家务活，今天回来放下书包倒在炕上就躺下了，奶奶想问个明白，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她知道小伟的脾气，凡是小伟不想说的你是问不出来的，但奶奶知道小伟今天肯定遇到不愉快的事了，于是就胡猜乱想，小伟是不是知道他父母的事了，奶奶最怕的是小伟知道他父母的事，只要小伟不知道他父母的事，别的事都不重要。
吃过晚饭，小伟突然问：“奶奶，什么是走资派？”
提到“走资派”三字，奶奶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的青筋立刻蹦起多高，反问道：“小伟，你问这个干什么？”
王小伟说：“奶奶，今天我班刘婷婷同学说我爸爸妈妈都是走资派被送进牛棚里去了，奶奶，你不是说我爸妈调到地区工作了吗？怎么会送进牛棚呢？”
奶奶知道这事瞒不下去了，便对小伟说了实话。王小伟的爸爸是永平县的县长，妈妈是城关公社的党委书记。那年夏秋之际，社会上突然刮起一场风暴，学生不读书了，工人不做工了，机关干部不上班了，听说是要“造反”，造当权派的反。当时县里和公社里的大小官员都被打成“走资派”戴上大纸帽子拖出去游街、批斗，批完了就赶到县农场去劳动改造，他们全在简陋的草棚里，晚上学习，白天干活，二十四小时有人监视，跟劳改犯没什么两样，人们把“走资派”住的地方叫“牛棚”。王小伟的爸爸妈妈在“运动”一开始就被打成“走资派”，批斗了三个月后被送到离县城四十多里的大水洼农场劳动改造。那年王小伟才10岁，他的父母怕伤害孩子，便把他送到奶奶家里，就说他们调到地区去工作了，没法带他，由奶奶照顾他，王小伟信以为真。
奶奶在讲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像刀割似的难受，但她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流出来，生怕小伟看见了难受。
王小伟接着问：“奶奶，走资派是坏人吗？”
奶奶犹豫了半天没法回答，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走资派”是好人还是坏人。
王小伟见奶奶不说话就说：“我知道了，‘走资派’肯定是坏人，不然怎么会揪出来批斗和叫他们蹲‘牛棚’呢？”
奶奶叹了口气说：“孩子，‘走资派’是好人还是坏人奶奶不知道，可是你的父母绝对是好人。”
奶奶翻开旧皮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发了黄的布包袱，王小伟望着那个鼓鼓囊囊的东西心想，里面包的啥？该不是毛主席像章吧？但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呢？毛主席像章才兴起几天，再说奶奶这个六十多岁三门不出四户的老女人上哪去弄毛主席像章呢？不是像章又会是什么呢？王小伟望着奶奶一层一层地放着包袱，包袱包了许多层，王小伟奇怪：这是什么宝贵东西包这么严实呢？放呀放，包袱终于放完了。“啊！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跟毛主席像章一样又大又圆？”王小伟伸手拿过一枚惊讶地叫着“军功章！”“对，这些都是你爸爸和妈妈在部队时得的军功章。”王小伟吃惊地说：“奶奶，当年我爸我妈得过这么多军功章呀！”奶奶点点头，“你爸当年是战斗英雄，多次负伤，打淮海时差点牺牲！”
王小伟数了数包袱里总共有十二枚军功章，奶奶告诉他父亲得了八枚，妈妈得了四枚，王小伟一枚枚地拿起来仔细地端详着，有枚军功章是铜做的，圆圆的比刘婷婷第一次戴那枚铝质毛主席像章还大，由于时间长铜都长绿锈了，不过中间的图案很清晰，那是三位战士端着长枪在冲锋，下边有一行小字“淮海战役”上面还有一行大字“一等功”。王小伟接着又拿起一枚军功章，上面是写着“渡江战役特等功”，还有枚是“解放大西南战役二等功”……最后一枚更大的上书“战斗英雄”。王小伟望着那些“军功章”明白了，爸爸是好人，妈妈也是好人。
奶奶又从皮箱子里找出一个破皮本子，从里面拿出一张爸爸妈妈的旧照片。“小伟，这是当年你爸爸和你妈转业时候时照的。”是一张七寸黑白照片，颜色都发黄了，相片上爸爸妈妈都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胸前都戴着一串军功章，可以看出那时爸爸妈妈都很年轻，爸爸很帅气，妈妈很漂亮……望着这些军功章和这张照片，王小伟怎么想也想不通，他们怎么会是坏人呢？他以为刘婷婷是胡说，她的话是对他的爸爸妈妈的诬蔑，于是对刘婷婷产生了一种不满情绪。
3、那天夜里王小伟做了一个梦，梦见爸爸胸前戴着“军功章”，手里拿着一枚毛主席像章给他戴在胸前，那枚毛主席像章跟他白天给刘婷婷砸碎的那枚一模一样，他问父亲从哪得到的毛主席像章，父亲说他把一枚军功章毁了改做的。他戴着毛主席像章高兴地跳了起来，高呼：“毛主席万岁！”
王小伟的喊叫声惊醒了身边的奶奶，她惊讶地问：“小伟，你喊什么？”
王小伟已经醒了，他说：“奶奶，刚才我做了个梦，没什么，你睡吧。”
奶奶转身又睡了，可王小伟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索性爬起来，轻手轻脚地下了炕走到外间，划着火柴点亮了那盏跟莹火虫似的小油灯，他怕惊醒奶奶便将油灯放在锅台上靠炕的一面用布帘遮着。王小伟要干什么呢？他从后窗台上把奶奶糊纸笸萝用的浆糊拿来，然后把书包里的像章碎片拿出来放在锅台上，用小油灯照着将那像章一块一块按照原来的碎缝接起来，再把它的背面粘在一张厚纸上，这样毛主席像章就复原了，尽管这像章的裂痕依然清晰，又不能戴在胸前，但摆在那里挺好看，王小伟心里一阵欣慰，他觉得自己能有这样一枚碎的像章也很荣耀。
炕上的奶奶醒了，她大声喊：“小伟，小伟，你上哪去了！”
王小伟急忙将像章包起来放进书包，吹灭了油灯，“奶奶，我刚才上茅房了！”
奶奶说：“吓了我一跳，上茅房怎么不叫奶奶陪你呢？”
王小伟回到屋里脱了鞋，上了炕，“奶奶，我都长大了，以后上茅房再不用你陪了！”
一个月后，王小伟发现班上戴毛主席像章的人越来越多，王小伟非常羡慕，便问他们从哪里弄到的，有的同学说是父亲到省城串连带回来的，有的同学说是亲戚从大城市捎来的，也有的说是某某老师给的……王小伟怨自己大城市没有亲戚，也怨老师为什么给别的同学像章不给自己呢？王小伟这几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天，王小伟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要用钱买毛主席像章，可是当时县城没有卖的，他便向同学买，可是班上有像章的同学都不卖给他，没有办法，他只有向同桌的刘婷婷买，因为婷婷有五六枚像章，你知道刘婷婷说什么：“王小伟，你上回把我的像章弄碎了，还没赔我呢？你先赔上次像章的钱！”王小伟满脸窘态，问道：“赔你多少钱？” “十圆！”听了刘婷婷的话，王小伟吓了一跳，头上都冒汗了，他说：“那么多呀！”拾圆在当时那个年代确实是一个惊人数学，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半月的工资！当时王小伟兜里只有一个伍角的，四个贰角的，三个壹角的毛票，加起来才壹圆陆角。这些钱还是奶奶给他买作业本他省下来的。王小伟哀求说：“婷婷，看在咱是同学的份上，你就少收几个行吗？”刘婷婷问他有多少钱。王小伟说现在只有一圆陆角。刘婷婷脸色突然乌云密布，五个窟窿忽地变了形，说：“王小伟，你就壹圆陆角钱还想买毛主席像章呀！”王小伟的脸色很尴尬，他把兜里那壹圆陆角钱掏出来递给刘婷婷说：“婷婷，我不买毛主席像章了，这些钱全给你，就算赔你上次我弄碎的像章！”刘婷婷将那卷钱扔到王小伟脸上，“王小伟，你拿回去吧，等攒够拾圆再给我！”刘婷婷像一只趾高气昂地公鸡，大摇大摆地走了，留给王小伟的是愤怒和无奈。就在王小伟发愣时，一阵风吹来将那卷钱刮跑了，王小伟吓了一身汗，急忙跑去追……
4、这个冬天很反常，风多雪大，整个大地都冻僵了，一片死气沉沉，没有活力，可是有些人很活跃，他们昼夜不得闲，忙着搞“运动”。
学校两个多月没正儿八经上课了，听说老师都出去“串连”或“闹革命了”，大人们都是红卫兵，连小学生也戴上了红袖标参加了“红小兵”，唯独王小伟没参加，不是他不想参加，是红小兵组织不要他。望着同学们都身穿绿军装，头戴绿军帽，胳膊上缠着红袖章，打着“毛泽东思想红小兵”的大旗到校外去“串连”，去参加“批判大会”，去听“革命报告”……那个精神劲，而自己却只能站在校门口看。就像一个被人们遗忘的人，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这滋味像肚子里的肠子断了一样难受。王小伟又苦恼又气愤：“为什么不让我参加红小兵，我家也是贫农呀！我也拥护毛主席呀！我也要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呀！”他不服就去问老师，老师说他不管这事；他又去找校长，听说校长早就关起来了，能找的人他都找了，没人能批准他参加红小兵，他只好去求刘婷婷，刘婷婷是他们班上红小兵的头头。使王小伟意想不到的是，刘婷婷这个以往恭俭让纯朴可爱的小姑娘，见了王小伟脸色立刻狰狞起来，非常可怕，她说：“王小伟，咱班谁都能参加红小兵，就你不能！”王小伟不理解，问道：“为什么？”刘婷婷说：“难道你不知道你父母是什么人吗？他们都是走资派，走资派是革命的对象，是坏人，你是走资派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刘婷婷的话像一把刀刺伤了王小伟的心，平时老实得跟小绵羊似的，他今天却似一头愤怒的狮子，对着刘婷婷大声吼道：“不许你污蔑我爸我妈，他们是好人，不是坏人，他们是战斗英雄！”刘婷婷并没有被王小伟吓倒，反而奸笑了两声：“哈哈，还英雄呢，现在成了狗熊……”“啪”王小伟举起手来狠狠地打了刘婷婷一个耳光，那耳光特响，教室里的同学全惊呆了！
第二天，王小伟背着书包刚迈进教室，两个戴着红小兵袖章的大个子同学上去将王小伟的双手用绳反绑起来，有人从身后给他戴上一顶大纸帽子，将他推出教室。
王小伟被带到学校操场北头的大戏台上，台下已经聚集着二三百个戴着红袖章的小学生。这里本来是学校，师生集会或演节目的地方，现在却成了召开批判大会的专用台子，他记得那天批斗校长就是在这个台子上，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个才十二岁的小学生今天也上了批判台。他心里不服，对押他的同学说：“你们为什么批判我？”回答是：“你侮辱革命造反派！反对文化大革命！”王小伟明白了，昨天他不是打了刘婷婷吗？刘婷婷不是全校红小兵的总指挥吗？但他不懂，难道打刘婷婷就是侮辱革命造反派吗？难道打刘婷婷就是反对文化革命吗？
王小伟又想问一问，这时刘婷婷也学着她爸爸的样子大摇大摆地从后台走到前台，首先给台下的人鞠了一躬，台下立即响起爆豆似的掌声。掌声刚止，刘婷婷从口袋里掏一张纸念道：“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台下有人高喊：“谁反对革命造反派就打倒谁！”台下接着一片呼应声。这阵势跟大人们批判走资派，批判“反革命分子”没有什么两样，但王小伟却脸不改色心不跳，难道他是英雄吗？难道他比那些被批斗的县里和公社的干部还坚强吗？那倒不是，在王小伟看来，今天的批判会就像小孩过家家闹着玩的，他望着刘婷婷那装腔做势，鹦鹉学舌的样子“噗哧”一下笑了，这一笑不要紧，台下的学同学跟着大笑起来，弄得刘婷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像有谁打了他一巴掌简直无地自容。突然她像一只发了疯的狗狂跳起来，喝道：“来，给王小伟点厉害”，两个红卫兵立即将王小伟按倒在地上，接着踢了他几脚。刘婷婷这个跟王小伟同桌了两年多的同学，原先是个既漂亮又可喜的小姑娘，说起话来那声音比唱歌还好听，笑起来，腮巴上还有两个好看的小酒窝，王小伟很喜欢她，她对王小伟也很友好，两人在生活上互相关心，学习上互相帮助，刘婷婷从家里带来的好吃，总是偷偷地给王小伟吃，上个月王小伟过生日，刘婷婷还给他买了个生日礼物，王小伟做梦也没想到今天刘婷婷会这样对他，王小伟趴在地上连头也抬不起来，他看不到刘婷婷的脸，但从声音来看，他猜想刘婷婷的那张可爱的脸变得像母夜叉一样难看，然而王小伟一点都不怕她，不过王小伟的心却很忐忑，他不是怕刘婷婷会叫人打他，斗他，他是担心奶奶，这件事要是叫奶奶知道了，怕受不了，奶奶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还有病，一旦听说他被学校批斗那还不得气死。王小伟正处于无奈之际，只听到刘婷婷喊道：“王小伟不老实，继续打！”两个红卫兵手中的棍棒刚举到半空，忽然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住手！”只见胖老师从后台走来，两个红卫兵吓得浑身颤抖，手中的棍棒“啪”地落到地上。胖老师来到刘婷婷面前：“刘婷婷同学，谁叫你开王小伟的批判大会？”刘婷婷说：“这是我们红小兵指挥部决定的，不过我们请示了县革命造反派指挥部，他们同意我们召开！”胖老师当然知道县革命造反派总指挥部是谁了，更知道刘婷婷说这话的用意，他的心不仅颤栗了一下，这么点一个小学生竟然能做出如此举动，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深思，这个社会怎么了？现在的人都怎么了？为什么动不动就造反？为什么动不动就开批斗大会？为什么连小学生都不放过？胖老师看着地上趴着的王小伟，再看看满脸怒色的刘婷婷，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不，他仍不明白，反而更糊涂了……
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王小伟实在不记得有多长时间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台上已经没有人了，胖老师不见了，刘婷婷不见了，那两个要打他的红卫兵也不见了，台下空无一人。刚才他像做了一个梦，梦中胖老师把刘婷婷批评了一顿，同时将那两个打他的红卫兵赶走了，他得救了，他想感谢胖老师，可是嘴张得老大就是说不出话。
王小伟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心里好生奇怪，平时威严可怕的胖老师今天为何变得那么慈祥呢？他原以为现在的人都跟野兽一样没有人性，都跟旧社会的地主恶霸一样不讲理，可是胖老师不一样，胖老师为什么不一样？王小伟也弄不明白。
5、第二天，吃过早饭王小伟照样背着书包出门去了，奶奶以为他上学了，那知王小伟并没有到学校去，他厌恶那个学校，学校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书声朗朗的学校，学校竟成了大字报的海洋，成了大批判的战场，没有老师教书了，也没有人坐在教室里上课了。既然不上课也不读书，这样的学校还去干啥？王小伟不想到学校去还有个原因是他不想见到刘婷婷，从那天召开批判大会，刘婷婷把他当成“敌人”要跟她划清界限，他就与刘婷婷不再是同桌的好友了，其他同学他倒是想见，可是他怕同学们不肯见他。不到学校去哪呢？王小伟忽然想到城南河里有鱼，不如到河里去摸鱼还有点兴趣。
一连三天，王小伟每天都是吃完早饭背着书包出门，傍晚到放学时间背着书包回家，奶奶还以为他上学去了，那知道他在城南河摸了三天鱼，这三天摸到不少鱼，可是他一条也没带回家吃，他摸到一条就放回水中，然后再摸。
这天，他正在河中摸鱼，同班的李小兵同学来了，他提着水桶也来摸鱼，王小伟惊讶地问：“小兵，今天怎么没上学呀？”
李小兵说：“上什么学，学样已经停课了！”
王小伟听了，摸到的鱼“扑哧”两下掉进河里，“小兵，为什么停课？”
李小兵说：“你不知道，上级有指示，停课闹革命，学校没有老师教书了！”
王小伟听了不知该高兴还是该不满。
那天，回到家里，将书包丢到炕里边对奶奶说：“以后不用上学了，上级说停课闹革命！”
奶奶不懂什么闹革命，便说：“既然上边说不上就不上呗，不上也好，你在家帮我糊笸箩！”
奶奶在永平县城是出了名的糊笸箩高手。奶奶糊的笸箩品样繁多，有大的，有小的，大的能有老辈子的板箱子那么大，小的只有一盒烟大小；有方的，有圆的，方的有棱有角，圆的又光又滑；奶奶糊的笸箩用途极广，有蓄粮食用的，有盛衣物用的，有放书籍用的，有放针线用的……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用笸萝箩盛东西是既方便又实用。奶奶糊的笸箩做工很精细，无论是在边上还是中间的图案都很有特色，那全是奶奶用剪子一剪一剪剪出来的，那些人物、花草、鸟兽都惟妙惟肖，惹人喜爱，男女老少，大人小孩都喜欢。奶奶以前糊的笸箩大都是自己用，再在糊笸箩不是自己用，而是拿到市集上去卖。奶奶糊的笸箩又好看又实用，拿到集上去几分钟就被抢光了。奶奶的笸箩全是纸做的，当时经济条件差，到哪去弄那么多纸呢？奶奶有办法，那年不兴写大字报吗？县城的大街小巷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有时夜里贴上，还没人看白天就被人撕掉，还有的刚刚贴上浆糊未干，接着又有人盖上……大字报大多是用旧报纸写的，当然也有用钱新买无字的纸写的，奶奶望着这些大字报撕下丢到垃圾箱子太可惜了，于是她就用编织袋把那些大字报背回来糊笸箩，这样大字报便成了奶奶糊笸箩用纸的源源不绝的来源。奶奶望着这些一分钱不花的报纸说不出的兴奋。
王小伟跟着奶奶学糊笸箩了。别看糊笸箩没什么花梢，但工序可不少，须经过泡纸浆，熬浆做纸坯，凉干等几道程序；这些全由王小伟干，奶奶负责糊纸、剪图案，贴花后三道工序。开始小伟的心不在糊笸箩上，心里想的是班上那些小伙伴，后来，王小伟突然喜欢上糊笸箩了，白天糊，晚上糊，吃着饭也糊，不过他有自己的小算盘，他要用卖笸箩的钱去欠还刘婷婷的债，剩下再来买毛主席像章。
6、日子在艰难中一天一天过去了，从夏天到秋天再从秋天到冬天。这年的冬天格外冷，不是刮风就是下雪。王小伟那里也不去，整天跟奶奶在家里糊笸箩，为了解闷王小伟找人在炕头上安了个广播喇叭。那时没有电视，有钱人家里可能有收音机能收到中央和省广播电台的广播节目，像王小伟这样的家庭能有个广播喇叭就不错了。不过广播喇叭是由县广播站管的，每天早、午、晚三个时段广播。早上播放一个钟头，中午播放一个钟头，晚上从六点播到十点最近这段时间听说是广播站被造反派抢去了，不但广播不按时，广播节目也很单调，文艺节目几乎没有，整天播放革命样板戏，因为是京剧戏，王小伟年龄小根本听不懂。自从有了这个广播喇叭王小伟不但没解闷，反而增加了心理负担，因为广播里天天播放打倒“走资派”的文章。王小伟的爸爸妈妈不都是走资派吗？所以一听到“走资派”三个字，头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他越是不爱听，可是广播天天播，他认为刘婷婷没说假话“走资派”就是坏人，不然广播里怎么会天天喊“打倒走资派”呢？不知不觉恨起自己的爸爸妈妈来了，他不明白爸爸妈妈当年参军打仗是战斗英雄，为什么当上了县长或公社书记就变成了坏人，就成了“走资派”呢？他越想越难受，越想越生气，于是把心中的火气撒向炕头那个广播喇叭，忽地起身将正在“哇啦哇啦”响的喇叭扯了下来，丢在炕前的桌子上，奶奶问他为啥把喇叭够了，他说，不爱听了。其实奶奶也不爱听，够了就够了吧！
接下来这几天，王小伟饭也不想吃，觉也不想睡，够了喇叭，听不到“打倒走资派”的广播，丝毫没有减轻他心中的烦闷，王小伟居然萌生了一种想法，他要去找自己的爸爸妈妈，亲口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当走资派，要当坏人？弄得他这个儿子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他问奶奶爸爸妈妈关在哪里？奶奶没有告诉他，因为孙子还小，她不想让小伟知道这件事，使他这个才十几岁的孩子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
这天小伟在县城集上卖笸箩，正巧遇上在县里工作的小杨叔叔，小杨是县委通讯员曾到过王小伟的家，王小伟认识他，便向他打听父母的情况，小杨叔告诉他的父母现在被赶到大水洼农场劳动改造。这件事，王小伟回家没有对奶奶说，次日他便偷着出门去大水洼农场找他的父母。
正是三九寒冬，一连两场大雪将通往农场的道路掩埋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王小伟一脚高一脚低在大雪里跋涉着，他那双矮帮胶鞋早就湿透了，连腿裤子里都灌满了雪，脚趾头冻得跟猫咬似的难受，可是他仍然坚持着咬着牙忍受着继续向前走。县城大水洼农场仅仅三十里路，王小伟走了六个钟头才走到了。
到了农场一打听，父母都不在，看大门的老大爷告诉王小伟，他的父母昨天转走了，听说转到牛头山林场去了，王小伟的身子一下凉了半截。他向老大爷讨了杯热水就着从家里带来的那块玉米饼子吃了，又开始赶路，他决心在天黑前赶到牛头山林场。
王小伟刚走出十里多路，天气就变了，天空忽地阴下来，太阳像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没有了光芒，大雪铺天盖地落下来，瞬间将山路和村庄掩埋了，王小伟的双眼被雪花糊住了，他几乎看不见道路了，再说道路被大雪封住了，根本没有路了。王小伟现在是埋在大雪窟里寸步难行，怎么办？自己不能呆在这里冻死呀！王小伟拼命向前走，尽管每走一步都相当困难，但他还是拼命挣扎，天再冷，他不怕，因为他的心里是热的；雪再大，不要紧，它会被王小伟呼出的热气融化的，王小伟自我感觉走出了几十里，实际上几乎是原地没有动。
天色更加黯淡了，风雪也更大了，王小伟带的干粮也吃光了，他身上的力气也几乎耗尽了，最后晕倒在雪地里。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一辆牛车走过来，赶车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爷，他从牛栏山拉柴禾回来，发现雪地里躺着一个人，急忙停下牛车，跑上前去，从雪地里将王小伟抱起来，将手伸进她的棉袄内摸了摸，还有心跳，自言自语的说：“这孩子是冻的！”急忙把他抱上车搂在怀里用牛皮大衣盖上，他想用自己身上的热气将孩子暖和过来。老人一看孩子的右手还露在外面便把他拖进来，摸了摸他的手冻得跟冰棍似的，可是五个手指却握得紧紧的，老人好生奇怪，他手里好像握着什么东西，便使劲掰开，老人惊讶了，原来孩子手里握着一枚毛主席像章，那枚像章就是刘婷婷胸前戴的被王小伟拿凳子碰掉地上跌碎了的那枚，不过现在这枚像章已经被王小伟用浆糊粘好了。王小伟现在还没有醒过来，老人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地方人，更不知道为什么倒在雪地里，当然不会知道这枚像章所发生的故事。但他知道这孩子有颗热爱毛主席的红心，知道这孩子的心灵是美好的，为了赶快救活这孩子，老人拿起鞭子使劲大了牛屁股一下，那头牛好像懂得主人的心思，脚步马上快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