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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贵
作者:徐元皆

金贵

金贵跑啦!跑得无影无踪,仿佛一夜之间人间蒸发。

金福魁最不爱提起此事,因为,金贵是他亲侄子。

前天,地里刚栽的窝瓜(地瓜种)叫人偷去一大片。身为一队生产队长的金福魁,不想丑事外露,却偏偏叫谁捅了上去。被定性为破坏生产,公社田公安带着手铐来破案!可是,查无结果。

金贵这一跑,岂不成了不打自招?哎——,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金贵和一队饲养员老成头,好得一个炕上睡觉,他这一走,把老成头心疼得大病一场!

老成头是个外乡人,五十多岁,秃顶秃到头后,光棍一条,心眼实诚的心能掏给人家;过路人求个方便,讨口水喝,他都当成亲娘舅。

这几天,邻居刘老六,像有什么喜事儿:眉头间那两条鸿沟,都填平啦;喝上几口地瓜烧,看见金福魁,摇头晃脑;显然一幅幸灾乐祸的样子,他的大傻个子,与小一号的金福魁,形成很大的反差;嘴裂到耳根子后,露出一口大黄牙:“福魁哥啊,真没想到……金贵哪去——啦?还没消息——呀?你当叔叔的不会不知道——吧?”

“去去去,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人到中年的金福魁,平常不轻易发火,今儿心里烦!

瞅见刘老六,就和吃了苍蝇看到蛆,想吐!眯缝着本来就不大的小眼睛,很不耐烦的回答他。

“还是找找吧,万一出了大事儿,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哥嫂啊。”

“闭着你的乌鸦嘴,死了不该你么事。”金福魁转身离去。

把刘老六凉在那儿,好一阵子,指着金福魁的背影,为自己找回点面子说:“好好好,算我多嘴,好心换成驴肝肺。”

刘老六对他三闺女桂花,提起和金福魁的不愉快,桂花大辫子向身后一甩,头也没抬,回他爹一句:“你吃饱撑的!”

“唉……”刘老六张开大嘴,怔住啦,再次露出一口大黄牙,没等他把话说完。桂花“咣当”把房门关上,撩起一床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刘老六从来不吃芝麻粒大小的亏!今天,嘴里好像吞了条火绳,塞到嗓子眼里,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

金贵常站在村头回望:村子成马鞍状,村北是马鞍顶,村东南和村西南,各展开个翅膀,似左右两块鞍子板。一条小河自北往南穿村流过,金贵戏称大马在洗脚。

金贵躺在炕上,也能想起印象最深的三户人家,分别住在村中的位置:村西碾子前,住着他叔金福魁;往东走八十步,村中戏台后,到了刘老六家;再往东走一百二十步,过石板桥,朝东南一拐,绕过大龙湾,岸边那三间茅草屋,就是他自己的家;房子又矮又破,房檐低的成人伸手可得,门窗透风进雨;房墙、院墙全是破烂石头垒砌,大石头有几百斤,小石块比拳头还小,金贵暗下决心翻新房子,翻新成全村最敞亮的大瓦房。

村北一里远,有个葫芦沟,是一队的饲养室,金贵对那儿更有感情!

村中居住着金、刘两姓。老辈子金姓的出手艺人,大多数吃卖力气的饭;刘姓的出生意人,多半动脑子生活。给人形成个印象:金姓人——直,刘姓人——乖。金贵他叔金福魁认为:只说对一点,人嘛,还是任人而论的恰当。

如今,男女老少都是生产队的社员,各种行当显得不是那么重要。

金贵可是村里特别的“重要”人物。

金贵其实命不金贵,他妈生下他三天,就死了;他爹把他养到十一岁,也离他而去。一个姐姐远嫁他乡,杳无音信。

村里人说:金贵生辰八字注定克父母,命中孤独,穷鬼穷相。旁人议论时,常常被金贵听到,那时候他年龄还小,要是现在,他的拳头早就打出去啦,他一百个不服“命!”甚至当面“呸”过人家。

金贵他爹刚死那年,他叔把他接到家里,住了不到一年,金贵受不了他大腚婶子的白眼。

他叔有四个儿子,本来粮食就不够吃;再加上金贵这个“大粮仓”一顿饭能喝两海碗稀饭,外加三个大地瓜,还整天饿得肚子里,伸进十八只小手直挠挠!

有一回,金贵拿起一个__________地瓜,他大腚婶子投来白眼说:“尖嘴鸭子,饿死鬼,世上少有!”

金贵把地瓜朝他大腚婶子身上一扔说:“不稀吃啦!离了你,我饿不死。”夺门而出,他叔到底没追上。为此,他叔和他大腚婶子,分着炕睡了一个多月。

金贵离开他叔家那年才十二岁,小学读到四年级,死活不念啦!真是阎王爷的小鬼,他叔管不了。

金贵开始到山上转悠,一座座山尖,踩在他脚下,易如平地,要是有个梯子他能上天。

金贵自由得如空中的小鸟、地上的兔子、水中的鱼儿。时儿,东山崖壁上攀岩;时儿,西山树杈上睡觉;时儿,东河里抓鱼、摸虾。谁家的桃熟了,他先摘;谁园里的瓜大了,他先尝。

地里能吃的花生、地瓜、玉米,金贵想吃就吃。烧地瓜是金贵一绝,先把地瓜烧到六七成熟,再把火炭和地瓜培土掩埋半个时辰,熟地瓜香喷喷,既有烀的味道,也有烤的滋味。

困了,往草垛里、玉米丛里一钻,云里雾里,睡他一个神仙过年。

特殊的环境,造就了金贵特殊的性格,特殊性格决定了他特殊的行为。金贵,成为金刘村四百多口人的“另类!”金贵是全村“坏人”的代名词。大人小孩都怕他。谁家的孩子哭闹,说一声:金贵来啦!孩子立刻安稳;有一件事,更离奇!半夜野猫子拖鸡,主人高喊一声:金贵来啦!野猫子撒腿便跑!结果,鸡没拖成,野猫子撞墙死啦。

有人记录下金贵一天的行踪:早晨,金贵到刘老六菜园里偷黄瓜,被人抓个正着!他还不跑,嘴里“咔哧,咔哧”地嚼着黄瓜,念叨着:“黄瓜真脆,黄瓜真好吃啊!” 差点把刘老六的大黄牙气掉!

刘老六从金贵嘴边抢回一块,指头顶大的黄瓜蒂把,塞进自己嘴里,还一声高过一声的骂道:“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

这可冲坏了金贵的肺管子,他一把搂倒刘老六的黄瓜架子,又补上一脚,_______扬长而去。

一会儿,金贵找来一条木棍:一把粗,三尺长,闯进刘家,把他所有坛坛罐罐砸个稀巴烂!刘老六那小个子老婆,吓得脸色煞白,瘫坐在地……

事后,金福魁只得给人家损失的物件,全部买成新的,穿大袍子兜呗。

金贵却不管那些,照样我行我素,逍遥自在。

中午,队里死了头小猪,十来斤,老成头埋到河坝杨树下,金贵发现,拿回家按到锅里烀啦,请几个小伙伴大吃一顿,肉是吃得干干净净,味可传得沸沸扬扬,全村人都知道,金贵把一队的小猪烀吃啦。

刘老六第一个出来指责:“谁知是头死猪,还是活猪,人家是队长的侄儿啊……”金贵见了刘老六,眼珠子瞪到头顶上,指着他的鼻梁骨说:“你再给我胡咧咧,砸掉你的大黄牙!”

刘老六把金贵告到村支书那里。书记找金福魁等人,成立专案组!经村里的兽医、小队会计、饲养员老成头证实,确实是头病死猪。

再说,吃猪肉的有:书记的公子黑大秋、一队队长金福魁的小三和小四、刘老六的小子和他三闺女桂花,风波自然平息。

下午,金贵到碾棚避雨,几个人打扑克,怪场地狭小,金贵一挥手,小伙伴们雷厉风行,回家抄家伙,把一盘碾子拆个五马分尸!

石磨、石碾子是中国农村老百姓,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粮食加工的主要工具之一。石磨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此时,金刘村能使用的石碾子,只剩下村西金福魁房后的那盘。

金贵捅了马蜂窝,惹恼众人。

第二天清晨,村西碾子前这条街,似洪水涌来,集满全村男女老少,大有把两边房屋撑开之势,大家目瞩到碾坊的惨状:碾挂子拆成几块,碾砣滚到碾道里,墙旮旯里还有小便的痕迹。

一些失去理智的人,向金福魁后窗投掷,土块石块。

金贵他婶子,吼出杀猪的声音,辩解说:“干什么,干什么!俺没拆碾子,凭什么朝俺撒气,俺找谁!”

“金贵是你侄儿啊,你不管谁管啊?不找你找谁呀?你就得管,你不管不行!”刘老六张开大黄牙,恨不能一口咬死她。

“金贵不是俺侄儿,俺没有那个侄儿!” 金贵他婶脸红脖子粗,把嗓门又提高了八度。

“也不是俺侄儿啊。”不知谁插了一句。

“这样的侄儿,倒找钱也不要。”又有人接着答话。

“那金贵也不是石硼里蹦的。”有人说得更难听了。

“你怎么骂人哪?”金贵他婶子着急的质问人家。

“金贵不是你侄儿,你召什么急?”有人和她辩解。

“把福魁叫来,问问他怎么办?”刘老六他小个子老婆也来凑热闹。

街道上吵吵嚷嚷,你一言,我一语,简直成了公审大会。

太阳已快露红啦,社员们也没有下地的意思,金福魁从村外地里折返回来,朝人群走来。

“金贵他叔来啦!”刘老六他老婆站在高出首先看到。

众人“哗”地围住金福魁,指责声,谩骂声,如鞭炮齐鸣……

金福魁急得小眼睛直眨巴,根本插不上嘴分辨。

好一阵子,金福魁又是摆手,又是作揖的,差点没给大伙跪下,才插嘴说了声:“对不起,对不起大伙;都是我的不是,我没管好金贵。大家都干活吧,碾子我找人修,金贵是俺家‘祖宗!’这事儿有我,这事儿有我。”

大家还是不依不饶!

金福魁恨不能把地捅个窟窿,钻进去。

金贵仿佛从天而降,朝着人群大声喊道:“碾子是我拆的,和俺叔无关,你们冲我来!”

众人目光转向金贵。金福魁挤出人群,小眼睛瞪得圆圆的,满腔地怒火喷出两道火光,直射金贵,冷不防朝金贵脸上“砰!”地一拳。

金贵懵了,身子摇晃了两下,晕倒在地,鼻子流出大滩血……

金福魁叫金贵愁得脑袋比“升”大,整天吃不好,睡不香!精明机智的小眼睛怎么眨巴,就是没咒念!梦中同他_______哥嫂商议多少回,也找不出对付金贵的好办法。

金贵已经十四岁啦,和散养的小马驹一样,无拘无束啦,老叫他这么野,也不是个事儿啊?金福魁心理火烧火燎!

金贵躺在饲养室的火炕上,慢慢醒来。

金贵真没想到:他叔找人把他送到这里;他叔打了他,又心如刀绞地疼他;他叔背着他婶子,挖来一瓢白面,嘱咐老成头给他擀碗面;他叔几次跪在金贵他父母坟头,捶胸顿足,请求哥嫂原谅,自责没有管好侄儿。

老成头端来一碗热汤面条,金贵双手接过,一口一口,慢慢吃下这饱含深情的面条。

金贵和饲养员老成头的交情,是在一个三九天,鹅毛大雪下了三天两夜,地上的积雪两尺多厚。傍晚,老成头给牲口添草,发现有人在牲口槽子里扒拉什么,仔细一看,是小金贵:穿着空心粗布棉袄、棉裤,冻得浑身瑟瑟发抖,捡着花生饼渣儿,吃得那样香,老人鼻子一酸,一把把他搂进怀里……

春天的阳光洒满大地,葫芦沟一队饲养室院子里,骡、马、驴、牛欢叫,猪仔追逐赛跑。金贵挥动扫把,给牲口逐个挠痒痒,它们一个个身子侧向金贵扫把的方向,撒娇的在地上打滚。天长日久,牲口们都成了金贵的“好朋友”,晃着脑袋,舔他的手心、手背,发出各种欢快的母音,好像个个对着金贵说:“谢谢,谢谢,欢迎你!”

一队饲养室,是金贵最开心的根据地之一。他叔终于发现金贵的爱好,顺水推舟,投其所好,和秃顶老成头合计,叫金贵给他搭下手,老成头满口答应。金贵和他叔要工分,他叔同队委会研究给他5 分,他不干!他找村书记争到8 分。金贵乐得身子能飘起来。

书记做主和刘老六,给一队买回一头廉价大青骡子,高四尺八寸,蹄子、身长、前跨、尾巴有模有样,外行人见了无可挑剔,只花了二百块钱。_______(市场价的十分之一)精明的生产队长金福魁,心里产生问号?便宜没好货!

果然,大青骡子自进一队饲养室大院,双缰绳、双绺口,拴在石柱上。饲养员老成头给它添草时,胳膊被它咬成轻伤;赶大车的大柱子,被它一蹄子踢开五尺远,大腿骨骨折,住进县整骨医院。

从此,再无人敢靠近这头大青骡子。

三天来,金贵偶尔给它摔些干草。书记躲得远远的;刘老六那口大黄牙,闭得紧紧的,像个夹尾巴狗,见了金福魁躲着走。

金福魁找来三个老牲口把式,谁见了这头大青骡子,谁都摇头!都说这头大青骡子,前世是人投胎,没人能使唤它。金福魁只能干眨巴小眼睛!肚子气地鼓鼓!

一场雷阵雨,把一队下地的社员,聚集到葫芦沟一队饲养室里避雨。金福魁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那个“活宝”,心里的火“噌噌”直冒!他找来牛皮鞭子,朝着大青骡子没头没脑,一阵“噼噼,叭叭,叭……”的抽打!社员们都走上院子,冒着稀稀朗朗的雨星儿,看热闹。

金贵随着人们看了一阵儿,不知为什么,他悄悄地走出饲养室大院。

一会儿,大青骡子的耳根子、脖子后、肚皮上、大腿内侧,被金福魁的鞭子打出条条血口子,像小刀一刀一刀利得一样。每一鞭子抽在大青骡子身上,大青骡子都痛苦地“仰天嘶鸣”!金福魁抡鞭的速度如同密集的雨点……

不好!有人召唤大青骡子挣断一条缰绳!金福魁并未发现,此时,他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世界上只有他和他的“敌人”!他继续发泄着心中的怒火,大青骡子挣扎着,两只前蹄刨进地皮半尺深!

“闪开,快闪开!闪开!” 金福魁见大青骡子挣断所有缰绳,朝他猛扑过来,他一边躲闪,一边抡起鞭子驱赶,不断招呼大家:“闪开,闪开!快……”

人群落荒而逃,各__________自寻找安全之地,有的往屋里跑,有的跳上院墙,刘老六跑得最快,已跑出院子,把院门关上。

金贵急匆匆从外面跑来,发现险情,如猴子登高,“蹬蹬蹬”爬过栅栏门,眼睛瞪得溜溜圆,朝大青骡子大喝一声“嗨——!”

大青骡子闻声,向金贵扑来。

金贵身子一闪,大青骡子蹿了出去。

“金贵快跑!快跑!” 金福魁声嘶力竭!

大青骡子吼叫着追向金贵;金贵神情镇静,待大青骡子靠近,他右手“嗖”地伸进它的嘴里……

观者目瞪口呆!金福魁腿一软,身子后仰,倒在地上。

金贵麻利地把半截子缰绳,塞进大青骡子嘴里,“嗖嗖”绕了两圈,刚才它那如狼似虎的野性,立刻温顺得成为怀中羔羊。金贵牵着高出自己半头的大青骡子,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在饲养室院子里,转了一圈;把它顺顺利利地架进大车辕里,勒紧车闸,招呼大家装上满满一车土肥,鞭子“叭”地一甩,稳稳当当地朝田间土路上驶去。

金贵和大青骡子经过三天三夜的较量,终于制服了大青骡子,大青骡子只能乖乖地听从他指挥。

从此,金贵赶上了马车,那一年,他刚十六岁。他第一次有了自豪感,成就感。他伸开双臂,踮着脚尖身子前倾,碎步嗖嗖,在饲养室院子的里转了两圈。

村民对金贵印象渐渐好转。

村支书看见金贵也和他打招呼,这是过去没有的事儿,还兄弟长,兄弟短的。

金福魁被窝里和他老婆叨咕:金贵这小子——还行。

只有刘老六对金贵的印象依旧,说他是出窑的砖!

最了解金贵的是饲养员老成头,他说金贵是块深埋的玉,能雕出好物件儿。他有勇敢的精神,执着的信念,坚忍不拔的性格。他不是盲目的淘气,是有自己思想的淘气。他断定金贵将来必有出息。

金贵驯服大青骡子,让人眼前一亮。那天,他急中生智,一只胳膊伸进大_______青骡子嘴里,不是盲目的冲动,是动了脑子,下了功夫的胆大心细;他想出奇特的绝招。事后,大家才知道,金贵手里握着那块木棍,是经过算计,长短得当,正好把大青骡子嘴撑开,并用缰绳固定在它嘴里,才征服了它。

金贵自从赶上马车,拉化肥,送公粮;修渠筑坝,搬运材料,便有了出远门的机会。

二十里的公社,三十里远的县城,百里开外的地区首府,他都去过。最远到过青岛港。

金贵如久居井底的青蛙,一朝上岸,眼界大开。金贵坚信乡下人不比城里人差!乡下人将来的日子也会好!他常常从外地买回瓜子、大枣、糖块等,招待他那帮好朋友。小时候跟他爹学的京胡技艺,琴声悠扬,又在他家小院里传出,回荡在金刘村的街头巷尾。金贵无论多会儿外出回来,招待朋友们的时间、地点、人数不变,都在星期六晚上七点。因为,在县一中读书的桂花,这天放假回家。金贵总把多日外面的新闻故事,保留到桂花在场时,讲出来让她和大家共同分享。

桂花走出一中校门,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向四面八方。今儿是星期六,下午放假。

桂花面目清秀,一对大辫子直搭腰间;衣着平平,细高个儿,身材窈窕,却显消瘦;少言寡语,内含深深,又心事重重;农村进城读书的孩子,和城里人自有差异;加上她的老“抠”爹,处处不支持她!使她有些自卑!其精神状态,与她十七岁的年龄及不相称。桂花肩上背着绣有“为人民服务” 红色大字的黄书包,独自向前赶路;她没有自行车,更没有钱到车站坐车,她得步行三十里地回家;在学校三分钱一份的热菜她都舍不得吃,常常以自家的咸萝卜凑合;就这样,她爹还几次逼她终止学业。

桂花每到这个时候,心里最矛盾!她想善良的妈妈和活泼的小弟弟,又烦她那个守财奴的爹。钱柜子上的钥匙,刘老六黑白不离身,每一分钱到他手里,就和长在他身上的肉一样,要割下来,都连着条条神经。上星期,桂花和他爹要两毛钱买笔记本,磨破嘴皮,他爹高低不给;她妈帮助孩子说两句话,他爹筷子都摔了,差点没戳坏她妈的眼。桂花哭着离开家,她妈追出她三里地,把她姥姥陪嫁的一副银镯子塞给她。

金贵到城南河工地,已十多天。他赶马车给工地上拉石头,十五里的路程,往返于采石场,每天两趟。尽管装卸石头是个力气活,金贵却没觉得累,就是早晚喂牲口,觉不够睡。

每到午后,如同旱地里的玉米叶儿,在阳光暴晒下“蔫啦”一样,人迷迷糊糊的就想睡觉。

这不,马车刚走出二里地,金贵便迷糊上啦。

城南河工程,是全县的“天” 字号工程,河长七十多华里,宽近百米,流经六个公社,四十七个村。全县八百多个大队,三万多劳力,轮流上阵一年多,工程已经过半。秋种过后,金刘村是第二轮上工地的村。精明人金福魁,和村支书商量:一队社员留下来修村北(一队)上山那条路,只能出一辆马车,一个人;二队、三队出人,每队要出三十号劳力。书记答应了,金福魁还叫嚷着吃亏啦!

金贵一睁眼,马车又向采石场的方向走去。他挥舞着鞭子,吆喝着牲口调转方向,奔向一中。今天下午,金贵回村给牲口拿草料,顺便捎着桂花,他知道桂花今天放假。

金贵来到一中校门口,马车停到路边,见里边出来的人很稀少,上前一打听,才知到,学校半个钟头以前就放学了。

金贵鞭子“叭叭”一甩,两头骡子一溜小跑,向前奔去。

桂花今儿走得慢,想把妈妈给她的银镯子卖了,换钱买笔记本;当她走到采购站门口,摸摸戴在手上的镯子,她又舍不得!那上面有着她姥姥的感情,她妈妈的体温,想到这里,桂花眼泪哗哗——

“桂花,桂花!”金贵老远就看到桂花站在路边一棵杨树下,低着头。

桂花一抬头,没想到在这儿看见到金贵,她心情就和多日关在黑屋子里,突然打开窗,沐浴到明媚的阳光。金贵跳下马车向桂花走来,她赶紧擦干眼泪,羞羞答答地叫道:“金贵哥,你怎么到这儿啦?”

“我给城南河工地拉石头。”

“多会儿来的?”

“十来天啦。”

“怪不得,上个星期六晚上到你家,你不在哪。”

“你没问问你爹?”

“我才不问哪。”

“上车,上车。”

桂花上了马车,坐在马车大杆的右后边。

金贵把车上的牲口槽子等杂物向车后头挪了挪,松开车闸,跳上马车。

金贵的两头骡子,载着他和桂花,踩着轻盈的步点,摇着有节奏的铃铛,欢快地往前走着。

路边一会儿迎来,成排的杨树,株株参天,如威武挺拔的小伙,枝叶茂密,风中秋叶翻动,沙沙作响;一会儿走近,少女般列队的柳树,阿娜多姿,细枝长长,随风起舞,条状柳叶串串金黄,映入眼帘。

田间的冬小麦大部分下种,只有个别生产队的个别地块还在播种。

秋后,农村的工作中心是搞农田基本建设。各个建设工地上,整大寨田、修水利,筑路、开山处处可见。白天,红旗飘飘,歌声如潮;晚上,灯火通明,争分夺秒;高音喇叭里,传出从中央到地方“抓革命促生产”的指示精神,和嘹亮的革命歌曲;村村寨寨,随风回荡着火热的气氛。

前边响起开山炸石“隆,隆隆……”的炮声!金贵“吁——”的一声,勒紧车闸,停住马车,像老鹰抓小鸡那样,把桂花从车上抓下来,用身体护住桂花,天空飞来的土石朝他们击来,最大的一块,拳头大,正好砸到桂花的坐位,把麻袋砸了个大窟窿!

“金贵哥,你没事吧?”

“没事儿。”

“好,好险哪!”

“咱们命大,老天爷保佑咱。”

桂花给金贵扑打扑打身上的尘土,二人上车继续赶路。

刚才那阵“轰隆”声,散落下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块道路上,尽管金贵指挥着牲口,躲着石头走,马车依然颠簸。迎面两辆马车,已调转方向绕道行驶。

一块大石头,挡住马车的去路,足有四五百斤!金贵脱下褂子,俯下身子,第一次没有搬动,他调整一下位置,长吁一声“嘿——”,大石头慢慢欠起“轰”的滚进沟里。

这就是金贵,遇到艰难,他排除;遇到困苦,他战胜。他站起来,搓搓双手,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

桂花打量着金贵,发现他有一股腾腾的朝气,几年风吹雨打,金贵长大啦:中等身材,如铁铸钢打,结结实实;红色的汗衫,显露臂膀,分外亮丽;黝黑的圆脸上,一双从不畏惧的大眼睛;肩宽膀厚,肌肉凸起。桂花心底生成朦胧的切意:这就是她心目中的好青年。

桂花把上衣递给金贵,向他投来赞许的微笑。

金贵眼中的桂花:英姿飒爽,如含苞待放的花蕊,婷婷玉立,棱角分明,一种青春炽热的电流直射金贵的身心!他右手往车上一搭,身子似弹簧“弹”上车。

金贵快马加鞭,愉悦的亮开嗓子,唱起电影《青松岭》主题歌:“长鞭一甩叭叭响——”桂花被金贵的情绪感染,一齐唱起那首歌。二人激情饱满,自然委婉,珠联璧合。唱出了时代的声音,唱出了青年的气息;歌声充满着喜悦,喜悦结伴着歌声;欢乐铺满脚下的道路,欢快回荡四方的田野,欢声伴随河水的流淌。

次日,下午,秋高气爽。金贵装完牲口草料,扬鞭到达东山口,迎来在此等候的桂花。

桂花催促金贵赶快回城里,她有要紧事儿!

金贵问明原因,掏出他仅有的十天出差补助费,共三块钱,塞给桂花;桂花不好意思,把钱还给金贵;金贵再次塞给桂花,二人反复推让了两三次。

金贵急中生智的说:“你把镯子卖给我,咱们两清。”

桂花把一对镯子交给金贵,金贵接过一个说:“现在,我只有买你一支镯子的钱,等我将来有钱啦,再买你哪一只。”

“我送你这一只吧,要不,多孤单啊。”桂花说。

“不,现在咱们各保留一只,彼此珍藏,将来我会叫它们在一起的。”金贵说出自己的理由。

“金贵哥,昨天我走到采购站门口,不知怎么的又把镯子收起来啦。”

“你对这副镯子有感情呗!”

“俺妈说俺就是思虑多。”

“人嘛,更是感情动物。你没看见驴、马在一起,还张着嘴,彼此挠痒痒哪。”

“哈哈哈哈……”桂花笑得前张后仰!“金贵哥,你真逗!”

昨夜,一场秋雨,洗尽大地尘埃,空气清晰爽朗,却吹落路边许多树叶儿。

一湾积水,横在路中。大青骡子吼叫着,像见到万丈深渊,挡道魔鬼!连连后退,不敢涉足。金贵摘下袖套,捂住大青骡子的眼,牵着前头的牲口,吆吆喝喝,轻易踏过。

桂花暗暗佩服金贵!

此后半年,每到星期六下午,只要金贵赶车回家,桂花便一准坐上金贵的“专车。”

有一天,刘老六发现了桂花坐车的秘密:暴跳如雷!大骂桂花没出息,和金贵那个下三滥叨叨,没个好!并扬言打断桂花的腿!

桂花反唇相击:我怎么没出息,坐个车就没出息?人家是下三滥,你是什么?要打你就打,死活随你便。

桂花把他爹咽住,他爹也不敢声张,只能在家里嘀咕。他知道惹恼金贵,不但叫他鸡犬不宁,甚至能叫他房子底朝天。

而桂花照常坐车不误,只不过为给他爹面子,稍稍隐蔽些。

十一

大青骡子病啦,住进县兽医站。几天后,桂花才知道金贵在那儿伺候。她给金贵送来一把多功能水果刀,包在白手绢里。

桂花告诉金贵:上个星期五课外活动,她和另个女同学,找到金贵的工地,看见小树林里的窝棚,几条绳子于树干相连,上面覆盖着苇席和几块草苫,周边草帘子相围,便是金贵和他两头骡子的“家”。里边臭气熏人,苍蝇一头碰不开;一边放着牲口槽子和牲口草料;一边铺着干草,草堆上一床小被,桂花一眼认出是金贵的铺盖,被子曾经被火烧过,补丁异样,她差点没哭出来。

金贵靠着勤快,赢得兽医站许多人的喜欢,特别是收拾牲畜粪便的王大爷,对金贵佩服得五体投地。

金贵只不过,每天帮王大爷挑几担水;王大爷也帮着金贵喂喂牲口,互相照应。金贵听他讲早年闯关东的故事:遇到劫匪,他一人打倒三个;听他讲在高丽打石头:五年挣得八百块现大洋,领回个高丽姑娘,发达家业,买房子买地。

金贵得空在县汽车站工地上,挖半个月土方,活虽累点,金贵却挣了七十五块钱。金贵花一块钱,买了支“红星”钢笔、五毛钱买了两笔记本给桂花;和老王头小饭馆喝了两盅,从醉酒的王大爷口中得知,他给自己“买”个地主,连累了妻儿,两个人儿子跑到东北,多年不敢回家……

金贵却受到启发,盘算着怎么挣够、攒够钱,把自己的破房子翻新翻新,到时候……

金贵成为王大爷的知心朋友,他和金贵几天的交流,超过他好几年说过的话,而那个年代,一个地主成份的人,有话又能对谁说哪。

一天夜里,隔壁老王大爷的高丽老伴,急匆匆叫醒金贵,说她老头子肚子痛不行啦!

金贵背起老人赶到医院,医生及时给老人做了阑尾手术,老人出院时,金贵给垫的住院费,共花了六十块。

善良的心灵在特殊年代里,更加真贵!金贵的品质便是真贵中的金贵。

等老人病情痊愈,回兽医站时,金贵已悄悄离开那里。

老人在工地上找到金贵,泪流满面,感激万分!请金贵代笔给他儿子写信,告诉他老俩口的情况。此时,金贵不觉得眼前这个地主是——坏人;反认为他是个善良的——好人,是个有本事,有着勤劳双手能挣钱发家致富的人。老人紧紧握住金贵的手,告诉金贵,他现在实在拿不出钱,等有了钱一定加倍偿还。

金贵并没提钱,只是记下老人儿子的地址。

十二

一九七五年夏,桂花高中毕业,十九岁的她青春靓丽,面似桃花,目如秋水,活脱脱一个仙女下凡!不光是村中一朵花,而且吸引着十里八村人的眼球。

桂花成为一队的记工员,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给社员记工;金贵每晚义务护送桂花回家。

一天,两天,三天……金贵成为护花使者。

金贵和桂花一起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一起看戏、看电影。

桂花渐渐发现,书记他儿子黑大秋,有事没事的和他套近乎。桂花无意中说喜欢看报纸。黑大秋记在心上,桂花算叫他甩把鼻涕——粘上啦!一天一张拿来他爹看过的旧报纸,双手恭恭敬敬地交给桂花;桂花见到他的别扭动作,既可恨又好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而且,黑大秋在记工室和桂花还没话找话说,转转悠悠不想离开她,桂花烦透他,碍于面子,当着金贵的面没有多说什么。

这年冬天,征兵工作开始。金刘村符合报名条件的只有三人:书记他儿子黑大秋、金贵和他叔家他三哥。结果,金贵让村委以道德品质不良,被涮下;黑大秋,体检身体不合格,给落选;只有金贵他三哥带上大红花,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

一个月后,桂花收到金贵他三哥从部队寄来的信,请桂花寄他些旧课本。桂花愉快寄去。作为酬谢,金贵他三哥汇来二斤大枣。刘老六开始对金贵他三哥产生好感!常在桂花跟前提起金贵他三哥的好处。

金贵赶马车去青岛港,运输出口花生米,来回一个多星期。

黑大秋趁机接替金贵,护送桂花回家的美差。桂花多有不快,也无可奈何。

一天,桂花他爹从集上小酒馆回来,喝了两口地瓜烧,说出一件桂花高兴的事儿:村支书答应桂花干村小学民办教师啦!明天就去上课。

桂花告诉金贵,金贵为她高兴!

桂花上任十天,告诉金贵她不想干啦。

金贵问桂花为什么?

桂花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十三

金贵的出走,给桂花留下不尽的回忆!

那天晚上,公社田公安召集全村社员开大会,侦破偷地瓜种案。金贵悄悄走出会场,桂花也跟了出去。

灰暗的月光下,金贵和桂花心头都坠上块铅坨子,二人缓步街头,童年的记忆在他们心中悠然升起:他们树上一起掏鸟窝,泉流一起寻源头,田野一起洒汗水;他们山巅风光共美好,花丛蝴蝶赏起舞,林荫树下同乘凉;梦中走失到处寻,出门远行有牵挂,朦胧真诚存心底。

金贵把银镯子递给桂花说:“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不,它已经属于你的。”桂花强烈反对。

“我要……”

“到那里去?”

“到理想的地方。”

“去干什么?”

“去挣钱……”

“我等你。”

“不,不,不可能!”金贵一定要把镯子还给桂花。

“我宁愿两只镯子,咱们一人一只。”桂花的泪花扑簌簌,滚在金贵的肩膀上,金贵一滴,一滴,听得清清楚楚。

金贵把桂花送到家门口,手里攥紧镯子;当桂花转过身来,金贵已闪身消失在夜色中。

金贵的出走,只有桂花知道,她又不好对外说。

金福魁找了金贵三天。在饲养员老成头那儿,发现他一串钥匙,老成头认为:这是金贵有意落在这儿。金福魁没有怨恨侄儿,只是给他留下一份牵挂。

桂花整天像丢了魂,几天时间,人就消瘦了一圈儿;内心的苦闷与孤独,如独居十里荒郊,又掉进万丈深渊;话少得比金子还金贵,和他爹半年没说过五句话。

桂花爱屋及乌,隔着门缝看到金贵院子里杂草丛生:精神的荒凉、失落,又能对谁诉说哪?回想起往日的美好时光,如今同为天涯人,相思之痛似油煎火烧!

桂花多少次金贵他叔房前屋后转悠,只盼着有金贵的消息,可是回回都扫兴而归。

桂花每次走到金福魁门前,都犹豫再三;然后,又很不情愿的转回身离开。

有一天,桂花终于鼓足勇气,迈进金贵他叔的门槛。这一迈,竟成了桂花的一种习惯。

一有时间,便身不由己地朝他家走去,尽管只是拉拉家常,心里却感到很踏实;哪天不去,

桂花心里就不舒坦。

桂花的这一行为,给他爹产生错觉,误认为她看上了金贵他三哥。刘老六从前对金福魁他三儿子有好感,那是从前的事。现在,刘老六蛤蟆吃秤砣铁了心,认准书记的儿子黑大秋,定要桂花嫁给他,才能给他们刘家带来好光景!而桂花高低不干。

桂花受不了黑大秋的粘糊气,为躲避他,把每天晚上到学校批改作业的工作,改在家里完成。桂花开始对黑大秋很冷漠,后来就把他当块木头,愿怎么修理就怎么修理他!黑大秋还是没心没肺的贴。

十四

刘老六硬逼桂花和黑大秋订婚,桂花一拖再拖。

直至黑大秋接到进城工作的通知,桂花和黑大秋也没定亲。刘老六急成热锅上的蚂蚁,跑到书记家迎亲,被书记和他老婆双双拒绝。刘老六气得脸色铁青,回到家,张着一口大黄牙骂道:“什么东西,都他妈的势利眼,忘了当__________初和我讲条件的时候!”

刘老六想起金福魁当兵的三儿子,托人给桂花提亲,桂花连连摇头。

令刘老六高兴的是桂花照常到金贵他叔家串门。其实,桂花和她爹的想法不一样。

自从刘老六托人给桂花和金贵他三哥做媒以后,刘老六觉得金福魁,对他的态度明显变好。尽管金福魁没答应,他三儿子和桂花的亲事,却说商量商量再说;桂花才二十岁,他家小三,才二十一岁,还早着哪。

刘老六到金福魁家赶上吃饭,金福魁起开一瓶老白干,人家只喝了一小盅;刘老六却滋吧,滋吧把甁底喝个底朝天。刘老六连连赞许:不一样,不一样,老白干和地瓜烧就是不一样;还顺便抓了人家一把“茉莉花”回家数着泡了两个多月。

正当刘老六喜滋滋,心气如炉火通红,一瓢冷水从头顶浇到他脚后跟,部队传来坏消息:金福魁的三儿子,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为救战友挺身而出,左小腿粉碎性挫伤,不得以,截肢成了残废,金福魁赶到部队,接他儿子复原回家。

刘老六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口咬定和金家这门亲事——拉倒。

金贵的消息在他走后半年,他叔金福魁就知道啦,只是没对外人说。

金贵到东北成为“盲流”报的真名真地址,当地曾来信调查过:当时,大队书记多个心眼,怕金贵坏了桂花和他儿子黑大秋的好事,说俺村没这个人儿!却又偷偷告诉金福魁。

金贵那倔强的性格,使他产生在外闯荡的理想,理想又赋予他挣钱改变生存条件的希望,他能吃苦,能面对人们意想不到的困难前进!金贵凭着一身力气和智慧,积攒的第一笔钱,首先想到他叔:金福魁。

十五

金刘村高音喇叭里,传出大队会计的声音:“金福魁在家吗?金福魁,请你赶快到大队会计室来一趟,赶快到大队会计室来一趟;带上你的手戳,带上你的手戳;你有一张汇款单,汇款单;请听到广播的社员,转告他或他的家人,转告他或他的家人……”

金福魁接过侄儿的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更加内疚:孩子跟着自己没享过一天福,自己没尽到做叔叔的责任!要不,金贵也不至于背井离乡跑到东北!

金贵他叔同他婶商量,把钱还给金贵;金贵收到钱,更加不安!以为他叔嫌钱少,又加上一百,再次寄给他叔。

金刘村高音喇叭里,又传出大队会计的声音……

金贵他叔和他婶合计:把钱存起来,等金贵将来盖房子,娶媳妇用得上。

金贵认为他叔和他婶,接受了他的诚意,寄钱的次数和数字更多了。金贵以这种方式,为他过去的不敬不孝赎罪。

金刘村高音喇叭里,便常常传出大队会计的声音……而且,次数越来越多。

几年过去了,桂花已经二十五岁。同龄的闺女,都做了妈妈。刘老六后悔和金贵他三哥的亲事,自己目光太短浅!人家现在孩子都过生日啦,装上假肢生眼看不出毛病;每月领取一大把残废金,还当上了村支部书记。

刘老六竖起耳朵,听着高音喇叭里,一次次呼唤着金福魁的名字。金贵源源不断的汇款单,使得刘老六坐立不安:他眼红、心揪,撕碎的心在滴滴流血!刘老六恨不能顺着高音喇叭的声音,漂洋过海找到金贵,看看金贵怎么发达的?他甚至怀疑金贵的钱来路不明,过不了多久,定会被逮捕法办。几年过去了,也没达到刘老六预想的结果。

刘老六心里想:当初我对金贵看走眼啦!这小子——有本事,桂花找这样的女婿也行。

可是,金贵早已是断了线的风筝,收不回来了喽,何况自己对金贵……

谁知,桂花背着他爹和金贵早就接上啦。金贵自从和他叔通第一封信起,就在信封里给桂花夹一封,鸿雁传书,已经五年啦。小学四年没读完的金贵,通过和桂花写信,文笔长进许多。刘老六越是着急桂花的亲事,桂花越是不急不躁;几次找人介绍对象,桂花高低不看。

十六

一九八零年春天,二十六岁的金贵,回到阔别六年的家乡。投资十万元,引进长白山良种梅花鹿,在他家老宅附近,兴建一个占地二十亩的养鹿场。消息一出:犹如一声惊雷,划破长空,震动全县大地。

养鹿场奠基那天:金刘村沸腾啦,男女老少穿上节日的盛装,敲起欢快的锣鼓,请来县剧团的演员前来助阵!县、乡、村领导,及群众代表数百人,参加奠基仪式。

张县长宣布:“金刘村‘春天养鹿场’奠基仪式现在开始!”

在“砰砰叭叭……”的鞭炮声中,各级领导和“春天养鹿场”场长金贵,共同为鹿场奠基剪彩!

张县长做了“鼓励全县人民大力发展民营经济”的报告:称金贵开启全县改革开放,发展民营经济之先;赞扬金贵同志,勇于创新、敢为人先、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精神;政府将“金贵式”的人物,予以大力鼓励和重点扶持,并保驾护航;号召全县人民向金贵同志学习……

李乡长、乡农村信用社马主任、金刘村书记(金贵他三哥)分别代表不同部门发言。

金贵代表“春天养鹿场”感谢政府的好政策!感谢各级领导及来宾们的大驾光临!感谢日新月异的新时代!畅谈了“春天养鹿场”的近期目标和远景规划。最后,金贵表示决不辜负各级政府及领导们的期望,使“春天养鹿场”春风常在;不仅要发展个人的经济,还要发展家乡的经济,改变家乡的面貌,造福于人民,为社会多做贡献,以乌鸦反哺之心回报社会。

桂花她小弟开来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拉回两个木笼子,里边分别装着,首批雌雄一对梅花鹿。金贵暂时住在他叔家,他家老宅改造成临时养鹿场,院墙围起一丈多高的木篱笆。金贵的几个叔伯弟兄,和伙伴们正在帮助他卸车。

众人观看梅花鹿的稀奇劲,胜过天上掉下“一轮明月!”金福魁两眼眯成一条缝,围拢过来;金贵她婶扭扭的挤进人群:看看俺金贵的“宝贝;”刘老六他老婆,翘着脚尖往前靠;唯有刘老六蹲在远处想: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的——偷地瓜种事件。

护送梅花鹿的是金贵的好朋友,从前,县兽医站收拾牲畜粪便,地主成份王大爷的两个儿子。如今,地富摘帽啦,王大爷焕然一新,精神矍铄,也来为金贵祝贺!

金贵左顾右盼,始终没找到饲养员老成头?

桂花今天特别打扮了一番:粉红色上衣,青涤纶裤子,紫平绒布鞋;火凤凰发卡,连结着一对大辫子,分外娇艳;眉目间透露出,发自心底的愉悦!桂花与金贵如影随形,她告诉金贵:老成头是个错划的右派,已落实政策回到省城。

金贵把珍藏的那只镯子,从怀里掏出来,擦尽尘埃,双手戴在桂花左手腕上,一副历尽岁月磨砺的镯子,终于合在一起。

桂花买来一把大号三环锁,递给金贵。金贵门上那把锁,锈迹斑斑,早该更换啦。

金贵接过这把新锁,摘下一把钥匙,放在桂花手心里。

桂花接过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里,与金贵四目相对:金贵脸上洋溢着春天的笑容;桂花

眼里泛起幸福的泪花!

山东省文登市天润曲轴股份有限公司

徐元皆

2011 年8 月1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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