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扑面鹅毛飞，
天洒万点碎花衣。
风吹千松啸声起，
山我一人共听涛。
—牟培国《风雪万石山》
这首《风雪万石山》是父亲几年前登万石山、青龙山时所作。文登四面山，绕城两水弯。万石山和青龙山时家乡文登城西南之天然屏障。山不在高，有名则名。万石山因有明代工部尚书丛兰之子丛书模书写“万石山”而闻名；青龙山因似奔马旧称马山，又似青龙改称青龙山。山势陡峭，虎踞龙盘，雄烈刚劲，气势磅礴。远望危岩林立，巨石丛生，群山簇拥，千石堆垒；近看峰固森然，巉岩峭壁，松石相连，万石堆山—故称万石山。父亲登山目的有四：一为采风，感受自然；二赏石刻，感受文化；三看营房旧址，感受军人情怀；四观元代石墓，感受历史风云。
自古名山僧道多，儒家何在？释家旨意循世出家，远离烦恼，苦心修行，普度众生；道家教义清静无为，远离红尘，天人合一，顺乎自然；儒家核心仁义道德，修身治国，入世治世，跻身仕途。另有军事常识和常年旅游的人都知道，自古名山兵占多，凡高山险岭，雄关要隘，古今大都屯兵驻军，用于战备，形胜之地，利于国防。因之，僧道兵占名山多。此地两山之间十里沟川，地势险固，上个世纪曾驻扎一个营的部队建制，酷似父亲当年在晋北忻州原平入伍服役云中山区，海拔两千，千寻欺人，高山峨峨，大河泱泱。何必远行，家乡的风景这边独好，故乡的山水都没走遍，自然造化独一无二，较之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别有风貌。父亲喜欢一人登高采风，独自一人与天地对话，与自然交流，与古人交心，与万物沟通。
群山连绵，想看不厌。海拔200米之万石山居中，东南有海拔311米之庙山，山巅曾有娘娘庙，西南有高278米之青龙山，山下有重修之香岩寺、金刹梵宇、面南大佛（佛祖西天来，应是面朝东），北有五崮顶，西有豹山，海拔均高200米。山路崎岖，曲径通幽。威海市文物保护单位“万石山”摩崖石刻，位于万石山前坡百米石崮上，松树掩映，朱红大字，非常醒目，颜体楷书，平底阴刻，每字直径180公分，刻度2公分，距今420年，为明代书法家丛淑模所书。半坡凿字，精雕细刻，足见古人神勇聪慧。周遭古时曾有丛家养马场、月牙池、莲花池、栾木阁，坡下有其父丛磐在此隐居讲学之天然课堂“石虎洞”，可谓亦道亦佛，亦儒亦俗，河水南岸山麓曾依岩而建两层大殿古庙一座，礼佛数尊。高山埋古寺，禅房花木深。
这次登山，又逢隆冬，银装素裹，天地一白——白的辽阔，白的惊心，白的凝固，白的肃静。山着素服，峰变白首。父亲病愈不久，一人登山我不放心老爸的身体，坚持陪伴同行。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小拐杖嘛。一路上我俩踏琼碎玉，手爬脚蹬，跩树攀岩，雪中难行，自不必说。登上山顶，只见群山逶迤，冰崮雪峰，山风虎啸，寒水龙吟。我俩稍作休整，恢复体能。为消疲劳，山巅之上，父女一段有趣对话。父亲问我：“睁开眼睛，你看到什么？”我说：“万物。”“闭上眼睛，你想到什么？”“万事。”“听到了什么？”“风声。”“是风声，还是心声？”我一听就笑，笑很轻松，笑很解乏。这很像唐朝慧能禅师与弟子关于幡动、风动和心动的故事嘛，六祖那首著名诗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父亲说得对，是风动，也是心动，是风声，也是心声，是唯心，也是唯物。“心若不动风奈何。”（牟培国诗）他向北边指给我说，那里有片古代穹顶墓群，石墓60座，位于八里张家村后，坐北朝南，依山临水，“左青龙，右白虎”，风水净土。他当年观看石墓联想到蒙古包，墓形独特，或许元代后裔为纪念草原祖先和草原文化建此墓室。古人视死如视生，“生亦死来死亦生，百年身后谁知谁”。（牟培国诗）汉人墓葬讲究入穴封土封树，历代皇陵至普通陵园大都如此。
我俩随即下山，逶迤前行，走上一看，大失所望，只有新建楼房没有石墓遗址。开发建设与文物保护互相矛盾，生者与死者互争土地。“生死平常事，他年一坟头。”（牟培国诗）吊古伤今，令人不胜唏嘘。父亲叹道：林泉余光阴，净土少又少。他对我讲，孙子是中国古代伟大的军事家和理论家，成吉思汗是古代伟大的军事家和战略家。他和他的后继者以区区20万铁骑，仅仅用20多年时间踏平南北亚，饮马东西欧，灭40国，征服72个民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开创了3500万平方公里疆域世界最大的草原帝国版图，创造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奇迹之一。
然而，伟大伴随着残暴，政治演绎着战争，古来统治者大概如此，以千万人之命，换取一人君王之位，“瘦天下而肥一人。”文治武功，治国安邦，单凭武力苛政难得人心，缺少道德文化，缺少仁政爱民，是短命王朝的根本原因——比如历史上强大而短暂的秦王朝。但是，王朝虽短，“千古一帝”秦始皇的传说和是非功过影响了中国几千年，秦朝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度（西周至春秋战国为封建制度），政治军事、法律典章、书同文、车同轨、度量衡、秦直道、兵马俑、万里长城等，对后世影响之大、流传之广，无与伦比。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李世民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头上青天，脚下大地，天下者天下人也。人民之江山，非一人之江山。朝代更迭，来来去去，江山依旧，人民永恒。社会以人构成，自然以人为本。无人何以称社稷。想想古时帝王们可敬又可笑：皇位可敬，称谓可笑，追求得道成仙，寻求长生不老，愚弄百姓，神化自己，称孤道寡还好，称己为朕为真龙天子，可谁见过龙为何物？（只是道具舞来舞去）自称万岁，可谁见过哪个帝王人过百岁？自称天子，天生之子而非人生凡夫俗子，父母何在？人无父母，骂人骂己，岂有此理？岂不可笑？日月经天，朗朗乾坤，逝者往矣，生者来矣。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生来死去，生生不息。有生有死，生死相等，自然规律，不可抗拒。死了死了，一死百了，生命死亡，灵魂消亡。人之一生，空来空去，源于自然，归于虚无，这是道学，亦是归宿。父亲感慨良久，一首《岁月》诗脱口而出：
日月东西行，
何曾见停留。
一任江河水，
奔流不回头。
诗兴未尽，他接着咏叹一首《流年》：
岁月一条河，
漂游万千愁。
时光胜流水，
人生忽百年。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父亲背诵唐代大诗人杜牧《阿房宫》的经典名句，但是他说赋文有误：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行文精妙却不合史实。项羽未烧阿房宫。考察历史得知阿房宫并未建成，建到一半秦始皇驾崩，无暇更无力再建。因此，阿房宫只是个半成品。火烧的是咸阳宫，三个月大火未灭……历史风云，千变万化，溜走的是时光，留下的是文化、是记忆。往事只能回忆。来不及回味，今日成昨天。过去的岁月已模糊，过去的事情难忘怀，过去的时光难倒回。那动人岁月，动人的诗歌。思前想后，抚今追昔，女儿一程山水，父亲一诗俱成：
江山怀古
百年三万六千天，
快同流星划夜空。
牧童时常踢枯骨，
长使路人生寒心。
