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常想，我们这帮子人真是窝囊透了,无聊透了，活得真没劲。比如说，我们常在一起发牢骚，喟叹生不逢时，怀才不遇，可遇到需要我们出面的事，却又畏畏缩缩，就连本职工作也做不好。我们都说校长独裁专制，封建思想严重，可等我们见了校长，便一个个点头哈腰，满脸媚态！我们都嫌做教师这行收入低，条件差，可谁也没有提出辞职，都恋着这每月二百多元钱的‘‘皇粮’’，恋着这寒酸而又算安稳的小日子……

   我的这种思想一下子明晰起来，是在阿日改行以后。

   阿日是被迫改行的。

   阿日是教研组中唯一不和我们瞎掺和的人。

   阿日爱教学，爱教师这一行，酷爱。这在我们几个是被公认为不可思议的。当初考大学的时候，阿日就对我讲，他就报考师范类大学，他说，他最喜欢教师这一行。阿日说这话时，态度是真诚的，我知道，阿日这个人办什么事都实实在在，从不作假。我想，他喜欢教师这一行是绝对真的了。

   后来，阿日果然如愿以偿，考上了省师范大学。在大学里，他很快地入了党，毕业后，分到我们这所县属也是省属重点中学。

   我也被分到这所中学，因为我考上了本省一所地方师范院校，我原本是不想也不爱教学这行的，因要服从分配，所以只好委屈进了那所学校。如果说阿日分在我们这所重点中学是因为他在大学里学习

好、品德好而被优先考虑的话，那我则是因为在学校时在体育方面为学校争得了一些荣誉而被照顾的。

   我们一起来到这所中学，都教数学。

   因为是重点中学，教学任务可想而知是相当重的了。阿日确实有很强的敬业精神，他教的两个班在毕业考试时，成绩在全省名列第二，所以，刚刚工作一年，他就被评为县优秀教师。

   相比阿日，我们几个就大大逊色了，尤其是我，原本就不爱教学，强迫着做违心的事，其结果，当然就和我那些爱牢骚的同事一样，跟阿日不可同日而语了。所以，我整天想着改行。有两次，我对校长提出改行的事，校长总是拍着我的肩说，小孟，我不同意你改行，咱是省重点学校．多少人想来都来不了，在这里工作多光荣，你别听别人瞎说。我听了，觉得有道理，虽说以前并不觉得，经校长这么很亲热的一点拨，眼前似乎亮堂了。想一想，我念的是数学专业，又教了一年多的学，干别的，我也真没把握，看看校长和蔼的态度，我的这个念头渐渐地淡了。

又过了一年，阿日结婚了，妻子是乡下一所普通中学的英语教师——阿日长得矮，一般城市姑娘是看不上他的。他只好在乡下凑合一个。当时，我们都替阿日可惜，可阿日不在乎，曲起右手食指使劲往鼻梁上顶顶深度近视镜，红红脸笑笑，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工作是一如既往，教学成绩呱呱叫。

   这期间，阿日通过学校把妻子从乡下中学调进我们学校。

   解决了夫妻两地分居的难题，这本是好事，不料却因此埋下了阿日以后遭罪的种子，真可谓祸兮福之所附。

   阿日妻子调来以后，正赶上上级教委要来进行规范化学校验收，校长就找阿日，让他从单身职工宿舍搬出去。

   这里需要交代一声，阿日妻子调来以后，住在四楼的单职工宿舍内，学校的单职工宿舍十六间，当时只有四间住了人，其余都空着，阿日妻子调来前，阿日自己住了一间，妻子来时，学校刚刚把新建的职工家属楼分配完，阿日妻子来得晚没分上，就这么两人住在了阿日以前的单身宿舍。

   阿日就说，校长，你让我到哪儿去住?校长说，出去租个房子，阿日说，我到哪儿去租?我在这儿一个熟人也没有。

   阿日说的是事实，他和妻子的老家都是远离城市的乡下人，阿日整天只知教学，在城里确实一个熟人也没有，而要在城市里租房子，没个熟人引荐，你到哪儿去租?再说，租房要花钱，阿日和妻子的月工资加起来不足五百，吃穿用加上赡养双方的父母就不易，租房的一笔钱是很难挤出来的。

   校长就说，上级检查的马上就来。我们要建规范化学校，你必须搬出去。

   阿日没法子，回来跟妻子商量，夫妻嘀咕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法子。

   这时，校园里出现了小字报，说校长如何如何受贿，如何如何专权等等，小字报是用剪报形式贴出来的，不知何人所为，那上面时间地点确凿，看后不由人不信，也很使人气愤。

   校长又把阿日找了去，说阿日你怎么还没有搬出去，阿日说，校长我没有租到房子，校长那时可能是让小字报搞得心烦意乱，就说，从今天起，你再不搬出去，我让会计室每天扣你两块钱的房租。

   阿日唯唯诺诺地退出校长办公室，一腔愁绪，上课也没了精神。

看阿日整天蔫头耷脑的，我生出不忍，不管怎么说，我们在中学时代是很要好的同学，虽说他的工作突出让我心里嫉妒。我便说，阿日，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就不搬，看他能把你怎么样?他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就知道让马儿跑得快却不给马儿吃草。就是不用搬。        

阿日听了我的话，苦笑了笑。

   学校反对校长的风越刮越烈，校长的家门已被人涂了三次大粪，校长当然很恼火，却查不出人来，小字报还是不断地出，又有了新花样，并且从校园内贴到了校门外。

校长又把阿日叫了去，道，阿日，是我把你对象调了来，原本想你能感激我，想不到你这样不听话，在这个时候添乱子，我已告诉会计室，这个月从你工资中扣去这个星期的房租十四块钱，再不搬出去，你的工资全扣下。

   阿日回来跟妻子讲，那时，他妻子已有六个月的身孕，挺着个大肚子，她一听，急哭了，道，这不是明摆着整人吗?学校这么多单身宿舍空着干什么?我们住一间都不该吗?这不是杀鸡给猴看，看我们软，拿我们开刀吗?咱就不搬，看他能怎么样。

   阿日妻子可能是气头上的话，却不料月底发工资时，阿日和妻子的工资果然全部被扣。

   这下子，阿日和妻子象是被当头敲了一棒，清醒了，原来，这不是闹着玩的。

   我们就怂恿阿日，告他去，凭什么扣教师的工资，工资是国家给我们的权利，他没资格扣，告他去！我们说这话时，五分同情怜悯，五分逢场作戏。

   当天下午，我们就听见阿日在校长办公室里吵，虽然听不清吵些什么，可声音很大，我们在三楼，校长室在二楼，只听清最后校长的一声吼：滚！

   阿日回来了，很明显，败阵了。

   几天后，上级的检查结束了，人家根本没看单职工宿舍，我们学校如愿以偿，得了个规范化学校的荣誉。这是暑假前的事。

   阿日已有两个月没拿到工资了，他的生活很尴尬，他还在等，等校长回心转意补给他。

   暑假开学后，主任找到他，说，阿日你们走吧，自己联系个单位。主任的手里拿着阿日和妻子的档案袋。

   阿日当时就哭了，说，主任，我到哪儿去呢?我妻子快生了。

   主任说，阿日，校长很恼火，我们也没法子，你看着办吧。

   我们不再妒嫉阿日，此时，我们只能给予他同情和关注。阿日回到办公室，一方面我们替他不平，一方面我们又为他高兴，这可是个跳出学校的大好时机，我们都巴不得这样呢!我们就安慰他，凭你现在的条件，到哪不能挣大钱，非在这受窝囊气？阿日说，我能干什么呢？

   阿日就收拾东西，既然学校不要了，赖着不走也不是办法，何况工资已被冻结了，他说这话时悲悲戚戚的象个妇人，这时，我们才感觉鼻子有些酸。

   过了三个多月，我收到了阿日的信，信上说，他离开学校后，一连去了十二所学校，人家都不要他，在邻县煤矿当副矿长的妻舅听说了他们的事，就把他们接了去，让他干了政工科干事，没什么事做，月工资五百多，几乎是学校的两倍半，可是他心里只有学生，离开了学校，他的心就象枯竭了，最后，他让我代他问全组老师好。

   我接到阿日的信时，刚刚生着气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自阿日走后，学校里情况一天比一天糟，教学几乎没了常规，我便一心想着改行，无奈校长不准，我喝口茶润润干燥的喉咙，心道：阿日，你小子真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