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花儿，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爹说：“这名字是你妈给起的。” 我妈是个傻子，六岁得大脑炎留下了后遗症，除了吃喝拉撒，其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我爹跟我妈是一个村的前后邻居，从小父母车祸双亡，村里人都说爹的命太硬，加上爹又穷又老实，所以三十五岁了还单着一个人生活。我妈那年二十三岁，整天跟一帮孩子在街上疯疯癫癫玩。村里有好事人就去姥姥家说媒，让姥姥招爹为上门女婿，虽然爹岁数大了些，但是爹不傻，还很能干。姥姥想想妈的后半生，含泪同意爹妈的婚事，并且拿出一笔钱，为爹的破房子修缮好，添置了新家具，新被褥，新衣服。于是我妈搬进爹的新房，转年就有了我。
我出生时粉嫩玉琢似的一个小人，姥姥搂着我哭了又哭，她说：“你妈当年就是这个样子，后来发烧，好好的一个闺女成了傻子。”姥姥伺候我妈月子，监督她按时给我喂奶，在姥姥精心的照顾下，足月的我白白胖胖。
傻妈有了我还是会跑到大街上玩，只是玩会就像想起什么似的跑回家，好奇地看着我，歪着脑袋暔喃道：“真好看，像花。”为了拴住妈的心，姥姥将姥爷起得一个很文雅的名字“雨欣”定位学名，小名就改为“花儿”。姥姥不断跟妈重复着：“花儿，是你的孩子，你要保护她，爱护她，知道吗？”傻妈望着我呵呵地笑着。
我生日那天，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姥姥无暇顾及我，就把我交给妈带。她抱了我，犹如母虎一般，任何人想抚摸我都遭到她的谩骂。客人们被骂并不生气，都笑着说：“想不到傻妞也知道护崽。”
趁着家人忙碌，傻妈抱着我回到她自己的家，她拿出在街上捡回来的石头、陀螺摆在我面前。我玩了一会要拉屎，就指指地上的便壶。她不懂，还按住我不让动，让我继续玩。粑粑拉到被子上，她不会帮我收拾，还笑呵呵看着我用手抓着粑粑到处抹。爹回来叫妈过去吃饭，看见满身大便的我们，惊呼一声，抱起我就冲到姥姥家，姥姥赶紧扒光我的衣服用温热水洗净我的全身。被爹洗干净的妈也来了，姥姥看见妈大声斥责，傻妈胆怯地对我伸出手：“抱花。”姥姥一巴掌打在她的胳膊上，傻妈蹲在墙角呜呜哭了。
我会走路了，天天跌跌撞撞要出去玩。姥姥要做家务，没时间总带我出去，就让妈牵着我的手到街上玩。到了街上，只要有人稀罕我，她赶紧把我抱在怀里，
若是有人逗她，故意从她手里抢孩子，傻妈就会破口大骂，甚至出手打人家。那是我今生最依恋妈妈的一段时光，这个时候她是我的全部，每天我都目不转睛盯着她，只要她一起身，我就伸手要抱抱。
懂事后，我开始跟街上的小伙伴们玩，我们踢键子，跳皮筋玩得不亦乐乎。傻妈也想跟我们一起玩，可是小伙伴们告诉我：“你妈是个傻子，我们不要她来玩。”于是我便推开她，她站在旁边一脸的羡慕看着我们。
我是在本村上的小学，傻妈还是跟着我，在教室上课的时候，她在窗外冲我做鬼脸，同学们都哈哈大笑，老师没法上课就去找我姥姥。姥姥当着老师的面拿出棍子恐吓她，警告她不许去学校找我。放学的路上，同学在后面推了我一下，我摔倒在地疼得哭起来，傻妈突然从街边的草堆里钻出来，对着我的同学就打。同学吓得大哭，别的同学叫来她的妈妈，她妈妈拽住傻妈的胳膊，到姥姥家门口叫嚣着理论，任姥姥低眉顺眼赔不是就是不依不饶，直到姥姥拿出棍子狠狠打了傻妈一顿才算完。
同学们都不跟我玩了，像躲避瘟神一样远离了我。我形影单只，孩童的天真和快乐一下子从脸上消失了，我恨自己是傻妈生的。后来只要傻妈靠进我，我就大声呵斥她离我远点。没有了同学互动，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中，期中考试我拿到了年级第一名的好成绩，校长在大会表彰了我，号召全体同学向我学习。会议刚结束，就有很多同学借请教学习的名义对我示好，有的同学就开始冷嘲热讽：“学习好有个屁用，有个傻妈丢死人了。”刚刚拥有的快乐瞬间跌入谷底，我的心蒙上一层冰霜。我越来越沉默了，以致连老师也认为我有怪脾，从此我封闭了心扉，除了上课偶尔回答老师提问的问题，我几乎忘记我还有一张嘴是可以用来说话的。
初中学校离家有五里多地，我坚决不学骑车，当然也就顺理成章住校了。我不想天天回家看见傻妈，更不想让外村的同学知道我有一个傻妈。我寡言少语的行为很快引起班主任老师的注意，她引导我读了一些励志的书籍，同时鼓励我打开心结，与同学们沟通。我尝试跟同桌交谈，可是内心的怯意不经意就流露出，以至于说话都是结结巴巴，同桌哈哈大笑问道：“你是结巴吗？”后面一个同学说：“她是傻子的闺女。”她们的话犹如万箭穿心刺痛了我，我把眼泪收起，咬碎嘴唇在我的日记写道：同学骂我是傻子的后代；姥姥在村子里低声下气跟人说话；傻妈每天都被孩子们拿土块打；爹被地邻欺负了都不敢争执。这些经历无时无刻不撕咬着我，提醒我要用知识改变命运。
我是被学校保送到县里上的重点高中，三年里我不敢有丝毫松懈。熄灯的宿舍里，我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做题；操场边的柳树下我苦练英语口语；每天早自习的教室从来不缺少我的身影。田埂的地头上，山风呼呼刮碎了我的课本，但吹不散我求知的欲望，我辛苦的努力最终换来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山村里沸腾了，村长亲自来到姥姥家，送来镇里颁发的荣誉证书以及奖金。姥姥对着姥爷又哭又笑：“咱傻闺女的福气，以后你我九泉之下也放心了。”爹眼泪纵横，他对我说：“花儿，爹在村子里一辈子都没挺起腰杆，没想到我闺女挺起来了，爹再也不感觉低人一等了。”傻妈还是呵呵地笑着，只是不敢正视我的眼光，她知道我是讨厌她的，每次有好吃的都不敢直接给我，而是让姥姥或者爹拿给我。望着她天真无邪的眼神，我突然感觉特别惭愧，她傻是她的错吗？她傻却给了我生命，她傻却给了我最质朴的爱。想到这里我摆摆手让她坐到我旁边，她害羞地搓着衣角，转身跑到大街上吆喝起来：“俺的花，真好看！”，全家人都无奈地笑了。
后来姥姥家成了全村人最爱去的地方，一把鸡蛋、一兜野菜、一碗面条甚至一个苹果，都是去看我的理由。没有人再嘲笑傻妈，更没有人说三道四，姥姥姥爷，甚至爹，在村里得到前所未有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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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上学了，爹把我送到离家五里的乡镇汽车站，客车发动起来缓缓驶离站台，只见妈手里拿着包裹，没头没脑冲了过来，逼停了客车。我站起身看见她不停敲打着车身，对司机歉意地说：“师傅，她是我妈，帮忙开一下门吧！”车门开了，妈冲了上来：“花，给。”她用手指着家的方向，我明白是姥姥让她送过来的。我让她下去，她不肯：“我跟花走。”爹把她拖下车去，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要花呀！”车里有本村的人，对司机解释道：“她从小得大脑炎留下后遗症了，人不能自立，可是知道保护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很优秀，考上北京大学了。”车上人对我肃然起敬，唏嘘赞叹。司机不再面露不悦之色，而是熄灭车，和气地跟我说：“去跟妈妈告个别吧！”我刚下车，妈看见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飞快扑到我的跟前，她哭得全身都在发抖。我拿出手绢，帮她搽干净脸上的鼻涕和泪水，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乖乖的在家听爹的话，等我放假回来，不然我就生气了，再也不理你了。”她立刻不哭不闹了，小心地看着我。我说：“去，跟我爹回家。”爹过来牵着她的手，她不再挣扎顺从地走了，背转身我泪流满面。
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工作的同学对我发来橄榄枝，让我去南方发展，去南方之前，我回家探望家人。得到消息的爹早早赶到汽车站等我，我还没下车爹就上车帮我拿行李。揉着因坐车酸痛的肩膀，我向远处看了一眼，啊！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妈妈飞奔跑了过来，路口一辆车也正飞快行驶着。“不！”我大喊一声，推开跟前的爹，只见她结结实实撞到车的左前侧，然后又被车重重弹了出去，落到地上的瞬间，血飞溅开来，喷到车身上、喷到她的脸上、身上还有地上。周围的人迅速围陇过来，我冲过去扶起她，她的嘴里还在不停吐着血，歪着头断断续续地说：“花，我听话了。”她笑了一下，眼神渐渐暗淡了，最后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任我和爹拼命地叫她，傻妈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送傻妈上路了，我紧紧抓住灵车不让走，爹说：“让花看一眼吧！”他们打开包裹傻妈的毯子，揭开她脸上的白布。她安详极了，乌黑的长发顺到胸前，小嘴嘟嘟着，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就好像睡着一样，她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尤其嘴角那抹淡淡的微笑刺痛了我的心，若不是病魔的侵害，她一定是那聪惠美丽的女子，可惜她的一生成了折翼的天使。我从手腕摘下手串，放到她的胸前：“妈，下辈子托生拿着它来找我，我还给你做女儿，做这辈子我没能做的事情。”爹哭着推开我，灵车渐行渐远了。
傻妈走后，爹拿出一个纸箱让我处理，纸箱里满满的都是石头块，陀螺，布娃娃，还有过期发霉的小食品。爹说：“这些都是你妈在街上捡的，连你姥姥都不让动，她说要留给花。”我流着泪说：“都留着吧！能留多久就多久。”
如今傻妈已经长眠地下十年了，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飞回来看她。一把黄土阴阳相隔，但隔不断母女的情份，趴在傻妈的坟上，我依稀听到她呵呵笑：“花，真好看，花，我听话。”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