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一走出画室，余冰便感觉不对劲。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天地间被一种灰蒙蒙的水气所笼罩，犹如她的心情。从小到大，她一直喜欢雨天，认为雨是自然界最具有灵性的事物，也是一种最善于亲近心灵的现象。没有带雨具，也不打算让宋辉接。在雨天散步，本来就是一种享受。但年年的秋雨，都染透了无穷的哀怨与挥之不去抹之不尽的愁绪。“哪堪细雨敲窗急，一点残灯伴夜长”大概写的就是这份意境吧！秋夜残灯明灭，细雨缠绵，何等的无奈与哀愁啊！此时，还有谁会对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无限感伤呢。油然而生的寂寞感使她感到窒息，可强压着的悲哀化作一股凄凉之气直冲眼睛。听任着泪水夺眶而出，她只想默默地让痛苦袭来，由着它折磨。泪眼模糊中，宋辉熟悉的身影急急地奔了过来，人未到，一连串夹着关切的指责就抛了出来：“都什么季节了，还敢在雨天散步，又不带雨具，感冒了怎么办？”话未完，人已到了眼前，为她披上雨具，又顺势牵住了她的手。
余冰的手温软细滑，柔若无骨，握在手中感觉很舒服。宋辉曾打趣道：“一握玉手，别无所求！”而矜持的余冰很少给他这种机会，但今夜婉约的雨声，使原本茫然的心情更加无助，让她有点想依靠什么的感觉，就没有把手抽回来。
迎面过来一个中年男子，不时地上下打量她。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周围人公认的美女，这种场景甚至是防不胜防的盯视、寻机谈话都看得多了，她懒得理会。但这个男人却在他们面前停下了，耳边响起了浑厚而温和的男中音：“冰儿，真的是你吗？”
声音不大，却让她浑身打起了冷颤：这个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男人就这样实实在在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他伴着她在雨中走过了多少个来回呢？春雨的温柔，夏雨的豪放，秋雨的婉约以及冬雨的深沉，带给她多少宁馨和欢乐呵！多年来，她一直想着他曾带给她的那份耐心、关怀和体贴，但现在却固执地沉默着，只是不再躲避他的目光。他的突然出现，让那些曾带给她的耻辱和激情又鲜活了起来，彻骨的心痛再次袭了上来。她想，自己恐怕一生都难以从与这个男人的感情漩涡中解脱出来了……
——现在介绍朋友提起户口问题，余冰自己都觉得好笑。但在十几年前，这却是婚姻中不可逾越的界限。因了她的农村户口，也因了她的学生身份，使她和刘志的恋情一开始便蒙上了痛苦的灰色。很长一段时间，她经常做恶梦，梦见自己沿着险峰峻岭跑，怎么也跑不动，后面好象总有人追她，眼看要追上了，她绝望地从悬崖处跳下去……惊醒后，她总要怯怯地拉亮灯，对着镜子擦拭着身体上仍在迸出的冷汗，体会着独自一人舔舐伤口的孤寂与无奈。这照旧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对着镜子，凝视那张因恐惧而越发生动的脸，悲哀便如潮水一样袭来。
命运真是捉弄人，她漂亮、敏感、多情，却注定一生没有爱情。从中学开始，爱慕的情书便接踵而至，但她却不可遏止地爱上了美术老师刘志。在那个闭塞的小镇中学，师生恋如同乱伦一样不可容忍，何况他们中间还有着被刘志父母至为看重的户口问题。每天走进教室，她都象一个高傲的公主，但没人知道，她的内心经历着怎样的煎熬。
多年以来，余冰一直在反省着他们的恋情，怎么也弄不明白，到底是她的容貌迷惑了志，还是志利用她的年少无知诱惑了她。那段时间，余冰快活无比，刘志的成熟、博学与热忱让她陷进去便拔不出来了，跟他在一起，总有一种心潮澎湃的感觉。她发现了自己潜在的娇憨活泼天性。而刘志也说只有和她在一起，才能尽情地发挥才智，才能痛快地说一些平日压抑的话。
那时候，对朋友的理解还没有现在这样深刻明晰，只知道相爱便是付出真情，对父母的干预，门第经济的观念都缺乏明智的考虑。接下来的事情足以证明他们的愚蠢，那几乎把余冰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使她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对人性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恐惧。而刘志面对舆论及父母的反对所表现出来的退缩与懦弱，更是让她锥心痛骨，心境寥落得仿佛到了世界末日。许久以来，她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为什么？！千百次地问，千百次地寻找种种理由，证明他的正确，为他开脱，但那不是一个用善良就能解开的方程式，在旷日持久的伤痛中，她渐渐麻木了灵魂，麻木了追求，变得分外冷漠。
宋辉是她的同事，属于那种难得动情的老实人，对她一见衷情。他对余冰的冷淡并不退缩，依然是持之以恒，人前人后地大献殷勤，用他的话说：“我不奢望你能爱上我，只求你能允许我爱你，今生我都不会再对任何女人动情。你嫁给我，虽然没有荣华富贵，但我会保证永远对你好。”
就这样，一场奇特的恋爱开始了。没有激情，没有真情实感和砰然心动的恋爱。宋辉的平庸、热情与许诺，偶尔也会让她觉得迷惑和动心，毕竟已经受过一次打击，再也承受不了第二次了。找一个能包容会体贴真心爱自己的男人，过一种没有激情的平静生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但她并非是走向欢乐，她始终难以用对等的温柔和热情来回报宋辉的爱，相比之下，宋辉更为不幸，他怀抱不幸却自以为是福祉，以为爱情就是得到一个人，而不是灵魂的升华……
雨，缠绵的雨飘落无声，却安抚不了一个个不安宁的灵魂。宋辉从冰儿手心骤然的冰冷，已经感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的威协。果然余冰开口了：“宋辉你回去吧，我有事要办。”
一阵斜风夹杂着湿漉漉的气息迎面而来，余冰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刘志让她坐到前面白色的宝马跑车里，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默默地，忧郁着，任风雨冰冷地吹拂着。刘志惊喜的语调有些语无伦次：“我就觉得今天有什么不对劲，开车走到这里，外面飘起了雨，我忽然想到雨中走一走，果然就遇到了你！”
心与心的沟通是多么难得。当他亲切可靠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欣喜着悲哀着，想哭又想笑。坐在刘志的车里，看着刘志娴熟地倒车、开车，竟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是他吗？真的是他吗？十几年未见，他依然挺拔俊朗，且更加成熟而沉稳。她是多么喜欢这个男人，可她得不到他，难道有些感情是注定要被牺牲践踏的吗？虽然知道问题很傻，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问：“志，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这世界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了，人生如果没有这样死去活来地爱一次，那也太遗憾了！你记不记得你高中第一次美术课，我给你的作品打了满分？至今我还记得，你画了一条美妙绝伦的美人鱼，线条和色彩都棒极了。那天你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一双大眼睛黑幽幽的，多么招人怜爱，我就想：‘要怎样的幸福男人才能娶得这么美好的姑娘呢？’这些年能让我惦记的只有你。刚下海时，生意一直不顺利，心情不爽的时候，我就想，如果能有冰儿在身边该有多开心。一想到你为我受了那么多的委曲，我就有一种不能自持的心痛！”
刘志一口气地说完这些，车子已经停在了林荫路上。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忧伤的心绪一点点从余冰的心底扯出来，她好想把心里淤积了许久的痛苦、彷徨、焦虑统统地渲泄给他，抑不住泪越涌越多，最终泣不成声。而刘志极其自然地揽余冰入怀，不停地轻抚着她的长发和肩膀：“冰儿，这里随时都是你停靠的港湾，只要你用得着！”将脸贴在刘志的胸膛上，她感到很温暖很舒服，但热泪也随之汹涌而出：“靠”？能靠得住吗？他随时都可以抽身退步，这肩膀再温暖再宽厚，也不是自己的，他不属于你，他很快就会回到另一人世界，眼前的志陡然变得比天边的浮云还要虚渺，这个男人伤自己伤得还不够多吗？
飞快地挣开他的怀抱，余冰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也曾经那么地爱你，但现在却不会对你再付出真情了！”
刘志有些受伤，这么多年了，冰儿还是这么任性，这个女人太难捉摸了，她可以在前一分钟乖巧可人，温柔得可以拧出水来，后一分钟却冷若冰霜，一副拒人千里的神态。对冰儿，他始终都像对待一个孩子，冰儿做事几乎没有什么常理与打算，全凭感觉，耍起脾气来，任由着性子胡搅蛮缠，好几次他都想拂袖而去，但那做的结果是他逞一秒钟的英雄之气，却需要十分钟的狗熊嘴脸去哄逗她开心。人生真是有着太多的遗憾，妻子上敬下贤，知书达理，但面对时却很少有心潮澎湃的感觉，冰儿漂亮可爱，风情万种，但却不是居家生活的最好人选，他们之间永远错过了开花季节，这个一直让他魂牵梦萦，割舍不下的女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究竟是像黑暗里的火炬一样温暖着他的心灵，照燎了他的生命，还是会将他引往悬崖绝顶后又让他坠落呢？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任千言万语在胸中翻腾，他们明白以后不会常有这样的相会，他们之间隔着宋辉隔着他的妻儿。她惊讶地看到他迷惘的眼中竟涌出了两行泪水，心疼的感觉漫了上来，她温存地把手绢递过去，竟被他一下子拉进怀里，呜呜地哭了：“冰儿，我太喜欢你，太喜欢你了，你怎么变得这么冷漠？我真受不了，这不是我的冰儿，我们正值青春年华，为什么要做这种柏拉图式的恋爱？你难道没有青春的冲动，何必让肉体受折磨？”
再聪明的女人一旦真正地陷入了爱情，也会执迷不悟。余冰一向崇尚古老永恒的人类情感，鄙视那些肆意收求片刻欢娱的境界，但温柔的潮水慢慢涌上来时，她仿佛也有了一种彻悟，既然男人女人最终直奔的主题只有一样，那又何必相爱的同时，把这简单的问题作那么多的铺垫呢？传统的观念在瞬间崩溃瓦解，她觉得三十岁的青春只是一个漫长乏味的等待。她从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她渴望志在她纯洁的躯体上涂抹斑驳油彩，涂抹后再何去何从，自己都无法预料。
干柴烈火即将点燃之际，余冰突然冒出了恶作剧的想法。她坏笑着咬着刘志的耳朵：“我们要个孩子吧！”只是顺口说说，却挫伤了刘志的情绪，他尴尬地说：“你嫂子怀孕了，还能光明正大地采取措施，你如果怀孕，我连伺候的理由都找不着。”
在此之前，余冰一直认为她对志的爱是超凡脱俗的，她在感情上强烈地依恋他，在理智上又强烈地排斥他，甚至爱屋及乌地爱他的妻子，但她现在却被一种强烈的妒嫉感控制了。于是，她明白了这种妒嫉感一直潜伏在她体内，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温度来爆发。志啊志，在这种忘我的境地里，你还是没有忘记、摆脱那些束缚与羁绊！你离不开我，却什么也给不了我，这段不能面对阳光的情感带给我的除了痛悔和眼泪，还能再有些什么呢？
一个本来可以做得绚丽多彩的梦就这样悄然离去了。
是该了结了，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爱上一个人，但他不会是刘志，更不会是宋辉。多么奇怪，有时候一个念头便能决定一个人的一生，她被一种强烈感情的波浪冲击过了，知道会有一个更为广阔的神秘境界，一块炽热的土地在等着她。无数个朦胧的想象在心中苏醒，她朝空中挥挥手，潇洒地命令自己：忘掉这一切，重新开始吧……
淅淅沥沥的秋雨不知何时停止了，雨过的空气分外清新，明天会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天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